帝师传奇-37

“是,我起的五道令——月霰花都辉光澄,谁携把酒共黄昏。俏曲浮歌轻飞色,一道酒令一分醇。罗绮未展镜屏沉,”顿了一顿,应未东看着秋原镜叶,眼中全无半分醉意。“在这里赵兄对,襟怀潇洒满腔春。”“而状元兄则以‘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作结。”看一眼应声附和的赵达,秋原镜叶微微一笑。“果然不愧是两位殿生佳作。斜阳风情,月在花都,饮酒会朋之乐无穷。‘俏曲浮歌轻飞色’一句,正扣五道令令韵妩媚之本色。而一道酒令增一分醇厚深沉情意,又令人不由思及‘劝君更进一杯酒’的佳句,使饮酒会朋之意,在此令妖娆中显出真诚。二月方尽三月初来,新丝尚未上市,织不出如碧如青的南屏山色,然而心中潇洒却自有千山抱翠碧潮万顷,未见繁花争艳已是春色无边。‘襟怀潇洒满腔春’,赵兄雅量,秋原也是不胜佩服钦慕,难怪状元公推崇至此。”轻轻感叹一声,这才又继续道,“词句到此,人、事、景、境以及心中之情皆尽描绘,意蕴本是穷尽。秋原自思也无他句可续,却不料状元公在此转调,由初春之景直入柳絮漫天的暮春风情——春花可以落尽,却有碧柳成荫;韶华固然易逝,心绪却得常乐长青。如此妙才,如此情思,如此深远豁达之心意,秋原如何能不感慨?所谓接续之妙,皆尽在此。正羞惭尚自不能及,更可愧小人心态,状元公竟是专程羞愧秋原来了!”秋原镜叶一句一句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细细解说下来,应未东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中间便是秋原有意停顿也不打断。听到最后一句,应未东顿时瞪大了眼睛,一时张口结舌,真正说不出半句话来。只见秋原镜叶面色真诚,神情之间更是磊落大方绝无半丝作伪。再环视周围,六合居上原本好事旁观的士子文人此刻倒有大半面露叹服,看向秋原镜叶的目光也多是感慨钦佩,倒比方才自己五道令念出更为深刻强烈。一时心中气结,脸上却是强自堆满笑容:“秋原兄真是过誉了!未东与赵达随口两句,实在当不起如此一番解说……果然是柳太傅的弟子,名师门下,名师门下啊!”说着伸手取过秋原镜叶方才搁在桌子上的酒杯,满满斟上一杯,双手捧杯,躬身奉给秋原镜叶。应未东这一番动作便是当众表示心悦诚服,“杯酒泯争”,是文士最简洁也最诚挚的结束彼此争斗的方式。对接过酒杯应未东自然抬头那一刻目光中的光芒秋原镜叶只装作没看见,随即高举酒杯向六合居内遥遥相敬。“花朝佳节,与众位同欢!”在一片“与众同欢”的应答附和声中,文若暄和秋原镜叶同时暗暗在桌下轻踢一下仿佛神游天外的风司冥示意他站起与众人同饮。夜一般深沉无际的眸子流动出光彩,目光在众人脸上身上缓缓扫过,视线所及竟是鸦雀无声。目光落在应未东身后赵达身上,见他强自支撑了数秒终于低头,风司冥嘴角微扬,随即含笑起身。“佳节佳景,与众位共——百无拘束,请饮此杯。”一杯饮尽,六合居中又是欢声笑语一片——虽然其中颇有刻意,但比之之前那种近乎戒备的故作欢乐却要自然了许多;当然,靖宁亲王、九皇子的气度在众人尤其是文人士子心中的印象无疑也是向着希望的方向加宽加深。只是,秋原镜叶凝视着风司冥望向应未东和赵达之时浅浅带笑的眉眼,心里忍不住有些微微发寒:虽然被自己强做他解,但那一曲五道令是否依然是催命符,自己实在是没有把握。“镜叶。”猛地惊了一跳,秋原镜叶连忙转向风司冥。“殿下?!”“‘一川飞絮岂待我,无妨坐看柳荫深’——去告诉应未东吧。”秋原镜叶闻言顿时身子一震,竟是第一次忘记礼节身份与他瞪视;片刻,才挤出一个笑容,“是”了一声急急往应未东身边行去。“殿下?”见应未东听到秋原镜叶在耳边说话后脸色顿时大变,灯光下额头迅速泛起一片晶莹,苏逸不由微微发怔。“虽说是乐而忘形,但有些文字上的规矩总是要守的。”看到三人骤然收缩的瞳孔,风司冥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端起面前酒杯轻轻咂了一口。微微抬起头,映着灯光的绝世面孔如同上等的白玉一般笼罩一层轻雾,让人看不分明颜色神情。风絮——改字而忘借音,触犯帝讳的罪名,就是十个殿生状元也担当不起吧……======这章被诗啊词啊曲啊令啊,弄得看到懵刹刹的大人不要着急,下章会青梵出来给大家解释那首见鬼的酒令到底是什么意思。另外,这一章里所有诗词都是眉毛自己拟的。因为是酒令而不是律诗的格式就无所谓黏对,平仄也只是宽松的对上。韵脚也算不上严格的平水韵十三元,不过眉毛一时实在是凑不过来了……大家姑且这么看看,要批要骂意思一下就是,千万不要深究……正文 第一章 红香翠盖京华(中)霓裳阁,歌舞场、温柔乡,承安京中最富盛名的声色地、销金窟,当然也是所有以名流雅士自诩之人千方百计也要在其内占据属于自己的一席之地的交际圈。严正声明只有歌舞娱乐表演为宗、阁中男女绝不自降身份为奴为婢的霓裳阁,立身之初在承安京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然而,凭借着阁中男女风流的文采样貌,倾绝的歌喉舞姿,加上承安京中权贵的一力支持,这家原本名不见经传的青楼硬是在短短三年中挣得了几乎足以与“四大名楼”之一的西陵醉梦阁的声名。