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何时老-37

但很显然,目前这样做时机还不成熟,也无此必要。  她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做一个本来是小角色到她手上却有了光芒的授薪律师,把随之而来的名利小心地收入囊中。  “就当是储存一点生活资本和人生经历,你的本性不浮躁,将来安全着陆没有问题的。”粤然把孩子抱在怀里安慰。“你看梁听,不是在业内人评挺好的,‘魔鬼代言人’的描述,也不是每一个人都会不可避免地实践。”  《魔鬼代言人》是一部电影,讲述律师和撒旦之间不可避免的交易。法科学生大都看过并记住,时时用来警醒自己。但许多人,面对钞票和欲望,还是会步该片主角后尘,万劫不复,生死不能。  “外面的人叫我‘温柔一刀’,你不是知道吗?你不介意?”苏航想起这个外号就十分抗拒,虽然也知道里面含着褒奖与敬佩。  “为什么介意?我知道很久了,觉得挺好的。在家温柔就行,在外面砍别人多少刀我也不管你。大不了闯祸了,我帮你去摆平。”粤然笑着亲吻孩子的额头。  “那如果我砍你呢?要是我在外面闯的祸太大了,你摆不平呢?”苏航皱眉问。这是很有可能的。江湖说大不大,万一哪天跟爱人对簿公堂……万一哪天她又因为善良而判断失误……  “别忘了,我是恶魔啊,你小天使的嫩翅膀砍不伤我。摆不平,我就带着你私奔,世界这么大,有我在身边,你怕什么?”粤然很有信心。虽然她的名气不如苏航,但在真正细致的专业范围里,她有更好更快的发展空间,只需要几年,她就有能力承担生活,让她退下来。就算风浪再大,也是几年而已。  对啊,我怕什么?苏航在心里问着自己,窝在粤然怀里睡着了。  ……  苏豪和崔小捷的婚礼很简单,接新娘讨礼金这些游戏项目早早就搞定了,苏航和李翰林的伴娘伴郎串通双簧唱得天衣无缝。  因为两家节俭,开门礼金就是3900,一个很有意义的数字——苏豪和崔小捷作为资深助理时一个月的工资。  接下来就是重头戏——大宴宾客。  简直不知道该说是婚宴还是行业聚会,苏崔两家的亲眷,除父母大人在首席之外,其余全被安排在边边角角,中央的十几席全是圈里的头脸人物。  苏航甚至看见了陈之力陪同刑警队大队长前来赴宴,还有一脸不知所谓却不能不来的董宇。徐局和牛正也在场。还有众多重量级客户或者客户代表。  敬酒的时候,不是新郎新娘带着伴郎伴娘,而是李作霖带着新郎新娘和伴郎伴娘,一桌桌一席席地扫雷一般扫过去。  这根本是李作霖借苏豪崔小捷婚礼安排的“翻身”之宴。主打推出的噱头,除了缔结婚姻的喜庆,就是能喝又有能力且最近名头很响的苏航,还有他准备着力栽培的苏豪。  李翰林也跟着敬酒,却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于是开始阴阳怪气。  在旁边听着看着,苏航深感一个男人从此诞生了。一个,感叹怀才不遇,看不起别人低微,受不了别人高尚,又害怕被同等平凡的人识穿,这样的一个小男人,即将横空出世了。她心底不禁可惜,不知该感叹造化弄人,还是感慨人心不测。  还没有来得及装醉,她不可避免地真的醉了。  客户的酒她得喝,同事的酒她得喝,徐局的酒她得喝,协会众位老大的酒她得喝,牛正的酒她更是得喝,就连刑警队大队长之流的酒,她也不能不喝。她能拒绝的,就只剩下苏崔两家沦为配角的亲戚朋友。  整个晚上,只有三个人放过了她,递上的是橙汁而不是红白两色的酒。  其中两个是熟人,一个是梁听,另一个,就是陈之力。梁听是师傅,她感激,但从陈之力手上接过橙汁的时候,苏航在将醉的心神里百感交集,他们同时嘱咐对方:“老同学,保重。”  第三个人,初次见面,是一个重要的客户代表,叫邝维利,三十岁上下,一身得体的浅色休闲装扮,身形瘦削笔挺,五官细长。李作霖很重视他,特地把所里的几个年轻人都带到他面前敬酒,他却厚道地说:“男士喝酒,女士,来,我们喝橙汁,健康又养颜。”声音也是温润亮滑的,苏航在这份陌生的体谅中有些微感动。  邝维利说:“苏律师的人品早有耳闻,今日一见,酒品也是不错,佩服佩服。”  李作霖立即附和:“有机会合作,有机会合作!”  苏航在清醒的意识摇晃的身姿中客气地对陌生人以浅笑沉默回应。杯中各色的液体是商品,头脑中的知识智慧是商品,那么,人呢?  她盼望着酒席结束,回到粤然身边。  好不容易接近尾声,人大都走了,新娘子崔小捷搀扶着越醉越沉默的伴娘苏航上了梁听的车,转身对苏豪说:“老公,今后你和她比,谁会发展得更好?”  苏豪揽上妻子的肩膀,轻笑着说:“她是女人。”  “回所里吗?还是去我家?”梁听问徒弟。这一刻,她有些可怜这个年轻同行。如果苏航爱的是男人,那么,大可以光明正大来接她回家,但是现在,如果不是有自己这一个师傅,她也许只能自己走醉路,或者让那些酒桌上各有所图的男人有机可乘。  “所里。”苏航清楚地说着,拿出手机发短信给粤然。最后关头,她还是装了一下,摇摇晃晃地晕在崔小捷身上,不然,所里那些二流客户也来趁机灌一把,她的肝都要被烧烂去。  ……  “我装醉了,但吐不出来。”出租车里,她靠在她怀里小声说。  “知道了。乖,回家再说。”她只有心疼,早把那个馊主意给忘了。要是她吐了,可能更难受。  “明天,回你家吃饭,我要吃阿姨做的西红柿炒鸡蛋,今天那些菜,我都没有动几口,油腻腻的。”她蹭着她的衣服撒娇。  “好,明天回家吃,后天跟郁杰她们吃,都是你喜欢的人,好不好?”她见识过很多酒局,自己喝过不少,见过不少其他的女人喝醉,可唯独看着怀里这一个人酒醉会心酸得想哭。  她摸索着从包里拿出一沓礼券和两个红包伸到她面前:“中秋节的月饼票,李作霖给了,梁听给了,苏豪给了,还有几个客户也给了,我送了五张给牛正,给了两张陈之力,这些,给你妈妈。红包,给你。”她真的一点都没醉,意识清楚地向自己和她交代着,喝得这么难过是为了什么。  她接过她手里的一切,配合地、心疼地回应:“辛苦了,亲爱的。”  身不由己?这是个实在讨厌的说法。  137第七十六章 瓶中诗歌(三) ...  “阿姨,叔叔,我们先睡了,晚安。”  “哦,好,好,晚安!”  