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化后是春天-6

他说,你不给我电话只能我给你了。姐姐,最近怎样?  她忽然有倾诉的冲动,说:不好,一团糟。我想离开北京了。我现失业,你说哪个城市比较好找工作。  他忽然雀跃,说:来杭州吧。  杭州?  他说,姐姐,你真来,工作都现成的,我叔,是一家企业的人事主管,他们公司正招人,我给你引荐。  真的吗。语声想想反正没地可去,反正杭州离家也挺近,说:那我就来了。你先帮姐姐我找个房子。  房子,还不简单,我有个超大的房子,一个人住不了,你来吧。  语声大大咧咧,就答应了。  有了目标,就有了干劲。她收拾东西,把杂物卖的卖,邮得邮。而后跟房东退房。  谭亭来电话,催她三日后去面试。她就订了去杭州的机票。  万事俱备,只欠一走。  看着满地的狼藉,语声心里倒又空落起来。有感情喽。她想。也不知对这地方还是对这的人。  振作精神。她给秦心打电话,约她和林松等旧同事吃饭。  来了十来号人。大家一起去簋街吃麻小喝啤酒。还是同以前一样不三不四。  主任,你不在,我社的损失,犀利的主笔没了,杂志四平八稳,越来越没看头。  主编现在更年期症状越来越明显,你不在,也没人治。老无故训我们,你们那写得叫什么狗屁文章。狗屁文章哎。  主任,现在跟谁拍拖啊。我那海龟朋友还要不要?  ……  烦了你们。语声说,见你们头就疼一次。好在,我终于要远离你们这些乌鸦嘴了。  走啊?要走啊?  怎么,留恋。  是啊。没有主任,这城市的月亮也不一样啊。  哎,怎么煽情的本事有,写稿的本事没。  秦心拉她,说,真走。  语声点头。  为什么?  想离家近一点。我妈身体不好,做个孝顺女儿。  大家无话说。像默哀一样。  行行,别兔死狐悲似的。我好好的。语声调节气氛。大家才稍稍活跃些。  秦心陪语声回去。因隔得不远,走回去的。  冯大公子没戏了?秦心说。  从来没有过戏。  不会,凭我多年的看人本事,人对你一往情深。语声,你别活在过去好不好,忘了陈剑,追求自己的幸福。  不是陈剑的问题。我跟他不可能。我们没有感情。  悉悉索索睬着落叶走,语声心里悉悉索索的难过。两天后就彻底走了。真的,一点没留恋吗?  沉默了会。秦心说:有个小道消息,听说陈剑在帮史氏做事。史正雄似乎很欣赏陈剑,对了,陈剑在闹离婚你知道么?听说史正雄有意将自己的衣钵传于他,当然,条件是,上门入赘。  语声觉得很乱。方圆怀孕了,陈剑却跟史若吟扯上关系。  哎,也许,陈剑离婚是为你。不过,我觉得你没必要了。不过最终也是你的事,你觉得怎么好就怎么做,不要有太多负担。秦心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为我好。谢谢。到家门,语声跟她拥抱,说:我反正要离开了,会把往事丢得一干二净,我会活得很好,做快乐的自己。  好。我会时常骚扰你。  恩。  互道珍重。  回房。手机响了,又是陈剑。  跟方圆见面后,陈剑给过她很多电话,她都没接。有时候他无休止,她就关机。但是今天,就算告个别吧。  为什么不接我电话,我都要疯掉了。一接通,他就抱怨,很疲倦的样子。  你身体没事了么?  没事。语声你住哪里?我有话对你说。  真没事,跟以前一样好端端的?  真没事,你怎么样,上次方圆是不是找过你?你听我解释。  恩,那就好。陈剑,好好对方圆啊,你可是要做爸爸了。恭喜你啊。  别听人胡说八道。没有的事。她骗你知道吗?  你怎能这样说呢?语声看过报纸,有方圆怀孕的相片。  跟你说,不是我的,我早就不跟她同房了。语声,你说你不能忍受,我就再也没有和她有过什么。她只是想用孩子来逼走你。  语声觉得有点乱糟糟的。头痛了下。