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流哭着求他,说以后再也不敢了,爷爷不要赶哥哥走,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自那时起,陆流变了很多……有自制力,有忍耐力,虽然面目温和,却不爱说话了。他越来越依赖我,却和言希渐行渐远。 而言希,言希那段时间,上了初二,却开始叛逆,留长发,扎小辫子,抱着画夹,跑到各种地方,画不同的事物,美丽的肮脏的,只要他看到的。 他画过路边摊上银色的手链,画过雨后的黄昏,临摹过蒙娜丽莎,也画过肮脏的墙壁,为了一块面包打架的野狗,甚至,在阴暗的上演着van Gogh的电影院中 性 交的男女。 你无法想象,那个孩子,瘦弱纤细的孩子,穿着彩虹色的毛衣,穿梭了多少弄堂和肮脏粗暴的地方。 他似乎在追寻着什么,我不懂,陆流也不懂。而温少辛少,他们同言希陆流的交集中,甚至不知道有小陈这么个人。 言希不再爱笑,时常跑到我和陆流一起去过的那些东西,回来,很认真地告诉我们——我吃过你们吃的东西了,太甜,太酸,太苦,不好吃,真的。 陆流看着他,总是无意味地泛笑,是年少气盛,对言希的孩子气包容,或者忍耐了的。 他常常对我说,哥哥,言希还是太小,是不是。 他急于宣召他的长大,宁可教我怎样吃一顿繁复华丽的欧式大餐,喝完红酒,彼此取暖也不愿再暴露弱小,抱着我哇哇大哭。 那阵子,紫竹院有一个传说,说关系很好的两个人,一起走过竹林,会天各一方。言希那么不屑,拉着陆流的手,跑过每一根竹子,然后,大笑。 而我,一直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恢复了幼时的天真笑颜,心中隐约嫉妒。 我无法明了自己想起什么,可是,每个人,总有一些东西一些人,不能分享。 陆流却偷偷对我说,哥哥,我不同你一起走那个竹林,我们一定不走。 然后,我知道,我和他,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无法取代。 而一九九七年,不知道你是否从新闻中听说,首都南端曾经出现,一件爆炸案,是过年时,在酒吧室内放烟花引起的,死了整整三十三人。 阿衡怔怔,努力回想,是记起了这桩惨案的,熊熊烈焰,吞噬爆裂,肆意的蔓延,无穷无尽的熔烤,惨烈的哭喊,当年,她是看到了的,一张张在报纸中放大的悲惨。 小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疲惫地望着天空——当时,我,陆流,言希都在。我和言希喝多了酒,看着场内的烟花,前一刻还觉得很美,可是,下一秒,却听到惨烈的哭喊,伴随着风蔓延。 他说,陆流,只能选择一个。 ********************************************************* 阿衡怔怔,眼角不断掉眼泪,看着他,是不敢置信的,心痛到了绞烈,终于,疯了一般,把他打翻在地。 她不断哭泣,哑着声,大吼——你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就放弃他! 小陈眼神麻木,擦掉嘴角的血渍——我抓住了陆流的手,只想着活下去,陆流对我说,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可是,我回头了,言希的眼中有泪水,他跌在地上,那么瘦小,是仰望着快融化的招牌,拼命向外爬的。 绝望的,绝望的,绝望的。 他说,我无法解脱,几乎每一日都是噩梦,陆流无法面对言希,借着出国留学的理由,去了维也纳。 阿衡说,上帝怜惜,我的言先生还活着。 她放了手,冷冷俯视了那个男子,擦干眼中的泪水——你们,将永久地遭受着良心的谴责。 她借了行人的手机,笑着说,言希啊,我迷路了。 然后,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言先生,抬头,竹叶飘落,酒酿的香,飘远。 仔细想了想,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了,举国欢腾,在在长大了一些,已能添食半碗,学校派她第一次到市里参加数学竞赛,她运气好,拿了第一名。 