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品温如言》-4

如果B城里的人,每日里匆忙得无暇顾及飞雪,那么,s城里的人,悠闲得可以研究出怎样走路姿势最好看。  “现在,去哪里?”她歪过头,看着言希。  “跟我走。”他开口,但神情有些疲惫。  旅途匆忙,一日一夜,让人厌倦。  阿衡不作声地跟上,无条件的信任。  言希买了地图,指着上面清晰的s湖开口——“这上面有船吗?”  阿衡好笑,点了头。  “船上提供民宿吗?”  “有的。”  少年眼睛瞬间亮了,兴致勃勃地开口“真的有?我还以为只在电视中出现。我们去吧。”  阿衡蹙眉,有些犹豫——“可是,你,没坐过,会晕船。”  “船上有好吃的吗?”  阿衡点头。  “有美景吗?”  再点。  “有美人吗?”  三点.  “晕死也去。”少年笑了,牙龈上的小红肉露了出来。  默。  晕死丫的!  阿衡面色沉静,心中暗暗翻白眼。  所谓言希,平生有三大好,一爱美食,二爱美景,三爱美人。而这三爱中,美人尤为重要。可惜,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这厮八年抗战,心仪的美人没有到手,只娶了一个会做美食但毫不起眼的媳妇儿,在满是狗屎的香榭大道上勉强赏了美景。  当然,这是后话。  chapter13  Chapter13  “美人在哪里?!”言希在船坞上吐了个天翻地覆,青着脸,死也不放攥住阿衡衣角的手。决定,讨厌她个至死方休,做鬼也不放过温家八辈祖宗。  阿衡看着少年冒着寒光的大眼睛,摸了摸鼻子。  她是无辜的。  船上确实有很多“美人”,只不过不是真正的美人,而是一种小黑鱼,长得小小胖胖,极是丑陋,但是味道却很鲜美,被渔人戏称“美人”。  因此,她算不得撒谎。  但是,言希看到上了饭桌的“美人”,如同霜打过的茄子,闭了口,死死地用漂亮的大眼睛瞪着温衡。  “小妹,让你阿哥尝尝鱼,我刚打上来的,鲜着呢。”撑船的是一位老渔夫,皮肤黧黑,抽着旱烟,坐在一旁,热情开口。  “阿公,我晓得。”阿衡笑呵呵地点头,把老人的话对着言希重复了一次。  言希看着盛了满铝盆的小黑鱼,用筷子戳了戳,脸色阴沉,食欲不大。  他刚刚晕船,吐过一阵子,胃中极是不舒服。  阿衡叹了口气,问老人——“阿公,你放的有没有薄荷叶?”  她知道,渔人有习惯,采了薄荷叶,含口中,以便提神。  老人走向船头,捧了个小罐子,笑着递给了言希。  少年拔开塞子,薄荷的凉甜扑鼻而来。  罐中,是一颗颗暗红色的梅子,看起来极是诱人。  “是杨梅。”阿衡弯起了眉。  “用薄荷叶泡的,让你阿哥吃几个,就好啦。”老人抄着浓浓的水乡语调,使尽嘬了口旱烟,烟斗中星星了了,明明灭灭。  言希默默嚼了几颗,起初觉得味道极是怪异,又辣又涩,毫无甜味,但吃过几个之后,觉得舌中味道虽然不够细腻,但是别有风味。而胃中的不舒服,也渐渐压了下去。  阿衡淡哂,夹了一块鱼,剔了刺,放入言希碗中。  北方人大多不惯吃鱼,也不太懂吃鱼。  言希在家中一向享受皇帝待遇,李副官把他拾掇得舒舒服服,吃饭一向没有操过心,这会儿阿衡给他夹了鱼,费心剔了鱼刺,因为惯性,理所当然地吃了起来,却还未意识到其中的不妥之处。  而阿衡,心中并未想太多,只是想做,便做了,压根没有警觉,这番行为,其中所蕴含的宠溺和亲密的意味。  可是,当两人都当作稀松平常时,这事,又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吃完饭,嘴一抹,你做你的言希,我做我的温衡,桥是桥,路是路。  小黑鱼是老人取了湖水,用红椒炖的,绝对天然,味道鲜香嫩滑,言希吃得心满意足,眼中的阴郁渐渐化了去,辣得出了汗,感冒似乎也去了好几分。  夜色渐渐深了,湖面映了月色,波光粼粼,银色荡漾。  老渔人帮二人收拾床铺,言希阿衡坐在船头,有些无意识地看着这一片山山水水。  南方的冬天,没有北方冷意,只带了若有似无的凉。  