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化后是春天-9

“恩什么?”  “还有呢?”  “哦,难道每句话都要向你汇报?”  “你觉得呢?”  “我觉得没必要。我光明正大。”  “好了,光明正大。晚上等我,我有礼物给你。”  “礼物,什么礼物,不会告别礼吧。今天可是第5天哦。”她跟他开玩笑。后来,她屡屡为自己这句丧气话懊恼不叠。  “好好转转你的笨脑袋,猜去吧。哦,我爸找我了。晚上见。”他轻柔地挂下电话。  她给自己一个灿烂的笑,感觉心里跟外面的天一样明媚起来。  步履轻盈地回到病房,看到房门开着,陈剑已醒,居然坐在床上看资料,他的助理来了,正在旁边作着解释。  “现在就工作了?”语声站在门口说。  陈剑抬起头,冲她笑了笑,说,不要紧了,血糖都已恢复。明天就出院。  “好。那我明天给你电话,我要走了。”  陈剑神色一瞬黯然,但迅速点头,小心点。  史若吟送语声出去。  在电梯口,语声悄悄说:陈剑他到底有没有办法?  史若吟说:没问题。他振作起来,就不会有问题。又笑一笑,说:还有我。大不了我再疯一把,替他还。我跟我爸说过了,我爸骂我疯了。我觉得我骨子里的确有疯狂的基因。两年前,跟冯至鸣打了一架,两败俱伤,也是疯了,但一点都不后悔,不疯一把,怎知自己的投入。文语声,这回我又想疯了。  她的脸上有微微的笑,带着一种灼烧的热切,语声的心里又慢慢生出一点点震撼。  她看着她。  忽然,史若吟的身体急剧摇晃了一下。脸色煞白。  语声连忙扶住她,说,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她摇摇头,说: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是容易眩晕。  语声将她扶到附近的椅子上,说:你坐着,我去叫医生。  史若吟拉住她的手,说,不用,老毛病。一会就没事。  她们的手握着,都很凉,却有一股暖流从那相连的手通到彼此的心中。  27  冯至鸣突然失踪。  那段浓情蜜意的时光,就像是自己凭空臆造出的梦,太阳出来了,场景就虚化了。  那个晚上,她做了饭等。久等不至,她想他大概有应酬,虽然他一般都会提前通知她,但也许这次事出突然。拿了《资本论》边看边等,居然没睡着,但一行也未看进去,时不时瞅电话,实在忍不住,给他打手机,却不在服务区。他去了哪了?抑或卸了电池?难道,避她么?不可能。出事?她开始胡思乱想。一夜无眠。  第二日,打电话到他办公室,没人接。  又打给他的助理宋浩,居然也没人接。  她奔到瑞讯,被前台拦住。她说找冯先生。前台说哪个冯先生?  还有几个吗?她简直不相信前台会问出这样低水平的话,但也懒得计较,迅速说:冯至鸣。前台轻声说:不好意思。冯总不在。  她愣住了,一个公司的老板,居然被答复不在。  那么,他什么时候在?她又问。  不清楚。前台小姐在看她,神色有点诡异,带着几分好奇,几分艳羡,又几分嘲弄,似乎还有同情,乱七八糟说不上来,她也懒得分析那眼光的成色。又迅速问:宋浩在吗?  前台说:他,出差了。  语声彻底呆住。本能告诉她出事了,而这个事绝对与她有关。  她回去,在暮春热腾腾的光线中走,朝着阳光,一直走。不久后收回目光,觉得世界蓦的一片浓黑,眼睛疼得把泪流了又流。她狠狠踢一块石头,说:冯至鸣,你到底去了哪里,说话啊。从小到大我就讨厌玩捉迷藏游戏,因为我从来找不到藏着的人。世界这么大,你叫我怎么找?你是不是考验我,换种方式好不好?  石头毕竟不是冯至鸣,没人解决她的困惑,虽然这个世界满是噪音,但是那些声音,都与她无关。  她在马路上苦苦思索究竟谁可以给她提供消息,想了半天,想到方圆。她没方圆电话,不得已打给陈剑。  是在公用电话亭打的,客套都没有,她直接问:有没有方圆的电话。  他说:怎么了?  她说,我找她。  他似乎有点疑惑,但很快将数字报给她了。然后说:语声,如果你有时间,到我公司来一趟,我需要你帮忙。  她这才想到他的病,说:出院了?  他说,是。  她说,我,下午过去。  放下电话,她马上打给方圆。  方圆还在睡觉,声音很混沌。  “谁啊?”  语声有点尴尬,曾经的第三者,现在要向她打听另一个男人的事。但是赶鸭子上架了,那些诸如愧疚之类的情绪以后慢慢清算吧。现在她需要有人告诉她他到底怎么了,至少告诉她他什么事都没有,她再不想胡思乱想。  “你好,我是文语声。对不起打扰你。”她说。  文语声?对方迷糊了下,打了个哈欠,忽提高分贝,“文语声啊,你,你怎么会找我?”  “我想问你知不知道冯至鸣的消息。”  “至鸣,你没他电话?我给你啊。”念了一串数字。  语声说:这个打不通,你昨天有没有见过他?他没有事吧?  “他什么事啊?”方圆狐疑。她大概近期并未见过冯至鸣。  “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的情况,能不能拜托你联络一下他,跟他说我在找她,请他给我回个话。”  “哦?这到底怎么回事啊。”方圆懵懵懂懂说,听出她急,说:我现在打电话过去,你给我留个电话。  就打这个,我在这里等。  语声就在公用电话亭等。想待会,应该先去买个手机。  大约30分钟后,方圆的电话回过来了,说:是很奇怪,舅妈说,至鸣今早就飞去美国了。  语声愣住。  “哎,你在听吗?”方圆叫。  我在。语声平复一下,说,这么突然?  “突然,是有点,不过也不算太突然,你大概不知道,至鸣呢本来要跟杜若订婚了,前些天,杜若执意不肯,吵着要去美国念书。他们大概闹了点别扭,我想他去美国可能是要挽回人家心意。杜若,我见过,很漂亮斯文的小姑娘,至鸣跟她也很好。我有次看到他教她打高尔夫,想,这小子原来也会动心的。跟你说,以前至鸣也交过一些女友,从来没超过一个礼拜的,跟杜若维持近一年了,这次大概是真的了。哦,”她忽然想到什么,说,“这些你是不是不爱听?”  没有。语声说。声音似乎很平淡。第一次见面,他就告诉她有女朋友的,还说要带给她看,只是这段日子,晕晕呼呼完全忘记了,5天的戏,假戏真做,全情投入,但是再真的戏终也是戏。一觉醒来就到了曲终人散。也不算遗憾,只是突然了点。这个谢幕方式,如果以后有机会见他,她会告诉他不够意思。但是,留点悬疑什么的似乎也是他的风格。保不准现在他就在取笑她。  她异常枯寂。方圆还在说,我看,至鸣此际匆匆赶去,美国那边出什么事也未可知。  “知道了。谢谢你。他没事就好。那么,我要挂了。”她说。  “等一下,语声,咱们约个时间吃个饭吧。想跟你聊聊,我最近挺无聊的。”  语声却一点不无聊,也没兴致。但也不好扫她兴,说,过几天吧。我走之前联络你。  “你要走?”  “是。”  “陈剑?不,要跟你结婚?”  “不提了。那个,对了,冯至鸣要给你电话,你就别说我找过他。”  “哦。”  “谢谢!”她放下电话。靠着电话亭,怔忡。一阵后,心头萧索的雾浮去,竟觉得腹内翻江倒海般难过。  她看着天,无端端想什么春梦了无痕。又踢了下石头,说:跟我说一声也不行吗?还是急到连说一声的时间都没有。杜若。她轻轻发出声,念的时候嘴必须撅起,要用很大力气,不像语声,随口就吐了出来。但是好名字,屈原喜欢的一种香草。  她开始走路。不清楚去哪里,随便走。脚下踢踢踏踏滚那块石头。  忽然想起在故宫的红墙下,他用风衣裹紧她,她觉得好温暖,说你像个袋鼠妈妈。他说知不知道我一直想保护你。  在勋伯格的音乐中做完爱,他说有次飞机出故障,空姐给大家一人一张纸,他当时写的是:语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想起你。你现在在做什么?我突然很想知道你现在做什么?  他吃陈剑的醋,把她赶跑,又急匆匆追出来,说:语声,别离开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  她的眼眶终于湿掉了。情是真的,怎么装也装不了的。她不信他会为了别的女人这么仓促地打发她。  但是她也终于明白了,她和他之间是隔了东西的,那个叫“阶级”的词汇。不一定是天堑,却很难逾越。  她拣起那块石头,说:刚才误解你了。对不起。我等你。  她心情陡然轻松了些,看旁边有一家中复电讯,进去买了一个手机。  她不会知道,她在外面找他的时候,他正往家里一遍遍打电话。终于疲倦。如同14岁那年一样,他被挟持着上了飞机。那个时候他告别人生众多可能性,把自己年少的激情与梦想删除,塞进命定的笼子,现在他很怕,很怕他生命最后一点意义也会被排斥在那个该死的笼子外。他关闭手机,看舷窗外的起飞道,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痛恨他的人生。  他们的第5天,他其实已经设计好了,用一个戒指永久地留下她。  他再离不开她。5天,在永恒的时间面前那么渺小,却足够点亮他的一生。为自己去爱,去活,去开心,去痛苦,他的人生哪里有这样恣意过。  我们永远要在一起。永远。  与她相融的那一刻,他反复说。他不想再恐慌,不想再等待,他要彼此依恋,相守人生。  第二日,撇下工作,他去买了戒指。三叶草的形状,她喜欢花草;钻石不算大,他怕太大她会笑他俗气;钻面的切工很精致,光线的映衬下,足够照亮一个女人最幸福的容颜。  晚上等我,我有礼物给你。电话中他柔情脉脉说。然而,没等到晚上,片刻后,他的命运就改变了。  父亲找他,面孔毫无表情。眼睛里有一层冷冷的霜。这个样子,往往是他定下某个主意决定一意孤行的时候。  “杜若昨天去美国了。请你解释。”父亲说。  冯至鸣心里盘旋了一下,说:我跟杜若商量过,不打算订婚。  “由得你做主吗?”父亲一个杯子已经砸过来,水溅了他一身,哒哒往地毯上流,一朵浅色的绣花迅速变深,血一样妖媚。  “两年前,同样的事,冯家损失惨重,你还要在原地摔几次跟斗才能醒悟。你以为生命是你的吗?由得你不负责任的挥霍?”  “我真的很想把生命还给你们。”他沉静地说。  “还,你怎么还?生下你了,给你这么好的条件,要什么有什么,你知足一点吧。你也不小,怎么做事还那么任性,你要担负责任的。冯家的日子好过吗?现在竞争这么激烈,经济又不景气,为了保住产业,我如履薄冰,战战兢兢走了那么多年,原指望你分担,可你非但不能分忧,还让我越来越操心。”父亲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嗽的时候,弓着腰,脸部线条扭曲,显得非常苍老。常年的压力带给他一身的病。至鸣其实也很不忍。  他默默看他,说:爸,我很想为你分担,很多事我让步了。但是,我总可以去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吧。  父亲直了直身体,眼中神情忽然有点疲惫。  “婚姻,说起来,我们不应该阻挡你。可是你能不能理解我的苦心,现在生意不好做,杜家有政府背景,两家联姻,以后你做事不会那么吃力。