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传奇-25

三人一跨入金石堂正厅,便看见青梵坐在一名老者身边搭脉,一个学徒打扮的少年抱了药箱立在他身后,骨碌碌一双大眼紧紧盯着他脸上表情。“脉诊得不错。”顿一顿,瞥了身边欣喜若狂的少年一眼,青梵淡淡接着说道,“方子下狠了。去重新拟一个来。”见少年顿时如霜打了般的颓然表情,风司冥不由微微一笑。陶德宽忙向他道,“莫要笑!在这金石堂里谁都知道柳师叔是最严厉的,稍有点轻忽都会被骂——”话没说完,青梵冷电一般的目光已然扫过来,陶德宽一个寒战,连忙跑过去将瓮罐呈上,“师叔。”嗅一嗅罐中竹芥子和松油的味道,青梵点点头,“好了,去吧。”随后站起身来,“司冥,过来。”“是,师傅。”低低应一声,风司冥跟着他走到用屋子角落屏风之后。在仅有的一张竹榻上坐下,少年随即伸出手腕。青梵微微一笑,两指搭上脉搏,半晌后放开,脸上已是淡淡喜容。“濯垢、涤尘泉水的效果已经出来,看来可以提前两天,明天就去那清华冷泉了。”风司冥“嗯”了一声没有说话。青梵微微一怔,随即轻笑一声,“啊,叫你来是要告诉你一声,想去看浮云轩的擂台,让郝哙或是其他正传弟子带着去便是。这几日前山后山的景致想来你也看得差不多了,浮云轩里宣武擂台多有高手,对战不乏精彩。若是有兴趣,也可以和门中弟子交手,只是要小心些,点到为止即可。”“师傅……”“我两年不在山上,积下一堆事情。难得来一趟,却不能陪你到处赏玩山景……呃,再等三两天,试炼大会准备工作理顺了我便同你到山顶雪峰去探那些冰岩石洞,如何?”凝视着他温和含笑的面孔,半晌,风司冥才摇一摇头,“师傅,司冥不想打扰你的事情安排。”沉默片刻,青梵轻轻吐一口气,微微笑道,“那……你就跟着掌教好好用功,调养身体,等三月三日试炼大会一过我们就下山回京。”见风司冥点一点头,青梵微微一笑,突然直直望进少年夜一般的黑眸,“司冥!”发觉那眼神里的探究玩味,风司冥顿时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身子向后靠一靠,“呃,什么事?”像是觉得少年的反应十分有趣,青梵抿嘴微笑,“没什么,只是,昨天金玲、萧蝶儿还有刘海虹几个都跑过来旁敲侧击地问,你参不参加试炼大会,我没回答……司冥,你要不要参加?”呆了一呆,风司冥随即低垂了眉眼,“司冥不知道。”“那样啊……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偶然任着性子玩玩也没什么不好。”青梵微微笑着,随即站起身向屏风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都是年轻人,趁着相聚彼此结识结识,以后也有个你往我来,别弄得遇到生人就不知所措才好。”风司冥顿时会意,“司冥知道了。”“我这里病人不少,你身体不算全好,还是早早回到宫里。顺便和掌教说一声,我今天晚些回去,晚饭你们就不用等我了。”口中说着,青梵已经坐到另一个满面病容的妇人身边,替过那名脸露难色的道门弟子继续把脉。静静看着那神色沉静的青色身影,半晌,风司冥才轻轻一躬,随后迈步向门外走去。所以,他没有看到那双沉静眼眸凝视着他背影时候流露出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目光。正文 第三十三章 翻掌风云聚(下)“风师弟!”被突如其来的一声顿住了脚步,转身之间,风司冥已然记起这个活泼声音的主人。微微一躬,“金师姐。”呆了一呆,金玲随即咯咯娇笑,一边向身边两个清秀少女道,“说了你们还不信,看看,到底是有人叫我师姐呢!”风司冥微微一笑,向那两个同样是三代弟子服色的少女拱一拱手,“有礼了。”两个少女都是同样的淡黄色衫子,只是腰间束带一个浅绿一个桃红。浅绿腰带的少女年纪略长,神色之间也更为端庄稳重,随着一声“风师兄”行的竟是一个极完美的躬身礼。而那桃红色腰带的少女和金玲都是十六七岁模样,笑容也是一般的天真活泼,跟着那浅绿腰带的少女行礼到一半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瞪得滚圆,“那个,刚刚你真的叫玲玲‘师姐’?”风司冥顿时微笑,“是。”“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叫她,如果可以的话也叫我师姐好不好……”一语未毕,头上已经被金玲和那绿腰带的少女一边敲了一下。那浅绿腰带的少女微微欠身,“闵珞顽皮,请风师兄不要怪罪。”“宛蓉师姐——”束着桃红腰带的闵珞委屈地瞪向赵宛蓉,“明明你也很好奇的……”微笑一下,看一眼金玲,风司冥静静说道,“因为金师姐是金师伯的千金,而按照年纪排行,司冥比师姐小了一个月。”闵珞顿时撅起嘴巴,“原来你真的比我小!唉,为什么我就不能是师傅的女儿!这样我也有人叫师姐了!”还未来得及说话,旁边赵宛蓉已然开口解释,“苗师伯座下弟子,闵珞是年纪最小的。”风司冥点头笑一笑,“嗯”了一声。闵珞见他表情,顿时嚷了起来,“怎么,你年纪比我还小,这副表情是看不起我吗?”“如果是这样,就演武场上见高下!让你小看我们女孩子!”闵珞话音未落,金玲已经高声喊道,只是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实在不符合说话的内容。