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落定》-阿来-11

牡丹转眼看见八阿哥,始终从容无语的立在一旁,本要招呼他,却突然诧异惊呼:“啊!”  “怎么了,丫头?”正上台阶的康熙跟着止步。  “圆——明——园……”她念道。落回视线才发现众人都看着她,不禁咳了咳,“好俊的名字。”  好熟悉的名字……她张大了眼睛观望,慢慢脱出皇上的圈子。  “你瞧着像是找什么,牡丹?”一个温润的声音耳边响起。  牡丹闻声转头,就站住了,“嗨,很久不见了呢。”她笑道。  “是,好久不见了。”胤禩微笑,月白的袍子也随着那么温暖的微笑。“你瞧你吓了我们所有人一场,十弟差点都吓傻了。”  牡丹见旁边的老十果真比记忆中的还要憨傻,咯咯笑出声,“对不住,我也不是成心的……”听着她笑声,连原本平着脸的九阿哥都轻轻一笑。  “你,你好了……”老十觉着手脚有点没处放,结巴道:“……你喜欢这园子?”  “这园子……挺漂亮的。”  “当然了,皇上赐给雍亲王的花园嘛。”九阿哥说话间像咬着牙,胤禩警告的瞥他一眼。  雍亲王?“我像是错过好多事情……那你们呢?”  “十弟现在是敦郡王了。”八阿哥微笑道。  那就是说,他没变,仍是郡王。牡丹瞧着他身后满园的灯影和宾客:晋亲王,赏园子,皇上亲来赴庆生宴,四阿哥在这一段上显然着领先了……其间发生了什么事么,令八爷党这么失势?牡丹记不得了,也不想去记,“恭喜你了啊!想来你们都庆祝过了,我也没赶上。”她笑对老十,说时却自觉有点儿心不在焉的——十三呢?怎么到现在都没看见他?  “欸,怎么没看见老十三?”隔着几个人,皇上也在前面问。  胤禛也奇怪,“十三弟是第一个到的……”  “……噢,刚刚十三弟府里来人寻他,说去去就回的,我一忙就忘了知会你……”  前面一人挡着视线,牡丹移动下身子,看见不知何时一个年轻贵妇站到——雍亲王身旁。四福晋。不自禁的就那么看着她,然后,视线转向她说话的对象……却正对上胤禛也看过来的目光。一瞬间牡丹无法分辨那目光的含义,就听见后面突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胤祥!  她回头——  正穿越人群的胤祥站在了原地。  牡丹见他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的望她,隔着重重人影,身着墨绿袍子的高大身形明明急切却又矛盾的显出一种迟疑的姿态……喉间一哽,她急步向他走过去。  胤祥觉得停住的心脏猛跳了下。说不出为什么,这个瞬间,牡丹那专注的眸光,那穿过人群只向他来的蜜色身影,让他心里一荡,又一阵抽疼。他急步迎过去……  “你……”  二人同时的。牡丹肩头被扣得发疼,她站成一种仰视的姿态,任他的视线将她密密的罩在一个世界里……她不想笑,嘴一瘪,泪花闪烁起来。  “怎么了?” 胤祥的声音近乎轻哄。  不知谁咳嗽了一声。胤祥抬头,看见中间的众人早已站开,皇上正站不远处看着他。  他几乎是脱口而出:“皇阿玛您真……”及时打住,他利落的跪下安去,“儿臣胤祥给皇阿玛请安。”喜悦的,却不上前,就在原地,不离开牡丹半寸。  康熙眼里抹上笑,“我真?我真什么?”  