从浴室出来,苏航怯生生地跟粤爸粤妈打了招呼,慌忙又小心地逃进粤然的房间,关上门,用力地深呼吸。  粤然伸长腿坐在床上,嘴角弯弯,大眼睛漾着掩藏不住的笑意:“现在报时,北京时间十九点三十三分。睡觉?苏律师,您的逻辑很强大。”  苏航嗔怪地噘嘴:“那不然怎么办?我怕他们,他们也怕我,还是不要勉强大家的好。借口拙劣了一点,不是更显得和你父母之间有默契?”  不互相排斥已经很难得,应该给一点时间大家适应相处。彼此都不要强迫对方接受或者改变。苏航是这么想的,粤然知道。“是,谁也辩论不赢苏律师。”她伸手示意孩子到自己身边坐下。  “不知道那些所谓‘正常’的情侣夫妻,面对长辈的时候什么感觉?情不自禁的时候是放任自流还是隐忍压抑?”苏航一边走到爱人身边,一边自语般询问。  “不知道,你要不要去找个人体验体验?”粤然笑着问,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的不悦。她看着爱人的小圆脸,惊觉自己在怀疑什么——苏航不像她,甚至也不像她之前的任何女朋友,她们都一早知道自己喜欢女人,排斥男人,可苏航的性向并不是这么明显,她在生命里目前为止只对自己动过心,如果万一有能打动她的男人出现……粤然忽然十分惧怕。  “不要!”苏航想都不想就笑着否决了爱人的提议,挨着她斜靠在枕头上,数着她的睫毛柔声说:“我只爱你,如果你变成男的,我就勉为其难体验体验,其他人,免谈。”她知道,那个问题是爱人缺乏安全感的试探。  粤然看着爱人柔暖的脸庞,细想着她话语里的意思,禁不住笑中带泪:“要我去变么?”她觉得自己坏极了,也笨极了。  “不要。”苏航靠进粤然怀里笑。  “为什么?”粤然拥着她问。  “第一,危险,又花钱,还不保证效果,”苏航为这个理由笑得不好意思,赶紧说,“第二,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所有一切,真的喜欢,不需要丝毫改变。”  “为什么?”粤然还是问,想听到更窝心的答案。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苏航不想再讨论,“你是我会爱上的唯一人选,既然都长成这样了,那就这么着吧!”  唯一,这是最好的答案,粤然满足了。“宝贝,坐这里。”她让孩子坐在自己腿上。  苏航听话地坐在粤然腿上,和她对面相拥,两脚伸到她腰后盘住,抵着她的额头边吻边笑:“亲爱的,你说我们这个姿势像什么?”  “什么?连体婴儿?”粤然宠溺地看着她在自己面前一贯孩童心性的笑脸。  “不是。”苏航继续笑。  “什么?”粤然吻着她耐心地等待答案。  “《爱经》里面的姿势。”苏航把脸窝进粤然的脖颈之间,不好意思地躲藏。  “你可真是!”粤然掐一下爱人的腰,“今天又什么都不能做,还诱惑我?”她也忍不住笑,在一起久了,两个人连例假时间都几乎一致,以前听人说这件事情会传染,她还不信,现在却不得不相信。  “我可没有诱惑你,是你自己整天使坏。”她抬起头笑问:“你以前……高中考试都考几分?”问完大笑着继续躲藏。其实她是想问,她以前跟别人是不是也常常使坏,硬是忍下来了。  “59分。”她知道那个“以前”的色彩必定不像试卷这么单纯,于是隐晦地暗示:“现在才经常100分。”  “哈哈!”她听懂了,更好笑,“100分?谁给你打的?自大鬼!”  “那你说,多少分?”她有些无可奈何。  “90分,最多。”她重新露出小圆脸,摇头晃脑地说。  她不禁皱眉,不满地抗议:“90分?还最多?为什么扣掉我10分?”一个没有经验的老师,面对开放性试题,不是应该很容易给满分么?何况她这个学生要勤奋有勤奋,要能力有能力……  “长期作战能力占10分,现在还不能下定论。”她边说边脸红,虽然其实要表达的不是那个意思。  “呵!”轮到她大笑:“长期作战到几时?你要什么时候才下定论?”她还真没想过长期作战的问题,原来孩子很贪心?  “世界末日。”她依然笑着,却忽然认真温柔起来。“明白么,世界末日?你,愿意么?”她再次温柔地表达。  越来越爱,爱得越来越贪心,几十年不够,一辈子不够,几辈子不够,永远太抽象,轮回不可知,她唯一想到的合适词语只有一个:世界末日。  她在她的温柔里听懂了,安静地点头。她当然愿意,做她的唯一到世界末日。  其实什么也不做,只听听彼此的心意,也能美好得叫人发颤。  “明天去哪里见郁杰她们?”粤然轻声问。  “西子心门。”苏航回答,又问:“是不是奇怪为什么不去无缘?”  “不奇怪,我们四个见面,当然不去无缘。”  ……  “为什么来这里?”坐在窗边,尹执心冷眼打量着窗外“西子心门”附近的环境,只看见一片安静的住宅小区,但道路宽阔,绿树成荫,初秋的午后阳光美好。  “苏航选的,她说这里环境好,人也少。她怕去无缘你会不让她们做东。”郁杰看着尹执心近在身边的身影解释。其实,她知道,自己和执心都不想去无缘。  尹执心沉默数秒,缓缓回头:“她很周到,是不是?”  郁杰凝视着尹执心的脸轻轻点头,明媚地笑说:“执心,你今天很美。”  跟平日里的淡雅素净不同,尹执心今天穿了浅粉绿底子墨绿疏朗流线碎花伞裙,腰间用深棕色腰带束着,勾出了身体的轮廓,显得不那么单薄,脸上虽然仍是不施脂粉的苍白透亮,却换了橙红色的唇膏,衬着肤色和衣着,把她原来轻飘透明的白皙显得明朗透亮。郁杰看得出,她刻意地打扮过了。  尹执心在郁杰的赞美里微微低头,又慢慢地抬起来,看定郁杰明艳素净的脸庞:“小杰……你今天,没有化妆。”  夕阳耀目的光线从窗外照进来,郁杰觉得尹执心的脸在背光的阴影里微微泛红,轻轻扇动的睫毛下面,冷冷的眼波中流淌着回忆里的温情,她知道,她在想自己以前阔朗率性的样子。“只和你,和朋友在一起,不需要。”她的声音不自觉地轻柔。  尹执心略微点头,仍旧转头看向窗外。她觉得窗外的阳光闪烁着,像要把面前冰凉的玻璃窗刺穿,再刺进她的心里。  郁杰看着尹执心盘得紧紧的发髻下,亮白细柔的肩颈线条,似乎在阳光下有着重合的浅影。“执心,是不是,不习惯见我的朋友?”  尹执心轻轻摇头,沉默,她看见窗外,楼下,两个年轻女人手挽着手缓缓而行,怡然自得地说笑,神情间恰到好处地亲昵,令人羡慕。