爱情,你不知道,爱情是最容易消磨的东西,你今天脑袋一发热来了,两三天后腻了就走了。它能切实地带来什么?我跟你妈也没什么爱情,过了30多年,照样很好。两个人生活不就依靠,再说杜若哪点不好?你们不至于会形同陌路。至鸣,你要知道父母从来是为你好。”  父亲已经在苦口婆心。按他的性子,原是不会讲这么多废话的。但是,他不想他的人生就此完蛋。如果语声不出现,他的确打算殉葬了,为这份索然无味的家产,可出现了,他们爱了,他相信她终于也爱了,他怎舍得放弃那一抹绚丽。  “爸,请你相信我,我会努力打理好你的产业,不会让它在我手里损失半毫。但是请你尊重我的选择。”  父亲终于激怒,将手里可以抓得到的随便什么东西扔过来,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个女的跟你在一起,没有她你跟杜若也没什么事。跟你说,摆不平杜若,冯氏的家产,我宁愿扔给外姓。  “我并不稀罕。”他说。  “好,不稀罕。我跟你说,你一毛钱都没有的时候,我很想知道你的爱情能否来拯救你。”  “我宁愿一毛钱也没有。爸,尊敬你这么叫你,可是我告诉你,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真的很不幸。我从来没有快乐过,如果不是语声,我从来不会懂得什么叫快乐。她之前,我一直期望生命早早终结,死于意外最好。”  父亲直视他,脸色瞬间惨白,他高血压又犯了。  至鸣上去扶他,他甩手,说混帐,骂出来的两个字异常衰老,他似乎被打击了。几秒后他提高嗓门叫人,对家里的两个保镖说:把这混帐押回家。  他被禁锢了。一种很野蛮的手段。曾经他被禁锢过,少年的时候,他执意想做一个建筑设计师,想设计自己冉冉展开的人生。没有。因为生命不属于他。在对自由的向往中,他妥协了,随别人的意志生长。今天,为了人生中又一个重要的命题爱情,他再次被禁锢了。  在这间少年时候他呆过的房子里,他忽然很想流泪。但是没有。眼泪从来不能解决什么事。他的心冷冰冰的。为自己的命运。  夜很深,他在窗子前看月亮。  语声喜欢月亮。这个时候,她一定在焦急地等他。他说要给她礼物的,却,连个解释的电话都不可能给。  他的烦躁已经随着时间和冷凝的夜色稀释下去。  几小时前,母亲过来,让他吃点东西。  他央求,妈,让我打个电话。父亲就镇守在外边,母亲爱莫能助。  母亲心疼地看着他,眼睛里都是泪。但是没有掉下来。母亲跟他一样知道父亲的脾气。只能垂着头小声的劝说他,杜若很好。你不会吃亏的。去美国把她找回来。你爸身体不好,这个节骨眼,又在竞标,你别惹他。  这样的劝说,母亲大抵知道没有用,父子的脾气实在是有点遗传。都是火药筒。针锋相对。一引燃,两人一起壮烈牺牲。  “妈,你怎么会找了爸这样的人?哦,我明白,你们结婚没感情,爸是为了30万娶你的。妈,你现在一点委屈都没有?你有没有爱过人。”  母亲抬起头看他,眼睛慈和温婉,母亲从来是个水一样的人,逆来顺受,从不多事。他忽然也不想听母亲说什么。  可母亲说了。  “我也爱过。也许你不知道,他就在冯氏,替你爸爸做事。”  至鸣惊住了:谁?  “你黄叔。”  至鸣话也说不出。平时,黄叔也来他们家,母亲待之如常人,温和客气,不少一分礼数,也不多一分热情。  母亲笑笑说,挺惊讶的?其实人生就这样,嫁了你爸,也没觉得不好,你爸性格是暴一点,但对我一直很好。知道我的那段事,特意去看黄叔,黄叔那时得了肝炎,找不到工作,很苦,你爸把他招过来了。  “黄叔也会来?”  “孩子,人是要吃饭的。先要生存爱才能附丽。我现在偶尔也会想起以前的事,也会很甜蜜的,有点惆怅但是不后悔。也不觉亏待你爸,人心里总有一块私人花园,浇浇水什么的,看看花开花落,在自己的心里。人生都这样,你去问问,有多少相爱的人最终走到一起,有多少走到一起的相爱的人最后撕破了脸。爱情,确有永恒的魅力,可是爱情,就像现在女孩子的裙子,越来越短。”  至鸣听得想笑,说,妈,你怎么也会这样的比喻。忽然酸涩起来。爱情。  母亲说:其实,妈很想见见你喜欢的那个女孩子,让我儿子死心塌地喜欢可不容易啊。妈也特别想你结婚生孩子,妈寂寞的很,你老在外不回家,妈想要抱孙子。随便你娶谁。我劝过你爸的,你爸是个牛脾气。现在血压一高,脾气更大,什么人的话都听不下。你先暂时听他话,瞅个他心情好的时候,我再劝。  至鸣一瞬也没话。  “明天妈送你去机场。”母亲说。他听得懂她的暗示,她会给他一个手机,让他联络语声。  明天是要去美国了,逃不脱。一面正好处理一起销售风波,一面寻找意气用事的杜若。  走之前,杜若曾给他电话的。  “Min,我想去美国念书。”  “好。”他回,“做花瓶的滋味的确不大好。学校联系了吗?”  “其实先前,我一直在申请,只是遇到你以后,我拖了下来。现在差不多办好手续了。”  “一个人?”  “我一个表姐在那里。我去投靠她。”  “什么时候走?”  “这两天吧。”  “这么急?”  对方突然停住。过后,他听到她抽鼻子的声音。  他知道她哭。黯然了下,说,别哭了,对不起。  她说:没有。是我的问题。Min,我要好好读书,充实自己。等我再大一点,我要把你迷得七荤八素。  他笑了笑,说:七荤八素?好,很期待。  她说:你等我好吗?等我长大。我前几天一直没睡好觉,不想你不爱的时候硬嫁给你,可是又怕你等不及我就被别人抢跑了。  