“风师兄……”看一眼赵宛蓉表情,风司冥暗暗叹一口气,知道离开浮云轩金石堂后便让郝哙自行其便、没有让他一路跟着绝对是最大的失策。“那么,就一起去演武场吧。”话才出口闵珞和金玲顿时欢呼起来,金玲更是抓住他右手,“快啊,快点!”一边说一边就向演武场跑去。几次没有甩脱,风司冥索性运起才学不久的轻功,脚下使力,片刻竟是反带着金玲一路疾行,让跟在他们身后的赵宛蓉不由心中暗暗赞叹。小试炼会原本没有其他特别的规定,试炼大会之前每一天下午都是道门弟子门徒会聚大演武场切磋技艺的时间,柳衍等门中尊长也多会在旁观看点拨。此刻演武场上白竟和朱正恰好斗完一场,莫崖子和沙迹子分别指点了两句后两人刚要再行比过,忽见风司冥和金玲以轻功携手而来,众人都是不由自主地一呆。“师祖,我要和风师弟比一场,您给我做评判!”冲着沙迹子喊了一句,金玲已然落到演武场中央,手上一柄佩剑明亮如雪。风司冥向场边柳衍一辈师祖行了礼,然后稳稳站到场中央金玲的对面。“请师姐赐教。”沙迹子微微一怔,目光在风司冥身上一顿随即转向柳衍,见他轻轻颔首,这才轻吐一口气。“好,你们便比一场。”原本热闹的演武场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场中少年身上。风司冥一身三代正传弟子的服色,又是柳青梵唯一的弟子,更是赫赫威名的“冥王”、身份高贵之极的九皇子殿下,若说众人不好奇他的武功实力那实在是说谎。只是这些天他都和三代弟子的首席郝哙形影不离,又不到演武场试炼会上,普通弟子随随便便哪里就能上前邀他动手比武过招?此刻见金玲拉了他下场,又听那个娇纵活泼的小师妹被叫做“师姐”,众人又是好笑又是期待,紧张激动的心情竟远胜自己亲自下场。金玲年纪虽小,却是自幼习武。她在昊阳山上长大,除了得父亲金无焕亲传武艺,更有一众师叔师伯甚至师祖时时点拨。就算众人看她一个小小女孩手下无不留了余地,但日日处于武功好手之间,她一身道门正宗武功到底学得扎实,比起普通门人弟子来丝毫不堕“正传弟子”的名头。前几日小试炼会上她也和数名三代弟子交了手,武技实力如何场上众人都是知道的。见她出手便是一套“流光剑法”,剑式轻灵矫夭,进退迅捷如电,都是暗暗点头。但看向风司冥之时,众人心中却只有“震惊”二字:正传弟子大都见柳青梵使过这套剑法,二代弟子更是向他学过。只是“进退随心,圆转如意”八个字却从没有体会得如此深刻。虽然招招后发,却式式先制,挡住金玲剑招,却不急于顺势抢攻而是回剑严守门户;剑式绵绵密密流转不尽,从容挥洒间更显得气定神闲。其实,道门武功素来提倡弟子自悟新道自创新招,太极剑和门中的柔云绵剑意蕴相通,众人只当他自柔云绵剑中领悟得出,因此少有人能跳开绵剑樊篱领会太极精义。而风司冥数年只练这一套剑法,之前又得青梵吩咐不争胜抢攻,纵是激斗之中也保持着沉稳自敛,偶然一个借劲推招就显出巨大威力。站在柳衍身边的云期子抚着长髥面带微笑,“好剑法,真是好剑法!这样下去小小玲儿根本不是对手——掌教师弟,让他们就此停下如何?”柳衍微微一笑,“这个不急。”云期子一怔,却见场中两人双剑相交,“当”地一声,金玲手中长剑已然脱手,连连后退数步才勉强站定身子。风司冥身形展动,接住被击飞的长剑轻轻落到金玲面前,双手奉上,同时身子微躬,“谢师姐指点。”金玲一张俏脸顿时胀得通红,黑色大眼却是闪闪发光,接了剑一声不响,直接钻到父亲金无焕身后。金无焕身边他的大弟子陈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便拔身跃入场中,长剑一提摆出一个标准的起手式,“风师兄,请!”柳青梵十三为太傅,陈敏拜在金无焕门下成为正传弟子却只有九年,算来入门还在风司冥之后,所以反要叫他“师兄”。虽然不知道他名字身份,但看他之前注目金玲,此刻见他对着自己的目光眼神,风司冥忍不住微微苦笑,只得抱剑还礼,“请多指教。”陈敏既是金无焕第一个正传弟子,武功资质自然都是极好的。何况他成为正传弟子之前已在门中习武六年,单是功力一项也比就算身体完全恢复的风司冥深厚数年。同样的流光剑法在他使出来竟是招招迅捷狠辣,比金玲的轻盈灵动完全是另一番天地。知道不能力敌,风司冥只能展开轻功一路周旋,一柄长剑严守门户,舞得滴水不漏。他十二岁便进入军营,真正的久经战场出生入死,临敌经验却是远比少在江湖走动的陈敏丰富,此刻只一味的坚守自保,在他自然绰绰有余。时间一久,军旅生涯磨练出来的坚韧毅力更是显现无遗,陈敏虽然功力深厚,但风司冥同样丝毫不显气力不济之象,斗得正是旗鼓相当。场边自莫崖子以下,二代弟子的钟卿、苗怀安、路云、金无焕都纷纷向身边弟子解说两人武功高下应对得失,一时竟是热闹十分。陈敏久战不下,心中渐渐浮躁,耳中更听指点议论中多是自己之失,手上剑招顿显繁乱之相。风司冥战场上素来身先士卒,交战之时最善感知和发觉对手破绽,才觉陈敏心绪动摇,长剑已然点向他右腋下身体要害。感觉剑上阻力,风司冥顿时惊醒,急忙撤剑,但微侧的剑尖已经划开衣衫刺入皮肉。见陈敏腋下鲜血渗出,风司冥心下大骇,抢上前去查看。场边监督的沙迹子还有金无焕等也都忙忙过来查看,见陈敏只是最轻的皮肉伤,众人顿时心中一安。回头看向众人围上时便退开的风司冥,却见他脸色煞白,无力垂在身侧的双手拳头握得紧紧,被细密洁白的牙齿紧紧咬住的嘴唇竟流出血来。见众人目光,风司冥默立片刻,突然猛地转身向来到身边的柳衍重重跪下。