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何时老-43

慢慢地,聚集了一圈围观的人,陈静只在刘媛面前展露过的,完美无瑕的身体,就这样,被许多人一览无余……  刘媛,这样,可以了吗?  不是你,谁都无所谓!  尹执心趴在阳台上,轻轻第105章 伤逝十篇之五 ...  地喊“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她是女孩子,她知道,女孩子应该穿着衣服,不应该这样,被人观看身体。  她看见有人,男人女人,指着她喜欢的陈静阿姨露出讨厌的笑容,还有些长相讨厌的叔叔,伸手去触碰陈静阿姨漂亮的身体。  “好白啊!”  “不错啊!继续啊!”  这些声音好可怕,陈静阿姨脸上放大的笑容好可怜!  “妈妈!”尹执心尖叫着哭喊。“妈妈——!”  刘媛奔上来,顺着尹执心小小的手指的方向看去,沉默窒息,继而喃喃自语:“不,静,不,不是这样,不是!静!静!”她向着大院门外美丽疯狂带着眼泪的笑脸大喊。  “静!”  尹守成也上来了,他死死拖住刘媛要奔下楼的身体,肆意狂笑:“不错!她就是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尹执心觉得,爸爸讨厌,妈妈也讨厌,无力的一种讨厌,陈静阿姨,好可怜。  静静地,她看着陈静身边越围越多的人群,看着挣扎着却不能摆脱爸爸控制的妈妈,放弃了等待。她轻轻下楼,走进自己的房间,拿起被单,走出了家门。  赤身跪着的陈静被人推搡着,痴痴地笑着,流着不知道为什么无法止住的眼泪。周围许多人声,全不是她要听的那一个纯净安静的声音。  刘媛……我给了,你也不要见我吗?  “你们走开!”  一个稚嫩的声音盖过了大人们的七嘴八舌。  神情各异的人们回头,看见一个黄头发的小精灵,抱着绿白格子的床单走近赤身的女人。  “阿姨,别哭。妈妈要来的,是爸爸不让她来。”  尹执心轻轻打开比她的身体长许多的床单,罩住孩子一样无助的陈静。  “阿姨,不哭。”她靠在陈静肩膀上,轻轻拍打着成熟却无助的身体,在她耳边轻轻说。  陈静贴着尹执心小小的身体,嚎啕大哭。  “是疯子吧?当街脱衣服,真不要脸!”  “太下贱了,为什么啊,这么下贱,啧啧!”  “中邪了吗?这么低贱!”  尹执心轻轻拍着陈静的脊背,冷冷地抬头,看见许多笑着怒着摇头点头的脸孔,轻轻地咬牙。  很多年以后,尹执心还一直记得那些言辞,记得那些男的女的脸孔。  那些围绕在可怜的陈静身边,不问情由不省自身就对别人投石问罪恶言相向却永远毫无歉疚悔意的龌龊嘴脸。  他们和她们,是世界上最低贱丑陋的一种生物。  167第106章 伤逝十篇之六 ...  一个疯女人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陈静被送进了精神病院,隔离看护。她异常地安静,每天只念着一个字——圆,只要能够写字,她总会写两个大大的字——女爱。但有一次,护士小姐发现她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纸面,慢慢地拿起铅笔的笔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虎背熊腰的护士小姐立即冲进来,一个巴掌,陈静晕倒了,铅笔掉在地上,她一直盯着的那一张纸被人体转动的劲风带动,飘起又落下,护士小姐看见,上面依然是那两个字:  女爱  如果不是她家有高干背景,也许护士小姐会给添麻烦的这一个高傲女病人几个毫无必要的巴掌,但是,城里时常有警车载着一对两鬓斑白神情威严的夫妇来看她,带着许多水果罐头和洋参冲剂。病人有病人的伙食,疯子不用吃得那么好,罐头和洋参都进了护士小姐的肚子,看在这些份上,她才放过了这安静高傲的疯子一马。  一个安静的女人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  尹家老爷子大手一挥,儿子拿到了祖籍所在地大学的调令,携妻带女走马上任。离开的时候,刘媛站在陈静被围观的同一个地点,垂着头,轻轻说:“静,我走了。”  她的脸色依然煞白,整个人犹如槁木死灰,只有女儿尹执心知道,脱了衣服,她的身上有多少的青紫伤痕,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里,早已没有了灵魂。  “妈妈,走吧,我们去见弟弟。”尹执心的声音仍然稚嫩,只是多了一些孩童不应有的安定。刘媛看着女儿,眼底有一丝浅浅的温热,“执心,那天,陈静阿姨说什么了吗?”她痛苦地发现,自己居然还有期待和盼望。  “阿姨说,她永远等妈妈。”  尹执心不想怪妈妈,可是每当回忆起陈静阿姨被人拉扯着带走时很痛很难过的神情,她就会在心里问:妈妈,为什么……?  一段爱情消失了。  这个城市里每天有人争吵,有人打架,有人嬉笑怒骂,有人蜚短流长……再没有人说起她们。  领导阶层突然发生了一次震动,一位政法干线的陈姓高官启动了对一位文官集团尹姓高官的作风调查,从贪污受贿到卖官鬻爵甚至是公家资源的滥用,调查范围之广程度之细致,犹如工兵排雷,疾速精确。这名陈姓高官的武将背景使他能够顺利地动用许多力量,并且迅猛非常。  尹家老爷子倒了,没过多久,在失意挫折愤怒打击中,过世了。曾经与他密切交往的文官集团中不少人被牵连,为求自保,他们纷纷帮助陈姓高官搜集证据,他们都心中有愧,明了自己的退缩和背叛加速了一位同僚的没落。只有一个人,问心无愧,他姓刘。  他对当大学教授的妻子说:“老陈这么干,虽然狠,但我能理解。静静太可怜啊!可我们做父母的,当年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哎!好歹,我什么都没说,扛住了,算是替媛媛还他们尹家一个情分吧!”年过半百仍然优雅沉静的妻子在一边默默垂泪:“真不知道,我们错了,还是媛媛和静静错了……”  谁错了?  谁又知道呢?  ……  “我就是现实里的胡雪岩!红顶商人胡雪岩!”  听这肆无忌惮叫嚣的口吻,就知道是本城暴发户钱进财又在豪气干云地显摆他的后台。红顶商人胡雪岩有左宗棠照应,他有高级干部老陈家的司机照应,不就那么回事儿嘛!整天臭显摆个什么劲儿啊!