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传奇-8

风司廷微笑了:“但,一个人能够看到的总不过是整个天空的一部分罢了,一个人能踩实的也只有双脚的一点点土地。擎云宫的天空或许很小,但它毕竟是司廷所知的整个天空的中心。”青梵静静地凝视着他,半晌没有说话。风司廷也没有出声,只是将两人空了的茶杯斟满。青梵突然微笑了一下,随后敛起了笑容。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几本薄薄的黄皮折子,用两根修长的手指颤巍巍地拈着,“这些都是这几日议的事情。三殿下对郢城的布置确卓有功绩,那日朝堂之上皇上责备殿下,不全是怕您风头太甚,其中的确有不妥之处我也是看明白的。”“太傅,太傅这话让司廷惭愧,对于郢城,这两天是司廷急躁了。”司廷低着头说。青梵一笑,“行了,不是说你这个。郢城那里固然有很多隐患,但是不能说整个蒲县之内就再无半个好人。杀一批自是解气,可是然后呢?重新选派清廉的过去,面对百里繁华,不动心的人毕竟是少数。原来那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出来的,聆听圣人教诲这么多年,每个人在入世之初未必不是清廉自守,不过尘世间的诱惑过于繁多而且都难以抗拒。人不是圣人,很容易出岔子,而一旦出格,就会越陷越深了。还有,老百姓的一句话,喂饱的狼比饿狼好,原话虽然粗糙,可也是这个原因。”风司廷要反驳,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要说什么,青梵看了看他继续说:“这次选的人有一部分是很有清望,还有几人家就在郢城周边几处,也算是累代世族。俗话说兔子不食窝边草,他们在那里总要有几分的顾及,希望他们代天子牧狩一方,心存几分仁爱之心,是百姓之福,也是北洛之福了。”风司廷抬起头凝视着语声平和的柳青梵,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见他侃侃而谈,意态从容,直是沉静稳实洞悉万物的高贵沉着之态,哪里有半分寻常十五岁少年飞扬随心的任性?“还有欧阳川在安邑的举动。虽说对投降者的宽待是正理,但凡事也不可一言概之。安邑重镇,又与东炎累有纷争,此次重兵镇压其乱,在更大的程度上亦是向东炎示威,故而非严刑重典不足以成其事。何况兵者国之大事,虽仍在国境之内,但大军既动,其耗费必然无数。殿下可曾想过,如果只是为了简单的边邑之乱朝廷何需出此重兵?自然另有所图而不能宣之于公。以三殿下的聪明才智,自然明白青梵所指的是什么。”风司廷顿时恍然:“是——盐道!”北洛北面靠海,制盐之道乃是国家大计。安邑在北洛之西,而欧阳川选择的路线却是先由国都向北经衢川道沿海路而行再折往安邑。而这一条亦将是回程的路线。风司廷本对此颇有疑议,却未曾深入想过其中道理。此刻被青梵提醒,顿时明白其中关联。“如此说来,欧阳将军回师之日,便是衢川道上贼寇绝迹之时?”青梵微微颔首,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至于左凤书,俗语说一样米养百样虫,虽然作为御史的他为人油滑了一些,但于整个朝廷而言,这样臣子的存在却是不可缺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青梵微笑了,“天下之事原无一蹴而就之理,这样大的国家,无论想做什么,都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过程。殿下可知道为什么弹劾左凤书会引起如此巨大的反应么?不是众人自危,实在是殿下一反常态的激进让大家一时无法接受而已。”风司廷细细咀嚼着青梵的言语,联想起前番自己的态度行动,越想越是心惊。“殿下本是最得皇上看重的皇子行事无咎,如此急于脱身,自然不是众臣子所能理解的了。身在这擎云宫中,谁又不是身不由己?殿下却把这份责任看得太重了。做出如此行为,如皇上者虽然可以理解,但若说完全不寒心,却也是不能;而以他的身份,又不能在人前多说什么。眼下大比在即,国史馆、藏书殿、太学院、鸿图殿都将是众人瞩目的所在,而编修《博览》正需要相当的人才。”说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停了下来凝视着风司廷。“青梵的话,我想殿下已经听得明白?”风司廷站起身来,向着青梵深深一躬:“太傅教诲,司廷感激涕淋,此后必定时刻铭刻在心。”长袖一拂,风司廷的身子已然被青梵扶起。“这本是青梵的本分,殿下不必多礼。另外,关于殿下选妃的事宜,实在不容得再拖了……”话到这里,青色的身影已经远远地出了流凝居。正文 第十五章 杨柳晓风(下)擎云宫凤仪殿,北洛国母的寝宫。“你总算是想通了,廷儿。”“是柳太傅的指点。”