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传奇-31

“我最看准的一个,是胤轩十五年的殿生,参加大比年纪最小的孩子。平素寡言少语不声不响,遇到事情冷静周到得简直比官场老手还强;手法虽然嫩了一些,可一次胜过一次的见识和潜力实是我这些年仅见。有心历练,但我事务琐碎繁忙,跟在我身边进益不大;偏那孩子资质不是单专一事的,又不敢轻易放开他到六部。”望着林间非的眼色神情,青梵顿时轻笑起来,“能让门生满天下的林相这般烦恼,如此人物我是定要见识见识的——是在扫花居吧?什么名字?”“镜叶——那孩子的名字是,秋原镜叶。”正文 第四十七章 婵娟不解共明意(中)扫花居。看着室内醉得东倒西歪躺成横七竖八的景象,青梵和林间非先是相顾愕然,随后都是忍不住大笑出声。随手招过一个小太监,林间非吩咐立刻准备醒酒汤之类送过来。擎云宫虽然规矩森严,但大宴的游园开始之后只要不是借酒撒疯杀人放火,普通的酒醉忘形都不算失仪。不过参加大朝大宴的朝臣都是久历宦场精明老练,就算不跟在皇帝身前,在这擎云宫之内还是时刻保持着小心谨慎,加上大宴允许宫中后妃和官眷出席,人们更是不敢乱了礼节。但对于眼前这几个初见天颜、第一次参与大朝大宴的年轻人,一旦驾前的规矩束缚一去自然是压力骤散心情舒展,又有佳肴美酒当前,果然是乐而忘形了。林间非微笑着摇摇头。宫里佳酿酒香醇厚,清甜畅口但后劲极大,不善饮者往往喝到酩酊大醉而不知其因,所以每当大宴都会早早备下醒酒之物。胤轩帝虽然宽容,但大宴结束时众臣的朝拜告退还是必须的礼节,身为宰相首辅林间非还是要看顾着这些年轻人的。见其中一个醉得较浅的喝了醒酒汤目光渐渐恢复清晰然后忙不迭地行礼,林间非笑着点一点头,“罢了。”目光在扫花居里转一圈,“秋原呢?又逃席了?”听出这位“酒量狭窄、三杯必倒”出了名的青年宰相言语中感同身受同病相怜的意味,那官员忍笑答道,“回林相大人的话,是。”林间非对他强忍的笑意视而不见,只是转向青梵,“秋原镜叶是眼下朝中最年轻的从事官,十四岁考上的殿生,今年也不过十七岁而已。少年人一点酒量也无,偏偏同事的几个又是喜欢热闹的……三天两头逃席,脚底抹油的本事确实练得极精——只是今天可惜不能给青梵引见了。”青梵笑一笑,“有其师必有其徒,倒也不难想象。”林间非正要反驳,却见门外和苏匆匆走进来,“林相大人,皇上宣您立刻过去。”林间非一怔,一边青梵却笑起来,“可是皇甫将军去见了皇上?”“正如柳太傅所言。”和苏向他欠一欠身,随后转向林间非,“皇后娘娘、毓亲王、王妃都已经到了水榭偏殿的烟波致爽斋,商飞白商大人也赶到驾前去了。”青梵重重拍两下林间非的肩膀,“你看,这份大礼你可是根本逃不掉!皇甫既然点了映萝公主做毓亲王驸马,帝后亲自赐婚,这主婚人的位置非你莫属——赶紧去吧!”“你不一起过去?”见他言语动作没有丝毫要赶到胤轩帝驾前的意思,林间非不由有些奇怪。青梵笑一笑,“和总管。”“请柳太傅吩咐。”“若是皇帝陛下问起,就说我一会儿过去。”顿了一顿,“司冥殿下也在烟波致爽斋?”“是,靖王殿下一直都在陛下身边。”青梵点点头,“好,我知道了。间非兄你赶快同和总管过去……我在苑里再走走,清静一会儿。”说着,便抬步向扫花居外走去。※婚事、联姻、结亲,回到承安后似乎以这几个词接触的频率最高。国家的、个人的,别人的、自己的……一桩桩一件件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却是全部都在考虑着关系,计算着利益。大到两个国家的结盟,小到两个人的契合,最先考虑的是彼此利益的高低得失,是个人对于家族对于朝廷对于国家当尽的义务,而不是青年男女的爱慕心情。而所有关系到自己的,和从前经历的似乎也没什么两样。二十三岁,这个年纪确实必须为一生计划考虑了。记忆里遥远的时光已经变得浅淡模糊,但是脑海中那一种炽热强烈的渴望却从未真正消失。刻骨铭心的不是曾经的偶像而是曾经的青春,一生一次的放纵和执着让那个二十四年其实并无遗憾——爱过,被爱过,努力过,也追求过。风司廷的喊叫质问似乎依然在耳边萦绕,身在其位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滋味没有人会比自己体会得更深刻。所以才会被那一次喝问迷乱了心情,才会因为目睹那一份应有的完美完满而自伤自苦。婚姻,家,归属。苦笑一下,青梵缓缓松开不自觉握紧的手,静静看着掌心上仿佛流动的月光。不是不明白风胥然步步紧逼的真实用意,只是正如自己告诉林间非的那样,心无所属,因此不愿让任何好女子为自己而委屈。因为曾经爱过,纵然只是初恋的酸涩,纵然只是单方面付出的执着,纵然只是一个自己和自己的情感赌局,那种牵肠挂肚、那种坐卧不安、那种瞬息喜怒,还有那种因为心有所慕的青涩和幸福,都是记忆的铭心刻骨。两世为人加起来四十三遍寒暑,要让遇事习惯了沉静相对的自己再次动心乃至燃烧,真的很难。无关静心冷情,只是自己的心境,远非身体二十三岁的年轻。就像扫花居里那些年轻人的恣意欢乐乃至大醉忘形,绝不是自己能够做出来的事情。想到这里,嘴角不由浮起温和的笑意。抬眼向水榭方向望去,却见面前倒映了漫天星光的湖面,心中更是开阔。青梵脸上微笑越发加深,从湖畔正坐着的石上站起,也不去循御花园中的大路,只顺着湖畔负了手慢慢踱步。夜风中传来花草的气息,也混合了一些淡淡的宫女官眷身上头上脂粉香气,清甜温软让人只觉十分的安闲舒适;加上头顶星光、身畔湖水,虽然身处繁华富贵极致的人间高处,青梵却感觉有一种十丈软红中的超然出尘,心情越发平静祥和,只盼这份宁静能如此一直长久下去。