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融化后是春天-5

下班,便拐去花卉市场闲逛。她心情好的时候喜欢用植物来馈赠自己。出来的时候,拎了一盆口红吊兰等车。公交车没等来,却等到陈剑。  车子很意外地打住。  陈剑摇下玻璃,说:语声?  语声避无可避,尴尬地陪笑道:好久不见?  的确。他铁青着脸,说:上车。  语声掂量着逃不过去,就上车。有些东西是逃避不了的,譬如她和他的纠葛。  沉默地开了阵车,他说:你住哪?  她说,前方,麦当劳那,你停下来就行。  他顿一顿,说,想把我撇开了是吧?  她说,不好吗?本来就结束了,从你结婚那天开始。  他神色黯淡下来,过一会,低声说:对不起。  她不说话。瞥向窗外。夜里的霓虹开始动荡跳跃了。  他自顾将车开到一家餐馆。  她记得来过。他到北京第一天,电话给她,说:猜猜我在哪。她一下就猜到了,兴奋道:好啊好啊,你终于来了,在哪啊,我要马上见你。他就在这家饭店约她。她见了他,像只蝴蝶一样扑上去,把唾沫蹭得他满脸满脖子都是。他说:我要被淹死了。她说:想你了,我检查你有没有被别人用过。他那时脸色一变。她那时迟钝,没反应过来,实际上那个时候的陈剑已不再是她的陈剑。  往事历历在目。她悄然苦笑了下。  坐下来。他递给她菜单。她托腮,说:这会我不点,什么也不想吃。  他点了些,自然都是平日她爱吃的。  沉默。  他取了烟,敲着,揉烟丝。仿佛心事重重。  她看不下,率先打破沉默,说:还好吧,没有我,你过得也不错吧。  他说:一点都不好。很难过。  她讥笑:难过什么?为没有得到我的贞操耿耿于怀?  语声。他脸上有痛楚的阴影,说,我以为我看得很清楚,但是并不。我现在一直彷徨。那件事,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知道伤害你了,那么深。可是已经无法补偿。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  语声撇过头,看窗外。心像黑夜里的星光一样蹦溅出疼痛的火花。如果夜里还有星星的话。  不,当然不会再有。她的心重新硬起来。  陈剑继续说:冯至鸣为你豁出去了。神情复杂。  她宛转笑,说:我很荣幸。  陈剑露一个苦笑,说:他很有眼光。  她点头,说:我但愿不辜负他。  陈剑说:你在怨我?  不怨。每人价值观不一样。  是啊,陈剑果断地说:换了我不会这么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勇气可嘉,可是,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与底气,还是留点余地。男人要承担的东西不只感情一样。  她讥笑,说:别为自己的无耻找托词。在我眼里,他远比你高贵。  陈剑又苦笑下,也没什么尴尬,说:你看不起我,很正常,但我跟他情况不一样,他世家子,出生就拥有一切,无须拼搏,也从未尝过失去的痛苦;我不同,要得到一点,就要付出很多,甚至自己最珍贵的。告诉你,普通人要成功没什么捷径可走,就得无耻。那些什么道德,什么礼仪都是愚民的,既得利益者为了维持江山定出来的。走正道,从来没有成功的,只有一个好处,就是心安。可是人生,就想这样吗?吃吃睡睡,做做爱,等死。  她说,这没什么不好。  他说,观念不一样。我不一样,一次的生命要盛放到最绚烂,哪怕飞蛾扑火。  她说,不用跟我说,我还没有做你拦路石的资格。  语声。他眼睛里俱是痛苦。招手向服务员要酒。  她说:你不开车吗?  他说,你何必管我。  她想就不管。任他。  他独自喝闷酒。她独自想心事。  这个人依旧牵动他。她一点都不想看他痛苦。但是,感情是不能泛滥的。因为一泛滥,就像漏闸的水无法收拾。  空气里有百合的香气,实在是有点冲。她很想很想把那花给扔掉。