“柳青梵那孩子确是知情识趣,伶俐讨喜得很。难怪你父王待他与旁人不同。”北洛皇后徐氏韵芳微微笑着,示意风司廷坐到她身边。“应对得体,言语大方,又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地位,确实是难得的好师傅。本宫听说你同他走得很近,心里也着实欢喜呢。”果然是她的动作啊!想到萧然向自己传回来的清心苑里发生的一切,风司廷眸光一凛,脸上却仍是微笑答道,“谢母后关心。跟柳太傅一起,儿臣确是学到许多东西。”徐韵芳点了点头:“那么廷儿心中可有适合的王妃人选?”“全凭父王母后作主。”风司廷站起身来,跪在徐韵芳面前。“前日你的姑母乐(le,去声)音长公主到我这里,提到宁国公家的琼华郡主,说是廷儿的良配……”说到这里,徐韵芳住了口,微笑着看着儿子。风司廷心念电转,随即道:“宁国公一门累世名将,跃马沙场征战四方,为国为民立下无数功劳,是北洛股肱之臣。能得琼华郡主为妻,是廷儿连想也没想过的巨大荣耀。”听他语气诚恳真情切切,徐韵芳脸上不由露出深深的笑容,颔首说道:“廷儿说得极是。”“宁国公为人坚忍,素性刚正,朝堂之上口碑极佳。国公夫人是皇祖义女,性情品德为先帝所称道。琼华郡主是国公夫妇掌珠,宗室之子无人不知其美名,父王亦曾赞许有加。儿臣虽然大胆狂妄,却是不敢妄想得此佳偶。望母后明察。”“廷儿能想到这里,母后很是高兴。琼华郡主身份贵重,到底是将门虎女。我儿素来文弱不争,却不能耽误了他人。”顿了一顿,“本宫也是这么对长公主殿下说,她听了倒没一点气,喝了两杯茶便走了。”风司廷微微一笑。乐音公主是先帝景文公最喜爱的女儿,就是风胥然面前也相当能够说得上话。她第一位驸马乃是颖国质子,因而同曾是颖国公主的淑贵妃向来亲密,后宫之中很令徐氏一族忌惮。而宁国公郗铮却是个淡泊名利的纯粹的将才,虽然承袭着北洛最高的一等爵位,但从来不介入任何的朝廷纷争。乐音公主此举,想必让外公徐密深为紧张吧?偏偏她说出的话做出的事总不留破绽,搬出皇帝对琼华郡主的赞誉轻易地让众人住口。想到这里,风司廷不由微笑:“姑母便是这样的性子,从来都不让人有半点不悦的。”徐韵芳深吸一口气,“廷儿可还记得,那年归省,牡丹园里的玉版丫头?”“三舅父家的二小姐?”“是你表妹。”徐韵芳盈盈笑道,“记得当初廷儿和玉版丫头玩得不知轻重,竟妄想将偌大一个牡丹园里旁色花朵尽数铲除……”风司廷微笑了,“儿臣给母后添麻烦了。”“没有的事,廷儿。”徐韵芳挥一挥手,“用花做名字的小丫头,总是希望世界上只有自己这么一朵的。母后小时不也是这么淘气?现在却做了北洛的国母,一样教养着众位皇子。”微微一笑,风司廷没有答话。徐韵芳笑着,一边微微颔首,“想想日子也真快,我的廷儿便要行成年礼了……你自己的婚事自己决定,母后自然为你作主。这么半天我也倦了,你也该到你父王面前伺候着。以后也别总惦记着母后老往凤仪宫来,你现在朝廷做事,为国为父分忧就是孝顺了我。”风司廷连忙起身后退三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这才离开凤仪宫往清心苑去。※清心苑“告诉你,我决不做任何人的棋子!”凝视着眼前衣白胜雪的年轻女子,青梵嘴角微微扬起。徐凝雪,皇后徐韵芳族兄徐湟之女;乳名玉版,这个用牡丹名品作为爱称的女孩子确实有着花王的骄傲。虽然动作言语带着三分失礼的粗鲁,但奇怪的却没有任何让人不舒服的感觉,反而显出不失年龄的天真与率性——这样的女孩子原是自己无法拒绝的类型啊……只是一张口的要求却大大地出乎了自己的意料。“小姐此言何意?”“我不喜欢三皇子风司廷。”“那与青梵何干?”徐凝雪蹙起了眉头:“难道不是你告诉三皇子说要选我做王妃的吗?”话音一落,青梵差点喷出满口的茶来。“小姐是从何处得知,这是青梵的意思?”“三殿下本是要推迟选妃的,可自从你到访流凝居后,他就改变了主意——宫里宫外早就传说,只要是柳青梵太傅的意思,皇子们没有不立刻遵从照办的,所以我当然是来找你。”徐凝雪瞪大了一双漂亮的棕色眼睛,“我不管你是什么太子太傅,也不管你到底打算帮哪位皇子登基,总之,无论如何,请放弃把我作为联姻对象的考虑!”稳稳握着茶杯,青梵第一次抬头凝视眼前女子。“可以问为什么吗?”“我不爱男人。”“小姐爱着女人?”不去管端茶送水的小侍从骤变的脸色,青梵显得相当平静。徐凝雪却是脸色一沉:“我想成为祈年殿的祭司。”祈年殿是擎云宫中侍奉西蒙伊斯大神以及风氏王族始祖斯托瓦姆神的神殿,而祈年殿的祭司既是专门侍奉王族的祭司也是整个北洛的最高祭司。虽然神殿多有侍奉大神的神殿侍女,神道也从未限定主祭司的性别,但是类似出家一般的祭司还是极少有女子愿意发誓献身神殿的。青梵看一眼徐凝雪,淡淡道:“原来小姐只爱着西蒙伊斯神。”“成为祭司是我我从小的梦想:只有成为女祭司才可以拥有和男子一样关开议论朝政的权力,只有成为女祭司自己的话语议论会被重视和认真对待,只有成为女祭司我才可以比男子站得更高看得更远——”青梵不禁莞尔:“小姐非常坦率。”