按住,说:无论怎样,她这样做也是为了挽救你们的感情。她好歹是孕妇,你别跟她吵。  语声,我在离婚。很快就会办下手续。我们结婚吧。以前,你记得吗?我说我们要生两个孩子的,一男一女,让他们有个伴。  语声呆一呆,是的,很早以前,在爱之巢,他强迫她未遂,说:你小心我找别的女人。她说找啊。他说真找。她说,小心我打烂你的腿。他把她拥到怀里,说:你喜欢男孩女孩。“男孩,要像你才好,你长得好看。”“不,我要女孩,要跟她妈一样,有个草莓鼻子。”“霍,还说我啊。”她小拳头槌他。他说:那就一男一女,哥哥照顾妹妹,我们一家四口,手牵手,出去玩,多甜蜜。  是啊,多甜蜜。她心里怅然。可惜时间,从来不会停在某时某刻。  不可能了。我也不要你那么做。还是好好待你妻子吧。她真的爱你。她索然说。  语声,我认错,行吗,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跟你在一起。真的,我错了。  你不觉得你自己错了,你只是已经初步得到了,所以,你可以放手,如果一无所有,你怎么会为我放弃。如果会,那么当初你就不走这条路。  电话里面沉默了。  语声萧索笑了笑,说:就这样吧,陈剑你不要再找我了。祝你幸福,还有,成功。真心的。  迅速切了电话。  就这样完了吧。她觉得心很岑寂。  两天后,她拿了行李去机场。排队去换牌。有人忽然抓了她胳膊,强盗一样,将她拖出来。她的脚在光滑的玻化砖上滑了滑,趁势被人拥入怀中。不用抬头,闻着那树林般的气息,她就知道是他了,冯至鸣。  她心有点跳。很奇怪的,像暗恋的女生终于与思慕的对象面对面。有点紧张,有点恐慌,又有点甜蜜。  为什么不抬头?心虚?还是不愿见我?他说。声音很低沉。  她慢腾腾抬起头,见他脸上有一种探究的神色,带着高傲的冷漠。  她心里不太好受。两人就像几万年没见,隔了距离。  你怎么知道我要走?  他嗤笑了下,说,你从别人身上走过,从来不会在意是否丢下东西。因为丢下也只是一时的粗心大意。忘了我,比忘掉一只死老鼠更容易吧。是秦心告诉我的。  她没说话。垂下头。  他突然托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说:如果,我求你留下,你会不会因我而留。  她心缩了下。恐慌起来。  很快就是一片茫然。她只看到心上的白雾,没有灯塔。跟他走到哪里去呢,怎么可能留下。于是,紧闭双唇,不发一言。  他的手放下了,嘴角又是自嘲的笑,说:知道没用的,虽然忍不住一试。那么,请便。  她还是垂着头,脚无措地磨着地,一下两下,划着圆,就像在他肚子上画饼。  忽然胸臆一热,似有什么翻滚。她知道是眼泪。最近她的眼泪不知怎么多起来了,好像一生的眼泪攒到一起用了。  她死命咬住。过会,说,我有个东西要给你。匆匆蹲下身,去开行李箱。  忽然又停住了。她本想把那幅画送他,可是他留着她的像算怎么回事。  什么?我很好奇,你还有什么留给我。他说。  她说,算了。  他说我想看。  她说,好,那就看一看。  掏行李,行李整得很乱,她乱七八糟地掏。  他在边上说:你真还没学会做女人。  她说:不关你事。  他说:想照顾你也不行,妹妹,别让我心疼。很轻佻的口吻。  她心又缩了缩,终于把画取出来了。  他拿过,说:是你吗。不像,美化你了。  你过分。她一脚就踢向他干净的西裤。  他说:我收了,因为反正不是你,就当看个美女意淫一下。  她看他收起,呆呆地看。他长得高,颀长挺拔,像白桦树一样。她喜欢那种树。虽然多数被用来比喻女性。此刻她送给他。他的嘴唇线条很好看,鼻梁很高挺,眼睛总是在不屑,可他其实不过虚张声势,她不了解他吗?  她忽然觉得对他很熟,就像认识几千几万年似的,他们的感情老得像一尊化石。  