掰着指,数了许多,可是,似乎,事事桩桩,都与她的言先生毫无关系的。 她知道有那样一个人间炼狱,却不知道有那样一个涅槃的男人。 他满头大汗,在竹林四处张望,漫天的竹色明紫,声声的阿衡。 是急匆匆赶来的,阿衡的喊声,断断续续,空旷,沙沙的竹声,淹没。 她听着,缓缓地闭眼,流了泪。 他是寻到了她的,长长地呼气,扶着竹,笑了——喂,笨蛋,我来接你回家。 她却走到他的面前,狠狠地拥抱,长久地,跌跌撞撞,纳入曾经没有彼此的彼此。 他手足无措,像个孩子,轻轻拍她的背——乖,没事儿哈,我来了,没事了。 她颤声,压抑,低声哭泣——我甚至找不出理由在1997年告诉他们,他们抛弃的那个少年,也会在2003年,是另一个人的心头肉!他们甚至以不知道为理由险些践踏了别人的珍宝! 言希愣了,看她,许久许久,是确认,她眼中的悲伤和痛意是到了骨子里的,是无法再深刻的。 他几乎一瞬间,就懂得了她说的什么。 他说,宝宝,我不用他们救,我很厉害的,真的,我可厉害了,我自己爬了出来,我不用任何人救。 他不断重复,我不用任何人救。 她却拉着他的手,说,我们一起走,走过这个诅咒。 漫天的紫气温柔,是哀伤的魔力。 她说,言希,我们一起走。 他却苍白了脸色,看着她,甩了手,往后退。 阿衡哽咽,言希,求求你,跟我一起。 言希却不断地退缩,是哀求了的神色,他流着眼泪,看着她,说不行。 阿衡向前,握住他的手,指着自己——没有分离,没有陌路,什么都没有。 言希的眸中,是无法抑制的悲伤和恐惧。 长长的径,是望向了竹林深处的,她牵着他的手,微凉的指温,漫爬过生命的惨烈和尊严,是坚持的彼此守护的信念,再也无法极致的言希和阿衡。 时年二零零三,他们相识五年。 跨越了命运的腐朽,他获得了新生,如释重负了,狠狠地抱着她,嚎啕大哭起来。是诉尽了所有被抛弃被不公对待被划烂心脏的委屈的。 那个女子,轻轻开口——除了白骨黄土,我守你百岁无忧。 她已,不能回头。 chapter79 Chapter79 闲暇的时候,阿衡总是蹲到小花圃中,拔掉一丛丛枯黄的野草,松了雪后的泥土,一耗,小半晚时光。 这么一个细致的工作,她开始时,低着眉目,只似对一件普通家务一样耐心的。 言希趴在二楼窗前,望着她,手中一个漂亮的小盒子,开开合合,口中哼着不着边的曲调,天真不羁。 那个盒子,在阳光下闪着祖母绿的光,隐约半透明的材质,背面刻着些字母,金色的,强光之下,瞧不真切。 他打开盒子,问,阿衡,要吃糖吗。 从盒中拈出一颗糖果,从天而降,悠悠哒哒从二楼落下,栽在阿衡刚翻新的泥土上。 阿衡拾起,剥开糖纸,是市面上常见的高级软糖。 塞入口中,却险些齁了嗓子,皱眉——怎么这么甜! 言希恶作剧成功,大笑——我刚刚在糖罐子里泡了半天。 阿衡无语,低头,再抬头,团了残雪,转身,砸向高处。 言希猝不及防,脸接了个正着。 看他狼狈了,阿衡也开始呵呵笑。 言希无奈,用手抹脸,嘀咕——个孩子,小气的哟。 然后,又从盒中摸索出一个小东西。 他说,这次,接好。 白皙的脸微微发红,转过身,伸臂,拉起窗帘。 隔断眼神。 眼神这东西,于他,一向是个不容易消化的东西,尤其是,面对着一个让你不容易消化的人。 抛物线,在阳光中,耀眼的明亮。 掷到了她的脚边,小小的银色,旋转,安息。 阿衡蹲在那里,眯眼看了许久,日头太伤眼,竟不自觉,流了眼泪。 有些脏的手拾起了,那个,小小轻轻的环。 一枚戒指。 拇指,食指,中指,小指。 一根一根,或宽或窄。 只剩下无名指。 握入了掌心,不再尝试。 她抬头,看着二楼拉起的淡色窗帘,浅浅笑了笑,拿出手帕,包好,放入了口袋。 然后,有一天,这戒指就莫名其妙失踪了,温某人很轻描淡写说她不知道丢到了哪里,言某人捶胸吐血,说丫就从没想过这是定情信物吗啊。 温某人= =,没。我一直以为,那是个玩具。嗯,就跟纱巾一样,你像妓院红牌那么随手一丢,我也就是火山恩客那么随手一捡。 言某人悲摧了TOT. 于是,谁他妈的还敢说这俩是爱情,这么狗血,这么雷人,这么找虐,这么……喜感。 回校之前,温家长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声泪俱下,言希他真不是良配啊。 阿衡迷茫——这跟我有一毛钱关系吗。 思莞皱皱皱,眉毛揪成了一坨,哀怨——你和他,他和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阿衡说,也没什么关系,你看过猫和老鼠吧,我是猫,他是老鼠。 