不能扔,她所能做的就是开窗,清寒的风瞬间涌进来,她仿佛轻松了不少。  他说:你爱他吗?  谁?她下意识想问,突然就领悟了,他指的是冯至鸣。便答:是。  他脸部肌肉跳了跳,而后死寂。  过一会,他忽说:我会收购HU3。  收购?她惊疑。  我注册了公司,其实我是帮他。  帮他?她笑,我还不了解你,没好处的事你会做?我不至于天真得相信你是为了我要帮他。  他嘲弄地说:真的看我很透,你眼中彻头彻尾的卑鄙小人。不过这次真的没什么好处。创新的风险很大。研发是站在地狱入口处的。特别是这种花大成本砸出来的。但是,这恰好也是我的梦想。前景很好,研发出来,国内某某核心技术不需要依赖于国外,不再只是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人力成本。但是前景很多时候更像一场一厢情愿的暗恋。也许某天我也会死在这上面。  其实撇开私人恩怨,我还挺欣赏冯至鸣。知道他做这个计划的时候,当时大概只有我为他鼓掌了。他会觉得我幸灾乐祸吧。不过我是真的感动于他的魄力,敢拿全部家当赌。凭这样的豪气,今天我也会帮他。当然,说穿了,帮他只是帮我。我的目标也更大,我想逐步拿下他的瑞讯,我不介意你告诉他,他做得很好,是冯氏产业中最前端最有技术含量的一块,也最有生机。只是冯家伦不知道,还把眼光盯在房地产和其他实业上。我的企业也会一步步杀出去。冯至鸣要做好与我竞争的准备。他有点东西,但是不通人情世故,在人情大于法的中国,很难成事,你也不妨转告他。  谢谢,我会的。语声说。  你不怕我跟他竞争?  为什么要怕?我相信他,也相信我的眼光,我爱的人从来不会轻易倒下。语声强硬说。  陈剑慢慢点头。突然定住,好像有一种什么力量瞬间击穿了他。  语声很不忍。她知道她的话很毒,但是怎样呢,他们两人就不应该再无希望地扯下去。让他心碎最好。  空气似乎都锋利了,游动的风贴到人脸上切肤的疼。  语声想走了。离开这窒息的环境,离开她随时会喷涌出的柔情。  但是他醉了。  趴在桌上,喃喃说:语声,我爱你。真的很爱你。很痛苦啊……语声,很多事我不能忘记。上海的冬天很冷啊,我骑了车载你。你揽着我,头靠在我背上,我真的觉得好暖和。那个新年,我最狼狈,可是你来了,你妈妈炖的蹄膀真的很好吃,当然你的吻更香甜。还有,记得到我家,你到河沿要帮我妈刷芋头,妈说你手嫩会痒不让你刷,你就蹲在旁边跟我妈说话。你其实一句湖南话也听不懂,我妈呢,听不懂普通话,可你们硬是说了很多话,我真不知道你们怎么沟通的……很喜欢那些往事,清新得像露珠。语声,人生不能两全,我想我是受惩罚了。我想了很久,我对自己说,语声要觉得委屈,想走,你别拦她。可是,想到你在别人怀中,我的心就疼了,很痛很痛。语声,我舍不得你,真的舍不得,你说你爱他,我真的受不了……  他眼角居然湿润了。但他很快掩饰掉了。  他不想要眼泪。这是软弱的。他的目标是刚性的。没人改得了。  语声的心一点点抽动,她知道情感的闸门快开了,会洪水一样流泻,慌忙站起来,咬了咬牙,说:对我来说,你就像一颗蛀牙,曾经的甜,只为今日的疼。回忆是一种惩罚。我所能做的就是拔掉它。对不起。  转身就走。  奔到外面,眼泪终于肆虐。  多年前的往事姗姗而过,带着一个个遗憾的背影。  15  冯至鸣正一步步往悬崖跳。  HU3最终采取了与陈剑合作的方式。项目依旧由至鸣主持,名分转给陈剑,说好利润对半,风险共承。看上去是把烫手山芋转移,实际上冯氏元气大伤。从中获利的是陈剑。史正雄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资金投给了他。陈剑召开新闻发布会,隆重推出了这个计划,引得政府部门的高度关注。因为是填补国内空白的项目,又涉足高新领域,政府给了一系列政策上的扶持。很快,中小投资者嗅到某种光明的味道,纷纷注资。  虽然由他开创,并进行了一半,但荣耀全属于陈剑。  当然,他也并不羡慕或者嫉妒。