难道,真的是她忘了他吗?在很远的以前,他们相爱,立下盟誓。  她觉得眼泪又要出来。  忍住,高兴地分别。张着亮晶晶的笑,说:冯至鸣,好好看那幅画,那里有个秘密。  什么?他再度拥抱她。  她一低头,说:不告诉你。  他说:我想吻你一下。  她说好。仰起脸,他们吻了,在人潮人海中,在擦肩而过中。吻得缠绵而恒久。  最后,他在她耳畔说:知不知道我很爱你。  他忽然放开她,转身大踏步走了。  他不要看分离。  他不要无望的爱。  凝视他的背影,语声的眼泪还是出来了。无声地流。  19  时光如点着的烟,一寸寸燃烧,留下往事的灰。  又是一年春好处,江南草长莺飞、桃红柳绿。  清晨,语声在鸟鸣中自然醒。推开窗户,清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昨夜落过一场雨,雨幕横斜中吹落了一地的桃花,点点粉色衬在湿润的黑土上,有种飘零的美。  谭亭在园中习画,听着声响,抬起头,朝楼上的语声吹了记口哨。  这个公寓很有年头了,相传是某某军阀的公馆。里面植被浓郁,红砖黑瓦,有种幽森的味道。艺术家总是喜欢古怪的氛围,家境富足的谭亭买下了这里的二楼。楼下是一片桃树林,林前有一条浅细的河,河边植满蔷薇。为了看清自己的容颜,这些自恋鬼一个劲往水里长。水面岸边纷纷扰扰,这个春天,全是花木的喧嚣。  语声洗漱一番,开始做早餐。刚搬过来时,语声呆了下,说:怎么这么奢侈,我可不敢住。屋子是欧式风格,精致、华丽,异国风情。  不就找个睡觉的地吗,怎么不敢住。谭亭推开一扇门,将她的行李放进去,说:你的房间,喜不喜欢?  是个朝阳的房子,对着林子,可看远处阳光落在水上的点点金光。房子布置得像个公主房。有粉色的纱幔。碎花镶金边的墙纸。  语声说:哦,这房,你是打算给你女儿住的吧。我住进去,不太相称,不觉得我像个老巫婆。  谭亭说:咳,我可是费了很大劲的,征询过很多女性朋友,都说女人有公主梦,你怎么这么难伺候。  好吧好吧,语声勉强笑纳。又怯怯问:大概需要支付多少房租,我还没上班,适当优惠一点。  谭亭说,空着也空着吗,要什么钱。  那不成。我从不轻易欠人情。  那。谭亭想了半天,说,做家务抵工钱吧。  于是,语声就承包了这个房子的一切家务。  谭亭出身书香门第。父母亲戚都是学者教授。他本人跟着蜚声国际的知名画家柳时英习画。也算年少有成,十几岁就拿下国际大奖。家里有钱,对钱没概念,天真烂漫、清朗通脱,时有名士风范。  两人相处比较愉悦。他时常外出采风。隔日子上上课。语声见他的时间不算多。大多是周末。他回来,享受她做的美餐。  日子在春风里走得很温煦。语声的工作也很顺心。她在企划部做文案,凭借出色的文字能力、良好的人缘和活泼的天性,很快引起高层的重视。谭亭的叔叔曾偷偷告诉他,刘总很欣赏她,似有意升她做他的助理。  对刘总她印象欠佳,公司年终舞会的时候,他与她跳过一支舞,挨得过近,手也不算老实,让她心里不自在了好久。所以,对这样的升职,她没任何兴趣。即使降临到她头上,她大约也会推拒。  当然这样和风细雨的日子,并不代表她的心就波澜不惊。是的,她有想念。晚上,总有人影袭上她的心,溅起涟漪,让她好一阵的惆怅。  她也关注北边的消息。  陈剑还是离婚了。现在与史氏关系密切。花边消息,他似乎即将入赘史家。  他的公司发展迅猛,不过两年,纯利润就上千万。今年开春,他捐出300万成立寒门基金,资助贫穷学生。并称每年将拿出营收的1%作慈善和公益事业。赢得公众关注。  HU3也开发成功。  陈剑一时风头无两。  相比之下,冯至鸣低调了很多。除了HU3研发成功跟陈剑一起有过发布会的出席,其余并未有什么新闻,正面负面都没有,那似乎表明冯氏在他的操控下也算平稳前流。语声不知怎的,松了口气。  