“强者不屑说谎。”“小姐以为自己是强者?”见她骄傲地抬起了下巴,青梵忍不住轻笑起来,“那为什么小姐现在要站到青梵的面前呢?”“纵是强者,也有需要人帮助的时候。何况,充分利用每一个可利用的人是强者的能力和手段。”青梵顿时敛去了全部笑容。被那样沉静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徐凝雪秀美端丽的脸上渐渐流露出些微的忐忑神情,但一瞬间就被那异常的骄傲和坚定掩蔽得全然无痕。她在赌,赌这个甚至比自己还小了一两岁的少年的心。“徐凝雪小姐,我答应你。”她赢了!呆呆接过他递来的手帕,这才陡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满是汗水。※“青梵为什么会答应她呢?”转身,不意外地发现站在苑门口的风胥然,青梵微微一躬。“皇帝陛下。”风胥然的温和表情全不似几日来在朝堂上时的阴霾,“让朕猜一猜,梵儿是喜欢凝雪这丫头的,对吗?”“这是青梵第一次见到徐湟大人家的小姐。”“一见钟情的说法,也不是没有啊。”风胥然表现出来的心情好得简直有些过分,微笑着踱到青梵所在的石桌藤椅边坐下,“青梵今年也有十五了吧?”微微低垂下眉眼:“徐小姐身上,确实有青梵喜欢的一些东西。她很漂亮、聪明,性情远非人们所知道的表面上的活泼与温顺;受过良好的教育,心思也相当精巧,虽然少见世事,却懂得谈判中的坦率和真诚,表现得完全合乎自己的身份。她很年轻,想法也很天真,却是一块真正的璞玉。”最重要的,是她的骄傲,为了坚持自己意愿而敢于面对一切的骄傲,即使心中惊惶也绝对不失却仪容风度的镇定——如果能够历练一番,如果能够给她足够的时间……忍不住对自己微微摇头:这么久了,甚至以为连她的形象都已模糊,没想到竟还是无法拒绝和她仅仅有着几分相似的女子……“所以答应她,好将她从几年后的风口浪尖上推开?”风胥然脸上微笑不变,但语气却渐渐冷了下来。“有青梵的私心。”不希望她卷入诸王夺嫡的漩涡,将聪明智慧完全用于宫掖之间的钩心斗角。或许……只是习惯使然吧?其实自己一直是欣赏着这样骄傲地把握自己命运的人的,所以忍不住答应帮她一把,忍不住要插手这样的事情。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宁国公忠心耿直,琼华郡主又是出名的温柔娴淑,确是三殿下之良配。”风胥然似笑非笑:“梵儿不会不知道,现在的皇子妃,会是将来的国母吧?”“青梵只知道,皇子妃,是皇子的正妻;而北洛的国母,只能是皇帝的皇后。”“果然,青梵心里很清楚……司廷那孩子太过聪明,眼看着老父一人辛苦却不肯为朕分忧。真想不到那样一个出色的孩子竟一直存着这么一份心思,朕倒是要谢谢青梵点醒了朕呢。”“青梵以为,三殿下其实相当清楚您的意思。”“呵呵,生在了天家,皇子的命运啊,本来就和这池塘中的浮萍一样……皇子的婚事从来就没几桩真正彼此调和的,偏偏太多人不懂这个道理,一个个拼命似的往迷雾里面跑。”风胥然凝视着青梵,“而朕希望留下的,却又总是太过清醒的人……”◎~◎~◎胤轩十年春,三皇子司廷娶宁国公之女郗氏琼华为正妃。胤轩十年秋,礼部侍郎、徐氏皇后族兄徐湟次女徐凝雪拜入西蒙伊斯神殿。胤轩十一年冬,风胥然下令从祈国西蒙伊斯神殿迎回徐凝雪,徐氏女入主祈年殿,成为北洛风氏王朝第一位女祭司。——《博览·通志·北洛史卷》正文 第十六章 浅歌何当天地阔(上)六合居。北洛国都承安最负盛名的酒楼。菜肴精致,环境幽雅,连楼中点菜服侍的小二都极是训练有素——“闻香止步,知味垂涎”,前朝宰辅的君离尘亲手题写的匾额更使它在整个西云大陆无人不知。君离尘,赫赫君家第二代家主,以天人之姿之智倾绝天下,运筹帷幄,六合居中一场豪赌,逼退东炎西陵试图夹击的百万雄师,一纸契约承诺三国百姓五十年和平——传闻中三国君主皆对君离尘倾慕有加,但骄傲的君家家主却迎娶了大神殿背负着污名的神女为妻,书写下大陆的又一段传奇……想着许久前柳衍告诉自己的故事,再看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青梵不禁微微眯起眼来。北洛国都承安繁华鼎盛,即使已是夜晚,但街上行人依旧很多,甚是热闹,到处都明灯高挂,彩花高悬,前到天边,后至地极,和现代城市的华灯夜景相比,又另有一种美丽。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灯火辉煌的夜晚了。即使算上十数天前那次意外似的出宫,但那时自己的心思,却是完全不在这美丽的夜景之上。记得曾经最爱一身随意漫无目标地走在人群之中,宽松自在的衣物下是一颗难得放松的心。