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品温如言》-9

思尔嗤笑——“都过这么久了,你还跟以前一样,呆得无可救药。”  阿衡呵呵笑。  “不说了,我有急事,你兜里应该有钱吧,先借我点儿。”思尔有些不耐烦了。  “要多少,干什么?”阿衡边扒书包边问。  “谢了!”阿衡刚掏出钱包,思尔便一手夺过。  “至于干什么,不是你该管的,当然,你也管不着。”  她扬扬手,转身,干净离去。  **********************************分割线************************  之后,便未见过思尔。  篮球联赛,西林不出意料地进了半决赛,比赛定在周日上午八点半,地点是B大体育馆。  思莞达夷每天在院子里的篮球场,练得热火朝天,阿衡同言希便坐在一旁看着两人,递个毛巾扔瓶水什么的,实际的忙帮不了多少。  达夷看着坐在树荫下的两人,着实嫉妒,流了汗便使坏心眼儿,捞起两人的胳膊蹭汗,阿衡总是薅出胳膊,温笑着把毛巾递给少年;但言希可没什么风度,揪住少年的腮帮子把他往一旁摔,而后补踹两脚。  “言希,男人是不可以这么小心眼的。”辛达夷呲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身,双手撑地,汗水顺着背心向下流。  言希懒得搭理他,拿了毛巾,扔到了少年身上,淡声说道——“擦擦吧,汗都流干了,唾沫还这么多。”  他眯着眼,望着篮框,思莞还在重复不断地练习投篮。  “很好玩吗?”他觉得无法理解。整天身上黏糊糊的,一身臭汗,就为了一个不值多少钱,说不定卖了自个儿家中的一件古董都能买一麻袋的东西,有这么好吗?  “切!这是男人的荣誉,怎么是好玩,这是荣誉!”辛达夷叽里呱啦,十分激动。  言希掏掏耳朵,不置可否。  “达夷,你准备偷懒偷到什么时候!”这厢,思莞拉长了俊脸,没好气地看着达夷。  “来了,就来了!”少年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笑着跑了过去。  传球,运球,三步上篮,投球,两个少年配合得十分默契。  “呵呵,黄金搭档。”阿衡下结论。  啊。言希笑了,点点头。  突然有些怅惘。  “你看,都多少年了,你哥和达夷好像一点也没有变化。”言希把手比划成相机的模样,定格在两个少年欢愉流汗的面庞上。  他不经意地笑着,扭头,看到了阿衡,笑颜有些僵硬。  这句话,是惯性,可是,又是惯性地说给谁听?谁又能让她拥有这般强大的能力,多年以前,在乌水小镇遥望到,两个小少年的英姿飒爽,多年以后的此刻好让她附和着说“是呀是呀没有变化。”  阿衡佯装着没有听到,没有听出这话是对思尔所言。  难得糊涂,难为清醒。  *********************************分割线******************************  周日的比赛,上午比完后,下午和去年的冠军学校另有一场练习赛,所以,思莞达夷中午吃饭的时间都够呛,阿衡和妈妈爷爷商量过后,决定做了饭,中午送过去。  思莞含蓄地表示自己想吃西红柿炖牛腩,辛达夷则是嚷嚷着非葱爆小羊肉不嫁,呃,不,是不吃。  阿衡讪笑,周六便去跑菜市场,转了许久,才买齐了配菜。  返家时,夕阳已经落到了红瓦之上,分外的温柔和暖。  路过帽儿胡同时,看到了小虾,正帮着何爷爷收摊,小孩子扑过去,亮晶晶的眼睛望着她。  “姐姐姐姐你要给思莞哥达夷哥做什么好吃的星期天我也想去我也想吃!"小孩儿口舌伶俐得很。  阿衡笑,一直点头说好。  “爷爷,这是教我念书的阿衡姐姐,对我可好了。”他拉着老人的手,笑得眼睛宛如溪流一般清澈。  老人笑得皱纹慈蔼,局促着,连连道谢——“好姑娘,麻烦你了,我们小夏贪玩不懂事,劳你费心了。”  阿衡红着脸,不好意思了,爷爷,您太客气了,哪里的话。  蓦地,胡同里传来了一阵哭喊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  其中,有一个声音,听起来,很是耳熟。  