“司冥学艺不精,伤害同门,请掌教惩罚!”轻叹一声,伸手将少年扶起,又抚一抚他的头,见他抬眼看向自己,柳衍这才温和地微微一笑,但随即敛起笑容转向四周围拢过来的门人弟子,落到陈敏身上的目光已是严厉非常。“陈敏,你知错吗?”简单包扎了伤口的陈敏顿时跪下。“请掌教惩罚。”“同门切磋,何致苦苦相逼?点到为止,你却是全力相搏。那一剑若非你心存伤人之意,如何会露出如此破绽?伤是你自找,武德一道更是有亏。从今日起到静室思过三个月,若能悔悟则好,若不能,我道门少一位正传弟子也罢。”取消正传弟子的资格——这可以说是道门中最重的惩罚,虽然留了余地,但对入门近十年的大弟子这不仅仅是单纯的惩罚。众人看向陈敏的目光怜悯顿生,却无人敢开口求情。接到沙迹子躲躲闪闪的求恳目光,柳衍只是轻“哼”一声,携着风司冥的手回到自己座位,随即向沙迹子说道,“继续比试。”经过方才一场,之后下场的吕宁和赵宛蓉都是十二万分的谨慎小心。斗得虽然激烈,但都是招式上的较量,比的是见识、应对、机变,倒也十分精彩。风司冥偷偷看一眼柳衍,却见他神情平和,一双深眸沉静无波,惊恐繁乱的心头竟也随之渐渐安宁。等到郝哙和李力下场过招时,他已经完全恢复了一贯镇定,平静地看起场中两人的武艺招式来。柳衍淡淡瞥他一眼,这才微微垂下眼帘:分寸的把握,武道权谋都是一理;少年自幼身当重任,看似老成自信,其实内心多有不安。面对陈敏紧逼的怯意让他无法如前控制好剑上力度,随后的恐惧和自责也都是对自己原本实力的极度怀疑。少年早已习惯处处以青梵为模范,却从未见过青梵的恐惧和不安,如此心理原是再正常不过。自己方才严惩陈敏,一来是他确实犯到门规禁忌,二来也是为少年树立信心,只要行事正确便当正大无惧坚持而为。擎云宫不比军旅边城,在紫虚宫他能学到的越多,回京受益自然也越深厚——这样,也算自己为唯一的爱子多少做了些事情。抬起眼来,见身边少年临风而立英姿勃发,柳衍嘴角不由露出一丝淡淡微笑:天命者的选择,终归不会有错……正文 第三十四章 叹炎凉,人间几番交替(上)“风师弟,风师弟!”听到金玲急急的喊声,风司冥微微苦笑,停步、转身,脸上已是温文平和的笑容。“师姐,什么事?”“听说柳师叔到静室去了,是真的吗?”风司冥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道门中人素来和睦,但若说全无矛盾却是绝无可能。何况门中各有系派,试炼大会期间借着机会下些绊子使些暗手给些苦头原是正常之极,只要不做得太过出格,也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惩罚;但一旦犯忌,则绝无宽待。此次柳衍严惩陈敏,只怕是在众人面前立威、强调试炼大会比武规矩的成分要更多一些。前日演武场上发怒将陈敏罚去静室思过使得整个道门上下惊惶,这两日门中弟子比武演练无不小心谨慎严守分寸,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对于陈敏的处罚确是严重,但一代、二代弟子大都知道柳衍用心,又顾忌自己身份,因此无人敢向柳衍求情。而放眼整个道门上下,唯一可以替他说话的人,这三天来却是全无动静。想到这里,风司冥不由微微苦笑。这件事情闹得道门上下不安,青梵不可能不知,但三天来只字不提,分明就是要把人情让给自己。武林中人就算再不拘小节,对自己的皇子身份终是忌惮三分,若要相交极是困难。道门到底一脉同宗,比起其他武林门派容易亲近,在山上十天住下来,二代、三代中年纪较轻性情较爽直的弟子结识了许多,如郝哙这般谋图前程大志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取去了面具的自己完全不同于军中“冥王”的冷峻,至少对于大凡同辈的三代弟子“风司冥”和人所熟知的冥王九殿下完全是两个印象,而“风司冥”是可以接近可以平等相处的。青梵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带上昊阳山,除了用温泉为自己疗伤,更是要自己趁着道门试炼大会弟子聚集这个时机,以昊阳山为起点,真正地踏入这个所谓的“武林”——更通过道门弟子之口,将人们心中自己单纯的“冥王”印象彻底地协调和丰满。青梵,是在等着自己迈出这一步。柳衍也在等。但金玲、赵宛蓉、白竟、吕宁这些同辈弟子,已经等不及了——毕竟,比起“风司冥”来,陈敏是他们熟知的人,是他们的同门大师兄,是他们的好朋友好兄长。“这个,司冥不是很清楚。但去静室的话,师傅应该会告知司冥。”温雅地行礼答话,风司冥脸上看不出任何的刻意做作。“就我所知,师傅近日事务繁忙,一直都在九章厅和四象舍。”“哦……”金玲脸上满是失望,身后周宇轻拍她肩,这才抬起头看向身前少年,“师弟……”“我正要去掌教的澹宁居。”一语既出,见面前数人脸上皆是又惊又喜,风司冥微微一笑,随即轻咳一声,“众位一起去吗?”“当然当然!我们本来也是约了要一起去替陈师兄求情的!”金玲欢喜地跳过来,一把抓住风司冥手臂,“你也去的话就太好了!郝师兄你也帮我们向掌教说说吧!”跟在风司冥身后的郝哙苦笑一下,“风师兄,掌教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言出令行,求情不易啊。”“真是婆婆妈妈的首席!陈师兄好歹和你一同入的师门哪!”