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有钱!所以杀了人,还能做官!” 心里的坚冰瞬间炸裂,尹执心瘦弱的身体不住明显地颤抖,清冷的声音拖拽着痛苦,艰难地叙说一个久远的故事…… 162第101章 伤逝十篇之一 ... 她们都故去了,连带爱情,和伴随着知晓爱情之后所有的磨难。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但如果,她们的可怜是因为时代呢?怪错生,谁能怪得起? 那一个和她们一起故去的时代,那一个,她们在一起,被称为精神病,甚至可能被作为风化罪犯收容拘留的时代? 那是一个,所有人的生活都必须透明接受审视的年代,一个光明炸亮之前昏晕浓重的时代。 说故事的人,一贯冷淡,但想起她们,还没有说,就已经难过至难言。 能不能,仁慈一点,宽容一点……不生在那个时代,只是听过见过,已经难过心碎。所以,请对她们,仁慈一点,宽容一点。 这是带着沉痛的请求。 她们都故去了。 …… 其实,每一个词语,随着人群和年代的不同,都是多义的。就如“同性恋”,现今,它是一种存在,在某些人群里,它只是代表一个明晰的取向,在另一些人群里,它是一种界定,对异类的界定;但在那个年代,它对大多数人来说,意味着疾病,精神病、神经病、悲哀的心理病。 所以,高干子弟,这一个词语在当年的现实和心理含义,大概已经不可考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刘媛和陈静,她们是真正的高干子弟。无论从出身、外貌衣着、个人修养和行事风格,任何方面来看,她们都是名副其实的高干子弟。 所有人都说她们眼高于顶,目中无人,每天只是手拉着手上学,交谈,游玩……考上了外大,连说话也用外语。 大院里的其他高干子弟也这么说她们,男孩子还好些,女孩子说得更起劲儿——刘媛母亲家有白俄血统,所以她的头发枯黄,皮肤死白,眼睛里淡淡灰蓝色的晶亮像女鬼;陈静是武将之后,所以她的冷淡高傲里总是透着无声的泼辣难惹,只有对着鬼一样的刘媛,才笑得活泼纯真;这两个人,谁家的男孩子敢下手? 还真的没有,因为流言飞语渐渐在大院里乃至整个阶层里流传,说这两个女生在教室里亲嘴,抱在一起互相抚摸苟且。 “好恶心!”年轻的同学们耸着肩膀说。 “是不是中邪啦?”中年的妇女们高声地窃窃私语。 男人们听见了,不好意思议论,但私下里想着,或者偶尔兄弟之间调侃:“你说,要是能亲眼看见,是什么滋味儿?嘿嘿……” 其实,根本没有。 只是有一天,刘媛坐在陈静身边看窗外的抽枝嫩芽,很顺便地,看见了陈静那笔挺白嫩却有一些小鹰钩的鼻子,她轻轻地摁了摁那个看起来弧度微妙的钩形,把陈静给逗笑了。 陈静一笑,左侧脸颊有一个深深的酒窝立刻显现出来,把刘媛的眼光心神都搅和进去了,明明是那么灵巧可爱的笑窝,却更像一个幽深神秘的无底深渊。 所以刘媛呆住了。她白皙的脸庞好像透明的糯米糖纸,连皮肤里面的小血丝都粉红得可爱,深眼窝里灰蓝色的眼珠子泛着迷蒙的光。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因为父母的关系,她们一直能够要求老师安排她们同桌,彼此熟悉了解得不得了。就连上了大学,明明一个学英语一个学德语由不同系的老师管理教导,她们也能借着父母的名头,硬是把公共课排在一起上——没有对方在身边,她们都觉得受不了,看谁谁不顺眼,很简单的一个理由。 此刻,在春天令人懒散困倦的下午,思想政治课的自习时间里,在暧昧阳光的映照下,陈静忽然觉得,熟悉的刘媛,有一些不一样。不是美丽,是飘逸,不是漂亮,是透亮,不是白皙,是明媚……鬼使神推地,她只是想凑近看一看刘媛,为什么熟悉的脸会有瞬间陌生的感觉,而这陌生更像搬运蜂蜜的小蚁,来来去去地挠着心痒…… 陈静看见刘媛灰蓝色的眼珠子里粉红色的光芒,也看见了自己明亮的眼睛被她眼里的神光照得更亮……也许靠得太近,她闻见刘媛鼻息里浅淡的粉香,是当时最时兴的“友谊”雪花膏的味道……这感觉妙极了,陈静想。 同一时间,教室里的所有人都看见她们的嘴唇安静地触碰在一起——没有更多的贴合,只是恰到好处的简单触碰…… 就已经足够震撼。 那是一个年轻人热血沸腾所有人严肃认真,却思想简单缺少娱乐的年代。刘媛和陈静迅速成为老中青少四个世代的人共同的娱乐话题。 只不过是一瞬间的心随意动。 …… 流言就像空气,无处不在,你呼吸,它跑进你的鼻腔在你的体内循环改变你思维的轨迹,你观看,它在你看不见的时候在你眼前蒙上一层轻纱重调你视野的色彩,你一张嘴,你也就活在了流言之中,杀死别人,也杀死自己。 刘媛的母亲才知道,自己听说之后一直鄙夷叱责的怪异女学生,原来住在自己的大院里,住在自己的家里,是自己的独生女儿。 陈静的父亲对几个彪悍的手下脸上浮现的隐讳笑容实在看不顺眼,恩威并重的审问之下,最忠心耿耿的一个终于把流言的各个版本吞吞吐吐地呈现。 这些家长都惊呆了,慌神了,却仍然不可置信地沉默着。 他们开始观察自己的女儿,起床,上学,放学,吃饭,做功课,看书,睡觉……一切都很正常啊……连她们每天一起上学放学的步骤都一样——早晨陈静去叫刘媛上学,晚间也是陈静把刘媛送到离院子大门比较近的家门口,再自己往里走着回家;不用上课的时候,是刘媛来找陈静,两人在房间里聊聊最近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和《白毛女》里的主演哪个最好看,或者说说普希金的浪漫和高尔基的苦大仇深,哪种更动人心弦…… “我看,是外界的误会。”陈静的父亲果断地下结论。 “要不,我们和老刘家通个气,让她们别天天一起上学放学?盲从的人何其多,空穴来风,这闲话扯久了,可也就众口铄金啊!”陈静的母亲,早年的司法干部用推论的口吻试探着建议。 于是,两家的家长在某天晚上约在当时城里也不多见的高级西餐厅里碰面,商量女儿大事。 …… 身边的空气异样紧张,投来的眼光分外充满探索意味,很快,陈静揪着一个跟在她和刘媛身后对同伴窃窃私语的女同学的衣领子,用深沉胁迫的眼光逼出了真相。 流言里的真相,是陈静心里想过却不敢做的真相。