……几个同台吃饭的商会成员互相打着眼色,不以为然,又嗤之以鼻。  钱进财喝酒喝得脸红脖子粗,双眼精明的亮光却丝毫不差,把在席众人的表情尽收眼底,心里轻轻“哼”一声,说,看着来吧,看不起我老钱,将来你们给我提鞋都不配!  脑海中小算盘“嗒嗒”响,他又仰脖一灌,大杯白酒下肚,辣爽辣爽地,他又自己跟自己吹开了——“这人啊,活着就要争气!怎么才能争气?那就得要有钱!有钱了,鬼都听你使唤!什么?怎么才能有钱?哎,这就得……吃苦耐劳,省吃俭用,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人民服务……”  狗屁!  钱进财嘴上跑火车,心里自己给自己翻车——要想有钱,就得有权,权钱交易权钱交易嘛,嘿嘿……  装疯卖傻完,他从商会酒席退场,回家,进门就看见了宝贝儿子钱大有,还有一个剪着老早过时的张瑜头的女娃儿,甜甜地叫:“叔叔,您好!”  “爸,这是我女朋友,同班同学,薛晴枫。今儿放假,她专程大老远坐火车来见您……”钱大有红着脸,满腔兴奋地跟老爹交代。  钱进财看一眼女娃儿的大方脸,倒也是眉清目秀,只是看衣着的质地样式,出身好像满不是那么回事儿。  “同班同学?也是法学院的?你家哪儿的?父母都干什么的?你喜欢我们家大有什么?说说吧,将来都有什么打算?”  钱进财点了根烟,坐在假红木太师椅上,斜睨着这个叫薛晴枫的年轻女孩儿,硬邦邦地扔了一串问题,就像平日里人家给他压价的时候,他心情不爽了反着为难人家一般。  脸上还是笑嘻嘻,薛晴枫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自小被父母送走,养父母好歹也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自己好歹也是高考的县状元,怎么地?谈个恋爱还要遭人看扁?  钱大有拉拉薛晴枫的衣袖,眨了眨眼,薛晴枫脸上本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忽然就温柔了,细致礼貌地回答了钱进财的问题。  默默地听着,钱进财咂嘴摇头,闷着声音说:“你们年轻人啊,就是太浮躁。创业期间,做朋友可以,别的,以后再说吧。”  ……  陈静出院了。  她的高傲还在,灵气却不知所踪。  “静静,爸爸帮你安排好了工作,先做一些法律援助的组建工作,好吗?过一两年,你适应了,再找个人结婚,咱们踏踏实实地,过平常人家的生活,好吗?”  陈静的爸爸威严犹在,只是苍老了许多。司机老胡跟在他身后,看着过去活泼的姑娘像个木头人一样沉默寡言,也是唉声叹气。  陈静不回答,只是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坐在书桌前,拿出本子和钢笔,一笔一画地写着两个硕大的字:  女爱  ……  “你疯啦?想让大有娶那个大他十岁不止的疯女人?你也不是不知道她以前那些破事儿!”老胡拍了一下连襟兄弟钱进财的后脑勺,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瞪着他。  钱进财摸摸后脑勺,歪着嘴巴冷笑:“我没疯,但那个女人疯不疯我不管,只要她爹还在现在这个位置上,报恩也好,交易也罢,这门亲事,我结定了!试问这满城大小衙门,谁有他的权力大?老哥,我们借光发财这么些年,你当他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要想老虎不咬人,最好是帮他把难题解决了,再把虎犊子养在自家院里。这么一来,他就得帮着你,去咬别人!”  老胡想想,这还真是一门值得的生意,只不过……“大有肯听话吗?听她老妹说,大有可有女朋友了?再说,听见老陈家闺女过去那点破事儿,大有更不干了吧?”  “不肯?他从十几岁开始就享老子给的清福,不肯,断了他的粮,毕业分配叫他带着那姑娘去吃屎,看他肯不肯!那女人的历史,我们糊弄糊弄,老陈家的事情,他自个儿不提就行。大有刚上大学那会儿,还总跟我念叨老陈家姑娘漂亮,没准儿心里还想着哪!”钱进财自信满满。  “可老陈未必同意吧……”  “就他家那破鞋,他还能不同意?”  “可那是大有终身幸福啊……”  “你没看这两年离婚的人都跟赶集似的?先头是改革,这会儿是开放,你懂不?榆木脑袋!等咱家上了台面,她老爹退居二线,咱大有想要多少黄花闺女要不着?一个女人,还愁蹬不开?”  ……  一个小女孩儿长大了。  “尹执心,你上不上学!”尹挚在客厅拍着篮球,看住长头发怪物住的房间,大声地叫唤。高三了,他们要一起考大学。玩得好的几个朋友总说这怪物漂亮,可他从来不觉得。而且,这怪物比小时候更奇怪——小时候,他记得他们常常打闹,可自从回来老家之后,这怪物就很安静,常常陪着妈妈,几乎寸步不离。  “走吧。”尹执心走出房门,穿着嫩黄色的连身裙,梳着小马尾,安静地对弟弟微笑,然后走进厨房,轻轻拥住妈妈的腰,暖暖地说:“妈,我们去学校了。”  高中的男孩子应该成熟了吧?可还是有些喜欢试探的家伙,会扯女孩子的头发,表示爱慕么?好像不是。是讨厌吗?当然更不是。看起来,就好像是对另一种生物的试探一般,拙劣而自然。  尹执心的头发不像孩提时期那么地黄,但仍像泛着青黄光芒的垂顺缎子,与别人不同。她的发量很少,所以扎起来,像过年的大红灯笼下面的黄穗子,一样细细地规整地惹人怜爱,就是颜色深了一些。  “把头发盘起来吧,或者剪掉,就不会老被无聊的男同学拽了。”  一个明朗清爽的女声传来,尹挚扭头,看一眼从姐姐身边路过的短发女孩率真的笑脸,再看姐姐,忽然,他觉得一起踢球的兄弟们说得对,姐姐有着安静的美丽。  短发女孩奔跑的身影远去,姐姐又恢复了平淡的安静。  女人真是怪物啊,明明就一张脸,却时时有不同的感觉。……尹挚想。“姐,她是谁?”他问尹执心。  “郁杰,学校田径队女队队长。”尹执心的微笑里有暖暖的浅淡光芒。  尹挚好奇:“你是文学社,她是田径队,你们怎么认识?”  尹执心笑笑,不回答。  她一直在心里回忆那一次为校报做的采访,那是她第一次认识郁杰。  “尹执心,我知道你。远远地看见你亮亮黄黄的马尾辫子,就能认出你来。”  所以,即使是郁杰亲口劝说,她也不会把头发盘起来,一定不会。    168第107章 伤逝十篇之七 ...  