但,好景难长好梦易醒,看着突然扑到自己面前大吐特吐的少年,青梵只有无奈地感叹。出手如风地点了他两处穴道,见他迷蒙的目光顿时清明随后露出极度尴尬慌张直到恐惧的神情,青梵苦笑一下,“什么话都不用说,先找个地方换了这身衣服才是。” 放眼四周,随即带着少年向最近的一处建筑掠去。御花园中建筑出湖畔的水榭歌台一处外,其他的亭台楼阁规模都极小,最多也只容十数人同时起坐,却是正好应了大宴后游园的需要,三三两两分散苑内各处的建筑也不至于一大群人都聚到一起。苑中各处都有老练的宫监伺候,那流水坞的管事宫人见青梵带着一个步态踉跄的少年进来,连忙赶上去扶了少年,一边向青梵道,“太傅请安坐,奴婢立刻派人到传谟阁取衣服过来。”青梵笑着点一点头,“取了从事官的官袍来就好,我的衣服么……”抬头向外喊一声,“写影!”月色紧身袍服的月写影走进来,身后跟着一身青蓝宫监服色的青年男子。青梵向写影微笑颔首,随即转向他身后捧着托盘的宫监,“蓝衫,你穿这一身倒是很好。”“主上取笑了。”身为“承影七色”,蓝衫自然知道青梵言下之意,“下午听着调令从交曳巷赶进宫来伺候,还未来得及换下府中衣物。”“宫里伺候我的人可不少,写影,太小心了。”“主上久居在外,兀然回宫,写影怕多有不习惯不周到之处。”恭恭敬敬再行一个礼,月写影从蓝衫托着的盘子里取过“天水无岫”,“请主上更衣吧。”青梵笑着点一点头,一边看了身边坐着的少年一眼。见他方才见到突然出现的写影和蓝衫时那份惊疑之色已经转为了然,青梵心中暗笑一声,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虽然天命者的身份以及道门种种的特殊关系让胤轩帝默认了自己在擎云宫出入布置自由的行事特权,但当着旁人身为朝臣基本的礼仪还是一定要遵守的。交曳巷的柳府是胤轩帝特意赐予他的住宅,他不在承安时都有胤轩帝派了宫人照顾并时时亲自过问情况,柳府伺候的下人穿了一身宫监服色完全合乎常理,少年想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疑惑尽去。只是,暼眼间突然发现少年半侧了脸且脸上满是晕红,青梵心中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了起来。等写影和蓝衫替他换好袍服,传谟阁的小太监也赶了进来。向青梵行过礼,小太监这才走到少年面前道,“秋原大人,容奴婢为您更衣。”见秋原镜叶急急站起身来接过衣服,刚要脱了脏衣却猛然打住,然后向自己看了一眼,少年清秀斯文的面孔上带着微微的赧然,青梵了然地一笑,“一会儿在水榭见吧,秋原镜叶大人。”不等少年答话,青梵径自负着手步出流水坞,一出大门,已是忍不住的嘴角上翘。“主上的心情似乎非常好。”看着亦步亦趋的月写影,青梵又笑了一笑,随即顿住脚步,“怎么,写影觉得奇怪?”写影沉吟一下,静静地答道,“写影不明白……这是违反北洛朝廷国法律令的事情,也不合乎惯常的礼仪礼节,主上何以会如此欣喜?”青梵笑着,也不回头,“这就该问蓝衫了——蓝衫,我曾说过承安京中事务委你主管,凡有异事奇事无论大小都要了解熟悉,分类归档熟记在心,你可还记得这一句话?”“主上吩咐,蓝衫不敢有误。”“那么关于胤轩十五年最年轻的殿生,此刻承安京中最年轻的六部从事官员,宰相台传谟阁的得力人儿秋原镜叶,他的事情的全部记载,今天午夜我要在我的书案上看到。当然,这几年他做的诗文、写的策论、起草的奏议,一份也不能少。”==================话到此处,我想很多东西应该让大家犯迷糊,或者有些暗示不清不楚……但是发现章节实在比较难分,姑且如此,秋原姐弟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且看下章分解正文 第四十七章 婵娟不解共明意(下)“太傅很看重秋原镜叶?”看了马车厢内对面的少年皇子一眼,青梵静静地笑了。“不错,我对秋原镜叶很感兴趣。”敏感地发觉他用词的微妙,风司冥夜一般的黑色眸子倏然光彩闪动,但随即低垂双目掩去其间全部光华。“他是胤轩十五年年纪最小的殿生,当时十五岁未满却能通过严格的大比文试。记得当年是以三国战和为题,他的文章写得十分漂亮,冷静而有见解,可惜许多地方因为不知实况而未免纸上谈兵,有些对方又过于优柔温软……”发现对面青梵靠着车厢壁板,闭起眼睛仿佛养神一般,风司冥猛然顿住,歇了片刻才轻轻喊道,“太傅!太傅!”“我听着呢——胤轩十五年大比,萨科敕会战四月结束,九月的时候你正好在京对不对?”“是,当时正是战事暂歇的那几个月,所以父皇才用了三国战和这么敏感尖锐的问题作为文试策论的试题。虽然三国战事不绝,但父皇坚持大比不能因此而停,更不能为了防范奸细间谍而拒绝他国学子进入承安,所以那一年参加大比的试子数量反而比往年更多了三成,竞争极是激烈,却也选到最多的实用人才。此刻想来,却是不得不佩服皇帝陛下的胸襟胆魄。”“亚德兰草原会战、野狼谷之役、萨科敕会战……胤轩十四年到胤轩十五年四月,正是三国交战最热闹的时候,皇帝陛下本来确实是打算大比暂停一次而改为北洛国内每年的年试推荐的。”青梵依然闭着双眼,淡淡笑道,“结果一轮大比下来,皇帝影部收获无数,就是连带着影阁也忙得人仰马翻。”风司冥闻言一惊,心底顿时明白:这场在三国战事间隙举行的北洛大比,被胤轩帝当成愿者上钩的陷阱,既除蠹虫又收人心,并昭示北洛的堂皇大度,竟是被利用得完全彻底。“太傅指点,司冥牢记在心。”“殿生的琼林御宴你也参加了吧?那时感觉秋原为人如何?”“虽然是殿生的最末一名,并且是因为他国试子不能在北洛为官才递补进入朝廷候用,但心气却极为平和,没有半点的怨怼不满和恃才傲物。