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化后是春天-12

那天,谭亭来北京看她。谭亭来看过她两次,第一次,帮她捎来行李。少不了罗嗦她言而无信,又说,吃惯了她做的菜别的根本没法下口。她就做了满满一大桌菜犒劳他。第二次据他说是想念她。结果跑来了,却跟自己的一帮狐朋狗友玩去了。这次是他老师的画展,他来帮忙。  他下榻京伦饭店。  一到,就给她电话,约他在大堂的咖啡厅见。  她去了。一眼就看到他,居然穿着长袍马褂,却孩子气地搅着冰淇淋吃。嘴边全是奶油沫子。  “姐姐,这里。”他挥着手,大有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她身上的能耐。  她小跑过去,说:有点教养好不好。  他定定瞅她,撸撸袖子说:姐姐,又瘦了不少,谁给你气受,我揍他。  她说:你行吗?  他说:见过我这么魁梧的人么?  她说:身上一堆烂肉,你敢把肚子亮出来。  他笑,说,姐姐总是这么刻薄。吃东西,吃东西,我点好了,全是增肥的,芒果口味的冰淇淋,提拉米苏,还有沙拉。这是我请你吃的饭前甜点,待会姐姐请我吃大餐。挥手叫过服务员。  她和他吃冰淇淋。然后听他夸大其辞讲一些趣闻。听得可乐,也毫无教养地跟他哈哈大笑。  他忽然舀了一勺她的冰淇淋,说:还是芒果味好吃。  她说,那交换好了。  他开心地换。啧啧说:吃姐姐吃过的东西,那滋味不错。  她才觉出他的坏心,看他一脸纯真,也没什么芥蒂,只想笑而已。  手机忽然响了。  陌生号码。她接。  里面的声音令她见鬼似的浑身哆嗦了下。  是他,冯至鸣,惯常的嘲讽语气:勾三搭四依然挺擅长的。也不知他怎么搞到她的号的。多半是看了报纸,她负责一个编务信箱的栏目,那上留有她的电话。  她愣了半晌,心里五味杂陈,嘴里说出的话却是:关你什么事。就是平常的语气,倒退到两年前,她大概也就这么跟他说。  “出来吧。”他说。  “出,出哪里?”她惶然四顾,发现他就倚在咖啡厅门口,正闲闲淡淡看着她。  “我为什么要出来?”她有些紧张。  “我不想多废话,不出来我过来拉你。你知道我从来没风度。”  你。她咬牙切齿,说,我们完了,没话可说。  “完了?我从来没当它开始过。不要让我用数数来逼迫你吧。”  她虚虚放下手机。从没想过那件事之后,他们重遇,会是以这样一种无厘头的语言和方式。  “怎么了?姐姐。你脸色不好。”  “有人找我。我去去就来。你等我的海鲜大餐。”  她一步步过去。走得很慢,因为不清楚待会怎么面对他。  她希望路再长一些,偏偏一会就到了,而她的脑子半个馊主意都没给她。  到门口的时候,她发现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美女。  她笑,很大,很假,说:找我吗?刚我没接错吧。  恩。他回头对美女说,你先回吧。  美女悻悻地走。  她说:这么不老实,订婚了,还花心。语气随便,好像是他的朋友。  “怎么样啊。”他懒洋洋说。  她说:什么事?  他笑,说:你知道我花心,陪我一下吧。  她说:你不有伴吗?  他说:想要你作伴。看你挺开心的,忍不住想扫你的兴。  她说:我怎么招你惹你了。  他说:你还敢说你没招我惹我。  忽然拉了她的手往电梯走。  她说:干吗干吗。  却惹来旁人的侧目。她放低声音,恶狠狠说:你想做什么?尊贵的先生。  他很平静地说:刚开了房,换你了。  她一巴掌就要上去。生生忍住。说:对不起,我不提供那种服务。  他说,我买可以吗?无论多少钱。在我所有用过的女人中,你最好。  她愤然转身。他忽然抱住她,劫持着将她拖进了电梯。  电梯冉冉上升。她忽然很悲哀。笑。  他说笑什么。  她说:我真的很感荣幸,让你封了个最字。我还没想过可以要钱,早知如此,以前应该索要。  他说:没问题,我可以一次性支付,利息都可计入。  她说:只不知我值多少钱。在你眼里大概贱得可以。  电梯停了,她的心开始跳。不知是紧张还是愤怒。手还在他手中,手心里全是汗。  他拉了她无声地在地毯上走。插门卡,进去。带上门。然后狠狠把她往床上扔。  然后压到她身上,说:知不知道我很愤怒。你跟随便谁都可以那么开心独独对我那么残忍。  就吻她。那种带着咬的吻。  她很疼。却说不出话,嘴被堵得严严实实。  他开始掠夺她。她开始溃败。  但是第一次,她在他身下没有激情。  她没有回吻他,抚摩他,只是死鱼一样承受。  他进入她的时候,她全力感觉着子宫的疼痛。那里,有一个他们的结晶,属于爱。现在,空无。他们终于只是畜生。  不久,她拍拍他,说:先生,请用安全套,防止爱滋病。  这话狠。他出来了。没有做完。  两人静静地躺着。默不作声。窗帘布很厚,隔断了一切市声。他们在一起,如此近,却又如此远。  过一会,他转过身,搂她入怀,说:我想你了。你是不是?  她说,不想。  他说,是。我感觉了,你很冷漠。  她想,谁冷漠在前?交易这种话谁说的。你甩了人一鞭子,还不许人喊疼。冯至鸣,别人在意你,我不会。  他说,问个问题,除了陈剑,你还跟多少人做过。  她心抽了下,辣辣地疼,随即笑说:很多很多。你呢?  他说,很多很多。  她说,我们没意思。  他说,是没意思。  她说,从一开始就没意思。  他说,我也这么想。谁让你。  她猛然截住他,说:请你不要再侮辱我。给钱,我走人。  他说,现金没有,明天吧,我叫人送支票给陈剑。  她一耳光就上去了。啪地一声。