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第七十一章 醇——醇(三) ... 罗小丽回过神来,气得不行,可是又不好发火,视线落在苏航锁骨中间的戒指上:“苏姐姐,你的戒指,和小粤姐的是一对?” “戴的人是一对,戒指就是一对,否则就不是。是不是一对,在于人,在于双方。” 罗小丽听出苏航话语里几乎直白的暗示,还是问:“那……苏姐姐和谁是一对?小粤姐是不是你的爱人?” “小罗,你有过几个爱人?交往到什么程度?单身多久?现在有没有爱人?她是谁,做什么?你们在一起多久?”粤然不在,苏航接招还招更加直接干脆。 “苏姐姐!”罗小丽皱眉,“这些是我的隐私,我想我不必回答!” 苏航微笑点头:“我同意,十分。”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罗小丽笑。 隐私大家都有,问答是对等的。罗小丽明白自己也没有能得到答案的理由,只能作罢。 粤然回来,菜品也呈上,她们安静地吃了一段。 罗小丽看着粤然偶尔照料苏航,忽然觉得有趣。因为方才看起来厉害的女人此刻很孩子气,惯常看起来冷傲的女人当下很细心温柔。 许是自己的孤单被映衬,她不自觉幽幽地叹气。 粤然和苏航对望一眼,齐齐看向小女孩。“不好吃么?”粤然问。 “不是,味道很不错。”罗小丽说。 “苏律师,我们老板想请您到办公室见一面。”侍者忽然进来邀请,并递上一张名片。 老板?苏航一直觉得这里的老板很神秘,她接过名片,忍不住错愕,回头看粤然一眼,想说什么,又碍于罗小丽在场,说不得。 “请吧!”侍者在催促。 “那你们坐一会儿。”苏航对罗小丽说,又对粤然说:“我去去就来。” 粤然点头,“注意安全。”她看见苏航的表情,似乎名片上的信息令爱人惊喜,忍不住猜疑,但并不多问,毕竟这里有外人。 苏航一走,罗小丽整个放松,笑着对粤然说:“她很厉害。” “她是律师。”粤然微笑回应。 “不觉得气压太强透不过气?” “是一种在乎的温暖。” “你承认了?你和她?” 粤然摇头:“我听不懂。”她和苏航都很谨慎,如非必要,不会印证任何人的猜测。别人知晓是一回事,自己去亲口承认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说,她带我们来这里,什么意思?你也没来过,对吧?”罗小丽探询着。 “是我们带你来这里。我没来过,对。”粤然笑。苏航大概也是想警示一下自己,然后试探看看自己能不能明白她的意思。 “说不通啊,小粤姐。你没来过怎么带我来?根本是她的一意孤行吧?”罗小丽不是故意挑拨离间,而是真的觉得粤然的回答不合理。 “她带你来就等于是我带你来。我愿意她一意孤行。”皱眉回应,粤然觉得自己的底线跟苏航其实很接近。 罗小丽不服:“那你说说,你们带我来是什么意思?” “请你吃饭。” “为什么选这里?” “这里的名目有意思。” “什么意思?无缘?暗示我们无缘?我,和你?这算不算妒妇所为?” “无缘亦缘,你没看见吗?”粤然低声轻笑,苏航是妒妇没错,只不过不会这么简单。 “无缘亦缘?那是说我们有缘?她有那么大方?你也同意?”罗小丽嗤之以鼻。 粤然摇头:“无缘亦缘,缘生不失,失亦是缘。你不觉得是一句话?” “觉得,正想请教,什么意思?” 粤然略想一想,说:“得与失,有和无,所谓缘,不过是一种距离,远或近。”她瞎扯的,但也应该八九不离十。 “距离?”罗小丽想想,有些意会,“能再解释一下么?” “不能。”粤然摇头,“再解释就蠢了。这些东西,本来就靠个人悟性,见仁见智,自己想得通就是。”其实是她懒,苏航要是在,必定会这样认为。她心里开始嘀咕,她到底是去见谁,抛下自己和潜在情敌这么久,难道不担心? 罗小丽笑了:“小粤姐,这就想她了?这前后才不到十分钟。”她觉得这俩人真有意思。这么地粘,在上海那段时间该捱得多苦!难怪苏航去了之后连走路的时候也要看着粤然。“哎!”她又幽幽地叹气,罢了罢了,做人何苦为难自己又为难别人? “叹什么气?”粤然笑问,她是想爱人了,自然是不需要否认的事实。但她和苏航只接受心照不宣,不会向罗小丽承认什么,这是她们的默契。 “看见你们,更想找一个爱人,调剂一下无聊的生活。”