众人都看着,皇亲、朝臣都有。胤祥心里一个转念拿定主意,跟四哥快速的交换了视线,正要开口,却不料八阿哥先了他一步。  “皇阿玛,”胤禩笑道,“十三弟说‘您真好’。趁福王叔不在,儿臣也有话直说。您也知道,牡丹格格常跟我们一块儿的。那天被她吓着之后,我们一直焦心着,却见不着她。所以今儿皇阿玛‘救’了牡丹出来,不只是十三弟,我们几个都感激您呢。”他话说得诙谐,许多人都笑起来,他也笑,一贯的让人如沐春风的,并转眼轻轻接住胤禛看他的视线。  康熙微眯了下眼睛,似乎也很高兴,正要说话的当儿,十四阿哥陪着德妃娘娘到了。  于是一阵纷纷的参拜、见礼,然后由雍亲王跟十四阿哥陪着皇上、额娘赴席。四福晋却悄悄来到牡丹身旁,拉了她手道:  “妹妹随我来,八福晋问你呢。”  身边的胤祥似乎一僵,牡丹瞧他,见他喉结动了下,终也没说什么,四福晋就拉着她去了。  到了那里,女人的圈子,几个小格格先就欢喜的过来围住她,牡丹一一答应着。所幸宝澜几乎是立刻就现身了,三言两语的打发了她们。  “你——你这坏丫头!”她紧紧盯着牡丹,似怒还喜,明明知道当时她做不得主,然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恨恨的戳她,“你连我都挡在门外啊。”  牡丹一愣,继而道:“一见面你就紧顾着骂我吗。”她笑望好友灿亮的眼神,那等热度,几乎就是一个重逢的拥抱了。她才发觉她有多么想念这嘻笑怒骂。  宝澜也笑,挽住她入席,“行了,什么都可以等会儿说,现在呢,咱们先吃东西,你瞧你都脱了人模样了。”  被她牵着,溜一眼席面,牡丹顿时想起从前,她跟最好的女友下馆子……“好,”她望着眼前女子的亮丽容颜灿笑,“说实话,这么多人早闹得我饿了。”又悄悄咬耳朵:“欸,她们怎么老瞧我。”又不是第一回见她。  “瞧你漂亮呗。”宝澜也把声音放轻巧,得了一个白眼,才道;“谁让你乘皇上的御辇来的呢,你当这事天天发生么,自然得多瞧你两眼……”  “哦……”牡丹才明白,却不由自主又看一眼斜坐的那个年轻贵妇。旗装素雅,面貌端秀,虽说一径的看她,牡丹却不觉反感。她笑了下,那女子微一怔,也笑了下。  “宝澜,那是谁?”她问。  宝澜顺着看过去,却没立时回答,转脸过来,她看住牡丹的眼睛轻轻道;“那是十三福晋。”  唇微微掀着,牡丹下意识的转头又去看那个素雅的女子,这才明白了胤祥刚刚的喉结梗动、欲语还休。  四福晋恰在此时得空过来,“瞧我忙的……哦,妹妹,这不用我介绍,就是这月里头人人挂记的牡丹格格了。”又对牡丹,“这是……”  “十三福晋。”牡丹轻轻道。  她身边,三名各怀心事的阿哥福晋都没料得她的反应,一时俱无语的看着她。  其实牡丹没什么反应。“啊,这是十三的福晋……”她对自己说。可是她抓不住自己的反应。好像她在台上,观众都看着呢,她却入不了戏……  “格格!”突然的一声,把她们同时吓一跳。  转头,见是皇上身边的太监小喜子。他机灵的眼珠子快速一溜,恭敬对牡丹道:“格格,万岁爷让您过去。”  过去?  牡丹跟随着,穿越一桌桌的华筵,一路上伴着众人的目光,而她,是盛装的女主,因为演的不到位,导演突然叫“咔”…… 胤祥。飘忽的目光突然被他抓住,看见他脸色苍白的……  “丫头你跑去哪儿啦?