很响亮。  心里忽然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她竭力睁大眼,对着天顶,防止眼泪下来。她不想为这种人哭。但似乎撑不住了,便急剧转过身去。  他忽然自后抱住她,抱得很紧很紧,脸贴在她光滑的背上,嘴唇轻轻地磨着,仿佛要呼进最后一口暖意。  就这么抱了一阵,她挣脱开他,爬起来,从包里取出那个吊坠,说:还给你。  他接过。而后,到窗前,开出一丝缝,顺手扔出去。  她怔怔地看。眼泪溢了出来。  迅速地,她抱了衣物去卫生间。  一番冲洗后,她出来,静静地对他说:从肉体始,从肉体终。再见。冯大公子,祝你幸福。诚挚的。  他说:也祝你。诚挚的。再见。文语声小姐。  36  夏天狂躁不安,可也有它的好处,容易受伤也容易忘却,来不及回味就不由自主卷入到下一场景,即使疼痛鲜明也转瞬即逝。而秋天的伤口,久久难以愈合。  那日晚,出了酒店后,语声在马路上孤独地坐。手机响了一遍又一遍。她没听到。  这个世界怎么这么空旷,她对自己说,没有声音,没有人烟,怎么会这样。  我跑到哪里来了呀。  她不知道她的心在一瞬间空掉了。  等到她终于能听见声音,能看到人烟的时候,时间已到午夜。手机的电池已经耗光,处于关机状态。  而她面前的城市依旧活色生香。妖媚、诱惑、满是欲望。  她站起来,绕到酒店后头。她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转了一阵后,明白自己是要找回那个骨灰盒一样的吊坠。  找到凌晨,几乎抠遍了每一寸土地,她找到了。  她抹掉上面的泥土。塞到包里,撇了撇嘴,说:有钱,做慈善事业啊,在别人面前显摆,稀罕啊。  她回去了。  天晓白。她觉得自己应该睡一觉。爬到床上,却死活睡不着,又起来,找到那盒烟,抽出一根,点燃。烟丝的呛味迅速弥漫室内,有一点鸦片的沉溺,袅娜的烟雾又似无形的手臂,温柔的缠绕、又窒息的捆缚。  她沉浸去了。不久后指上有了星星点点的疼痛,蜿蜒进五脏六腑,麻痹灵魂,带来另一种无法言说的快感。  一场秋雨一场凉。  醒来时,雨依旧在下。  冯至鸣百无聊赖,披了件衣服靠窗抽烟。雨丝在路灯的映照下急如流萤。风像仆人一样,勤快地收拾一地的残花。玻璃窗上,雨痕蚯蚓一样蠕动下去,与窗框里的灰尘融合在一起,仿佛满腹沧桑的心事。  下午,有一个会。他和陈剑都参加了。  散会后,陈剑叫住了他。  我想和你谈谈。他说。  他点了下头。  他的狂郁和冲动早已交付了滚滚的夏日。这个秋天,他更多的是凄伤。与语声决绝后,他知道自己完了。  进了旁边一家酒吧。  他们自顾喝酒。不发一言。甚至不看对方一眼。仿佛两个偶然坐在一起的陌生人。  几大杯下去后。陈剑终于说话,却更似自言自语。  “人这一辈子真的做不了什么事,只会不断地犯下错误。爱人没有了,信念销蚀了,激情也沦丧了,我现在只是一台机器,赚不赚钱也不好说。很久没见语声了,却经常惦念从前,如果一个人现在就进入了回忆状态,是不是可以完蛋了。  他顿住,叹息,喝酒。  冯至鸣支着额,想,完蛋?我已经不去想完不完蛋,我把身体租给了别人,剩下的时间我让别人帮我慢慢填。  “如果没有走错那一步,现在我跟语声已经结婚了,会有孩子了,我真想要她的孩子,最好是女孩子,跟她一样有一个草莓鼻,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叫出来的声音很轻软。恩,我很爱听。”陈剑趴在吧台上,脸上有甜蜜而惘然的笑。  “我最喜欢摁她的鼻子,她很生气,说都是被我弄塌的,可是我不开心的时候,她会主动让我摁她的鼻子。摁几下,我的气全没了。可惜,回忆从来是虚幻的,‘如果’也从来只存在想象之中。可是爱,为什么经久不散,是不是因为没有得到?”他的声音开始透出悲凉。  “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要语声幸福,不要骚扰她,给她自由,可是,她幸福的时候,我又嫉妒,特别难过,像浸在冰水里,想哭,哭不出,压抑。我那么嫉妒你,可是你怎么一点都不珍惜,是不是在我最重要的人,在你只是一个玩弄的对象。你知不知道,她,从来不喜欢修饰自己,可上次去美国,打扮得漂漂亮亮,就是要见你。你呢,让他生了场病。她没说什么,我知道肯定是你有别的女人吧。你知不知道,她,为了留下你的孩子,顶住了多少压力,那一次,为了你送给她的一条破链子,她出了车祸流产,多伤心你知道么,我从来没见她那么伤心。你不知道看着她掉眼泪的那一刻,我多绝望吗?我不在她心里了,一点也不。可你呢,她身体那么弱,你居然舍得把她往地上摔,你知不知道这会要了她的命。如果你不够爱她,不能给她幸福,为什么要招惹她。那么多女人,你想泡哪个哪个,谁让你动她?我真的很烦你这种人。不错,你大概还嘲笑过我,这么多年,没有碰过她,你是她第一个,我跟你说,你根本配不上语声,你也配不上做我的竞争者。以前觉得你还有点东西,现在不过一个没有人性的王八蛋……”  啪的一声,陈剑拿起酒瓶狠狠砸向冯至鸣。  他没躲,酒水和碎片撒花一样飞了出来,淋漓了一身,哒哒,不知什么声音,尖刀一样剜他的心。  陈剑的话让他的心一点点惶恐,一点点震惊,一点点茫然,最后交织成一张满是痛楚的网。他一直以为自己很爱她,却不知自己也以同样的烈度伤害了她。而这样的伤害,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赎罪的机会。  