罗小丽借机把自己摘出去,她本来也只是好奇,现在发现根本没机会,也懒得白费心思跟两个律师较劲。 粤然意会,顿感轻松,忽然福至心灵,想起一句话来:“为了排遣寂寞而找来的恋爱对象,只会让你更寂寞……” 苏航进来,正好听见爱人说这句箴言,就知道她们已经把话说得差不多了,又看见罗小丽开悟一般的表情,忍不住笑,“你不要崇拜她,这句话是畿米说的。也不要鄙视她,不是很多人能随时引用名人名言。” 粤然笑着拍拍凳子示意爱人坐下,不计较她对自己的揶揄。 “那应该为了什么而找恋爱对象?”罗小丽也笑,同时问对面的两个人。 “能够知道避免错的选择已经不易,什么是对的,有时候真的只能遇见。”苏航接过回答问题的重任,含情脉脉地看爱人。粤然也看着她。 她们在用眼神对话:刚才去见谁?……回家再告诉你。 罗小丽被排斥在外,被空气里流淌的甜蜜气息熏得受不了,笑着抗议:“苏姐姐,跟我说话,麻烦看着我好不好?我自问长得还可以!” 苏航这才扭过头来看小女孩,觉得罗小丽瞬间可爱了许多,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 “苏姐姐,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罗小丽虚心求教。 “因为这里有意思,这里的老板取的名目都很有意思。你远道而来,不是应该到比较有意思的地方看看?” “是,很有意思。可是,无缘,无缘亦缘,缘生不失,失亦是缘。这些,到底在说什么?别像小粤姐一样,拿什么见仁见智来搪塞我,我想知道你的理解。”罗小丽直爽地要求。 “见仁见智?”苏航忍不住大笑,“那是她懒。我的理解,意思就是,距离,接纳和推拒的微妙选择。” “呵!小粤姐也说是距离,但她说是得与失,有和无,还有什么远或近。” “啊,那她说的也差不多了,跟我的理解很相近,甚至比我概括得好。”苏航讶异地看向粤然,看见一脸得意的笑。 “哎,哎!别看她,苏姐姐,看我,继续给我解释。”罗小丽笑着叫唤。 苏航只得回头:“再解释就蠢了啊,小罗。”她本就是想借此暗示罗小丽什么的,可是现在,似乎不用了,她决定放过大家的面子。 “行!”罗小丽只能在心里对这两人说个“服”字,但不依不饶:“小粤姐也说再解释就蠢了。你们俩还真的……就当我蠢,苏姐姐,再给我解释一下,打个比方或者什么的,不然,我不还钱。” “呵!哈哈!”粤然忍不住大笑出来。罗小丽用“不还钱”来要挟苏航,可算是歪打正着了。“她会给你解释的。”她缓着笑说。 苏航也笑,想了一想,就当个话题说说也好:“小罗,你看,这小瓶的材质和桌面的材质,是什么?”她拿起桌面的小胡椒粉瓶。 “玻璃。”罗小丽配合地回答,像听话的小学生。 “可是这部分玻璃融成了胡椒粉瓶,这部分玻璃融成了玻璃桌面,你说,它们有缘还是无缘?” “无缘?” “可是它们此刻这样接近,”苏航把小瓶放在桌面上,“你说它们有缘还是无缘?” “这当然是有缘。”罗小丽笑。 “可如果它想更加无限接近,硬要融进桌面,你说会怎样?” “桌面融掉,或碎掉。”罗小丽有点明白了,“桌面不肯接纳小瓶子。” 苏航摇头,“不止如此,如果要破坏这个无限接近的距离融入其中,桌面会被破坏,小瓶子也会碎的,不信你试试。” 罗小丽拿起小瓶端详,还真的有点想放手尝试。 苏航看着小女孩贪玩的样子,赶紧警告:“哎!你要真的试,砸坏了东西自己赔啊,但是欠她的钱你还是得还。”刚见了老板就砸人家东西,这罪名她可不想担,莫名的亏她也不想吃,虽然是地主,可也没必要为了小女孩的穷尽好奇而买单。 粤然笑倒在爱人肩膀上,为她奇妙的道理,也为她的可爱,她几乎要笑死。 罗小丽也放下瓶子笑,“我明白了,有缘接近无缘融入,那就是一种无缘的缘,安全距离之外的缘,我懂了。可是缘生不失,失亦是缘,又怎么说?” 苏航耸耸肩,甩掉嘲笑自己的粤然,继续温和地解说:“相逢过后即使分别,曾经相逢的缘分也仍旧存在;失去一样人事物,是因为曾经得到这一样人事物,这也是一种缘。说到底,有和无,远或近,得与失,接纳与推拒,都是距离,都是缘,说到底,就是说不到底。”她自己也有点绕晕了,说着说着笑起来。 罗小丽歪头想着,精致的小脸笑成一朵花儿,“苏姐姐,你说的我应该明白了,谢谢你。”她是在谢谢苏航的委婉。 粤然默默把饮料放到苏航面前让她喝。