她甚至以为,自己直到死也不敢。 但是,“既然人家都这么说,我们为什么不试一试?”陈静看着刘媛,内心忐忑脸上真诚地微笑。 刘媛安静地看着陈静明亮的眼睛,安静地笑。她总是沉默的,总是不慌不忙的。因为母亲是大学里的语文老师,所以借着学术研究的便利,家里有好几个版本的《红楼梦》,她全部都看过。所以,她早就知道,贾宝玉喜欢秦钟,男人可以喜欢男人。 那么,女人可以喜欢女人吗?薛宝钗为什么不喜欢林黛玉?为什么一定要争抢那不定根似的贾宝玉?刘媛在心里安静地问过许多遍。 女人可以喜欢女人吗?譬如,她可以喜欢陈静吗? 反正她们看谁都不顺眼,除了对方。“为什么不?”刘媛安静地回答陈静,慢慢靠向初中就熟悉的身体。 她们从彼此熟悉的身上找到了陌生又热烈的感觉。从被人议论非议的第一个嘴唇相碰的动作开始,她们越做越多,渴望也越来越多。 再不只是看别人都不顺眼了,而是所有一切都显得多余累赘,除了眼中的对方。 还是一样格子衬衫灰色长裤塑胶凉鞋,陈静却觉得刘媛像莎士比亚笔下的仲夏夜精灵,透明而灵动。 还是一样清爽扎手的女兵短发,刘媛却仿佛看见了《红与黑》里的于连骑士一般的绝望俊俏沉郁不驯。 触碰之后,自然地亲吻,亲吻伴随着紧密的拥抱……拥抱过后,不仅仅是心和眼神,就连身体,也打开了记忆和渴望,深深地依恋对方。 夜半人声轻的时候,陈静在床头浅淡昏暗的光线里,翻开了口吻生硬语焉不详的生物教材,看见可能的刘媛,也看见可能的自己。 刘媛在春寒的薄被中,想像着陈静和自己的一样与不一样,轻轻地颤抖,将头缩在被窝里,躲避着自己的眼光,却不肯躲避羞涩旖旎的思绪。 从来没有说出口,从来没有约定和商议,就在两家父母碰面的同一个晚上,刘媛轻轻歪侧在陈静白底绿格的棉布床单上,有着灰蓝色眼珠的双眼映照着昏暗的灯光,跳跃着橙红色隐约的亮点。陈静轻轻歪侧在刘媛身边,无言地吻住了两盏温热的心灯。 她们安静又忐忑地,疼痛又惊喜地,为彼此绽放了生命里最美丽的小红花。 “小朋友,要听话才能得到小红花哟~~~!”幼儿园里的阿姨奶声奶气地哄骗小孩儿。 她们不听话,甚至没有来得及商量着给彼此共同的行为一个定义,或者评价,但她们拥有了彼此。 她们拥有最美丽,最单纯,最真挚的彼此。 163第102章 伤逝十篇之二 ... 开始了,就永远无法忘记,即使,她不在眼前。 因着思念而产生的空洞渴盼,让有些闷热的初夏也显得萧索。大院里的人看起来深沉少语,实际上,对每一个从身边走过的人与细节都充满了探究判断。如果不能观人入微了然地行事,如何能享受权势赋予的便利,同时又避免树大招风? 刘媛家门前的大树被砍了,显得人去楼空的小楼更加寂寥。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这种寂寥,似乎所有人都自觉地忽略了,一个原本充满人间烟火的地方变得死气沉沉。 除了一个人。 陈静每天早晨路过刘媛的家门,都忍不住驻足,沉默一望,微笑离去。傍晚归来,她仍旧会看一看那原本属于刘媛的一扇小小窗户,虽然,那一袂安静淡雅的浅绿色窗帘不再轻轻飘荡在微风之中。 但那个身影常驻心间,也常在眼里。 刘媛家搬走了。她那当高级文官的父亲跟几个老朋友认真招呼几下,就帮她连学校都转了,仍旧是学习严谨但语调温情和缓的德语,只是公共课的时候,她总是半掩着有神秘灰蓝色光芒的眼睛,安静地坐在角落。 流言无处不在。你以为它消失了,其实,它只是在靠近地面的空气中安静流淌,等待着你不注意的时候,上窜。你以为逃出了它的执掌范围,但原来,它像附体的小鬼,不怕日光,一直站在你的头顶。 对于刘媛来说,陈静忽然从生活里消失了,好像那些温热急促的接触,也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只有心里的感念牵挂,真切地撕扯着灵魂。 更真实的,是那些若隐若现的流言线索,像埋在地毯下的沙炮,你走在上面,柔软地、突然地,它轻轻炸响。刘媛知道,身边这些新的同学老师,都在观看她,她越安静,他们观看得越仔细,越有着深藏不明的欢乐。 她在安静里害怕得颤抖。 陈静不怕。她知道,她们并没有伤害谁。父母么?她们不是男孩子,又没有传宗接代的任务。社会么?都计划生育了,少两个生孩子的女人不正好?男人么?他们谁有资格得到她们?别人的爱情么?她们又没有号召所有人都学习和认同。 陈静不怕。每一个放学的傍晚,她都逃一节课,到本市的所有大学里一间一间地寻找等候,反正她不惧怕所谓的处分。找了一个月,她在布满莲叶的荷花池边找到了刘媛,她白皙透亮的仲夏夜天使。 在那一个水面泛着金光的傍晚,刘媛的世界瞬间复活。一段惶恐无助的日子突然结束,她觉得自己是登上南瓜马车的灰姑娘,被陈静牵引着在彩虹上轻轻飞驰。 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带着疼痛的欢愉,飞驰在她们最好的年月。 “每天都想见你。”陈静看着刘媛一头飘逸柔亮的淡金色头发,微笑着温柔。 “每天都要见你。”刘媛安静地说,抬起夕阳映照下白得有些透明的手,轻轻放在陈静颈后的发角,让她的发丝轻轻扎疼手心。 手心会疼,因为它是柔软的,心更柔软,所以需要另一颗心温柔地包裹。她们沉醉在重逢之中彼此如波的眼神里,忘却了那些毒刺一般的观望厌恶。 可那些观望厌恶并没有忘却她们,因为要忽略她们美丽而诡异的清高粘连是十分困难的。第一个人对第二个人说,十个人知道了,第十一个人对第十二个人说,第一百个人知道了……刘媛战战兢兢,躲在陈静的手心里眷恋。 错了吗?女人不能喜欢女人?但是,为什么? “不用怕他们,有我呢。”陈静只对刘媛有亲切温柔的笑容。对其他经过的打量目光,她凛冽的眼神几乎能够凶狠地杀人。 但她们根本不想伤害任何人,根本不想。 …… “爸爸说,再在学校见你,就要打断我的腿……”刘媛挣脱陈静的手,垂头轻声诉说。 这一个校园小径的傍晚,无风,蝉声仿如催命般肆意乱响。 陈静揣着颤抖的不服回家,进门就挨了劈头的一个响亮耳光,对上威严的父亲铜铃一般的双眼:“以后一放学就给我滚回家,我叫老胡开车去接你!” 霹雳的雷电击散柔软瑰丽的彩虹,精灵失去了骑士的守候。 刘媛的世界重归安静,这一次,是绝望的死寂。