霓裳阁大厅中是神剧剧场一般的内部舞台设计,二层四面分隔出一个个精致的看台,彼此以花枝分隔,似连还断。另外四面中央各有一个独立的雅座厢房,却是为那些身份特异、不愿随意显露的客人设置。不过,承安京中凡略有身份的人都非常清楚霓裳阁二层面南的雅座究竟属于何人。“一川风絮岂待我,明朝坐看柳荫深——这个应未东还真是大胆啊!”将目光从舞台上收回并顺手关窗,面南的雅座厢房里一名紫衫俊逸的男子向对面的青年丢过意味深长的一眼,随即端起手中酒杯笑吟吟一饮而尽。“大胆吗?我看未必。”把玩着手中空空如也的酒杯,柳青梵淡淡答道。“倒是你,身为质子尚且这般肆无忌惮,不怕牵连了倾城?”“倾城……你是说若璃,她自幼在皇后身前,现在又得祈年殿庇护,我不过一个驸马又能牵连到她什么?何况她的心思手段,别人不知,你又怎么会不懂?若不得她助力,我空身一人来到北洛,又岂能在这北洛的国都安排人手暗哨四处探听察看?”随手拿过青梵手中杯子,上方无忌满满斟一杯酒推到他面前,“我便是不懂,胤轩帝到底要做什么;拿太子位当香饵,又想钓上那条大鱼?”“天心向来难测,你还是看准了的好。”低低笑了一声,青梵端起酒杯凑到唇边。上方无忌无力似的伸手覆上额头:“我原不知,一个无依无靠无权无势的质子,居然还要掺合到这些纷纷扰扰里去。”“谁让你别人不娶,偏偏娶了风胥然最疼爱的女儿。爱屋及乌,让他连所谓的国别身份都可以不管,一桩一件地委以重任。”屈起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青梵脸上尽是似笑非笑的神气。“不能在西陵一展才华,但北洛原可以是你的另一番天下——这个似乎不仅仅是念安帝一个人的心思。”嘴角抽了一抽,上方无忌随即回以一个看不出意味的笑容。“是啊,所以凡是涉及两国间事务便‘名正言顺’地全部砸到我头上,这一年的宠命优渥真是让人不得不呕心沥血肝脑涂地啊。”西陵北洛“太宁会盟”后,西陵定王上方无忌自请为质,身在承安原本不过质子闲居。但他正式被倾城公主风若璃招为驸马之后,胤轩帝便以“和善宗亲”的名义对他频频召见,每日随朝侍驾,更屡屡委以职责。风若璃本是帝后最宠爱的幼女,未婚之时又长期侍奉太阿神宫,与祈年殿大祭司徐凝雪相交甚厚。因而她虽只是公主,擎云宫中其实颇具势力。如此,即便深知爱屋及乌乃是人之常情,对驸马上方无忌得到胤轩帝信任宠爱北洛朝臣还是难免议论纷纷。为绝攸攸众口,他也只能加倍尽心用命。然而毕竟身份特殊,内亲、外臣、驸马、质子,上方无忌在其间周旋往来看似长袖善舞举重若轻,内中的艰难却是惟有自己心知了。青梵忍不住微微笑了一笑:“驸马爷怨愤之深果然到达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不过,今日承安朝堂之中局面,您的一番苦心真是令人感叹。”“我能有什么苦心?最多不过是想在北洛的朝堂上立足,费尽心思刚刚勉强能够自保而已……苦心,其实就是一肚子苦水。但青梵——无痕,说到苦心谋划布局设计,我实在不能不说你的养气功夫真真无人能及:明明是你亲自教导并一路力保的冥王殿下,这一年来看着他被风司磊那个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小人步步紧逼,居然真的可以在你那所谓的红尘自扰居全然不动地高坐。”“上方驸马、上方无忌殿下,虽然你我私交颇佳,对你的素性嚣张青梵也熟知熟识,但不表示你就可以在我的面前随意诋毁当朝皇子。”“诋毁?去年的衡河水患,那道堤防前后难道不是他一个人的设计,前保后杀新建重修,人脉钱财一齐到手,通吃两头的事情做得干干净净,这般手段那是只会沙场征战厮杀的小小冥王耍得出的?是保是杀都在他一念之间,难得的一条忠犬,明明他抬一抬手就能过去,偏偏为了永绝后患当场斩杀——那潼郡郡守李耀也是倒霉,遇上这么一个阴损刁钻心狠手辣过河拆桥的主子。”说到这里,上方无忌冷笑一声,“原还想着胤轩帝委我一个河政司监一路随行参赞,不是有心挑他毛病,便是干脆帮着收拾尾巴,谁想到一点点事情都不要**心——柳大人,柳太傅,柳大司正!天心难测,皇帝陛下的心思我是猜不着,但那可都是在你眼皮子底下做的手脚……还是说,你想杀李耀很久了?”青梵端着杯子凑往口边的手停在空中,良久才轻叹一口气:“李耀也算是一方人才,北洛六郡四十一州,五十岁前便做到郡守的人原本不多。可惜他好好的封疆大吏不安安稳稳地做,偏要削尖了脑袋往皇子中间凑;若是单纯存着贪财好利的心思凑过来也便罢了,偏偏他想的是崇安殿上、澹宁宫中最前列的位置。你以为我有多心胸宽大,人家都快欺上门来了还不动不作?就算我不动不作,林间非这些年宰相首辅又是白做的?风司磊能下手是最好,若不动手连着他自己一齐落到我们手上,事情非闹翻天不可。”上方无忌冷冷笑一笑:“你自己对皇子相争历来摆出一副超然中立,又怎能怪李耀之流打着算盘各寻其主?尤其那些应承着胤轩帝的新政熬上来的地方州牧郡守,除了才从中央外放出去知道厉害的,谁不是一门心思想要挤进这皇城里来?