苏航看爱人一眼,不说话,默默地喝深绿色的青菜汁。她以前很抗拒这种颜色的饮品,但是“无缘”这里的真的很不错,清新爽口。 “你吃吧,不够再点,难得这个吝啬鬼肯请客。”粤然招呼客人,不忘揶揄爱人。 罗小丽笑:“苏姐姐比你大方多了,也比你待人耐心认真,这顿换我请吧!你把银行帐号给我,改天我一起转帐。” 粤然点头,扭头看苏航,她的银行卡都在她身上。可苏航没想起来,不解地迎向爱人的眼光。“卡,在你那里,把卡号告诉人家。”粤然无奈,只好明说。 罗小丽惊诧,继而笑倒。 苏航问侍者拿过纸笔,很轻易地就把粤然的帐号默写出来交给罗小丽,并且说:“今天的晚饭这里的老板请了,你不用操心。” 罗小丽笑着答应。这两个人,说不在一起,谁会相信?既然这样,她也没必要去点破,就做她们一个有距离的朋友,感受一点爱情的温度,也很好。 粤然却不能不奇怪,“老板是谁?还请我们吃饭?”她问苏航。 “朋友。”苏航轻轻说。 粤然又看见爱人眼神里有许多明明灭灭的情绪。 …… “打车吗?”粤然问。告别了罗小丽,她们准备回家。 “还早呢,坐公车吧。最近我们打车的发票存起来都可以买车了,两个人又都在休假,不能报销。”苏航说。 “呵!好。”粤然牵着精打细算的孩子往公车站台走。“告诉我。是谁,让你丢下老公和潜在第三者长达十分钟之久?”她发现自己几乎要变成抗议被冷落的怨妇。 “郁杰的女朋友。”苏航温暖的声音忽而有些感慨。知道了老板的真实身份,她似乎更明白那些无穷无尽的“缘”字,是在说着什么心情。 “郁杰有女朋友了?”粤然有些许好奇。 “我猜想,不是有了,是一直有。”苏航叹息。 “有故事?” “应该是,之前只见过一面,没有详谈,今天也只是打个招呼。” “那你是怎么知道她们一直在一起?” “粤然,从感觉上说,如果你对我像是恶魔拐骗操纵天使,那郁杰对她,简直是信徒在仰望并守护着女神。”苏航很认真地概括。 粤然暂且不管朋友的情事,先要为自己的爱情正名:“我拐骗操纵你?应该是反过来,恶魔被天使拯救,然后管束。” “是,是!”苏航没好气地笑,懒得跟爱人计较。 粤然满意地点头,接着问:“你什么时候第一次见这个女人,见过她们一起?” “回家再说吧,长篇累牍得很。我嘴巴累了。”苏航不满地噘嘴。 “你是该累了,绕着弯子给情敌上了半天哲学课。”路上人少,她轻轻捏她的鼻子。 “谁给她情敌的资格?你?”她不屑地问。 “不敢,不敢!”她连忙表明立场。“你永远也不会有情敌,有也是那些自以为是自作多情的。” “你敢让我有试试!”她威胁爱人,同时发现,自己其实也很有恶魔的潜质。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魔者,恶? 133第七十二章 片段(一) ... 粤然,抱紧我……我爱你,即使有一天我走了,必定也是爱你的……啊!不要掐我,我只是假设……睡醒了,现在给你讲故事…… 郁杰的女朋友,她叫尹执心。 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下午,我接受协会心理辅导的那一个下午。你记得吗?我说过,郁杰帮过我两次,受牛老板嘱托从刑警队接我出来,是第一次,那天下午,是第二次。 可我直到最后才知道。 心理医生叫尹挚。你记得吗?在学校里,我们集体相亲那一次,我觉得他腼腆斯文,印象还好的那一个男生。就是他,现在是一个斯文儒雅的男人。他把一些具有攻击性的问题交给我自己处理,其中包括过问私人感情取向和经历的问题。我问他,为什么帮我?他说,辅导完给我解释。 那是我第一次平和地向别人叙说整个过程,但不完整,我不相信他,许多细节没有告诉他,他也知道。……你笑了?对,我最相信你,只相信你,如果我真的有病,大概只有你能治好。……我再次问他,为什么帮我?他说,因为她们。 有两个女人走进来。我站起来认真地看。 其中一个,是郁杰,她还是喜欢穿花裙子,浅灰色暗花直版连身裙,盘着蓬松的高髻,看起来有着明艳的硬朗,可她脸上的表情很柔和,不是一贯见我们那种阳光明媚的笑,是柔和。她笑着跟我点头,眼神就飘向了站在她身前一侧的另一个女人,我知道,那些柔和是为了那个女人。 我这才发现,那个女人一直在打量我,带着一种严肃的探究,认真地、毫不客气地观察我。