思莞⊙﹏⊙,难道你们……其实只是迫不得已住在同一屋檐下,其实言希一直很忌惮你很恨你,其实你们一直是仇人…… 阿衡瞅着他,淡笑——是是是,我们是仇人。 多年后的多年,温家双胞胎缠着爸爸讲故事,思莞无不感伤地讲了关于猫和老鼠一对仇人。 他媳妇儿直接喷了他一脸葡萄籽儿——我怎么觉得,你跟我看的不是一个版本? 思莞说怎么不一版本了,我小时候扫过几眼,不就是tom 和 jerry吗,那个势同水火。 他媳妇儿哦,我小时候也没怎么看过,只知道,一只小贱猫整天追着一只流氓鼠,追呀追的,就没消停过,还挺……那个啥的。 啥……感伤么。 他们是演戏的,我们是看戏的,谁感伤,感伤什么。 *************************分割线************************ 阿衡走的时候,温妈妈坚持要送她到学校,言希说我晚上有通告,就不跟着去了。 阿衡说好,冰箱里做了一人份的排骨,晚上微波炉热热吃了吧。 言希刷牙,满嘴白沫子,点头。 他洗脸的时候她出门,言希说一路顺风,阿衡说谢谢。 门合上,戏落幕。 他嘴上的白沫子没擦干净,探着头,看着掩去玄关的墙壁,白得……真碍眼。 卤肉饭飞过来,喊着阿衡阿衡。 言希笑。 他说,你知道阿衡是谁啊就喊,以前教你喊陆流的时候,桌子板凳抽水马桶都是陆流。 然后,这名字也会定格,成为可怕的……叫做回忆的东西吗。 她说除非黄土白骨,守他百岁无忧。 忘了问,谁先白骨才无忧。 年后,言希很忙,很忙很忙,照辛达夷的话,老子还看清丫,丫rou一下就不见了,丫以为自己是内裤外穿的苏泊曼啊,那孙子,搁中国,就一影响市容。 言希摊手,我上午两场主持,下午完成三百张的封面,晚上还有sometime,娃,不是哥不陪你玩儿,实在是没那个精力。 抬腿,刚想rou一下再飞走,被辛达夷一扑,抱住了大腿,声泪俱下——言希你丫不能这么不厚道啊,兄弟这辈子就求你这一次TOT 言希= =,放手。一个月前,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辛达夷说,上次要不是老爷子死活不给我创业资金,我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才找你借的。 言希冷眼,谁让你天天拍胸脯拍得梆梆响,爷我一定进机关爷我一定光耀门楣爷我一定要让别人知道我是你孙子而不是你是我爷爷。我要是你爷,早抽死丫了,说过的话就是个p。 辛达夷讪讪,不都是人妖劝我吗,他说最近建筑公司大有可为,反正我们专业学的都是这个,做好了一样挣钱一样出名还不用领着死工资看人脸色不是…… 言希踢他——我懒得理你们那点儿破事儿。去去去,别拉我裤子,有什么话,直接说,什么时候跟陈倦一样婆妈了。 辛达夷很婉转地星星眼,看着言希比上帝还上帝,孩子特诚恳——美人儿,能帮我们做个宣传吗,下个月公司就要上市了。 言希= =,你让我带个黄帽子穿着蓝制服给你们建筑小组招商?于是你他妈下一步还用不用我陪人喝酒? 辛达夷靠,老子是那种人吗,就是指着你有名积点儿人气回头客,什么话,你把人想得都跟陆流温思莞一样心眼忒多。 言希啧啧,你真看得起自己,那俩早就修炼成蜂窝煤了,你跟人是一个吨位吗。 辛达夷揉头发,憨笑,那你是帮了。 言希狞笑,看心情看时间看酬劳。 辛达夷= =。打电话——阿衡啊,我跟你说个事儿…… 言希咳——明天下午后天上午我就这两块儿时间。 辛达夷欢天喜地——哦,是三姐啊,不是阿衡,三姐您天津话说得真好听,您问我找阿衡什么事儿,嘿嘿,没啥事儿,就是想她了。对,我是她兄弟辛达夷,我们在msn上聊过的,对对对,回见哈。 言希咬牙,抹脸——靠,卑鄙到这份儿上,算你狠。 **********************分割线********************** 阿衡一直惯在学校的公共电话亭给言希打电话,其实,通常,大概基本上都是言希在不停blabla,阿衡只是附和,然后不停地向投币口投币,认真听他说。 有时候,他说的话她大多记不清楚,后来回想,只剩下,自己不停投硬币的声音。 叮,咣。 藏在小小的电话匣子中,清脆的,载着温柔,绵长。 然后,他的声音一直传来,许多许多言希式的话语,我们阿衡,女儿,宝宝,听了很久很久,依旧新奇有趣儿。 