那时就觉得这个最后一名的殿生确实有一副好的性情。”风司冥沉吟一下,然后才继续道,“秋原入官后就直接分配到了宰相台、承六部司监做事。六部的一些老臣对那些事务不熟练又少年骄傲轻狂的从事官员素来不满,见他年纪幼小往往不自觉严求苛待,直把一个朝廷的从六品从事官当成奴婢小厮使唤。他也不生气不顶撞,只是努力做那些甚至根本不在他份内的事情。后来还是一次到林相面前交待事情,被林相看中了收在手下才不必再受那些冤枉气。传谟阁一处往来的到底是年轻朝臣居多,听说自那之后秋原就一直很得众人欣赏。”睁开眼睛,青梵幽深的眸里漾出深深的笑意,“司冥,你的功课确实做得不错。记得以前教过你,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身在战场还能时时关注承安动静,非常好。”少年脸红了一红:言者无心,他原本不想如此迅速就将自己五年来的种种布置安排全部告诉青梵。虽然满心希望他发现自己的细密周全时对自己有所赞扬,但此刻被青梵这么一说倒像是自己迫不及待炫耀并要求他夸奖似的。沉默片刻,风司冥这才重新开口道,“秋原镜叶虽然很好,但到底是太年轻了。如果骤然便让他担当大任,只怕别人不服,必然经历一番曲折——而这,很可能会折损了锋芒锐气,浪费了美质良才。”青梵点一点头,脸上笑容慢慢收起:少年所言果然无心,却是一字一句打在自己心里。以历练成全为名而撇下他一人在暗潮激流的擎云宫里,任他在艰苦危机的军营战场中挣扎求生,自己竟是从未有过一丝半点对大鹏折翼、苍龙断角可能的担忧。或许是自己对他期许太高,或许是自己对他信心太强,亦或许是自己对自己的安排布置太过自负,但无论如何,此刻想来当初的这种托大实在是让自己都忍不住有些动魄惊心阵阵寒战。唯一可以让自己庆幸的是,尽管危难重重,眼前的少年还是冲过了一道又一道生死关卡,平安无事站在自己面前。不过,这些……与秋原镜叶丝毫无关。“你想得很对,司冥。”将身子向车厢座椅上柔软舒适的垫子靠去,青梵微微眯起眼,“所以我在思考,如何将他最合情合理地带到众人眼前。不过首先,他必须通过考验……如果连最基本的测试都无法通过,我只能对林间非说抱歉了。”风司冥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虽然是最放松最安闲的休憩姿态,少年变幻迅速的表情神色却没有一丝半点逃过他的眼睛。青梵心中深深地笑了,脸上却不表现出半点异样,只是越加放松了身体,任凭马车带着自己向靖王府驶去。※在风司冥的靖王府又喝了茶坐了片刻,等青梵回到交曳巷柳府的时候,已是子时将过。府上的总管全方维早已吩咐下人准备了汤水,亲自引了青梵一直到主居室,这再一次才躬身行礼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替换衣服都在这里了……没有其他吩咐,也不要其他人服侍。”想到前夜第一次回府入浴时的那场“热闹”,青梵忍不住添了两句,“记着我的规矩,起居洗漱自有我惯用了的人服侍,府中仆从婢女非传唤不得入主屋内室、书房、练武厅三处。”极快地抬眼瞄了一眼静立在旁的月写影,全方维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小人遵命,大人。”“另,府中不当外客,一律称呼‘公子’。”“是的,公子。”“暂时没其他的事了,若无事,你可以下去了。”全方维退后一步行一个礼,“小人还有一事请公子示下,那两名侍婢和官人,公子意下当如何处置?”“既然府中奴仆签的都是死契,那便让他们在府里寻一份事做。能写能算的就让进帐房、外书房或是待客门厅,这些都是你管家的事情,自己看着办就好。”“小人明白了,公子。”再次躬一躬身,全方维这才退出屋去,顺势将门掩上。青梵这才长长松一口气,随即脱了衣服丢给写影,将整个身子埋入又深又大的浴桶。“蓝衫已经把东西按着要求送来,主上现在就要过目么?”确定周围除了府上巡夜家丁再无人胡乱走动,写影静静问道。“你是说秋原镜叶的资料?如果蓝衫已经送来了,那就拿过来看看吧。”习惯了影阁中人自阁主写影起到属下诸部每每跳窗而入,此刻目光暼见到主屋大门应声而开青梵心中忍不住一阵怪异。蓝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这才从胸口掏出一本薄薄的蓝皮卷册递给写影,然后静静退到门边垂手侍立。影阁写录文书的纸张都是特制,因此浴中的青梵可以毫无顾忌伸手将写影递来的卷册抓在手里一页页迅速翻看。站在一边的写影见青梵越看脸色越是怪异,说欢喜不像欢喜,说恼怒不像恼怒,无可奈何又透露出果然如此不出我料的浅笑感叹,心上只觉一阵阵透着诡异的不安。果然,翻完最后一页将卷册“啪”地合起,青梵脸上流露出极其难得的兴奋表情;“哗啦”一声从浴桶中一站而起,一边伸手去取搭在架子上的大浴巾一边道,“写影,我们马上出发!”暼了一眼低眉垂眼沉默不语的蓝衫,月写影无奈地上前帮助青梵擦干头发,“主上想去秋原府上拜望,现在的时间是不是太早了一些?”“不早不早,再过一会儿就真的晚了。”接过青色长衫披在身上,青梵随手将头发绾起用发簪别住,“居然住在城南……地方好认么,蓝衫?”“若主上不嫌属下动作迟缓,蓝衫愿为主上引路。”※承安京,四方平;中高墙,皇城禁;西北府,东北衙;东城居,南城市。这是承安小儿的民谣,唱的正是北洛国都承安的布局。中央皇城,皇城西北为宰相台传谟阁,并有在京官员府邸聚居的交曳巷、畅柳湖;皇城东面则是朝廷司监官衙的集中所在,官员处置具体政务并按时按节入朝回报,取“紫气东来”之意。