能做到此,陈剑有他的手腕。而手腕这种东西,是要流失生命中很多重要的品性才能得到的。他也并不是不能做。只是他还不愿签订魔鬼交易。但是做生意,像他那样太重视虚的玩意,势必不会有好结局。  这是中国。与他长期呆的西方有不一样的规则。  父亲一直抱怨,一直劝他修补与史若吟的关系。他的梦想还是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史正雄的产业归于冯氏名下。  而史若吟收购《人物周刊》的举动,将她一个女人的嫉妒心昭告于天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史、冯两家的风波始于男女私情。  父亲自然也察觉了。  逼问他:你就是因为别的女人跟若吟分的?  他说不纯是。本质上是我谈不上爱她,不愿违背本性进行龌龊的交易。  龌龊?父亲冷笑,说,你多大了,把你爷爷和我辛苦打拼下的家业败光,就是干净?可笑。你认识不到你的身份吗?这个家是要你当的。你以为凭你那点本事能当好?你以为正正经经做生意能做好?哪个走到一定层面的不做点龌龊的事。当你成功之后,龌龊也会被洗涤得很干净。女人,当你拥有江山的时候,要谁得不到。不要昏头昏脑,想着都不能当饭吃的爱情。你在外面玩我不管,别蠢到不知轻重。我告诉你,无论你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挽回若吟的心。你知不知道那丫头已经有些疯了,处处跟我们作对。很被动明白吗?  史若吟的确是疯了,没有任何好处的与冯氏恶性竞争。  前不久竞拍一块地皮,史家居然破坏行业规则出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价。那地皮冯家早就与政府部门谈好,其实也只是履行程序而已。  最后,还是冯氏拿下。史正雄在媒体批露冯氏行贿丑闻。管房产的冯至鸣的妹夫左林已受刑讯。冯氏日子的确很难熬。  当然冯至鸣的日子更难熬。要坚持他的爱情,他的原则,那么就要有足够的魄力去应付史若吟虽然笨拙却很疯狂的报复行径。  两败俱伤的事情,史若吟丧失了理智,史正雄也这样不清醒吗?冯至鸣实在很怀疑。他想这当中少不了煽风点火的人。  他想约见陈剑,让助理联系,得到的回音居然是陈剑出了车祸。  据称,前天晚上,陈剑酒后驾车,撞到护栏,没系安全带,飞了出去。伤势严重。而就在昨天,语声离职,曾给他电话,说想去一趟西藏。他不知道陈剑的车祸与她有没有关系。  隔了些时,他抽了时间去医院看陈剑。  病房中,陈剑在昏睡。方圆守在旁边,眼睛红肿,似乎一直在哭。  情况怎么样?他问。  时好时坏。有时候醒过来,但是表情很痴愣。至鸣,我好害怕。方圆无限忧愁。  别怕,会没事的。他安慰。  方圆忽然瞥窗叹气,秋日的阳光透过树隙灿灿的进来,在地板上滚出点点金斑。树梢撑开的天宇湛蓝如洗。有泠泠的鸽哨掠过。  至鸣,我心里很难过。方圆神色非常戚哀。  忽然激愤,说,你知道吗?说起来可笑,他昏迷当中,叫的都是别人的名字,语声,是,我听清楚了,就是语声,他一遍一遍叫她,一会儿痛楚,一会儿亲昵,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愿醒来,我估摸着梦里他和她在一起。至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呀。我在旁边,医生护士都听到了,他们怎么看我啊。  方圆哽住了。冯至鸣也心绪空蒙。过一会,拍拍方圆的肩,递给她纸巾,说:你又不是头次知道。别放在心上。他现不还是你的。却无法再说下去。  方圆抬头,说:我爱他,我一直希望能感动他,我真的对他百依百顺了。可是,男人的心焐不热吗?  我不太清楚。绝望了或许能。  绝望?  冯至鸣讽刺地笑了笑,说,别胡思乱想,我去问问医生情况。  