我不知道她是谁,于是微笑点头,和她四目相对。 她是一个透明的发光体。身高跟我差不多,穿着灰粉色伞状连衣裙,很瘦,脸很小,五官也小巧精致,脖子细长,戴着眼镜,框架也是透明的,头发盘得很干净,额头前面没有一丝乱发,皮肤白皙,白到透明的地步,只有嘴唇是嫩红色的。 这是我看她第一眼的感觉。 尹挚把窗帘拉开,阳光射进他的办公室,我发现,她是一个没有任何表情的人,很冷,我甚至有些抗拒这种冷,隐隐约约,似有若无,像要掳走我自然散发的所有温暖。……我当然是温暖的,我了解自己。……可她的冷是会发光的,即使在亮白的日光里,她的清冷光芒也会跳脱出来,引人瞩目。 尹挚站在我身旁介绍:“郁杰你认识了,这是我姐姐,尹执心。我会帮你,是因为她们。” 电光火石间,我觉得一切有种混沌的美妙。她们,所以,郁杰和尹执心,是“她们”,就像我和你,是“我们”。郁杰和我们的渊源不浅,所以她会为了帮助我向尹挚要求,我相信。但尹挚会答应郁杰的要求,我要相信,除了猜测中的裙带关系,还需要更牢靠的理由,就是,他们之间的渊源。尹挚所帮我的,不是一个小忙,所以,“她们”必定不是一天两天,甚至不是一年两年,所以,追溯远一点点,尹挚和郁杰,早有渊源?甚至,相亲的时候,也许他们就认识…… 粤然,郁杰多么地深不可测……是,你有先见之明……可她的女人更加深不可测,即使在我微笑点头的时候,仍然面无表情,但我知道,她在细致认真地研究我。 不需要问什么,一切心照不宣,我伸手邀她相握,并且说:“你好,尹执心。我是苏航。”她是朋友的爱人,我不想和她客气,叫不出“尹小姐”,可初次见面,也无法亲切,更叫不出“执心”,于是叫了她的全名。 “你好,苏航。我知道你,终于见到你。”她的声音是柔软的,像拉着夜曲的小提琴,一种清冷悠扬的柔软,浅浅的,淡淡的,仍然没有感情的色彩。她依然注视我。 我不想问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并且觉得,在这样的几个人面前,道谢太多余。所以只是微笑。可她的注视像一种研究,很深很深的研究,我有些不自然,但不至于不舒服。我看看郁杰,发现她一直看着尹执心。 忽然感觉,郁杰的眼光在融化尹执心通体的冷,从外面一点一点地渗透,像愚公移山一般,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完全融化那深邃的寒,但她锲而不舍。与此同时,尹执心就像一个安静的受体,完全不抗拒地,安然地,接纳郁杰明艳热烈的温暖。 “你想她吗?”尹执心忽然说,声音比之刚才有了点强音。 当我醒觉这是在问我的时候,才把眼光从郁杰身上收回投向她,呵!虽然她还是没有表情,可我知道,她在吃醋,在不喜欢我看她的郁杰。那些醋意像细小的暗器冷冷地向我飞来……对,我是醋坛子,所以对小小的醋意有天然的识别能力。 我不怪她。要是有别人目不转睛地看我的粤然,我会比她更恐怖。于是我说:“对,我想她,很想。” 郁杰和尹挚都笑了。 “坐吧,苏航。”郁杰对我说。 “姐,坐吧。”尹挚对尹执心说。 可他们都只看着尹执心,一个是缠绕的温柔,一个是关切的温柔,我觉得自己被很温馨地冷落了。 也许当时突然放松了,也许是想着你很快会回来,一时调皮,我也笑着,故作温柔地说:“尹执心,请坐吧。” 她本来就一直看着我,我也一直看着她,那一瞬间,我看见她牵动嘴角,小小地笑了,并且对我说:“谢谢。”声音里忽然有了水晶折射的微光,不算暖,但是柔和明亮。 郁杰看我一眼,又继续专注地看她,眼神里的温柔更加绵软。粤然,她们一直没有任何肢体接触,甚至,尹执心一直在看着我,根本没有和郁杰对望。但是,我依然能感觉到她们之间的交融,那一种凌驾于距离和接触之上的,浅淡又厚重的依托,渴望又克制的倚赖。 有一点忧伤……刹那间,我就觉得,她们的故事,难问,难说。 粤然,那一刻,我多想你在身边,抱着我,像现在一样。因为我觉得有一种刺骨的寒凉。 我说:“谢谢!”大家都坐下以后,我终于说了,同时对着她们三个。郁杰和尹挚沉默,只有尹执心,再次用水晶光芒一样清冷的声音说:“我很愿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流泪了,看着尹执心流泪了。