阿衡越听越觉得熟悉得静心,心思琢磨过来,拔腿就往声源处跑,边跑边吩咐小孩子——“小虾,跟爷爷,先回家,别管这事。”  她怕极小孩子爱凑热闹的天性。  小虾不乐意了。有热闹看凭什么不让我去呀不让我去我偏去。  于是,后脚颠儿颠儿地跟了过去。  跑到胡同深处,阿衡叹了口气。  她比任何时候都希望是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结果,真的,看到了——思尔。  思尔,此刻缩在墙角,两个穿着流里流气染着黄发的青年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话,对着女孩动手动脚。  “温思尔,你装什么正经,昨儿不是刚和我们蹦过迪吗,今儿怎么就装得不认识我们哥儿俩了!”其中一个捏住了思尔的下巴,调笑地开口。  “滚开,我不认识你们!”思尔抗拒着,恐惧地看着对方,哭得嗓子都快破音了。  “尔尔,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阿衡朗声,微笑看着思尔的方向。  两人一愣,可能没想到这么偏僻的胡同竟然会有人。  趁着两人回头的行当,思尔猛力挣脱了桎梏,跑到了阿衡身后,颤抖着身子。  “你是谁?”两个男子恶狠狠地开口。  “我是,尔尔的姐姐。”阿衡眉眼平静温和,握住思尔的手,转向身后,对着空荡荡的巷子,大喊一声——“爸!快来,尔尔找到了!!”  “来了来了!”远处隐约传来男子的声音。  “温思尔,你他妈不是说你是孤儿,无父无母,让我们带你混的吗,真他妈的晦气!”其中一个一见这阵势,骂骂咧咧,没了兴致,招呼了另外一个,匆匆离去。  等二人远去,思尔一瞬间瘫在地上,抱着阿衡痛哭出声。  “我好害怕,阿衡,我好害怕……”  “不怕不怕,没事了没事了。”阿衡软了眉眼,轻轻抱着女孩安慰着。  远处啪啪地跑来了戴帽子的小孩儿。  “嘿嘿,姐姐,我演的好不好?”  阿衡笑得山好水好——“你说呢?”  哦。小孩儿垮了嘴。  “姐我不是占你便宜你要相信小虾是爱你的!”  阿衡点头,我相信我相信。  只是这距离太远,这坏人乱了阵脚,才没听出那“父亲”登场时嗓音如此稚嫩。  没忍住,怀中的女孩扑哧一笑。  “小猫撒尿,又哭又笑!”小孩儿刮着粉嫩的脸蛋儿嘲笑思尔。  阿衡拍了拍女孩的背,帮她顺了气,可她抬起脸,眼泪却掉得益发凶狠。  “阿衡,我想回家……”  *****************************分割线***************************  阿衡走进爷爷的书房,有些拘谨僵硬。  “阿衡,怎么了?”老人本来在看报纸,抬头,笑了,他见不得孙女乖巧傻气的样子,着实讨喜。  “爷爷,你忙不?”阿衡小声。  “不忙。”老人摇头,猜测“学校有什么事吗?还是你哥言希达夷他们合伙欺负你了?”  阿衡摇头,像拨浪鼓。心中暗叹他们仨在大人眼中还真是坏到一块儿了。  “爷爷,我说,你不生气,行吗?”  老人点头,宽容慈爱地望着她。  阿衡垂了目光——“爷爷,接尔尔,回家,好吗?”  老人愣了,空气中只有缕缕的呼吸。  一片寂静。  半晌,老人才沉吟开口——“阿衡,你知道,这样一来,结果是什么吗?你妈妈会为尔尔想得更多,而不是你;思莞会顾及着尔尔的感受,而忽略你……”  他的声音很威严,却带着怜惜。  阿衡轻笑,打断老人的话,温柔开口——“还有爷爷……”  老人愣了。  “爷爷,担心,自己也会,这样。”  “爷爷,很思念,尔尔,可是,却顾及我,不肯答应,妈妈思莞。”  “爷爷,多爱,尔尔一点,不是错。”  1  “爷爷,尔尔很想你。”  老人叹了一口气,揉揉眉心,温了嗓音——“阿衡,你只是个小孩子,可以再任性一些。”  “爷爷,如果,每个小孩,都任性,大人会,很辛苦。“阿衡笑,眉眼平易。  “是啊,可是,你是温慕新的孙女,有任性的资本。”老人沉声,些微的自负与睿智。  “爷爷,这样,不公平。”尽管他清楚自己是亲生的孙女,但,不是每一个在乌水小镇土生土长的傻姑娘,都会痴痴妄想着自己有一天会跳上枝头变凤凰,正如有着任性和高傲资本的温思尔,也不见得想过自己一夕之间会变得一无所有。  