问了下情况,还不算太差,没伤着重要器官。只是恢复的时间会长一些。  不久,他告辞回去。  出去的时候,他远远看到史若吟。她居然也来看陈剑了。  没有表情,他们擦肩而过。  不一会,若吟在他身后说:等等,冯至鸣,你停一下。  他止步,而后回过身,眯眼笑,说:好久不见。  她没笑,取下墨镜,神情很严肃。  你,好吗?她问。  他依然笑着,说:托你福。  她的眼光突然柔和,急切地注视他,仿佛在搜寻什么。  他说:看什么,希望看到我憔悴潦倒颓唐的模样。很失望吗?  她哆嗦了嘴唇,说:至鸣,一句话,给我一句话,我马上收手,史家一切都是你的。我不想那么做,折磨你不也折磨我,我只是,要让你屈服。至鸣,你不知道我有多痛。  痛?至鸣咧着嘴,说,把别人摔死你很痛。是不是有点伪善。若吟,也许以前,我对你还有一点愧疚,那么现在,在与你的对弈中早就荡然无存。我感谢你给我挑战的机会。来吧,我继续接着。转身走。  转身的片刻,他听到了淅沥哗啦的声音。史若吟对他有感情吧,虽然,那感情大概就建立在他的臭皮囊上。  回去后,他考虑要不要将陈剑的消息告诉语声。  犹豫了一阵,给她电话。  信号却极其不清。他吼了半天,对方还在喂喂。  不知跑哪个鬼地方了,他将电话一摔,却忽然很想念她。  这个心里长着别人愚蠢到不能自拔的女人,干吗要去爱她啊。现在山穷水尽,覆水难收。  可是,想起她盈盈的笑,娇憨的神态,自己的心不由地就温存起来,好像有一双小手在那里轻柔的抚慰。  语声,你偶尔可会想起我?他想。  父亲高血压初步恢复。开始坐镇公司。并派了他的秘书黄叔帮他。实则是变相监督。父亲从来不信任他。  一日,父亲让他去他办公室。  他进去后。父亲向他劈面扔过去一叠照片。他拾起。是语声。有单独的,有和他在一起的。  面容模糊。显然是偷拍的。  是这个人吗?父亲冷冷问。  至鸣不答。他想保护她。  你什么打算?父亲脸上显出不耐烦。  他说:跟其他人都没关系,跟若吟解除关系是我个人的决定。  不管是不是她,我丑话说前头,我不会允许一个平凡女子进冯家的门。门当户对,婚姻在冯家从来不可能让你自己做主。刚史正雄跟我电话了。说,你让一下,哪怕就跟若吟暂时交个朋友,他就把左林的事摆平。否则。那个混帐,父亲激昂地说,居然威胁我,说,顺通那个单,他会截走。这王八蛋,当初,鸿运的客户不我给他介绍的。说好互利互惠。转脸不认人。气死了,去他的,怕他啊。嚣张跋扈,没好下场。  父亲喋喋地发泄怒气,末了,却还是说:你就忍忍,也耍他一下,过这当口,把史家的东西一夺,若吟你随便处置。  他没说话。  父亲看他那表情,怒火又上来,又拿了桌上的东西劈劈啪啪扔过来。  他随他发泄。待他安静下来,说:左林,我已经请了最好的律师。上海那头,也通了通关系。不要担心。顺通那里我也有办法。史正雄现在也不会很好受,舆论压力很大,遭遇信任危机。再挺一挺,他会妥协。  看父亲呼呼喘气,他随即叫了司机,让送回家。  16  语声是一个月之后才知道陈剑车祸的消息。  那晚跟陈剑决绝后,第二日她就主动请辞了。心情郁闷,她选择去西藏洗涤精神。  在那蓝的耀目的天宇下,在巍峨的雪峰前,她同虔诚的藏人一样匍匐、五体投地、膜拜。灵魂有所寄托,心也好像不那么虚空。  偶然一次,在藏民的篝火晚会上,她邂逅一个美院的男孩子谭亭,也是独自出门,两人相谈甚欢,便结伴去稻城。  沿途,不知是不是高原反应还是吃坏肚子,她腹泻,跟得了痢疾似的。谭亭将她背到附近的卫生所,吃些药,在破旧的小旅馆休养。  病迟迟不好,她过意不去。嘱谭亭自己玩。  谭亭不乐意。每日,从山下采回一把红草,插到她床前的可乐瓶里。  夕晖进来的时候,他背了她去外面看落日。  谭亭生得魁伟。背她的时候,说:姐姐,你轻得跟个兔子似的。  语声起先并不肯让他背,但见他坦荡无拘,磊落光明,也就没有男女大妨了。  她坐到草丛上,静静看他画画。  他偶尔瞥她一眼,与她目光相撞,便会露出孩子气的笑。有点局促,有点憨,但是很欢喜。