眼泪挂在眼角和睫毛上,没有成行成线地滴落,但一直有。 郁杰把纸巾递给我说:“不要客气。等粤然回来,请我们吃饭就是。” 我印掉眼泪,点头答应。 尹挚说:“你们女人的聚会,一对一对的,我就不去了。” 然后我们讨论如何修饰针对那些复杂攻击性问题的答案,尹执心给了很多意见,告诉我们怎么整理或有限度地透露才会过关。她的聪明,和对审阅报告的人心理及欲望的了解,让我觉得深不可测。 在尹执心陈述那些修饰的方法的时候,我看见郁杰的眼里有痛,为尹执心了解的一切而痛。 所以我知道,她们有很深的故事,这个故事,有遗憾,有痛。 整理好问卷之后,我们就散了。但直到告别,尹执心还一直在看我,郁杰一直在看她,连跟我说再见的时候也是。 跟她们挥手,背转身之后,我又觉得有眼泪贴在眼角。超高写字楼之间的穿堂风令我觉得很冷。那时侯,我好想你在身边,想你快些回来,抱着我。 …… 她拥着她,安静地聆听,体会着她叙说中所有的感受和情绪。她明白,她所述说的片段里,那一种带着冷的暖,那一种不可言说的、物伤其类感同身受的忧伤遗憾。 也许,忧伤遗憾,是许多她们都有的,却又各不相同。 对于他们来说,幸福都是一样的,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同。 但,对于她们来说,幸福是各有各的努力幸运,不幸是各有各的忧伤遗憾。她们为爱温暖相连,却为与爱无关又纠缠不放的一切冰冷受伤。有多少人能不放弃?她们的爱,柔软微弱,也绵延坚韧。 “宝贝,不要哭,我在这里。”粤然亲吻怀中安静落泪的孩子。她深深地感念自己的幸运。“那我们约她们,出来吃饭?” 睫毛闪动着泪珠的孩子轻轻点头:“昨天晚上跟尹执心说了,四号或者五号晚上,她要先跟郁杰商量。” “那我们等她们通知。起床了,好不好?你明天要回所参加别人的仪式,大后天又要做伴娘,今天陪我去一个地方吧?” “好,陪你。去哪里?” “静园。” “回学校?干什么?” “重走来时路,回忆回忆,都有哪些你曾经对我作出的许可要被撤消……我等着你给我确立新的行为准则。”她笑着吻她,一下一下从头脸蔓延至全身。 “准则一!现在,立刻,陪我起床刷牙洗脸!”她轻呼着挣扎,扭动至沦陷。 “不用着急,静园的午饭供应到一点半……”她在她耳边说着,温柔地宠爱她。 中午十一点半,节前的校园小径已经十分安静,尤其是人迹罕至的静园附近,更是只有树影蝉声,不闻细语人言。 忽然几声娇笑打破了宁静。 是两个女生。一个穿着灰蓝牛仔裤白T恤戴着淡黄色小宽边圆草帽,一个穿着浅绿小背心墨绿低腰工装裤,披着扎有许多小辫子的枣红色小卷发。她们互相搂着腰依偎而行,小声说话大声笑,旁若无人,自得其乐。 她们身后很远的地方,出现一辆银白色的小车。车里有两个女人,一个白皙瘦弱清冷孤傲,另一个明艳美丽知性热烈。 小车缓缓在校道上滑行,两个女人和两个女生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 “她们是么?”尹执心看着前面连体婴一样行走困难的小女孩问。 “或许是吧,我的学生,在课堂上也想要拥抱。”郁杰淡淡地笑。 “幸运的孩子。”尹执心的声音像没有涟漪的湖水。 “要有将来,仍须努力。”郁杰转头,看向尹执心白皙的侧脸,“执心,今天为什么来?” “昨晚,我见到了苏航。今天想来问你,郁杰,为什么你没有爱上她?” 134第七十三章 片段(二) ... 一吟二唱动听笑闹,三言两语不合叫骂。前面的连体婴儿忽然像相斥的磁铁,撞击着分开,面红耳赤地互相瞪眼指责。 “执心,你想听什么答案?”郁杰明艳的笑脸略有些僵硬,不再注视尹执心,转而将视线投向一边吵架一边闪在路边的两个学生。 她们比她们幸运,能够肆无忌惮地路边争执,一转眼和好了,又能手拉着手如胶似漆。 将来怎么样?将来再说。曾经,她们也这样想。慢慢地,她们变成现在的样子,现在,成为了曾经的将来。与当初的设想不一样,但无法逆转。 尹执心将车滑过静园边上的幽静小路,转入校园主干道,车速只能更慢,到处都是提着行李准备回家或结伴出游的学生。真不明白孩子们,出行几日而已,为什么要大包小包?日后的路长而无奈,能紧紧护在身边的物事与人,实际少之又少,一路,只能不断地扔弃。