金玲不客气地“哼”了一声,一边转头向风司冥笑道,“算了,咱们不理他。反正,有风师弟在就一定可以的!”见风司冥向自己微微点头,郝哙顿时会意,随即大声说道,“是小师妹你自己说的,到时候碰了钉子回来可不要怪我没有事先提醒。”一边转向金玲身后的一群,“掌教对陈敏的处置是正确的,你们这么一大群人拉着风师兄过去像什么话?赶快各回各位加紧练习,准备下午的小试炼会才是正事。还是,信不过他,想跟过去添麻烦吗?”到底是三代首席弟子,被他一语提醒众人顿时恍然,一齐向风司冥行了礼便自散去。只有金玲拉着风司冥,定要和他一起去柳衍的澹宁居。风司冥见她坚决,笑笑便允了。看到风司冥临去时满意的一瞥,郝哙心中一喜,但随即敛起笑容。望着紫虚宫西面翘角风楼,他知道,这一趟九章厅是非走不可了。柳青梵,一定也在等着这个消息吧……※依旧是那片梅林,香雪如海。但步行其间的心情,与十日前初上山时,却是大大不同。“道门下的产业,除医馆、药行外,还有客栈、神社、茶楼、饭铺,以及田庄果园,每年收益千万,只有这样才支撑得起偌大一个门派。”青梵拈着一枝花苞满满的梅花,脸上清浅笑容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得,“不走镖、不护道,本本分分经营,老老实实生计,武功不为外人所用——道门在这上头的严格规矩,在整个大陆武林,都是独一无二。”风司冥自开始用温泉疗养,就极少和青梵相处。每天都是上午在温泉浸泡,下午练习剑法或同众人在演武场比试,要到这梅林寻柳衍学习武功暗器,细数下来一天不过是晚餐桌边匆匆一面而已。而每次问他所在,都是“在金石堂施诊”、“在九章厅查账”、“在四象舍议事”这样的答案。青梵曾允诺陪他赏玩山景,今日是他在清华池冷泉的最后一天,青梵上午处理完九章厅的事务便过来同他一起用了午饭,两人也不往山顶雪峰这些险处探奇,只是在梅林信步而游。时而交谈两句,也是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放眼尽是香雪流舞,身边白虎亦步亦趋,望着身前一袭青衫飘洒,风司冥心中已是十分满足,此刻突然听青梵主动提起道门事务,心下顿时大大惊讶。“太傅这些天,都在处理……打理道门的产业?”青梵微微一笑,“司冥,你可知道,大凡武人独行于江湖,都可用‘落魄’二字形容其境况。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习武者多傲气,不肯为他人奴仆;又恃强,刀剑快意,招惹无穷麻烦而不自知。等发觉囊中羞涩,处身艰难,不得已谋求生计之时,则极易为此所困,往往不拘善恶不问奸邪,被人利用而使武功武德尽堕下流。”“是。”“所以道门才定下规矩,凡允许行走江湖的正传弟子皆须学医,纵武功不济,也能凭医术养活自己。我又将道门武、商分开,武不同他人交恶,商不与武道相干,习武强身,经商养室——”说到这里回眸一笑,“这便是我曾经告诉你的,企业的集团化多元化经营。”风司冥顿时一呆,随即隐约记得青梵确实讲过经商之道,但都是在和林间非讨论如何制定律法兴盛商业。自己当时年纪尚幼,在旁听了只言片语自然不能理解其中深意,至于这其中与江湖武林的关系如何,自己更是全然不知了。此刻被他提点,心中隐隐一动,但具体是什么一时却也说不出来,沉吟片刻才开口道,“太傅的意思是,道门能在武林中保有超然地位,除了武学深渊行事端正众人信服外,最根本是门下产业兴隆,自给自足财力雄厚之故?”青梵赞许地点一点头,“所谓急公好义、慷慨潇洒,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持,谁能真正挥手千金?道门虽大,常在江湖行走的弟子却不很多,近年更是约束严格极少参与武林之事。保持声名不堕,在我看来倒有一半是因为这个。”顿了一顿,凝视少年的眸子光华隐隐,“商业与武道不同:凡经商者,必与百姓交、与官府交,开市纳税,出入记名,便是村头小贩,看似不问朝堂无关时局,其实千丝万绪都在一体;可以引导、可以掌控,只要政策妥当,便可为国家生利,使百姓得惠。而国家朝廷,也不会轻易动摇了百姓生机。”听到最后一句,风司冥陡然一凛,夜一般的眸子精光闪烁。“司冥明白。”“不,你没有明白。”青梵微微笑着,一边缓缓摇头。拈着梅花花瓣在指尖轻轻揉搓,“很多事情,是唯有经历了才有体会。道理上的‘明白’,不过是明白了一个道理而已,至于能不能为自己所用,完全是另外一桩事情。对你是这样,对我也是这样。”风司冥微微皱眉,刚要开口却被青梵截住,“司冥,重农兴商,是我北洛国策,你可知道为何农在商前?农商为本,为何不说商农为本?”“商,需有物而行而兴;农,产百谷、生百物。无农而商,是无源之水。太傅,当年你讲《韩非子》说耕战之法……”“不错,但不完全。”青梵微微一笑,顿一顿道,“司冥,回到承安之后,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藏书殿里历代历国的地理志全局通看。《博览》的农事篇,也要细细看过,我要考的。”“是,司冥记住了。”“现在来讲讲你今天上午的行动。”随手将指尖的花瓣小球弹开,青梵转向少年微微笑道,“时间、地点,还有见证人,选得很好。”风司冥顿时低下头,“太傅,我,我只是不想他因为我而毁掉全部的前途……”“没有别人能毁掉一个人的前途,能毁掉前途的只有那个人自己。”