老人笑了,眼中满满的欣慰和无奈——“让尔尔回来吧。反正,这种局面不会僵持太久了。”  ***************************************分割线*******************  周日中午,阿衡坐着公交车,拎着饭盒,到达体育场的时候,比赛已经接近尾声,108:80,西林以大比分的优势赢了半决赛。  场内一片欢呼,达夷兴奋地窜到了思莞身上,硬脑壳大白牙十分耀眼。  言希坐在看台上,却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阿衡抿唇,不动声色地坐在言希身旁。  “思莞达夷,你们看,言希,睡着了,快吃,别告他,我做排骨了……”软软糯糯的嗓音,对着空气煞有介事。  思莞达夷明明远在球场之内。  言希却“噌”地坐了起来,瞪大水灵灵空放的眸——“谁抢我的排骨谁谁谁?!!!”  阿衡抱着饭盒,笑得小米牙露了八颗。  言希反应过来,怔忪望着场内——“赢了么?”  阿衡点啊点。  “呀,这孩子,我跟你不熟好不好,怎么这么爱调戏人呢?”言希有了开玩笑的心思,假惺惺地对着阿衡开口。  阿衡笑,是呀是呀我们不熟,唉你叫什么来着,一不小心忘了。  言希翻白眼——“过了过了,可以比这个再亲近一点。”  一点是多少?  阿衡歪头,想着,却没问出口。  远处的辛达夷思莞已经冲了过来,一个抱着阿衡,激动得红了眼眶阿衡阿衡我的葱爆嫩羊肉呢饿死老子了,另一个揽着言希的脖子脑袋蹭到少年背上,咆哮的倒是言希,温思莞你给本少滚开一身臭汗脏死了!  “嗷嗷嗷,阿衡姐言希哥思莞哥达夷我来了我来了,有没有鲍参翅肚满汉全席??”这厢,带着帽子的小屁孩儿也恰巧从场外飞奔了过来。  乱七八糟,闹哄哄的。  真正安静下来,是饭菜被席卷一空,一帮少年腆着肚子打嗝遥望蓝天的时候。  “人生真美好,要是,今天晚上,能边吃小龙虾边喝啤酒就好了……”辛达夷边剔牙边梦幻。  “最好是新鲜的澳洲龙虾……”言希接。  “然后丹麦空运来的嘉士伯啤酒……”辛达夷继续。  “最好是本少请客的……”言希笑。  “然后思莞买单的……”辛达夷嘿嘿。  思莞忍住抽搐——“为什么是我埋单?”  “你家两口人,好意思让我们请客?”辛达夷昂头,理所当然。  思莞一向温和绅士,笑着,默认了,点头了。  阿衡却吸着鼻子怒了。  丫的,葱爆羊肉都吃狗肚里了……  chapter27  Chapter27  下午的练习赛,不知道是不是免费龙虾的功效,辛达夷异常彪悍,自己进了三分之一的球儿,看得思莞目瞪口呆。  “说吧,去哪儿吃?Seine还是Avone?”思莞无奈,被好友挤兑了依旧微笑不止。  “Seine”  “Avone”  言希达夷一同笑脸盈盈地喊,但一听意见不一致,四目对视,噼里啪啦,火花四射。  “那是,什么?”阿衡问,软软的语调。  思莞笑着对妹妹解释——“都是专门烹调龙虾的西餐厅。Seine主厨做的虾是一绝,而Avone的虾味道虽不如seine绝妙,但是老板私藏的啤酒却是别处喝不到的。”  哦。阿衡点头。  “思莞哥,你能不能不说虾,感觉像是我被吃掉了。”戴帽子的小孩儿鼓腮,十分的不乐意。  思莞酒窝深深,揉揉小孩的帽子——“抱歉抱歉。”  阿衡笑,那要叫什么?  这厢,言希达夷掐上了。  “avone的啤酒!”  “seine的龙虾”  “avone!”  “seine!”  “脾酒!”  “龙虾!”  “啤酒!”  “龙虾”  “龙虾!”  “啤酒!”  “好,啤酒!”言希拍案,双颊泛着桃花红,笑颜得意。  “言希!!!”辛达夷知道自己被哄了,小龙虾要飞,飙泪。  “好了好了,吵什么!”思莞挺胸,拿出了魄力和风度——“外带avone的啤酒,到seine吃龙虾!”  言希耸肩,桃花散开。  阿衡面上一抖,她为什么觉得言希倒并非有他说的那么想喝啤酒,反而是恶趣味,想要逗达夷呢?  一行人到了avone,离餐点儿还差了些时间,客人不算很多。  