他说我想你了,阿衡无意透过电话亭,看到了曾经亲密的顾飞白,和杜清散步在悠长悠长的学院路上,心中感慨原来物是人非是这么个意思,然后呵呵仰着小脸对电话那端说——我不想你。 不想你,天天都打电话,你烦死了你。 天气变暖了许多,江南渐渐复苏,鸟语花香。 言希的手机有些日子打不通,算算时间,好像是给达夷的公司做一个case,应该是没空理她。 可是,之前,言希无论是在做什么,都会接听的,阿衡想了想,觉得似乎奇怪了一些。 她打达夷的电话,统共四次,前三次没人接,第四次倒是通了,问达夷见言希了吗,他却支支吾吾了半天,说是言希发烧了,然后,听见嗤嗤拉拉的声音,应是有人抢走了电话。 是言希。 声音还好,就是带着疲惫,他说,阿衡,我没事儿,手机这两天没带。 阿衡问他,你发烧了?只有发烧? 言希嗯了一声,说我已经好了,就是这会儿有点困,补一觉,明天给你打电话。 阿衡松了一口气,噢,那你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拿着申请表,一阵风跑到李先生的办公室,先生,我想要报名参加志愿者小组。 那会儿,正流传着一种全人类的传染性的顽固型的病毒,世界卫生组织还没定个好听的学名,西方已经开始大面积爆发,然后,当时中国南方初露端倪,身为南方学术领头羊,Z大医学院女教授李先生申请了一个科研小组,专题研究这种病毒,预备带学生到轻症病房亲自观察,院里报名的人很多,倒不是不怕死,就是跟着李女士一同出生入死,以后保研交换留学就有着落了。 咳,这就是我们传说中的非典,传说中的SARS,于是,这文要是穿越该有多好= =。 言归正传,阿衡很争气,期末年级排名又一路飚回第一,也算有了资格。 只是李先生看见她,直摇头叹气——哎,现在的孩子,怎么功利心一个个这么重! 李先生对阿衡有固有的坏印象,所幸,得意门生顾飞白没有一条路走到黑。 阿衡抬眼,清澈的目色,讷讷——先生,我们去,是要照顾那些因为发烧得肺炎的人么。 李先生皱眉,说不止这些,重点是研究病毒。 阿衡有些尴尬,低声——先生,我确实是目的不纯,也确实没有想要研究出这是个什么病毒。我只是想要照顾那些病痛的人,不知道可不可以。 李先生微愣,却缓了颜色——为什么。 阿衡摸摸鼻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个冲动,呃,先生,您知道冲动吧,就是很想很想认真做一件事。 李先生笑,一定有源头的。 收了申请表,挥挥手,让她离去。 然后,阿衡想啊想,这冲动还真是……莫名其妙。 言希发了烧,她离他甚远,照顾不到,便想要照顾和他一样生病的人,好像,她这样尽心了,别的人也会同样尽心照顾她的言先生似的。 只惟愿,人同此心。 chapter80 阿衡随着李先生的研究小组进驻医院的时候,是递交申请表后的第七天。 她本来承诺三月中旬的时候,要回一趟B市,现在行程匆忙,已顾不得。 临行前,只得同言希电话道歉。 言希的声音,听着比之前有精神了许多,他要她放心去,注意感染,如果能抽出时间,他会来H城看她。 阿衡笑了,在他挂断电话时,趁着四下无人,月黑风高,偷偷亲了话筒一下,埋进夜色,仗着无人看见,脸红了一路。 吾家有女初长成,咳,理所当然。 谁偷笑?不许昂,憋着! 咱孩子脸皮薄= =。 宿舍只去阿衡一人,小五帮着她收拾行李,忽而发问——言希是不是准备辞掉演艺圈的工作? 阿衡手上的动作缓了缓,纳闷——怎么说? 小五说,这段时间,言希的工作一直由新人代班,他之前定下的各项节目走秀平面也推掉了七七八八,坛子里正议论这事儿。 阿衡说我也不太清楚,他时常任性,性格起伏不定,但等他考量清楚,就是定论,谁也动摇不了。 然后,摇头,叹气,宠溺微笑——你们容他想想罢。 总之,容他想一想,如果真的喜爱他,便再多些宽容吧。 小五捏孩子脸,拈醋鼓腮,来了一句,你还真爱他。 却不知,是吃谁的醋。 吾家言希虽尚不知是谁家良人,可是,吾家小六却实实在在是吾家小妹。 *************************分割线************************* 去医院时只说是提取病毒样本做实验的,却万万没有想到,会发展到一种无法控制的状态。 重症病房中,带着氧气罩的病人痛苦挣扎,常常青筋□着便在夜间停止了呼吸,而医院却只能用普通的镇定剂和抗生素注射静脉。 是身为医护人员无法忍受的无可奈何,却在日益增多的病人的重压下变得灵魂备受折磨。 