而这里,天子脚下,权力中心,谁都不敢明目张胆拉帮结派,但一群皇子们哪个不是各成派系各有势力?一里一外一拍一合,李耀这次算是拿捏错了分寸越了雷池,其他人呢?杀鸡儆猴,兔死狐悲,你倒是清闲无争不问朝堂外琐事,可知道这承安京的名流士子已经乱成一团麻了?明朝坐看柳荫深,应未东按着风司磊的意思摆明了要试探你,你到底打算怎么回答?”一连串的问题连珠炮似的问出,青梵沉默片刻却不答话。上方无忌话音未落,心中已生悔意。知道自己问得过分急切尖锐,尤其是对他超然事外作壁上观的态度做法,言语之中大有职责斥问之意。自己虽与他相交彼此无忌,但是针对政事如此说话显然是造次了。凝视半晌见他仍不回答,刚要开口说话,却听青梵静静说道:“怎么回答?‘一川风絮岂待我’,柳絮落到何方只有天上刮的风才能知道,柳树本身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四角四盏大宫灯,房顶中央垂下层叠玲珑的枝状烛台上烛光摇曳,照得一丈见方的厢房异常明亮。看着那张习惯了三分带笑的平和面孔上浮起一丝讥讽,上方无忌心上突然一阵寒意,“青梵,难道……你是……?”“上方无忌,我的性子,越对着聪明人越是不喜欢把话说明。风司磊手段高妙心思狠绝原是我欣赏的类型,只要他不做得太过分而伤及大局,我不会对他的所作所为多说一个字。”顿了一顿,青梵嘴角扯出一个并不明显的弧度,“至于应未东和赵达两个……月霰花都辉光澄,谁携把酒共黄昏。俏曲浮歌轻飞色,一道酒令一分醇——京里谁不知道柳青梵在霓裳阁花下多少心思,我的每一首诗每一曲词都可以传遍承安的街头巷尾,还有什么动作是别人看不到听不到的?自照自省也好,满腔豪情也好,或者万象更新春心荡漾也好,风司宁风司磊不过是要借着底下人的口表达自己心意罢了。”上方无忌顿时一怔:“二皇子风司宁?”“赵达是什么人?他的堂兄赵翼又是什么人?虽说七皇子妃是他同母亲妹,但自幼随着昌郡的伯父读书生活,回京后又多是风司宁与赵翼处处携带。赵翼是风司宁在藏书殿的侍读,当年一句‘笔落潇洒等闲事,文庭风流满目春’得胤轩帝当场称赞。这一句‘襟怀潇洒满腔春’,他的语句所指,只怕真正的后学晚辈应未东是半点都听不出来吧?”“你的意思是风司宁也……这份思虑用心,所以你宁愿给所有人机会也不多说一句?”“无论是太子太傅还是大司正,我坐的这些位置原本就不允许轻易表露个人的心意倾向。当年在藏书殿里也是如此。若非风司冥实在年纪幼小又无所依傍,区区一个柳青梵如何敢人前人后这般明显地处处维护?风司宁不愧是年长知事,无论风司磊还是风司冥都没有明白的大司正一职的真意,他倒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赵达能够光明正大把话说出来就说明了这一点。”淡淡笑一笑,青梵拎起酒壶为上方无忌将酒杯斟满。“说到底,对他们我都只有一句话:想要那个位置,得凭各自本事来。”“风家的这些皇子,真是一个个都小看不得……想起当年淇陟的情景,今日的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用力摇头,举杯一口喝干,上方无忌长长叹一口气。“风司廷的早早退开,不会和当初的我一般心思吧?”青梵微微一笑:“第一次,是。现在是第二次退开,他很清楚不会有第三次抽身的机会,所以这一点上我从不怀疑。”“也对——他娶了婧妤便是与帝位无缘,郗锋继承宁国公爵位后也不会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助力。”“前提是西陵不会煽动风司廷,趁隙取利。”被他眼中杀意一凛,上方无忌顿时一呆,“这是警告?”“柳青梵从来不敢小看上方未神,只望念安帝也不要小看了柳青梵。两国和谈结盟,通商往来,于两国百姓皆是有利。只是战败结盟,神之西陵的名声大大不佳,念安帝登基之初如此作为国内压力恐怕不小。不过西陵朝中头脑清楚的也不少,事既如此自然不甘让北洛占尽便宜。当日我与上方未神约定互不相干国事,不过凡事思考周全总是不错的。”青梵静静凝视着上方无忌脸色变化,“胤轩帝的皇子确实个个出色,便是当年妄图宫变的八皇子风司退也极有才智,刚刚经历了大郑宫一场风云的念安帝轻易不会为一个私人的口头约定放过了机会。无忌,我素来不愿与你为敌,也不愿与上方未神为敌,这番心意还需要你再次转上念安帝。”“这……我明白。”“明白就好。夺嫡之争历来是国家动乱之源,然而眼下局势,这一番争夺偏偏势在必行;既然如此,就容不得西陵任何插手——我想这其中的道理无忌是能够体谅的。”上方无忌沉默片刻,突然笑起来。“本来是拿了酒令看看状元探花文采辞藻的,居然一路讲到这里来了,当着这花朝佳节真是大煞风景!”暼了自顾自推开窗子、并斜倚窗棂看向楼下大厅舞台的上方无忌一眼,青梵微微笑着搁下杯子,伸手从圆桌中心小花瓶里抽出一枝应景的玉梨花来。厢房房门立刻从外推开,穿着统一皂色短袍的小厮垂手站在门口。“请公子吩咐。”“上些精致酒菜,请红姑娘带马头琵琶上来。”上方无忌闻言转回头来微笑:“弄影姑娘又不好红装,平日也极少见她穿红,怎么无痕总是一口一个‘红姑娘’?”