风轻轻吹过,水波沿着一个方向缓缓渡着,圆圆的漩儿,一个接着一个,交叠了时间的流逝,随意而温和的方式,却容易让人迷惑其中而无法自拔。  言希修长的腿盘在一起,坐姿舒服而带了些微的孩子气。  蓦地,少年嘴角挂了笑。  他轻轻地哼起了一个小调。  阿衡以前从未听过,曲中带了淡淡的慵懒,淡淡的舒适,完全的言希式风格。  不过,意外的好听。  后来,偶然间,她才知道,这曲子是G.L.的经典情歌《心甘情愿》。  爱就是一份心甘情愿。  那歌词写得言之凿凿,言希随意哼哼,未应了当时的景,可巧,却应了多年之后的她的情。  言希起了身,折回船舱,出来时,抱了画板和一盏油灯。  “你要,画画?”阿衡歪头问他。  少年点点头,黑发在风中,轻轻撩起,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画什么?”她笑了。  少年指了指湖岸两旁环绕的青山。  他坐在船板上,曲起膝盖,把画板放在了腿上。  少年白皙的手旁,放着一整盒的油彩,在船舱中,阿衡帮忙寻了一个乌色的粗瓷碟子,言希用湖水洗了,而后魔术师一般,暗黄的灯光下,抽出几管颜料,缓缓用手调了黛色。  他拿起了画笔,阿衡瞅着,有些像毛笔,但是杆不是圆筒形,而是类似锥子的形状。  他举起了手,不是往日漫不经心的表情,而是带了专注,所有的心神都凝注在眼前的画纸上。  少年食指和中指夹着画笔,白皙的手轻轻地丈量着着笔的位置,唇抿了起来,黑眸没有一丝情绪,看起来,冷峻认真的模样。  阿衡看着他的手流畅娴熟地将湖光山色,缓慢而笃定地印在纯白的画纸上时,除了惊诧,更多的是感动。  自然造就了太多美好,而这美好往往被冷却忽略,孤寂淡薄地存在着,人兴许怀着称赞欣赏的心情望着它,却总是由这美好兀自生长而无能为力,任渴望拥有的欲望折磨了心灵,可,当她望见了它生命的延续张扬——仅仅一张薄薄的画纸,一切衡量于它孤寂的岁月不过一瞬的时光,心中对这美好的渴已经止了彻底,惊诧的是少年的才华,感动却为了一方山水的知音和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停不下笔,她停不下目光,带了放肆的疯狂。  夜渐渐深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终于用拇指抹匀了最后一笔,丢了笔。  “好看。”阿衡望着画,虽然知道自己形容得拙劣,可依旧弯了眉,呵呵笑开。  言希也笑了,从画板上取出映着山水的画纸,一只手拉着一角,随着风,缓缓晾了干。  “送给你。”少年轻轻将画递给她,秀气的眉飞扬着,黑亮的眸中带了狡黠。  “不过,你要帮我一个忙。”  阿衡珍而重之地双手捧了画纸,认真地点了点头,抬头时,却发现少年脸上有些不正常的红晕。  阿衡心一紧,伸手探向少年的额头,却发现滚烫得吓人。  糟了,发烧了!  少年伸手,推掉她探在自己额上的手,眸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悦,平淡开口——“我没事。”  然后,起身,进了船舱。  阿衡跟着走进船舱时,言希已经蒙上被子,侧着身子,一动不动,蜷缩在床上。  阿衡提着油灯,站在少年床边,终究不放心,搬来小竹凳,坐在床脚,吹熄了灯。  船舱外,是水浪的声音,哗哗地,流过,拍打,而后,静止,流淌。  月色下,她望着床上那个蜷缩的背影,这身影勾勒了模糊,不真实的感觉愈加强烈。  阿衡心里空荡荡的,她知道言希知道她在这里。  她知道有她在,这少年不会放下戒备,好好休息。  但她却抱着熏了烟的油灯,不肯放手,手中满是刚刚触到时指腹烫得吓人的温度。  她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存在毫无意义。  言希在固执着坚持自我的尊严,他宁愿发了烧,也不愿意一个陌生人随意走近自己。  阿衡一向觉得自己笨,可是,这少年的心思,她一眼望去,清楚得再也不能。  