对两个男人的想念是不一样的,对陈剑,就像光天化日下被阳光蒸发出的一丝怅然,带着淡淡的伤。对冯至鸣就有点羞于启齿,只能卷紧被子在暗夜里偷偷任身体灼烧。  早饭做好。语声出去叫谭亭。  谭亭大概刚作好,将画笔一扔,围裙一脱,站着前后远近细审。说:为了捕捉雨停的片刻,我一夜未睡。  好辛苦啊。艺术让人痴迷总有点道理。语声说。  谭亭似乎不大满意,左看右看,又上去补了下。说:如何?  好。语声答。  你只会说好。  在我眼里就是好嘛。不好意思,我才疏学浅,无法做你知音。语声做个鬼脸。  谭亭突然定定看向她。语声左顾右盼,说:看什么呀。  别动别动。太阳在你身后钻出来了,你身体边缘都是金光。很好,这角度好。  他拿起速写簿,哗啦几下,就勾勒了一个影子。  她烦,因为好几次,他都会突然被她某个动作打动,要求她保持数秒,她愣愣地站,觉得自己变成了石头。  连忙挥手,转个圈,破坏他的美感,说,吃饭吃饭,不吃我吃了。  他说:语声。  哦?语声疑惑地看他,因他眼里有一抹异样的光彩。  你很美。  哎,真的。头次有人说我美。是不是艺术家的眼光不太正常。  语声,他恳切地说,我很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好吗。  啊?语声嘴一张,无法置信。  真的。他又补充,觉得你很自然。是我喜欢的类型。  他属于天真不掩饰的。  那个。语声讷讷说,不行哎,你比我小,我从不考虑比我小的孩子。比我小的男性我都只当是孩子不是男人。  我抗议。他天真的愤怒,我个子比你大很多,我看上去也比你老。  那也不行。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知不知道?被比自己小的男孩子喜欢很丢脸的。  怎么丢脸了?  总觉得挺难为情的,所以,谭亭,咱们还是做姐弟,我照顾你啊。吃饭吃饭。我肚子饿了。  语声施施然往屋走。拒绝谭亭,可是一点内疚都不用有的。从没想过这搭子事嘛。  吃饭的时候,谭亭还是不太开心。  说:这么在意年龄?  恩。  不会吧。他撇撇嘴,或许,有喜欢的人。  没。有,也不跑这了。  考虑考虑吧。姐姐,我哪不好了。要什么有什么,站着可做你的撑竿,躺着可做你的垫褥。  是个人都可以做。  ……  两人胡侃一通。语声手机响了。是刘总。说:语声,陪我一起出趟公差。  为什么我?语声愣了。  是个商务酒会,需要女伴。  可是,为什么是我?  考察一下你。下午2点的飞机,你收拾一下,我在机场等你。  挂掉。  语声还发愣。隐约觉得不祥。可考察,冠冕的理由,推也推不了。  怎么了?谭亭推她。  出差。马上。  干吗不开心。去哪里。  天,一拍脑门,居然忘问去哪了。反正哪都要去。她收拾开来。  下午到机场。才知去北京。那心不禁又辗转翻腾起来。北京就像一个旧疮,遮来挡去,总也掩不住。  黄昏,就到了北京。也就两年没见,却忽然生了隔世之感,仿佛遗弃了很久;又觉得陌生。自己终于成为它的客人。  住建国饭店。酒会在第二天。晚上,陪刘总吃晚饭。刘总说:语声,这样重要场合让你来,是器重你。  语声机械说:谢谢领导赏识。  刘总说:你知道许秘辞职后,我这边一直空着个位,物色了很久,想看看你能不能胜任。  语声大略知道许秘辞职跟他的不检点有关。  推脱说:我干活马虎,做做文字工作还可以,行政事务就不行了。  哪能妄自菲薄。我有眼光。他笑眯眯的。  语声又觉得心内极不爽。  一餐饭如坐针毡的吃完,刘总要她陪他去酒吧。她称要买明日穿的衣服推掉了。  一个人在赛特逛。  心头涌起很多人。但是一个个掐灭了。已经走了,洒脱一些吧。  再熬个把年头,往事都会成标本,记忆不会再伤人。忍吧。  她试了些衣服。