保安和大堂经理都涌来了,架住陈剑。  冯至鸣说:与他无关。站起来,拍掉碎片,面无表情地走掉了。  雨下起来了,不大。但是冰凉。他在雨中长久地站着,雕塑一样,他看不到自己的心,也感不到自己身上的温度。  他没有办法去承受自己这样的错误。  爱情真的是个瞎子。  他如此爱她,却如此伤她。  瓢泼良久,回过意识。他拨了她的电话。  她接。听到他的声音。她挂掉了。此后没有打通。  他开车回那间他们曾住过的房子。那房子他已经很久没去了。  到公寓的时候,他想到什么,又折回去,在她曾经光顾的便利店,按着记忆,买下她喜欢的零食,同时拿了两个柠檬。  他把零食放在她曾放过的柜上,将柠檬塞在枕头下。仿佛她在。  他睡在她身边。  他闭着眼,想那个时候的光景,仿佛隔了千年,像昏黄的老照片。  但是依然有着令人眷恋的温暖的调子。  他睡去了,也许是因为柠檬。也许是因为往事。他们都有抚慰的手。  此刻,雨哒哒地落,小了些。语声最爱细雨。因为落下的一刻,天地安宁,仿佛岁月静好。  只不过,雨并不都是温柔细腻,暴躁狂怒的时候更加多,就像我们一天天翻过去的人生,哪都能期待风平浪静。快乐总是短暂,忧伤总是绵长,人生的意义就在绵长的忧伤中让你蘸一点快乐的甜味。因为短暂,所以深刻,所以要飞蛾扑火的追寻。  抽掉一支烟,看时间,深夜12点多。他又拨电话过去。  她接了。大约是迷糊中,未看来电显示。  他顿了一阵,叫:语声。忽然不知道说什么,百感交集,根本无法用一两句言语去表述。  她没回,也没挂。听筒里有雨落的声音,一点一点,细小,却分外清晰。  雨快停了。他说。  我这还下。她居然答复他的话。他一喜,说:语声,我,能不能见你?  她沉默了会,忽然笑,说:冯大公子,谢谢你还惦念我。只不过比我漂亮,比我有技巧的应召女多得是。  他心坠了下,说:对不起。他从未想求得她原谅,只因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自己,但是除了这三个字,他还能说什么。  她又笑,平静地说:如果真觉得抱歉,以后就不要找我了。我想,我虽然够贱,也不是那种,人尽可夫的。忽然哽了,迅速切了电话。  他心一坠。坠入深潭。冰寒一片。有些错铸成了注定弥补不了,这多么残酷。而他当时那么侮辱她只是为自己绝望而压抑的爱。  他那么爱她,才那么伤她。  爱情为什么要以这样一种非理性的姿态出现。  他心里的血滴沥起来。  疼得无法控制。  坐到沙发上,撇头看到了水果刀。他拿过来,打开,刀刃在灯光下闪出一片清寒的光,他缓缓移至臂上,锋棱与皮肤弥合的一刻,他被清凉的触感包围了。有那么一点点解脱。  此后的几日,他候在了语声下班回家的路上。就那么看着她从单位出来,穿过马路,挤上公车。  他没出去搭讪,因为知道她不想见他。  这天黄昏,空气里起了一点雾气。她坐到了一个靠窗的位子,他看到她在玻璃窗上划圈,一圈一圈。就像当年她在他肚子上画的饼。他不知道她那个时候有没有想起她,但是他看到她一个人的落寞。  他一直开着车慢慢跟着。  几站后,她下来了,买了一包盐酥鸡,坐在路边的台阶上,举着签,不急不缓地吃。他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吃那么多东西,她说吃东西可以转移情绪,想到人生有那么多好吃的,气也不好发作了。那么此刻,她必定想到难过的事了。  不久,她的手停在半空,眼光直了,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是一个孕妇,肚子很饱满。她是不是在想如果不出意外,他们的孩子也该长这么大了。他读到她目光中惘然的痛。想到自己那么误解她,并在盛怒中将她推到地上,他的心一阵阵痉挛。然而时间,从不给人机会。  不。  他心里忽然电光石火一般冒出个念头。  为什么不能再试?很多当时以为不可能的事几年后回想也许根本不算太晚,投降从来只是软弱的借口。该受惩罚他受。  他从车里出去了。  站到她面前。一片阴影迅速把她的小身体遮蔽。现在她在他的身体里了。他想。  她咬着签,抬头,眼睛动了动,但脸色没变,然后继续低头吃,但吃得明显有点快。  他说:你很饿吗?  她似没听到。吃完,她团了团那个袋子。站起来,转身走。  没几步,就被他抱住了。  他紧紧地抱她,万千情意,隔了时间的洪流滚滚而来。  她闭一闭眼,觉得心很弱。就想那么躺在他怀里,死去。但是不行。她有理智,也有尊严。  放开我。她开口了。声音有点颤。  他没放,说:对不起对不起,语声,我那时疯了,一点理智也没有。语声,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为什么我那么爱你,却会这样。我不求你原谅,但是我希望你能给我机会。  机会?还有吗?她喃喃了下,又说,放开我。  不放。他执拗地说。  我喊了。  你喊吧,把我抓到公安局去好了。  你以为我不敢?  你是文语声,你怎么不敢。没关系,喊吧,让大家都知道冯至鸣骚扰一个女人不愿撒手。  她点点头,说:算你狠,你想怎么样?  他说:上我车,我送你回家。  她说:你先放开我。  他放开了。她转过身看他,眼神浓浓的,又有点飘,里面似雾又似水,盈然一片。  他心里一阵翻滚,说:我那个脾气你知道,一生气,血一涌,理智什么全没了,活活一条疯狗。但我保证不再对你乱发脾气。  