轻轻叹一口气,青梵伸手扶上少年肩头,“我以为,经过这件事,你起码会更自信一点。”风司冥猛然抬起头。“虽然我从来都不想教导你这些,但是,这个世界永远不会像人希望的那样简单。暴力不会成为真理,但司冥,力量往往是唯一的说服理由。面对无法避免的对战和挑衅,面对生死攸关的危急境况,除了击溃来犯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军队、战场,在进入这个特殊环境的时候就决定了你要面对的敌人,战场上个人的行为都只是为了整体的胜利,保家卫国,仁者大义,你不会有任何的怀疑和犹豫。但是,回到承安,回到擎云宫,就不是这样了。”微笑着拂去落在他头上肩上的花瓣,青梵的声音却仿佛从极其遥远处传来。“对必须要击溃的对手,也许会同情、也许会怜悯、也许会惋惜,但决定就是决定,决定了就不能后悔,更不可以有半点的怀疑和动摇。每一步,每一个决定,都是为了最好地保全自己、壮大自己,最终达成目的,哪怕这个过程……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上位者,或者说想要成为真正上位者的人,要有这个觉悟。”心中突突地跳着,风司冥不自觉地抓住了青梵拂过肩头的右手,“太傅,我……”“理智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但是感情往往会怀疑理智的决定、背叛她的选择。必须有最坚定的心志才能让我们继续心中正确的道路。”淡淡笑着,青梵左手轻轻握上被少年抓住的手,“理智,或者说头脑,司冥,你永远比你想象的更聪明。但是光有头脑是不够的,一点也不够;如果心志无法与头脑协调配合,越聪明也就越危险,而对于生在天家的皇子,则将是一场彻底的灾难。”“我……没有错。”沉默片刻,猛然抬起头凝视着青梵的眼睛,“是的,太傅,我没有错!陈敏的挑衅我必须反击,我没有违反点到为止的规则,我没有使用卑劣或是半点不光明正大的手段取得胜利;他的受伤、受罚都是自讨的,为他的行动应该付出的代价,这些,我都没有任何一点错误!”咬一咬嘴唇,“我唯一的错误,是不应该为可怜他的受罚而产生后悔,产生动摇。”青梵微微笑了一笑,“人的生命过于脆弱,任何看似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能夺走了我们最重要的根本。一个人为了保存性命而做出的努力是正确的、天性注定的,不应该受到任何惩罚;而求生自保意识,与是不是身在战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掌教才没有同意你的请求,因为任凭你姑息和放纵他人错误,违逆内心正确判断的行为,会给你以后的生活带来无法估量的危险。”双手翻动,青梵轻轻抓住风司冥的双手,“司冥,战场没有让你冷酷无心,我很高兴,只有对生命敬畏的人才可能真正地赢得生命之于他的尊重。司冥,你的手将会掌握许多人的生死,你的选择将会决定许多人的性命。如果你不能坚定地相信自己,如果你不能遵循内心的正确而踟躇茫然……会流很多的血,而且,绝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太傅,我知错了,真的!”“我没有说你是假的啊……”温和地笑起来,笑容顿时冲淡了脸上的严肃深沉,“司冥,独立自主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难,不在自主分析情况,自主判断选择,自主承担后果;难,是难在自信,思考时的自信,决断时的自信,还有面对任何可能意外情况,无论结果和影响如何都绝不动摇和后悔的自信。不可能完全没有怀疑没有担心,但是一旦事情开始,过程中无论面对什么,都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掌握情势主动。如果其中有疏漏,就要立即设法弥补;哪怕一开始是错,也想尽办法扭转方向。因为时光不能倒流,世事无法重来,而现在正在发生进行着的事情,却可以因为我们的心愿而改变。”“太傅,太傅是说,你不怪我利用陈敏的事情收服人心,还有利用郝哙和浮云轩的权利联络江湖消息……”“嘘——”青梵微笑着将一根手指竖在嘴边,“这种事情不需要大声说出来,我的司冥殿下。你想要怎么做是你的自由,只要不是不利于我的,我不会有任何反对。”“我发誓,我绝对不会不利于太傅的!”看着少年赌咒发誓的坚决,青梵微微一笑,伸手轻拍他的肩膀,“认定了正确的事情,就尽量去做吧。在山上还有两天的时间,要抓紧了。”正文 第三十四章 叹炎凉,人间几番交替(下)“掌教,这是去年千金堂及六十九间分堂全部药材收益的细目,请查点。”“这是金石堂及五十五分堂诊金的帐目。”“这是浮云轩和水风别院收支的细目。”“这是紫虚宫一年各种收支用度的记录。”“这是道门名下一百零三家客栈、神社一年的帐目总表。”“这是道门名下七十九间茶楼、食铺、饭庄去年一年的帐目总表。”“这是道门名下二十一处田庄的收支帐目。”“这是各分堂呈上来的年度收支报告。”“这是去年一年合并产业以及新增产业的名单,相应的人员调配名单也附在后面。”“这一份,是所有产业主要负责人的姓名和去年一年中每月薪水的记录。”“这些,我都和相应的主管讨论审核过,其中有几处发现不对发还,现在也都重新报了实帐上来。现在这里的,应该就是道门去年全部的经济用度。”