Avone的设计和一般的西餐厅并没有什么区别,明亮的落地窗,挂着浮彩夸张的油画的墙壁,优雅的餐台,银质的餐具,深色的折叠成天鹅状的餐巾以及每个餐桌上新鲜的带露玫瑰。  可,阿衡看了,总觉得整个餐厅有一些不协调之处。噢,是了,未置餐桌的吧台对侧的墙壁上没有挂油画。  “啊,是言少,温少,辛少。”穿着燕尾服的栗发褐眸中年外国男子走了过来,一口流利的中文,但音调还是有些僵硬。  “李斯特。”思莞彬彬回礼。  言希只淡淡点了头,达夷憋得脸通红,来了一句——“hello。”  李斯特笑——“辛少,我是德国人。”  阿衡偷笑。  小虾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李斯特。他对陌生的事物或人,总有着浓厚的兴趣。  “几位这次光临……”李斯特询问的语气。  “挑几瓶啤酒。”言希拿起吧台上的塑料手套,轻轻贴附在纤长的指上,平淡微笑。  李斯特殷勤上前,走到未挂油画的墙侧,用脚勾了墙侧的卡口,缓缓推转,反面,一格格瓶装精致颜色诱人的啤酒映入了目中。  阿衡觉得眼前一亮。  这些瓶子,不做酒瓶,当做工艺品也是能收藏的。流畅的曲线,恰到温暖的光泽。  言希走到酒墙中央,沉思片刻,伸出戴了手套的手,取出靠右侧的一格啤酒,轻轻摇了摇,原本清水的色泽,瞬间沉成流金,耀目而明媚。  “fleeting time,李斯特,你藏了这么久,还是被我发现了。”言希语速加快,挑眉,带着兴奋和惊喜。  李斯特诧异,迟疑,半晌,才开口——“言少,这酒,有人定了。”  “谁?”言希挑眉。  “我们小老板。”李斯特为难。  “不行,是本少先发现的。”少年抱着酒瓶子的手收了紧,孩子气地瞪着李斯特。  “李斯特,我们可以付双倍的价钱。”思莞适时上前,温和有礼地开了口。  “之前言少也问我要过几次,我一直很为难,实在不是故弄玄虚,只是这酒是我们小老板珍藏的,仅有一瓶。”李斯特解释。  “你们小老板在哪儿?”思莞皱眉。  “他目前,在国外留学。”  “那能否打电话同他说明呢?”思莞不甘心,再问。  “这……”李斯特犹豫片刻,有些勉强地开口——“我试试。”  看着李斯特走到了一旁接电话,辛达夷骂开——“我靠!什么小老板,比老子面子都大,思莞你跟这老外磨什么,家里老头儿们一个电话打过来,什么酒喝不到嘴里,还在这儿,让老子看内什么狗屁小老板的脸色!他奶奶的!”  思莞苦笑。  要不是言希想喝,他才……  抱着酒的少年不作声,只是轻轻用指摩挲了酒瓶,眯眼看着金色的液体又一点点恢复澄清。  待李斯特回来,一通道歉——“抱歉,我们小老板说,fleeting time是他的心头好,要送给最珍爱的人的,所以,言少的要求,我们恐怕……”  言希怔怔看着酒瓶,随即,抬了头,递给李斯特,淡笑开——“本少忽然不想喝了,还给你。”  李斯特终觉不妥,得罪不起眼前的三人,便挑了几瓶上好的啤酒,作为赔礼送给言希。  可,言希,却淡了心思,回绝了。  辛达夷勾了言希的下巴,嘿嘿笑道——“美人,没关系,只要你跟着大爷,没有那啥啥福利太,咱还有青岛呢,支持国货,哦耶!”  言希笑若桃花,反手抓住了达夷的手,轻舔了舌尖,眸光四溢,不怀好意地掐着嗓子——“死相!“  阿衡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达夷却轰地红了脸庞,说话不利索了——“言希你你你……”  言希笑,瞬时抛了一个媚眼,无辜而狡黠。在戏弄别人的事上,他断然不会落了下风。  思莞淡笑,挤了进去,不动声色地分开了两人。  “别闹了,小虾都饿了。对不对,小虾?”  好像是。小孩儿摸了摸肚子,懵懂地点了头。  阿衡淡哂。  她势必把自己放在超然的位置,才能掩盖自己的迷惑。  到了avone,老板极是热情,像是许久之前便熟识的人。看样子,三人经常光顾。  “陈老板,新鲜的龙虾看着挑几只,最大的冻了切薄,添几叠芥云红酒酱,小一些的用荷兰奶油焗了。”辛达夷熟练地翻了菜单。  “是是。”对方殷切开口——“辛老最近身体可好了些,陈年的痼疾,春天最易发作。”  辛达夷凝睇,笑说——“老爷子身体好得能上山打虎,只是一帮护理警卫员小心得很,倒显得我很不孝顺。”  