估摸着明天场合正式,买了件类似小礼服的裙子。穿的时候,忽然就想起冯至鸣送给她的VERSACE,很漂亮的裙子,可惜再无机会穿。  第二日,她整饬好自己展示到刘总面前时,发现他眼光有些值。说:语声,没想到你这么漂亮。  语声皱皱眉,说:谢谢。人靠衣装,我不漂亮。  刘总腻笑着说:以后,你想要什么就什么。  不知他什么意思。语声又很不舒服。  7点准时到的。  勉强挽着刘总巧笑着进去。满场霓裳鬓影,看得人眼花缭乱。  是个海外富商主办的。大致也就商界的联络而已。在轻松的环境中,彼此攀附关系,联络感情,也兼谈合作。  语声跟着刘总应酬了一通。借口上洗手间,摆脱了。  到角落,喝一杯冰水,回头的时候,眼光直了,看到门口,史若吟挽了陈剑进来,男才女貌,那叫一个珠联璧合。来客均投去了艳羡的目光。  很多人认识陈剑,攀附的人很快上去。陈剑淹没在人群中。  语声觉得自己似乎也没太多波澜,至少比自己想象得要少。  真跟史大小姐了。她无滋无味地笑了笑。  继续喝。而后转去厅外的露台。  露台有人在抽烟。很闲散地弹着烟灰,俯视一城的霓虹。  语声惊了下,心扑扑跳了起来。连忙悄悄转过身,想不动声色地溜回去。  但是他叫她了:语声,是你吗?  没看她,却知道她在。语气那么平淡,仿佛,他们从没分离过。  20  他没想到记忆如此顽固。这么多日子,他以为自己云淡风轻。  做个合格的家族继承人,卖力地打理生意,试着结交符合家长口味的女友,学会城府,学会周旋,学会巧言令色,学会绵里藏针。  日子光鲜而虚假,闪着铜臭的味道。  思念。不错,总是在最莫名其妙的时候,心里会窜进一个影子,浓得化不开。他抹。抹得湿漉漉的。他相信,相思的盐总会化成水。他以为压住了,心像个四四方方的铁盒子,密不透风,还上了锁,没有什么可以逃出来。  但是,他发现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当她出现。  心比他的眼更早感知了她的存在。他心里哗啦了一下,好像有什么被刺穿,有什么在逃逸。他偏过身,仰起头,便看到了那个女子,挽着一个中年人,依然笑得如春风。在她的笑容里,他茫然所失起来。相对如梦寐,那一刻,他忽然知道,自己隐藏得多辛苦,爱得就有多辛苦。  站在露台,心里百折千回,说出口的只是一句淡淡的问话:  语声,是你吗?  那女子身体凝住了。一阵后,她转过身来,如意料中的,有一个硕大虚假的笑。她在紧张吗?  她眦牙说:好巧。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点头。弹掉最后一截烟灰,掐灭到缸里。说:走吧。  哪里去?她吃惊。  他拉住她的手。说:重新开始。文语声。我叫冯至鸣。  她用另一个手掰他的手,说:别胡闹,我会失业的。  恩,正是我的打算。  他牢牢握住她,像个钳子一样。就这样,以胁持的姿势穿过人群。  到地下车库。他把她扔上车。自己开了门进来。  她说:我真会失业。  我养你。他回。  她说:凭什么。  他说凭我依然爱你。  她说你怎么这么顽固。日子走了知道吗?没有我,你风平浪静。  他说,所以重新开始。因为你一来,风浪起了,波涛汹涌。  他侧过身,揽住她,就吻。  吻像火苗一样刺刺地破开了时间的鸿沟。  有没有想过我。他问。  你呢,有没有?  有。  我也有。  吻得天翻地覆。脖子,腰都酸了。好像把思念攒一起释放。幸好手机响了,解救了他们不竭的热情。  是语声的手机。语声掏起,说:我老总。怎么办。  就说遇上冯至鸣了。  冯至鸣何方神圣,人人认识啊,别臭美。  我跟他说。  算了。语声接起。  刘总劈头问她:你跑哪去了?  哦。语声皱眉道,刘总,对不起,突然腹痛。实在受不了,我正要去医院,刚想跟你说来着。