恭恭敬敬将整理审核好的帐册在柳衍面前一本本铺开,青梵说完后随即垂手退开。“承影令、青冥剑都在你手里,你已经是道门名正言顺的掌教,这些事情,以后不需要再向我回报。”“在掌教接任大典之前,道门的掌教都只是师父您。青梵可以代行教中一切职权,但,请师父依然保留掌教名号,直到不得不传给青梵的那一天。”恭敬地欠身,幽深精亮的眸子里是满满的坚定。柳衍轻轻叹一口气,随即展开眉眼,随手指着桌上一叠帐目,“这些你收去吧,你知道,我素来不擅长这个,看与不看都是一样。”顿了一顿,“青梵,在我记忆里我教过你不少东西,但唯独没有经营商务一项。”“记得在山谷中,每次为买取米盐布匹出谷之前,师父都要清点草药皮毛一算再算,这便是教了。”青梵也是微微一笑,“不能为经济,就是想隐世独居维持基本生计也自不得,小到一个人一个家,大到一个门派一个国家都是如此。师父言传身教潜移默化,青梵自然要时时用心刻刻学习。”明知道他是故意转移话题,柳衍却是不由自主想起当年时光,嘴角微扬逸出一丝温柔笑意,“你是在指责师父当年处处苛待?”“青梵不敢。”“是‘不敢’,而非是‘不是’啊……青梵,细细想来,你六岁起便夺了我持家养家的权利,胆子当真不小。”虽然语气近乎严厉,但眉眼间的轻松笑意却是毫不掩饰,目光越过握着茶杯的手投到一身青衣的青年身上,满是温柔。青梵也忍不住轻笑起来,随手在身边椅上一拂后坐下,“师父素来知人善任用人不疑,所以道门才有今日产业兴隆的景象啊。”柳衍斜睨他一眼,“那些还不多是你的主意?千金堂做大也不过是五年来的事情,各分堂商、武分开也是你一力主张,就连这昊阳山上温泉浴场和水风别院也都是你一手设计——青梵,虽说家国一理,但真正既能经国又治家的人,少而又少。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哪一样都不容易;而让两者结合,能做到的至今我也不知未闻。”“君非凡以家为本、以商为业,积累钱财、买马招兵,助武德帝成功登基;而后主持国政,发展生产顾励商贸,使北洛昌盛繁荣,成就武德帝一世帝业——家国一理而经营得当的人,至少我北洛便有此楷模。”柳衍顿时哂然,半晌才淡淡一笑道,“青梵,从同居山谷起我便时常感觉,你根本不是一个孩子。你太聪明,太早慧,看人见事也太冷静犀利,哪怕是最细末微小之处也能发现于己有用的不同来。但每次我都会告诉自己,你是那一脉的后代,你身上流着那一脉的血液,你当然不会像普通的孩子那样。君非凡、君离尘、君怀璧、君清遥、君思隐、君雾臣……无论哪一个,都是才华风采倾绝天下!经营北洛一百六十余年、辅佐风氏王族九代帝王,在君家人面前说家国一体一理,倒是我的不是了。”柳衍向前倾一倾身子,“但,青梵,你要明白,你和他们再像——你和君雾臣再像,你也不是他,你也不会成为他。”“我不是他,也从来不想成为他。”青色身影微不可察地缩了一缩,低低回了一句,眼中突然掩去所有思绪波澜。半晌,又重复一遍,“我从来不想做君雾臣。”身前青年只是静静坐着,但片刻之间整个房间都像骤然缩小了一般异常压抑。柳衍将茶杯凑到嘴边,却没有喝,顿一顿,将杯中茶水泼到地上,重新续了一杯,这才稳稳端起。“青梵。”“弟子在,师父。”“我曾经……算过自己的命数。”青梵猛然抬起眼睛。“命中当遇三人,三人决定一生命运: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乐极而苦,苦方知乐;遇第二人,乐极忘苦,苦则难当;遇第三人,纵苦亦乐,苦乐随心。遇第一人,改我一生性情;遇第二人,改我一世感情;遇第三人,改我全部心情。”柳衍语声平静,看向青梵的目光也极是平和,“没有人知道,我并非到了承安,才第一次见到他。”默默为他杯中续满茶水,青梵轻叹一声,避开他过分锐利的目光。“我七岁起在这昊阳山上学医习武,十四岁时自以为学艺已成,拜别师父下山历练。一年之中,江湖上未遇敌手。却在子初江头,看到一个人。寻常文士打扮,全无半点武功,便这么立在船头,刀光剑影之中,冷眼看桅杆帆索间性命相搏。胜负分明,胜者拜服在他脚下,他一个点头便让那人欣喜若狂似乎此生无憾。我看得出,胜的那人武功绝不弱于我,目光行动之中更是骄傲无尘,但在那人面前,却不过一介谦卑童仆。少年气盛,又凡事好奇,于是贸然上前探问。不料他身子一转,目光相对之时,我便完全失去了所有的行动能力——当时我以为,只有坐拥天下的帝王才会有那样的眼神。”淡淡呡一口茶水,柳衍缓缓继续说道,“直到他的坐船在江天相接处完全消失,我都无法移动双脚。他那一眼,便让我之前所有骄傲、豪气和自负全部化为泡影灰烬;那一眼让我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人,会让你一望便谦卑得只想跪在他面前;那一眼让我明白,一年的游历仍然不过是井底之蛙的浅陋;那一眼让我决定,找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重新开始最基本的修炼。”“师父口中的那人,是君雾臣。”“是,是他。让我于狂妄无知的顶峰上猝然摔下,让我收敛了全部骄傲自负的人,是他,也只有他,君雾臣。”半晌,青梵才微微一笑打破室中异常的沉默,“所以师父才让影阁收集了君家众多资料,而不是为了‘他’。”凝视着那双幽深黑亮的眼,柳衍轻轻一笑,“青梵,你确实是他的儿子,你和他……有同样的眼神。