她叹了口气,静静走了出去。  这时,少年却在被中闷闷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阿衡心口发紧,转身,仓促,想要走出船舱,去唤渔夫。  “等一等。”沙哑而略带隐忍的声音。  阿衡转身,那少年双手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月光下,双唇发白,映得脸色,益发嫣红。  “你病了。”阿衡轻轻开口。  言希有些烦躁地低头,语气稍嫌不安——“我不喜欢陌生人靠近我。”  复又攥了指下的柔软,半晌,才虚弱开口——“温衡,你陪我说会儿话吧。”  “你需要,休息。”阿衡摇头。  言希淡淡笑了笑,并不理会阿衡,兀自开了口——“温衡,你多大时学会说话的?”  阿衡静静看着他,不语。  “我是一岁的时候。李副官当时抱着我,让我摸着他的喉咙,听他发音。他教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我学会了,于是对着他,高兴地喊妈妈,可惜,他却没有夸我聪明。”言希微微一笑,呼吸声有些粗重“真是的,对这么小的孩子,不是应该鼓励的吗?”  他的声音,强装着轻快,可听着,却像浸到水中的海绵,缓缓沉落。  “一岁半,学走路的时候,是我家老头儿,蹲在地上,等着我靠近。那个时候,太小,感觉路太长,走着很累。可是又很想得到他手里的糖,那是思莞和……都没有的美国糖,是那两个人……抱歉,我不太习惯喊他们爸爸妈妈,寄回来的。我想,如果拿到的话,就可以炫耀给思莞了。”言希语速有些快,说完后,自己伏在被子上,笑出声来。  阿衡嘴唇有些干涩,她靠近少年,抬起手,而后,无力放下,轻轻笑道——“然后呢?”  言希笑得不止,半天,才抬起头,额角已经渗出一层薄汗——“我闹着让李副官抱我去思莞家,手里拿着糖,沾沾自喜准备给他看,然后,张嫂告诉我,温叔叔和阿姨带思莞去儿童公园了,晚上才能回来。”  她看着他的眼睛,细碎的缓缓流动的光,像潮水,拍打过,流逝去。  “呀,真是的,我一直等到晚上,才看到思莞,可是,那小子还敢对我笑,于是,我把他打哭了……”少年微微合上眼,睫毛有着轻轻的颤动。  阿衡嘴角干涩,她不知道说些什么。那时候的她,尚在襁褓,每日只会,躲在妈妈的怀中,抓着她的手睡觉。  虽然妈妈不是亲妈妈,但却是,所有希望和热爱的源头。  “言希……”她迟疑着喊他,语气抱歉。  虽然不知,抱歉些什么。  少年却没有答语。  他靠在床上,已经睡着。双手一直蜷缩紧握着,婴儿的姿态。  阿衡叹气,把自己床上的被挟了过来,盖到了言希身上。  确认他在熟睡,她才悄悄,把他轻轻地安置平躺在床上,看着他的头缓缓沉入软软的枕头中,熟睡安然的姿态。  半夜,烧了热水,拿毛巾敷了几次,又所幸只是低烧,碾了一层汗,快天明时,少年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  她一直在思索着,言希对她说这些话,又有几分是愿意让她知道的。  因为,生病的人太过脆弱,脆弱到无法掩藏自己。可不加掩饰的那个人,不在尚算熟悉的她应当看到的范围之内。  她不确定,言希清醒的时候,依然期待她得知这个事实。  多年以后,尘埃落定,问及此,言希笑了——“只是发烧,又不是喝醉了。”  那些话,确实是真切地想告诉她的。  阿衡摇头,她不觉得言希是乐于倾诉的人。事实上,很多时候,因为埋得太深,让她颇费思量。  言希犹豫了,半晌才开口——“阿衡,虽然我从不曾说过,但当时,确实是把你当做未来的妻子看待的,即使你并不知晓内情。因为,我始终认为,夫妻之间,应当坦诚。”  阿衡苦笑。她和言希,一辈子绕不过的劫。  言希恢复意识时,已经是清晨。透过窗,湖面结了一层淡淡的雾色。  他轻轻动了动指,想要起身,却觉得身上很重。  一层被,两层被,还有……一个人。  