她轻轻地抿了抿难得鲜艳的嘴唇。  ……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苏航牵着爱人的手,仰头看头顶树叶间遗落的亮眼天光,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粤然无奈地忍受着爱人像小朋友一样晃动她们握在一起的手,心不在焉地问。  “尹执心很漂亮。”苏航说完,眯眼斜睨着观察爱人脸上的神情。  粤然笑着摇头,对孩子这种时不时出现的幼稚试探深感无语,再看到那道假装威胁的眼神,更加好笑,故意拉长着声音说:“你现在观察我没有用,要等我见到真人,那时侯的表现才能作准,是不是?”  苏航脸上装出来的嫉妒威胁被爱人的满不在乎打散,恢复柔暖的微笑。  一路都是暖暖的阳光,她们悠闲地走得很慢。  ……  尹执心忽然把脸转回,紧抿着唇看住餐厅门口的方向。  郁杰感觉到身边人明显的紧张情绪,轻声问:“你看见她们了?”  “她们来了。”尹执心的声音冷冷的,也是紧紧的。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如此。  郁杰顺着尹执心的视线看去,见到牵着手翩然而至的两个人,一致的白衬衫牛仔裤,一致的短翘小马尾。她向她们轻轻招手。  尹执心看见,苏航还是暖暖地微笑,眼神里透着热情,安静地朝自己和郁杰挥手。而粤然,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她肩上挎着一个机车包,而苏航手里,却什么也没有。  “郁杰,执心,你们来得真早。”走近了,苏航笑着招呼,一边接过粤然递过来的机车包,放在自己身边。  尹执心注意地看,粤然只是微低着头,留意着走进卡座的苏航不要被桌角撞到,而苏航只是看着自己和郁杰,可是,她们交付接手的动作却默契地毫厘不差。  苏航和郁杰对望一眼,略点了一下头,看着粤然说:“粤然,这是郁杰的朋友,尹执心。”又看着尹执心笑说:“执心,这就是粤然。”  尹执心看见了,介绍自己之前,苏航和郁杰的对望点头,和介绍粤然时甜蜜的笑容,她都看见了。她也听见了,自己被称为“郁杰的朋友”,而不是“女朋友”。她向粤然伸出手,说:“你好。”声音像冰块被敲碎一样冷脆。  “你好,尹执心。”粤然微笑着握了握确实白得透明发亮却冰凉的一只手,就准备照料苏航坐下,以免她不小心坐到自己的大包,却听见对面初次见面的朋友冷冰冰硬邦邦地问:  “粤然,你的握手很马虎,是怕苏航吃醋吗?”  138第七十七章 瓶中诗歌(四) ...  三个女人一台戏,无聊或者热闹。  那么,四个女人,而且是两对经历各异的情侣,是不是,会变成互相观看?结果,或许和风细雨,或许,暴风骤雨?  粤然看见自己的爱人憋了一张红红的小圆脸,分外令人怜惜;再看郁杰,这个曾经肆意搅局几乎破坏自己和苏航爱情路程的冷艳女人,此刻是个表情瞬息万变的呆美人。  “执心……”郁杰注视着身边人冷傲的侧脸,轻声呼唤。她的声音有些微不易察觉的发抖,眼睛里闪现着尴尬、了解、心疼,甚至,惊喜。是的,她惊喜着,为了尹执心痛苦之外的另一种炽烈的情绪波动。  尹执心听见身边人嘴里低声吐露自己的名字,暗含情绪多重,不易察觉地咬了一下牙,双眼仍是紧紧盯着粤然。她的体内,有许多断裂的冰屑在斜插乱飞,冰冷混乱地搅动着意识。  粤然意识到,在这个突然清冷的局面中,能够救场的只有自己。淡淡地一笑,她平和地回应尹执心:“不是的。我一贯对人平淡,并不是不认真。让你误会了,很抱歉。你看,我甚至都没有跟郁杰握手。”说完,她把冷傲的女王留给对面虔诚的信徒关顾,自己转头专心照料身边尴尬的孩子坐下,稳稳地握住了孩子的手。  苏航看见爱人眼里带笑的揶揄,只是微微笑着回应,并不多作表示——郁杰和尹执心算是难得的朋友,对这样的朋友,她的容忍底线很宽很宽。  郁杰略微动了动,眼神还是落在尹执心的脸上。  尹执心看见对面两个人内容丰富的眼神交流,轻轻扭头看向郁杰,看见她眼中微有些湿润的、自己冷白的影子。慢慢地,她回转头,重新面对苏航和粤然,视线落在桌面的瓷白色水杯上。  “苏航,”粤然看着双眼像被钩住一般追随着尹执心的郁杰,又看向面容清冷情绪不可捉摸的尹执心,略一思量,淡然地笑说:“苏航和我,都很期待今天跟你们的会面。”  尹执心下垂的视线重新落在粤然脸上,又落在苏航脸上,像一阵微凉探问的轻风,无声地拂过。  粤然没有在意,只是看着郁杰笑——不管怎么样,自己的女人不对劲,总该出来救救场吧?可这个聪明伶俐狡黠多思的老对手,此刻却是沉默温柔。她只好认命地轻笑,回头问脸上红潮慢慢褪去的孩子:“渴吗?”  苏航点点头,乖顺地看着自己的爱人,很有些同情,因为莫名变成聚会的主导角色,是很奇怪的。  粤然了解又无所谓地笑,打着响指叫侍者过来,要了两杯柠檬水和菜单。侍者很快一一送到。  总归今天是自己和爱人请客,主动些也无妨。她一边把柠檬水送到爱人面前,一边把菜单递给尹执心——粤然真不想主动去招惹这个女王,但郁杰和尹执心的角色一望而知,她只能招呼理当最优先的一个——“看看想吃什么,今天我们做东,不要客气。”  尹执心沉默接过菜单,不声不响地看。郁杰此时恢复了思考说话的能力,对苏粤两人歉然一笑,“想带执心看看这周围,所以来得早了一点。你们呢,怎么来的?打车到楼下?”她用随意的寒暄打破沉默。  “我们家吝啬鬼不肯打车,所以坐了公车。下了车慢慢散步过来。这里附近环境清幽,这个季节也舒服,确实可以看一看。而且,附近有个酒吧,也很不错。”粤然笑着回应郁杰,末了忽然想起几年前两人之间一笔不了了之的旧债,信手拈来调笑这个昔日的对手今日的朋友。  郁杰也想起来了,笑着点头:“是的,那个酒吧确实不错。这里周围环境也不错。白天和晚上,各有各的安静景致。”她和粤然相对一笑,又看向苏航,却发现老同学在微笑里小心谨慎地打量着自己身边的人。  粤然也觉得手上一紧,苏航软嫩的手忽然加重了相握的力道。  “粤然,你和小杰,是很好的朋友?你怎么知道这个餐厅,和那个酒吧?”尹执心冷脆的声音不期而至,郁杰说过,曾经差点拆散眼前的两个人,她记得,又问郁杰:“你怎么知道这里晚上的景致?还有那个酒吧?”  