今儿你是伴着朕来的,得坐在朕的身边。”  “就是呢。来,牡丹,坐这儿来。”  定睛看过去,不是康熙穿透人心的黑眸,而是德妃娘娘鼻翼那颗清晰的痣,以及那万无一失的慈和笑容,让她突然回神,重入了戏。她柔和一笑,坐到康熙的另一侧身边去。抬头,就正对上那紫色身影,那落日莲花般的男人,和眼眸。  他是雍亲王了。他的身边落座了他的四福晋。  邻桌有灼灼的密密的视线射来,她低眸浅尝一口蜜酒。  悠扬的鼓乐声近,嘈嘈的宾客声远,然后听见身边皇上淡淡道:“胤珴,你老瞧着朕,是有话说?”  “不,不是,”老十的声音明显结巴,“儿臣是瞧牡丹,她一直喝酒,她身子不好,她……”  “她真好看!”突然一个童稚的声音冲出,明快的结论道。  “昼儿……”  牡丹终于抬眸,见一个小不点的孩子正被人抱回另边邻桌去,小星星一样的眼睛还瞅着她。  “听着十阿哥的话了,丫头?”康熙道。  “我哪儿有……”牡丹喃喃,“这酒甜得很,我喝不惯呢!”笑着冲对面的主人夫妇俩皱皱鼻子算作抱歉,又道:“这不是没带寿礼嘛,本想一边儿躲着过去算完,您偏揪着我坐这儿跟寿星眼对眼儿,我正想招儿呢,偏又给揪出来现眼……”当着这宾客万千的。  “啊哈,你这是编派朕的不是了。”康熙笑,“甭伤脑筋,丫头,你忘了咱不是平常人了?咱们来他就希罕着呢!是吧,四阿哥?”  众人虽不尽懂这话里的典故,但是皇上明显的心情颇好,就都跟着笑。“是!”胤禛清晰答应,眼睛从皇上脸上转了来看她,专注的,让那个“是”字格外真切。  “哎!”牡丹就恃宠而娇了,转脸向邻桌的老十,“我本来盘算着跳个舞的,你既说我身子不好,这舞我也就跳不得,那你帮我献个礼吧。嗯,唱个曲子吧,好不好?听你唱过一次的,我到现在还记得呢。”  明明知道她在寻他开心,偏生她一脸央求的小女孩模样,老十就一口拒绝不下去,酒盅捏手里一脸犹疑,“啊,这个……”还是旁边的十四喷口笑出来,受不了的道:“牡丹,你这是给四哥献礼么?十哥,俺求你了,千万别答应!千万千万别答应!”  他连拱手带作揖的,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德妃娘娘笑得眼泪都出来,一手点着他,一手拿帕子拭眼角。  谁知皇上,不知是好奇呢,还是给牡丹撑腰呢,好兴致帮衬道:“哎,朕还从没听过胤珴唱歌儿呢。说起来,牡丹也算你们的妹妹了,你们平日感情既好,她开口求你帮忙,你怎么能拒绝呢?”  此话一出,岂止老十一个,在座的有一半儿的人都瞬时一怔愣,接着变得神情复杂。牡丹终于不自觉的朝胤祥看过去。他看着她。他的目光,让她喉间生生的疼起来。  牡丹妹妹  53.  隔日晌午。  天儿不是特别好,阳光透着勉强。一架考究的马车转角过来,停在了廉郡王府前,门前正要上马去的人于是回身,立在台阶上等着,却听见马蹄声响,看着又两骑马来到。  牡丹透过帘缝瞧了眼浅蓝平和的天空,听见先下车去的宝澜诧异道:“哎,人我给接来了,你这是要上哪儿啊?”  小霜过来打起轿帘,牡丹瞧见是八阿哥、九阿哥两人正府门前站着,伴着一阵脚步杂沓,却见十四一脸朝气的过来,先开口道:“八嫂你真行啊,说接来就接来了。”说着过来接手小霜的工作,“来,来,我来扶咱们尊贵的格格下车。”  宝澜笑:“我呀,那跟抢人也差不多了。”  