“这个么……”“这是因为,弄影的小名便是红儿啊!”清脆娇俏的声音方在两人耳边响起,艳光逼人的女子已经笑盈盈向两人蹲身行礼。乌黑灵动的大眼向上方无忌活泼泼刮了一眼算是招呼,柔若无骨的身子自然之极地偎进青梵怀里。“红儿看见这边开了窗子,立刻就上来了呢!”青梵微笑着伸手拦住她的腰身,另一手随意挑一挑微显紊乱的发丝。“真是啊——跑得这么急,连头发都散了哪!”虽然对面前景象已成习惯,上方无忌还是忍不住抽抽嘴角:“弄影,你的厚此薄彼就这么不加掩饰?”“无忌公子是公子的好朋友,最知道公子心情喜好的不是么?再说公子家中娇妻美眷,红儿哪敢造次?”花弄影笑得一脸天真,眉间点染的一朵紫罗兰随着点头的动作仿佛微风轻颤,娇媚的容颜在一身淡紫色的舞衣衬托下更显柔美魅惑。上方无忌呼吸不由一窒,随即清醒苦笑:“算我怕了你!”一边向青梵瞪一眼,“都是你,宠得这丫头有恃无恐,据说上次连工部丰步雍风大人的公子都敢踢!”“那个什么丰大公子敢对我动手动脚,真当霓裳阁是他嚣张惯了的青楼妓馆么?”花弄影不屑地哼一声,“不想做男人,自己跑到十缁巷就是!”十缁巷是擎云宫禁城北偏门,内务府和宫人的审查录用都在那里。上方无忌一边指着花弄影一边忍笑道:“看看看看,这话要是被爱子如命的丰步雍听到了还不立刻就是一番风波?她还笑得这般肆无忌惮,当真是有恃无恐了么?”“若是真有什么,无忌公子又怎么这般开怀?”花弄影眀眸流转,笑盈盈对上青梵。“公子你说,红儿说得有没有道理,对丰大公子又做得对不对?”“做得对做得到,当然做得对——承安谁不知道霓裳阁花弄影是什么人,居然有人这么没眼色没头脑,真活得不耐烦了?”“谁不知道霓裳阁花弄影是什么人——青梵说得轻巧,但在职官员不得上青楼妓院可是北洛铁律!你这边风花雪月是不关紧,一举一动可是被一帮子自诩名流雅士的家伙奉为行止模范呢。”张嘴喝干花弄影送到唇边的一杯酒,青梵笑得异常儒雅温文。“霓裳阁是青楼么?”“不是青楼,是你青衣太傅文采风流的发布地!”迅速回想自己所知道的霓裳阁在北洛奇迹般兴旺发达的“历史”,上方无忌忍不住轻声叹气。诗、文、歌、赋、词、曲、乐、舞……也许世上再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痕公子”的风流潇洒,但是就连自己都忍不住惊讶这两年来他在霓裳阁投入并保持的巨大热情——“凡有井水处,便得闻柳词”,如果这是柳青梵众多梦想与目标中的一个,那么他在霓裳阁闻名之前便已经做到了:新声新变的词曲唱遍承安大街小巷,随便一个脚夫艄公、老幼妇孺都能念上两句“无晴有情”、“水绿如蓝”,更不用说最好文辞为戏附庸风雅的文人士子。然而谁都知道霓裳阁异常迅速的发展,其中绝对不乏对面青年推波助澜的巨大力量和功效。单是自己到达承安之后的经验,每次相携玩乐最后都会回到这霓裳阁,看他与歌儿舞姬谈笑无拘,甚至每每亲自动手为他们填词谱曲调乐校音。承安最不缺少的就是青衣太傅的追随和崇拜者,“青衣风流”之名由此远远传播开去。“今个儿花朝,听说六合居上又做了一堆歌儿酒令出来,公子何不也做上两首,红儿给您伴个曲子?”身为霓裳阁中头牌舞姬,花弄影自然最善观察神情投人所好。一句话出,顿时赢得两人鼓掌大笑,“好!好!好!”人如其名俏影翩跹地从小厮手里抱过马头琵琶,花弄影在一张小圆墩上如神像般盘坐,紫纱撩动露出线条优美的小腿和裹着绣花锻子鞋的纤纤弱足。见她眸光在两人面上极尽妩媚的一扫,上方无忌嘴角顿时上扬,随手斟满酒杯端在手中,微眯双眼笑道:“来个六道酒令套曲——《春夜长庆谢花朝》如何?”“无忌公子好会挑剔,竟选了这么繁难的一套酒令——成心考较弄影是不是?”六道酒令虽然风格令韵要求严格,却有几套特定的曲词限定了格律,《春夜长庆谢花朝》便是其中之一。因为六道酒令每一道都是吟春贺景欢快繁荣,无论器乐技艺还是文采词藻要求都是极高。听上方无忌点出这套曲子,花弄影一边口中娇笑,马头琵琶四弦上十指已是飞扬。上方无忌倒一杯酒,双手奉给青梵:“一道令:庆春来!”端过酒杯一饮而尽:“梅梢已有,春来音信,风意犹寒。南楼暮雪,无人共赏,闲却玉阑干。殷勤今夜,凉月还似眉弯。尊前为把,桃根丽曲,重倚四弦看。”含笑着看一眼花弄影,上方无忌随即斟满。“二道令:倚玉楼!”“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酒杯凑到唇边浅咂一口,随即喝干,“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三道令:子夜歌!”“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四道令:灯夜晴!”听上方无忌逼得越来越急,青梵不由失笑,自己拿过酒壶斟满。“卷尽愁云,素娥临夜新梳洗。暗尘不起,酥润凌波地。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情如水,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调弄琵琶的花弄影也笑起来:“五道令:佳期迅!”“好丫头,连你也玩起来了?!