抛弃一切烦恼忧思,以一种完全的平静的新奇、不带任何阴影地接受身边一切的人与物——那一刻,仿佛完全地溶入,却又是远远地飘离的感觉,常令自己有一种“灵魂出壳”与“生活在别处”的错觉,却从来没有想到,自己竟会真的坐在另一个时空的酒楼上,向下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群。只是……“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和我们一起呢?”孩子小声的嘟囔传进耳朵,打断了一时的思绪,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是这孩子第一次真正出得擎云宫吧?面对集市上种种“新奇”玩意流连不舍,却又怎么都拉不下脸来向自己要求什么;天生的高贵矜持让他无法赞同坐在街角摊边的行为,却在试过那些根本看不出原料为何的小吃后久久不肯放手;路过贡院时那种毫不掩饰的好奇,看到武场比试抑制不住的跃跃欲试,以及被自己强行拉开后极度的遗憾表情……想来今天的一切,对于自幼生长在擎云宫里的风司冥而言,都是极其新奇有趣的经历吧?他唯一的不满,大约就来自于坐在自己对面这个笑容浅淡的三皇子——风司廷了。为了回报他对风司冥的相救,主动讨来一道编修《博览》的圣旨解开对他的禁制,却没想到这一举动竟成为风司廷刻意交好的堂皇理由。虽然擎云宫里讨好自己的人比比皆是,但如风司廷做得如此周全而彻底的却让青梵轻易无法拒绝:在这个擎云宫里司冥的确需要这样一位强有力的皇子的庇护,至少在他成年并获得自保能力以前绝对不适合与风司廷对立。司冥虽然和这个兄长颇有芥蒂,但其中的利害又如何不知?却是着实为难了这个孩子了。——风司廷同自己的亲近在朝廷上已经引起不少注意,想来那些人事练达无比的朝臣们应该看得懂眼前的局势。所以,并不意外会在踏出皇城百米的距离“恰巧”遇到出宫视察王府布置进度的风司廷,也不意外风司廷会“恰好”想起两天后皇帝风胥然将亲自往王府视察,更不意外风司廷会提出与自己一起的花朝节之行。不过,司冥显然很不欢迎这位兄长的同行,虽然宫外新奇的事物不时吸引他的目光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但那种明显的敌意还是不时通过那双幽深黑亮的眸子透露出来。而方才似有意似无心的嘟囔,也是故意说给风司廷听的吧?毕竟还是孩童天性。青梵忍不住微微好笑,顺手夹一块招牌的荷叶鸡到风司冥碗里。“既然出来了就不要再拘什么礼,想吃的话就尽量吃。”风司冥精致秀美的小脸顿时红了一红,低了头吃鸡不再言语。风司廷却是悠然地咂着茶水,只是目光中不时闪过的锐利有些不符合他温雅公子的形象。“楼下……似乎在吵着什么。”快速地瞥过,青梵依旧笑容淡淡。“不过是秋试的考生在议论罢了……很有兴趣么?”收回目光,风司廷微微一笑。“听听他们的意见也好。身居九重,见到的只有那么小小一片天空。此时突然间出来,像这样坐在这些考生中间听他们的朝议,实在是难得的经验。有些新鲜的议论真是闻所未闻呢。何况,这也是民心的一种,不是么,老师?”听到“老师”两个字被刻意地加重,青梵只是一笑带过:“是啊,都是士子们的心思。”“今天的士子,便是明日的朝中栋梁。”“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谓的科举考试拔擢人才,原是这样的道理。”“何况这一次更是特殊,皇帝已经发出明诏,应时的太学生也必须一同参考,不再循着以往不试而用的惯例。眼下的情景看来,这一举确是很得众多考生之心。”青梵懒懒地笑着将酒杯凑到唇边:“哪怕止此一回,也都是很合算的举措。”风司廷身子一僵,但随即恢复一贯的温文笑容:“或许……正是如此。”风司冥早已听出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开口。瞥见他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已经吃饱了么?既然这样,”转头迎上风司廷幽深的目光,含笑道:“所谓舌战的场面,大约正是下面的景象吧?怎样,有兴趣去看看热闹么?”风司廷微笑起身:“老师既然有意,我……自然奉陪。”※在柳青梵看来,西云大陆三大强国,从政治统治体制的各方面来说都是相当一致的。三国都是君主集权的体制,但神官在国家政治体制中都有着特殊的地位,并且三国君主信奉大陆唯一主神西蒙伊司并自称为其后裔;都采取了上下朝廷内外宫的制度,上朝廷面对贵族协调统治,下朝廷统合百姓发布政令,内宫委托内廷总管,外宫事务委任宰相,而君主则居中统策四方。都注重发展军事,政策制度中以军制为首要关注,并对相关的税制、农事、商用供给有专门的制度说明。都主要通过科举制度选拔人才,三年一次的大比不问考生的出身籍贯,完全以考试的情况论及高低。不过,相似之外,也有具体方面的不同。以科举考试为例,不同于东炎和西陵单纯的文武比试分类,北洛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采用的是武功、兵法、策论三分的考试方式——从君雾臣拜相后的首次改革到现在,这已经是第十二次大比了。