牡丹料到会遭这般取笑,也就由他们去。八阿哥一身休闲打扮,只腰间系着块玉,颇为典雅,他向牡丹微笑,对宝澜道:“九弟那边有点事,我去去就回。牡丹还没用早饭吧?春芍已经把粥熬好了,正等着呢。十四弟,你一块儿来。”  三个人就上马去了。  厅里变化不大,只软帘加厚,布置的颜色又温暖上一层。  “桌上吃,炕上吃?”宝澜问道。  “炕上。”牡丹踱过去,屈腿坐下。春芍遂指挥着,将粥菜一一摆上炕桌,亲手盛了碗粥给牡丹,“格格请。”又问宝澜:“福晋,您呢?”  “盛半碗吧。”宝澜道,瞧牡丹吃了会子,问:“粥怎样?”  “人间……美味!”牡丹咽下一口去才把话说完。喝一口就知道费时不少。她举着筷子打量盖满桌的小菜。  “总共备了二十种的,”春芍循着牡丹的目光将一碟子腌茄藕挪到她跟前,边解释道:“爷让先上这十种来,看格格习惯吃什么,奴婢让人换上。”  牡丹觉着哪儿别扭,却说不出个所以然,瞧宝澜,宝澜在专心夹菜。这时有人来回事,春芍去了外间。  “八爷他们这就下朝了?”牡丹夹了块茄子放嘴里。  宝澜笑,“不看看什么时辰了,我的格格!”顿了下又道:“再说,爷这一阵子都告病在家,没上朝的。”  病了?牡丹询问的,宝澜正启口要说什么,见春芍领了个容长脸的丫鬟进来。  “瑞香给福晋请安。太太指奴婢送这秋桂薰梨过来,是太太花一个早上的功夫亲手做的,说格格早膳完了用一块,必相宜的。”  “知道了。你去吧。”宝澜淡淡道。  这是唱的哪一出?牡丹一脑门子的问号。  “啊,是那院的。”宝澜努了努嘴,又笑:“你病好第一次来,这也是她一番心意。”  心意?她在这府里出入两年了,怎么今日突然心意起来了?  那叫瑞香的去了,春芍才满脸笑着禀第二件事:“福晋,喜雨刚刚带人送来几匹苏州料子,是爷打南边为您订的。您生辰说话就到了,爷让您拣着可意的制两件新装。还有格格,爷说让您一并瞧瞧,料子都是最时新的。”  甜蜜哦,羞哦,牡丹捂嘴闷乐状。  “……他想得也周到。”宝澜哼唧道,白了眼取笑她的牡丹,“行啦。我倒是相中你昨儿那颜色呢,绣工、剪裁也都出挑……说说,是府里谁的心意?”  “是皇上的心意。”牡丹简洁道。  宝澜一愣,笑起来:“你……你这招人疼的,咱们大清开国以来都不见你这么受宠的格格,可让康熙爷那些嫡亲的格格们怎么想呢?!”  牡丹端起粥慢慢喝。她哪儿知道?  “不知皇上昨儿那话什么意思……”宝澜道,“你怎么想?”  她是“妹妹”的话?正观察一碟子眼生小菜的牡丹放下筷子,“……当它没什么意思,它就没什么意思。”  宝澜寻思着,“有一点是清楚的:眼下谁也别想打你主意了。”  牡丹抬了眼来看她的好友,“什么谁也别想?还有谁?我答应了胤祥的。”  宝澜唇微微掀着,愣了半晌,继而失笑:“什么叫你答应了胤祥?小丫头你一点儿也不害臊啊。再说这事能由你说了算吗?”  牡丹筷子在碗里划,不讲话。  “再说了……”宝澜瞅着她,“咱先不讲你阿玛,就说你自己……你这么个金贵的格格,做侧福晋,不会觉得委屈吗?”  唉。牡丹搁下筷子,再无心思吃饭。她静静的看着好友,沉思着,然后慢慢道:“我想我是个活得很自我的人,宝澜。你瞧,”她边想边说,“其实我早就知晓十三有福晋的,但是从没认真想过这事。真奇怪,是不是……对我来说,胤祥……就是胤祥而已。”