来时的十八个人,到最后,坚持下来的只剩下五个,包括李先生和四个学生。 阿衡留在了那里。她记不得自己为什么留在了那里,只是冷眼旁观了同窗的离去。 要死亡,谁不怕。可是抱着那样生病着的小小孩子,看着他大咳,看着他气喘,看着他窝在她的怀中哭闹着找妈妈,心中总是万分难过。 那个孩子小名叫笑笑,是李先生指派给她的任务。 很小很小,刚刚学会说话,却得了这种病,甚至因为病症的突出而被隔离,无法触碰从不曾离开的妈妈的怀抱。 笑笑的妈妈从来没有哭过,只是求阿衡好好照顾小孩子,拿了许多巧克力糖,说是笑笑喜欢吃的。 阿衡明明知道小孩子得的是肺炎,不能沾刺激性的食物,却不忍心,收了糖,抱着笑笑的时候拿糖哄他。 笑笑很闹人,总是伸着小手去抓她脸上的口罩,他从不曾见过阿衡的样子,只是含糊不清地喊着叽叽。 阿衡笑,把笑笑抱紧怀里,喂他吃饭,说错,是姐……姐,jiejie,笑笑。 笑笑咯咯笑,叽叽,叽叽,叽……叽。 小脑袋歪着,头发软软的,笑啊笑,稚气可爱。 一同留下的顾飞白总是皱眉,警告——不要同他太近,虽然是小孩子,但毕竟还是病人。 阿衡说,虽然是病人,但毕竟还是个孩子,这样子,你觉得话是不是也能说得通? 顾飞白淡淡瞥她一眼,收紧了手指,高傲离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 笑笑的病症起初并不十分严重,但是,后来夜间突然发了烧,孩子小,不能打强针剂,笑笑一直高烧不退,冰敷、酒精擦浴、降温毯,全部都试过,却毫无起效。 主治医师说孩子不行了,通知家长吧。 阿衡抱着笑笑,发了一夜愣,额头紧紧贴着他的,机械地换毛巾,给他擦身体,她说,笑笑,你等等,妈妈很快就来了,很快的。 可,笑笑却睡得很香很甜,小手紧紧握着几块巧克力糖,直至晨光熹微,才丢了手。 小小的孩子,身体还很柔软,却渐渐,凉了,凉了。 笑笑妈妈赶到时,从她手中夺过孩子,哭声凄厉。 她哭着捶打阿衡,你还我的笑笑,笑笑,我的笑笑啊! 阿衡看着她,摘下了口罩,轻轻低头,说对不起。 转身的时候,医院的长廊很深很深,没有日光,没有灯光,一片漆黑冰冷。 身后,有顾飞白的声音,他喊温衡。 阿衡却没有回头,一身白衣,双肩柔弱。 她已有两个月未和任何人联系过,日日夜夜,守在这个医院。 她抱着医院长廊的公共电话,轻轻开口——言希,你知道吗,我的第一个病人,去世了。 她说,言希,你不知道,那是个多么可爱的孩子,每一天都会笑,像只小猫,窝在我的怀里,喊我叽叽。他爱吃巧克力糖,因为很小,夜晚睡觉还会尿床,揉着眼睛找叽叽。可是,我一直戴着口罩……他……甚至……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说着说着,蹲在地上,终于哽咽了起来,痛哭失声。 言希,我该怎么办,言希,我很难过,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言希…… 她喊那个人的名字,是崩溃了脆弱了寻求信仰的悲伤。 不远处,站着那个骄傲冷清的男子,看着她的背影,眼波冷静,却红了眼眶。 这部电话,早已坏掉,她怎么可能拨得出去。 只是一个寄托,而已。她怎么舍得,让那个人替她担心。 是兀自言语着,真的情绪,真的痛苦,真的……思念。 他甚至从未真正见过她口中的言希,即使听到过他电话中的声音,即使那个人,每一次都在电话彼端,拘谨低声地说谢谢你照顾阿衡,谢谢你。 可阿衡,甚至从不知道,她从B城逃到H市的时候,有一个男人,一路相随,直至把她安全送到他的身旁。 整整两个秋冬,那个男子说,天冷了,能否多陪在她身边。 能否给她多买一些糖果。 能否带她去一趟游乐园。 能否每一天都对她说宝宝你很了不起。 能否……给她一个温暖的家。 能否呢。 他和她可以很亲密,握住她的手,却不知道她害怕寂寞害怕被否定喜欢吃甜的人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当贤妻良母。 甚至她出走的那一日,那个,在电视上常常强大高贵的少年,常常飞扬着眉眼的凌厉男子,还在低声下气地问他——能否,在一月十日零点对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多可悲,他自诩自己爱这个女子极深,钟情刻骨,却不知她的生日。 他常常声音冰冷地问那个打电话来的漂亮少年——你在以什么身份和我对话。 