他说:你还小,等你大一点,你会发现四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多的是。你周围全是苍蝇一样的男人。  她笑,说:我希望那堆苍蝇里面也有你。最好还是这么鹤立鸡群,让我一眼就能瞅到。那,就这么告个别。  挂电话的时候,杜若又补充:请你一定要等我。最多三年。  三年?他笑了笑。三年可以发生很多事,小女孩也会找到白马王子。  夜色凉下来。他依旧没有睡意。对囚徒来说,思考如何逃生应该比睡眠更有用一点。他趴着窗子看下面葱郁的树。三层楼,他想,跳下去会不会死?有可能死不了,但是会摔断腿,脑袋冲下的话,也有可能变成植物人。  这方法太笨。  他想起有次语声问他怎么判断爱,他说要么自己临死,要么别人临死。她趴在他胸前,说:我宁愿不要知道答案,只求你不要出事。  他那时候被狂喜压倒,知道了她的情意。  现在几分酸涩,几分甜蜜。他对自己说:我答应你。我相信我们的未来,语声,你一定要相信我。虽然现在,你可能像个没头苍蝇,被各种古怪的念头浸没。你不会觉得我被外星人劫持了吧。  他微微笑了起来。  迅速地,又觉得痛了起来,让语声一个人没头苍蝇一样胡思乱想,这一晚,她睡不了觉了吧。他好想给她一句安慰,让她好好睡上一觉,可是没有任何通讯工具,门锁着。  做了家的囚徒。如何的可悲。他又一次被一种悲怆袭击。  第二天,上飞机前,母亲将她的手机悄悄递给他。在起飞前几分钟,他一再拨家里的电话,可她不在。  为什么不呆在家里,你去哪里啊?他气得抓狂。但是也终于只能关机。  飞机哄的拔地升起,他与她越来越远,再见面又不知要到什么时候。  28  语声去了陈剑的公司。叫星辰。  她猜是因为他喜欢茨威格的那本叫《人类群星闪耀时》的书。也大概因为,他也想做天幕中一颗璀璨的星星。  她把她的想法告诉他。  他笑着说,你还忘了一样。  “记得吗?有次我们去郊区看星星。可那天,天气不好,没有星星,你执拗要等,靠着我睡了一晚上。你喜欢星星,说他们是天空的纽扣。”  我说过吗?语声挠挠头。  “你还说,要是纽扣全解开是什么样呢?”  语声笑,说,我怎么会说这么俗滥的话。哦,记起来了,是你说的。我说是纽扣,你说都散了是怎么样呢。我还骂你。  忽然脸红了红。那个夏夜,顶着一头露水看星星。没看到星星,却萌动了青春情怀。纽扣之后,陈剑忽然在她耳畔说:语声,我想看看你的身体。  那个时候,他快毕业的样子。  不行。她那时害羞。她是那种看上去很开放实际很保守的人。晚上寝室卧谈,她荤的素的全敢说,可实际上半点经验也没有。初上大学那会,洗澡,她特不习惯开放式的浴室。学校浴室7:30关门,她往往7点15分去,那时候没什么人,她用15分钟把自己解决。后来慢慢习惯了。觉得反正走来走去都是蒸汽中一团白肉,在别人眼里自己也是这么一块肉吧,谁也没兴趣欣赏你的隐私,渐渐释然。但要把自己敞开给一个男人看,她实在是做不出来。  他抱紧她,她感觉他的身体有点灼热,她心里忽然慌了。她想站起来跑掉。可他吻了她。很滚烫地吻,在唇齿缠绵,又游到她的脖颈、锁骨,然后用颤抖的手坚定地解她的纽扣。  就一下下。他说。  她挡他的手,可是纽扣很快解开了,露出了里面红色的内衣。那年是她的本命年,她们寝室都流行穿红色内衣裤。  他的手在裸露处抚摩,而后爬在山峰上。手很烫也很颤,她觉得自己浑身干涩,使劲地缩,就想把自己隐藏起来。可是隐藏不了,他伸过手,索性将她的内衣扣解了,她无力地槌他,说:你好坏,不要不要。  他仍是说就一下下。眼睛里都是迷狂的火。他真的是抚摩了她一下下就停止了,给她扣上扣子。后来,他说,他怕控制不住自己。  第一次这样慌乱地抚摩后,他们没说话。但是很奇怪的,心却贴近了不少。爱是需要性来作辅助的。她后来想。  只是他们一直没有突破。  在爱之巢,周末的时候,她去看他,起先分开睡,半夜就被他抱上一张床。他看过她的身体,抚摩过她的身体,却没有最终的融合,因为她等婚姻。有时候,她也奇怪自己怎能抵挡他一波波的热情。其实很多时候,她也很迷失。后来想,大概与她来了北京有关。  当时签《人物周刊》时,她并未告诉陈剑。他得知后,暴跳如雷。生平第一次生那么大的气,说:你什么意思,想与我分手。她讪讪说不是,只是非常喜欢做记者。他说上海不能做吗?她说上海媒体四平八稳,没有活力。他说这么大事你跟我商量吗?她说就怕你不肯。那家主编很赏识我,我们聊得很投机。他说我呢,你怎么想,把我一个人撇下。你不知道感情很脆弱的。她说不是的,我们的感情跟一般人不一样。别生气,我先做一阵,要实在想你,就回来。她哄他。他才慢慢平息,说:想到要经常见不到你,就难过。你就没良心。反正不会想我。她贴着他,对了他的心,说,我爱你,这辈子只爱你一个。我保证每天想你。他说这还差不多。  后来,因他工作忙,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不见面,挂个电话都依依不舍,挂了挂了,却没人先挂,最后总是她切;见了面,却总有怨气。譬如五一他来看她,结果拖到3号才来,说一、二号商场促销,他必须去看他们产品试用情况。她生他气,他意乱情迷的时候,她还生气,就把他推了。就是这样,因为次数少,因为由爱生怨,因为他迁就她,虽然爱得死心塌地,还是没有最终的融合。  有时候她也想,如果不来北京,是不是又是另一番情形。可是生命从来没有假如。  他看她颊上淡淡的红晕,知道为往事萦绕,说:你很美。  她连忙挥掉这危险的玫瑰色记忆,说:你大概记错,我一直喜欢月光。什么事?  