武功是三种考试中最纯粹简单的一项。真正意义上的以武功决胜负,强者为尊的规则发挥到极致,除却私人恩怨的打斗被禁止,在比试中考生无须对对手的死伤负责,亦不允许死伤者的报复寻仇。对于众多空有武艺而无其他谋生技能的武人而言,武试是最简单轻松的生活之道。相比于纯武功的武试,兵法的考试要严肃严格得多。除了最初两轮马术、射石和防身技能的技勇术试外,武经和兵法论的考试占了考试的绝大分量。假想的战事战地条件,要求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军阵、战法、军政的制定;最后的实战考试则由担任护国将军等要职的将领亲自主持,其严格远非常人能够想象与经受。但这样的考试却着实地提拔出大批军事人才,在北洛对外的军争起到了极其巨大的作用。策论属于文试,偏重国家政务政策的判断处理。策论的文题并无定式,随时而变,有的时候君王甚至会将棘手的朝政直接作为廷试的试题来考较考生。因为关系着最根本的管理体系,与百姓生活的每一细节息息相关,故而所涉及内容之巨、范围之广、问题之博杂都是难以想象的。这是参加人数最多的一项,却也是三分考试中最难通过的一项。但策论的优胜者无不一步登天直接进入国家权力中心,却又令无数心怀梦想的士子不断努力冲击。考试的过程也正是考生展示自我才华的过程。在正式比试中不幸落败,却因为某些特殊才能而被当朝重臣看中的,历年来也不在少数。如现任的户部尚书李寂,就是因为无意间对聿江——沧澜江最不稳定的支流——治理的独到见解而为微服的君雾臣所欣赏并举荐的。由于比试竞争极其激烈,许多考生都会在考前三到四个月就赶到国都承安,在客栈住下专心准备考试,而这也是参考的士子们相互交流的重要时机。一时间承安名士清流往来如织,可谓冠盖如云。而与几代名相密不可分的六合居,自然是士子聚集的最佳场所。三年一度的大比,原是一国盛事,重中之重,选在这个时候带风司冥出宫,柳青梵自然是有其深意的。偕同即将成婚、得到世所承认的独立行事权力的风司廷一起也早在自己的计划之中,但今天的出行,却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意外收获了。想到这里,青梵微微一笑:“那么,盛宴时间到了——”正文 第十六章 浅歌何当天地阔(中)无论对于风司廷还是风司冥,此刻眼前都是前所未见之景。围绕同一议题,士子们各成系派相互辩论,其激烈程度殊不弱于三军对垒。但与藏书殿里庄严有度的策论授课完全不同的是,皇子们深知自己在藏书殿的一举一动都被至高的帝王洞察分明,除非十全把握否则绝不肯有半点闪失,策论中对风度、仪态的重视甚至远甚于对策论本身议题的用心。而此刻的士子们却是书生意气风华正茂的时候,相聚一堂侃侃而谈,风采气度自然流露,分明显现出各人的与众不同之处。楼下已经坐满了人,甚至还有许多人站着听旁人议论。风司廷惊讶地看着青梵在人群中三挤两挤便找到一处空座,见他回头向自己招手,连忙也分开人群挤到他身边。位置不算最好,但在这样人满为患的六合居里已经相当不错。青梵向桌对面的绛衣青年道了句扰,便拉风司廷紧挨着自己在长凳上坐下,一边将风司冥稳稳地揽在自己怀里。那青年看着风司冥害羞似的别扭表情竟是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将目光转到一边风司廷身上。虽然不喜欢青年打量自己的目光,风司廷还是很快将注意力放到了大堂中央一身蓝衣的青年身上。很容易便意识到,这实际上是普通寒门士子与京城太学生的论战。太学不是普通的官学,它是由君主亲自指定“教师”和“学生”的真正的皇家学校。太学的师傅都是宫里教导众位皇子的太傅,而在太学读书的则多是京城中王族以及重臣的子孙以及极少数特别优秀的贫民子弟。太学生是皇家特意培养的朝臣,拥有无须参加三年一度的大比直接获得要职的特权。这一次皇帝风胥然取消了太学生的这一特权,着实引起了士子的一片轰动。但太学生与普通士子的冲突,却也是越来越激烈而明显。正如现在围绕在蓝衣青年身边进行轮番轰炸的,便正是一群气势汹汹的太学生了。听得片刻,风司廷已然抓住众人议论的中心:自己对左凤书的弹劾在京城士子中似乎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两都御史的督察责任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视,更把现行吏治中的众多关节的问题异常分明地推到众人眼前,而使得自大陆建立统一王国便在各国皆存在的那种但求无过的“无为官场”的为官方式受到有史以来最大的置疑和挑战。现在居中的蓝衣青年显然也是对“无为”的为官之道深为不满,而因为他本身出身的关系受到了一众太学生的强力围攻。“律法写得明白,两都御史,奉律典督察百官,在朝臣之外直接面对于天子。