粤然听到“小杰”这个称呼,跟认识中的郁杰形象反差实在太大,不禁莞尔,再看郁杰在女王冷酷的问话下有些呆楞,于是回答:“我和郁杰,算是不打不相识。至于餐厅和酒吧,是通过苏航知道的。”  尹执心听见答案,扭头期待郁杰的回答。  郁杰宽厚地笑笑,说:“我晚上来过,所以知道这里晚上的景致,那个酒吧,也是去过,所以知道。”  看见郁杰竟然有些紧张,又意会她对尹执心的回答中缺乏技巧的隐瞒,苏航和粤然对望一眼,同时将笑容藏在嘴角。  “不打不相识,是为什么?”尹执心看着粤然问,“小杰说晚上来过,去过酒吧,是和你一起吗?”她直觉是跟粤然有关,因为郁杰说话时的腔调语气和笑容。  见尹执心不问郁杰问粤然,苏航轻轻地噘了噘嘴,郁闷自己的爱人怎么就变成女神审问的对象了。她看看尹执心冷白的小脸,又看看郁杰明艳之中温柔泛滥不知所措的漂亮脸蛋,最后把视线落在粤然的脸上,充满怜惜同情地眨着眼睛。  粤然看着孩子脸上的神情变化,只觉傻气得可爱,笑着伸手环住她的腰,转向尹执心淡然地回答:“不打不相识是为了苏航。郁杰什么时候第一次来这里和去酒吧,我不得而知,但她确实和苏航晚上来过,也带她去过那个酒吧,所以苏航才知道这里,又告诉给了我。至于我跟郁杰,除了苏航之外没有任何交集。”  无缘无故地成为朋友的爱人提审的对象,她只觉得莫名有趣,但这个朋友,是第一次把自己的女人拐进酒吧的人,她可也记着,两厢情绪一碰,她小小地恶魔了一把,完整地陈述了事实。  苏航听爱人这么一说,被搂着的腰都要抖起来,她料定郁杰要惨了——如果是自己,听见爱人曾跟别人晚上来这样的地方,还有酒吧,也会醋意乱飞的,更别说再有什么“不打不相识”的情节提供无限幻想空间。但是粤然所说的,又确实句句属实并无虚言。她只好向郁杰投去同情的眼光。  郁杰一双美目顿成寒星,光芒直刺粤然,嘴角虽然有笑,神情也已经不轻松。  尹执心定定地看着粤然,冷冷的眼神收回,停留在桌面犹豫着飘移向苏航,最后定在了郁杰脸上,声音冷而沉静:“你为了苏航和粤然打架?你和苏航晚上来这里,还,去酒吧?”  郁杰黑着脸狠狠地瞪视粤然,稍有些苍白的红唇紧抿,迎向尹执心的冰冷目光,低沉而温柔地说:“没有和她打架。跟苏航来这里,是想谈一些学校里不方便谈的事情,跟项目有关。去酒吧,只是饭后散步路过,进去看了看。”  尹执心沉默地思考身边人的话,冷而静的脸上忽然眉头一皱,又问粤然:“那你为什么说,不打不相识?”  粤然无所谓地牵一牵嘴角,看着郁杰说:“不打不相识,不一定是面对面打架。不过,都过去了,那时侯大家都……虽然不小了,但也还挺幼稚的,至少比现在幼稚。对吧,郁杰?”  郁杰在霜冻的表情里,也牵着嘴角笑,冷冷地点头。  苏航向爱人看去,虽有些抱怨嗔怪,也依然是温柔的。  想当初,她们刚在一起,受了许多的苦和考验,特别是粤然。虽然不全跟郁杰有关,但她在暗处优雅轻巧地翻手为云,也确实为她们增加了许多额外的干扰。所以,家里这个恶魔小小地恶作剧一下,苏航能理解。  可是当下,她不能不同情郁杰,还是抱怨地看着粤然,眼神诉说着:为什么提那些事啊……粤然看着孩子,宠溺又调皮地笑,大眼睛忽闪着撒娇和无辜:这是事实啊,我总不能骗人吧?再说,我也没说什么……  苏航无奈,对爱人撇了撇嘴,正想着说点什么,把注意力从这尴尬的话题引开,尹执心又发话了。  “我知道,小杰说过,她为了项目差点害你们分手,粤然,你说的不打不相识,是指这个吗?”  “项目?”粤然笑了,“郁杰……”  她想说:郁杰,那之前很久,你和苏航连项目影子都没见过的时候,我们之间就不那么痛快了吧?  但是她忍了。事情都已经过去,自己和苏航也好好儿的,现在大家朋友相聚,玩笑开过也就算了。“郁杰说是就是吧,我也不清楚。”她最后平静地说。  “可是为了谈项目,需要到这里吗?学校,学校附近,或者远一点,没有合适的地方?这里离L大非常远。而且,那个酒吧,是什么酒吧?散步为什么要进去酒吧?为什么要散步?”尹执心眼望着桌面,边思量边发问,声音细而清脆,伴随着冷,像是一片冰层在小声缓慢地“呲啦呲啦”,不知不觉四分五裂。  郁杰抿嘴,眼望着粤然,要怪又不能怪,只好担忧地看牢尹执心沉思的侧脸。她不知道该怎么给解释。  粤然和苏航相视沉默,也不知道该给这个场面什么反应。尤其是粤然,眼里有揶揄爱人的笑意,也有无可奈何。  尹执心此刻纠结的问题,和她们有关,她们也能大致猜到一些模糊的原因,但真正有能力解释的,就只有郁杰。总不能,让她们来剖白郁杰当年捉摸不透的内心吧?  很显然,郁杰也不想这么做,板着明艳的一张脸沉默。她慢慢醒悟,尹执心今天的情绪波动,和当年自己看着粤然一步步得到苏航时的感受,几乎如出一辙。于是,更加不愿意说明当时的心态,不愿意强化尹执心内心的挣扎。  四个人表情各异地安静,像一潭清澈见底却深处微澜的湖水。  有两个声音打破了这种安静。  “苏航,你怎么肯跟小杰来这么远?又怎么肯跟她去酒吧?粤然,那时你们已经在一起吗?你不担心吗?”尹执心冷脆的声音向着并不熟悉的朋友同时发问。  “几位小姐,需要吃点什么呢?”等待召唤许久的侍者终于耐不住过来询问。  139第七十八章 瓶中诗歌(五) ...  有句老话叫做:船到桥头自然直。  粤然不爽了。不是生气,只是不爽。她仰后倒向卡座沙发柔软的靠背,脸上摆着一种意味深长的期待,看着尹执心和郁杰沉默,左手搂着苏航的小圆腰,紧了紧力道,暗示自家的孩子不许说话。  凭什么要她们来为场面的气氛负责?而且,对面的两个人,一个冷酷强硬毫无所谓,一个沉默温柔束手无策,根本是在实际主导和放任着今天的气场由明朗转向诡异。粤然右手拿起面前的杯子,悠然自得地喝着柠檬水,决意在这一个晚上把自己和爱人放在观众的位置上,在忍受不了主动退场之前,看一场意料之外的戏。  戏的名字叫:一物降一物。主角:尹执心,郁杰。  苏航懂得爱人的意思。腰间修长缠绕自己的一条手臂已经在霸道地传递信息,她自然是不敢违逆爱人的旨意接尹执心的话茬儿。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怎么接。