相对于北部的朝堂威严,承安京南部则是京城百姓最主要的聚居区,其中又以东南一片聚居密度最高。而西南城区则以市集酒楼闻名,大陆“四大名楼”之一的六合居就座落在西南区主街道百汇街和京城中央大道长安街的交叉道口。西南城区有承安乃至北洛最大的丝、绸、茶、麻、香料、金银器以及书籍印刷品交易市场,靠近南门则是整个大陆最富盛名的“无遮集”。在“无遮集”上聚集了来自大陆各国的货商,各国的商品特产几乎无所不有:西陵的宝石、东炎的骏马、北海离国的珍珠大贝、南方颖国的犀角象牙和珍奇花木……当然,各种百姓寻常生活使用的床榻坐具、凉席毛毡、锅碗瓢盆也是应有尽有。专有交易市场、“无遮集”加上每年冬季开放的粮食交易市场、冬春交际的种粮、幼苗交易市场,夏天的果蔬交易市场,承安不仅仅以北洛国都,更以最早、最大同时最活跃的商品交流集散地而闻名整个西云大陆。承安的南城集市,是胤轩帝按着柳青梵规划、在前代宰辅君雾臣一系列繁荣市贸措施的基础上,花费十年时间一步步建立起来的。“入市自由,买卖规矩,明码实价,公平竞争”的市场规范基本在常驻承安的商人心中确立,商家、百姓、北洛朝廷三方受惠得益,自然是良性循环越做越大。承安京向南的城区扩张几年中也是因此不断,连带着与之相接的东部居民区交接处相比于规划严整的承安京变得十分曲折复杂。此时已过午夜,南城区远处兀自有夜市灯火辉煌,青梵一行周身所处却是幽暗漆黑。望着身前步履轻捷的蓝衫,青梵不由感叹在陌生地界领路人的重要。蓝衫在小巷尽头一户低矮门檐的人家门口站定,低声道,“主上,是这里了。”青梵微笑着点一点头,训练有加的目力早已清楚地看出这看似平常无奇的门户与周遭人家的不同。虽然是陋居贫巷,门前却清洁不染,石板用水冲得干干净净,门边两排野生的天然花草也有精心照顾的痕迹;门上的年画颜色已褪得几近于无,却依稀看得出山恬水静的怡然,而非寻常人家的喜庆求福。“‘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秋原家风看来不错呢。”顿了一顿,“蓝衫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你阁主就好。”望着蓝色身影子月下兀然消失,青梵这才向写影微微一笑道,“今天又要委屈你同我做一回沿壁虫了。”月写影不答话,只是率先纵跃上墙。这是承安最常见的平民住家:类似四合院的建筑,三间瓦房围着不大的清凉庭院。院中一棵枞榕树枝叶茂盛亭亭如盖,如洗的月光投下斑驳影晕,显出一派自然安详。庭院大门朝南,西首厢房兀自亮着灯光,窗台映出两人侧身剪影。青梵和月写影对视一眼,“浮光掠影”身形展动,两人轻轻巧巧伏上最大的两根树枝,屏住呼吸静听。“……三司一统,是胤轩帝将为清除新政阻力而分离出去的大权重新纳入掌心,所以才借着这个机会削去了三司凌驾六部、不受宰相制约的特权。宰相受命帝王统领六部百官,比之于上可以直斥皇帝任免行事缺失,下可以自行罢黜官员调整政令的三司自然是要容易掌控得多。我总以为胤轩帝之前对三司的放权有很大的转移注意焦点的用意,此刻新政见行朝廷平稳,三司的职能自然应当随之有所变化。再加上柳青梵适时回到朝堂,自然是调整三司职权最好的时机。”尚不能分辨性别的少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异常清脆响亮。回答的声音略带了一些微微的沙哑,显得十分温和沉稳。“我没想到那么多……也许是因为柳太傅的缘故,三司的变动还有大司正的任命没有任何阻碍。之后的大朝就更加顺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当众宣读了西陵使臣劭谌洛凯递上的国书,允许西陵使团进入国境。西陵使团主持是西陵的五王爷上方无忌,随行的有镇国大将军、六王爷上方雅臣,还有上将军罗伦秀民等等。”“镇国大将军上方雅臣?上将军罗伦秀民?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说过罗伦秀民是这次蝴蝶谷会战之后西陵的最高主帅,难道不是和谈而是受降仪式?可是那应该是在边境就举行了的啊……第一大国的西陵不可能向我北洛称臣,念安帝刚刚登基更不会做出这种事情。可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清脆的声音里满是疑惑,越说越转焦急,“西陵军事固然不强,经过这一战又是元气大伤,把国内少数的两个领军之将全部作为使臣派遣过来,这不是明摆着向东炎挑衅么?借刀杀人也不是这么做的啊……”“挑衅?什么借刀杀人?”“你怎么突然糊涂了?蝴蝶谷大战北洛大获全胜,夺地取城占尽了上风。西陵又做出这么一副伏低姿态,三国均势眼看就要打破,东炎可能坐视不理么?西陵东炎并无国土接壤,就算是颖国等几个属国相连,两百年前风氏建立王朝这些属国与西陵的关系也疏远而独立,反是同我北洛更为亲近。东炎若发动攻击,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西陵有任何损伤,可是居中的我国却不能不反击还手。胤轩十四年开始至今四年的战事拖得西陵无比负累,我国情况虽好一些但国库也极是吃重,而东炎隔岸观火蓄势待发,这个实力对比太强烈了!”几句话说得又快又急,清脆得仿佛鸟噪,“西陵做出这么一副任我宰割的模样,其实也是把和谈的条件一提再提,这次会战大胜倒显得无关轻重了。”窗外月写影闻言一凛,下意识转向青梵,却见他沉静的表情像是若有所思。