此言,不可谓不得体。语句拿捏得刚刚好,派头做得恰到甘味,却不是阿衡熟识的辛达夷。  阿衡抬眼,思莞言希是习以为常的面容。  “这位小姐是?”陈老板看阿衡是生面孔,微笑询问。  “家妹。”思莞微微一笑。  “哦,是温小姐呀,怪不得模样生得这么好,像极温老夫人。”对方笑着称赞,心中却有了计较——这姑娘就是才寻回温家的正牌小姐。  思莞眼睛黯了黯,勉强点头。  言希却笑,眸中温水拧了冰意——“陈老板好记性,以前温奶奶带着思尔来的时候,您也是这么说的。”  那中年男子瞬间脸红,被噎得哑口无言,寻了理由,匆匆离开。  气氛有些冷。  半晌,阿衡温和一笑,山水流转——“奶奶,在地下,会骂他的。”  “为什么?”达夷抓头。  “奶奶说——嘴笨嘴笨,不像不像。”阿衡故意说话结巴,逗众人笑。  这便有了台阶,大家骑驴下坡,转了话题,气氛慢慢调浓,是一幅亲密无碍的样子。  阿衡在南方长大,龙虾也是吃过许多的,但最大的也不过是两掌罢了,可眼前的,远和自己从小见惯的不是一个品种一个吨位。  长长的须,硕大的身子,已拔开的硬壳,洁白柔软的虾肉,冰块撑的底,加上几叠子散发着奇怪香味的调料,实在是稀奇诱人。  小虾欢了,扑向同类,塞了一嘴,顾不得说话。  思莞笑,夹了一片虾肉,蘸了酱汁,放入阿衡碟中。  他一向有着好兄长好男人的风度,这一点无可指摘。  辛达夷像是饿得厉害,风残云卷,阿衡本就觉得虾味鲜美,看到大家吃得高兴,吃到嘴里,好像又好吃了几分。  可是,无酒不成宴。思莞自幼接受的教育便是如此,于是要了几瓶嘉士伯啤酒佐菜。  吃到半饱的时候,有人打了电话过来,思莞接了手机。99年的时候,所谓手机重量着实不讨喜,但在当时,算是稀罕物件,思莞他们对这个还算有兴趣,就央大人从免税出口货中挑了几个玩儿。  接电话时,思莞是满面温柔和笑意,挂电话时,脸却已经变得铁青,抓起桌上的啤酒,整瓶地往下灌。  大家面面相觑,连小虾都乖觉地放了筷子,大气都不敢出地看着思莞。  “思莞,怎么了?”达夷沉不住气,皱眉问他。  少年不答,又开了瓶啤酒,未等达夷夺下,瞬间灌了下去。  要说起嘉士伯,度数撑死了也就是啤酒的水平,但喝酒最忌讳的就是没有章法地猛灌,这不,思莞的脸颊已经烧了起来。  少年明亮的眸子带着隐忍气愤,不加掩饰地看着阿衡。  他再去摸索第三瓶酒时,言希眼疾手快,抢了过去,沉了怒气——“你丫到底怎么了?!”  他笑了,直直地望着阿衡,滚烫的泪水瞬间滑落,让人措手不及。  “阿衡,你就这么恨尔尔,就这么容不下她吗?她到底碍着你什么了,又干过什么,值得让你这么对她?”  阿衡张嘴,蠕动了,却发不出音节,于是,努力又努力,对着他微笑,悲伤而不安。  “你为什么要骗尔尔在帽儿胡同等着你,你说一定会带她回家,然后安稳地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尔尔……”思莞的声音已经哽咽——“在帽儿胡同等了你一天一夜,你知道她对我说什么吗?”  什么,说了什么?阿衡冷却了全身的温度,却依旧带着虚弱的善意微笑着,只是喉中干涩得难受。  “她说——哥,阿衡什么时候接我回家,我好想回家……”思莞几乎破嗓吼了出来,完全撕裂了的痛楚。  “我从来没有期待你对尔尔抱有什么样的善意,甚至,我希望你能够恨她,这样,我会更加地良心愧疚,会更加倍地对你好,补偿你从小未得到过的亲情……”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可为什么,还要带着这样的恶意走入荒谬的偏差?  思莞顿了嗓音,凝滞了许久,轻轻却残忍地开了口,  “可是,温衡,这辈子,我从来没有比此刻更加地希望着,你他妈的不姓温!!!”  阿衡本来握紧的拳松了开,她觉得,指尖全是汗,全身的皮肉都在滚烫叫嚣着。很奇怪地,心跳却可笑地平稳坚强着。  缓缓地,她蹲在了地上,蜷缩成一团,连面庞都皱缩了埋到深处。  喉头颤抖着,眼睛酸得可怕,泪水却怎么也掉不下来。  原来,她不像自己想象地这么在乎温家,温思莞。  谁又稀罕姓温!