难不成,告诉朋友的爱人,自己当年一早识破了郁杰同类的身份,知道她对粤然的挑衅,所以想顺着郁杰的意思来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当然不行,以尹执心的智商,很快能推出郁杰和粤然之间其他的芝麻绿豆纠葛……郁杰在爱人面前是什么形象?  可她无法像爱人这么潇洒,看着站在桌边的侍者思量着该怎么打发。  尹执心还在冷冷地等待答案,眼神定格在粤然和苏航紧挨着的肩膀中间,那一道几乎不存在的缝隙。  郁杰坐得笔直,一双美目波光流转,视线的方向是粤然的一脸泰然自若,实际上目中根本无人亦无物,只有许多情绪在交替奔跑撞击。  愣头青侍者大概只有二十出头,站在桌边,发现四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都沉默着不理睬他,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创伤,早过了变声期的嗓音如出水的野鸭一般响起:“四位小姐,请问需要点什么?”他大概是有些不忿了,但是不敢造次,餐厅的规矩很严。  “要不,我们简单一点,来两份情侣套餐吧?”苏航暖暖的声音轻柔和缓地飘在沉闷的空气中。她看向尹执心露出征询的微笑。  情侣套餐……尹执心小小的头颅点了点,忽然觉得心里泛着冰渣的冷镜闪了一下温暖的柔光,令她整个人稍微柔软地松弛。  粤然更加不爽了——自家孩子不听话!一双大眼睛严厉地盯住苏航的小圆脸,她把五官凝结成一个精致的威胁。  苏航朝爱人嘟起了嘴,皱眉眨了眨眼睛,无声又无辜地申诉:不然怎么办嘛……粤然撇了撇嘴,放过不习惯作恶的爱人。  尹执心看着她们,脊背又冷硬地挺了挺。  “本店提供四种情侣套餐,分别是ABCD餐,A餐有两份罗宋汤两份餐包一份意大利肉酱面一份泰式烤牛排可以选择配白米饭或者意大利面另外还可以选择冷饮或者热饮冷饮有水果缤纷缤纷夏日蜜桃浓情等等六种选择热饮有咖啡奶茶红茶热牛奶其中咖啡有蓝山摩卡布淇诺碳烧曼特宁同时还有甜点选择包括抹茶雪茸巧克力草莓慕司芒果雪糕蛋糕,请问四位选择什么?如果要B餐的话……”  侍者看着她们桌面的中央,有如唐僧念紧箍咒一般念念有词,流利通顺却毫无标点符号地报着菜单,生怕别人不知道他的幼小心灵受到了冷落和轻视的无情伤害。  苏航听着嘴角越来越弯,不知不觉靠在了粤然肩上饶有兴味地边听边笑;粤然好歹道行比较高,来一个面无表情充耳不闻,一心一意感受爱人依靠带来的温暖。  尹执心看着两人的亲昵,只觉得侍者低沉刺耳的嗓音十分多余。  “哪个套餐最贵,哪个套餐有配酒?”郁杰的素颜忽然绽放一个媚笑,眼神凌厉地飘向粤然。  “D餐。”差点把自己弄窒息的侍者回答,顺便中止了他看起来永无止境的菜单朗诵。“请问两份套餐都要酒还是只有一份要?因为配酒的话要加收……”  “都要,要加收什么买单的时候跟对面的小姐说,不用告诉我。”郁杰的笑脸更加妩媚,眼神柔美地看住年轻侍者。  侍者受宠若惊,连忙写单,又两眼呆滞地看着郁杰说:“为四位重复一下,你们点了……”  “不用重复,请你离开!”尹执心清冷的声音忽然出现,冷冷的眼神写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嫌恶地看着侍者流连在郁杰脸上的一双眼睛。  侍者冷得打了一个激灵,微微一呆,沉默地离开。  苏航看见尹执心冷而酸地赶走侍者,靠着粤然的肩膀,默默低下了头,小小的嘴此时几乎弯到了两边耳根,右手食指轻轻一下一下地戳着粤然的大腿。  如果说她是醋坛子,那她的醋意流淌起来,好歹也是“上善若水”,迂回曲折地把敌人酸化软掉,总归会给爱人留点面子。但尹执心,则根本是一个醋冰窖,醋意挥洒起来是直而尖利的冰屑冰刀,专伤外人,不怎么扎向郁杰,但过于明显的冷刃,也把郁杰的面子划得差不多了。  粤然想笑不肯笑,搂着苏航的手在她腰间握了握,制止孩子期待有乐共享的小挑逗,嘴角还是不自觉弯了弯,两眼闪现迎战的神情,看住郁杰暧昧不明的笑脸。  “不介意吧?”郁杰在明艳的笑里挑着眉毛问粤然。  “当然不。”粤然回赠她一个无所谓的微笑。郁杰到底恢复正常了,她想。  她们还是比较习惯这样跟对方打交道,亦敌亦友。  “苏航,如果你不让她喝,那我一个人喝就好。虽然圈子里的人都说你的酒量不错,但我估计,”郁杰对粤然抬起下巴,双眼闪着狡黠的微光,“粤然不会让你喝。”她轻松自如地挖苦对面相互牵制的恩爱伴侣。  粤然眯起眼睛认真地点头:“有我在,当然不会让她放肆。至于我跟不跟你喝,要看你有没有好的理由。”她不忘在对答里小小地揶揄对手在爱人面前的无能。  苏航和尹执心同时扭头,表情严肃冷淡地看自己的爱人,她们同时发现:某人突然自作主张,似乎是想找死?  两个某人也几乎同时回应自己爱人询问审视的眼神,但表情各异。  “别这样,我不一定喝。何况,我们和她们很少见面,就是喝,也只喝一点点,好不好?”粤然小声温柔地对爱人说。苏航眨了一下眼睛,眼里小小地露了一下凶光,不置可否。  郁杰看着尹执心冷白的小脸,收起笑容,沉沉地说:“执心,她们是朋友。你有什么问题,我来回答。”尹执心冷冷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啊,豁出去了?粤然稍偏着头,对着郁杰戏谑地笑。  与其被她慢慢地审,还不如自己痛快地招。郁杰斜睨着粤然揶揄的眼神轻笑。  最重要的是,尹执心吃醋了,近乎直白地吃醋了,不仅如此,她还在不自觉地、非常明显地嫉妒苏航和粤然的亲密——郁杰最初有些惶恐,但终于觉得这是件好事:面对尹执心压也压不住的醋意和嫉妒,也许,她能说一点压抑许久的心声,让尹执心更明白自己的心意。就算尹执心始终不能解开心结,至少能够更了解自己,更安心。  她也只想用她的陪伴,让她安心地活着。  尹执心在郁杰的温柔里,身上的寒慢慢向外飘散,冰冷的眼神沁入清凉,对着苏航和粤然轻声说:“很抱歉,我只想知道你们过去,发生过什么。”也许是夕阳余晖与室内暖黄的灯光交错映衬,她的耳根泛着浅淡的粉红。  粤然淡淡一笑,苏航微笑着摇头,她们同时觉得有一种悲凉弥漫——对面的两个人,自始至终没有丁点儿身体接触,连肩膀和指尖都不曾碰一下——如果是她们,有这样强烈的情绪交互,即使再多人在身边,怕是也忍不住紧紧地握一下手吧?