言希挑了眉,恶作剧地想要推开女孩,却发现女孩的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左手,瞬间,静默在原地。  他皱了眉,半晌,散了眉间的不悦,笑了笑,轻轻推开女孩的手,小心翼翼地下了床。  他伸了懒腰,觉得自己一夜好眠,可惜,身上黏黏湿湿的,满是汗气。  他厌恶地嗅了嗅衬衣,鼻子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无奈不现实,长腿迈出船舱,对着船头喊了出来——“呀,我要上岸,少爷要洗澡!”  带着稻草帽的老渔人笑了,朝他招了招手。  阿衡也笑了。  她刚刚就醒了,但是怕言希尴尬,便佯装熟睡。  可是,这会儿,是真困了。  终于,上了岸。  湖中的雾色,也渐渐散了。  chapter14  Chapter14  阿衡照着言希的吩咐,走到梅树旁,是很尴尬的。  可是,拿人东西,腿自然容易软。  “再向前走两步,离树远一点。”少年拿着黑色的相机,半眯眼,看着镜头。  “哦。”阿衡吸吸鼻子,往旁边移了两步。  “再向前走两步。”  盘曲逶迤的树干,娇艳冰清的花瓣。  阿衡看着旁边那株刚开了的梅树,满头黑线,向前走了两步。  她在为一棵树做背影。  言希说我送给你那幅画你给我当背景模特好不好?  她点头说好呀好呀脸红紧张地想着哎呀呀自己原来漂亮得可以当言希的模特。  结果言希说一会儿给景物当背景你不用紧张装成路人甲就好。  哦。  “再向前走两大步。”少年捧着相机,继续下令。  一大步,两大步,阿衡数着,向前跨过。  有些像,小时候玩的跳房子。  “继续走。”少年的声音已经有些远。  她埋头向前走。  “行了行了,停!”他的声音,在风中微微鼓动,却听不清楚。  “不要回头。”他开口。  “你说什么?”她转身,回头,迷茫地看着远处少年蠕动的嘴。  那少年,站在风中,黑发红唇,笑颜明艳。  “咔”,时间定格。  1999年1月13日。  多年后的多年后,一副照片摆在展览大厅最不起眼的角落,落了灰的玻璃橱窗,朴实无华的少女,灰色的大衣,黑色的眸,温柔专注的凝视。  她做了满室华丽高贵色调的背景。  有许多慕名前来的年轻摄影师,看到这幅作品,大叹败笔。  言希一生天纵之才,却留了这么一副完全没有美感的作品。  言希那时,已老。  微笑着倾听小辈们诚恳的建议,他们要他撤去这败笔,他只是摇了头。  “为什么呢?”他们很年轻,所以有许多时光问为什么。  “她望着的人,是我。”言希笑,眉眼苍老到无法辨出前尘。只是,那眸光,深邃了,暗淡了。  “我可以否定全世界,却无法否认自己。”  “你要不要去乌水?”当言希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阿衡时,阿衡正抱着矿泉水瓶子往肚子里灌水。  当模特很累,尤其像她这样的路人甲。梅花的背影,纸伞的背影,天空的背影,船坞的背影……  阿衡心不在焉,反应过来时,一口水,喷了出来。  言希眯起黑黑亮亮的大眼睛,笑了——“你不想去?”  阿衡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少年——“可以去吗?”  言希淡淡回答——“温衡,你的温的确是温家的温,可衡却是云家的衡。”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他们让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扮演着什么样的人,却没有人在乎她什么样的过去和什么样的将来。  阿衡眼角有些潮湿,望着远方,有些怅然。  一团粉色轻轻挡住她的视线,少年懒洋洋地开口——“你能看到什么?”  她哑然。  言希笑——“不向前走又怎么会清楚。”  他不再转身,一直向前走,背着大大的旅行包,背脊挺直,像一个真正的旅者,走进了她生命的细枝末梢。  她和言希再次坐了车。  