她微微笑了笑,忽然探手到他额,为他抚平眉宇,说,别皱眉,永远都不要皱眉。我不要你难过,也不要你觉得愧疚。你好好过日子,我也争取好好过。不要提过去了。其实,我也不后悔。我们——算了。她垂下头,肩头耸动了一下。他拥过她。  她蜷缩在他怀里。不动。不久,说:放开我吧,我不想再做第三者,现在偷了人家丈夫的怀抱,我还不安呢。  他说:语声,听我说,一切我都会处理好。  她嘲弄地说,处理,怎么处理?你以为你还是个任性的孩子,别人都是你的玩具,想怎么扔怎么扔。男人吗,要懂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说:语声,我和杜若没有爱。  她笑一笑,说:不爱,为什么要订婚?我记得我当年,做方圆第三者的时候,你可是骂我骂得很凶的,其实陈剑也不爱方圆。陈剑是交易,你是什么?我希望你是爱她。爱她所以娶她。我喜欢这样。  他彻底无语。她趁势脱开身,挥手叫过车,走了。  他终于明白什么叫代价,什么叫惩罚。  随着冬日的临近,父亲身体每况愈下。医生已开出了好几张病危通知。家里这些时,颇为热闹,亲戚朋友都来了,哀悯的气氛中却透着某种诡异,冯至鸣明白,不是为父亲着急,而是为了财产。父亲大概也嫌他们烦,一律将看视的人赶得光光的。  一日黄昏,他被父亲召过去。  他到的时候,看到父亲坐在窗前一柱正在收缩的阳光下。他站在门口,盯着那薄薄的一摊影子,心忽然缩起来了,好像这就是父亲行将消亡的生命。别走。请你别走。他在心里一遍遍说。  但阳光还是收缩了。  光线覆亡的时候,父亲意识到他来了。说:你过来。  他过去。  “你坐我旁边。”  他搬了凳子坐他旁边。  父亲转过头看他,细细地贪婪地看他。目光盈然。  爸。他叫。  父亲说:你原谅我。  “爸,我没怪你。”  “你怪我的。爸在这里蹲监狱一样不死不活了好几个月,明白了你的滋味。爸不会再管你了,你要怎么样怎么样。爸要走了,可是突然觉得很悲哀。辛辛苦苦维持家业,挣下一身的病痛。到头来也没什么成就感。还遭儿女怨恨。”  “爸,我不怪你,现在想想,人生真的让我掌握,我不见得能对它负责。没有谁的人生令自己满意,因为生活总在别处。爸,你别瞎想,你会没事的。请的都是国内最好的医生,这边医生不好,我们去国外。爸,你还要活很长,我再不跟你发脾气了。”  父亲拍拍他的肩,点点头,脸上是温煦的笑。  “你以后不要太累。家业能看到什么份就什么份,钱是身外物,死去的时候才发现是空的。然后呢,好好孝顺你妈,不要让她寂寞了。她就最疼你。我呢,为了工作一直冷落她,现在觉得挺对不住的。其实,如果有时间,我想我们一家子应该抛下一切,好好出去玩一玩。”父亲眼睛有点湿。睁了睁,睁回去了。  他忍不住,揩眼泪,说:爸,有机会的,今年春节我们就出去吧。去一个冬天也很温暖的地方。  父亲笑了笑。  而后垂下头,就像一下子衰老下来,说:我有点累了。你先出去吧。  他依言出去。几步后,父亲忽然抬头说:那个叫文语声的,昨天来看我了。  冯至鸣很惊讶。  父亲说:看到阳台上那束马蹄莲吗?她送的。她不知怎么溜进来的,那时候我正好在泡脚,护工出去了。她说,想不想舒服一点。就蹲下来给我按摩,还说,在家里,她经常帮她爸按摩呢,手劲一流,说失业后可以去足疗馆做按摩师。还挠我痒逗我开心。说真的,那感觉挺好的,你和你妹妹都没给我洗过脚,也从没想过要刻意逗我开心。我那时还想啊,这丫头要真是我儿媳也挺好的。当初真不该反对你。当然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哎,她有没有给你洗过脚。  看父亲一本正经地问,冯至鸣笑着摇了摇头。  父亲像个小孩一样还挺高兴的,说,我们还论了一番时局,辩论得很激烈呢,不过她争不过我,还耍赖,说:大人跟小孩争什么呀。明明是她先跟我争的嘛。  冯至鸣又笑了笑,这回笑得有点惆怅。那次后,他再没见过语声,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她。想起前事,他心里都要落一层灰。  “临走前,那丫头跟我说:我这么拍你马屁逗你开心是有图谋的。我以为她要说你。结果她说,要给我做访问,社里的任务。我答应她了。明天,她过来,你要愿意,也可以来。”  冯至鸣点了点头。到门口回看了父亲一眼,父亲躺到了床上,嘴角扬着微渺的笑,仿佛沉浸在某一段遗失的记忆。  他心狠狠敲了一下,忽然说,爸,我给你洗脚,现在。  哦,父亲愣了下,说,不用。  他坚持。叫护工,端来水,泡进中药。而后他将父亲的腿轻轻地放下来。  父亲的腿很干瘪,很轻;脚瘦长,第二根脚趾比大脚趾略长一些,这些以前他都不知道。将父亲的脚放进水中的时候,他眼泪又要漫出来。从来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知道我们挥霍了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我们的生命就这样在懊悔中一点点消散。  他轻柔地抚着,磨着,手穿过趾。抬头,看到父亲闭了眼,脸上一道温煦的光。  这一刻真的很美好。  然而,他不知道这就是父亲留给他的最后一面。  那个夜晚,父亲悄然离世。心脏方面的问题,走得很快。等大家发现的时候,身体已经僵冷,只脸上有一个凝固的笑。慈和、婉转,大家都说他走得很快乐。  冯至鸣不知道父亲是不是真的快乐。  他真想知道他快不快乐。父亲要不快乐,他没法原谅自己。