感觉到写影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向他轻轻点一点头,随后继续凝视那点灯光,眼中兴味却是越发浓厚了。“我不知道你说得对不对,但是皇帝陛下不会任由西陵如此计算。大宴之上劭谌洛凯代念安帝道出求亲之意,柳太傅也循着陛下的授意给予回答。一首《佳人曲》‘倾国倾城’的赞语让陛下直接赐号风若璃‘倾城公主’,那一刻笔摇山河的风采……西陵不会忘记天命者存在的。”“柳青梵再卓绝,也只不过是一个人而已!”音调陡然拔高,屋外的青梵和月写影都禁不住吓了一大跳,更不用说直面少年的人了。“若是我,若是我,若是我……”连续三个“若是我”,终于没有说得下去,声调中的郁闷气苦却是由此完全地流露出来。少年的苦闷引来的是一声无奈的叹息,“我也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是我们现在又能有什么办法?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有真的如果,你又何苦隐身事外,我又何须涉身局内?如果西斯大神真的怜悯我姐弟二人,又怎么将我们丢到如此境地?可是镜叶,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分希望,这是进入承安京时你对我说的话——你该记得那时我们的窘境,面对国家大比的威严堂皇又是多么惶恐,可是你的话让我坚持下来。我知道你心中不甘,若是秋原佩兰可以将这个完好的无灾无病的身子换给你,我绝不会有半点犹豫。”屋内沉默半晌,少年才带着隐隐的鼻音轻声道,“可是姐姐我真的害怕——不是每一次都可以那样幸运,无论林间非还是柳青梵,精明都是人所共知。若是因为我,因为我而让你遭受损害……”“不要说了!”坚定的制止住少年不自觉的臆想,“你是我弟弟,一母同胞骨肉相连的亲弟弟。我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也不会有任何伤害。胤轩帝陛下虽然不能算是最宽厚仁和的君主,林相也不能说是最护短爱才的座师,但是镜叶你是最优秀的,只要他们知道你就绝不会错过……”“但是姐姐……”“相信我!”“可是……”屋中姐弟兀自争论说服不休,屋外突然一声高声喝问让两人心胆剧震欲裂——“秋原镜叶自然可以凭借才能入仕抵罪,可是秋原佩兰你想用什么说辞开脱你女扮男装参与北洛大比乃至朝政大局的欺君之罪呢?”正文 第四十八章 修竹当晓风露余(上)真正的惊恐不是六神无主慌张失措。秋原镜叶可以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一刻心跳的停顿,鼻翼里气流骤然凝滞,耳膜轰响的同时听得清最细微的声音。张着口,瞪着眼,看一道青色身影慢慢进入视线,右手不由自主去抓自己的左手,却被触及皮肤那一刻指尖上的冰凉吓得猛然甩开。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念头说辞:所有的迫不得已,从出生到此刻的无奈遭遇,相依为命的姐弟亲情,为家国效力的坚定信念……总之,自最初的开始就为今天的情景不断准备的,一切可能博得同情、理解、宽容的故事和理由都在眼前飞闪而过。只是,明明知道此刻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也明明将这一刻应有的说辞都准备在心,可是真的事到临头,面对那双幽深沉静不见半丝波澜的眼睛,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主上。”月写影轻轻喊了一声。感到那两道锐利无匹的目光从自己脸上身上移开,秋原佩兰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呼吸:从来不知道有人的目光可以蕴含如此深厚的压力,甚至比泰安大殿最高处射来的光芒更震慑心魄——急急抛开这个有些不敬的念头,强自定一定心神,随即转头去看身后的弟弟,却见半倚着床榻的少年一手按住胸口,脸色吓人的惨白。“主上。”月写影又轻喊了一声,一边拉过屋中唯一一张扶手靠椅放在青梵身后,“主上请坐。”淡淡扫过写影一眼,青梵幽深的眸子光芒一闪随即隐没,静静在那张靠椅上坐下,目光重新回到秋原佩兰身上,但这一次却收敛了其中刻意而为的冷冽威严。御苑水榭中的灯火辉煌自然比此刻小屋一灯如豆明亮得多,但许多时候过分的光明只会耀花了人的眼睛。除去了一身朝服冠带,青梵实在看不出眼前这个布衣裙衫的少女有半分的男儿体貌。如姓名一般端庄周正的面容没有少女妙龄的娇憨明艳,却也不见丝毫男子的轩昂气宇;清秀眉目间流露着温和的书卷清气,淡然表情掩不住轮廓的精致——明明是个美丽的女子,扮装参试、入朝为官至今三年,满朝文武无一识破,一个个都是无知无觉的木头么?虽然宰相台从事官众多未必能一一把握根底,但旁人还可能因为接触不多而不明事实,怎么老练如林间非也会走了眼?北洛官制严格,无论地方还是朝廷职位任用,历选官员时身体状况都是其中极重要的一项;尤其边境重镇和宰相台两块,非身心俱佳、精力经验兼备者不得重用,这是朝廷历来的规矩。定期汇集在朝官员健康状况为帝王参考,本是太医院职责之一。想到这里,青梵脸色微微一沉,随即盯住正挣扎着想要开口的秋原佩兰。“大、人,柳、柳……柳太傅。”终于完整地吐出一个称谓,秋原佩兰心下反而镇定下来。两步走到青梵跪下,“民女秋原佩兰拜见太傅大人。”青梵点一点头,不答话,也不叫她起身。强按住心中忐忑,秋原佩兰大着胆子抬起头来,“听闻太傅大人圣医国手,秋原佩兰斗胆请大人为家弟一展仁术。”