好像,他们这次的旅行,三分之二的时光都在车上耗着。  中国人旅游的良好传统。  上车睡觉,下车尿尿。  阿衡履行了上半步,言希履行了下半步。  阿衡睡了一路,言希下了车,拉着阿衡找厕所找得急切。  什么粉墙黛瓦,小桥流水,杨柳依依王孙家,全是文人闲时磕牙的屁话!  对言希来说,这会儿,西湖二十四桥明月夜加在一起,也不抵厕所的吸引力大。  “言希,乌水镇,这里,没有,公共厕所。”她言辞恳切,深表同情。  “那怎么办?!”少年张牙舞爪,像极狰狞的小兽。  “到我家上吧,我家有。”阿衡很认真很严肃,像是讨论学术性的论题。  “你家在哪儿!”言希大眼睛瞪得哀怨。  阿衡吸吸鼻子,抓住言希的手,猛跑起来。  言希跑得脸都绿了。  那啥,快……出来了……  小镇很小。  阿衡上气不接下气,跑回云家时,云母正在和邻居张婆婆聊天。  “阿妈,快拿手纸!”阿衡一阵旋风,急冲冲把言希推进自家茅厕。  云母愣了。  “张婆婆,刚才是我家丫头吗?”  “作孽哟,我还以为只有我出现幻觉了!”张婆婆抽出手帕擦拭不存在的泪水。  “阿妈,手纸!”阿衡吼了。  ************************************************************************  言希看着满桌精致的饭菜,笑得心满意足。  “云妈妈,你真厉害!”  “家常的东西,上不了台面。”云母温和开口“言希……是吧?你多吃些。”  阿衡抓了筷子,想要夹菜,却被云母训斥。  “女儿家,没有规矩,客人没有吃你怎么能动筷子?”  阿衡吸吸鼻子,委屈地放了手。  就这样,在言希的搅合之下,她的回来,一点也不感人肺腑,赚人热泪,反倒像是串了门子后回到家的感觉。  “云妈妈,您喊我阿希或者小希都可以。”言希极有礼貌,笑得可爱。  他自小被称作“妈妈杀手”可不是浪得虚名。  “你,听得懂?”阿衡有些好奇,言希怎么会听懂这些乡土方言。  “我爷爷教过我。”言希一语带过。  阿衡纠结了。  她之前,还自作聪明地作言希的翻译。言希当时在心里不知道怎么偷笑呢,肯定觉得荒唐。  只是,言爷爷怎么也同乌水镇有瓜葛?  云母凝视了言希许久,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晦涩,看着阿衡,淡淡开口。  “阿衡,去喊你阿爸回来吃饭。”  言希可有可无地笑了笑。他来之前,大概就猜到了,温衡的养父母是知道当年的那个约定的。  阿衡不明所以,点点头,起了身,轻车熟路地到了镇上的药庐。  云父,是一位中医,行医数十年,在方圆百里颇有名声。  只是,可惜,治不好自己儿子的痼疾。  像一个笑话。为此,镇上闲言碎语了许久,指指点点说云家以前不晓得造了什么孽,这才惹了报应,三代单传,祖辈行医,却生了一个治不好的病秧子。  “阿爸!”阿衡望着在给病人称药的鬓发斑白的和蔼男子,笑得喜悦。  云父愣了,回头,看到阿衡,眼睛有着淡淡的惊讶。  阿衡跑到男子的面前,仰头看着父亲——“阿爸。”  她的声音,像极了幼时。  “阿衡,你几时回来的?”云父放了手中的药材,和蔼问她“你爷爷也来了吗?”  阿衡眼睛垂了下来,摇摇头,不敢看父亲的脸。  “你偷跑回来的?”云父皱了眉,声调上扬。  阿衡不吭声,杵在药庐前,旁边的行人窃窃私语,她尴尬地手脚不知往哪里摆。  起初是心中难受,才不顾一切跟着言希回到了乌水镇,如今,想到B城的温家,心中暗暗觉得自己这件事做得太不懂事。  他们,说不定已经像思莞失踪那天一样,报了警呢?  “你这个丫头!”气得脸色发青,抓起台上的药杵,就要打阿衡。  阿衡呆了,心想阿爸怎么还用这一招呀,她都变了皇城人镶了金边回了家,他怎么还是不给她留点面子呢?  可,药杵不留情,挥舞了过来。  阿衡咽了口水,吓得拔腿就跑。  “你给我站住,夭寿的小东西!”云父追。  “阿爸,你别恼我,阿妈说让你回家吃饭!”阿衡吓得快哭了,边跑边喊。  “嗬,我就说,人家住机关大院的,怎么着也瞧不上这傻不隆冬的丫头,瞅瞅,这不被人退了货!”