互相对望一眼,粤然放开了苏航的腰,苏航把右手放进粤然的左手,两人同时坐得笔直,像对面的两个人一般笔直。  郁杰对她们露出一个笑脸,柔暖明媚。  “我们的过去,就是同学,但只有郁杰了不起,读了博士,还能留校任教。”粤然对尹执心温和地回应,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摇摆了一下。既然对面伉俪觉悟了,她也就不再冷眼旁观。  “没有什么了不起,教书匠而已。倒是你们,外面风大雨大,还能安然无恙,不容易,由不得人不佩服。”郁杰同样温和地回应。  气氛终于放松,苏航整个人懒下来,握着爱人的手东张西望。  尹执心看着苏航的心不在焉,安静地等待着。郁杰说会给她答案,她就不问,只等,因为知道不会失望。  侍者过来摆好餐具,酒水和菜品很快陆续呈上,桌子显得有点窄小。  “执心,当时我知道这里,是苏航宿舍的一个女生告诉我,这里的西餐特别可口,进餐气氛也好,你觉得呢?”郁杰为尹执心打开餐巾,尹执心接过,自己铺好,轻轻地点头。  对面苏航却是百事不管,一切由粤然照料,而且是用空着的一只手照料。  “苏航,吃饭也握着手么?那你怎么吃?”郁杰忍不住揶揄老同学。  像一个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秘密被人识破,苏航瞬间脸红,松开被粤然握着的手,轻轻放在桌沿,不安地看着粤然。  “啊,原来你还有一只手呀?”粤然像幼儿园讲故事的阿姨,对着孩子疼爱地笑。  苏航瞪爱人一眼,继续沉默。  尹执心也忍不住露出难得的微笑,弧度微翘令郁杰欣喜。  140第七十九章 瓶中诗歌(六) ...  天色已晚,窗外的日光渐渐消逝,室内灯光暖黄暧昧。时间到了,从某一个角落,飘来隐约叮咚的钢琴曲,淡淡袅袅,似有若无。  心绪在乐声里流淌得潋滟,人变得感性而沉默。  尹执心似乎忘了自己的问题,只是看着对面的两个人发呆。好像在照镜子,照见了一直想要的、找不到的自己,冷雾里有一丝暖而湿润的气息,不知不觉地缠绕双眼。  粤然把汤端到苏航面前,低头在她耳边小声叮嘱:“小心烫。”得到孩子的微笑点头作应允,她才满意地抬头,一刀一刀耐心细致地把面前的一盘牛排切成许多小块,一边和郁杰不紧不慢地聊着工作,那些浅层面的人和事。  “你的老板调走了,到校办顶着硕导和教授的头衔做行政工作,听说负责学校基建工程的发包,混得风生水起,还是一样到处海吃海喝,只不过现在是人家陪他,不再是他陪人家。”郁杰一直留意着尹执心,一边说着学校里的人事变化,一边斟满了两杯酒,放一杯到粤然面前。  苏航喝了几口汤,看住了粤然面前的酒杯不动。  粤然把切好的牛排放在爱人面前,又拌好了意大利面条放在一侧,把苏航面前的汤碗挪走,才缓缓地说:“他调走了很好。郁杰,我说过,要我陪你喝,得有足够好的理由。”眼睛却是专著地看着自家的孩子,满含着宠溺的笑意。  郁杰把杯子握在手里,看着粤然不得闲的一双手笑,“在我确定你得空喝酒之前,还是把好理由留着,你随意吧。”她小啜了一口杯中流光溢彩的深红色液体,转头问尹执心:“怎么不吃?在想什么?”  尹执心回望郁杰一眼,沉默,轻轻摇头。  她无法言说心里的感觉。  苏航和她前两次见到的时候都不一样。眼前的苏航,安之若素地接受粤然的安排,顺从而乖巧得近乎于陶醉。  这情形令尹执心不舒服,却又忍不住细看,想要逃离,却又舍不得,有一种感觉在膨胀,在破坏。她看着郁杰,轻轻地皱了皱眉。  郁杰了解地笑笑,轻声说:“尝尝吧,这里的菜色不错。”说完,对自己的老同学笑:“苏航,我记得第一次和你来这里,你切牛排也很熟练?”  “退化了。因为太懒,所以退化了。”粤然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儿,自顾自用叉子卷了一点意大利面条送进嘴里,连着几乎忍不住的笑意一起咀嚼掉。  苏航装作没听见,斯文淡定地细嚼慢咽,然后微笑着对尹执心说:“执心,这里叫做‘西子心门’,你觉得这名字好吗?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觉得这名字很妙。”  尹执心细细一想,微微点头:“是不错。配合着装修和灯光基调,很有点出人意表的心思。”  粤然和郁杰对望一眼,笑而不语。郁杰看着尹执心的侧脸,眼波不自觉温柔流转。  “是啊,人皆知西施捧心,都以为那一颗疼痛不止的心是冷的吧?殊不知走进她的心门,原来这样温暖幽静,不得不惊喜。甚至会忍不住想,是不是正因为有温度,所以那一颗心才时常疼痛?”苏航清清淡淡地描述着心里的想像,看着眼前数次见面一贯冷傲的女人,浅浅地笑。  尹执心听着苏航说出自己不愿意描述的感觉,耳中飘进悠扬的乐声,像一缕温泉注入脑海,沿着脊椎缓缓流遍全身,暖得令她颤抖。“这里,只有这一首曲子?”她看向郁杰问。  “好像是。我第一次和苏航来,放的也是这一首曲子。”郁杰温柔地笑。她也听见了苏航的话,她知道尹执心的感觉,感同身受。  “这里只有这一首曲子。”粤然看着对面的两个人,那些明显的情愫,和拘谨的言行,只觉得辛苦,“上一次我和苏航来,她特地问了侍应生,得到答复是确实如此,据说,是老板认为,一颗心只有一首主题曲就足够了。”  沉默片刻,尹执心在郁杰专注的凝视中慢慢垂下了头。  “粤然,跟郁杰喝一杯吧,为我们的交情。”苏航看见了郁杰眼里闪动的泪光。不是明白,只是感觉,她为朋友惆怅。  粤然了解爱人的心意,默默举起了杯子,安静地等待。  郁杰回头,眼中星点光芒犹在,举起酒杯和粤然相碰,“她给的理由,就是最好的理由?”  “当然。”粤然回答。  她们都只是小小地轻啜。  “苏航,我欠你的人情,可算是还清?”郁杰放下酒杯,恢复明艳的笑容。  “我……用别的还你?”意会郁杰所指,苏航微有些惊慌,恳切地请求老同学,“那一个人情,你还是欠着,可以吗?这一次,当我欠你的?”  “好。”郁杰脸上笑容放大,爽快地点头,“我对你的要求,一样。”  几年前,苏航要求郁杰在自己没有能力的时候,尽力帮助粤然,算是偿还给予她项目资料的情分。