他就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孩子。比她还小几岁。  有次,她手机响,是冯至鸣,在电话里说着什么,她听不清,像野兽一样叫:什么,你说大声点,听不清,啊算了。便挂。  他停住笔,看她,说:你男朋友吗?  她说:不是。  他忽然笑了笑。  她说你笑什么。  他说:姐姐,以后我们分开了,你会否记得,曾经在这里与谭亭这样一个人呆过的一段纯净的日子。  我会的。语声点点头。  他又很高兴。  说:我给你画幅像。  她说,不要,我最没耐心,不喜欢做模特。  他说不用。你随便动好了。  她便抬头看收缩的蛋黄一样的日头,以及飘渺的山岚。  冯至鸣找她什么事呢。她想。又想那日,他粗暴地对她,而自己居然同样有反应。脸上熏出红晕。  在谭亭的笔下,那红晕是如此娇软鲜嫩,那一刻,她的心里留存着他——冯至鸣。  病完全好后,谭亭的假期已过,两人下山,坐车到昆明。  就是那天,吃饭时,语声收到秦心的电话。  语声啊,在哪?陈剑好些没?  陈剑怎么啦?她心里咯噔一下。  你不会不知道吧?  什么?我在昆明呢?  车祸啊,陈剑出车祸。  她忽然愣住,良久匆匆道:他现在怎么样啊。有事没啊。  我就问你啊。听说挺严重的。整个人都飞出去了。  她忽然手脚冰凉,手机都握不住了。  姐姐,姐姐……谭亭摇她。她才恍过神,勉强笑着说:我要走了。我要去订机票。  出事了?  她点点头。  好。我给你订。吃好饭,两人去买机票。  谭亭回杭州,她回北京。  拿了票,语声匆匆收拾行李。  谭亭进屋,拿了画,说:送给你。  很漂亮的画。深暗的天际,橙色的日头,淡淡的雪山,她坐草地,怀一席微渺的心事,似乎甜蜜,似乎怅然。  谢谢。我很喜欢。语声接过。  谭亭神色黯然,说:姐姐,你会想我吗?  会。语声回。  谭亭咧嘴笑,由衷的孩子气的笑,说:我放寒假,去北京找你。  好。我等着。  交换联系方式,两人告辞。  半夜到了北京。她非常疲乏,却睡不着觉。  想那晚,他说:我爱你,我很难过,我告诉自己语声要觉得委屈,想走,不要拦她,可是想到你在别人怀里,我就难以忍受。我舍不得你,一点都舍不得……  而她说,你是一颗蛀牙,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拔掉他。  把他的心伤了。他就那样神智不清地开车。就那样,她害了他。  她的心哆嗦起来,内疚遍布全身。  好容易,等到晨光熹微,她要给他打电话。但是又愣住了,他会不会接,要是情况残酷怎么办,他要有什么不好,这辈子她就不想自己好了。  又煎熬了一阵,毅然拨电话过去,如果是方圆接,她就自称是他表妹,打探一下情况。  听对面的熟悉的彩铃,她的心又乱起来。  通了,是他的声音。  熟悉的声音,有点低沉。  她忽然说不出话。  可是他忽然意识到了,虽然他不知道她新的手机号。  语声,语声是你吗?  她咬住唇,不出声,可是鼻子有点塞了。  语声,是你,我知道。你在哭么?别哭,我很好,没事了很好。  她面部肌肉痉挛了下,眼泪终于迷迷蒙蒙出来,说:对不起,我——又说不下去。  语声,我很想你。想见你。你来医院好吗?我想你。想得五脏六腑疼。  她没说话。  他说:下午你过来,方圆不在。我等你。  告诉她地址。  她挂了电话,像浸在死水里,浑身湿漉漉,又流转不动。呆了很久,她知道自己会去了。  下午,她破天荒化了下妆,整饬了下自己。潜意识里也许怕见到他老婆被比下去。  而后,她出门。日头被薄薄的雾遮着,说不出的寒冷。  北京的秋天总是分外短暂。美丽的时光从来是最短暂的,女子的青春也一样。  特护病房的人很少,她走楼梯上的,每走一步,都有坚实的回音。她觉得自己像赴刑场一样惨烈。  决绝地走了,还要决绝地回,心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门口,她停住了。