谁的谁也不是,连皇阿哥都不是,就是那个看着她的胤祥而已。  “可是昨儿你见了他的福晋了,现在呢?”  是啊,她见了他的福晋了,他是她的丈夫……“我不知道,宝澜。”牡丹显得很困惑,“你知道,昨儿我在宴上一直……一直在努力将两个胤祥拼成一个人,我的那一个,和有福晋的那一个……我不知道,宝澜。”她摇头。她拼不起来。包括……胤禛。在以前他是个专注望着她、甚至让她心里感到疼痛的他,而及至昨儿她才真切见着他的另一面——他是一整个王府的天,他是威严的丈夫,冷峻的父亲。她难以将这两个他拼合,一如她无法将两个胤祥拼合。  宝澜只听着。  牡丹将那碟子薰梨拉到眼前,却不吃,低眼瞧着,像瞧什么新鲜的物件儿。“哎你说,我怎么到昨儿才见着她呢?我是说十三福晋。”她轻轻问,之前就愣是一回也没遇上过。  “昨儿不是皇上出人意料的携了你来,你们仍是难遇着。”  “哦……”牡丹道。  “行啦!”宝澜提高声气,“你吃好没有?还要什么吗?”  咖啡?牡丹也挺直下身子振作精神,她弯了眼睛笑望蜜友,“饭后甜点——你让我香一口?”  “不正经的东西。”宝澜哧笑出来,过来扯起她,“既吃好了,现下有个忙得让你帮。爷还没回来,我先带你过去瞧瞧。”  “什么事儿?”  “一会儿你就瞧见了……”  外稍的春芍听见这话,立即耳语一个丫头,丫头去传话给小子,小子飞奔而去再去传话给另一个,又有旁边听见了的也偷偷传话给来打探的,就这么着,消息一层传过一层,从一院扩散到另一院,一时府里上下几百口子的人,都在关注她们两个穿廊过庭的俏丽身影。  牡丹自然不知道这些。她随宝澜走着见走到了湖边来,是他们夏天时搭台听戏的地方。宝澜步上九曲窄桥,牡丹跟着。桥很长,因为湖很大,这廉郡王府的规格气派由此也见一斑。  “啧,真是秋天了呢。”湖面的风含着水气的凉意,牡丹打个寒颤。后面的小霜赶紧抖了披风裹住她。  “喏,下了桥就好了……你瞧那边。”宝澜指给她看。  牡丹一看之下,呼吸都瞬间停滞,她惊喜的走过去仰头而望——那是两棵巨大的银杏树,两人才能合抱的树干,擎天华盖,千年从容的铺展开一方静谧的喜悦的金色世界。“你们府里竟有这样的宝贝。”  宝澜没料到她给两棵树迷住,“你喜欢这树?”  “嗯。”  “你喜欢就好……不过,我是要你瞧那房子。”  牡丹顺眼望去,才看见树后是一片草坪,草坪那边,矮木枝叶的掩映间,白墙一带处斜斜飞出一角黑瓦屋檐,素墨般幽雅,又充满古典红楼的意味。只是这巨木草坪不似惯常的曲径异石,颇有一点英国园林的风格……  “你觉着怎样?”  宝澜引着她一步步接近那房子。牡丹四周望顾,墙外园里都见有仆众忙碌。墙是矮墙,柔软环带,正被重新涂刷,门扉也不高,还未完工的样子,很闲的半开半掩。牡丹不禁一笑,“开阔尽处始藏幽,好。”问,“我整日来竟不知府里还有这么一角。我瞧这格局是请人设计过?你们要建什么这是?”  “我也是这月里头才偶然发现这里还有两间闲屋,琢磨着不如修成一个正经院落。一来这边风景好,二来隔着面湖,府里糟心的人事到这里也清净去个七八分。派什么用场以后再说,总归是个好去处……跟爷这么一说,他来看了也很有兴头,就动起手来,还请了专人来帮着参详,对了,月中还请那个费什么的洋人来过呢……”  牡丹听着,打量着,笑叹道:“不愧是八王府呀,好大的手笔!