今天,郁杰将同样的要求回赠,算是对帮助苏航躲过协会调查的回报。  都是为了她。  “一定尽力。”苏航微笑着点头,双眼不禁湿润。  粤然半眯着眼睛,看住自己的爱人。她听见一些自己不完全明白的事情。苏航回报她温柔的眼神。  尹执心也好奇地抬头,看住郁杰。“粤然,我只是要求她,不要再掐我的脖子。”郁杰揶揄地说。  粤然没有回头,仍是看着苏航,流露询问的眼神。  苏航笑:“对。我曾经要求她,不要再做令我想掐死她的事情。”她小小地抿了抿嘴唇。  略微回想,粤然合理化了这个解释,轻轻弹了一下孩子的耳垂,放过了这个话题。  只剩下尹执心一个人不懂,冷静地看着苏航线条柔和的小圆脸,想像着“掐死”两个字能有多少种非暴力解释。  苏航被看得不好意思,求助地看看粤然,又看看郁杰,忽然灵光一闪,看着尹执心轻声说:“执心,不要奇怪,先吃点东西吧。我们几个同学之间的事情,郁杰刚才不是说了?她会告诉你的。”  “呵!”听见苏航明目张胆地撂挑子,郁杰禁不住哼笑,戏谑地看着粤然:“是你调教的吧?这可不像她。”  “天赋,无师自通。”粤然弯着嘴角说完,配合着爱人的话,先吃起来。“这里的菜式都很不错,多少尝尝吧。”她不忘对尹执心客气一番。  尹执心进食的动作缓慢优雅,只是并不在意的一种冷,似乎令眼前色泽丰富味道香浓的食物也变得冷而清淡。  反观苏航,虽然也是慢条斯理细嚼慢咽,却像小孩儿一样细细地品味口中美食,黑白分明的双眼时而流露真诚的赞赏欢欣,叫人忍不住想尝一尝她碗盘里的是怎样的人间美味。  粤然看见郁杰眼里的笑意,自己也笑。  尹执心低垂着双眼,专心地切割盘中食物,但敏锐地感觉,郁杰和同学之间有许多鲜活的默契,是她所不曾了解也并不拥有的。这令她有些焦躁不安。  “这里真难得。”苏航拿起五颜六色的缤纷夏日水果冰饮啜了一下,笑着感慨,“这么几年了,环境还是一样好,饭菜的味道也一样好。”  “你们也一样好。”郁杰笑着接话。身边尹执心的情绪波动,她感觉到了。  “我们从来就很好。”粤然意味深长地看郁杰。她知道,老对手正预备要向女王有所交代,于是小小地推波助澜。  郁杰轻笑着摇头,不知道该感激还是该如何,但还是顺着接招了:“不错,那时是我多事了。”  尹执心停下手中动作,安静地注视着郁杰等待。  苏航敛去笑容,不忍地看着老同学。她觉得,要当众解释行为原因剖白内心,是残忍难受的事情。  但对郁杰来说,也许,是一种释放。她的脸上渐渐浮现沉浸于回忆思虑的不可捉摸。  粤然依旧无所谓地慢慢吃着喝着,为忽然凝重的氛围增添一点若无其事的轻松。  “执心,我第一眼看见粤然,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也看得出她对苏航的感觉。”郁杰轻轻摇晃着酒杯,靠向沙发,缓缓地开场,“因为我自己,也对另一个人有过同样的感觉。”  尹执心收回视线,看住自己摆在桌沿的一双手,十指微颤地两手相握。  粤然笑笑,动作更加缓慢。  苏航也靠向沙发,看着自己调皮的爱人高挑的身影,在郁杰充满回想意味的话语里,心忽然柔软起来。  她想起,那个时候,她还什么都不知道。  “可是苏航,单纯得过分,什么都不懂。”郁杰的视线越过酒杯,飘向苏航,看住那一双定定地注视粤然的眼睛,压低了声线。“像每个人开始之前一样,懵懂无知,容易信任。但是粤然,当时早已经过了那个时候,对吗?”她看向粤然,眼里的光芒闪烁,仍然有着挑战意味。  “你是上帝,你知道一切。”粤然随意答道,拿起苏航喝过的缤纷夏日啜了一口,发现冰冷得过分,于是回头正色警告孩子:“生冷的东西少吃,要喝就喝汤。”  苏航顺从地点头,看向爱人的眼神温柔依然。  “真让人羡慕。”郁杰忽然肆意地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那时侯,她们还没开始,我就已经羡慕了。”  尹执心紧闭的唇微微发抖。  141第八十章 瓶中诗歌(七) ...  尹执心听见了。  她听见了,她不是在羡慕她们当时走的路,而是在怀念她们曾经走过的路。阳光明媚,欢声笑语,一切正要开始,远远未到结束。  她也听见了,她那些细微的试探,严重的干扰,不是在嫉妒,而是在验证,验证着,这条路是不是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她听见,她缓缓叙述中的孤苦和坚持,一路旁观里的期待和彷徨,虽然她一直知道,她的不肯放手的执着,但是第一次,清楚地听见她说出已经绝望之下,仍然倔强的希望。  尹执心都听见了。她想要了解的,害怕清楚的,她都听见了。  她觉得自己在苏醒,一边是彷徨期待,一边是痛苦挣扎;一边是对身边低沉着嗓音叙述心路的人的渴望,一边是冰封沉睡许多年不愿看清楚的回忆。  她想叫郁杰停下令她揪心的述说,又颤抖着希望听见更多,更多她们平日互相知晓却从不敢提的心事。  小小的不安变成非常的烦躁,尹执心冷白的小脸像极地将融的寒冰,在意识游移中漂浮。  “……还好,她们还是在一起。”郁杰转动着手里空空的杯子,看着对面的两个人,一双美目流转,明明灭灭亮着许多情绪。  苏航和粤然对望一眼,默契地相视一笑。  她们从来不知道,那些记忆里熟悉的坑坑洼洼,在朋友眼里原来只是这样小有波澜的平顺道路。  郁杰的声音停止,四个人忽然陷入集体的沉默。  苏航想起以前的事情,思绪纷繁,有一种路过的甜蜜,她又伸手去拿那杯甜得发腻的缤纷夏日,却被粤然眼疾手快地抓住。  “让你别喝冷的,听不见?”粤然趁机握住爱人的手。  “我想喝点甜的嘛,而且放了这么久,冰都化了。”苏航和爱人十指相扣,无辜地眨眼。  粤然不买她的帐,手指一弹招来侍者说:“上热饮和甜品吧。”  侍者背着手领命而去,粤然对郁杰和尹执心说:“喝点热的,会舒服些。郁杰,今天真该让你买单。我早就知道,你拐她去酒吧是有意的。”又伸手把冷饮拿得远远的,寒着脸警告嘟嘴的孩子:“乖乖等着,不许喝这个,听见没有?”  苏航撇嘴,不满地点头。  尹执心看着,觉得原本在膨胀破坏的意识在渐渐撕裂。  郁杰饶有兴味地笑:“你们这两个人,大概从来没有闹过分手?”  粤然冷峻的表情变为坏笑,捏着孩子的手得意地说:“闹分手,我倒是不怕,就怕有人跑不了,赔了夫人又折兵。”