冰冻了十几年的亲情,一旦融化却也到了缘分的尽头。  在泪光中,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他想追出去的。但是天国和人世那条探亲的路还没有修好。  冬天真的到来了。这个冬天,在冯至鸣记忆中分外寒冷,也分外漫长。  37  要下雪了。  下午的时候,天空彤云密布,阴晦迷离。冯至鸣对着窗子静坐。时间久了,心上慢慢笼上点点寒意。想起曾经有一次,母亲让他猜一个谜,问:雪融化后是什么?他说废话,水呀。母亲笑,说:没有想象力,是春天。很诗意的回答吧。  他想春天。他的春天萌了萌芽,还没有盛放就猝然转入到下一风景。  天寒地冻,满目萧索。这场雪能带给他怎样的契机。  今天他没有工作的兴趣。坐了会,起身,出去。  在外面盲目地转了几圈,铅灰色的云层含了泪意愈加沉重。  他压抑的很。回了自己的屋。  父亲过世后,他一直陪着母亲,那个房子,好久未去了。  打开门的时候,迎面扑来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出乎意料,他略略抬头,看到书桌上,摆了一溜三盆花,枝叶繁簇旺盛,星点的花隐藏其间。  他愣了愣,走几步,环顾室内,洁净无比,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尘头垢面。心里忽然动一动,而后花开一样的惊喜。是语声来过么?只有她有这里的钥匙。  他赶忙奔到桌前,看到那几盆花下都压了纸条。上面有留言,的确是语声来过了。  他一一看。  第一张写着:我知道你爸的事,一直有点担心。想对你说,不要太难过。想来想去,你不可能不难过。我把我家里的这盆长寿花带过来了。长寿花,顾名思义,可以活很长的花。不骗你的,我养过一盆,好几年,它老死不了,把我烦都烦死,因为一搬家总还得捎上它。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因为它长得有点丑,但好歹呢,冬天也会开花。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年四季都开花,大概是乐观吧。我总把她的花看成是笑脸。你多看看它,也许心情会好一些。但话说回来,你会不会开心我没这个把握,你的口味我吃不大准。  傻瓜,你的东西我没有不喜欢的。他默默说。把目光移到花上,星点的花米粒一样藏在枝杈间,又透出半边脸,仿佛害羞,又有点狡诈。他心头一热,想起语声的笑。  转头,拿起第二张纸。  “这个房子你好像不怎么来啊。不知道我的花你看不看得到。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想被你发现,还是不想。我觉得自己有点无聊。我又带了一盆花,见你,总得有个理由,你就当那个长得丑又有点贱但是脸皮还挺厚的家伙,想念你了。不过,不要有负担,就是一般的想想。你记不记得我拿过你一盒烟,我对自己说,等我把这些烟烧完,我就开始新的日子。嫁人。我打算明年嫁人。”  不要。他冲口说,又怔怔发了会呆。想他们的境遇,有爱却结合不了,唯有黯然。  第三张纸写得有点多。  “你真的没有来。我没想到我让你这么烦的,因为我住过,你就打算把这屋子遗弃了,我代这个孤单的房子委屈。所以,今天,我在你这里做饭了,四菜一汤,盛饭的时候,我盛了两碗,盛完后才意识到,想倒掉,没倒,大不了我吃了呗。我真的吃了两碗,好饱。走不动,我就躺到床上去了。躺了一会,我又起来了。觉得不舒服。毕竟是别人的床。你和杜若,也躺过的吧。我发觉自己看着无所谓其实满小气的。后来,我就四处找我送你的那些玩偶。可是一个也没有了。你看不顺眼,还给我好了,为什么要扔掉呢。你不想见我,可以叫快递,或者送传达室。你不知道我很喜欢那几个小玩意,因为很喜欢才放你这里的。现在想想,喜欢的东西一定要留给自己。我大概以后不会来了。  后面还有字,她划掉了。但是他一个一个分辨出来了。  “我很难过。我觉得我就像那些被你扔掉的玩偶。你知道么?陈剑之后,我不想爱了。因为不想被伤害。所以一直对你不大好。但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空空荡荡,是在美国你家门口发现的,我发现我一无所有,因为把心给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只能冀望你的珍惜。但是,下场还是不大妙。我们荒唐的开始,荒唐的结束,中间都是伤害。真的没什么劲。以为你不会让我难过,结果发现,你让我更难过。”  冯至鸣心里翻滚,意识到他和杜若的事给了她极大的伤害。以前,他一直以为自己跟杜若没什么就根本没放心上,哪料得她看他们不恰如他看她和陈剑,他心里什么滋味,她大概也是什么滋味。又想到自己一步错,步步错的情况,心里的那份滋味已经无法用懊悔去解释。  一阵后,他满室转。他记得她的确买过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头发的巫婆,接吻的小黑人,两个头的长颈鹿,以前是随意散置在电视柜、书橱、茶几上的,可现在真的统统没有了。哪里去了呢,难道是杜若扔掉的?  他给杜若电话。订婚后,杜若回美国继续念书,他父亲出殡她未回,因为正赶上考试。  Min,很晚了啊,我都睡了,不过不要紧,你是不是想我了。她接了。  你有没有看到我房子里那几个小玩偶?