但是你年轻,你的凌厉太过形于外在,你有和他一样的风流才华,却没有和他一样的势力依靠——对这样的你,擎云宫太危险。从前你还可以借着年纪幼小置身幕后,现在却要面对所有必须面对之人。就像你当初教导九皇子殿下所说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敢于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这样的一种眼神。”“我以为……我有所收敛。”柳衍轻笑着摇头,“太过自信的苦果,青梵,你并不是第一次品尝。风胥然不是普通的皇帝——他和君雾臣斗了整整二十年,分辨君雾臣最微小的一切,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看着柳衍脸上苦笑,青梵不由深吸一口气,“师父,我……明白了。”“明白……就好。九殿下身体已恢复十之八九,以后只饮食注意、不要过度劳累就不会有任何损碍。你不愿待到后天试炼大会,我也不强留你。青冥剑既然在你手,道门门下弟子皆尽由你调遣,无论是怎样的决定,我都不会有任何异议。”伸手抚上青梵额发,脸上笑容显得异常温柔而坚定,“青梵,记着,这个名字是我为你取的,无论如何我都是你的师父、你的父亲,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站起身,在柳衍面前跪下,“青梵知道,柳青梵的父亲,只是柳衍、只有柳衍。”微微一笑,柳衍将他轻轻拉起,“好了,去准备吧,明天好早起赶路。”青梵点头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刚要抬脚却猛然转回身子,目光直直撞见柳衍注视着自己的眼神,心中顿时一痛,双膝一屈,“父亲,孩儿去了……请保重。”挥一挥手,看那青色背影消失在门前,柳衍笑着掩住自己的双眼:逃不脱的,终归逃不脱;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那个孩子,从来都是属于宫廷、属于朝堂、属于那纷繁复杂的尘世激流的;他不是被卷入漩涡,他是重新走回既定的轨道……那是他选定的道路,从他转身的那一刻起,他将开始只属于他的道路,飞翔于只属于他的天地。君雾臣,作为他生身父亲的你,见到此刻的情景,会和我是同样的心情么……正文 第三十五章 江清洗尽风尘平原邑。子初江边的小县,距离北洛国都承安不过一百一十六里之遥,虽是弹丸小地,却是承安都西北最重要的交通枢纽。除了子初江的水路之外,东西南北星芒般放射出去的十一条官道在此交会,因此一个小小平原邑,驿馆客舍占到了县中房舍的一半还多。大军回师必经之路上的平原邑,县丞罗家成自然早早接到通报,率领了衙役舍人清扫了驿舍,安顿了大军在县城外驻扎过夜,轩辕皓一众高级将领则在驿馆歇下。而全军上下身份最为尊贵的九皇子殿下、“冥王”风司冥,自然是被安排在全平原邑最好的官家驿馆,最好的房间。驿馆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桌椅案床朴素干净,屋中纹饰毫无花哨,对于习惯了一身征尘的将领而言却是十分的亲切。轩辕皓丢开手中的笔,从堆满文书的案前直起身来伸一伸腰,环顾室内,脸上露出满意而放松的笑容。按着眼下大军行进的速度,三天之后便可到达承安。当然,二十万大军的绝大部分是到承安城外奚山校场,集结点卯,发饷论功,然后各归各队返回原籍。而大战中建立功绩需要呈报天子奖赏的将士则会重新编队,跟随自己进入京城,当着百姓和群臣之面大加封赏,这样才能体现胤轩帝恩德深广。看着面前核准审批下来的立功将士名单的密旨,轩辕皓不由轻轻微笑,但随即敛起笑容深深叹一口气。战事结束后的封赏,本来就是最能体现君主之于臣子恩德深意的。蝴蝶谷一战众人用心合力,击溃西陵二十五万大军,夺取五座城池要塞,可谓战果赫赫,而战场上立功人数之众也是数年来所罕见。胤轩帝对呈报上去的名单并未做太大的反对或是调整,但在各人的奖赏上却是偏重明显:财帛金银上按功论赏一视同仁并无特异,但凡是实职实权重要关节处,提拔的皆是冥王军中将领。蝴蝶谷战场代替风司冥出任先锋的皇甫雷岸,更是由偏将一跃成为上将军。北洛建军以来,中阶将领为军队主要统领指挥力量——战时出谋划策,战场统帅厮杀,属于决策中枢,但军衔上却只到中阶将领而已;拥有上将军衔,就意味着拥有独立的统兵作战权力,可以以元帅的身份对战他国。这样的高阶将领一朝一时通常不超过五人,而此时北洛军中的上将军,除了护国大将军孟安、宁国公世子郗锋、轩辕皓本人,就只有以皇子身份投身军队,建立无数奇功的“冥王”风司冥。皇甫雷岸职衔不过偏将,却是冥王军中地位非常的高阶将领,胤轩帝将这样一位年轻将官提到如此重要的上将军衔上,其用意影响之深只怕会引起滔天巨浪。轩辕皓叹一口气,将密旨凑到烛火上烧得干净,随后负着手在屋中慢慢地踱步。和只负责治理军队和战场征伐的孟安、郗锋不一样,从胤轩十三年前任护国大将军孟铭天自请去职,他肩上承担的就不仅仅是北洛的军事大权。轩辕皓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是胤轩帝特意选择的,考察和决定皇位继承人选的重要参与人。不知军者、不治军者不能理国,而军队的支持,对于皇位继承来说太过重要。