谁又稀罕……  想了想,于是,她又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可是刚要笑,眼泪却掉了出来。  “温思莞,你他妈的以为自己在演八点档的狗血肥皂剧吗?”未及她说话,言希冷笑,走上前,握紧拳,飞了白色衬衣的袖角,打在了思莞脸颊上。  思莞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跌坐在地。  辛达夷小虾在一旁傻了眼。  “达夷,你陪着温少爷耍酒疯,老子不奉陪了!”言希撸了袖口,喘着粗气,拉起阿衡,流行大步,伶仃孤傲着脊背,离了去。  走了出去,阿衡却甩了少年的手。  “你,不信思莞,吗,我害尔尔……”她赤红了双目,像是杀了人的绝望姿态,话语乱得毫无章法。  言希摇摇头,沉默着,甚至并没有微笑,漂亮的眼睛却慢慢注入了谅解的温柔。  她恐慌地看着他,十分地厌恶他用近似怜悯的眼睛望着自己。  这让她无地自容,存在得自卑而毫无傲骨。  他伸出手,干净纤细的手指,轻轻包住她的手,一根根缚住她的指,略带冰凉的指腹,在行走中,暗生温暖。  她由他牵引,攀附着他手臂的方向,毫无目的。  终究,眼泪汹涌了,失态了。  “我讨厌思莞,太讨厌了……”她不断地大声重复着,只在泪光中望到了言希的黑发。  言希顿了脚步,叹了口气,转身,把女孩揽入了怀中,轻轻低声拍着她的背。  “我知道,我知道……”  她那日的情绪,是一辈子难得的失控,因此,又怎会注意到,这少年此生难得的温柔迁就。  这女孩在少年怀中,哭得近乎抽噎,他抱着她,像哄着新生的无助的婴孩,哥哥甚至父亲的耐心,对她说了许多许多的话。  她听了许多,却又忘了许多,因为,本就不知,哪句是真诚的,哪句又该存着几分的保留去相信。  可是,只一句,她未尝刻意,这一生至死方休,却再也未曾忘记。  那么清晰,那么动听。  “阿衡,谢谢你姓温。”  chapter28  Chapter28  思尔回到了温家,是温老亲自接回来的。书房里,思莞挨了一顿骂,这事儿,似乎就结了。  可是,阿衡比起从前,更不爱开口说话了。只是见人便笑,温柔和气的模样,没怎么变。  母亲给她添置许多吃的穿的用的玩儿的,恨不得成麻袋带回家,这番疼爱,不知道是在哪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内疚矛盾升级了多久的结果。  可是,母亲总算称心如意,于是,若她还有孝心,只能皆大欢喜。  让人丧气的是,每每望见思尔,却总是在心中画虎生怯,亲近不起来。  落在思莞眼中,恐怕坐实了做贼心虚。  分不清从哪日开始,言希却好像,突然和她亲密起来,把她当作了好哥们儿,还是多年未见特瓷实的那种。  她含笑接受了这番善意,便觉得人生比狗血还要八点档。  不知是不是春天到了,每到周末,她总是贪睡,一整天不离开房间也是常有的事。  说起房间,她主动请示爷爷,搬进了离楼梯最远的卧室,打开窗,便是一颗梧桐树,她搬去时,恰巧添了新枝,青嫩而生机勃勃。  卤肉饭很喜欢她的新房间,每天傍晚总要遛到她的窗前,站在梧桐枝上,嗷嗷叫着,与她人鸟殊途地对着话。它念着“卤肉卤肉”,古灵精怪,像极主人,而她,对着它念语文课本,普通话依旧糟得无可救药。  每每念到《出师表》,最后一句,“临表涕零,不知所云”,对上卤肉饭黑黝黝懵懂的小眼睛,总是一通开怀大笑。  张嫂也挺郁闷,唉声叹气——“这孩子怎么了,本来就呆,可别一根肠子到南墙,魔障了……”  思尔含泪——“都是我的错。”  你又几时几分几秒在哪地犯了哪般的错?她倒巴不得自己高山流水,一身君子做派,可惜这世界还有人心甘情愿地往自己身上泼污水。  阿衡笑,装作没听到。  每个周末,阿衡总要去帽儿胡同,顺便带着好汤好水,看着小虾成绩进步了许多,小脸儿肉嘟嘟的有了血色,便觉得心中十分踏实,心情好了许多。  小孩儿总爱对着她数落着好吃的东西数落着班上某某多么讨厌欺负了他个子矮而他又怎么拿青蛙欺负了回去,一点儿也不她当生人,放肆撒娇到无法无天。  “你倒是像养了个娃娃,不错不错,以后肯定是贤妻良母。”达夷开她玩笑。  她脸红了,讷讷不成言。