他着急说。  杜若沉默了会,说:怎么了?  看到没?怎么没有了呢?  是她的?  是。  你要它干什么?  杜若,他沉吟了会,说,我们的事,必须重新考虑。我过阵子会去美国跟你商量。  商量?杜若声音激昂起来,你是想解除婚约?你想跟她在一起?Min,她那么伤害你,你还要她吗?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他静了下,说:我做错事了,无法挽回。我跟她,纵然我想,她也不会给我机会。但是我完了,该受惩罚的是我,我不能把湿气带给你。我想我无法给你幸福,你是个出色的女孩子,我希望你快乐,但是我无法给你快乐,所以,希望你重新考虑。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是抱着希望的,你大概也不会要一个已经没有心的人,但是我告诉你,我的心就没有了,哪怕我孤独一辈子,我的心也回不来了。无可救药。失去她,对我来说是灭顶之灾。对你真的很抱歉。但是如果你希望我对你负责的话,我会的。今天就不说这些,你告诉我那几个玩偶哪里去了。  你,怎么说这些,你,实在太过分了。杜若哭着挂了电话。  他觉得自己的确很过分。但是怎么办呢?心里只有一缕自嘲而已。  过了会,他拿起手机给语声打电话。他要跟她说:他会把她喜欢的东西找回来,哪怕再怎样艰难,他以后一定会好好看护好。不知道有没有用,但他要说。  手机却没打通,关机了。  而雪下了起来,一絮一絮飘向窗子,好像一群群鸟,好奇地窥伺着这个人愚蠢的痛心疾首。  语声这个时候在上课。  他们社有去英国进修的名额。她报名了。因为知道自己英语很滥,便在新东方报了个班补习。  雪轻盈地下起来,在窗外勾引她,她痒了半天,终于一猫腰,溜了出来。文语声,一点自制力都没有,你没救了。她对自己摇了摇头。但是没救归没救,玩总要先玩。  她在雪中蹦跳伸展。团一小块雪,冰自己的脸;在有雪积压的地方,把自己当一根剑射出去。走几步,抬头看枝头的小雪垛,玲玲珑珑,仿佛一不留神就要落下;低头看雪地上的车辙印,肮脏的一条,伸向远处。几只啄食的麻雀拨拉着雪,扬起分散的雪霰,倏忽又飞走。大概也是凑热闹。  一路走走停停。到家的时候已近黄昏。  在清冷的曙色中,她忽然看到陈剑,就倚在楼道口,渺茫地看着天。雪纷披落到他发上、肩上,一副要被活埋的样子。  她蓦地想到10年前,他第一次在她宿舍楼下等她,也是这样渺茫地看着天。只不过那时候,他身后有璀璨的夕晖,艳丽夺目,现今是漫天的雪,肃杀寒冷。  往事风起云涌。她呆呆看了一阵。紧跑几步,上去拍他身上的雪,说:你怎么站外头呢?  他低下头,微微地笑一笑,说:等你。  她说:没钥匙,可以在楼道等吗?也可以打我电话。哦,我手机好像没开。她开了手机,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没在意。  她继续拍陈剑身上的雪,下手有点重,可以前她一直这么虐待他的。陈剑任她拍,目光温煦。仿佛当年。  “你,怎么穿这件衣服啊。”她转着他大衣的纽扣。  这件呢大衣是她买给他的,银灰色、双排扣,穿在身上有学院气息。好几年了,现在看来,一点都不过时。他瘦了些,穿上去感觉更好。只是有点旧。  我喜欢。他说。  恩。她上下打量,说:要有一条围巾更好。颜色亮一点的。哦,今天怎么找我?  “今天一天都在想你。索性不上班了,雪落的时候就来了,一直等你。”他说,目光深情。  她垂下头。  他继续说:等你的感觉真得很好。有希望,有爱恋,还有记忆。只是以后再不会有。语声,明天,我要向史若吟求婚了。明天以后,我必须一心一意待她。但是今天,我全部都在想你。很舍不得。很难过,又遗憾。  语声默默地看地上被人类弄脏的雪。良久才想起什么,仓促张一个笑,说:好啊,恭喜你了。  撞着陈剑的眼光,那眼光似水绵长,似井深幽,似雾无法刺穿。往事如烟,情感虚浮。他们俩如做了场梦,梦醒后是雪一样的白茫茫。  “语声,今天,你能把时间给我吗?我们就像多年前一样好好地呆一会。明天以后,我把你锁起来,再不会骚扰你。”  她垂着头,慢慢地,心湿了。便点了点头。  陈剑笑了笑,说:走吧。  “哪里去?”  “我们去北大吧。看看学校,过回我们的曾经。让我今天,好好爱你。”  她眼有一点湿,抹了下,抬头笑,说:好。不过不要开车,要像以前,我们很穷的时候。  他点头。  他们挤公交车。  投币的。上车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农民工模样的,拿了张十块,对司机说,我没有零钱怎么办?司机不耐烦道:没有,难道我给你破,下去下去,破了再上。  陈剑过去给那人代投。  而后回到语声那。语声笑说:你还知道怎么讨好我?  他轻轻环着她,帮她挡人潮,说:怎么是讨好你?  语声说:开玩笑的,我知道的,你捐了很多钱呢。  他神情却有点低落,说:不用提。只求心安而已。  因为下雪,车行很慢,语声不耐烦,半途就拉陈剑下车了。  “走着去吧。反正学校又不会打烊。”她说。  霓虹出来了,雪在闪烁的光线中起舞,自有说不出的美。  好看。语声说。  好看。陈剑点头。  路边一溜都是小店。语声说:你从来没好好陪我逛过街,今晚顺便陪我。  “好。我很乐意给你买单。”  “可是,借别人的男朋友心里总是不塌实。”  “不,今天,我还是你的。我没有给过任何人承诺,你不要有负担。其实我愿意一辈子都属于你,只是有自知之明。”