朝臣违法而弗能察,知人乱纪而未曾报,君王所行有误而不加辨,此为御史之失职。在此之外非御史之所能所辖。故此君上不以左凤书大人为失职,这正是君上明智之处。蓝兄方才说左凤书大人失职,在下却是不敢苟同了。”说话人一身淡黄衣衫——这是太学生最常的打扮——年龄也不过二十有余的模样,没有太学生才有的那种混合了高傲与自负的娇气,却也不见普通读书人的书卷清气,一副斯文从容的沉静神情在众人之中显得异常卓然不同。本来他坐在几个气势汹汹的太学同学身后毫不起眼,但此刻站出却让人产生莫名的一见惊心的感觉来。风司廷微微顿了一顿,随即将目光转向了青梵。只见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揽住怀中风司冥小小的身子,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显是听得兴致勃勃。咳了一生,风司廷用指尖轻触青梵,“梵,你知道他……是谁?”青梵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边绛色衣衫的青年已经笑了起来。“这位兄弟难道是第一次出门么?竟然连京都最有名的太学生都不知道?”风司廷笑了一下:“太学生中不是以苏辰民苏大人的公子苏远最为出色么?”青梵微微一笑:“是林间非,太傅顾柯城的弟子,在太学三年。”听风司廷提到苏远,绛衣青年已不由多看了他两眼。而此刻听青梵说出林间非的名字,顿时流露出十分惊愕的表情来。向那绛衣青年微笑一下,青梵道,“只是那蓝衣的公子却是真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想来是参加大比策论的士子吧。”绛衣青年笑了起来:“这位兄弟好眼力,黄衣的确是林间非,而那蓝衣的却是这次策论最有可能夺魁的人物,叫做蓝子枚,是从宁城到京城来应试的,一个月来几乎每天都将一众太学生驳得无言以对。”青梵微微一笑:“在下青梵。这是家兄、幼弟。没有请教兄台大名,倒是青梵的失误了。”青年轻笑了起来。拱一拱手,含笑道:“宗熙,宗容宗,熙和熙。”宗容、熙和都是北洛风氏帝王年号,听他以此说明自己名字,风司廷顿时一震,凝视着那绛衣青年。见他含笑从容神情自若,却又不像是刻意为之,心下暗忖,面上也是微微一笑,“青宁。”风司廷却不知道,此刻宗熙心中也是惊讶异常。他是北洛“米棉之仓”的陈郡郡守宗鸣之子,自幼便有“神童”之名,九岁做成《随都赋》深为读书人推崇,更得太傅林淳保荐进入太学读书,后却被宰辅君雾臣以小过逐出。君雾臣天纵奇才善取善携,以宗熙之才,自然不至误解其中深意,回还家中潜心读书,直到此时方来京城应试。以他当年盛名,报出名号只得对方同样报出名来而不见半分异样神色,却是宗熙首次遇到。其实宗熙在京之时风司廷年纪尚幼,内中又关系了君雾臣,对此自然是少有所知了。不得不承认,他的目光从一开始便被这兄弟三人所吸引。一身淡紫长袍的风司廷容貌俊雅,举手抬足不经意间流露出极其的雍容高华;风司冥虽年纪尚幼,却是颜色秀美容貌绝丽,一身素白娇贵中更显清雅之气。但真正令他吃惊的却是青梵:在这样一对出色的兄弟对比下丝毫不显逊色,反而衬托出更加的温文睿智,平和笑容看似单纯,细一想却只觉深不可测。宗熙知道这样的兄弟绝非常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样的人家能够教养出这般人物来。忽视身边宗熙满是探询的眼神,青梵搂了搂风司冥凝神看向大堂中央。“……法纪律令之根本,在于统御群臣,会领百姓,使国家强盛,一致抵御外敌,傲立于西云大陆之上。御史督掌律令之尊,维护典律根本正是其职责所在。百姓有苦而视之不见,是使国家不稳根基动摇的大忌所在,若不能着心体察,正是御史之失。左凤书任职默默,无所作为,民生有苦而不思,世情不平而无作,故而君上以失察之过而处治其罪——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蓝子枚顿了一顿,随即又说道:“为官之人,乃君上所选为百姓计者,上承君王,下通群生,推行政令,管理天下;掌一方之要,成一地之重,自成其威。而百姓无权威可倚,若相争,必使百姓失其利而君上不察。倘若御史不能行督察之职,不听民情不近明心,则成纵溺之势。而官员倚权势行强政,使民心背离,致君主于险地而三缄其口,岂非失职之大者?”林间非微微一笑,随即敛起了笑容,沉声说道:“正如蓝兄所说,御史有督察之职,所察者为朝臣百官,也只在朝臣百官。百官若有违法乱纪之事,自然由御史参劾,清君主之侧应,还民心以公道。律法,国之大者,是为国之公心所在,御史秉法典,自亦当以公心处之。蓝兄之心虽出于一片赤诚爱民之心,却是过于偏重百姓;而作为御史公正执法乃是至关重要之关节,若依蓝兄方才所言,却是令间非不能苟同了。”“御史自然当秉公正之心,但百姓无依,却是不争的事实。”