她想起苏航的“补偿”,止不住地低声哼笑。  郁杰琢磨着粤然的话,偏头不可置信地看苏航:“你们,分过手?”尹执心也从自我意识的挣扎里分出神来注视苏航,清冷的眼神中带着疑问。  苏航的脸瞬间通红,看看尹执心又看看郁杰,只觉得无处可躲,一向依赖的粤然又这么可恶,她恨得甩掉她握住自己的手,扭头看向窗外。但夜里玻璃反射室内的灯光,她沮丧地还是只看见一张坏笑的脸。  粤然眼里闪过一抹霸道的光,晃一晃自己被甩掉的手,对郁杰说:“看,这就是分手。”然后,她迅速又用力地把孩子的手攥回自己手里,沉着声音问:“夜景比我好看?”  她最讨厌她推开或者甩掉之类的举动,苏航知道。于是她投降了,无奈又温顺地说:“哪有夜景?窗户上的还不是你的影子?你最好看,影子也好看!”  “影子哪有真人好看?转过来。”粤然满意了,笑着命令。  郁杰眉开眼笑:“这就叫赔了夫人又折兵?”  粤然无可无不可地说:“算是吧。”她看着孩子脸红,忍着笑不再解释。  尹执心只觉得更加难受,只想离开。  侍者把热饮端上来,她捧着一杯温热的红茶在手,只觉得眼前雾气弥漫,冰冷的裂缝中,一线温热缓缓淌过面颊。  苏航喝着香甜的奶茶,正觉得稍微放松舒适,却看见尹执心似乎在静悄悄地流泪,不禁惶恐得不知所措。  郁杰看着粤然照料苏航,想起曾经见过的一幕:“我也一直觉得,你们轻易不会分手。只除了那一次,在苏航朋友家里,看着那个陌生的女人给她换睡衣,一样是无微不至自然而然,我还真的以为,你们分手了。”她想起那天的感觉,忍不住摇头轻笑。  尹执心的眼泪已经干涸,却看着苏航由不知所措变为惊慌失措,两只眼睛惊恐地盯着郁杰,小心翼翼地把杯盘放在桌面上。  看见苏航瞬间神色有异,郁杰也终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可也来不及了……  “换睡衣?”粤然皱眉,“郁杰,你刚才说什么?”她放下手里的杯子,仔细琢磨着,只是想了一想自己的女人被别人换睡衣……她就忍不住怒火中烧。  郁杰明艳的笑脸转向苏航,轻声问:“你没有告诉她?”  粤然转脸看向自己的女人,难掩怒气:“你什么没有告诉我?换睡衣,怎么回事?”只觉得整个晚上吃进去的味道都变幻成了难忍的酸涩,脑海中的想像令她无法忍受,只能紧紧逼视着爱人索要答案。  苏航想说“忘了”,可觉得这个答案太糟,想说出实情,又觉得有外人在十分尴尬,而且她并没有告诉粤然自己曾经晕倒……这又是另一条隐瞒的罪过。她只好沉默地迎接爱人的逼视,企图用哀求的眼神蒙混过关。  尹执心看着粤然,感觉到一种带着灼痛的霜冻凝结,让她十分不舒服。“苏航,陪我去洗手间。”她冷冷地说着,站了起来。  可苏航只是看着粤然,动也不动。  郁杰觉得也许该把空间让给两位朋友私下沟通,于是说:“执心,我陪你吧?”  “我要苏航陪我。”尹执心冷冷地固执着。  粤然皱了皱眉,看了尹执心一眼,忽然觉得这个冰雪女王很讨厌。“你要去吗?”她问自己的孩子。  苏航轻轻点了点头。  粤然起身,两眼紧盯着孩子把她让了出去,又一直看着她和尹执心拐进了去洗手间的走廊,才回过头,脸色阴郁地沉默。  郁杰看着粤然的样子,既好笑,又嫉妒。“粤然,我收回上次说你的话。”她冷冷地说。  “什么?”粤然沉着声音问。她此刻实在没办法有好脾气。  “我收回说你没有主心骨的话。事实上,苏航十分在乎你的感受,甚至怕你。”郁杰嘴上说笑,神情却不由自主地严肃。  “呵!”粤然轻叹,不再说话。她只是看着洗手间的方向,等着孩子出来。  先出来的是尹执心,冷冷地看了郁杰一眼,就拿着电话向外面走去。  粤然看着行色匆匆的淡绿色身影消失,回头看郁杰,看见一脸的痛苦隐忍。“怎么了?”她问。  郁杰沉默。  不到一分钟,尹执心回来,漠然地说:“我需要回去,你一会儿自己走,行吗?”她伸手,郁杰把皮包递给她,轻轻地点头。  尹执心注视着郁杰的脸,数秒钟,轻声说:“对不起。”  郁杰微笑:“别担心。”  尹执心匆忙离开,郁杰凄楚沉默地面对粤然的不解。  “无缘有事?”粤然看着郁杰神色不对,探询地问。  郁杰苦笑着轻轻摇头,声音飘在半空:“粤然,我早说过,她已是人妻。”扭头看向窗外,两盏车灯带着熟悉的车身缓缓远去,她的声音酸楚沙哑:“粤然,为了换一次睡衣责问苏航,你实在,太过身在福中不知福。”  粤然沉默,她知道郁杰的痛苦是不能解的,也不得不承认,跟这样的痛苦比起来,自己的那点醋意,甚至可以算是甜蜜。  她无法遮掩双眼,忽视这感情的相对论。  慢慢地为郁杰斟上酒,粤然淡淡地说:“来,我陪你喝。”  面对一些事情,说什么都是多余。  苏航从洗手间出来,看见爱人跟郁杰一杯接一杯地沉默灌酒,尹执心却不在,不禁莫名地立在当场。  粤然挪了挪身子,让出一个位子安顿孩子在身边,沉默地把空杯子放在桌面,看着孩子暧昧不明地笑。  郁杰的杯子也同样地空了,脸色沉郁地看着苏航,看着那一脸毫不掩饰的关切嗔怪,漂亮的双眼蓄满泪水。  即使只有爱人眼里的暗示,苏航也明白,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应问……更何况,还有郁杰的泪水,尹执心的失踪。她轻轻端起酒瓶,为爱人和朋友斟酒。  粤然笑了,看着孩子斟酒的手法笑了——很好,很不错,斟酒的动作很业余,这说明,她从不主动要求别人喝酒,只是被动地被灌……  “我不会醉的,宝贝。”粤然在孩子耳边轻轻地说。  郁杰却希望,自己能醉。  ……  “在想什么?”一进家门,粤然就抱着孩子深深地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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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何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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