犹豫了会,转身看走道外的树。是杨树,有白色的疮痍的表皮,树叶随风零落。  又回身,敲门。  门开了。是陈剑,他居然可以走路了,穿着病服,消瘦了些,却有些清矍的风采。  她刚张开她惯用的很虚的笑,他就搂她入怀,同时将门带上。  她微微地推拒,不敢用力。但是姿态总是要的,尽管有点力不从心。  可他拥她更紧,痴痴迷迷看她,说:语声,真的是你,多久了,怎么像隔了一世。你依然,依然还在我怀里?  她心软了软,又软了软,终于停止挣扎。将脸贴向他的胸。就像以前一直那么做的,像只小猪一样甜蜜的拱。  小猪,我亲爱的小猪。他真地叫她。  然后捧着她的脸,说:知道我多思念你。知道吗?  她头略低一低,他就吻下来。  她不知怎的,有点抗拒。不应该这样。虽然。  但是,终于是抵挡不住,因为心理是负疚的。  吻。天长地久一般痴迷地吻。  门却突然推开了。  又哐当关上。  语声连忙推陈剑。陈剑说没关系。却也放开了她。  语声忐忑,恨不得钻个地洞躲掉。陈剑安慰她,没事。  门这时又开了。是方圆。脸色很冷峭。倚在门边,说:继续啊,为什么不继续,让所有人都看呀。  语声尴尬地要命。讷讷说:对不起……声音小如蚊蝇。  陈剑直接说:方圆,你先回去,是我让她过来的,我想见她。  方圆瞪大眼,不一时,眼中涌满泪,说:好,陈剑,我给你腾地方。转身就跑。  哎。语声叫。然后回身,说:明明我们不对,你怎么可以这么说话。  陈剑淡淡说:她知道我心里只有你。  你,你,怎么这样?语声语无伦次。看他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拿起包,就说:我来错了。  陈剑拉住她,说:语声,告诉我,你心里还有没有我。  没有。语声回。  骗我。  没骗你。语声歪过头。  你能不能不要骗我。他用了力,又要将她抱住,她这回躲了下,悲哀地说:别纠缠了,白白伤害第三人。爱不能怎么样,我说爱你又能怎样,改不了任何,是你把我们的幸福摔碎的。就算爱你,一辈子要舔噬伤口,我也不会撇下自尊,像个情妇一样等着你。好好养身体,你活得好好的,我没有遗憾。  便逃出去。  很快,他的电话追过来了,说:我,动摇了。低估了对你的感情。等我,我出院后,就跟方圆离婚。  她顿一顿,说:你不觉得我们俩很无耻吗?掠夺了人家,给人家心上切一刀,然后扬长而去?回不到从前了。再也回不到。因为已经不是你我两个人的事。  挂电话。关机。  心像拴了石头一样沉重。难道自己不想与他一起吗?很想很想,如果没有这几个月,如果能平白掐掉这几个月,那该多好。她会是他美丽的快乐的新娘。  她迷茫地笑了。  17  冯至鸣永难忘记那个日子。有一把刀在他心上旋了一个口,血滴滴答答流下来,而他不能喊疼。  语声回京了,这个消息是方圆带给他的。  方圆哭哭啼啼非常失态地闯到他办公室。  至鸣。我没法活了。她已经习惯在他面前暴露伤痕。  他皱皱眉,说:又怎么了?晨光这个月财务报表出来了,利润翻倍,恭喜。  有钱有什么用啊,钱能买到幸福吗。她抬起头,说,刚才,知道吗?我看到那个女的了,文语声,她居然恬不知耻地跟他在……在亲热。  他心急剧地跳了跳,先还有点欢欣,她回来了,然后瞬间死灭。  他脸色有点白。  方圆还说:那女的,好像很无所谓的,还一脸挑衅。陈剑帮着她说话。我倒是多余人了。  你出去。他忽然说。  方圆愣一下。  我叫你出去。他语气焦躁起来。  你怎么了?方圆有点害怕。  他终于发作,吼:出去啊。  方圆吓得一激灵,赶忙溜走。他的怒意还在找寻出口。将杯子趁势摔出去。居然没有碎,完好得就像一个讽刺。  他打电话。她关机了。  他想,跟人亲热着,不方便接电话吧。  手机又被他砸出去。坐立不安。无法工作。  他交代助理几句,出去了。  开了车去她那里。砰砰敲门,她意料中的不在。他倚在门边,点燃一支烟。就守着,不信她不回来。  