开凉茶铺的镇长媳妇冬天开热茶铺,边嗑瓜子边看戏说风凉话。  你才被退了货!阿衡吸了鼻子,心里委屈,望着大药杵马上上身,脚下生风,跑得飞快。  一个追,一个逃,乌水镇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大人小孩都笑开了。  赫赫,瞧,云家丫头又挨打了!  阿衡抱头跑得飞快,脑袋红得像信号灯。  从小便是这样,阿爸打她,从来不留面子,满镇地追着她打,别的人追着看笑话。  撒着脚丫,阿衡终于跑回了家,冲回堂屋,带着哭腔——“阿妈,阿爸又打我!”  “我让你跑!”身后传来了气喘吁吁的声音。  阿妈望着她笑,拍了拍她的手,对着云父开口——“他爸,孩子一片孝心,刚回来,别恼她了,啊?”  云父“哼”了一声,转眼看到了言希。  这孩子,正津津有味地托着下巴看戏,大眼睛光彩熠熠。  “这位是?”云父搁了药杵,细细端视言希。  云母淡淡开口,语气颇有深意——“言将军的孙子,言希。”  空气有些凝滞。  云父的脸愈加肃穆,看着言希开口——“就是你?”  言希纤细的手握着筷子,笑意盈盈——“应该是我。我弟弟在美国,比温衡小太多。”  阿衡有些迷瞪。  他们在说什么?  云父沉吟半天,对着云母招手——“佩云,你跟我,到里屋一趟。”  随即,淡淡看着阿衡说——“丫头,你好好招呼客人,饭菜冷了的话,到厨房热热。”  言希拿起筷子,轻轻夹起一块肉,放在口中,嚼了嚼,眉上扬,对着云父笑道“不用了,饭菜刚刚好。”  云父脸色有些不豫,但也没说什么,大步走进了里屋。  云母深深地看了言希一眼,随之跟着走了进去。  阿衡呆呆地,用手遮了嘴,小声对着言希开口——“发生,什么了?”  言希嘴中嚼着一根棍的排骨,腮帮鼓鼓的,漫不经心地开口——“大概,你养父看我不顺眼。”  阿衡悄悄地觑了少年一眼,小声说——“我阿爸,看我,也不顺眼的,你别,生气,他是,医生,只看,病人,顺眼。”  少年轻飘飘地吐出骨头,幽幽开口——“人傻是福。”  哦。  阿衡稀里糊涂地点头赞成。  ******************************************分割线*******************************  晚上,阿衡黏着云母,要同她睡一间,云母拗不过她,便应了。  言希睡到了旧时阿衡的房间。  云父则是睡到了云在的房间。  彼时,云在正在南方军区医院治病。  “阿妈,你想我不?”黑暗中,阿衡缩在被窝中,眼睛带着渴盼。  “不想。”云母手轻轻摩挲着阿衡的头,温柔开口。  阿衡难受了,失望地望着母亲。  “可是,阿妈,我想你。”她在被窝中轻轻缩进母亲的怀抱中,那个怀抱,温暖而安宁。  “在温家,又躲在被窝里哭了,是不?”云母叹了一口气。  “没有。”阿衡把头抵在母亲怀中,闷闷开口。  她没有撒谎。  在温家,除了来的那一天哭了,之后,再也没有哭过。  云母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温暖和感伤——“阿衡,妈对不起你。”  阿衡背脊僵了一下,随即,紧紧搂住母亲——“阿妈,不是你的错。”  云母有些心酸——“妈为了在在,把你还给了温家,你不怨妈吗?”  阿衡狠狠地摇了摇头。  那一天,爷爷的秘书对她说“你爷爷同南方军区医院的院长是故交,把云在送过去,有专家会诊,医药费温家包了,怎么都比在家中干耗着强,你说,是吗?”  听到这些话时,阿妈的眼睛都亮了,很好看的光彩,像她每次望着自己的眼神。  在在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  于是,她收拾了包袱,高高兴兴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阿爸很伤心,在在也很伤心,她都知道。  可是,她无法自私地看着在在走向死亡。  云家,是她一生中最温暖美丽的缘分。  