都还不知派什么用场呢,就闲闲开这么大一个工程出来。”想起来又道,“八爷不是病了吗,原来是在家里忙这个?”  “病不病的咱不说他……你来瞧这边。”宝澜牵着她手,各角忙碌的管事都躬身请安,工人则偷眼瞧着……“这是书房,觉得怎样?”  “哇,这么大?嗯,很大气。”牡丹走至窗前,透窗去看那带环墙,道:“哎,兴在墙上作画么?你瞧那边那一段,我想着画幅……‘春眠不觉晓’在上面不知会怎样?”  宝澜过来立她身侧,“唔,在墙上……这大概得洋画才行,我见过一些,他们画画儿不使墨,那颜色不怕雨水……回头我跟爷说说。那这园子呢?比如窗前这块,种什么才好?还有屋里的摆设,比如东厅怎么布置,说说看,你怎么想?”  “你问我?”  “是啊,我说的帮忙就是这个。今儿先领你来瞧瞧,等工程一概完了,我们再来,看家什是置什么款儿,挑什么木,用什么颜色布置,我们想依照你的口味……妹妹在这方面的才情,我们信得过。”  “我?我是什么有才情的?”牡丹失笑。宝澜要求的,拿现代语词来说,是一个专业室内设计师,还得是好的,不好对不起这么别致的一个园子。  这时一个脸熟的小厮快收快脚的穿了半完工的典雅厅堂过来,一扎道:“禀福晋,十三贝勒来寻牡丹格格,奴才们正在前厅奉茶。”没直接带来。  还算机灵。宝澜沉吟点头,却一转眼看见牡丹的欢喜。  “我走啦。”喜滋滋的,袖摆一飘,她已旋身向外。  “哎,你——”宝澜怔愣一秒,追步上去。  ----------------------  “怎么,要走么?”  牡丹急切的步子走过那个站定的身影前缓住,看看他后面没跟着十三,“胤祥前面等着呢,赶明儿我再来。”粲然一笑,她匆匆而去,人小腿短的霜儿跟得有点气喘。  上了桥又回头望一眼,看见那个华贵温润的身影仍然一动不动站在华盖亭亭的银杏树下, 流金的树荫里,那身影仿若缭绕出一款她熟识的香,属于末世繁华的,华贵、颓废而荒凉。  牡丹只是如此一想,便径自转头过桥而去,自然也就没瞧见八阿哥眼底那份冰冷的沉郁。宝澜一旁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调开了目光也不知是看向哪里,淡淡道:“我去送送。”  牡丹呢,牡丹匆匆的欢喜的走着,一颗心挣着向前,近乎焦躁。连胤祥牵着她上去马车,她神情依然如是——矛盾的透着焦灼和欢喜。  “你根本没听我说话是么?”胤祥一笑。  “啊,听着呢。”牡丹但只看他,贪然凝望。  胤祥大手从她手上移开,覆上尖削的脸颊,拇指轻轻擦过红唇,“过来。”他说,将她轻轻拥到胸前。  牡丹的眼泪哗的流出来。  耳边熟悉的心跳仿若咆哮,心脏肆无忌惮的抽疼。  感觉胸口的湿意在无声的扩大,胤祥仿佛才对斯情斯景有了真实感。一时也不知是他在疼还是牡丹,是他在颤抖还是牡丹,一双铁臂只能一再收紧怀中的人儿。“嘘……怎么哭啦……”他语焉不详的轻哄。  牡丹被他抱得骨头都发疼,心脏又闪过一阵痉挛,焦躁的情绪却逐渐安稳下来。细细的牙张口咬住他前襟,她极清晰的说完整了一句话:  “胤祥你知不知道,我哪儿也去不了了……我就想跟你在一起……”  胤祥全神戒备,一字也没漏:“真的?哪儿也不去了……我听见了。”  听见了,听见了。马车颠荡。