黄昏从楼道间的小窗一点点移走,一阵萧瑟风过来,扯来黑色的夜幕,夜晚越来越漫长,因为冬天到了。冯至鸣觉得心跟夜一样凉如冰。  感情焐不热吗?想方圆说的话。  不清楚。也许绝望可以。他回。  觉得很悲哀。他付出那么多。但是感情从来不是一厢情愿地付出就可以。爱是一个天平,两头的分量要一样重,否则顾此失彼,早晚倾覆。  倾覆。他想。  也不知多久,响起了脚步声。很慢很迟疑。不用怀疑,凭感觉,他也知道是她。  她大概看到他了,就停在楼梯拐角处。他没看她,继续抽烟。狂躁的心早已随时间冷下去。  怎么知道我回的。一阵后,她顾作轻松,笑着说,又轻快地爬了几步。到他面前。  他狠狠扔掉烟头,用力抓住她的手,俯身凑向她,看她的眼睛,说:很快乐很消魂是吗?  她在抽手,大约被捏得疼,说:神经病,你说什么。  他说开门。  她似乎有点不理解他的恼怒,蹙了眉,观察他,说:放手啊,我怎么开门。  他松一松,她拿钥匙开门。  他推开门,拖进她,像个强盗一样。然后,哐地把门带上,把她逼到墙角,架住她的双臂,说:做什么事有本事说出来啊。  她愣一愣,似乎有点明白。  他已经低头,狠狠吻她。  很疼地撞击。  她踢他。  他说他可以我不可以是吗?  又吻。边吻边探手进她的衣服,扯她的胸衣,用力抚摩。  她含糊说:你流氓。  他说你以为你不是。告诉你你好不到哪里去。  扯她的裤子。  她想护卫自己,却根本没力气。  在喘息中,情欲突然走了出来。  两人不再说话,只有身体在熟练地做着事,他脱她衣物,她也脱他。好似都迫不及待。然后赤裸地站着,他抱起她,一下一下,直接进她身体。  她叫了下,很疼痛。  手却牢牢地箍着他。下颌抵着他的发,狂乱地吻着。  他射了。叫她:语声,语声。如此痛楚。  他们平静了下。她忽然有些羞赧。拾起衣物。  他抱了她去卧室。  她很安静,他们拥抱着躺着。窗外有风扑过来的声音。他们在黑暗中。  过一会,他把她抱到自己身上,说:刚才让你不舒服了吗?  她摇了摇头。  他啄她一下,说,爱我吗?  她没回答。  他嗤笑,说:做这么好,也不爱吗?  她仍没言语。却用手在他身上画圈。  他说:别画饼了,刚吃了你,我此刻不饿。  她停住,软软说:我饿。  他说:语声,有时候我想,我们是不是前生就是情侣,相约今生再会。兜兜转转,我们终于碰上,虽然意识已经不清楚了,但是身体有他们的语言。他们真的很默契。语声,我想是你忘了我。  她没说话。脸贴在他胸上。好似在听心跳。  良久,他觉得胸上凉凉的,拉一拉她,发现她在流泪。  他舔她的泪。她说:陈剑跟我约过来生。他说一辈子不够。可是,今生都把握不住,哪有来生。  他的心就一点点凉,就像胸上的泪痕一样。  她不爱他,心里只有另一个人,哪怕那人辜负她。  他爬起来,穿衣服。  她也穿。时不时偷觑他一眼。  穿好后,他说:我走了。  她说:吃点东西再走吧,很快的。  他说:做给别人吃吧。  她拉他,说:你生气了?  他看她,神情有嘲讽,也有无奈。  她垂下头,说:我们只是肉体关系吧,是很好,可是,我要灵魂的。冯公子,你会厌倦我的,肉体的新鲜只是一时,只有灵魂才会长久。几次呢,要几次,你会忘记我?3次,5次,还是10次?  他笑,说:你呢,要几次忘掉我,或者说你从来都没把我放心上。  她仍看着地面,不语。  他说,算了。算我做了个恶梦。早点醒,痛苦会小一些。  便走。  开了门,觉得身体在晃。一抹浓重的阴影袭击了他。他觉得暗无天日。尽管日光灯青荧的光在闪烁。  等等。她上来,将他的外衣给他。  他在看她,他如此深爱的人,从来没有绽放的心为她盛开,却注定要枯萎。  他说:叫我名字好吗?  她抬头,嘴唇嗫嚅了下,却终于还是出不了声。  他说,你果然并不爱我,一点也不。也好,省得我做残梦。  转身出门。  她突然在后头说:冯至鸣,如果我给不了你心,那跟别的贪恋你的家财贪慕你的相貌的女人有什么区别,配不上你的爱。  他顿一下,直挺挺地下楼。  18  语声软软地瘫坐在地上。