那些执着不肯放手的人,太傻。 “这条路人太多,不好。”尹执心冷冷地说。 “只是这一个时间人多,下一刻未必。”郁杰的声音勉强和蔼,也并不温暖。 “早知道,有机会,该走没有人走的,容易的路。”尹执心手轻轻地碰了几下方向盘中央,喇叭声叫嚣着吓退了挡路的学生。他们散开又聚拢。 “不需要早知道,不需要有机会,没有该走的路,只有要走的路。容易或是困难,抵不过我甘愿。尹执心,停车!”郁杰知道自己的声音寒得透顶,她不想身边的人更冷,只能自己要求离开。 小车就这么停在路中央,车上下来年轻的大学讲师,陆续有学生兴奋地叫:“老师,您没有回家?” 郁杰略微点头,嘴角勾着假笑,美目望前,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男生在大叫:“哎!这车怎么停在路中央啊!太没有公德心……”跟着有许多人附和指责的细碎声音。她回转头,看见尹执心的车一动不动,还在她下车的地方。 叹息着跺脚,郁杰急速回头,拉开车门,弯腰低头,看见面容孤清眼圈微红的尹执心,笔直地坐着,两眼看定方向盘,如女神塑像。 “执心,下车,坐那边。我来开。”她柔声说。 尹执心冰冷的眼神闪了一闪,解开安全带,缓缓地下车,身上月白色丝绸连身裙的褶皱随着她的站立展平,柔和地反射着树影间斑驳的日光。 周围前仆后继议论着公德心的男生女生忽然看见一个白得发亮的女人从驾驶室现身,都没了声响,连路也走得慢了。 尹执心只是站着,不发一言,没有任何动作。郁杰托着她的手肘,牵引她坐上副驾驶位,自己才上车,在学生们的观望中开车离去。 “对不起,执心。”郁杰低顺地道歉,一边看着前路,一边微侧着脸打量尹执心的神情。 “专心开车。”尹执心冷冷地说,偏头看向车外。 “去我的宿舍,好吗?”郁杰叹着气,尽量温柔地问,埋怨着自己的心浮气躁。 尹执心没有回答。 这就是默许了。 单身教职工住的是老式的红砖五层楼房,以前是用来供给苏联专家住的。一排十栋,每栋有三个楼梯口,楼梯两边是对门的两户一房一厅人家。这种楼房虽然旧,但墙体厚实,冬暖夏凉,而且建于校内林阴之中,幽静深远,比许多高级住宅小区更有学院派的优雅。 郁杰分到了一个三楼的单位,不上不下,不冷不热。尹执心每次跟在她身后上楼梯,冰冷的眼睛里会有温热的气息氤氲——如果这是家,多好?安静,清幽,简单,有她。 可惜,不是。 但郁杰布置得很像一个家,该有的都有,所有的一切都是双双对对,连枕头也是,虽然尹执心从未在此留宿过。 “带我上来,要说什么?”尹执心站在客厅中央,眼光追随着走来走去倒水拿水果的郁杰。 “给你答案。”郁杰笑着把水递到尹执心面前。“执心,坐下,听我说。好吗?” 尹执心双手接过,是稍热的温暖,她就这么捧着水坐在郁杰深蓝色的棉布沙发上,眼睛一直看着杯里回旋的水汽。 郁杰蹲在尹执心面前,轻轻说:“我没有爱上苏航,因为我爱你,执心。” 尹执心睫毛扇动,冷冷地回应:“如果她比我先出现呢?” “我还是会等尹执心出现,然后爱上尹执心。”郁杰明媚的声音蒙上一层柔软的棉絮。她在路上已经想明白,尹执心为什么这样问。 “执心,我爱你。”她再次说。 一滴从冰寒中诞生的温热水珠落进杯中,水汽弥漫至整个屋子。 “小杰,你很久没有说了……”尹执心的声音也变得湿润,像夏日炎热中融解的冰块,冷得叫人怜惜。 “是,我错了。”郁杰明媚地笑起来,腮边停留晶莹的泪滴。这许多年,尹执心敢要的,只是她嘴里的这一句“我爱你”…… “我很自私。”尹执心的声音融化成带水的冰珠。“这么多年,一直不放你。” “是我找到你,是我不放你。是你可怜我,一直在我身边。”郁杰看着尹执心眼边的泪珠,不忍拭去,不能拭去。 “坐在我身边。”尹执心自己把眼泪用手帕印干,声音恢复清冷。郁杰依言坐在她身边,沉默地凝视。 “小杰,昨天晚上,我才理解你欣赏苏航的原因,甚至,替你嫉妒粤然。”尹执心看着郁杰,缓缓地说。 郁杰略一思量,笑逐颜开:“你看见苏航的时候,她在做什么?” “她在沉思,心不在焉。” …… 昨天我回“无缘”查账,看见卢经理桌面有梁听的名片,她是我们餐厅不多的常客之一,通过钱大有,我知道这个人,也知道她就是苏航的师傅。随口问了问,原来是姓苏的用这个名片要了亦缘厅。 我想,该是苏航。于是叫卢经理去要她的名片,果然就是,于是再派人去请她见面。 