司法局集体宿舍的走廊,两个年轻的女人各捧着一个银色锑制的椭圆形饭盒走过,里面是职工食堂里打来的饭菜,飘着大锅饭的余香。  “孤男寡女待着,还关着门……梁听,你和她这么好,不觉得这人阴阳怪气吗?分流出去以后,你还跟她合作?”其中一个女人眼睛瞄着一扇紧闭的门说。  “今天的饭菜不错。”另一个被叫做梁听的女人面无表情地跨入了另一扇门。  紧闭的门里,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人,一道盯着声音透进来的门缝,脸上阴晴不定地沉默。男人有着一张发黄精明的脸,身量不高但衣着讲究,双眼精光闪烁,女人的大方脸上五官清秀,只是隐隐透着一股子对世情的愤懑不平。  “小薛,那个梁听,看起来对你还不错?至少她不会跟着别人议论我们。”男人双手撑着椅子的扶手,若有所思地对女人说。  “明哲保身而已,她和我是搭档,知道我不好惹。谁是人谁是鬼,盖棺定论之前,没人说得清。”女人鼻腔里“哼”了一声,继续说:“钱大有,就像你老爹,不也卖儿求荣吗?还有你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钱大有面有愧色,却忍不住辩解:“小薛,我不是没有坚持过。和你一起被分配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几年,我不是也坚持过来了?是你自己说,与其被流放,不如回来妥协。因为她们家,你才能分到这个一线城市。老陈家势力还在,我的仕途顺利,将来也好看顾你。有得必有失,小薛,看开些,我现在来见你,陈静也不能说什么,不也挺好的?”  “哼!”薛晴枫鼻腔又哼哼了一下,“钱大有,你家女人回来传播国外的法治观点,什么‘正义不在于绝对公平,而在于起点公平’,都他妈瞎吹。如果不是靠她老爷子,她一个精神病能混到今天,能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钱大有不说话了。他心里有复杂的感觉,即使对心底最爱的女人薛晴枫,也无法言说。按道理,他一个男人,不应该通过类似“和亲”的形式,去谋求自身的发展,但一来他自己实在没有能力帮薛晴枫解决分配问题,看着她在穷乡僻壤吃苦心有不忍,二来,他确实也对陈静的美色高傲念念不忘,三来,他父亲钱进财一再催逼,在这个人情社会里,如果连自己老爹都不帮自己,真的很难生存……于是,他投降了。果然,陈家老爷子的势力广大,他仕途顺遂称心,连带着薛晴枫也跟着沾光。但论婚姻,他并不幸福,陈静抗拒他,看不起他,这更令他觉得男人的尊严无处存放。薛晴枫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对她念念不忘处处提携却不能给她名分,这又是一重遗憾……糟心的生活,没一样顺心如意的!他咬着牙沉默。  薛晴枫冷眼看着,知道这个男人并没有陷落在疯子的温柔乡里,心中不禁宽怀得意。眼珠子一转,她幽幽地叹气,把一贯泼辣的声音放温柔:“哎~!其实人嘛,自己看开,就会过得好。大有,我只是觉得,有些憋屈,当年我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让你无所顾忌去和那疯子结婚,不就是为了能分个好单位吗?可你看,这会儿,那个疯子又在主导什么分流,我这还是得下海,你说,这……”薛晴枫眼里竟然闪了泪光。只不过,眼神里的薄雾后面,是对钱大有表情的深深探究。  微微一笑,钱大有宽慰薛晴枫:“别担心,小薛。分流之后,体制内还是会给一定的财政支持,而且,你也是法科出身,当然知道政府管律师的体制不符合基本法理,早晚会走到头的。案源你不用担心,有老陈家作后盾,你的名头很快会打响。”  “你用她家的资源帮我,她不怀疑?没意见?”  “呵!没意见。”钱大有确定地回答薛晴枫,情绪不自觉低落。对陈静,他还是有期望的,但一直没有看到希望。他有时想,是不是自己的尊敬让这个高傲的女人得寸进尺了。  “为什么?她……不把你当老公?”薛晴枫有种自己忍痛割爱的宝贝被人当垃圾闲置的微妙感觉,既庆幸,又不服气。  钱大有苦笑。从新婚之夜开始,陈静就拒绝跟他行房,高傲冷漠得令他三番五次恨不得杀了她。但近期的法制建设开展令有留学背景的陈静在行业内声望日隆,而且她父亲老陈的势力巨大,他不得不投鼠忌器,只好窝窝囊囊地做一个名不副实的挂名丈夫。  虽然陈静比他年龄大,有着讳莫如深的过往,但是,要一个男人在婚姻之中守活寡,真的比将他阉割了还更令人屈辱吧?……薛晴枫冷眼看着,心里对钱大有生出一种类似于复仇的快感。  “她知道你来找我?”薛晴枫试探着问。  钱大有摇头:“不知道。她出差了。”陈静经常找各种机会出差,即使不出差,也不会过问他的行踪。有老婆等于没老婆,钱大有时常觉得自己承受坊间对他老妻少夫的议论很冤枉。  “哦?出差多久?”  “一个月。”  薛晴枫觉得窗外灿烂的阳光瞬间完全属于自己。“走吧,我带你逛逛本城最新的商业中心!”她快乐地拉起钱大有,打开一直紧闭的门。  ……  “不喜欢高老师的课吗?”郁杰追上一下课就急急走出教室的尹执心,微笑着爽朗地问。虽然同时涌出教室的有很多同学,可是她一下子就能认出那一条泛着金棕色光芒细长的马尾辫子。  脸上浮现温暖的笑,尹执心透过眼镜片看住郁杰明朗的脸,轻声问:“为什么这么问?”  抿嘴俏皮地笑,郁杰用手拨一拨额前并不怎么长的流海,自信满满地说:“很简单。别的老师下课时,你多数还在收拾书包,可高老师下课的时候,你早就已经准备就绪,能够立刻离开座位走出教室,显然他的课对你没有吸引力。对不对?”  所以说,你在观察我?……尹执心微笑着,在许多下课的同学匆忙穿行的身影中停下来,安静地看着郁杰。她安静地接受着自己心底对郁杰的感觉,脑海中有着关于妈妈和陈静阿姨的回忆,她知道自己和郁杰之间正在发生什么。  妈妈,阿姨,我们和你们,会不一样的!尹执心默默地向自己肯定。  郁杰明亮的眼睛迎接着尹执心的目光,坦然而热切。  “两位大美女,今晚同乡会聚会,尹执心,叫上你那个酷爱逃课的好弟弟。”和她们一起从文科班考进来法学院的一位同学路过,拍了一下郁杰的肩膀说完就走了。  郁杰的眼光向同学飘了一下,又回到尹执心专注的脸上,明朗的笑容里有着轻微的试探:“你们会去吗?还是仍然要回家?”  “你怎么知道我们可能要回家?