幼时,父亲教她识字念书,别的女孩子早早去打工,她也想去,挣钱给在在看病,同阿爸说了,阿爸却狠狠地打了她一顿,告诉她,就是自己累死操劳死,也不让自己的女儿做人下人;  阿妈最是温柔,每次都会给她梳漂亮的发辫,做漂亮的裙子,讲好听的故事,每次阿爸追着打自己的时候,都是阿妈护着她,打疼了她,阿妈比她哭得还凶;  至于在在,同她感情更是好,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总要等着她放学一起吃,她有时随阿爸上山采药,留在山上过夜,在在总是通宵不睡觉,等着她回来。过年时是在在一年中唯一被允许同她一起出去玩的时候,而他跟着她赶了集,看到什么喜欢的东西,总是舍不得买,可却花了攒了许久的压岁钱,买了纸糊的兔儿灯给她,只是因为,她喜欢兔子。  她要云家好好的,她要在在健健康康的。  姓云姓温又有什么所谓?  “阿妈,温家的人很喜欢我,你放心。”阿衡抬了眼,望着母亲,呵呵笑了“那里的爷爷会为了我骂哥哥,那里的妈妈会弹很好听的钢琴曲,那里的哥哥可疼可疼我了。”  云母也笑了,只是眼睛中,终究泛了泪——“好,好!我养的丫头,这么乖,这么好,有谁不喜欢……”  “阿妈,等我长大了,回来看你的时候,你不要赶我,好不好?”阿衡小心翼翼地开口。  “好。我等着我家丫头挣钱孝顺我,阿妈等着。”  “阿妈阿妈,我们拉钩钩,我不想你,你也不要想我,好不好?”阿衡吸了吸鼻子,眼圈红了。  云母哽咽,轻轻开口——“妈不想你,一定不想你。”  ***********************************************分割线***********************  这厢,言希睡得也不安稳。  乌水镇的人习惯睡竹床,土生土长的北方人言希可不习惯,总觉得咯得慌。  翻来覆去,睡不着。  在黑暗中,眼睛渐渐适应了这房间。  小小的房间,除了一张干净的书桌和几本书,一无所有。  他难以想象,温衡这么多年,就是在这种极度穷困的情况下长大的。相比起来,温思尔命好得过了点。  言希嘴角微扬,无声笑出来,嘲讽的意味极浓。  蓦地,有微弱的灯光传入房间。  堂屋中,有人反复走动焦躁不安的声音。  言希觉得自己反正睡不着,便下了床,走出房门。  不出所料,是云父。  “云伯父,您怎么还没有睡?”言希背轻轻倚在门框上,右腿随意交叠在左腿之上,黑发垂额,月光下,只看得到,少年白皙的下巴。  云父同大多数江南男子一般抽水烟。  “吧嗒吧嗒”的声音,在满室寂静中,十分清晰。  “言希,我们阿衡的事,你准备怎么办?”男子皱着眉,认真地望着少年。  “自然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少年轻轻一笑。  温衡虽然过得清苦,但是,比他强,还有养父母护着。  “你会……”男子迟疑,咬了牙,最终开了口——“你会喜欢阿衡吗?”  少年愣了,半晌,啼笑皆非——“伯父,您想多了。”  云父有些恼,开口道——“当初,是你爷爷同我说的!”  少年的声音有些冷,但是语气却带了认真——“云伯父,将来的事,没有人能作保证。但是,至少,有我言希在的一天,便不会有人欺侮温衡。我会把她当成亲妹妹的,您放宽心。”  “可是,我们阿衡若是喜欢你了呢?”云父表情严肃。  少年淡淡一笑,眸子在黑发中,望不到表情。  “那我便娶她。”  chapter15  Chapter15  乌水镇算得上典型的水乡小镇。  经历了上千年历史的冲刷,流水依旧,碧幽生色。河流两侧的房子,古朴至极,黛瓦青砖,窗棂镂空,屋檐下垂落的一串串红灯笼,在风中绰约,像极撑着油纸伞走进小巷的江南女子发间的流苏,美得空灵而不经雕琢。  阿衡对这一切司空见惯,言希却新奇得像刚出生的婴孩第一眼望见这尘世。  云父塞给阿衡一些钱,嘱咐她带言希到集市好好逛逛,笑得很是慈蔼。  阿衡接了钱,虽不知阿爸对言希的态度为什么变得如此之快,但还是乖乖听了话。  