因为你,我才对她好奇。 小杰,你的朋友不多,可她是其中一个,你甚至想我认识她。 我见过她,很温和,也不怕我的冷。我觉得不真实,不喜欢她。可是,她是你的朋友,我想知道,你和尹挚都赞赏的固执,怎么跟那种温和并存? 可她昨天晚上不温和,甚至有些冷,不淡泊的冷,有点狠决的冷。虽然她极力掩饰,对我微笑,我还是能分辨那种冷,像警惕的刀锋,在蠢蠢欲动。 她说:“尹执心,没想到是你,很意外。” 我问:“苏航,你怎么不说,很高兴见到我?” 她回答:“对不起,我心里有事,抱歉。” 我继续问:“你在生气,还是,在谋算谁?”我想知道那种冷,是为了什么。 她回答:“是有点生气,谋算着,怎么利用你餐厅的名目去跟一个小女孩讲人生大道理。”她竟然叹气。 原来,跟她一起来的人就是粤然,和另一个女孩子。她笑着说:“可能是情敌。”我觉得好笑,问她:“那为什么一起吃饭?” 她反问我:“难道让粤然和她吃?当然不可以!”那一刻,我竟然看见她挑起眉毛。 小杰,她肯做恶人,对付潜在的敌人,粤然很幸运。 我说:“看来找你聊天,不是时候?” 她还是微笑:“没关系,一会儿再去收拾残局,一样。” 但我觉察,那是故作潇洒。我很奇怪,难道她对粤然没有信心?难道粤然不值得信任?于是我问她。 她却说:“懒得去考验她。能两个人面对就两个人面对,信任是一回事,在乎又是一回事。粤然也希望我在。” 小杰,你和尹挚说得没错。表面温和的她其实很固执,在乎爱人的时候很固执。她跟我不一样,我只是固执地走自己的路,她是固执地走爱情的路,谁要妨碍她和粤然,她都会准备开战。 我看得出来,其实她很不想伤害那个女孩子,但如果那个女孩子伤害或者意图伤害她和粤然的爱情,她也作好了准备让人家体无完肤。 我跟她聊了一会儿你和尹挚,说好了约出来一起吃饭。 只聊了几分钟,她终于忍不住跟我说:“尹执心,我们下次约郁杰出来一起聊天,但是现在,对不起,我没心思跟你聊。粤然吊儿郎当的,我怕她漏电让别人误会。” 当时我也忍不住笑了,没有办法不笑。我想,她因为你,把我当成朋友,所以那样直接。于是我对她说:“那你走吧,以后请叫我‘执心’。” 后来她们走的时候我远远地看着,原来粤然也很不错,其实已经变成了绝缘体。看起来,她们最后还是宾主尽欢。 那一刻我才觉得,她们的幸运,有她们的道理。小杰,我多希望,能像她一样无所顾忌,和你在一起。 你怎么没有爱上她呢?如果你爱她,会多幸福?像粤然,所有好的坏的局面她都肯陪着,连面对诱惑都是。 …… 郁杰摇头:“执心,不要说傻话。我解释过了。”她倒是真心希望,尹执心能放下先人的债,无所顾忌地和自己在一起。但那些根深蒂固的阴影,她和尹挚努力了许多年,也还是没有办法消除。 但没关系。“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会继续等你。”她充满希望地说。她们有她们的路,就算不太顺利,也还是有路,不同于粤然和苏航的路。 “小杰,我答应苏航,跟你和她们一起吃饭。”尹执心直直地看着郁杰,看她脸上盼望失望苦恼隐忍的表情交替出现。 “什么时候?”郁杰问。她恢复了在尹执心面前一贯平静的温柔。 “四号或五号。苏航让我们选择。她很体贴,是不是?”尹执心的眼睛紧盯郁杰的眼神变化。 郁杰的眼神充满怜惜:“苏航是很好,对粤然来说。不要和她比,对我来说,只有你,任何比较都没意义。”她的感觉复杂。尹执心表面孤傲,但提起苏航却总是忍不住流露自卑,似乎想要放下自己去学习那种为爱情的投入,这令她隐约向往。但尹执心是尹执心,是她心里的独一无二,她无论如何不想尹执心变成别人,哪怕是一点点,也会让她心疼。 “小杰,我也很久没说了,你想听么?”尹执心清冷的声音忽然发问。 郁杰呆住,眼泪悄悄涌上眼眶。 “我,爱你。”尹执心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内轻轻响起。 郁杰慢慢靠近她,轻轻拥住她。 片刻,尹执心缓缓走出郁杰的怀抱:“小杰,我们不能做更多。钱大有每天都会检查我的身体,气味、头发、身上、衣服上,每一处都会检查,即使他未必要我。”她冷冷的声音像在诉说一个科学研究实验过程。 郁杰的心被绞碎,悬在半空七零八落。