又哎哟哎哟了几声。  挂完,冯至鸣道:装得挺像。发动车。  语声问:哪去?  问完,有点脸红。也不待他回答,接着问:没带女伴?  没。  这么多日子,没交女朋友?  交了。  谁啊?  下次带你见。  哦。语声口气干巴巴的。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妒忌什么的。却真没有。也许,真的只是把他当性伴侣了。没想到自己也可以这样开放的。  方圆,还好吗?想了一会,忍不住问。  不太好。离婚的打击对她很大。  孩子生下没。  没有。孩子的确不是陈剑的。但是陈剑做得有点过分,一点面子都不给,在法庭上。方圆也是因为爱他才这样挽留的。  我明白。语声有些内疚。不知是不是代陈剑。只是想起他来,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滋味。往事渐渐模糊,凌乱却还有锋棱。  陈剑,他现在跟史若吟一起了?  不清楚。  刚看到他们了。  你难过?  没。本来觉得会,但是没。也许我真把他忘了。虽然不彻底,还挺有成效。你,好吗?这些日子?  还行。你呢?  也行。我们彼此没有对方都能活得好好的。  是啊,这世界不会因为某几个人的痛苦停止运转。活得好好的才好,谁也不受伤害。冯至鸣略微叹了口气。  你有点不一样。跟以前。  大概受过伤害。或者时间。  哦。语声木木地回了句。  气氛阴郁起来。北方的春天,还是冷峭。风很大,树木七扭八拐。  不久到冯至鸣的住处。  语声一眼看到她的画,裱了,装在画框里,就搁在床尾墙壁上,躺在床上,一眼就能看到。  你天天看着我。语声心里甜丝丝的。  他说,不。我挂着只是练习不看你。或者说,练习看了跟不看一样。  哦。她心忽然震了下,想说,上次,对不起。但是,上次的话,重来一遍,她兴许还会这么说。爱,跟肉体无关。尽管他们的身体真的是朋友。  看着他,她又有了隐秘的渴望。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他,她的道德感越来越淡。自己单身,他也是,为什么不能彼此快乐?可,爱呢?没爱也能做吗?  先不管他。  他当着她的面换衣服。说: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她还是羞赧了。过一会,说:弹琴给我听吧。我想看你弹琴。  哦。他说,刚换了睡衣,效果可能不好。  你穿什么都好看。她说。  他便走过来,坐琴凳上,说,一起玩吧,我教你。  她说:我行吗?我很笨,又没艺术细胞。  他已经抱她到腿上。握住她的手,就风卷残云般的起舞。她只觉得自己的手跟马匹似地不停地飞驰。还有点疲于奔命。但是音乐一样的动听。她的耳朵就是听不出正品和次品有多大区别。  不久,他停下,说:好久没弹了。现在有感觉。将她搁到旁边,手指就错落弹跳起来,身体随之流转,人与音乐合一。姿态洒脱,恣意飞扬。她不由想起《世说新语》描绘嵇康风采的那几句话:簌簌如林下之风,徐徐如玉山之将崩。  好美。她不由说。  停下,他忽然有了激情,说:语声,在学校的时候,我演过话剧,给你表演一段。  好啊。  他便像模像样地走了起来,用熟练的英语念《哈姆雷特》中最经典的段落。  她的英文荒废已久,但是那句: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还是听得明白的。  他表演很到位,有王子风范。她拼命鼓掌,说:我信了,你说你有文学气质,我信了。  他却有丝忧郁,说:在社会打拼久,这些东西都回归为点缀,不再充实生命。活着,挺沉重的,总是在牺牲点什么,却得到些不想得到的东西。