这种私密的个人愿望,不好在别人面前说起吧……  可是,女孩子不是都要嫁人生子的呀,做贤妻良母是好事。  于是,安稳了脸色,回头对达夷笑眯眯。  呵呵,说得好!  达夷喷笑——”小丫头,才多大,就想着嫁人了,脸皮忒厚!“  阿衡横眼。  那好,祝你一辈子娶不了妻生不了子想当贤夫良父都没机会!  多年之后,一语中的,囧死了阿衡。  早知道当时就祝自己每买彩票无论是体彩福彩刮刮乐个个必中睡觉都能被欧元砸醒了!  闲时,言希总有一大堆借口拉着她到家里玩儿,发现阿衡打游戏颇有天赋,更是收了她做收山弟子,可惜青出于蓝,阿衡总是把言希的小人儿打得丢盔弃甲,惹得少年脸青。  可是,这是个好哄的孩子,一碗排骨面,立刻眉开眼笑。  卤肉饭最近语言线路答错了桥,不再叫魂儿似地叽叽喳喳着"卤肉卤肉”,开始装深沉,小翅膀掖到身后,感慨万千——“不知所云不知所云”  言希狂笑,弹着小东西的小脑袋——“你也知道自己不知所云哈!”  阿衡无奈,把泪汪汪的卤肉饭捧到手心,好一阵安抚。  “阿衡,不要惯坏了它,小东西没这么娇弱。”言希扬眉。  阿衡微笑——“不娇弱,也不坚强,呀……”  那么弱小的存在,总要呵护着才能心安。  少年撇唇——“小强够小了吧,还不是照样无坚不摧!”  阿衡淡哂,若是逞起口舌,她可说不过言希。  少年蓦地,瞪大了黑黑亮亮的眸子,直直盯着阿衡,看得她发毛,才饱含深情地开口——“呀呀呀,可怜的孩子,最近瘦了这么多,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光顾着和思尔斗法绝食装小媳妇自虐了?”  阿衡面上微笑,小翻白眼。  “为了表示同情,本少决定……”少年顿了顿了,煞有介事的表情——“请你喝酒!”  这是什么火星思维?  阿衡笑,点头说好。  他趁着言老应酬,李副官打瞌睡的好时光,拉着她,便鬼鬼祟祟地进了地下储藏室。  “好黑!”阿衡糯糯开口。  “嘘,小声点儿,别让李妈发现了!”言希压低声音。  “怎么,不许喝酒吗?”阿衡迷茫。她以前在乌镇时,经常陪着父亲小酌几杯,不是青叶便是梅子,酒量不浅。  “孩子,你是未成年呀未成年!”  黑暗中,有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脑袋,像拍着小狗。  哦。阿衡点头,也不知伸手不见五指的酒窖中言希能看清楚否。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这位明显是惯偷,窸窸窣窣地忙了小半会儿,就抱着酒回来了。  她适应了酒窖里的黑暗,眼睛渐渐能够看到大致的轮廓。  很大的地儿,很多的酒,多是茶瓷装的,看起来像是误入了古代的哪件酒坊。  回过神儿,言希已经盘着腿坐在了地上。  阿衡轻笑,学着少年的模样,坐在了他的对面。  “喏。”言希大方得很,自己留了一瓶,又递了一瓶给阿衡。  “就这样喝?”阿衡呆。起码应该有个杯子吧?  “要不然呢?”言希笑“放心吧,这里酒多得是,不用替我家老头省。”  阿衡很是无力,她觉得自己和言希沟通有障碍。  但看着少年怡然自得的模样,又觉得自己不够大气,人生毕竟,难得几次开怀。  于是,摸索到瓶口,用指尖扣掉腊塞,微笑示范,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清咧的。  少年看着她,眼睛在黑暗中,像是白水晶中养了上好古老的墨玉。  “汾酒?”阿衡问。  言希点头,把手中的递给她——“尝尝这个。”  阿衡抿了口,辛味呛鼻,到口中,却是温润甘香的味道。  “洋河?”  言希眼睛亮了——“你怎么知道的?”  阿衡脸色微红——“小时候,阿爸打酒,偷喝过。散装,很便宜。虽然,不纯。”  少年唇角上扬,嘀咕了一句,声音极小。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是块宝呢?”  宝?阿衡愣了。  半晌,讪笑。大概,也就只有言希会这么说了。  与他意气相投,盖棺定论之前,不知是好还是坏。  