“尹执心了然地笑,白皙精巧的小脸上,同样精致小巧的五官像玉雕一样好看,神情间有着温润的暖意。  从尹执心的双眼中感受到一种温暖的透视,郁杰的脸微微一红:“尹执心,我们是高中校友。”她觉得尹执心的温度就好像寒冬清晨握在手里一份热气腾腾的早餐,淡淡的若隐若现的温暖,有迹可寻但虚无缥缈,感觉得到却总也觉得不够。“我们去食堂吧?一会儿人该多了。”郁杰轻声温柔地邀请。  静悄悄地,一些事情发生了,她们就这么像好朋友一样,越走越近,直到彼此都明了,比好朋友多了一点,然后渐渐地,一起忐忑地迎接着彼此之间比好朋友多许多深邃许多的感情。回头,害怕,她们都有过,怀疑,胆怯,她们都有过,可就是这样互相鼓励着,牵引着,她们相信她们的将来。  她们的将来,应该是美好而光明的……是吗?  而她们,好像才刚刚迎来了一点点安静的幸福微光。  “你总这样过来,那个人,不会说什么吗?”刘媛一手提着菜篮子,一手挽着陈静的胳膊,慢慢地朝家里走。路上有许多人经过,偶尔有人看她们两眼,可刘媛也不再害怕了……两个将要迈向老年的中年妇女,大家还有什么可议论的呢?  陈静不屑地笑:“他在外面一直有人,我和爸爸都知道,他凭什么管我?刘媛,不要担心那么多?自从几年前找到你,我就知道,自己又重新活过来了,我会像以前一样,想办法保护你。”她脸上的笑容转为温和自信。  可刘媛仍旧从“重新活过来”几个字中,听出一种惨然。  什么人会说自己“重新活过来”?死了一次的人。一个人死了一次,真的能活过来吗?完整地活过来?刘媛抓紧陈静的胳膊,像同时抓紧她们共同的生命。  “你晚上还要给尹守成送饭?”陈静淡淡地问刘媛。  “他父母都去了,兄弟姐妹出国的出国,不理的不理,也是因为我……所以他们怕名声不好,不愿意跟尹守成来往。他毕竟是执心和尹挚的父亲,现在卧病在床,我总得照顾他。”刘媛看向陈静的眼神里闪烁着愧疚。  “不用向我解释。”陈静的脸色变了变,忽而有些愤懑。“执心他们今晚回来吗?我很久没有看见他们姐弟了。长大了,也不像小时候那么粘人?还是,他们忌讳我曾经……”她努力地克制了情绪,转换话题。  刘媛温柔地笑:“不是。执心知道你我……所以不回来。”  “执心确实一直很乖巧。”陈静温暖地微笑,忽然,一直看着前路的她仿佛照见了时光倒退的镜子,看见一双牵着手的年轻女孩儿。刹那间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和刘媛,她觉得脑海里有什么规整的物事被挥乱。  刘媛看见尹执心牵着一个短发女学生的手并肩而立,一瞬间害怕得颤抖。  郁杰看见了尹执心略微提过的两位长辈,心里顿时轻松……如果这样,安静温柔的尹执心和自己在一起,应该不用承受太多来自家庭的阻力和折磨……“执心,她们看起来很不错。”她甚至有些幸福地微笑。  尹执心沉默,只觉得心底还有隐隐的惶恐。“郁杰,我们还是走吧?你说想知道妈妈她们是什么样子相处的,也看见了,我们走吧。”  169第108章 伤逝十篇之八 ...  相爱的感觉如此美好,只是,总感觉哪里出了错,寻不着根源,找不到因由,但,很清楚地,在快乐的同时,感应到恐惧的颤抖。  可是恐惧在哪里,因什么而生?  是担心爱人的真心吗?  “郁杰,你的心,有多少是属于我的?”尹执心牵着爱人的手,漫步走上教学楼后面靠山的荒凉斜坡。这里没有人路过,只有春天湿润清新的青草和泥土气息。  郁杰的大眼睛闪着真挚的光芒,罩在尹执心白皙透亮的脸上,放大了她清浅的温暖:“完完全全,如果心脏也能有息肉增生的话,连那些部分也是属于你的。”她被自己的话逗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贝齿。  尹执心微笑着沉默,看向小路边上青葱的小草,明显地感知那种淡淡的哀伤还在弥漫。郁杰越笃定,那种哀伤和恐惧就越明显。  是……担心将来?  “以后,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尹执心轻声低语。这一个问题包含太多质疑的种类,多得她都不想解释。只不过,她其实,分明,很相信自己和郁杰的坚持和能力。不,不是这个问题。  “只要相爱,就一定可以在一起。执心,不管将来会遇到什么事情,即使过程中会有挣扎痛苦,我们也能度过,要相信你自己,还有我。”郁杰明朗的笑脸像阳光,温暖耀眼。  尹执心一如往常,在郁杰笃定的答案里微笑沉默。她想把心里的恐惧劈除,可是连源头都摸不准,某些事情明明存在于脑海之中,可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封,看不穿,凿不透。她对自己说,勇敢一点,为了郁杰,勇敢一点,不要去管自己体内莫名携带的寒冷,忽略那刺骨隐忍的角落。她抬起头,迎着郁杰明亮的双眼,温暖一笑。  可她的手却是冰凉的。  郁杰用力地握紧爱人的手,强化自己给她的温暖。“执心,别怕。你看你妈妈她们,虽然……都结婚了,可也还是在一起,也不错,是不是?”说着,郁杰自己也觉得胸口一堵——退而求其次的“在一起”,不能说是“幸福”,但,这一种悲剧式的坚持和放不下,却也是真真切切的爱。  谁又能说得清,爱的味道究竟如何?  酸甜苦辣,幸与不幸,不能不爱。  尹执心咬牙,一向有着淡淡的暖意的声音忽而像尖利的冰刃:“谁说不错?郁杰,那样能算是不错?不要提我妈妈她们!”用力地挣脱郁杰的手,个子瘦小的她急步向前,踏过湿滑的斜坡,转一个弯,重回宽阔的校道。  人来人往,她知道,自己是孤独的。  郁杰沉默地靠近,她的温度贴近爱人瘦小的脊背,双眼看住那一把流光溢彩与众不同的秀发,轻声说:“执心,放心,我们会和她们不一样。”她把明朗的声音放柔软,把心意里的忐忑用笃定遮盖。  为什么,一提起同样相爱的两位长辈,她们反而会难过和怀疑?郁杰不知道,又似乎明白。而且,提到两位长辈,尹执心整个人忽然会从暖玉变为冰晶,这其中的原因,她也总是触碰不到。  为什么?  是,我们,和妈妈她们,应该不一样?也许……爱情是一样的,但应该,命运会不一样吧?我们,我和郁杰,是我们,不是她们,应该是不一样的。可是为什么,想起妈妈和陈静阿姨,我会发抖?……尹执心站定,微微向后靠拢,依赖着爱人身体的温度,看着校道上来往的人群,沉默。  郁杰,我只需要你懂得。  妈妈,既然你也爱过,为什么还要反对我们?  一对情侣拥吻着踉跄经过,尹执心渴望郁杰的一个拥抱。  