虽然早知秋原姐弟处境遭遇,也知道两人如此冒险的根源,但听到秋原佩兰开口第一句就是为胞弟诊治先天之疾,青梵还是忍不住心中惊了一惊。见旁边床榻上斜倚着的少年脸上分明流露出的震惊和慌张,对比眼前少女平静而坚定的表情,青梵沉默半晌,这才不为人察觉地点一点头。精神高度紧绷的秋原佩兰顿时大喜,跪着的身子晃了两晃,这才重新稳住深深拜了一拜,随即抬头死死盯住青梵的眼睛。心中暗暗叹一口气,青梵站起身走到床边,“躺好,伸右手。”见秋原镜叶兀自呆呆看着自己,青梵轻轻摇一摇头,直接探上他手腕脉搏。先天体弱加上类似小儿麻痹的病症,让十七岁的少年看起来比同胞的姐姐小了许多,久居内室不见阳光的苍白脸色更让人无法将他与方才那个侃侃而谈的清脆声音联系起来。心中暗叹一声,诊完脉象又用内家真气探查了一遍,青梵放开了他的手,回头向秋原佩兰道,“无药可医,有法能治——但,我有条件。”“什么——”“请太傅大人吩咐。”不等秋原镜叶任何表示,少女已然在青梵面前再次跪下,“只要医治好镜叶,秋原佩兰愿为大人尽一切所能。”“姐姐不要!”淡淡笑一下,青梵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月华流洒室内,将面孔迎向清薄浅淡的月光,青梵负了手背对着姐弟二人,“女扮男装参考得中,在朝为官三载甚至称得上略有建树,对于庄严皇朝而言这绝不是美谈佳话。以严格肃然闻名大陆的北洛大比不允许出现任何弊事,而胤轩帝也不会允许英名沾染任何污点——你们,太胆大妄为了!”听到身后两人呼吸骤然急促起来,青梵顿了一顿,“想要一个人消失,在任何一个皇帝看来,都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事情更容易。只是,让一个人消失容易,但要同时掩没这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曾经留存的一切痕迹却是大大的不易。没有动作不表示对你们行为的纵容,秋原镜叶,只要你用心想一想,就该知道你是最没有权力说‘不’的人。”“太傅大人!”秋原佩兰带着颤抖却不失坚定的声音急急响起,“不是镜叶!不是镜叶的错!当初是我太急躁太轻率,以为只有这样才可能有机会接触最好的医师给镜叶诊病……”“不是的姐姐!”听到身后少年发急的声音,青梵不为人察觉地微笑了,但笑容随即敛起。也不回头,“既然不能按着最简单的方法纠正,那么这个错误就要继续下去——这就是我的条件,秋原佩兰,你听清楚了么?”姐弟两人顿时怔住了。“今天的秋原镜叶还是宰相台的从事官,明天的秋原镜叶就将成为一统后的三司最年轻的执事司,太子太傅、大司正柳青梵最喜爱最看重的门生。春夏相交风雨湿热不定之时,福祸悲喜起落未定之际,少年忐忑难免一场大病。但所谓病去泰来正是脱胎换骨,一扫以往缄默谨慎之风,以新锐之姿跻身朝堂大事要务,确证林间非、柳青梵识人不俗。”青梵淡淡笑着,语声却不含半分笑意,“等到明年这个时候,九皇子成年礼之时,秋原镜叶之胞姐秋原佩兰,以人品家世入选宫闱,为九皇子风司冥之皇子正妃。”正文 第四十八章 修竹当晓风露余(中)“这是惩罚?”收到月写影离开时那一暼带着怜悯和警告的眼神,秋原镜叶凝视秋原佩兰出去的屋门良久,才轻轻问道。只是,与其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肯定。青梵看了他一眼,随手从怀中掏出薄薄的蓝皮卷册,“打开,念出来。”“靳西秋原氏,本风姓王族血脉,武德帝子孙,娶平民之女,自愿削去王籍隐身民间。宗容七年迁居秋望原,故以秋原为姓。秋原佩兰、秋原镜叶,胤轩元年十月生人。父秋原嫡系秋原平德,母秋原平德原配正妻、洛川王氏。王氏久无出,登四十生子,产后多病,四年而丧。秋原平德有宠妾杨氏,正妻丧而扶正,冷落嫡子,爱庶出儿女并委家业。胤轩五年,秋原镜叶大病三月,唯两长婢老奴伺候照应,病后再不能自然行走。胤轩十五年春,秋原平德庶长子谡平,因赌债,欲将秋原佩兰与同乡恶党为妾。秋原佩兰、镜叶姐弟于是逃家。七月,到承安,秋原佩兰假弟镜叶之名参与大比,得中殿生,入宰相台从事至今。”秋原镜叶越读脸色越是苍白得吓人,青梵却是微微冷笑,“还有后面的,读出来,大声。”“自入宰相台,行走六部司监。初抄卷宗、录方志,功不在大而极尽审慎细微之能。素少言寡语,凡有事不为人先。每逢部议,必以私折奏对,言辞蕴意皆合公道天心。为人性似温缓,遇事从容笃然,仿佛应对之策早已在胸。宰相林间非因见其能,胤轩十六年冬发宰相书调入传谟阁为六品从事。入阁后每有高明议论,而常怯,不善与人谈;公事一毕立归家庭,京中无结交,少从众游。故虽少年高第,并得宰相青睐,亦能不为人妒、不使人怒。”秋原镜叶顿了一顿,像是积聚起全身力气念出最后一句,“以上种种,知姐为弟,弟为姐。”只听“啪”的轻轻一声,秋原镜叶手中卷册已然跌落在地。“私折奏对、应对之策早已在胸、每有高明议论——这些都是出自于你吧,秋原镜叶?借着抄录卷宗方志的机会,尽可能地了解朝局大政,别人视为磨砺打压的书记之职却是你求之不得。有秋原佩兰将朝中所见所闻、各部朝臣官员意向行事陈述于你,又能综观大局体察天意民心,纵有空想之嫌别人也只会当是少年一时的无知轻浮。”平稳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让秋原镜叶忍不住微微发抖,“虽然明知道危险无比还是要一意而行,或者说不断欺骗秋原佩兰也欺骗自己只要万事小心就不会有马脚破绽,甚至对被识破身份怀抱期待——秋原镜叶,胆大妄为还不足以说明你的行为,你根本是在玩弄塔尔的黑羽!”