陈剑苦笑了下。  语声黯然。而后提起精神窜进小店。今晚,他们的心无法不湿漉漉的,与雪有关,与离别有关,与往事和记忆都有关。  人生是不是会有这样一个闸门,推开了,就是另一份天地,与曾经再无瓜葛。真可以那么泾渭分明吗?  逛了几家后,语声看到一条围巾,蓝白条纹的,很长。她买下了。用自己的钱。  “给你的礼物,订婚礼物有点寒酸,就,离别礼物吧。”出去后,她说。而后撕掉标签,为他带上。  他默默看着她穿梭的手指,享受她送给他的最后的温暖。雪在他们中间飘,有几朵落到她发上,他顺手拂过。  她停下,仔细瞅,又调整了下,说:恩,斯文儒雅,如果戴副眼镜,就是徐志摩。当然,我觉得你还要比徐志摩好看那么一点。陈剑,你五官生得真好。  他温煦地笑,笑得清亮。  “你说我像林徽音吗?”走的时候,她厚脸皮地问。  他摇头。  “陆小曼?”  “张幼仪。”他说。  “最丑的?”  “我觉得她最坚强,而且独立。”  她抿嘴笑,说,也是啊,徐志摩不要的。  他说,我总想,徐志摩最后有没有后悔。  “他不会的。他这个人,率真热烈,像一蓬火,又像一团云。生命的意义在他心里有明确的答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多豁达。”她说。心忽然撞了下,想到另一个人,也许更像徐。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陈剑微微吟哦,说,“我读出了无奈。人生,总是无奈多过豁达。”  走一程,过马路,陈剑拉住了她的手。她迟疑了会,没有抽。让自己的手安静地躲在他手里。  过了马路,他说:可以吗?她明白他是想继续牵她的手。  她想了想,说: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他们的手再没有分开。  他们很久没拉过手,她现在只记得冯至鸣的手,纤长凉润,属于艺术家的手。而陈剑的手大而硬,粗糙却热乎。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令她想象两种截然不同的爱,可最后都有共同的下场。  这么想着,她心里又无端涌出丝丝浮云。  冯家伦过世后,她去他墓地祭拜,那天正好看到冯至鸣一个人在碑前静站。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那纸一样削薄的背影,在扬长而来的北风中,让她不断生出折断之虞。那晚,她提了花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去的,但是根本不能阻止内心的牵挂。他不在。她心松了松,屋里积了点灰尘,她卖力做清洁,而后留条回去。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她一直挣扎,可是就像吃了鸦片似的,总有种力量在无形怂恿她。直到第三次去,她才发现那力量是爱。她居然还爱着他,心心念念。可是他呢,忽然绝望地想,他久不来,估计是为了遗忘她。  心上的火于是一点点灭。她有点赌气地去买了菜,在他那做饭,盛了两碗饭,代他吃的时候,她流泪了。她发现自己多么怀念从前。他们两个人一起吃,她巴巴等着他表扬她,可他总是吹毛求疵,在她不高兴的时候,他煞有介事说,不打击你怎么行呢,恩,我在想,照这样让你喂下去,我是不是早晚要沦为一头猪。她笑,说,好啊,猪好,省得买肉,炒菜的时候直接从你肚上拉一块。他说,后臀尖会比较好吃,要不要。她说你好恶心,五花,我要五花,在哪里?他说过来看啊。好端端吃着饭,他们又嬉闹开了……  她抹着泪边吞边想,屋子空空荡荡,好像她的念头全是花痴一样的臆想。时间真无情,转瞬间,恩义两消。  后来她躺到他们的床上。但是没几分钟,她就又神经质地弹起,这里,他和别人也睡过吧。她何必在别人的床上做残梦。她拿起包要走,偶然撇向电视柜,发现,她买的长发巫婆不见了。又去找她留下的别的痕迹,都没有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她还在留恋,可他已把她扫荡得一干二净。她留条。走了。  再不来。她对自己说。坚定的。  “想什么?”陈剑推推她。他们已到了北大附近。夜很深了。雪无声的落。语声忽然没了逛的闲情。说:我饿了,吃点饭吧。  两人遂在学校附近找了处馆子,就跟以前他们在学校附近下过的馆子一样,不大,还有点油腻,但是菜的码量很大。  “我喝点酒,介意吗?”陈剑问她。  “不介意。”她说。  要了啤酒。  倒的时候,他说:你要不要?  要。她忽豪迈地说,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他笑,说:得,一场也不要,稍微喝点。我们两个不能同时趴下。  那个时候,陈剑就有意要把自己灌醉了。酒是什么,酒可以幻觉,让片刻永恒,让爱定格。她也想醉,醉了可以像羽毛一样天马行空,无须承受生存之重。她喝。但太辣了,她还是只能喝一点吐一点。  陈剑开始自斟自饮。他酒量不大,很快就露出醉态。  醉后的他趴在桌上,静静看她。一眼一鼻,看得仔细,仿佛要永久刻镂在心间。  店堂里没什么人,老板娘穿梭的脚步像猫一样。“雪越来越大了。”她坐在收银台,直愣愣盯着外面的雪。仿佛慨叹美人迟暮。  “语声,你真好看,我看不厌。”陈剑说,“能不能让我再摁一下你的鼻子?”  “哦。但是你要轻一点。”语声迷迷糊糊。  “好,轻点。”他伸手摸,果然很轻,像个蚊子似的,痒了她一下,又滑过去摸她的脸。  “别揩油啊。虽然我现在没男朋友。对了,陈剑,你帮我参谋一下,”语声含糊说,“我家里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是我高中同学,公务员,不抽烟不喝酒,钱没你们多,但是绝对不缺,我们通过电话了,他说以前还暗恋过我,大学那会,他来学校看我来着,但是见到我和你在一起,才打消了念头。他人品也不错,很老实的,我想他不会对我差,他有一个儿子,正好,你知道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生孩子。哦,他太太去年车祸丧生了。不过不要紧,我好不到哪里去,谈过两次恋爱,还全被抛弃。”  “谁说你被抛弃。”陈剑忽然激烈,一把抓住她的胳臂,仿佛酒意全消,说:“不许。我不会允许你随随便便把自己嫁了。”  “哎,你有什么资格。”  “我什么资格?我爱你,也害了你,你这辈子要过得不好,全是我的责任,所以我要负起这个责任。我不会让你嫁的。”  她笑,说:我不嫁怎么办呢?  “我养你,你怕我养不活你吗?”  “你太太不说你啊。”  “没人敢说我。语声,别随便,听我话,要找一个爱你的,至少要像我这么爱你。否则我不放。”  “爱?爱有什么用啊,爱除了伤害还有什么?陈剑,我知道你的心,可我现在只想过过平常的日子。”  “反正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他面色愁苦,一遍遍说。  沉默。语声喝点茶逼迫自己清醒些。而后转移话题,说:史若吟恢复得还好?  还好。他草草说。  忽然又说:昨天去买戒指了。知道她的号比你小一点,可是犹豫来犹豫去,还是买了你的号,挑的款式也是你喜欢的。想来想去,心里,原来只想为你买戒指。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你这样不好。”  “不好又怎么样呢,能把心给灭了么?我向史若吟求婚,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看上她的家产?”  “不会的。”  “可实际上有这个因素。我现在也不怕人想,也不怕人说。你要骂我也没什么。爱情没有了,做事业吧,事业需要后盾,需要安全,很现实的。走上一条道,身不由己,我必须去考虑现实的东西。史若吟我会照顾她一辈子,不是爱情,大约会更像亲情。你也许会说对史若吟不公平,可感情这种东西不是我想给就能给的。覆水难收。我这辈子只爱过你一个。”他看着她。目光在昏黄的光线下流泻出深重的阴影。  一阵后,他自嘲似地笑了笑,说:“语声,我曾经梦想打造一个商业帝国。结果真的得到了,很轻易。不,很沉重,我付出了最可宝贵的东西。语声,我失去你,我多么不想,一直想回头来着,可是回不了,你不让我回,但或许我已经不可能回了。”  “也好,你好好走。”语声枯寂地说。  陈剑凄凉一笑,继续喝酒。趴桌上,神情迷荡。忽然反复念:多情却总似无情,惟觉樽前笑不成。惟觉樽前笑不成……  最后,语声买单。扶了他跌跌撞撞出去了。  他身体很沉,压得她很重。他最后的分量都压在她身上了,明日后,他对她而言,如鸿毛,终将轻飘。  他忽意识到什么,挣扎出来,没走几步,一头栽到地上,旁边有一柱路灯,将昏暗的光投到他身上,雪在光柱里仓皇飞。  她去扶他,他说:我怎么觉得就像一场梦,梦里头,都是我设计的美好的玩意,理想、前景,激情,纯粹。可是醒来后,都是泡沫。语声,人真的做不了什么事,我设了基金,建了学校,修了马路,可是呢,钱怎么来的呢?我照样要贿赂,要逃税,要投机,要下石。这都不是我要的。我觉得自己面目全非。语声,我值得吗?值得吗?我现在拥有了很多,可是为什么我没有快乐可言?  他的话很悲抑,似哭似笑。然而值不值得只有自己知道。  他拨开语声,强行地站起来,站了好多次,一个踉跄,又摔下。语声没有帮他,看着他站起来,一次次。仿佛冷漠。  他最终站起来了。一步步踉跄走。雪跟在他后头,路灯却固步自封,他终于走出了那一圈暗淡却仍算温暖的光。前面是寒冷是严峻,都要自己去感觉。  38  语声终于把陈剑弄上了出租车。  他靠在她身上,沉沉地睡着。  司机说:你男朋友,看上去有点眼熟。  她说:不是我男朋友,是我哥。都说他长得像星辰科技的陈剑。是不是?  “对对,跟SK打官司的,今年还入了‘十大有影响力新锐人物’,电台刚还播来着。我儿子呢,也在F大念书,读电子工程,说陈剑是他学兄,老在家里提,很崇拜的。我儿子的梦想也是自己创业,做技术。”  哦?语声不知道说好还是不好,忽想起陈剑当年的豪情。有次他们去海边,望海天苍茫,他猛生感慨,念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他对她说,语声,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慨叹宇宙的无穷,人类的渺小,不知多少人想将有限的生命发挥到极至,瞬间燃烧,留下璀璨的光芒。我也向往这样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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