那个叫做言希的人却不复人前的伶牙俐齿,他常常无措,狼狈着说对不起,你或许可以把我当做她的父亲或者兄长,嫁女儿嫁妹妹都是这样的心情的诶,请你谅解。 可是,谁家父兄做到极致,连上节目时,都常常用温柔的语气提起H城,说那个一个多好的地方啊,山美水秀,等我年老死去的时候,把我埋在那里吧。 那个多好的地方,多好多好,有你当年的阿衡,我日后的妻子,我的子女的母亲。 顾飞白无法言语,脑中闪过的场景也只是闪过而已。 一切前尘,烟消云散。他想他,只是对当年B城那个小小的少女着了迷。 当年,在那个小少年身旁,曾经有一个穿着软毛衣的小少女,在面具被摘掉时,微笑温和对他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 时年一九九九。 二零零三年的顾飞白伸出手,拉起那个白大褂的温柔女子,说一二三,傻姑娘,不要再哭了。 他红着眼睛笑了,把手机递给她,不过是思念,这有多困难。 ******************************分割线************************* 李先生带着他们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六月份。 当时,全校已经封闭,下了禁令,全校学生都不准私自离校,否则开除学籍。 阿衡刚回寝楼没几日,隔壁寝室有一个姑娘高烧不退,紧接着,楼里接二连三地有人发烧,被送到了校医院隔离,而剩下的大部分人,因为事态严重,也被隔离在宿舍里,每日三餐,学校派人从餐厅抬饭进来。 后来,进校医院的确诊了两个。 于是,她们还要在宿舍中隔离观察半个月。 小五十分悲切,整天嚎——我的男人啊,他好不容易来一次H城,我还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阿衡心念一动,结结巴巴问她——五姐……你说,言希什么? 小五白她一眼——个没良心的,只知道和顾飞白在医院逍遥快活,言希前些日子公布,他参加主持完全国大型慰问巡回演出后,会完全退出公众视线。H市Z大大礼堂是最后一站。 阿衡傻眼,讷讷——他没有跟我说的呀。我给他打电话,他什么都没说…… 小五问——那你们说了些什么啊。 我说我还活着活得很健康然后最近全校隔离我已经很久吃到糖了TOT,他说他也还活着并且活得很好然后他们学校没有隔离他不爱吃糖所以也很久没有吃到糖了…… 小五吐血,压抑住拍死俩小孩儿的冲动,然后叹气,看着她,现在你知道了,言希确实要来。 阿衡问什么时候。 小五说,五天后。 阿衡TOT,那我们不是还在隔离着…… 小五点孩子脑袋,怎么这么笨,这么笨!我找男同学在楼下接应着,咱们在二楼,铁定能翻出去! 阿衡丧气,就是去了,这么多人,也不一定能看到他。 小五握拳,龇牙,言希的最后一场主持啊,我们中午就等在大礼堂门口占位儿!我还就不信了!! 然后,俩孩子千辛万苦翻了出来。 再然后,蓦然回首,发现自己没票,杯具了…… 小五吐血,千算万算,老娘竟然忘了要票这茬子事儿。 看着翻墙蹭的一手血痕,咱孩子泪汪汪——五姐,你说一定能见言希的呀,我三个月没见他了呀,言希T________T 小五讪笑,要不,咱在外面听个响儿,言希主持声音老大了咳。 阿衡继续泪汪汪,咣咣拍大礼堂的门,言希呀T______________T 于是,思念就是这么个东西,孩子憋呀憋,憋到便秘,憋得想不起来了也就没什么了,可关键你别给人孩子机会啊,好不容易心上人到跟前了,却被他妈的该死的一道门堵到了外面,要你,你堵不堵,你堵不堵!!!! 然后一个助理模样的眼镜男走了过来,把眼镜扒拉到鼻梁上,拿手上的照片比对了半天,拉孩子辫子——姑娘,是你吗,你是温衡吗? 阿衡悲切,转头,谁啊你。 眼镜男嘿嘿一笑,怎么比照片上黑了瘦了这么多。 阿衡= =。您哪位? 眼镜男噢,忘了说,我是言希的助理,他让我瞅着你,直接带到VIP座位。 一瞬间,这个世界,鸟语花香,四季如春,生机盎然。 小五亮了眼镜,拽着阿衡哧溜一下,窜了进去,拿着荧光棒,在人头攒动中,骄傲地坐到了第一排。 咳,左边教务处主任,右边……教务处副主任。 刚挥舞了一会儿荧光棒,DJ YAN,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后面有人戳她。 孩子,安静会儿。 