觉得身体里有一样东西没有了。如此空落。  万籁俱寂。静中却又似包围了很多细微的声响。  那是来自哪个世界?  前生,他和她真的相恋,她忘了他。  不不,可笑,玩笑而已,可为什么心那么悲伤。  她仰头看灯光下的浮尘,仿佛忘了自己。  几天后,她突然收到方圆的电话。  听到对方自报家门的时候,她愣了下。  可以出来吗?我想与你说几句话。  她木然的点头,忘了对方看不到她的点头。  说话呀。方圆在电话里不耐烦。  可以。陈太太。她回答。  在一家咖啡馆见的。  她去得早,先点了卡布其诺等方圆。她想吃甜的腻的东西,这几天过得很不好。什么都没做,一直瘫在床上,累了睡,醒了发呆。饿了随便找点吃的。她庆幸有个外力把她强行拉出来。  出来的时候,透着清冽的空气。她觉得内心慢慢活过来。  方圆迟到了。晚了不是一点,40分钟。但是时间对语声也没意义,她不介意。  你,怎么这样?方圆第一眼见她,讶异地说。  怎样?她不知自己怎样了。出门的时候,换了合体的衣服,梳了头发,但是没化妆。反正她一贯不化。  脸色不太好啊。方圆点了烟,看着袅袅的烟柱,说,煎熬吧,见不了他。  不是。语声当即否定。  方圆说:知道为什么找你吗?  语声说:知道。  哦?方圆惊疑地看她。  语声说:让我走是吗?走得越远越好,是吗?  方圆笑说:真得冰雪聪明,难怪陈剑和至鸣都喜欢你。嘴边有一丝讥笑。  至鸣和她的关系,她也知道了?他,这几天好吗?不由得希望她多说几句他。可她并不说。只说:话既然说开了,我也不隐瞒。我爱陈剑,想跟他白头偕老。虽然,他现在不爱我,但是我相信感情可以培养。只不过,你老在他面前晃,我再努力也没用。  明白。语声说。  方圆点头,说:说得挺干脆,只是希望做事风格不要拖泥带水。要多少钱?  语声想了想,说:必须收下钱你才安心是吗?  是。那就是交易,有承诺。  她说好吧,我收。象征性给点。  方圆从包里取出支票。递给她,有备而来,是一张限额在100万之内的空白支票。  够不够?不够可以说,钱是好商量的。  语声收下,说:行了。  将咖啡喝光,说:我可以走了吧。  方圆说:等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她不愿被人以看动物的目光打量,别过头,说:还有什么,请夫人吩咐。  方圆说:你挺特别。至鸣为你病一场,好似也值得。  病?他病了?  你在关心他?  她不语。  方圆说:也没什么,生了场病,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很安静。  她的心略略放下些,一会却又莫名其妙地揪起。  我倒挺希望成全你们的,不过你知道要进入冯家,你这样的条件是很困难的。  顿了顿又说,很抱歉语声,要让你离开北京,我知道其实我没这权利,你也无须听命于我。只是,我怀孕了。陈剑的孩子。我不希望孩子生下来没有健康的家庭。  语声愣了下,随即说:恭喜。  方圆说:三个月了。  语声点头,说:知道了。你放心。我不会回来了。  拿了包就走。  这个地方是个伤心的地。还是离开得好。  她重重叹了口气。在门口的镜子前,她看到自己的脸,惨白、消瘦,形如鬼魅。  开始准备离开。  不知去哪里。上海上的学,家在无锡,去上海谋求发展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她有此打算。念头升起,一个电话改变了她的主意。  是谭亭。说:还记不记得我。  她真没听出来,说:不好意思哦。  谭亭似乎有些失望,说:贵人多忘事啊。西藏。  想到那个明快魁伟的男孩,她笑逸出来了。说:是你啊,还记得给我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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