蓝子枚紧接着他的话说道。“林兄也已承认律法为国之公心,而所谓公心,便是百姓之利。为天下百姓计,是御史之责,参奏政事,协理君王,更是御史之必行。无为默默,任朝臣百官所为而不出一言,实是身为御史对君上最大的不忠。”林间非踏上一步,目光中透露出异常的严肃。“百官各有所司,各有所长,断无一人而知天下百事之理。故而六部分权理事,各尽其责各司其事,方成一国之事。若事关国体大方,则由六部呈奏,百官共商,各抒己见,而权断出于君上——此各司其职方为朝廷稳定之正理。而越权行事,则是国事混乱之根源。御史督察之职,原不能在百官行事之前;对各部奏议,御史有参议之责而无指夺之权。权归于上,是西云历代固国之本,主君意志又岂是御史可以轻易左右?”话音落处,一片寂静。意识到两人的议论已经到了一个不当涉及的边缘,林间非和蓝子枚一时皆是无言。很快一众太学生们便反应过来,顿时群起而攻之——只不过这一此攻击的对象不再只是蓝子枚而已。见此情景,宗熙不由叹了一口气:“这林间非的胆子也是太大了——蓝子枚不过是议论官员之职,他竟说起了帝王之术。不过,谁让他是太学生呢?大概一向骄傲惯了吧?”但说话的时候,目光却分明凝在风司廷和青梵身上。“看来太学生也不是完全的众志一心啊。”青梵微微一哂,随即站起身来。也随着他们三人站起身,宗熙用不知从什么地方抽出的扇子掩住了口:现在,就让他看看这形容不凡的兄弟二人会如何解决眼前的一团麻烦吧。正文 第十六章 浅歌何当天地阔(下)“我真不敢相信,你竟会那样拽着人就跑!”半刻钟后,站在城西琢初桥上的宗熙无可奈何地瞪着一脸无辜的青梵,一边努力平复着急促的呼吸。不过,自己总算是几人中最不算狼狈的一个。看看蓝子枚的衣冠不整发丝散乱,看看林间非的面红耳赤喘息不定,再看看风司廷失去了从容的咬牙切齿的神情,除了肇事者青梵外,大约只有一直被他好好抱在怀里的风司冥保持了仪容仪态。从六合居到城西琢初桥足足三里有余,这样一路狂奔而来,真真是一生前所未有的经历。“对着那样一群头脑发热的太学生,这样的走法是最方便的吧?”青梵一脸理所当然地说道,全不顾宗熙闻言立变的可怕表情。“青梵公子的做法虽然不合常理,但的确是最为简洁有效的。”林间非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沉稳,一边微笑着向宗熙拱了拱手,“这位是宗熙宗公子吧?‘闲鸦目远,看百家画栋雕檐;惊鸿声断,歌一曲落日长天’,一篇《随都赋》间非心仪已久,却不想能在京城见到宗公子的真容。”“宗熙文章不过是玩乐之作,林公子一番见解却是句句惊心。” 宗熙嘴角微微扯动,“难怪方才连蓝公子也差点抵挡不住。”蓝子枚顿时笑了起来:“林公子才华出众,在下也极是佩服的。”风司冥拉了拉青梵的袖口:“哥哥,这位蓝子枚公子好厉害,对那样的挑拨离间一点都不动心呢!”他压低了声音,但此刻夜深人静,又是在城西无人之处,众人都是听得清清楚楚,蓝子枚忍俊不禁,顿时笑出声来。“既然相见便是有缘,一起喝一杯吧。”林间非微微一笑,提出了众人都无法拒绝的主意。夜色已深,路上行人几乎绝迹,但城西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小店却传出阵阵欢言,驱走冬日深夜厚重的凉意。“一叶落而知天下秋,青宁兄果然与众不同!”宗熙大笑着饮下小店的劣酒,举动中竟颇有一种豪气。“照青宁兄所说,朝廷竟是真的要开始大的动作了么?”风司廷颔首道:“当是如此。昔日君离尘以一人之力而使三国定下五十年和平之约,是为修养生聚。现五十年早过,三国相持未有所动,其实意旨仍在于此。如今北洛虽是盛世之貌,但毛病弊端也渐渐显出;东炎西陵看似安稳,但五年前大神殿一谕之后,也是暗中厉兵秣马。只不过三大国历来相互牵制,若真有所动,也应当是在万全准备之下的行事吧?既然这样,修明内政自然是当务之急了。”蓝子枚和宗熙眼中同时闪过钦佩的光芒。“确实如青宁兄所说。攘外必先安内,若不能修明内政,即使有甲兵百万也只能逞一时之雄。但是,”拈起一粒下酒的蜜枣,蓝子枚斟酌着字句慢慢地说道,“盛世之弊不比其他,今上虽然精明强干深得民心,但继位至今究竟不过十年,朝中君雾臣一代臣子尚健,若朝廷果然有意革出旧弊,就必须有足够的借口,或者说,一个可以让所有人接受的诱因。”他顿了一顿,“而这个诱因,当是至今尚悬而未决的太子之位。”风司廷顿时一怔,素来温文的目光顿时射出凌厉的光,但随即只觉脚上一痛,转向青梵时目光里已经满是了然与感激的神色。蓝子枚又喝了一杯酒——显然像这样能够畅所欲言的机会对他而言不是很多,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喝了酒的关系——略显消瘦的面孔上微微地泛着红晕。“对于君上来说,改革的本身便是考察皇子能力的最好时机,并可从中方便地进行不着意的挑选和保护。遴选太子,事关一家一族长久,自然使得众多朝臣不断揣度君上心意,这个时候无论做什么都会小心谨慎,事事以君上意志为先。