真真是恃宠而骄——听着: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上方无忌一怔,花弄影的琵琶也是音韵乍哀。青梵淡淡一笑,伸手抓了琵琶在手自行调弄两声。“六道令:春且住——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霓裳阁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花朝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好个‘诗酒趁年华’——当浮一大白!”见花弄影机灵地拿了未用过的茶碗满满斟了分送到两人手上,两人同时失笑。一齐接过,碰了杯子刚送到嘴边,却突然被楼下一声尖叫吓得顿住。却是霓裳阁老板许妈妈在大喊:“我的无射姑奶奶你一晚上跑哪儿去了?怎么劳动靖王爷大驾送回来——”===========梅梢已有,春来音信,风意犹寒。南楼暮雪,无人共赏,闲却玉阑干。 殷勤今夜,凉月还似眉弯。尊前为把,桃根丽曲,重倚四弦看。——晏几道·庆春时※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笙箫吹断水云开,重按霓裳歌遍彻。 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味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李煜·玉楼春※寻春须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缥色玉柔擎,醅浮盏面清。 何妨频笑粲,禁苑春归晚。同醉与闲评,诗随羯鼓成。——李煜·子夜歌※卷尽愁云,素娥临夜新梳洗。暗尘不起,酥润凌波地。 辇路重来,仿佛灯前事。情如水,小楼熏被,春梦笙歌里。——吴文英《点绛唇·试灯夜初晴》※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朱淑真·元夜※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苏轼《望江南·超然台作》正文 第一章 红香翠盖京华(下)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第一次望见那双眸子,心中突的便浮起这首词来。擎云宫堕星湖,因为那人风雅清越到极致的一曲清歌从此更名。只是当时年纪便听他细细讲解词意也仍是不解,心中却牢牢记下了那一刻目光神情,清浅笑容中蕴含着温柔与期待的平和淡定——不一样的眼睛,遥遥望来,一切都黯然失色,仿佛世间只有那一双眼中的光辉。动魄惊心,却……隐隐的欢欣快慰。“殿下?”被秋原镜叶的声音猛然惊醒,风司冥定一定神,用力眨了眨眼睛。重新凝视窗外片刻,这才从六合居楼下一片灯火辉煌中收回视线。“何事,秋原?”听他语调略显生硬,秋原镜叶微微一呆,随即微微笑道:“殿下酒若是多了,便到外面走走、散一散也好。”风司冥心中一动,顿时抬头看向秋原镜叶,脸上却是带着两分浅浅笑意轻声说道:“六合居上文士名流满座,更有应未东、张鹏举两位状元公在,秋原今日倒舍得?”“正是因为如此,秋原才要早早离开。”秋原镜叶微笑了一下,随即敛容道,“望殿下成全。”秋原镜叶是朝中官员之中唯一被太傅柳青梵收入门下的门生,十四岁得中殿生,在朝中为官已有五年,历练得行事精明手段圆滑。自秋原佩兰被选为风司冥正妃,秋原镜叶在朝中地位更是不凡,然而他朝堂上处置政务平稳秉正,下朝后又总是在胤轩帝驾前或者柳青梵身侧。旁人尤其是大比位列在前殿生出身的朝臣,纵然有心为难不得机会也无法与之相争。但是六合居历来是文人雅士汇集论战的场所,不在公务之中朝臣来此必须抛开官员身份,秋原镜叶自然逃不开众人挑战比试。何况方才他与应未东、赵达论解诗词,应未东虽然承认一遭小败,却是顺势激起了楼上他人一争高下之心。秋原镜叶也知方才出头已是将众人目光一齐引来,此刻只有风司冥才能为自己解围。目光随意地在众人脸上扫过,风司冥淡淡一哂,点点头道,“明日宁平轩暂停公务——大家尽欢吧。”秋原镜叶一呆,刚要说话风司冥已然站起身来。“镜叶,你便代我做个东道,好好招待这六合居上朝廷同僚、文章同好。”宁平轩是靖宁亲王每日在宰相台传谟阁处置属下政务之所。秋原镜叶等虽分属各部,平日也自有公事,但相关政务既为风司冥所辖,出入宁平轩的机会次数自然远比旁人为多。此刻风司冥要宁平轩暂停一日公务,言下之意分明不过。但风司冥人前素来一副雍容端严沉稳镇定的模样,突然也如此任性,再看应未东等人目光,秋原镜叶顿时头皮发麻。“殿下这……”“难得花朝佳节,小王也颇想与民同乐一番呢。”见一众属下脸上集体变色,文若暄与裴征更是急急站起,风司冥顿时轻笑一声,随即摆一摆手。“京师重地,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们安心喝酒玩耍,后日记得还到宁平轩办公便是。”不等秋原镜叶再说什么,身影晃动,片刻便转下楼梯。