他也就迅速奔入正题,他向来是那种摊得开收得起的人。  他想召集媒体开一个新闻发布会。目前舆论形势对他不利。舆论在他的官司中虽不起决定性作用,但是绝对可煽风点火,后果不可小视。因语声做了好几年媒体工作,他想听听她有什么好的建议。  语声跟他分析,国内媒体历来有同情弱者的传统,所谓的强者在传媒眼中是不受宠的。在它如日中天的时候,自然会有无数记者围着转,可是一旦企业出现些许危机,他们立即会反戈一击,以反思、知情、评判的角度来展现所谓记者的良知。“像你这样的新兴企业,风头很健,起家神秘,媒体其实很有暴料的欲望。你之前拒绝媒体掺乎的做法实在有点南辕北辙。他们越关注,你不妨满足他们的欲望。把他们的关注点引到你要让他们关注的地方。”  “有何上策?”陈剑问。  “上乘的策划是把自己包装成弱者的形象。与跨国企业打官司,我觉得可以举民族经济的旗帜。”  “很不错。”陈剑接受。  两人又细加商议。陈剑忽然决定让语声帮忙负责整个策划和运营。  “我?”语声愣道,“我给你找几个相熟的记者通融一下可以,开发布会,好像,不行吧。”  “你行。记不记得你以前给我策划过好几个营销方案。都很出色。”陈剑说。  “嘿,我还记得我自己放着功课不做给你写文案。”  “是啊,”陈剑有点惘然,迅速提气,说,“我现在需要你。如果你有顾虑,我可以跟冯至鸣打个电话。”  说到冯至鸣,语声低落下来,说:别打了,我帮你。  “我会给你薪酬,这样你就不会有负担。”陈剑说。而后迅速背过身去,有一些细微的情绪,他不愿在工作中暴露。  陈剑给语声安排了一间办公室,还抽了公关部的两名员工协助她。语声也正儿八经地打起了短工。  非常时期,她愿意尽自己所能帮助陈剑度过难关。所以接受这份差使。  说干就干,下午3点多,语声开始了她在星辰的第一天班。  7点多,陈剑电话给她问是不是一起吃个晚饭。她说她要回家。说的是家,让陈剑哑口无言、好一阵的怅若所失。他放她走了。  没有人等她,但是她也要回。就当是一个家。其实她已经开始当那个地方是一个家了。因为它拥有家的一切要素,甜蜜、温暖,琐细。厨房里有热气,阳台上有衣物,桌子上有零食。她终于把冯至鸣一尘不染的家糟践得闹哄哄,永久烙上了语声的痕迹。  开门的时候,她发现门没锁,心里狂跳了一下,难道他回了?他没去美国?他只不过是有些临时的事来不及跟她说?无论什么事,只要他回她绝不跟他罗嗦。  她兴奋地推门进去。忽然愣住,在一室耀眼的灯光中,她看到了冯家伦,冯至鸣的父亲,正陷在沙发中打盹,旁边另有两人在守着他。  听到声响,他睁开眼,说:你是文语声?话音很苍老,他的神情也很疲惫。  是。你好。语声说。  他说,你过来。坐这边。他指了指他身边的沙发。语声有点惊诧,她跟冯家伦没有接触,但是在他儿子的描绘中,好似一君临天下的魔王,但是现在他很慈和,很家常,当然也有威严,来自于一个大企业一把手该有的震慑力,也有疲惫,来自于某些不为外人所知的隐衷。  她坐下去。默默地看他。会有一个交代了。她想。无论什么,由他来告诉她总比她妄自揣测好。  “住了几日了?”冯家伦问。  “6日。”  “你,想跟他有什么结局?”  “不知道。”  “有没有想过跟他结婚?”  “以前没想过。”  “现在呢?”冯家伦心思居然很灵敏。  “6天之前我没想过,6天之后,特别是今天,他不在了,我想,他如果想跟我结婚,我愿意的。”她大大方方说。她也不知怎么就这么说了,其实婚姻这事,她压根没考虑过。是不是失去以后,心才如明镜一样突然清晰起来。  冯家伦点点头,说:知道么?为了你,我跟我儿子闹翻了,我把他禁锢了。这个裂痕恐怕一辈子难以修补好。其实,我虽然对他一直很严厉,可是,很爱他,哪个父母不喜欢自己的孩子,他生性自由散漫,爱好驳杂,这不行,我必须像训一匹野马一样驯服他。把绳子收得很紧,让他感觉到疼痛,富贵人家更应该多吃点苦。但是他恨我,一直以来,他都恨我。我把他弄到美国去了,昨晚,他没睡着,我也没睡着,我关了他,他不会知道我就在他屋子外面守了一夜,我很想进去跟他说些话,但是,我们脾气太像,一言不合就会打起来。我不愿意像关畜生一样关他。但是,我真的是为他好。  他神情更加疲惫。默默地,停住。  语声说:我知道。没有父母不想孩子好。我给你倒杯水。  她去倒水。放到他面前,说:我放了一点点金银花,冯,你儿子说你有高血压,喝点这样的茶会好些,不过如果你不喜欢,我给你重沏。  他说:不用,就这个好了。我来找你,你应该清楚,我希望你离开他。  她点头,说:你不要难过。他会原谅你的。毕竟是你的儿子,他跟你流着一样的血。  他歪过头,说:你不恨我?  “不恨。”她恍惚了会,说,“我本来并不喜欢他,我是个任性的人,不喜欢就不喜欢,两年前,他冒了很大风险跟史若吟分手,可我照样离开他了。虽然会时不时想起他,更多是亏欠吧。今年又到了北京,出了点事,暂时落脚在他这里。他对我很好,我很感动,根本不想做他不高兴的事。他如果想跟我结婚就结婚。虽然,实际上想到要嫁入你们这样的家庭头皮都开始发麻。可只要他高兴,就那样好了。我适应能力一般来说很强。现在呢,他被你禁锢了,我知道他最不喜欢受束缚。我希望你不要再这样对他。虽然为他好,但是是对人尊严的践踏,即使是他的父母也没有这样的权力。无非就是不接受我罢了,想要我怎样怎样吧。”  说到这,语声不禁笑了笑。又说:我就是不知道,如果我离开他他会不会难过。他要难过,我真不想离开他。  冯家伦说:他跟杜若,在你没出现之前一直交往得很好。