如果来了要再走,不若从不到来,如果归还是为了再次褫夺,不若主动永久地丢弃…… 陈静总有不放弃的办法。“胡叔叔,我爸凶不凶?”她问父亲的司机之一,全家还在乡下的老胡。 “姑娘哪儿的话啊……”老实巴交的老胡不懂得应付。 “胡叔叔,想把阿姨弟弟都接进城吧?怕我爸训斥您走社会主义后门,不敢开口吧?”陈静坐在老胡后面,探头看他在后视镜里的表情,灵动的双眼跳跃狡黠的亮光。 老胡咂嘴,不肯摇头不敢点头。 “我帮您,胡叔叔,我爸就听我妈的话,我妈,就听我的话。不过,也请您帮我一个小忙……”陈静年轻率真的笑脸是那么地诚恳自信,叫人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老实的老胡每天傍晚跑两所大学,车上每天坐了两个女孩儿,送到陈静家附近,他就开车折回去复命。 她们又重新牵住对方的手。 “害怕吗?”陈静把刘媛的头发轻轻绕在指尖,温柔地问她的精灵。 刘媛沉默,安静地注视陈静小小桀骜的脸庞,要把每一个线条的弧度都铭刻进心底,她害怕,什么时候真的再也看不见。 “别怕,每次我都能想到办法,一定能。你看,历史已经证明伟大的战略是无往而不利的,即使有片刻的乌云遮日,也挡不住我们昂首迈进未来的步伐,对不对?”陈静认真地模仿课堂上老师的高调调,对刘媛活泼地眨眼。 刘媛心里,简单的快乐顷刻间复活。她相信陈静,这一刻,她愿意永远相信她。 但愿能够。 得到老胡一切正常的回报,陈静的父亲满以为事情就这么在倔强的女儿的投降之中结束,打电话跟刘媛的父亲通了气,只管问老胡有没有按时接她回家,也就不再去多辖制陈静的行动。见爱人判断无碍,事业心极强的陈静母亲也就放心地投入司法战线的重组运作之中,忙碌酣战。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禁闭的门开了一点点,邓丽君的歌声像丝线一样缕缕渗入人们的耳朵,飘荡在大街小巷。压抑的欲望复苏了,人民的警卫员们睁大了双眼,紧盯着不让年轻男女的流氓行为扰乱表面一片纯白死沉的社会风气。 人民公园里,男和女之间的行走距离是半个肩膀,女人的手总握着背包的细带子,男人的手总揣在裤兜里,他们的眼光闪烁,嫉妒地看着前面手牵手粘连行走的两个年轻女孩儿。谁让她们都是女孩儿呢?大盖帽们一定不会对她们起疑心。 两个女孩儿牵手,有什么好疑心的? 但,如果这两个女孩儿嘴对着嘴,抱在一起呢? “说说吧,你们自己的问题。”派出所的大盖帽和公园的治安员并排坐着,目光怪异审视地打量着面前姿态高傲的短发女孩儿和模样不中不洋羞怯柔弱的黄发女孩儿,装腔作势地审问。 “哼!”陈静耸一耸肩膀,看也不看眼前两个狗仗人势的男人,偏过脸去冷笑,关切安慰地注视刘媛写满惊惶的脸庞。 “哼什么?这里是派出所!你以为还是公园小树丛?”大盖帽拍了桌子。 陈静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睥睨大盖帽一张好威严的促狭脸面,清脆的声音自信不逊:“同志,这里是派出所?那,你要审问我们,总得先问我们住哪儿吧?家底还没摸清就乱审,就不怕人民掀了你这龟壳似的帽子?” 不安地皱眉,大盖帽和治安员对望一眼,试探着问:“你家住哪儿?” “十一号军区大院。”陈静勾起一边嘴角笑,“同志,我觉得吧,您最好允许我先打个电话给我爸。” “你爸?你爸是谁?”大盖帽趋前身子打量陈静年轻漂亮却傲气袭人的脸蛋。 “我爸就是我爸!”陈静挑了挑细长墨黑的眉毛。 来的却是刘媛的爸爸,因为陈静的父亲恰好执行保密任务,托谁也不可靠不好意思,只好给刘媛爸爸的秘书室挂了电话。 两个叱咤风云的男人都觉得女儿是在讽刺自己。 “您走好,两位小同志也走好,走好。一场误会,抱歉抱歉。”大盖帽向刘媛爸爸点头哈腰地道别,就差像《三毛流浪记》里的警卫员一样脱帽敬礼了。 刘媛爸爸冷冷地点头,把两个女孩儿领出了夜色下的派出所,文气斯文的脸上肌肉剧烈抖动,“啪”的一声,他握笔的手扬起又落下。 陈静就眼睁睁看着刘媛被一个耳光煽得站立不稳,如被剪断的柳条,细软地摔倒在车轮边上。她想冲过去拥抱受伤的精灵,却被一根笔直的手指点住了鼻梁,阻断了去路。 “陈静,我们两家是有交情的。所以我打自己的女儿,不打你。你是老陈家的丫头,我不管你,但我能管我自己的不孝女儿。我现在告诉你,只要你再见刘媛,被我知道一次,或者我有一点怀疑,我就把刘媛送进精神病院!见了鬼了,我就不相信,现代医学治不好你们的邪行魔怔!”刘媛的爸爸自信满满确定无疑地警告陈静。 陈静惊呆了,看住蜷缩在车轮边的地上哭泣发抖的刘媛,心神俱失。 “叔叔,刘媛是您的亲生女儿……”陈静好不容易从发抖的意识里抽取出一句能说的话。 刘媛的父亲理所当然地点头,沉声说:“就因为她是我亲生女儿,我不能让她一辈子畸形,一错再错!” 车子把刘媛带走了,陈静一个人矗立在夜晚冷清的路灯下,无望地沉默。 …… 陈静的父亲结束保密任务,通过几个在国外使馆任职的朋友,多方活动,拿到了一个赴美留学的指标。 “出去念书,拓宽拓宽视野,别整天窝在小天地里以为世界只有刘媛的巴掌脸那么点儿大。”他把材料和钱都扔到陈静面前。 桀骜的陈静这一次没有任何异议,很配合地准备就绪,登上了赴美的班机。 “刘媛,好好儿地,等我,等我学成归来,带你走。” 164第103章 伤逝十篇之三 ... “昨夜久久不能入睡,只在黑暗中想着你,睡着了,梦见的也还是你。媛,我不贪心,只是飘洋过海地思念你……” 陈静给刘媛写信,告诉她的精灵,她的思念,她的努力,她关于未来的设想,她在国外获得的知识,她对她们关系的清醒认识,她对归来的坚定不移。她用航空信封,飞越大洋传递对精灵的思念和灵魂的守护。 这些信,刘媛收到了,看了,但在她收到之前,一些自以为负有监管责任的人已经看过。这些人之中,包括学校传达室的大妈和政教处主任。每一次刘媛来取信,都要先应付一次深入窥探她内心感情的谈话。每一次,刘媛都用安静的沉默和不舍的等待,得到陈静这些点滴的牵念证据。 在心里,刘媛越来越害怕政教处昏暗的办公室,越来越害怕一切人的语言和眼光。只是为着相信陈静会回来,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在她意想不到的时候回来,她安静沉默地坚持着。 “静,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不敢质疑苦涩的离别时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怀疑你去向……静,我是你的奴隶,等待着你的带引和驱使。” 陈静收到刘媛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表达的卑微,她知道,内心孤傲的刘媛在承受折磨,否则,她不会有这样哀求的字句,给最心爱的自己。她很用心地学习,很周详地计划,很努力地克服国外生活的艰难,她在对刘媛的思念里坚强笃定。 “媛,等着我。读完应用型学科,我会去法学院,再修读一个学位,然后回来,成为你爸爸那样我妈妈那样的人,我就有能力保护你。……亲爱的,别害怕。如果有人中伤你,别相信他们。在我的心里,你永远纯洁美丽。那些诋毁你的言辞,不过是乌鸦含怨……” “成为你爸爸那样的人……乌鸦含怨……乌鸦含怨?哼!”在一个所有人都离开了的傍晚,政教处主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着刘媛安静白皙的脸蛋,把手里厚厚的一封信展开朗读,又沙沙地摇着展示在刘媛的脸前,看着她掩饰不住的向往和痛苦,不怀好意地微笑:“刘媛,你爸爸,不是正在被审查吗?他那样的人,这一个女孩儿怎么做?纯洁美丽……的确,你们两个女孩儿,怎么令对方不纯洁……对吧?” “请把信交给我。”刘媛安静地说。面对政教处主任嘴里带着湿气的劣质烟草味道,屈辱和恐惧淹没了她的思绪,只有必须拿到陈静的信的念头支撑着她,没有愤而离去。 政教处主任咧开嘴,露出两排不甚完整的四环素牙,手扶上刘媛瘦弱的肩膀,依旧笑着。刘媛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滑溜薄透的布料渗透着人体馨香的温热气息,令年过不惑的政教处主任隐约体会着心有小鹿的感觉,手上的力道不禁加重,透着欲望的五指沿着刘媛细腻柔润的肩胛骨小心地滑动。 全身的毛孔瞬间因为恶心而扩张,刘媛皱眉挣扎,要推开政教处主任来意危险的手。可她柔弱的推却反而激化了四环素牙的控制欲,整个人被压着贴在了政教处办公室的长条木沙发上,动弹不得。 陈静!陈静!!陈静!!! “每个人都有一张嘴。” 刘媛的眼神从惶恐中冰冷,停止了身体的挣扎,冷淡地直视四环素牙脸上闪着猥琐光芒的一双眼,安静而清楚地说,“每个人都有一张嘴,只要不死,不哑,这张嘴就能说话。不只你们有,我也有。” 四环素牙在一种透着冷淡拒绝的高傲不屈里产生了微妙的不自信,“你敢说吗?哼!”他恶向胆边生,手又动起来。 衬衣的扣子被解开,露出了里面纯白的背心,刘媛忍着内心的颤抖,冷冷地说:“敢!”语调异常地肯定。她默默念着陈静的名字,逼迫自己忍耐,不要做任何动作激化眼前禽兽的欲望。“只要我不死,我就敢,一定敢!”虽然四环素牙的脸像路边的烂泥一样恶心,她还是冷冷地直视那一双可怖的眼睛,毫不退缩。 白皙的脸孔僵硬得像冰山,不叫喊不挣扎不哀求,甚至在危险之中连惶恐的喘息也能忍耐,笃定不疑地表示只要不死就把自己的行为召告天下……四环素牙终于也有了些胆怯,他之前有所把握的女性出于自尊的沉默,在这个长相怪异得令人心痒的女学生身上竟然没有,令他不能不顾忌。 毕竟,这是一个流言能杀人的年代,知识分子的顾虑又比贫下中农更多一重。但是……“哼!你敢说,我把你和这封信一起送进精神病院,一个精神病说的话,我看看谁信!”四环素牙找到了兽欲的突破口,狞笑着完成了他蓄谋已久的动作。 刘媛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伤害中维持沉默的尊严,肢体拼命的挣扎并没有能够解脱禽兽的纠缠。终于,身体获得了自由,她坐起身,扣好衣服,扣好自己的尊严,站起身,快步走向办公室的门外。 “你不要你的信了?”政教处主任龇着两排四环素牙,挥舞着铺满陈静娟秀字迹的几张信纸叫,“你嘛,坐下来,把你们那些错误的细节,全给我说清楚,我就把信给你。”他“啪啪”地用手掌敲打信纸,她的沉默令他感官上的满足减等,于是还想满足更深一层的好奇。 刘媛头也不回,走了。 陈静会回来。刘媛相信,陈静会回来,亲口告诉她,信里都写了什么。 她相信,用尽全身的力气和一生的尊严去相信。 “哼!”四环素牙的冷笑使他本就变形的五官更加畸形。 那个时候,还有两个罪名:反革命罪,流氓罪。而判断是否构成犯罪,那个时候还不需要法定的条件,不仅是堂上的裁判者,连堂下握枪的人,都可以自由心证…… “说说吧,你们这些隐晦不明的话,是不是私通国外的暗语?都是什么意思?”大盖帽敲打着刘媛一直无法握在手里的信纸,严峻地审问刘媛。 再不仅仅是颤抖,而是从里到外的震惊,刘媛每一个细胞都在挣扎痛苦。“不是。”她的声音像秋风里树顶摇摇欲坠的黄叶。 那是她们之间的情话,是远隔千山万水唯一的心灵安慰,是她生命所有的残忍里唯一的寄托……可现在面对的所有这些审视,究竟是为什么?这些,明明只存在于她和她之间,只与她们有关。刘媛知道,不能说爱。她早就知道,她们不会被容忍。 她只能安静地沉默。无论别人对她做什么,她也只是沉默。 刘媛的爸爸正在接受审查,妈妈也受到牵连,没有人过问她的下落。呼喊,不会有人听见,她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呼喊陈静,沉默着维持心底的尊严,等待。 陈静,我能等到你回来吗? 他们把她一个人留在四面墙中,去对来信的人和收信的人作背景调查,结果查到了自己的上头。来信的人,父亲是裁军之后平调到政法战线的领导;母亲是重组政法战线的妇女界元勋,连年得到表彰。 收信的人,父亲原本是高级文官,但因为最近经济建设的开展,理工学科出身的大批领导走马上任,他因为跟新任领导的意见不同,导致尚未查明的“工作失误”,遭到了审查;母亲是大学教授,其研究结果还得到过国外学术权威的褒奖。 刘媛在五感关闭的沉默中等来了门开的一刹那。 “媛媛……” 这清脆爽朗的声音,是陈静吗?多像啊……“静。”她带泪的声音依然安静。 陈静的母亲用自己的公务用车将刘媛送回了家。 刘媛终于清醒,陈静,还是没有回来。 她一遍一遍用力又无力地擦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想要告诉陈静,她是一样的,真的,还是一样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在她的心里,她念着她的心里。 “静静,妈妈难过地告诉你,如果你还想让刘媛活着,就不要再给她写信。你们是错误的,永远不可能得到谅解和支持。但幸运的是,你离开了,不幸的是,刘媛承受了所有的一切。静静,你们是从小长大的朋友,你就对她仁慈一点吧。还有,你不要回来,好好念书,妈妈不想看你像刘媛一样受苦。更不想看到,你们被分别送去隔离治疗。所以,请你医治自己。” 陈静看着校园里自由谈笑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同学们轻松惬意的脸庞,手里拿这信望向天空,迎向刺目的阳光流泪。 精灵纯洁的翅膀被折断,骑士却远在他乡。 …… 经济大潮第一波来袭,价值观已经悄悄嬗变。文臣武将,都成了辅助的角色,为了一个中心服务的服务者,刘媛的父亲在异见者主导的审查中官降三级,只能勉强守护妻女的生活,但对流言,却毫无办法。 只是刘媛一如往昔的沉默,让所有人充满色彩的猜测都得不到证实,故事里涉及的其他角色,自然也不敢承认什么。所以,一切都像邓丽君的歌声一样,旖旎缥缈,落不到实处。慢慢地,人们看见了彩电,看见了缤纷的歌舞,关于刘媛的黄白传说,渐渐被人淡忘。 “媛媛,见见这个人,好吗?这几年多亏了他父亲照应你爸爸。别等了,就算静静回来,又能怎么样呢?如果被人再议论起来,你们可能真的会被送去……媛媛,妈妈不想你再被别人议论欺负……万一,爸爸妈妈不在了,陈静不回来,或者回来不是你想的样子,你怎么办呢?” 刘媛垂下头,灰蓝色的眼睛里,光芒尽失。 …… “这女的是干什么的?” “好像是什么德语翻译吧?啧啧,长得就像个外国人呀,忒洋气好看的。” “那男的呢?” “好像是什么秘书长的儿子,权势不轻,看这模样,长得也好啊,但就是个书呆子,搞研究的,枉费了老子官场上辛苦打下来的江山。” 台上的新娘美丽超脱却面无表情,衬托得新郎的意气风发愈加明显。“来,让我们举杯,祝愿尹守成和刘媛这一对新人,百年好合!”婚礼主持人高声一呼,所有人手里的酒杯高高举起。 杯里的酒太满,洒了。 陈静,对不起。 洞房的大红床单上,什么都没有,尹守成无论如何找不到星点暗红色的血迹。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身体,死死盯住那一张漠然如尸体的脸,愤恨不已。 “所以,你真的被人……那些传言是真的?”尹守成愤怒得脸色发青。 刘媛闭上眼睛,只看着自己的心。 陈静,他们都以为他们得到了,还好,不是。还好,第一次,我早就交给了你。 陈静,我宁愿自己死去……不死,是相信你会回来,再见你一次。再见你之前,我什么都不愿去感觉。心如果是死灰,身体,又算什么呢?我的最初和全部,都是你的。都被你带走了。 “砰!” 就在尹守成摔门离去的一瞬间,刘媛闭合的眼帘渗出晶莹的泪滴。 165第104章 伤逝十篇之四 ... 六年,时间是否长得足以改变一个国度?一切都在蠢蠢欲动,好的,坏的,善的,恶的……但是,人心骨子里的一切善与恶,似乎仍然在缓慢固执地拖拽着生活。 但是六年,这岁月,是否长久得足以改变一个人的生命轨迹?答案,似乎是肯定的。 尹守成,从传统意义上来说,他似乎算是一个好男人。至少,除了新婚之夜,他没有再问刘媛关于过去的事情,只是守着安静的妻子,做一个沉默寡言的丈夫。甚至,婚床上的失望屈辱,他连父母都没有告诉,当外人问尹家老人的时候,他们都笑口常开地说:刘媛是黄花大闺女。 只不过,当尹守成从研究所平调到刘媛毕业的大学之后,从不动用权势的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副校长贪污受贿的证据搜集并交给了担任某级别秘书长的父亲。 副校长,一个四环素牙的老丑男人,刘媛就读期间的政教处主任,一个月之后,在群众围观的法场,被枪毙。第一枪没打死,颤抖着挣扎了半天,行刑的武警又给第二枪,那丑恶的气息才终于偃旗息鼓。 刘媛站在人群中,闻见血腥味劈除了一些空气里长久不散的污浊。“以后,好好跟我过日子。”尹守成文气白净的脸靠在刘媛几乎透明的耳畔,低沉小声地说。 这是一句充满占有欲望的警告。刘媛垂下纤长的睫毛,遮掩早已失去神光的灰蓝色双眼,跟着尹守成回家。 “妈妈!”两个白皙透亮的小精灵奔来,尹守成满意地看见刘媛脸上温暖的微笑,虽然,灰蓝色的眼珠子仍旧没有神光。 但这个女人跑不了的,因为她生了他赐予的骨肉。尹守成看着一对龙凤胎儿女,幸福笃定。瘦弱的刘媛熬过了生产,从此成了他有灵魂的妻子,而不再是床上例行公事的木偶。 只有那小小的她知道,她的灵魂有一部分栖息在蓝天的白云之上飘荡。五岁的尹执心有着漆黑透亮的眼珠和微黄的头发,尖小而白皙的脸庞像足了母亲。人们都说,这是女孩儿没有福气的表现。女孩儿要像爸爸才有福气。可是她的外婆说,尹执心的眼睛是黑色的,像爸爸。“妈妈,天上有什么?”小小的精灵问抱着她靠在阳台栏杆发呆的美丽女人。 “天上有白云,白云的那一边,有一个好看的阿姨。”刘媛的声音安静一如平常,只是眼睛里有一抹神光,瞬间闪过。 但尹执心看见了。她甚至觉得凉凉的妈妈暖和起来,开心地朝坐在地上玩七巧板的弟弟眨眼。尹挚伸出舌头,朝这个明明比自己小个却得叫姐姐的长头发怪物做鬼脸。 …… 从飞机上看云层,有的时候觉得,那就是一层无法穿透的薄纱。 在经过一段情感牵念的煎熬和刻苦得近乎不把自己当人的学习之后,在受过不同文化的交织浸润之后,年轻女人当年脸上的桀骜,早已经转化成了内在的精明干练。所以,一走出机场,就被一个愣头青的眼光捕捉到她的身影。 对照手中的照片,愣头青惊叹:“更漂亮了!就是太厉害了些。”