只见女子仰枕男人腿上,男人垂眸相望,人的眼睛啊,谜一样……  谜题漾到了深处又其实简单,一个嫣然傻笑,另一个跟上,头低俯下来,鼻尖蹭鼻尖,相互娇宠。  这世界再简单不过。  “接下来呢,胤祥?”  “我娶你。”  “然后呢?”  “我们一起吃饭。我早上看着你醒来,晚上看着你入睡。这样过一辈子。可好?”  “嗯。”  又道,“你的福晋……”  男人一僵,星眸却不动如山:“我娶你。”身形戒备如豹,坚定如豹。  “嗯。”眸瞳嫣然闪烁,纯然直望。而后慢慢加进,现实。“我阿玛不会同意……还有皇上,昨儿宴上说……”轻柔说来, 似沉思,听着又似漫不经心。  黑豹放松了绷得最紧的一根神经,俯身轻轻吻上佳人额头,“剩下的事儿,是我的。”眸中金戈铁马,丛林谜幻,温柔惊人。  牡丹眼睛眨也不眨,她爱极了此时的胤祥。因为此时他们的处境是,只要他一犹豫,她便要摆荡。而她,摆荡的真的已经够了。  我爱你,胤祥。这时的人兴这样说么?  而在胤祥的眼里,她的眸又何尝不是迷幻的丛林?林中雾气弥漫,刚瞥见一株妖冶的绝艳,却勾起动人的心酸,诱惑着他深深吻上那欲语的红唇,深深沉溺,紧紧守护。  紧紧攀附,魂眩神迷之际,牡丹直觉自己像薄薄一片花儿被猛豹小心拥到胸前,“你不是说过二十岁的么?如果情况允许,我会等你到二十岁。假若情势不许……我就不等了,想尽办法,我都会娶了你。你什么都不需要想,只要快乐的过你的日子。”他说。  他说。  他说。  她揪着他胸前衣裳,使劲点头。  ------------------------  书生写得慢,本想多写一些再放上来,来看一眼你们,就改变主意。别嫌弃,别心急,我们一起慢慢度这短日。天黑得越来越早啦,台灯聚光,我的小王子轻松坐在崖边,笑得甜蜜,书生难辨悲喜。你们呢?  八爷...  54.  她一颗心定下来。所有人似乎也都定下来。这个冬天静静下了好大的雪。  “再唱一遍嘛。”牡丹热气腾腾手捧一杯咖啡,掀了棉帘子看门外地上的雪辉,听见乐音不再,回头笑着央求。  蓝眼睛短瞬闪过一丝忧郁,费隐笑着轻轻拍一下额头,很中国官员的姿势,“安,圣诞节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牡丹维持着回眸的身势,看着他显见的疲惫面容,“你想家了是不是?”  费隐瞧着她很久,眼神迷惑。“我不知道。我很难过……我很累,想我的家乡,常常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牡丹不再看他,“《皇舆全览图》不是绘得很顺利吗?皇上很高兴的。”  “是啊。”孤寂的声音,“但愿天主也高兴的。”  牡丹没再说话,在这一刻她感到悲伤。为他。他像许多这一段在中国的耶稣会士一样,学识渊博,年少离家万里,万里之外孤老他乡……她尊重他们燃烧的传教激情,可是他们不了解,中国文化强大得……就似一个顽固的结界呵。忽见秦十穿门过来,  “格格,大少爷二少爷接您来了,说宫里来了人,正家里等着。”天天读书网(www.book.d78i.com)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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