“秋原大人?”武将出身的裴征猛然回神,急急踏上一步。望着那道出了六合居大门转眼便消失在人流中的暗色身影,站在窗前的秋原镜叶叹一口气这才慢慢坐下。“殿下说得对,京师重地不必担心。明日宁平轩公务暂停,我等可不能辜负了殿下的好意。”扫一眼六合居上众人目光神色,秋原镜叶突然微微一笑,随手斟一杯酒,起身两步迈到正牢牢瞪住自己的应未东面前。“应兄,可愿赐教?”六合居上秋原镜叶尽力周旋,永丰大路上风司冥顺着人流缓步前行。琳琅满目的新奇花灯,并着精心装饰的道旁大树渲染出“火树银花不夜天”的花朝佳节景象;耳边满是欢声笑语,道旁趁着花朝夜市生意商贩的叫卖声显得热闹异常。应不住小贩的热情,风司冥丢几个铜子随手指了一盏,花灯拿到手上这才猛然发觉竟是一双燕子戏云——这种灯中间的云丝原是活动的,一双燕子肚里都可点灯,拆开便是两盏。看看街市之上手执这种花灯的都是俪影成双,突然想到此刻若是没有甩开秋原镜叶、两人分执一盏燕子灯的情景,风司冥忍不住微微好笑,但随即对自己的无聊想法摇了摇头,提着花灯一路漫步寻觅。对自己将心腹手下集体抛弃在“虎狼群”里的举动,风司冥心中没有任何愧疚或是歉意。他少年从军原本就不喜欢所谓士子文人之间那种劳心费神拐弯抹角的言辞机锋,虽然平日也顺应秋原镜叶、苏逸等幕僚的提议结交些文士,但言谈神色之间总不免敷衍之意,便如今日这般的屡屡神游一众手下也早是见惯不惊——声威赫赫的冥王本来就属于军队属于战场,无论胤轩帝垂爱还是柳太傅青睐,这承安京的朝堂显然不是靖宁亲王最应付自如的地方——对两年来自己给朝廷众臣留下的印象,风司冥心里异常清楚;而众人对待自己的心思态度,两年来他也看得分明。尤其上月成年并大婚礼仪完成,此刻的承安京局势只能用“暗潮汹涌”来形容。不过,这一切都不是自己要从六合居上走出的原因。那双眸子。他不知道那双眸子看的是何人,却可以非常肯定那目光注视之人必然在六合居上高坐。从灯火辉煌的永丰大路上远远望来的那一眼,清冷、平和、温柔,淡去了周围所有的光彩,世间仿佛只有那双眼闪亮生辉——深情里满是期盼,笑意中却藏着苦涩,遥远的凝望和祝福,是明知道不可能却不敢、更不愿割舍,然而这一刻却下定心意要放弃的决然。不是熟悉的眼神,却是他无法忘怀的记忆:少时的清心苑里,那个风华卓绝的道门掌教,在用那样的眼神凝望自己之后,亲手主导了一场胤轩朝至今无人能忘的宫变。但这一次,这一刻,那抹眼神,那双眼睛……究竟是谁?众里寻他千百度……看看手中的花灯,风司冥突然淡淡笑了:为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眼神如此努力寻觅,实在不像自己会做的事情——也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放河灯啦!金水桥的金莲花灯点起来啦!大家快去啊!”一群提着小巧手灯的孩子一边欢乐呼喊着一边从身边风一般跑过,引得熙熙攘攘的街市一片小小的混乱。其中那些小个儿的、腿脚短的孩子显是跟随不上,只跑得一路跌跌撞撞。一把抓住身边一个不慎扑倒的孩子,风司冥忍不住好奇。“金莲花灯?”“对啊对啊,再晚一点金莲花灯就漂得远啦!大哥哥你也提着手灯,不赶快去许愿吗?”风司冥猛然想起曾经听柳青梵细细讲过的北洛民俗:花朝节对月许愿其誓必应,但如承安一般的大城名都同样要办起灯会,在流经内城的江河上流选一处水流平稳开阔的水面造起巨大的玲珑九层金莲花灯。金莲花灯将会随着河流一路漂流而下,岸上灯会夜市的游人将写有心愿的拳头大小的手灯投入巨灯便能祈福如愿。这些金莲花灯都是用特殊的材质并由专门匠人特定制作,莲座底部设有机关,当巨大花灯被小手灯装满便会自动燃烧,因此凡是许愿之人必须尽早将手灯投入。又因为金莲花是西云大陆神道传说中庇佑孩童的麦特神手持的灵物,神明对孩童青睐有加,所以民俗大多让家中幼儿投灯许愿,而“童子抢金莲”也成为花朝灯会最繁华热闹的高潮。见身边人流移动速度已然加快起来,风司冥忍不住微微一笑,顺着人流加快了脚步向牌楼大街金水桥赶去。承安有沧澜江的支流澄江贯穿南城,流经之处皆是百姓聚居民生热闹。澄江入承安城的第一座桥便是京城西门牌楼大街的金水桥。此刻的牌楼大街早是人山人海,沿河两岸人潮更是接踵磨肩,挤得偌大一个牌楼大街的广场几乎再无人立足之处,但是真正靠近河岸的一排却都是不过十岁的孩童,一个个手提彩灯,在灯火星光辉映下笑容灿烂无比。金水桥下,一座巨大的金莲花灯光辉璀璨。花瓣层叠繁复逼真,小指般大小的燃油脂的“玲珑灯”被巧妙地嵌在其中,精妙的光影设计让玲珑九层的花瓣每一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托着巨灯的莲叶上连缀着众多小巧的菡萏蓓蕾,数盏小巧的金莲河灯簇拥着这一朵巨大的金莲,照得整个河边明亮如昼。“童子拜莲喽!”金水桥上负责放下金莲花灯的五城巡检司长官墨扬一声高喊,沿岸孩童同时动作:吹熄蜡烛,拆下提杆,然后将手灯高高举起向金莲花灯抛去。被无数落点不定的小手灯砸到,巨大的金莲花灯只是在水中轻轻晃动两下,随即顺着河水开始缓慢地漂动。