语声,感情对我来说,很重要,很多东西都无法坚守,但是爱情,我要。  语声说不出话。良久抬头,说:你说得很好。爱情,要坚守,我想你终会得到。你是个多么出色的人。  他又笑笑,笑得有点嘲弄。  语声大约知道自己的话会惹他不开心。但是他已不像以前那样肆意表现自己的哀乐了。不知可喜还是可悲。  他拍拍她的肩,说:我洗澡去了。  她脸一红。  他洗澡的时候,她撩了窗帘看外边。想:为什么不爱他?又想:到底爱,还是不爱,为什么不爱,还那么渴念他,难道只是性?  他的手机响了。  她喊:是不是你女朋友,要不要给你接。  他说:随便啊。  她说:那我接啦。怀着某种探密的心理,她看也没看就接:你好。  对方愣了下,犹豫着说:语,语声吗?  又肯定地说:语声,是你。你怎么在?  语声听出了陈剑的声音,反应了几秒,她拿腔拿调说:先生,听错了,我不是语声。至鸣在洗澡,我叫他待会回过来。  别骗我。语声,我马上过来。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电话挂了。语声一阵痴愣,又一阵慌张。  冯至鸣出来了。  语声说:陈剑,他怎么找你?  他又怎样?至鸣没什么表情。  他说他马上来。  怕吗?  我……  还爱他?  我……  至鸣讽道:等着吧。你大概现在不乐意去洗澡。  语声看着他,说:我没什么,你不尴尬?  为什么要尴尬?我正想看看,他怎样把你带走。  我。语声愈发觉得慌乱。  冯至鸣突然拉过她,说:我现在想要你,你同不同意。  我。她瑟缩了下。  他伸手解她的裙子。气定神闲。她犹豫。想说不。她知道只要自己说不,他立刻会住手。她僵持着。  僵持间,裙子已经脱掉。只剩内衣。她就那样站着。  他控制不住了,抱她入怀。她也勾住他。很快,两人倾覆到一起……  身体的默契如水一样流畅。  他们在向颠峰攀爬。  门铃却响了,刺耳的。  她身体僵了下。他说别管。  她不管,可是无法。  他喷射了。但是她的高潮还是被阻断了。  门铃一直在响。他好整以暇穿好衣服,要去开。她说别。  然后,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屏,把手机递给她。她说:我不想接。他说接吧。告诉他,你跟我在一起。很快乐。  她说,别。  他脸色忽然有点冷漠,说:还是觉得愧疚,对不起他?那么你大可不跟我做。  她咽口唾沫,说:对不起。接了。  冯至鸣,语声在不在。陈剑的话很冲的闯进来。  语声说:陈剑,我们结束了。别再找我。  语声,你开门。我要见你。  我,你知道我跟他在一起。  你开门。不开我就等着,你们总会出来。  她踌躇了,怕惹起事端,说,你现在下楼,5分钟后我下来。要是不这么做,我永远不见你。  放下手机,她看到冯至鸣更加冷淡的脸。  去吧。他笑着说。  对不起,她又说,明知这样的用词只会令他更恼怒,但是她找不到合适的词表达自己的内疚。是想和他愉快一些的。但是他所要的,并不只是肉体。  可是爱,她不能确定能不能给他。  她慢腾腾站起来,整好裙子,头发。拿了包开门。开的时候,回头,看到他忽然跳起来,取下像框,狠狠朝墙壁砸去。啪地一声,她的心跟着玻璃碎片四处乱飞。  她密密地疼。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想去抚慰。告诉他,不走了。  犹豫着,犹豫着,却还是跺脚下去了。  21  语声下楼,一眼就看到陈剑,在心绪不安地抽烟。  这两个男人如果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就是烟抽得多了,都有一烂肺。  听到脚步,陈剑猛地抬头,眼睛里闪出一种迷乱,随即是愤怒。  