他快步走向引人注目的瘦削俏丽的女人身边,才发现自己和她一般高,低头细看,她并没有穿当下时髦的四寸中根鞋。 “请问是陈静小姐吗?”愣头青黄黄的脸上绽露讨好亲近的笑容。 “你是谁?”陈静轻轻一皱眉,居高临下的威势立现。她讨厌陌生人过近的谈话距离,和他身上隐约徘徊的不明气味。 “我是钱大有……呵!”愣头青看见陈静越皱越深的眉头,赶紧迅速地解释:“我妈妈的姐姐是胡老二的老婆,胡老二,小姐父亲多年的司机,小姐记得吗?本来今天他来接小姐的,但公务用车紧张,所以借用了我老爹钱进财公司的车,我叫钱大有,就被派来接小姐你了。”解释完,这个叫钱大有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陈静冷冷瞥他一眼,清脆地问:“有证件吗?拿来我看。”确认来人姓名无误后,她才说:“胡叔叔还跟着我父亲吗?你爸爸叫钱进财?是干什么的?你,才十七八岁吧?怎么不上学?” 心里只有一个盼头:快点见到刘媛,陈静心不在焉地听着钱大有的回答: 老胡本来已经跟陈静父亲脱钩,但当年陈静一手促成他们全家团圆,连妻妹一家,包括连襟钱进财和外甥钱大有都弄进了城里,出于感激,他再三请调,重新做了陈静父亲的司机。钱进财刚进城的时候什么都不会,只能落个临时户口开个煎饼摊儿,结果一改革,借着老胡仗陈静父亲名头的狐假虎威,一倒二卖地,发了,把原来的名字“钱进才”也改成了“钱进财”,开起了贸易公司,专门进口俄罗斯皮革,再倒腾倒腾水货石英手表,越发越大。本来算是苦出身的钱大有刚考上了外地大学新设的法学院,钱进财也叫他干脆别读了,反正当时学校的管理也不严格,得空回去考个试,平日里没事就跟着跑跑生意…… “我们乡下人,没什么见识,呵呵……”生意场上见识历练过,面对骨子里高傲的陈静,年轻的钱大有低三下四地客套寒暄。 陈静把看向窗外陌生街道的脸转向正前方,微笑说:“乡下人城里人都是人,见识嘛,你做生意的自然有,如果再用心念点儿书,自然更有。大学考上了,还是应该念的。”她对比自己小十岁左右的愣头青小小建议。 “是,陈静小姐说得对。”漂亮有文化的女人,微笑好看,说话也好听,跟生意场上那些脑满肠肥的爷们不一样,钱大有立即把陈静随意的劝告听进了心里。三天以后,他就回了学校,潜心苦读。他老爹钱进财一样高兴:“反正老子有钱,养个秀才儿子也不错,学法的嘛,将来毕业,再给捐个官儿,光耀门楣!” “祝贺你,学成归来,报效祖国。”依旧威严的老陈向女儿举杯,欢迎她留学归国回家。站在他身边的,是携手一生的伴侣,共同重建政法系统的战友,陈静的母亲,人到中年仍然干练非常的女干部。 陈静笑笑,举杯回应父母:“托二位的福。”仰头干杯,她把泪水关在眼里。 托他们的福,她有了留学的资格和条件,回国后又立即得以安排对口工作。但,她失去了几年守护爱人的时光,也失去了爱人的踪迹。 当年甚嚣尘上的流言变成了陈旧的故事,没有多少人记得。只有母亲告诉陈静,刘媛结婚了,却怎么也不肯告知她去向。 曾经萧条的市面现在热闹喧嚣,但人心的苍白还是一样,陈静在美国所学的英美法系精神在工作中屡遭唾弃,而人们打量别人的眼光,也没有多少改变,问起刘媛,她仍旧看见一些人因为对流言的记忆而显露的鄙薄神情。 她可以想像,那脆弱柔软的精灵,当年承受了一些什么。 没有人告诉,她就自己寻找。日日流连街头,盼望能够重遇,借着职务之便,寻找一切机会翻查人口档案……所有可能的方法,她都不断地尝试。 媛,我会回来,带你离开……陈静的心里,从来没有忘记承诺。她也相信,精灵的心,无论经历多少,也像过去一样纯洁。 户主,尹守成,在户人员:一、刘媛,关系,夫妻…… 找到了……陈静看着泛黄的小照上一张熟悉微笑的脸,双手轻颤……夫妻?不,你是我的!我找到你了,要把你带走! …… 整个世界瞬间黯淡,人声消失,只有面前一张熟悉的脸庞,漾着乐声一般的微光,映照心神。 “回来了?”她的声音依然安静。一手牵住一双儿女,一手挽着菜篮子,用绣着嫩黄色恋花小蝶的白手绢绑住流光溢彩的金发,刘媛安静地站在菜市场回家的路口,听着自己如鼓的心跳,凝视魂牵梦萦的一张脸。 她还是一样,安静,飘逸,透亮,却不再明媚……她的精灵,光芒已被凡尘蒙蔽。 “对不起。”陈静忍着眼泪,轻轻张嘴,说出一句之前想要慢慢再说的话。其实,她更想说:你知道,我每天都想念你……虽然你没有等我,可我还是爱你,愿意带你走……我懂,我懂你不能等我的原因……对不起,你受苦了,因为等我,因为爱我,你受苦了……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看,我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刘媛安静地,轻轻地摇头。 眼里噙着泪水,她陪着她回家,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不相信,都不相信,这么久的彼此牵挂和等候,换来的只有无尽的“对不起”。 我爱你……她们多想,把所有的“对不起”,都换成“我爱你”。 “阿姨,”尹执心透明的小手碰了碰陈静纤长白皙的手,“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她觉得这阿姨的手真好看,不像妈妈的双手,虽然白,但是有粗粗的茧子。而且,她感觉到,妈妈看这个阿姨的时候,灰蓝色的眼睛流淌着,从前看见天上白云时的光芒,甚至,更加明亮。所以,小小的她想知道,这个眼睛又大又亮,头发短短的阿姨,是谁。 “我叫陈静。小小的精灵,你呢?你叫什么名字?”陈静蹲□,对着除了眼珠子颜色不同之外,跟爱人的童年十分酷肖的小孩儿,温柔地询问。 尹执心白皙透明的脸蛋有着浅浅的红晕,奶声奶气的声音明媚俏丽:“陈静阿姨好!我叫尹执心,妈妈说,是执着等待的心。他,”小小的她努嘴指向旁边被叫做弟弟的家伙,调皮地笑:“这个爱捣蛋的家伙,叫尹挚,妈妈说,是等待被牵起的手。所以他老跟着我,讨厌!”小女孩儿白了小男孩儿一眼。 “我才没有!”小男孩儿噘嘴不满地叫唤,狠狠地瞪回小女孩儿。 “乖,你们都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陈静摸摸小女孩儿的头,哽咽着,继续温柔地微笑:“名字真好听,是妈妈取的吗?” “是!”这次是小男孩儿抢先捣蒜般点头,他也有白皙腼腆的神情,“妈妈说,我们的名字,是骑士的徽章!闪闪发亮,懂得的人一眼就能认出来!”166第105章 伤逝十篇之五 ... 尹执心好高兴。 因为陈静阿姨的出现,令凉凉的妈妈一天比一天温暖,一天比一天有更明亮柔软的微笑。妈妈那灰蓝色的眼珠,渐渐地有了光芒,那么地好看。 妈妈开始经常带她和弟弟尹挚出门游玩,公园,街上,甚至是咖啡馆。她最喜欢被陈静阿姨抱着,听她跟妈妈说话,那些语调的温暖热烈,她从来没有在爸爸妈妈身上感受过。有的时候,陈静阿姨抱的是弟弟,尹执心就会一手牵着妈妈凉凉的手,一手拽着陈静阿姨的衣角,迈着小碎步紧紧跟着漂亮的妈妈和漂亮的阿姨快快地走。 尹执心安静的生活记忆突然被打破,多了许多温情的微笑和暖热的对话。她很快乐。 但有时候也害怕和难过,因为,陈静阿姨有时候会皱眉和流泪,妈妈就又会恢复黯淡的神情,安静,忧伤。 …… 分别的时光不短,也只是记忆的一个空洞,但她的脸庞柔美光亮,照亮了这一个空洞。几年的时光,跟分别之前相伴的十多年和将来的数十年来说,又算什么?自己在异国他乡的等待努力,跟她在惶恐屈辱中的坚持谨记相比,又算什么? 陈静的心,从来没有从刘媛身上转移过,重遇之后,更加迅速地深陷。 在国外的几年,看过听过帮助过,她比离开之前更加清楚,她们的感情是什么,她们对彼此意味着什么。不像从前的懵懂和自然而然,对刘媛,对她们的爱情,陈静有更多的责任和渴盼。 却也有了更多的无助。 刘媛害怕,害怕陈静把她们之间的爱说得那么理所当然。她忽然发现,也许是因为长久的压抑,在自己的内心,她为这爱情羞愧难堪……她知道这情绪不对,她为这感受而在陈静面前内疚,但却无论如何无法抹杀这一种感受。像一颗恶毒的种子被强行种下,早已在她的心里长成参天蔽日的大树。 拖着被错综盘结的树根缠绕的残破身心,刘媛只想安静地走在陈静身边,听她复述那些过去自己没能读完的情话,听她的声音,看着她,感受她的存在,闻见她的气息……如此而已。她甚至不敢想像陈静的心究竟该属于谁,因为深深地觉得自己没有资格拥有,连揣测的资格都没有。 “我爱你。”陈静不断地说,越说,越是焦急心疼。 “我一直在等你。”刘媛只是一次次安静地回应。 陈静察觉了,刘媛的退缩,渐渐地,她也明白了为什么。她在深陷里惶恐,在不能自拔的爱里惊惧,没有办法放弃,她宁愿胶着。 但很快,胶着也变得困难。 …… 尹挚第一次抱住尹执心,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个长头发的怪物——他们第一次看见爸爸打妈妈。 “贱女人!” “贱货!” “破鞋!” 他们从平日斯文少言的爸爸嘴里听见这些陌生却凶狠的词汇,看见沉默的妈妈安静地承受着爸爸的拳打脚踢,绣着嫩黄色恋花小蝶的手绢飘落地上,妈妈的头发散乱,眼神哀伤。 却没有眼泪。 尹执心在发抖,弟弟小小的手不能给她力量。“妈妈,妈妈……”她看着漂亮的妈妈脸上有了难看的青紫黑红,嘴角有细细的红线延伸,突然间,觉得肚子上面脖子下面一整片的身体有可怕的疼痛。 “妈妈……”尹执心轻轻地叫,她没有听见妈妈的回应。妈妈一直没有任何声音,无论爸爸做什么或者说什么。 直到爸爸把妈妈拖进房间摁在床上,她才听见一贯说话缓慢悠扬的妈妈声嘶力竭地喊:“不!不要!放开我!求求你……!” 尹执心和弟弟发抖着走进爸爸妈妈的房门,看见爸爸压在妈妈身上,两眼冒着怒火,在发狠地做着什么。 “执心,带弟弟走,快走!快走!不要进来!”妈妈又对她撕心裂肺地喊,可在尹执心听来,更觉得那是在哀求。之后很久,她才知道,那是绝望。 可怖的绝望。 尹执心和弟弟互相抱着,坐在爸爸妈妈房门外的地板上,没有再看妈妈一眼。他们是听话的孩子。尹挚累了,他在姐姐身边睡着了。 尹执心也累,她想去找陈静阿姨,可是不敢走,她怕妈妈找不到自己。 “你这个贱女人!给我戴绿帽子?哼!以前我不计较,你就以为我不知道?找个女人给我戴绿帽子?我为你忍气吞声,你对得起我吗你!来,让我看看,她有没有我的本事大!” 爸爸的声音好可怕,像陈静阿姨带她去看的电影里面,那些欺负人的日本鬼子。 妈妈的呼号变成哀求,最后彻底没有了声音。 尹执心垂下头,她的世界陷入了黑暗。陈静阿姨,爸爸打妈妈……她在黑暗的梦里小声地说。 …… 尹执心和弟弟坐在凉亭里,看着妈妈和陈静阿姨缓缓走在湖边,低声地说话。妈妈一直看着水面的残荷,垂着头,发丝安静地在微风中飘动。陈静阿姨看着妈妈,明亮的眼睛闪着着急慌乱的光,眉头紧皱。 弟弟在凉亭的地上盘腿坐着,眼光追逐奔跑的蚂蚁。尹执心觉得有些生气,这个只会吃和睡的坏蛋,难道不知道,妈妈和陈静阿姨不高兴了吗?她扔下弟弟,悄悄地跟在两个大人身后,听她们不太愉快的谈话。 “他说得对,我是真的对不起他。”这是妈妈。 “那我呢?你就为了他不再见我?不要我了吗?刘媛,我爱你,在他前面。而且,他是爱你吗?他是在占有你,折磨你!”这是陈静阿姨。 跟着,尹执心听见好多陌生的词汇,她那时全部都不明白——自由,恋爱自由,婚姻自由,离婚,权利,人权,家庭暴力,婚内侵犯,爱情,珍惜,逼婚,抗争,独身,等待,守候,守护,永远,妥协,在乎不在乎……还有,同性恋。 “不要再说了!”妈妈安静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冰冰,抬头看着陈静阿姨。“我不想再经历一次,那些议论太可怕。如果不是你太显眼,他们也不会议论,他也不会打我,我也不会当着孩子的面被他……” 陈静阿姨哭了,没有声音地哭了。 妈妈哭了,一边哭,一边轻轻地似乎有些不敢地,握住陈静阿姨的手。 小小的尹执心也哭了,她又觉得肚子上面脖子下面一整片的身体有可怕的疼痛。 “你……不要我了吗?”陈静阿姨皱眉,她的眼睛里闪着微光的样子,好痛好痛。 妈妈安静的侧脸抬起来,也好痛好痛:“不是,可是,他们会议论,看见你和我,他们就会议论……怎么办?静,我们能怎么办?” 