河面并不狭窄,水面上又带了一点微风,轻巧的手灯极难准确地落到金莲花灯中间;往往看着准确,出手时风向稍稍偏动手灯便落到金莲周围的荷叶上或是直接落进水中。一群孩子纷纷追逐着金莲花灯沿河而下,一路嬉闹着,欢笑着,有的手上提的几盏灯都抛出去了,甚至直接从身后大人手中随意夺过手灯向金莲花灯掷去。这种时刻人们也抛开了你我之见,纵容着孩子甚至少年、青年尽情玩耍。巨大的金莲花灯沿河缓缓而下,河面越见开阔,而水面上河灯也是越来越多,其中又以各色莲花为多——这是那些家中尚无幼儿、期盼人丁兴旺的人们向麦特神许愿。风司冥随着人流沿河岸一路向前,看男女老少或玩闹或赌赛地投灯许愿,一张素来沉静的脸上也忍不住绽放开笑容。“小伙子怎么单独一个人?还不赶快上去投灯许愿求个好媳妇儿!”耳朵毫无预备地被震得嗡嗡直响,但一转头对上一张皱纹间充满爽朗真诚笑意的面孔,风司冥心中却是没有半分不悦。对老人笑了一笑,风司冥反而侧开身子让扶着老妇的老人更方便地走向河岸。一次一次侧身谦让,慢慢退到街边,风司冥这才定一定神深深喘一口气。伸手额上,已是一层薄汗。忍不住嘴角微扬:虽然听说过花朝灯会“童子抢金莲”的盛况,但真正如今天这般身临其境却还是第一次。金莲花灯从金水桥已经漂出三里有余,眼前这人潮前赴后继欢嚣热闹的劲头丝毫不减,而且开始之时人们还约定俗成按着规矩谦让孩童,此刻根本是大喊狂奔百无禁忌。眼见那巨大的花灯一晃三摇穿过了文亨桥二丈八尺的高拱桥洞,漂入城中最宽阔的一段半月形河道,人们的气氛一下子升到最高——“哇哇哇哇,要抢福星了!”“投出最后一颗花灯的是神明保佑的福星,一年健旺多子多孙哪!”“每次都是在这一段河道金莲飞升,不知道今年的福星是什么人呢!”“上年好像是城西头成衣铺的打杂伙计,真的一年就娶了媳妇添了口……”“那傻小子绝对傻人傻福……”“老哥儿你搬了花灯铺子来,是打定主意要抢这个福星了?”“谁知道是不是今年就偏有这么一个巧劲儿哪?”“老哥儿要是好运可要记得请兄弟喝酒!”耳边听着人们喜洋洋闹哄哄的谈笑议论,风司冥静静地站在府院牌楼广场沿街一溜铺面阁楼的滴水檐下面:天上朗月,水上金莲,星辉灯光,交相照映,并着这天水之间熙熙攘攘欢乐人群,便是心中再多烦恼也在此刻一扫而尽。“与民同乐”,风司冥深深吸一口气,唇边荡漾出一分由衷笑意,执着手灯刚要迈步上前,随意扫视的目光却猛然顿住——一道素色身影。一抹清泠眼神。应对着这一方的笑语盈盈暗香浮动,流水月华灯火阑珊的背景下,执着花灯的素衣女子悄然站立。——何妨觅觅寻寻,光阴空耗千百度,那人原在灯火阑珊处。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贸贸然冲到对方身前近乎无礼地凝视,片刻的沉默间“是你!”、“你是?”在舌尖转了数转,最后吐出的,竟是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温文话语。淡淡的笑容在女子清丽秀致的眉眼间漾开,瞬间冲淡了眼底隐忍的清浅愁绪。微笑着抬手,缓缓递过一盏精巧手灯。接过手灯,两人这才惊讶地发现竟是一模一样的双飞燕子戏云灯;不待她说话,风司冥将两盏手灯合在一处随即纵身跃出。跃出两步突然一个回头,那一刻少年脸上绽开的充满自信的笑容直令星月失色。素衣女子急急伸手按住了几乎惊呼出声的口,一双星眸紧紧盯在风司冥身上。暗色的袍服在夜风中展开,无数银丝刺绣的卷云纹在一片灯火辉煌中折射出异常明亮夺目的光彩,少年仿佛一只羽翼光辉的大鸟翩然滑过人们头顶。一手在文亨桥畔酒家旗竿上微一借力,另一只手上一双刻意没有熄灭灯烛的双飞燕子的手灯顺势飞出,便如真正燕子般前坠后逐地在九层玲珑金莲花灯顶端稳稳降落。人们还未来得及为这一招投灯大声喝彩,只听河面中央“轰——”的一声,巨大的金莲花灯冲出一片炽烈,火光中那双燕子竟在热气蒸腾下翻飞而起,嬉戏舞动栩栩如生。人们一时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奇景震慑惊叹,寂静半晌才是轰然一声,叫好声震天。一步一步稳稳向素衣女子走去,风司冥脸上笑容兀自未歇。“……多谢公子。”见她突然急急低头垂目掩去脸上清浅笑容,风司冥不觉心上微微一紧,随即微笑。“在下姓风,小姐……请容效劳。”女子闻言顿时微微一怔:北洛民风宽和开放,提倡男女自由恋慕结合;花朝节的市集、灯会、夜市,本是国中青年男女相互结识配合的佳期,而春花朝更是如此。她与风司冥均是无伴无朋,在灯会上极是少见。而花朝抢金莲、抢福星的高潮过去,灯会人潮也将渐渐散去,夜色深沉女子独身行走街市其实不妥。此刻风司冥温温和和一句,可以说再是温雅有礼不过。但见少年清俊脱俗的面庞上满是诚恳,一双夜一般的眸子更透露出近乎稚气的热切,她不由微微一笑,将手伸给了少年。“我姓钟。”顿了一顿,钟无射凝视着眼前少年,一双星眸光芒闪动。“请公子送我到霓裳阁。”※※※※※※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千呼万唤始出来的亲亲无射啊,眉毛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帝师绝对不是BL啦!!!!!