将烟头掷到垃圾筒,他猛地上前拉过她,说:你,你在他屋里干什么?嘴唇有些颤。  语声甩他的手,听到自己清冷冷的回答:还能做什么。  她看到他的手扬起,要打她吗?  可是他猛地抱紧了她,几乎是悲哀地说:语声,我一直在找你,你家里,同学、同事我都打电话问过了,你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能这么忍心。  语声知道陈剑在找她,一直,从未放弃。父亲给她电话总是一遍遍说,就告诉陈剑吧,他找你,很急。他离婚了,你为什么不能,纵然有不对的,改了就行了。有次,父亲终于忍不住给了他她手机号,他打来她没接,而后坚决地换了号。她决绝地想忘,忘掉他的痕迹。她以为忘了。但是,如此煞费苦心到底说明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面对他,她依然还需要用尽全力去破坏。  她推他,说:干什么动手动脚,我们没关系了,请你不要再找我。顿一顿,又说,没有我你不活得挺好?刚才,我看到你跟史大小姐在一起了,抛下妻子,投入豪门,很像你的风格。找我干嘛呀,除了做你绊脚石,给不了你任何好处。语气里居然钻出点酸溜溜的味道,这好像违背了她的本意。  你,刚也在酒会?跟冯至鸣一起?你什么时候到京的?你宁愿先见他也不愿见我?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十恶不赦?  语声低下头。风刮得她头发蓬乱,裙子外只套了件开司米线衫,她有点冷,尽管在他的怀抱中,但因为抗拒,怀抱坚硬如石头。  他大约也意识了。说:上车吧。  她也就进了,总比被他抱着好。  在车里,她发呆,突然想,冯至鸣,他此刻在做什么。心里又啪的一声,画框碎裂了。她的心扎得疼起来。  车子沿着二环开起来。  她醒了醒神,说:去建国饭店。我住那里。  他看她一眼,没说话。  她很害怕他将她弄到他那里。害怕什么,她也并不知道。  我离婚了。过会,他说。  我知道。你做得过分了。  方圆的一切我都归还了,甚至更多。  她需要的不是这个。  可是感情,你明知我给了谁。  语声又沉默了。  他说:嫁给我吧,以前的事,我们都不要追究。  你以为行吗?破镜从来不能重圆。我们彼此都背叛了。时间之后,我们都不再是当初的人。  心没有背叛就可以。语声,你还爱我吗?我可以告诉你,我爱你。我心里只有你。这两年,除了工作,我就在找你,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到你。还记得当年我的车祸,我那时意识到你对我的重要超乎我的想象,我不能没有你。车祸后,看到你,知道我的心情吗,就像什么宝贝失而复得。我抱着你,告诉自己,不能让她溜了,无论如何要重新赢回你,我决定不再拖。既然横竖都要伤害,那么我选择提前伤害。  失去才知道珍惜,在手心里的时候却轻贱,这样的情感我不要。语声强硬地说。愣愣望着窗外,心却未尝不在动。他们的感情,并不是她三言两语所能概括。  对不起。他说。  不用。她回。  车子忽然拐上了三环。  她忙说:麻烦你送我回去。我明天就离开北京了。  他说不会让你走。  她说我已经离开这里,忘记一切了。包括你。我不再爱你。  他笑一笑,说:我没期望你会说爱我。你的性格我还不明白。伤我吧。好歹能让你伤一伤。  她没有办法。看连成一片的灿灿灯光。  他一个人的房子,是个复式,很大。  他说:还可以吗?两个小孩可以住下?  她说,跟别人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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