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你,可是你要不出现,他也就结婚了,也没什么事。很多东西都会忘记,尤其是爱情。  语声点点头,说:我很想跟他通个电话,问问他我走了会不会难过。我答应他不让他难过的。  “你现在问他,他当然没法忘记你。你知道要怎么让他忘记你吗?伤他的心。女人要伤一个男人的心很容易的。”冯家伦说。语气很平淡,但是像尖刀一样狠。在生意场上厮杀过的人会有这种冷酷的狠劲。  “我不会的。”她说。  冯家伦说,那么他没有自由,而且可能会失去产业。请你好好想一想。想好以后,我让你给他一个电话。  “伤他的电话,我宁愿不打。我相信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她说。很平淡,但很坚定。  冯家伦叹口气,说:我老了老了,还要处理这样棘手的事,挑战啊。  “恩,我想,你不大可能会赢。”语声笑着说,“因为你碰到的对手是我,一个很倔强,不服输,也很乐于接受挑战的人。”  冯家伦点头,嘴角有一点点笑。走的时候,说:这个房子,你觉得还有必要继续住下去吗?你觉得你能等得到他么?  她说:我会搬。  他说我等你电话。嘴角又有点笑,颇堪玩味。  又是难眠的夜。语声在床上辗转。被子上有他的气息,草木的清香,闻得久了,像在树林子里散步。  窗外有一轮弦月,很瘦,像寂寞的相思。  怎么办?  29  几乎是一下航班,冯至鸣就打电话到家。  接通了,对方还没出声,他就迫不及待解释:语声,你一定找我找得很烦了吧,我在美国有点急事要处理,你一定要等我,千万不要胡思乱想。  “你到了?”对方说。  他万不料居然是他的父亲。  “语声呢?你把她怎么了?”他吼。  “她走了。我跟她说了全部。她愿意成全你,给你自由。她未必真的爱你,几句话,我就把她打发了。放心,我会给她一笔钱。好了,你不要跟我吼,我很累。国内的事我让左林负责,美国那起风波你处理好,而后用点脑子好好掂量事情的轻重。就这样。你,现在自由了。  父亲挂了电话。他怔在那里。  他很清楚父亲话里的暗示,如果自己一意孤行,那么冯家产业会是左林的。  好,他嘴角缓缓展出一丝嘲笑,他不稀罕。  但是,语声,究竟去了哪里?父亲究竟跟她说了些什么?她就信了?就这么轻巧地走了?  为什么不能相信我?  他心里的悲郁又铺天盖地落满全身。  发布会开得很成功。舆论主导方向转移。陈剑的压力轻了不少。  会后,语声一个人呆呆地站在空旷的会场。陈剑走过去,说:刚才你表现很不错。谢你!  她抬起头,笑一笑,说:能让老板满意我很高兴。  一起吃个饭?当庆祝。陈剑提议。  她想了想,说好。  从冯至鸣那里搬出来后,陈剑给她找了处房子。这些日子,为了发布会忙得焦头烂额,很多事她暂时无法考虑。  冯家伦再没找过她,她自然也未送上门去。冯至鸣的消息主要来自陈剑嘴中。  有次加班,他送她回去,说:冯至鸣被老爷子逼到了美国,听说,正在用家业给他施压。左林现在执掌瑞讯,正蠢蠢欲动,把老爷子哄开心,拿下这天上掉下的馅饼。  她没说话。  他继续说,冯至鸣总能做出些出人意表的事,我想看他的坚持能到什么程度。其实,冯氏内讧,对我,当然也对其他竞争者,很有好处。  语声撇头看他。他点点头,说:PE的单我会拿下。无比肯定。  语声把头再转回。依然无话。在冯陈的竞争中,她的立场向来不好站。  送至门口,陈剑告辞。语声忽然扭头,说:陈剑,是不是,物质很重要?  陈剑听得出她话外之音,说:自然。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他拥有一切的时候,钱对他可能只是一个数字,可当他失去一切的时候,一分钱也可能是救命稻草。  她垂着头,无措地磨着地。  他看着心疼,不由叹了口气,说,你放心吧,冯家伦做不到这么绝的。只是吓唬一下罢了。依我看,冯氏产业早晚要归冯至鸣。  她抬起头,抿嘴轻盈一笑,仿佛如释重负。那个笑,令陈剑心里木木地痛了下。  方圆也间或散布着冯至鸣的消息。主要是小道消息。  她不知是不是闲还是念旧情,时不时往星辰跑。  有一次,敲开了语声办公室的门。  “听陈剑说你在帮他,我过来看看。”她站在门口平静地说。  语声连忙请进。让座沏茶,笑脸迎承。那气氛却总有点怪。但方圆似不介意。四处瞅瞅,闲言碎语,仿佛全无芥蒂。  “你是不是觉得我胖了?”方圆看着自己,说。  的确是。语声顺势瞅过去,方圆的确胖了不少。  “哎,反正一人过,暴饮暴食,不在乎了。”方圆打着哈哈说。  语声讷讷说:对不起。  方圆说:对不起啥啊。想明白了,感情不能勉强。至鸣说,爱是个天平,付出越重越失衡。  终归我有责任。语声又说。  算啦。陈剑,我也不再怪他。说起来,只是我没有本事。方圆爽利地笑了笑,似乎云淡风轻。  但并不是,不久,她又露出了惘然,看着自己的手指,说:我这辈子,想来想去,最快乐和最痛苦的日子都是和陈剑在一起度过的。我很真切地爱过陈剑,失去了到现在还耿耿于怀。你说他怎么能做到这样呢,不爱我,却能尽自己所能给我爱的感觉。无微不至的照顾。真的是除了爱什么都给了。可是呢,越这样我就越贪,痛苦就这么来了。我为什么傻得去怀别人的孩子。那是因为他喜欢小孩。很喜欢。我们亲戚家的小孩都跟他处得很好。但是,他却只想要文语声的孩子。不肯跟我同房。我也一俗人,有欲望,又想用孩子去软化他,当然也想用孩子吓走你。结果适得其反。