尹执心擦擦模糊的眼睛,走到妈妈身边,牵住妈妈的手,又拉拉陈静阿姨的衣角,学着幼儿园阿姨的口吻说:“妈妈不哭,陈静阿姨也不哭,你们都要乖乖。” …… “阿姨,你这样不好看!”尹挚被陈静抱着,用力地噘嘴。 尹执心被妈妈牵着,不满地看向弟弟,虽然她也同意他的看法。可是她知道,妈妈很高兴,因为妈妈的手心暖暖的,眼睛笑笑的。 “怎么不好看?”陈静阿姨问弟弟。她的笑还是那样温暖,只是多了一层淡淡的灰色。 尹挚挠头,尖着声音说:“长头发都是怪物,像她!”他指一指尹执心,又补充:“除了妈妈。还有,你穿裙子不好看,不像以前那套硬硬的衣服,很威风!” “傻孩子,那是阿姨工作的制服,阿姨下班了,当然不穿制服了,知道吗?”妈妈温柔地抚摩尹挚的脸蛋,“阿姨好看,怎么都好看,知道吗?” 尹执心看见妈妈和陈静阿姨对望的眼中,都闪着那些她害怕又着迷的微光。 那天,她们带她和弟弟去儿童乐园。滑梯玩累了,秋千荡烦了,尹执心悄悄地走近坐在沙池边矮凳上说话的两个漂亮女人,听见她们低低的说话声音。 “这样,你难受吗?”这是妈妈。 “不能见你才难受。”这是陈静阿姨。 “可我……还是他的人。你走吧,或者找别人,男的女的都行,我不配。陈伯伯不是也在逼你……我都知道,都知道。”妈妈安静的声音沙哑。 很久都没有声音,尹执心害怕地走得更近,终于听见陈静阿姨说:“不要再这样说。我……可以等。或者,你没有办法摆脱,一直这样,也可以。他们逼我,不会得逞。” 忽然,尹执心觉得陈静阿姨的声音也凉凉的。 …… 爸爸又打妈妈了。 这一次,尹执心自己一个人看着。弟弟前几天就被奶奶抱走了,妈妈抱着她跪在地上求了很久,奶奶也“贱货贱货”地凶了很久,还是把弟弟抱走了。 尹执心一个人看着,爸爸把一直戴在脸上的眼镜摔到地上,一脚揣中了妈妈的肚子。妈妈蜷缩在墙角,无声无息,像海鲜汤里煮熟的小虾。 “妈妈……”她轻轻地叫。 “执心乖,别过来。”妈妈安静的声音很小很小。 爸爸突然把妈妈拖出了房门,拖到了大门口。 “你再见她!我叫我爸把她们一家赶出这个城市!叫她身败名裂!你再见她!我把执心也带走!你们这两个贱货!你有没有告诉她,你被政教处那个老男人睡过了?有没有?你要是说了,她还要你吗?像我要你一样?臭不要脸的烂女人!破鞋!她是不是在国外被人睡烂了,回来找不到人要?你们这两个神经病!变态!” 尹执心看着一向沉默不语此刻如疯似魔的爸爸,吓得呆了,忘记了哭。 “去!我陪你去告诉她,你被那些臭警察,她的同事,一个一个睡了个遍!看她还要不要你!走!”爸爸打开了房门,狠命地拽着妈妈。 “不要——!”妈妈突然尖叫着哭喊,“我没有,不是!不要对她说,求求你,不要对她说,求求你,求求你……” 妈妈的头磕出了血,爸爸才走了,一连几天都没有回家。 好长时间,尹执心没有再见到陈静阿姨,也没有见到弟弟。 爸爸比以前更加沉默,妈妈不再去上班,平时看见爸爸,会轻轻地发抖,把她死死地搂在怀里。尹执心知道,妈妈是在害怕。 她对自己说:尹执心,你要勇敢,要保护妈妈。 …… “刘媛!” 尹执心牵着妈妈的手,顺着忽然而至清脆焦急的声音扭头,“陈静阿姨!”她欢快地招手,却被妈妈拉着离穿着衬衫西裙的陈静阿姨越来越远。 “刘媛!”陈静追上,一把抱起尹执心,拉住刘媛的手臂,“你要干什么?为什么躲避我?也不去上班?” 刘媛沉默,一点一点地,把尹执心从陈静怀里夺回来,冷冷地说:“陈静,我有孩子,有丈夫,你的那些……不是我要的!”她冷冷地看着,她灵魂所系的人渐渐绝望。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陈静的身体里,有些什么早已经裂开,只是这一刻,彻底地,完全地,被刘媛亲手撕开。 “不要。你不要再来找我。”刘媛的眼睛神光黯淡犹如死灰,却牢牢地盯住陈静。 努力地,陈静强迫自己把撕裂的一切愈合,她从干涸的疼痛里笑出来,摸摸尹执心白透的小脸蛋,轻声问:“执心,妈妈不要再见阿姨,你舍得吗?” “不舍得。”尹执心用力地摇头,转向妈妈:“妈妈,阿姨做错事,你让她改呀,像执心做错事你让我改一样,妈妈告诉阿姨怎么做才对呀!” 陈静轻轻握起尹执心的小手,看着刘媛,眼泪静静地流淌。 刘媛在安静里,幽幽地,轻轻地叹气:“静,结婚,这是我们该做的。如果你结婚,或许,我们还可以见面,我和尹守成,和你,和那个男人一起见面……” “刘媛!”陈静心里好不容易勉强愈合的一切被砸得粉碎。“你要把我,给男人?” “对。” “你不在乎?” “对。” 尹执心分明地感受到,妈妈全身在发抖,像害怕爸爸的时候一样。 整个世界都灰飞烟灭,陈静眼里只剩刘媛一张冷白的脸。她轻轻摇着头,呼吸困难:“只要是我给了男人,你就愿意见我?哪怕是,这路边任何一个人,你也不在乎?”她的声音颤抖,已经飘离了身体。 “对,只要你跟了男人,就一切都正常了。对!”刘媛的眼神忽然狠决,抱着尹执心快步地往家走。 尹执心看见,陈静阿姨一直跟着,直到大院门口,被警卫拦了下来。 “刘媛,你回来!”陈静哭着,嘶哑着声音喊。 刘媛站定,轻轻回头,冷冷地说:“对不起。你做到之前,我不会再见你。” 尹执心被妈妈抱着,进了自家的小楼。妈妈瘫坐在地上,默默地流泪。她看了看妈妈,自己咚咚地跑上楼,站在阳台上,看向大院门外,形单影只痛哭不止的陈静阿姨。 “执心,叫妈妈出来,叫妈妈出来见阿姨!”陈静在大门外用力地哭喊。 尹执心看见,尹守成慢慢地朝家里走来,路过陈静身边,露出狰狞的冷笑。 陈静沉默了,她看着尹守成的背影,冷冷地沉默。 她被摧毁了,被刘媛的绝情,被自己的绝望,彻底摧毁。 尹执心趴在阳台上,看见陈静的脸,疯狂地冷静。那曾经温暖的眼神,变成两潭死水,它们轻轻看向尹执心,一个在空气中荡悠悠的声音,响亮却空洞:“执心,告诉妈妈,她要阿姨做的事情,阿姨现在就做,现在就做!” 狠狠地咬牙,陈静解开了衬衫的第一颗扣子,她闭上了眼睛,轻轻地,一下一下地,解除她为刘媛保有的一切,那些经历千山万水度过许多年月依然保有的一切。 因为,刘媛不要了,刘媛要她丢掉,才能再见她。 第一颗。 第二颗。 第三颗。 …… 衬衣。 裙子。 内衣。 谁都可以……刘媛说的,谁都可以,而她,只是想见刘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