主掌着死亡和虚空的塔尔虚幻无形,却会在人之将死时派出食腐的鸱鸟作为警告。任何对塔尔使者不敬的人都会受到神明的惩罚,更不用说将它们的翎羽作为戏耍的玩具。听到秋原镜叶呼吸愈发急促,少年惨白的面色似乎已经听到噬魂御鸟的长鸣,青梵缓了缓语气,“不要说什么惩罚。以你的聪明,不需要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可是姐姐不知道!你让她以为你欣赏我们,你会保护我们,你会让我们平安度过这一切!”秋原镜叶突然爆发出来,“你治好我,让我成为朝堂的新宠,让最年轻有为的殿生的故事从谎言变为彻底的事实,你甚至可以让姐姐成为所有人羡慕嫉妒的九皇子正妃——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在朝廷建立完全属于你自己的势力,你根本只是因为通过我们可以让你的目的最快达到才选上了我……”“一、点、不、错!”干脆剪绝的回答让少年顿时一呆,青梵冷笑一声,“但是秋原佩兰的想法同样一点不错。我欣赏你们姐弟两个,甚至可以说我喜欢你们姐弟两个,非常喜欢。不过,那是在我见到你——秋原镜叶之前。现在我庆幸的是只有一半期待变成了失望,而另一半则是让我超乎预计的满意。”逼近两步,见少年不自觉地缩了一缩,青梵嘴角顿时扬起一丝轻蔑的微笑,“你知道吗,秋原镜叶?头脑心机和手中实际能力不相符合的人总是死得最快。和秋原佩兰相比你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只会向家人发脾气耍无赖的小孩子,虽然不能说一无是处,甚至有时候还会有些聪明的想法,但是真正做起事来只会给人拖后腿添乱。”“我……”“不服气么?你且问问自己,自三年前决定参加大比之日起,你向秋原佩兰说了几次害怕,几回后悔?!”见少年顿时惊悚,随即黯淡了脸色,青梵轻轻摇一摇头,“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平日处世谋生固然多有限制,但大比却从没有哪一条规则声明如此之人不得参考。想我北洛大比自前代君氏宰辅改革规程闻名大陆,到你已举办一十五届,大比第一条公平诚信的原则远不仅仅只是大比的规则而已。铤而走险,有多少是情势所逼,有多少是自卑作祟,我想你心中应该比我更清楚吧?秋原佩兰是个好姐姐,对你一味的宽纵包容,危难时不顾累赘带着你出逃,情急下顶替你的名字参考。女扮男装为官三载,一边小心从事一边寻医问药,把两个人的恐惧一肩担起,还不断设想准备一旦事发如何保全你的种种。你们两个一母同胞,其实不分长幼先后,为什么是女子的佩兰来保护你?难道只是因为那短短不到一刻钟的先后差别?难道是姐姐就该为弟弟做到这样的一切?”“我、我、我……从小身体就不好,又不能走路,连最开头几本书都是佩兰在家塾里听熟了回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背给我、教给我。没有母亲,她便是母亲;没有父亲,她便是父亲——她从来就不止是我姐姐。”“不止是姐姐……便可以任意依靠么?”“我没有!我没有……”少年强烈的情绪在脱口而出的一句后便瞬间消退,头一直低垂到胸口,“是我在依靠她,是我在告诉自己我比她聪明比她有见识,是我在告诉自己她今日传谟阁中成就全是我每日分析指点的功劳——只有这样想我才会觉得根本无法行动的自己还有点用处,不是她的累赘不是她的包袱……”沉默片刻,青梵摇头轻声道,“秋原镜叶你还没有明白吗?且不说你的自卑不是因为身体上的残疾,你比不上秋原佩兰的地方,根本就不在这里。”秋原镜叶猛然抬起头。“三思而后行,行则必坚,方能有所达。”青梵淡淡地说道,“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不为穷窘所惑,不因富贵而迷。一旦决定就无悔无惑的信念,面对超出承担能力的重压时绝不放弃的坚忍,你不及她太多。朝堂,对于心性与头脑、野心与实力恰成反比的你来说远比秋原佩兰更为危险,而你,知道这个事实。”屋中一片寂静。“既然您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您还愿意……”良久,秋原镜叶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迟疑不定的声音打破一屋压抑的死寂。“心性,可以磨砺培养;而天才,可遇不可求。”见少年眼中怀疑神色,青梵微微扬了扬嘴角,“林间非对你期望甚厚,我也不想轻易毁去好友可能的良辅。”“那姐姐……秋原镜叶可以发誓为您做能做的一切,请大人千万放过姐姐!”凝视着少年满怀期望和请求的眼眸,青梵半晌才静静开口,“我从来不轻易决定什么,镜叶。”少年身子一震,顿时无力地垂下头。称呼的改变意味着从这一刻开始柳青梵正式承认了自己作为他门下弟子、前途安危紧密相连的身份,但同样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是自己的长辈,自己必须侍奉如父、对其决定不得轻易违背之人。“是……但后宫之中……”“现在只是靖王府而已。”秋原镜叶忍不住抬起头,却见青梵淡淡笑着,“‘天命者……立于万世之帝前’,这早已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镜叶,从现在开始,你无需对我隐瞒自己的野心——你成功的那天,野心,将被称为雄心壮志。”