我家的傻冥冥暂时丢给你……不对,只要你拿捏得住他就是你的。终于把我家冥冥宝宝打包丢出去了,眉毛努力拘一把伤心泪中……顺便,再次提醒一句,钟无射的“射”,念“yi”而不是“she”,无射是古代乐钟的名字,诸位大人千万要记住哟,OK?正文 第二章 俏影芳踪谁家(上)“我同六妹妹去换换衣裳,妈妈领王爷上去好么?”花弄影娇俏地向风司冥丢一个媚眼,随手拖了钟无射就往里间行去。风司冥呆了一呆,抬头已然看到斜倚着雅座厢房靠栏向自己望过来的青衫男子,心中猛然一跳但随即掩饰了眼神,略定一定神,跟着那一身宝气珠光的许妈妈稳步向楼上走去。他不是第一次到这霓裳阁,却是第一次真正亲身体会霓裳阁名动京师的根源。辉煌明亮的灯光下,雅致厢房里装扮秀美的妙龄少女口中唱着清新脱俗的词句,一边笑盈盈向四方抛去荡人心魄的魅人眼波;青衫男子半眯了双眼,慵懒地斜靠着椅背,双手随着马头琵琶舒缓婉转的曲调有一下没一下打着拍子——“许妈妈真是吓得都没章法了……赶快去加了碗筷来啊!”一边随便借口支使开鸨母,上方无忌一边强忍住心中好笑:人都道冥王少年领军老成威严,无论何时都是镇定自若指挥有方。但对于这依红偎翠的风流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靖宁亲王显然没有任何经验更不懂如何处置行事。毕竟,就算已经加冠大婚,风司冥到底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少年。再者,虽说他身为皇子,但自小投身军旅,根本没有系统完整地接受过皇家对男女情事的严格教育……“原来倾城皇姐的驸马也在这里,司冥有礼了。”风司冥微微一笑,脸上随即现出一丝疑惑。“怎么花朝佳节驸马不在皇姐身边,却跑到这里来喝酒?”上方无忌一愕,几乎当场就要喷出口中的酒来。花朝节本是有情人的团圆节,各国天家更是注重于此。风司冥大婚国庆一月期满又恰逢花朝,擎云宫中由此欢庆,国母徐皇后更是亲下懿旨要儿女入宫同胤轩帝共度佳节同享天伦。上方无忌虽是倾城公主驸马,一年来颇受帝后青睐,但作为两国盟约西陵质子,遇到此事也只能称病不去。这本是常人共知的道理,偏偏被此刻原该在擎云宫中帝后驾前的风司冥一口问出,而且脸上表情如此真诚无欺,上方无忌一边狠狠瞪向风司冥一边努力吸气,半晌才恢复了他一贯挥洒无拘的笑容。“这个啊,下官正是在这里恭候王爷大驾呢!”“哦?”忽略掉上方无忌狠狠的眼神,风司冥自行转向青衫男子。“太傅。”微微一笑,柳青梵随意向那少女抬手示意,“田田。”这才看向风司冥,“既然来了,就不要错过这里的好酒好菜好歌舞。”“公子要看歌舞?”叫做“田田”的少女顿时满面惊喜,连正在为风司冥斟酒的动作都停在了半空。“公子说真的?”“不错。”含笑示意少女出去,青梵扬声道,“许妈妈,叫下面撤了场子,今天晚上我来点霓裳阁的歌舞。”“大人只管吩咐,老身这就给姑娘并着楼下的一众客官们带个好消息去。”惊讶地看到许妈妈又惊又喜地退出去,上方无忌闻青梵之言后脸上骤然显出、至今不散的错愕表情,再看看一脸若无其事的青梵,风司冥不想掩饰自己任何的表情神色。看了他一眼,青梵抿唇轻笑,直起身子坐好,随手将他面前的杯子斟满而后塞进风司冥手里。“霓裳羽衣舞,惊动仙人来——他只是不满除了我谁都点不动这支曲子的事实罢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风司冥只是凝视青梵。“太傅?”“我知道你特意讨了旨意微服出行与士子文人同欢,方才六合居上镜叶他们的表现相当不错呢。”青梵微微笑着,也给上方无忌还有自己的酒杯斟满。“虽比不上六合居百年招牌,霓裳阁也算是名流雅士聚会之地。记得你上次来时有心饮酒却无心歌舞,这一次可不要错过……当然,你今已大婚,以后时来走走也是不妨。”风司冥脸上顿时升起红晕:“让太傅取笑了。”记起当年与假扮上方雅臣的念安帝上方未神一场明争暗斗,心中兀自潮流激荡,下意识看向上方无忌,却见他笑得极是愉快明朗。风司冥突然嘴角上扬:“记得当时定王殿下醉酒之际兀能吟歌舞剑,如今有人称‘无忌公子’的上方驸马在此,想来今日一番歌舞定不会被平庸人轻易辜负。”“哪里哪里,靖王爷少年风流,才是真正的磊落无忌。”上方无忌微笑道,嘴角却掩不住微微的抽搐。“无射在这霓裳阁可是出了名的端严冰冷,王爷居然能使佳人嘴角噙笑并一路相携,无忌真是忍不住要感叹‘后生可畏’呢!”“无忌,够了,少说两句,否则真的会让人以为你是在吃醋拈酸!”青梵笑着扶上自己额角,“对我也就罢了,怎么对靖王爷都……”“人不风流枉少年,对比着靖王殿下,我是不得不自叹年华老去——红颜已逝风韵不在啊!”上方无忌半真半假唱作俱佳的说话,逗得自从进入霓裳阁就始终放不开拘谨的风司冥也忍不住真心笑起来。“驸马言重了。您可是正当风华正茂,否则皇姐也不会同意父皇选你为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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