轻轻地,郁杰重新握住尹执心的手。  ……  “执心,你一向很听妈妈的话。”温柔的刘媛关上女儿的房门,焦虑地说。她看见了,那个女孩儿送自己的女儿回家,她看见了,她们之间绞缠的眼神和双手,她看见了,她们没有触碰在一起的身体互相吸引的欲望。  太熟悉了,一种可怕的熟悉。  安静的尹执心紧握住背包的肩带,无声用力地放在书桌上,沉着声音问:“妈妈,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要你和那个女人分开!……刘媛说不出口。如果叫她们分开,就表示,自己知道且承认她们在一起,表示承认自己要拆散她们……可是,她有什么立场这样做?因为爱,她早已失去做卫道士父母的资格,可她的爱,充满了委曲求全疼痛伤痕,并不光明正大。  “你们这样下去,会离幸福越来越远。执心,回头吧!”刘媛的声音依旧安静柔软,只是有了些沙哑。为了爱受的苦,她自己不忍回忆,更不忍告诉乖巧的女儿。  “下去是到哪里?回头?回去哪里?回头就能幸福?”尹执心把头发盘起来,对着镜子,她发现自己冷白的脸有着不明显的硬朗线条。眼神掠过镜子里自己的身影,她看见妈妈的表情——自己的话,击中了妈妈的心,苍白的脸上有着一双含泪的眼。  妈妈,对不起。  尹执心低下头,不看镜子,不看自己,不看妈妈。她看见自己心里,郁杰清楚的身影,明朗,快活,豁达,率性。  刘媛,你是母亲!要为女儿的将来负责!……她看着镜子里自己原本金黄的头发中丝丝的惨白,看着自己脸上象征着衰败爱情的浅细纹路,慢慢地,心肠硬起来。“执心,那个女孩儿,刚才送你回家的女孩儿,叫什么名字?”刘媛的声音冷而沉静。  “郁杰。”尹执心安静和缓地回应。不能伤妈妈的心……她记得从小到大,妈妈身上脸上的伤痕,她知道,更深的伤,在妈妈的心里。  “你和郁杰,你们到哪一步?”刘媛看着女儿的背影,像足了年轻时的自己。可女儿的眼珠是漆黑明亮的,她相信,女儿应该有和自己不一样的命运。  身子轻轻一颤,尹执心抬头,看住镜子里妈妈的脸,犹豫又犹豫,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妈妈,您在问什么?”从来没有,她从来没有对人描述过对郁杰的感觉。  “你爱她?”刘媛觉得,自己问了这辈子最勇敢的一个问题。  尹执心惊讶,无暇思考:“对。妈妈,您爱陈静阿姨?”她被自己的回答凿开了脑海中冰封的记忆,一些思绪渗漏,灼痛了她的心。她用问题掩盖慌乱——模拟法庭上学来的三脚猫招数。  啊,女儿什么都知道?!刘媛呼吸急促起来:“你有多爱郁杰?你们的行为,到哪一步?”  “霍”地转身,尹执心冷冷地看妈妈:“我为什么要向您解释?为什么要向您描述?”有多爱,到哪一步,是她和郁杰之间的事情。“您还没回答我,您爱陈静阿姨?”小时候,那个漂亮帅气的阿姨,那一头率性的短发,那一张时而幸福微笑时常痛苦皱眉的俊秀脸庞,那一个忽然间不知何故消失了的阿姨。  脑海中的冰封碎裂,思绪倾泻而出,尹执心头疼得发颤……不知何故消失的阿姨……好像,我知道原因?我应该知道……冰封的思绪中间,还有冰封,尹执心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  单只是倾泻的思绪已经令她害怕,她不敢去分析,那些记忆里的零碎片段都有着什么意义。“算了,妈妈,您不必回答我。我自己的事情,自己能把握。”  刘媛发现,自己给女儿取的名字似乎是一个错误——执心太固执。“对,我爱陈静,所以,我们都遍体鳞伤。执心,你也想郁杰遍体鳞伤?”阻止女儿重蹈覆辙的念头胜过一切,刘媛发现自己的血液变得冷冻。“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但你那时侯太小,现在太年轻,你不知道,妈妈和陈静阿姨背后,都走过怎样的路。如果你对自己受苦无所谓,那郁杰呢?你愿意她陪着你受苦?”  相爱的枷锁,深情的炙烤,刘媛太清楚。她疼惜的是自己的女儿,担忧的是执心的人生,但她更明白,只有想像郁杰可能承受的痛苦,才能令此刻的执心退却。  就像当年的自己,如果早知道陈静会变成那样,她会在执心尹挚出生之前就离开这混沌的世界。  自己的痛是真切的痛,咬牙忍受,生命还能继续。但看着爱人的痛,却是爱莫能助的痛,不敢走开不能接近,不忍放弃又无法掌控……恨不得,她没有爱过自己!  “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妈妈,您不用告诉我,我不想知道!”尹执心生气了……其实,是害怕。她不想知道,不敢知道。脑海中最后的冰封在颤动,她不敢让思绪继续运动,怕面对自己不能承受的真相。  刘媛不管女儿的拒绝,开始娓娓的诉说,那些身体上的,精神上的,流言之中的故事,她们真正的难过和挣扎……  “不要再说了,妈妈!”  房间的门被锁住,尹挚扭了扭,开不了,只听见姐姐一向安静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地一次一次重复着一句拒绝。可就在这不断的拒绝之中,妈妈的声音绵延低沉地诉说着一个诡异恐怖的故事。  尹执心想起,那些延续到父亲被诊断出恶性肿瘤入院之前的家庭暴力,往前,无限往前,到她小小的双眼看见陈静的第一眼。整个过程,她都看见,都记得……妈妈的伤,陈静的痛。她听见,那一份直到今天仍然相爱不相守却不曾死去的情爱,到她还没有出现在这个世界上,妈妈和陈静所受的可怕威胁和折磨,所承担的无奈和不舍。  那种退无可退置之死地仍然坚持的柔软坚韧,那种放弃之中的执拗倔强……尹执心爱妈妈,也恨妈妈,可怜陈静,又佩服陈静……会有更好的选择吗?她不知道,她希望有。  “执心,一步错,步步错。不继续爱,你们都会安静地过完一生,至少,不必这样痛苦。”刘媛流着眼泪,发现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为了逃避痛苦而不爱……比痛苦本身更令人难以忍受。  “不,妈妈。你们尚且能坚持到今天,何况我们?我和郁杰,和你们不一样!”尹执心斩钉截铁地说。对,不一样!  至少今天,她们知道,这少数的爱不是病,不是精神病。  “可你不知道生活会发生什么,不知道别人会对你们做什么!你不知道郁杰会因为你经受什么内心的折磨!你不知道她能承受多少会发生什么变化!”