“可是我不能……”“我说过,现在我只对佩兰超乎预计的满意。只是,虽然从个人的个性才能上她完全当得起这样的要求……如果你真的为这个唯一的姐姐着想,为了她的安危,为了她的将来,你会达成你的野心或者说是理想的。话不要我说得更明白,不是么?”“……是,镜叶明白了。”“好。按着这个方子抓药调养,五天后我来为你打通双腿封闭的经脉。再半个月后你要完成和佩兰的交换,好时时跟在我身边。”顿一顿,青梵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厉,“你只有一年的时间证明自己确实不负林间非所望,否则,我会毫不留情除去任何对北洛声名不利的因素——你,懂了么?”正文 第四十八章 修竹当晓风露余(下)“为什么?”微微掀了掀眼皮,青梵继续手下金针不停遍刺秋原镜叶周身大穴。“什么为什么?”“念安帝的心意……说是要两国重订通商协议,但和谈尚未开始便对北洛开放边境;使节团距离承安还有足足十天路程,西陵常在北洛的巨商都会集到了京城。如果说以上将出使的人员安排有重利相诱借刀杀人之嫌,但如此刻这般一来若是北洛再起刀兵西陵也将受到牵连,反而是将西陵也放到了东炎的对立面。”“佩兰的信息果然十分灵通哪。”不对少年的议论作任何评价,青梵只是淡淡笑着,“所谓‘心思如发’便当是佩兰这个样子。因为处处小心不敢有半丝懈怠,才能审慎知微不露丝毫破绽。若是心有他物,只放眼云天之外,眼前一叶飘零的早秋讯息便不会注意到了。”秋原镜叶身子微微一僵,“太傅大人的意思是……”“西陵北洛两国君王既是以公主许嫁,自然郑重庄严不能有半点儿戏。虽然当年君离尘为三国百姓争取了五十年暂息刀兵的和平,但三大国自并立以来两百余年未曾有过真正的深入往来,更不用说联姻结亲了。”将最后一枚金针起出,青梵缓缓舒一口气,将药箱丢给写影收拾,这才在扶手靠椅上坐倒,“大宴上那两首曲子你也听佩兰念过,怎么就犯了糊涂?”“因为……因为镜叶感觉,念安帝那首《慕离歌》,并非为他自己所制。”幽深黑眸里光华闪动两下,“何以见得?”“纵是倾慕爱恋至深,一国之主也不会用‘妄人’自称。擎云宫中幽居帝子,虽同是大神子孙,但北洛风氏到底享国日短,同漫漫千年的神之西陵相比起来在这一点上的高低无人不知。一篇短歌用了数处古语,虽然神之语言知者甚少,但他刻意选用了音形义都极为接近的词语,就算没有经过神殿祭司的学习也可以懂得其中的含义。因而歌曲字面尽是自谦自贬,其实内中深藏倨傲——西陵素来以历史悠久自傲于大陆,念安帝既继大统,虽战败,大国风度、人君矜持半点不失……他以爱提丝嫡系子孙之尊,又是西陵全部世家贵胄所推崇,若是迎娶北洛公主为后,其间的滔天波澜只怕连摩阳山大神殿都不能幸免吧?”“那在镜叶看来,念安帝此举是为谁求亲?”青梵淡淡笑着,似乎全然的漫不经心。“必是为此次使节团的主持,西陵的五王爷上方无忌。”少年说着说着开始有些忍不住的兴奋,“两国朝堂皆知,在争夺中失败的西陵前帝五皇子上方无忌当为和谈会盟之质子。但,上方无忌不仅仅是西陵成治帝最宠爱的皇子,更是念安帝稳定朝局的关键人物、镇国大将军上方雅臣最诚心守护的兄长。无论出身、地位、利害,上方无忌都是最好的联姻人选。尤其倾城公主为我北洛年纪最幼也最得宠爱的公主,帝后必然不舍她远嫁他国——念安帝歌中‘在水一侧’之句,想必也有此一层含义。”“嗯”了一声,青梵顺手接过月写影递来的几张纸片,也不看,只是拿在手里不住把玩。“西陵吉昌公主,虽有尊号,到底是普通嫔妃的女儿。但此刻按着大陆惯例作为战败方的献礼呈上,却同样是牵动到两国结盟的关键。念安帝国书中所言开户、通商、驻使、通婚四桩,通婚涉及到的范围最广、人数最众,影响也必最为强烈。各国门户不开,按旧例他国女子不能为正妻,他国男子不能入户籍,极伤人情天伦,念安帝此举必得两国百姓欢心。在此下条件下提出许嫁公主,则公主必然为皇子正妃,如此方能显两国诚意,安定并引导百姓之心。”直到这里,守在一边等候青梵回话的月写影这才听出秋原镜叶拐弯抹角迂吁曲折想要表达的意思,却听青梵冷笑了一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移风易俗岂一夕之功?念安帝真想要这个空头名声,北洛自是给他不妨;但单凭通婚之法便想以此混乱我宗族血脉传统、动摇我政令大计,你也未必把上方未神看得太简单了!为质北洛,上方无忌的后代自然与大郑宫绝缘;吉昌远嫁,她的子孙也不会登上崇安殿的宝座——北洛短时自然经不起任何风波,但西陵,比北洛更脆弱。没有这样的认知,上方未神岂能轻易将皇子公主送来?些许个人的私心,在国家大业前又能有什么力量?”秋原镜叶心中大寒,本来看着青梵的眼睛也早已转到别处,双手下意识地握拳、抠紧。“但,九殿下是我唯一尽心传授的学生,更是我视如骨血同胞之人。‘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生在天家本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纵衡时局同时周全一己私爱。镜叶,我知你心中为何不满,但你可曾注意到佩兰的心情?”飘移游散的目光陡然聚起,秋原镜叶不敢相信地瞪视青梵。若非柳青梵再三警告打通经脉三日之内不得有半分移动,若非为了尽快完全彻底地恢复而将下身固定在软榻,自己定会直冲出屋抓住在正小院里煎药的秋原佩兰狠命地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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