我和他现在做朋友,我懒得做生意,有时让他代为打点,他不在了,我干起活也很吃力,总到这样的时候,就念叨起他。想想真遗憾,没办法俘虏他的心。爱真的很顽固,却又特无情。跟你说吧,他其实也很累。对我负疚,要对我好,可对我好又对你负疚,他的日子就在煎熬。我都看不下去,最后放手,也是为了解脱他的痛苦。你们怎么样啊?有没有希望?  语声静静说:只是尽点力而已。没别的意思。  方圆重重叹了口气,无限的感触,自己依依不舍让出去了,可人家却不要了,这滋味实在不大好。可感情在流动的时间中从来说不清。  “现在挺想念至鸣的。”一阵后,方圆突然说。  哦?语声情不自禁抬起头,巴巴看她。  “以前,我有什么不开心的跟他说说就好,他嘴巴凶,听得让人生气,可事后一琢磨未尝没道理。”  是,他是那样的。语声在心里木木说。  “那起恶性压价风波,至鸣摆平了。好像短期内回不来。舅舅不让回。”  “听舅妈说,至鸣把杜若找到了。杜若在读书,似乎想转到旧金山。你知不知道冯氏海外总部在旧金山。”  “语声,私底下我很乐意撮合你和至鸣,我自私吗,想陈剑死心;可是实话说,我还是觉得至鸣与杜若会更配一些,你懂吗?不是说身份,我总觉得至鸣该找个清白点的女孩子。我心疼他。这话,你听得难过吧。”  语声微微摇头。不难过。冯至鸣要什么他自己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她也犯不着因此自寻烦恼。  后来,方圆见着她都会聊上几句冯至鸣,话题脱不开他的历任女友,但中心是杜若,美貌、教养、好家世。有阵子,她都会想她是否是冯家伦派来的卧底,但她的说服工作显然并没什么成效,因为语声够清楚自己。坚持两个“凡是”,凡是他的话题她都听得津津有味,凡是涉及人身攻击,她都不以为意。  吃饭的时候,陈剑突说:半小时了,你一句话也没说。想什么?  她抬起头,说:我在想今后回老家呢还是去哪里。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留星辰吧。危机会应付过去,公司前景会明朗的。”陈剑说。  语声笑,说,我知道但凡你有一口饭吃绝不会让我饿着,是不?  陈剑微笑点头。  “我还是学着自己养活自己吧。”语声自嘲。忽然抬头,说,“恩,你要去美国?”  “一周后走。”  “来得及捎上我么?”  “你要去?”陈剑惊讶。  恩。语声点头。  “找冯至鸣?”  语声想了想,又点头。解释:只是看看他好不好。他走得很匆忙,我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陈剑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辨,头忽然低下。她知道他不好受。便说:只是说说,我知道办签证没那么容易。  “你想去我就带你去。”陈剑忽抬头说。  而后结帐结束晚餐。  他送她回,路上一句话都没有。她偶尔转过头看他的表情,全是外面倒映进来的闪烁霓虹,五彩斑斓,不是真实的他。  沉默的气氛说明一切。  他跟她越来越远。联结他们的那根线,终因另一个力量在中间拉扯而崩裂。  送到楼道门口,他说:好好休息。  她说:你也不要太累。转身。他突然叫:语声。  她回过身,看到他脸上浓重的感伤,眼睛里有雾,一层层,荡起来,仿佛阴天。  恩?她问。  他萧索笑一笑,说:没什么,只是想叫。去吧。  她回过头,心还是缩了下。  冯至鸣醒来,侧过头,发现窗外迷糊一片,是个大雾天。  旧金山的气候变化多端,像个还没成熟的孩子,喜欢翻着花样招惹人的眼球。偏偏大概除了像马克·吐温这样的文人会一时敏感写下“旧金山的夏天是最寒冷的冬天”这样明显带有语病的话,匆匆的都市人群关注它不会比关注哪支蓝筹股上涨更起劲。于是,初夏这个最美好的季节,整个旧金山经常笼罩在这个孩子因堵气而撒下的漫天大雾中。  窗户开着,有水气氤氲进来。他觉得浑身粘呼呼的,很不爽。昨天,在网上看到语声和陈剑在发布会上的照片后,他就像吞了只苍蝇似的开始不爽。  她的演说很精彩。犀利、激情。  她的笑很绚烂。成熟后的金黄。  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她优雅转身,倒向另一个怀抱。当中有几分钟的犹豫?  他咧了嘴,不知所谓的笑了。片刻后,痛麻木了他。  他迅速切掉网页。倒在床上。  她知不知道,他每天都痛不欲生地想着她,像刷牙洗脸一样,是一道绕不过去的程序。  她知不知道,无论代价多重,他已经认定了付出所有,哪怕自己输个精光。就为了灵魂一刹那的交会。  可是,在感情里,知不知道又有什么用呢,被感动而交付的心怎比得上被爱照亮主动捧出的心滚烫呢。  不知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喝了点酒。眼中轮番回荡出她对他的笑,她对另一个人的笑。压在一起,变了滋味。  本来,看着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他订了机票打算偷偷回去找她。不料她的最新消息却以这种方式猝然站在了他的面前。  她是割舍不掉了吧。她找他,不过是找个替身吧。她说过没有心的。没有心,只是身体。  他在酒精中一而再想,钻进牛角尖。  清晨醒来,天气以看不清的面目迎接他,他好长一阵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但人是有惯性的。