离小年还有两天,集市上一定热闹非凡。  言希自从走出云家,就开始不安分,东跑西晃,抱着相机,见到行人跟看到马戏团的猴子一般,拍来拍去,得瑟得不得了。  阿衡跟在他身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却直觉丢人,埋了头,只当自己不认识少年。  你丫看人像马戏团的,人看你还像动物园的呢!  集市上,挑着货担的人行走匆匆。  人群熙熙攘攘的,很是热闹。  水乡的男子,模样一般很是敦厚温和,极少有棱角尖锐的,温和宽厚,若水一般;而那些女孩子们,秀美温柔,蜡染的裙摆轻轻旖旎的风情,更是不必说,已然美到了固定的江南姿态上。  小孩子们,大多带着虎头帽,被父母抱在怀中,手中捏着白糖糕,口水鼻水齐落,胖墩墩的,可爱得很。  言希,此刻……也拿着白糖糕,扔花生豆一般的姿态,撕了一角,仰了脖子,往嘴里扔,笑得大眼睛快要看不见。  而阿衡,抱着相机,眼巴巴地看着白糖糕。  刚刚,言希让她买了两块白糖糕,结果,她颠儿颠儿地跑回来时,少年把手中的相机挂在了她的脖子上,两只手,一手一块白糖糕,左一口右一口,连渣渣儿都没给她留。  “我也,想吃。”阿衡吸着鼻子,不乐意了。  “你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还没吃够呀?”少年眼都不抬,腮帮鼓鼓的,依旧左右开弓。  噎死丫的!  阿衡郁闷了。  言希故意气阿衡,吃完了,又伸出舌头,使劲儿舔了舔手指,眼睛斜瞥着女孩。  阿衡无语了。  “乌水镇,还有什么好吃的?”少年笑着问她。  阿衡想了想,开口说——“臭豆腐。”  “B市也有,不算稀罕。”少年不以为然。  “江南的,豆腐,做的。”阿衡解释。  言希撇嘴——“切!我们那儿还是北方豆腐做的呢。”  阿衡呵呵笑了——“你尝尝,就知道了。”  她带着言希,沿着河岸,走进小巷,拐了几拐,走到一个挂着木招牌的小铺子前,招牌上写着——林家豆腐坊,五个毛笔字,苍劲有力,却不失清秀。  小铺子的屋檐下,是一串落了灰的红灯笼,随着微风,轻轻晃荡着。  店铺里,只摆个几张木桌,稀稀落落的食客,安安静静地吃着东西。  与集市上的热闹,完全不同的气氛,但是,却很温馨。  “桑子叔,两碗豆腐脑,一叠炸干子!”阿衡喊了一嗓子。  “好嘞!”青色的帘布中,传来中年男子憨厚洪亮的嗓音。  言希看着小屋,大眼睛咕噜噜转了几转,蓦地,笑开——“这里,挺逗。”  “怎么了?”  “房顶的四角都留了缝,冬天不冷么?”  “留缝,晚上,晾豆腐。”阿衡向少年解释。“老板,不住,这里。”  言希点点头,取了相机,眯了眼,“咔嚓咔嚓”拍了好几张。  言希是一个很随性的人。  因此,他做的许多事,似乎不需要理由,依旧让人觉得理应如此。  不一会儿,一个笑容可掬的矮小男子端着红漆的方形木案走了出来,岸上,是几个粗瓷碗。  阿衡同男子寒暄了几句。  “在在呢?身体好些了吗?”男子望了言希一眼,发现不是熟悉的云在,温和地向对方打了招呼。  “在在现在在大医院瞧病,我阿妈说,手术很成功。”阿衡笑了,面容温柔真切,眸子涌动着一种叫做欣慰的东西。  被阿衡唤作“桑叔”的小店老板,听到女孩的话,面容也十分欢喜——“这下好了,在在能回学校念书了。他没休学之前,成绩好得很,你们姐弟俩一般争气。”  阿衡笑呵呵,远山眉弯了。  邻桌的客人催促了,老板又走进了青色帘子里的厨房。  阿衡把一碗冒着热气的豆腐脑端到言希面前,少年细长白皙的指轻轻敲了敲桌子。  他微扬了眉,却没有说什么。  虽然,依他看来,这江南的豆腐脑看起来和他每天早上喝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阿衡淡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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