小五扭头,一看,哟,好眼熟好慈祥的老爷爷啊,这不是……这不是……校长吗TOT 泪奔,看着台上,娘的,男人哟,你可真会安排位置。 言希报节目时,正好看到她们进来,笑了笑,继续专心致志,朗音清拂,少年明媚。 阿衡坐在台下,认真地看着他。 和平时,不太一样呢。 好像,全身都散发着盛夏萤火虫一般的光芒,柔和,美丽,而不清晰。 小五看节目表,尖叫了,阿衡阿衡,一会儿,言希还有一首歌,什么什么秋天的海。 阿衡倒吸一口凉气——他唱歌? 咋啦?小五纳闷。 阿衡讪讪,你先找个耳塞吧,一会儿耳朵聋了别怪我。 小五激动了,什么啊,你都不知道言希唱的myprayer有多好听,我一日三餐就指着那首歌活呢,我告你,你不能仗着跟他住一间房子就诽谤他>=< 阿衡= =。我诽谤他,拉倒吧,就那个五音不全…… 然后,记不得是倒数第四个还是第五个节目了,言希拿着麦克风站到了舞台的正中央。 那个男子,似乎在用生命吟唱。 常半夜醒来 寂寞的幻想 若推开了窗 能看见大海 被遗忘时候 它是否存在 他选择离开 也否定了爱 从那一天起 我发现自己 某部分死了 不想有未来 大海不明白 弄潮的人啊 夏天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像沙滩脚印 眷恋还清晰 等时间掩埋 始终不明白 爱能被取代 困惑的我不敢再伸手去爱 灰蓝的心情 想念着夏天 那秋天的海 常半夜醒来 寂寞的幻想 若推开了窗 能看见大海 被遗忘时候 它是否存在 大海不明白 弄潮的人啊 夏天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像沙滩脚印 眷恋还清晰 等时间掩埋 始终不明白 爱能被取代 困惑的我不敢再伸手去爱 灰蓝的心情 想念着夏天 那秋天的海 始终不明白 爱能被取代 困惑的我不敢再伸手去爱 灰蓝的心情 想念着夏天 那秋天的海 他唱被遗忘时刻,它是否存在,调整台步,走到了舞台的最前端,弯腰,从西装口袋中摸出一颗蓝色透明的糖果,深深地看着阿衡,轻轻喂进她的口中,然后微笑宠溺,摸了摸她的脑袋,向后倾倒,躺在舞台上,额头明亮,望着天际,单手拿着麦克风,在人海中,在唇畔,唱着一首镇魂歌。 他唱,他选择离开,也否定了爱。 他说,始终不明白,爱能被取代。 大海不曾明白,可是,亲爱的,你又是否明白。 你又是否明白。 chapter81 Chapter81 言希说,你有什么很想和我一起去做的事吗。 为什么这么问。 言希笑,卸去脸上的淡妆,微微转头,细长的指捏了孩子下巴,皱了皱眉——好像,瘦了一些。 他的背后,是一面光滑的镜,镜中的两个人影,离得很近,仿佛相依。 阿衡口中,还有水果糖的残留甜香,想了想,她低头,轻声问他——今年暑假,你能陪我看电影吗。 那个少年对着镜子,蹭去唇角最后一抹渍,挑眉——这就是你想和我一起做的事。非我不可的? 孩子望天,也不是,我就是很久没有看过电影了,不是你别人也行的,只是你不是大闲人吗。 言希抽搐,我以为我的时间可以用美金计算的。 阿衡笑眯眯,那是今晚之前。 今晚之前,你是贴着金箔的DJ YAN,今晚之后,你就是马路牙子上的路人甲,虽然极可能某一天戴着眼镜站在公车上被某些姑娘花痴一声美少年。 言希= =,谢谢你给我这么高的评价,谢谢,谢谢。 阿衡哈哈,不客气。 他看她,目光中,有一种食髓的妙意,纷繁的桃花摇落,要笑不笑——真的没有其他想和我一起做的事了吗。 阿衡说,有啊,我们可以一起去南非淘金,或者到印度卖艺,然后赚很多很多的钱,一半捐给government,一半留着买一套新的不锈钢厨具和一副冬天可以光着脚的波斯地毯。 言希手臂搭在转椅上,大笑,我现在也能给你买不锈钢厨具和波斯地毯。 可是,你不是说……两个人……一起完成的事吗。 阿衡抿着薄唇,白皙的面孔有些发红。 他看着她,目光怜惜,轻轻把她抱入怀中,像是对着个小孩子,轻轻抚摸着她的眉——傻瓜,还是那么喜欢言希吗,像是两年前? 阿衡傻眼了。 她可不记得自己说过喜欢过这人,心虚,装傻——言希,最近你们学校有没有人被隔离我跟你说我们学校可能会提前放假然后考试是开卷考试的呀^_^ 言希揉她的黑发,无奈了的表情——喂,温衡,我们谈一场恋爱吧。 …… …… …… 虽然她是喜欢这人,在某种程度上还喜欢到一种如同瘾君子的程度,但是牵手,亲吻,拥抱,睡在一起,什么都干过了,于是,用得着先上车后补票吗。 