他依然会起身,冲澡,上班。  院门打开的时候,他忽然看到杜若拎了箱子,站在门口。她穿着雪纺的裙子,凝固在雾里,像一个单薄的影子。  “你,怎么来了?”他惊讶。  到美国后,他找过她。先打去电话。  接电话的大概是她表姐,说她上课去了。他留下他的联系方式。晚上的时候,收到她的来电。  “Min,你到美国了?”她无限惊喜。  “正好有点事要处理。你走得太急,你家里人很担心。”他说。  “有什么好担心的,总是当我小孩,一辈子当我一辈子长不大,我现在也挺好。”  他跟她略聊了下学校,生活,饮食、气候。  她忽然说:你们公司总部在旧金山吧,我现在正申请转学。  “为什么?”  她轻轻说:伯克利的加州大学很好。就是,不太容易进。  后来,一个周末,他瞅了个空,去得州看她。  她和表姐一起住一个老公寓。上下层,足有两百多坪,条件相当不错。她表姐谢婷在一家银行做事。年纪二十六七,或者实际上会更大一点,他吃不大准,看上去妩媚风情。眉眼与杜若有几分相似。不由不让他想杜若几年后的模样。清新与羞涩不在,花骨朵会在时间的烟尘中世故起来。这大约也是杜若想达到的一种成熟。  “冯氏的继承人?久仰。”认识过后,谢婷借故出去了。  杜若给他端一杯水,说:婷婷漂不漂亮?  “没太注意。”他说。  她抿嘴笑着,说:都说她很漂亮。恩,你来看我真高兴。  他们出去走,阳光从树隙间穿过来,一地的金斑,草坡上开了星星点点粉紫的花,头顶的天空湛蓝如洗。  杜若穿一条红白格子的蓬蓬裙,走动的时候,像一朵喇叭花。  树林子静谧,他觉得似乎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心境了。  他靠树坐着,仰承着浪漫春光。杜若摘了花过来,坐他身边,仰首说:我喜欢这里,风景和人都很好。你呢?我妈说你有绿卡,为什么不选择长期定居?  他头一点一点,不知所谓,只是有点迷糊。  她拉他胳臂说:Min,你那个客人走了么?  他没说话。  她说:我妈上次来电话说,其实,其实美国是伯伯逼你来的,伯伯还把国内的产业托付给左林负责,是要给你压力。Min,那个人真的可以让你付出那么多么。  他迷糊地晒了好久的阳光,才说,烟火人生,平凡快乐,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是我的梦想。感情呢,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感情中的任何付出从来不指望去感动谁,对自己的心负责。实际上为自己。  她垂下头,睫毛很长,在阳光下扑扇着。  好久好久,她重抬起头,睫毛蒙蒙的湿。他抹她的脸,说,我大了呀,这话谁说的。  她笑。  分别的时候,她送他一个水晶球,里面隐隐绰绰,好像有条小人鱼。“我老早就买的,原来只是给自己,现在想送给你。”  “喜欢那个童话?”  “是的,我每次看每次都要哭,恨死那个王子,真的很迟钝。我觉得你很像那条小人鱼。”  “结局可不太妙。”他扬眉说,心里忽然抽了下,又迅速展颜说,谢谢。已经很久没收到来自女性的礼物了。  此后,他们时常有联络。多是她给他电话,事无巨细都向他请教,从论文的切入点到给同学买什么礼物,从婷婷的深夜不归到某男生约她。也不无得意地告诉他,准备找一份兼职。  “你缺钱么?”  “不是为钱,就是想锻炼锻炼。皮糙肉厚一点,你可能会比较喜欢。”  她兼职找到后,联系一度中断,他想她或许忙,想不到此刻竟出现在他眼前。  杜若看到他,迅速露出一个腼腆的笑,解释:我申请到学校了。婷婷正好来这里公差,顺便将我捎过来。可以,让我暂时住你这里吗?  自然无法拒绝。他拿过她的行李。  指给她一个房间。扭头,看她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便道:怎么了?  她仰起头,嗫嚅说:其实,我来,是婷婷说,你很帅,如果不是我的缘故,她都想勾引你。让我好好把握。其实,学校还没完全申请好。  他笑了笑,说:小丫头,记住,有些话不需要对男人说。先住下吧,学校的事我帮忙。  上班时,宋浩将他的回国机票递过来。  他愣愣看。抓起来就想撕个粉碎,捏着票的时候,却踌躇了。他是真的想见她,一个月了,他怎么觉得那么漫长,可是她会如他那样度日如年吗?  顿了一阵,他对宋浩说,打电话到星辰,问一下文语声的联络方式。  没多久,宋浩回复他:文小姐跟陈剑一起出差了。文小姐前不久一直为星辰做有关媒体联络方面的事,但因为文小姐不是正式员工,没有登记她的联系方式。  他没有说话。手支着额。一阵后,他将票缓缓撕了个粉碎。顺手一扔,漫天的纸屑,纷纷扬扬,正如碎裂的爱情。  30  10多个小时的行程,语声几乎一直处在昏沉状态。想睡来着,但是睡不着,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紧张,抑或还有一点茫然,留给这个陌生国度,也留给未知的旅程。  她必须见他。除了想念,实在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他回应。所以,明知这次赴美之旅很尴尬,她也厚着脸皮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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