刘媛生气地叫喊,她不想说,不忍说,陈静被人围观指戳的恐怖一幕。  尹挚听着,厌恶害怕的情绪丛生——妈妈和姐姐,都是怪物!他摔开大门,离开了家……  门外一声巨响惊动了房间里的两个女人,母亲显出慌乱的神情,女儿抗拒地皱眉。她们同时陷入了沉默。  刘媛终究无法复述那可怕的一幕。  尹执心如履薄冰地,绕过脑海中一团顽固的冰封。  清醒是痛苦的。  ……  “说!你跟那边老尹什么关系?当年他家老头子就是被你家老头子整死的,是不是因为你跟他不三不四?你进神经病院,是因为老尹有老婆?妈的你个臭婆娘,三天两头出差就往他家跑,打量我永远不知道?要我守活寡还给我戴绿帽?今天老子不整死你老子就不是男人!”钱大有瘦黄的脸像凶狠的恶狼,逼近被他控制在床上的陈静咆哮。  “放开我!钱大有!”陈静在身上趴着一只臭虫的恶心之中高傲狠决地命令。  “啪!啪!”两个耳光清脆地落在陈静中年依然美丽的脸上,钱大有充满了报复的快感:“你是我老婆!放开你?有本事你去告我?告老公对老婆实施性暴力!陈静小姐,你们派系的人还没这么大能耐,能让夫权输给女权!”  “钱大有,放开我!你想要什么位置和权力,我和爸爸可以帮你。”陈静在颤抖中冷静。她在体力上弱势,可在权力上强势,用权势诱惑这个贪婪的男人放弃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有效。  “哈哈!”钱大有仰头狂笑,“陈静小姐,我不是当年的愣头青,现在好歹也是个官儿!我有资格有身份有能力要你!要了你,也要位置和权力,你和你家老头子最好帮我,不然,我可是贪得无厌的主儿!别想着和我离婚,我现在连你家老头子都能整死!如果不是看在他还有几个老战友能说上话,我现在就动手!”  爸爸老了,陈静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养虎为患。刘媛是她心里唯一光明安静的角落。钱大有的权力已经大得足以影响刘媛的生活……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衣服被撕开的一瞬间,记忆里抹不去的痛也被撕裂……陈静无力反抗,她只希望,这恶狼不要去伤害刘媛,和刘媛珍爱的两个孩子。  钱大有疯狂地攫取自己牺牲尊严和爱情换来的一切,践踏高傲的女人包揽更多的权力。当他选取风光的角度将这一切摊在薛晴枫面前时,她温柔的笑脸令他陶醉。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170第109章 伤逝十篇之九 ...  尹执心第一次见钱大有,是在父亲的病房里。  全身插满管子的尹守成已经不能说话,但听见钱大有提到陈静,眼里流露难掩的愤怒。钱大有的得意洋洋令人讨厌和恶心。  尹执心知道,自以为是的钱大有错了。他仍旧以为,这世界的爱情只有一个方向一种可能,女人天生属于男人。他错了。  “护士小姐,怎么能让闲杂人等随便进我父亲的病房?”尹执心冷冷地质问医护人员。  钱大有听见高傲冷脆的声音,看见一把有着浅淡金色光芒的棕色秀发,眯起了双眼。又是一个高傲的女人。他讨厌高傲的女人!  “你的女儿?看起来不错?你搞了我的老婆,是不是应该,还给我点儿什么?”钱大有附在不能动弹的尹守成耳边,低沉阴险地微笑。  尹守成怒目圆睁,全身连带着透明不透明的插管瑟瑟发抖。  “请你出去!我爸爸需要休息!”尹执心听见了男人龌龊的话语,发出冷硬的逐客令。  噢!真特别漂亮的一张小脸蛋,是混血儿吗?很特别,连万紫千红的娱乐城里也没有这样的货色,不知道什么味儿?……钱大有深看尹执心一眼,狞笑着,走出尹守成的病房。  “爸爸。”尹执心轻轻握住父亲的手,看着这一个折磨妈妈却是自己至亲的男人,感情有着复杂的体验。  这是她亲生父亲,不能改变的事实,她无法恨他,只能原谅他,甚至,可怜他。他从来没有得到妈妈的爱,因为他的暴力,连妈妈全心全意的感激也失去了。  “爸爸,别理刚才那个人,你会好起来的。”她对病了好几年的父亲温柔安慰。  尹守成无力地握住女儿的手,眼角落下泪滴,他希望,自己对陈静的作为,不要报应在柔弱的女儿身上。  风吹起医院泛黄的白色窗帘,放着一些药剂和量杯的白色托盘吸收着刺眼的日光,尹守成淡蓝色条纹的病号服上有许多病体的污渍,他的双眼,流露着希望和企盼,和对女儿年轻生命的祝福。他看进尹执心漆黑的眼珠子,微笑着流泪——尽管这一生之中他有许多不满和得不到,这女儿是他的,他的掌上明珠。  只要她,和赶不及来医院的儿子尹挚,他们能好好儿活着,他就知足了。  这一个午后,一生没有能得到枕边人丝毫的爱情的尹守成,病故。  他这充满遗憾的人生,是刘媛的错吗?做了他的妻子却不爱他?可是,他自己呢,为什么用尽一切办法留住刘媛,不惜伤害许多人?为什么不能离婚,不能放过已经注定的不幸?  为什么固执一生?  尹执心不知道,不明白。  也许,他自己也不明白,如果他爱刘媛,又恨刘媛,他永远也不会明白,放弃,其实多么容易和美好。  又或者,他只是想做一个父亲,一个存在的父亲。  父亲走了,尹执心以为,从此以后,她的生活中只剩下弟弟尹挚一个男人,除此之外,母亲和爱人都是女人,简单而安静。  连母亲的爱人也是女人。  一个女人活着的时候,心能死多少次再活过来?  知女莫若父。  看着女儿镇静的眼神中隐约的游移,陈静的父亲敏锐地察觉到她生活中存在着再次诱发疯狂的凛冽。  可陈老爷子醒悟的时候,已经太迟。其实早就已经太迟。钱大有的深沉狡黠在老爷子的意料之外,早已脱离他的掌控。  已经退居二线的陈老爷子,手中的权力已不足以制衡羽翼日渐丰满的钱大有,而威望和交情的牵制力量也随之弱化……钱大有家有大把的钱,收了足够多的大鬼小鬼。就连陈老爷子安排去制衡他的角色,近年也渐渐不再回话。  这许多年来,钱大有只行贿,不受贿,只揽权,不要钱……这个曾经的愣头青借着钱进财的财势,在官场上像一条泥鳅,滑不留手,要握他的把柄,先要把他用金钱垒起来并不断加固的关系网打散。  老陈固守着一些戎马生涯一路坚持的主义准则,却被这些主义准则害得无能为力。他没有同样的财力去重新收买人心。  养虎为患,到最后只能割肉喂虎以自保?  陈老爷子不甘心,他要动用老胡,他最后一条隐蔽地安放在钱大有身边以防万一的眼线。但是,老胡不再向他回话,取而代之到来的,竟然是嚣张快活的钱大有。  “岳父大人,您忘了,我是人,不仅仅是一只死棋子?”钱大有往陈老爷子的桌面扔下两条烟,像扔两条骨头给退休老猎狗一般,表情写满不屑,“老头儿,我这就告诉你,您老人家——阴沟里翻船了!自作聪明,在我身边安插眼线?就这么多……”他甩出一沓人民币,“你的眼线就变成了我的狗。老头儿,这叫因势——利导!哎,利导,有利才能导,懂吧,老不死?”他平淡地说着,得意地笑着,像夏天放烂的一只浅褐色苹果。  陈老爷子凭着几十年的修为,面不改色,原本浑厚如洪钟的声音却如死灰一般冷峻:“钱大有,当年摆布你,是我和你父亲的主意,你不要为难静静,有气,你冲我老陈撒!”  “哈!”钱大有大笑,“今时今日,气该往哪儿撒,老头儿,我说了算!”  ……  尹守成身故,刘媛更自由了。  仿佛终于遇到了生命真正绽放的季节,开始人生迟来的精彩,她开始忙碌起来,兼任了许多笔译和同声传译的工作,跟外国人打交道,专业而轻松,等待陈静间或的到来,甜蜜又惬意。沉重斑驳的过往,仿佛离她越来越远。  楼道里的人都闲言碎语地怀疑刘媛开始了第二春,否则,一个寡妇,父母也去了,哪儿来的钱更换全屋的家具电器,她和儿女越来越洋气光鲜的衣着又从哪儿来?  可空穴来风很快自动静止,因为常出入刘媛家的只有一个女人,一个冷傲之中有着慌张神情的女人。  就连这女人最近也很少来。  那时的分配住房一般只有五六层楼高,没有电梯只有楼梯,楼梯两边的墙上统一刷着两种颜色的漆,上面一层一定是白色,底下一层,或粉绿或粉黄,好像这样的颜色伴随着上下起伏,生活就能蒙胧美丽起来。  陈静喜欢走这样的楼梯,令她觉得安全。她害怕钱大有新买的高层公寓那中不中西不西的洋派装修,和那豪华装修着的室内发生的龌龊的一切。  她眷恋这里,所以隐忍着保护这里,刘媛的心,是她唯一的家。  “静,最近怎么了?工作忙,不能常来?而且精神恍惚?”  刘媛心疼着陈静的异常,怯懦着询问,但得不到答案。她不肯相信,陈静旧病复发。  尹挚知道了陈静对妈妈的意义,尽量地回避见两位长辈,也回避见姐姐。  尹执心清楚地感觉到,陈静又病了,可是,为什么?  钱大有明明把事情原委整个想像错误,被误解的父亲也已过世,谁会告诉他实情?  ……  钱大有狰狞愤恨的表情像厉鬼一样渗人,老胡的酒被吓醒一大半……他真后悔,拿陈静过去香艳的故事来讨好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钱大有……他一直以为,钱大有对陈静只有利用,没有感情,知道了也没什么。现在老胡知道,自己分明错了,这个连襟的儿子此刻是双眼闪现凌厉凶光的野兽。  懒得弄清楚自己对陈静是不是有真感情,钱大有只觉得自己莫名地承受了男人不能忍受的屈辱——他是一个守活寡的男人,妻子在新婚之夜就不是完璧!不止,他还是一个戴绿帽的男人!甚至,他的这个高傲的妻子,在进神经病院之前,就大庭广众下脱光了给人指指点点,他却傻乎乎地娶了她回家当观音供着!  说是为了老尹家的女人?不仅仅是老尹,还包括他家的女人?  这事情和随之而来的辛辣痛苦,令钱大有恶心难堪得无处排解——陈家老头脑溢血死了,难道去跟自己的老爹计较?跟薛晴枫诉苦?笑话!  钱大有“腾”地起身,抛下战战兢兢的老胡,火冒三丈地回了家。  陈静!是你,你这个下贱又疯癫的女人,把我的人生变成了一个笑话!  钱大有的新房子到处是伧俗的金色装饰,他老爹钱进财的主意。陈静小心翼翼地按照说好的时间回到这金色的笼子里,立刻就想离开。  可她害怕钱大有,害怕他顺藤摸瓜摸到刘媛,于是,强迫自己忍受。忍受用去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已无力思考。似乎,只能等待着争取下一个能够合理外出的机会。  却等来了劈头盖脸的一顿毒打。  “脱!你就这么爱脱!你怎么不去演三级片?你怎么不去窑子里做窑姐?脱!你家死鬼老头儿还敢叫我娶你!脱!脱给我看!脱,你现在滚出去给我再脱!”  他为着烧心的屈辱和痛苦,一次又一次地折磨她,要她在他面前重复那一次的惨烈,带着他失去的时光和爱情回头。  一次回不了头,就再一次。  十次回不了头,就再十次。  他不杀她,不囚禁她,只让她在他高兴的时候接受折磨,如果她不配合,他就悠悠然地说,要去找那个女人,那个据说能令她丧失神智赤身露体的女人。  当年,她在绝望中被一次摧毁,几经挣扎,勉强复活。如今,一个男人不断地在她身上复述或者重演当年摧毁她一生的可怕情境。  他打她,她报警,来的人听过他的报告发言,知道这是领导,他说是误会,“谁家的夫妻不吵架?”他们就客气地握手道别。她食不下咽,他冷笑说,如果她绝食或者自杀,他就去找刘媛。  意识再次失踪,她活在炼狱里,再也无法找到重归人间的路。  生路断,死路绝,生命里只剩下忍。  忍无可忍,还是要忍,只因为她心里还有爱。只要爱人安好,她就能活着,继续忍。  “刘媛,你好吗?执心和尹挚他们好吗?执心,和那个女孩子,她们好吗?”她在他不在的时间和地点,忐忑地与挂念的爱人通电话。双眼蓄满不敢落下的泪水,她希望听见刘媛说:“都很好。”  刘媛却说:“静,你很久没过来,是不是有事?我去看你?”  她拒绝,她更担心,所以更要去。  ……  暑假,尹执心陪着妈妈去了陈静婚后居住和工作的陌生城市,到陈静的单位找人。  “病了,住院。”  单位众人对陈静的下落讳莫如深,她们辗转找到陈静所在的医院。  尹执心看见浑身伤痕奄奄一息的陈静阿姨,双眼空洞没有人气,只在看见妈妈的时候,有一些回光返照般的渴盼眼神。  累积的伤痕太多,又没有求生意志,人都快死了,医院报了案,警察立了案,但钱大有并未被羁押,因为他“有重要公务在身”且“目前查无实据”……尹执心第一次问自己:念那些法律条文有什么用?  连病危通知也需要钱大有签字——他是陈静唯一的亲属。  “所以,那个女人是你?”钱大有打量着刘媛,也打量着尹执心。在他的理解里,尹守成艳福不浅——看尹执心就知道,刘媛当年是难得的美人。他当着刘媛的面复述陈静曾经的伤痛,快意地欣赏她痛苦的神情。  尹执心也是痛苦的,钱大有看见。  他不让刘媛见弥留的陈静,除非……“让你的女儿代替里面那个疯子,做我的老婆!当年老陈为了掩盖这疯子的丑事,逼我吞了这死耗子,现在,该是我讨债的时候到了!怎么样?不管是父债女偿还是母债女偿,都很合理对不对?”  