在这个时候进行大型的从上而下的改革,相对压力也要小得多。只不过看现在的朝廷,对于旧臣的态度还相当温软,可是如果只是一场温和的改革,对于北洛的未来用处似乎并不会十分重大吧?”“若真说起改革的时机,也不能算十分没有条件。”宗熙含笑说道。“何况当今君上也不是什么拘泥的人,需要的时候自然会作出最好的决断。我所在意的倒是改革的手段顺序,由上而下的方向自然不会有什么大的不同,但切入点的选择却是相当的重要呢。不知青宁兄是怎么看这件事情的?”“令太学生一同参考,应该算是走出了第一步吧。”风司廷微微笑着说道。宗熙眉头一挑:“何以见得?”“宗熙兄难道不知‘治大国如烹小鲜’?”蓝子枚抢过话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眉眼间流露出异常的畅意。“如此必然经年累世的重大举措,开始之际既不能动作太大以至于伤筋动骨,又不能力度过小使得毫无触动。朝中元老旧臣派系林立是实,但这究竟不是面上的事情。太学院看似远离切实政务,实地里暗潮汹涌却是整个朝廷的缩影——啊,这个林兄应该最清楚了,不是么?”林间非微微一哂,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自六人坐到小店铺起,他便一直没说过什么话,一双沉静如夜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身边之人。宗熙一句“何以见得”本就是故意发问,身负神童才子之名的宗熙只是对风司廷的见机之深感到惊讶而故作挑衅罢了。性子爽直单纯的蓝子枚却没有注意到两位同伴的意气之争,倒是把问题的矛头莫名地转移到自己身上了。“小弟倒觉得,其实事情不像几位兄长说的那么复杂呢。”同样一直没开口的青梵突然插话让风司廷吃了一惊,目光顿时向他转去。挑拣了两三样甜点放到碗里递给搂在怀里的风司冥,青梵这才抬起头微笑着说道。“风氏建国之初太学就是为了贫寒子弟而设立的官塾,君家第一代家主君非凡曾经有过‘使天下俊才入我门’的壮语。后来君离尘将自家子弟送入太学的行为被其后朝臣效仿,才渐渐形成了皇子贵族进入太学而寒门子弟反而不能进入的情况——其实君离尘旨在激励贫寒士子,只是可惜他的本意了。现在君上恢复太学最初之用,大概也便是为此吧?”“既然是恢复旧用,那为什么只是让太学生一起参加大比,却没有下旨让士子进入太学呢?”蓝子枚瞪着笑得天真的青梵,似乎颇为不满地问道。漫不经心地拢了拢风司冥散落的额发,青梵含笑着答道:“蓝兄也说了,太学院是朝廷的缩影嘛。取消不参试的特权已经很让人生气了,毕竟相对于之前有些学问平平却靠着特权取得清闲高位的太学生来说,像林兄这样才华出众的并不在绝对少数啊。”林间非凝视他片刻,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其实,太学生最大的特权不在不试而官这一条,而是可以在同级别的官职中选择最适合自己的位置。如果真的希望有所建树的话,能够做自己最想做也最擅长做的事情是最好不过了——尤其对于我这样出身优伶的人来说,这是费尽心思进入太学的唯一目的。”见到蓝子枚、宗熙以及风司廷脸上不敢置信的表情,林间非又是微微一笑:“我的父亲是先帝宠爱的琴师,因为这个机缘而进入太学院的我为此感谢着给予我一席之地的北洛律法。只是现在……”微微耸一耸肩,“不过既然多少年来一直都在做入仕为官的准备,即使是同场大比也不会真的带来太大的困扰吧?”口中说着,林间非的目光却一直凝在青梵身上。见他嘴角含笑,神情平和,一时竟也抓不到什么头绪,又笑了一笑说道:“不过,今日见了几位,间非倒真觉得之前过于托大了。且不说宗熙兄、青宁兄和蓝兄,单是青梵公子,年纪虽轻,见识却也是非凡呢。”青梵顿时笑了起来,“赞得太过了。青梵年纪小,什么都是听父亲兄长的教导,随口胡说的罢了。”笑容一敛,他正色道,“而且,青梵不会参加大比。”这句话出口,顿时一片寂静。虽然知道人各有志乃是世间常理,但在这样风云变幻的时代但凡学人士子莫不希望通过科考登堂入室,成就一番人生。宗熙、蓝子枚、林间非虽各自不同,识人看事的本事眼光却皆非平庸之流。青梵话虽不多,却已极得三人看重,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然是十分震惊了。风司廷却是笑了起来。“青梵,以父亲的性子,是不会任你这么逍遥的。”青梵低下了头,却正好与风司冥幽亮的眸子相对,看着孩子眼里异常认真的目光,不由露出极其温和的笑容,抬起眼看着风司廷,“如果哥哥在大比中一跃而出的话,梵儿的逍遥不就有机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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