那一日,黄昏暮色,弥漫了整个院子的金黄,只两个人躲在黑漆漆的酒窖,推瓶换盏。  出来时,少年脸色已经红了桃花林。  “阿衡,要是大人问起来了,怎么说?”他醉意醺然,半掩眸问她。  “喝了果汁,和言希,可好喝了。”阿衡笑,神态安稳,面色白净,唇齿指尖,是香甜的气息。  “乖。”他再次拍了拍她的头,孩子气的笑。  “阿衡呀,下次有空,我们再一起和果汁吧。”少年笑,露出了牙龈上的小红肉,伸出细长的小指,憨态可爱——“拉钩。”  阿衡啼笑皆非,小拇指轻轻勾起少年的指,又瞬间放下——“好。”  她每每做出承诺,必定实现,这是一种执着,却也是一种可怕。  于是,她做了言希固定的果汁友,到后来的酒友,至亲时,不过如此,至疏时,也不外如是。  六月初的时候,天已经极热,家里中央空调也开始运作,二十六度的恒温,不热不冷,舒适得让阿衡有些郁闷。  她不喜欢太过安逸的环境,尤其是人工制造的,于是,到了周末得了空,跑小虾家的时候居多。大人们都忙,放了学,家里常常剩下思莞思尔。  说起来,思尔小时候身子单薄,家里人娇养,晚上了一年学,今天夏天才升高中。眼下,为了准备中考,思莞卯足了劲给思尔拔高,大有不考西林不罢休之感。  又是周一,阿衡生物钟稳定,一向到点儿自个儿睁眼,可是,这次,却无意借了外力,是被一阵喑哑难听的铃声吵醒的。  拉开窗帘,梧桐树下,站了粉衣少年,倚在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旁,笑容明媚,仰头望着窗,手使劲儿地摁着车铃。  “阿衡,你看!”他有些兴奋。  “什么?”阿衡揉眼睛。  “yo girl,see,快see,我的洋车儿,带横梁的!”言希手舞足蹈。  这车?  阿衡笑——“从哪儿来的?”  少年唾沫乱飞——“昨天,从储藏室淘出来的,老头儿以前骑过的,二十年的老古董了,现在都少见,一般人儿我不让他瞧!”  阿衡叹气——“吃饭了吗?”  “一碗豆浆一碗胡辣汤仨包子算吗?”言希欢愉了面容。  她探头微笑,言希早餐一向吃得少,撑死了一碗豆浆,今天看起来心情是真好。  “我先在院子里遛一圈,你快点儿,一会儿带你上学!”少年回校,挥了手,有些滑稽地跨上横梁,老头子一般的模样,一走三晃。  这洋车儿,离报废不远了。  她咬着馒头,专心致志地吃早饭时,有人却气急败坏地敲了门。  张嫂开了门,是言希。  脸上手上蹭了好几道黑印。  “这是怎么了?”思莞咂舌。  “还没跑半圈,车链掉了,安不上了!”言希一屁股坐了下来,眼睛瞪大,占了半张脸。  “什么车链?”思莞迷糊起来。  阿衡笑——“脸脏了。”  言希嘟囔着跑到洗手间,阿衡搁了馒头抱着修理箱走了出去。  却未注意,思莞黑了一半的脸和不是滋味的另一半脸。  果然,看到了近乎瘫痪的自行车。  她皱眉,为难地看着比自己岁数还大的车链。  钳子螺丝刀倒了一地,得,看哪个顺眼上哪个吧!  噼里啪啦,叮哩咣当。  阿衡看着微颤颤返回原位的链条,觉得自己实在人才,哪天问问何爷爷,缺不缺人……  “怎么安上的?”言希惊诧。  阿衡沉吟,这是物理原理还是数学原理还是两者都有?  她抬头,言希却笑了。  阿衡知道自己脸上一定不比刚刚的言希好看到哪,严肃了,掩饰脸红——“我觉得吧,你应该,谢我。”  言希也严肃——“我觉得吧,你应该,考虑一个喜好喜剧的人的心情。”  阿衡瞪,一二三,忍不住,笑。  言希也笑,食指轻轻蹭掉女孩眉心的一抹黑——“谢谢,今天我能骑上这辆洋车儿,感谢cctv,感谢mtv,感谢滚石,感谢索尼,感谢阿衡,行了吧?”  阿衡含蓄点头,暗爽。  呵呵。  这一日,阿衡坐在自行车上,像极了电视上抬花轿的颠簸,晕晕沉沉,歪歪扭扭的。  破车以每秒一步的速度晃悠着,半路上,碰到了达夷,那厮明显没见过世面,吓了一跳,嘴张成奶糖喔喔,兴致盎然悠悠哒哒地研究了一路,言希怒,扭了头,直接朝辛达夷身上撞。  车虽破,杀伤力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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