战事既休,返回京都,自己势必要面对承安京的各方势力,这一番周旋,不会比战场上更省心力。何况,胤轩帝还在这片暗流汹涌的海域,不断地投下一块又一块惊天巨石。轩辕皓忍不住苦笑。当时年纪太小,所以看不清那一场争斗的惊心动魄;不料二十年一个轮转,胤轩帝依然不甘寂寞。不能责怪谁或谁的不是,因为就连自己也忍不住惊叹,难得世上竟会有一个……那么像他的人。自己所见过、所结交、所从学之人不能算少,或许道门掌教的柳衍确实称得上惊才绝艳,但真正能够让人从心底臣服的,至今也唯有那一人而已……赫赫君家,若他仍在,只怕此刻威严卓著的胤轩帝也不过一任闲王吧?用力拍击自己双颊,轩辕皓为自己心中大胆的念头吓了一跳,顿时苦笑连连。而恰在此刻,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扣门。“大帅。”轩辕皓一惊,随即凝神静气,沉声道,“何事?”“大帅,冥王请大帅过去,说是边境有紧急军报来。”轩辕皓眉头微微一皱:西陵在大军启程三日之前便已全数退去,安塔密斯等五城军政要务也都交由高泰生统管,料得诸事无碍。若此刻有军报,定是东南边境为东炎急攻,因见西陵战败大军回师,想是东炎国主御华焰催逼极紧。那边负责统帅抵挡的是飞羽将军慕容子归,也是北洛有名的青年将军,但若是对上号称“东炎军神”的考斯岱尔,只怕还是十分为难。一边想着,脚下顿时加急,转过两道回廊到达特意为冥王安排的房间门口。恰见皇甫雷岸从房中退出,轩辕皓微微一怔,却听屋内一个清冷声音道,“是轩辕大帅么?请进来。”进屋,反手掩住门,轩辕皓目光直接向书案看去。“不是东炎。”轩辕皓猛然抬起头,却见屋中一身玄衣的少年垂手静立。“北方沿海,冰川封冻比往年时间长了半月,至今未见解冻,造成许多船只积滞港口不得通行。渤海郡守上表请旨,使库存炸药炸开冰凌疏浚通航——这是刚到的公文。”北洛顾励商贸,聚集了大陆众多新奇事物,当然也集合了许多民间的秘方特制。这炸药原是烟火游戏之用,当年柳青梵见新年宫中燃放爆竹种类甚多,烟火却只有红蓝绿几种颜色,当下集合了一群匠人花一月工夫配制出许多色彩纷呈绚烂无比的烟花,初次燃放让整个承安为之惊叹。而自己却在那个烟花璀璨的夜晚被胤轩帝召到密殿,交付了数种火药调配和炮弹制作的秘方,安排了军中专门司掌火器的煌部连夜开工赶制。强大威力的炸药,配方和制作都属于军方的最高机密,地方官员只有郡守以上才有权利使用,但也必须先上表军部和丞相处,经传谟阁发旨核允才能调配使用。北方海运关系到国中五分之一的商货运输,渤海郡守上奏朝廷启用炸药,从北方一路急赶过来的传讯官将公文直接交到风司冥手里再正常不过。若是风司冥本人在此,以他权限,便是直接批了文回去也不妨。只是……“大帅,与我到这平原邑县城中一游。”像是根本没有留意到轩辕皓眼神中的愕然,柳残影静静说道。“有诗说‘纤纤弄残影,子初江头月’。到平原邑,错过了这诗中美景,十分可惜。”轩辕皓呆了一呆,随即微笑道,“说的也是……这诗句倒是极合了当下时景。”“换了衣服,我们便走吧。”※平原邑是小县,却是一个十分热闹十分繁华的小县。此刻已是戌时过半,夜色深沉,街道两旁店铺兀自灯火明亮,门前各种小食货摊摆得满满,吵嚷热闹丝毫不下白日。从驿馆出来正是县中大道,柳残影和轩辕皓两人都换了布衫布履,只作常人打扮,悠悠然一路闲看过去。看着身前一身青色长衫的背影,轩辕皓忍不住暗暗感叹。大军回师一路同行三十一天,柳残影竟是将风司冥扮演得分毫不差。无论是容貌声音、形容体态、言行气度,还是沿途六郡十一州官员迎送的举止应对,都做得浑然天成无懈可击。自己若非早知他是柳残影而非风司冥,定也丝毫不会怀疑这个威严沉稳的少年便是自己相处日久的“冥王”九皇子殿下。有这样的影卫,柳青梵真不愧是柳青梵。见他一路曲折弯转,从辉煌大道穿到幽暗小巷,却是始终向着子初江码头的方向,轩辕皓微微笑道,“你真是去看月?”“不是。”“那就是连日辛苦,残影也要稍事放松?”“主上到平原邑便在今明两日。”一板一眼平稳无波的回答令轩辕皓有些微微的气恼,“刚才还能吟两句诗句,现在便这般严肃?哪有游人如你这般的?”“驿馆之中,恐隔墙有耳。九皇子殿下虽是清冷淡漠,到底少年情怀,吟诗慕景乃是人之常情。既然出了馆舍,残影自无需拘束。而且,”柳残影脚下顿了一顿,回过头来看向轩辕皓,“主上素以箫声传讯,馆舍之中听得不甚分明,请大帅一同出来只是为了确证一二,并非为了游玩。”轩辕皓顿时哭笑不得,“柳残影,我可不是你!柳青梵那些手段我完全不知,如何确证?”柳残影微微一笑,突然侧耳,“嗯,应该是了!”话音未落左手已然扣住轩辕皓手腕,身形一起顿时带着他向前滑出。知道影卫武功不是自己可以轻易挣脱,轩辕皓只能苦笑,放松了精神任由他带着自己向码头方向急掠而去。平原邑是子初江上最大的码头之一,码头上两家酒楼灯火明亮彻夜不息,而浅滩处紧排着的客船船头高高挑起的灯笼,更照得码头明亮如昼。码头石阶靠着两三条小船,四五个艄公脚夫打扮的汉子聚在一处喝酒掷骰子游戏,酒楼前招客的小厮懒懒地靠着门楼石鼓打盹。想是这时早过了入港的高峰,日间繁忙的码头才显现出如此一派安闲景象。轩辕皓将码头景致细细看过一遍,随后将目光投向倒映着星空钩月的粼粼水光。“果然好风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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