他安然地笑着:“哦,当然,小姑娘,你有自由,可以不答应。只不过,我打算把这疯子的尸体拿去喂狗,或者把她的骨灰撒进粪坑……”  这些女人的伤悲,是他的快乐源泉。  因为她们耍了他,害他失去了薛晴枫,和男人的尊严。他转身,关门,在病房里居高临下地等待,残忍地注视被他虐待致将死的女人。  “执心,求你,求求你……”刘媛跪在了女儿面前,“是妈妈对不起陈静阿姨,妈妈不能让她死了也没有葬身之地,执心,求你,求求你!”  一门之隔,里面是当年被残酷围观的女人,如今将死的灵魂,外面,是她无助凄惶痛不欲生的妈妈……尹执心脑海中最后的冰封炸裂,重现孩童时期可怕的一幕。  今天的她比当年更明白,一个女人多么绝望才会疯癫若此!这一种明白和懂得,刺痛她的全身。  她们爱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执着了一辈子,无望了一辈子……到临死,连彼此的最后一面也不能见?连死去之后,也还要遭受分离和侮辱?  尹执心脑海中浮现赤身的陈静阿姨无助痛苦的脸庞,一阵痛锥心刺骨……这个可怜的女人,如果死也不得见爱人一面,如果死后还要被挫骨扬灰横加侮辱……情何以堪!  而能和魔鬼交换以避免这一切炼狱的筹码,是她——尹执心的爱情和自由。  171第110章 伤逝十篇之十 ...  郁杰……  我爱你,依然爱你,但不希望你知道。反而,我希望自己能从你的生活,乃至记忆之中,彻底地消失殆尽。  是啊,因为我成了别人的妻。法律意义上,的确如此。  我并不想答应,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在讥笑那癞蛤蟆一样的男人。可是,陈静阿姨还能等多久?她爱了妈妈一辈子,为她等,为她疯,为她忍……临终,她想见妈妈最后一面,她能等多久?几天?几个小时?也许,几分钟?甚至,几秒钟?  她们的爱等了一辈子也无法完满地幸福。但,也许只能等几秒钟就要完全地消逝。  我扶起苦苦哀求自己、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要求我答应交换的妈妈,敲开了病房被钱大有紧闭的门。“让我们见阿姨最后一面,我答应你。”我听见自己说。  你在我的心里责问,烧得我疼。我对你说,缓兵之计,我会反悔的。我们是自由的,和妈妈她们不一样。  钱大有哼笑着,眯起眼睛,沉默地打量我,仿佛不用动脑子就能把我的心思看透。“虽然在这个时代要做到只手遮天有难度,但我钱大有目前的职务,跟这个二级城市的‘繁荣安定’还是‘有着密切的联系’的。如果我被控制审查,或者被揭发曝光,那么,会有一连串的头头脑脑大大小小的官儿吃不下饭嫖不尽兴。届时,不用我开口,他们也会自动地控制疏导,提点压制,为我‘拨乱反正’!所以……你不必自以为是地动‘缓兵之计’的脑筋,或者傻乎乎地想着找什么人来钳制我,知道吗?”  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有一两个铁面无私的黑白无常,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不了大大小小一众机灵鬼。  更何况,法不责众?  郁杰,我当时,其实很不以为然,所以没有任何更多的表示。  陈静阿姨走了,握着妈妈的手。如果我死之前,能看你最后一眼,也许,会像她一样,带泪微笑。  圣洁纯真的爱,不论在俗世中历经多少蹂躏,在拥有爱的人心中,依然圣洁纯真。  如果这世间残忍冷酷的人们一路踩踏她们的爱情,最终鄙薄这将死的生命拥有爱情的资格,那么,如果我可以,我来成全吧。  我来,给妈妈机会,抚慰她当年给陈静阿姨划下的,深不可测的伤口。没有人原谅她,原谅她们,我来原谅吧,郁杰,我爱着你,我和她们,是同类。原谅她们,就是原谅我们自己。  我懂得她们的无助绝望和懦弱坚持。  全世界都说错,也仍然错到底的坚持。    郁杰……  每一步,我都在准备回头。  我不准备嫁给钱大有,我不相信,他刚死了老婆,即使大权在握,会一点调查都没有,我不相信,以他所处的位置,他敢在丧礼之前娶新妻。  等妈妈拿到阿姨的骨灰,我们离开,他能怎么样?杀人放火,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不对?  很快,我知道自己的幼稚和天真。  陈静阿姨当天就去了,妈妈摸着她的脸,擦掉她此生的最后一滴泪。然后,她咽气了,心满意足地。而妈妈,才真正地崩溃了。  死亡通知书,爱了陈静阿姨一辈子的妈妈没有资格签。钱大有的名字像屎壳郎一样爬在阿姨人生的最后一纸判决上示威。  钱大有被警察带走了,他们没有给他戴手铐,是很客气地请走的。  我以为,我们很快就可以走了,只等着阿姨的尸体被火化。  等了很久,我才明白了,要钱大有出来,阿姨的尸体才能被火化,否则,尸体会被作为“证据”放致腐烂消解。即使被火化了,我和妈妈,不是阿姨的“亲属”,没有权利领取她的骨灰。他们还是会把她交给钱大有。  他把电话打到宾馆,告诉我,他想出来,随时都可以。可他出来的条件,仍然是我。我答应和他结婚,他就叫人家“放”他出来,把“对证据的保全”解除,阿姨才可以火化,妈妈和阿姨,才能真正生死与共。  白惨惨的日光像月光下飞舞的乌鸦一样可怖。  妈妈没有再求我,只是哭死过去很多次,在停尸间的门口。里面,是冰冷的阿姨,死去的身体,只用白布裹着。他们,甚至不让妈妈去为她装裹。  郁杰,我们的爱情,将来,是不是也会这样,生老病死都不被承认?  我答应了钱大有的要求。没有合不合理对不对——我没有办法罔顾阿姨的亡魂,用我自己,换回了她的骨灰。不要问我原因,我只是不能漠视,做不到。  钱大有打电话叫人把阿姨火化,同时约了人,我们打了结婚证。  那一个晚上,妈妈抱着阿姨的骨灰,哭着,哭着,忽然又笑了。  那几天,紧锣密鼓地,我见到了钱大有的几个同僚,他们对他说,调到外地去吧,先任个闲职,避过了风头,再往上升……明明已经立了案,他却在时效之内调迁成婚请客送礼。  于是,我被带来了这里。  也知道了他的可怕。    郁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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