咳,其实她的意思,她的意思是,再过几年,大家年龄大了,妈妈爷爷态度软了,他们两个凑合凑合,不用说明白,办个结婚证不就得了吗…… 那人面子挂不住了,讪笑,也是,大家都这么熟了…… 阿衡拽他衣角,目光和气得很,上至天空无穷远,下至地心无限深,偏偏,不看他的眼睛,只小脸红了一大片——那啥,试试吧。 嗯? 你说的那个恋爱。反正即使我们合不来,也……分不开不是。 言希和温衡从来都是两个极端,却像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生给彼此折磨。 那个男子,眼睛很温柔很温柔,好像盛满了极深的深山中的泉水,欲溢未溢。 他说——可是,也许恋爱把我们变成变得敌视挑剔。我不会像平时对待我的宝宝那样忍让宠溺,你也不会像对你的言先生那么宽容温柔。 阿衡低头,呵呵微笑——我也听说,一个人人生的四分之三总要给一个千娇百媚的陌路人,露水姻缘,风干不化,却难堪莫过,伴了一生的四分之一益老益丑。你说,你是要做四分之三,还是四分之一。 言希说——你只有四分之一的潜力,我勉为其难,四分之三,我们俩,刚好成全一辈子。 阿衡不作声,心中总觉得这么算似乎是不对的,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却一时,想不出。 *****************************分割线**************************** 他说我们谈恋爱,然后隔着两地,两个人互相问问好吃了吗睡了吗身体还好吗,她说我们学校食堂的饭越来越难吃了,他就说我们学校正在开辩论赛我当观众;她说我们院里最近又有人谈了然后分了,他表示同意顺便提起对了最近我才发现我们院其实有很多很漂亮的女生;说,注意啊,犯规了,我们谈恋爱了,按照别人的说法我得跟你闹脾气了。他说哦,= =,知道了。 然后两人沉默啊沉默。 她说今天天气真好诶,他抬头望天,这里刚刚下过暴雨。 她逮着话题啊那你多穿些衣服,他嗯了一声看着天耳中一下下模糊地跳动着雨声。 然后,我们……挂了吧? 好,呵呵。 小五拿枕头砸她,你们这叫谈恋爱吗,跟以前有什么差别吗。 阿衡呵呵傻笑,脸红,埋在被中——不一样啊,五姐,不一样。 虽然他和她每天通话不超过五分钟,但是,以前她说一声言希是我的,旁边一堆人翻着白眼说卖口杰克森还是我的呢;现在她说言希是我的,至少有一个人不能耍赖。 于是,耶稣释迦摩尼啊,我真的已经准备好了,请不要吝啬,把幸福砸向我吧^_^。 *******************************分割线*************************** 言希放假比阿衡早几日,但已经近了七月份,天愈热,不愿阿衡旅途拥挤,就和她约定,开车接她回家。 阿衡考完最后一门解剖学时,教授抽调了几个学生清理实验室,阿衡不幸中选。 在一起的,还有杜清。 杜清和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不是刻意,似乎,也就是没有机会罢了。 听说,杜清和顾飞白已经订了婚,宴席请了南方各大名流,风光异常,人人夸赞天作之合一对好儿女,整个院里都吃到了喜糖,她们寝室得了一整盒suri,大家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阿衡只好笑,提笔恭喜,二字清逸俊雅,铺了站了金粉的红纸,落墨温衡,让院中同学帮忙带给一双新人,聊表心意。 自然,有人是想看她笑话的,可是,就是这么个过去,情深意笃两载总是陪伴,让他人审视又如何。 只是,杜清看她,现在还是有些不自在,几个同学拿干布擦拭试验台,这人,也是站在离阿衡最远的台前。 窗外夕阳渐落,热气消散了许多,微风吹送,透过窗,隐约能听到蝉鸣。 她微笑看着窗前的翠绿,算算时间,言希想必也快到了,便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实验室的走廊前,有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叩实验室的门。 竟是顾飞白和一个美貌利落的女孩儿。 杜清惊喜,走了过去,招呼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