她咬着牙忍着泪,不能点头也不敢摇头,任由五脏六腑发抖,不愿走开又不能靠近。 尹执心很少说爱,很少表露感情,因为怕彼此的情不自禁,因为怕引起郁杰的欲望却无法满足。因为,她每天晚上要忍受钱大有对她的身体的审视。她不能令钱大有怀疑她的忠诚,不能让钱大有知道郁杰和她的感情,否则,她们将彻底失去彼此。 “对不起,小杰,不要离开我。”尹执心冷冷地恳求。每一次看见郁杰难忍伤心,她会这样说。 只有郁杰明白,尹执心的冷里面有多少无法忍耐只能冰封的痛楚,所以她心甘情愿地接受这咒语的催眠。 “执心,放心。”郁杰在泪眼里强迫自己平静,轻声说:“我们约苏航和粤然她们五号吃饭,好不好?” 没有肌肤之亲,没有共同生活,至少,她还能见她,还能彼此相爱。至少,在她饱受折磨的生活里,她能给予一点爱的能量,支撑她的人生。 至少,还有苏航和粤然,让她们看见希望。 还有这么长的路,她愿意陪着她,慢慢走,慢慢等。 135第七十四章 瓶中诗歌(一) ... “今天要去参加别人的婚礼,怎么情绪这么低落?”粤然看着沉默了一个早上的爱人问。 苏航穿着一身烟粉色及膝连身裙,外面罩上粤然在上海给她买的宝蓝色小外套,很有一点用硬朗遮盖婉约的感觉。她正在化妆,描淡了怕对不起人家婚礼的隆重,描浓了自己不爽,正在灰黑棕三种颜色的眉笔间焦躁地犹豫,只沉默摇了一下头,当作对粤然的回答。 粤然走到爱人身后,弯腰扶住她的肩膀,把下巴轻轻放在她的头顶,看进镜子里的小圆脸,囫囵着说:“用灰色。” 苏航想都不想,立刻扔掉另外两支,对着镜子描画起来。粤然的下巴锥在头顶,她不仅不觉得不舒服,反而顿感安心,像所有涌动的不安潮水都被定海神针化解一般。 粤然笑笑,伸手从化妆包里帮爱人选好睫毛膏眼影腮红唇彩,一一排列放在桌面,然后说:“大白天的,不要用眼线了,天气越来越干燥,定妆粉扫薄一点。晚上回来,我们一起做面膜。” “啪!”的一下,苏航把旋转到一半的睫毛膏拍在梳妆台桌面,气鼓鼓地从镜子里看住爱人,重重地叹气。 粤然脸上的笑更明显:“还闹脾气?再不化好,来不及了。”她眼神温柔地,也从镜子里注视着她的双眼,看着里面暖洋洋的两团火,只觉得有趣。 “都怪你!”苏航轻声叫。 “怪我什么?今天放假,我一大早起来给你做早饭,帮你挑选衣服丝袜,收拾头发,现在连化妆也帮你参谋,还准备乖乖在家等你凤驾归来,这么好的老公,你还好意思怪?”她说着,笑着,一点也不委屈。她太清楚她了! “怪你!就怪你!怪你怪你就怪你!”苏航咬着嘴唇越叫越急,只是声音小而娇,一双眼睛瞪着,不吓人,反而楚楚可怜。 她恨死她了!只要跟她在一起几天,许多辛苦学习伪装的东西就会不知不觉被扔掉,到了要用的时候,找到了也拾不起来,一点底气也没有,只想窝在她身边,还没有出门,已经盼着早点回来。她居然还用关心牵念诱惑她! 粤然很清楚,在孩子琼瑶式的莫名嗔怪中笑着开解:“别当作是去应酬。今天不是只是见证仪式吗?就当去看别人的爱情热闹好了。你的爱情,”她轻柔地把手掌覆在她的颈后传递温热,缓慢低沉地说:“安静地在家等你。” 她在外面是“温柔一刀”,在她面前,是没有形状又黏糊粉嫩的一颗棉花糖。 在爱人传递的热量里深呼吸,苏航才从焦躁里平静。“你帮我化!”她任性地命令。 “好。”她笑着答应。幸好自己也是女人,她这时想。 “一会儿送我出门。” “好。” “我打车过去。” “行。” “你陪我打车过去,然后自己坐公车回来。” “呵!你还真忍心。好吧。” “你在楼下等我,然后一起回来。” “你欠揍是不是?任性起来还没谱了?” 她笑着不说话了。从任性里找到感觉,也不错。 她知道她所有的任性也只是试探,让自己陪着去独自回这种事情,她是不会忍心的……“要化嘴唇了,先亲一个,别一会儿你走了我还得洗脸。” 她们深吻,然后她为她描上淡粉色的唇彩,牵着她下楼打车,看着她花枝招展又依依不舍地去做人家的伴娘。 …… “小苏!” 梁听从停车场上来,看见从另一部电梯先自己一步到达的苏航,从后面叫住徒弟。 苏航回头,热情地笑:“师傅,早!” 梁听原本冷中淡笑的脸顿时眉开眼笑,快活地点头。苏航一般随大流叫她“梁律师”,只有在得到重要胜利或者听到罕见教诲的时候会叫她“师傅”,她事实上还是喜欢后者,毕竟彼此不是单纯的合作,长期下来有了情义,也互有恩惠。“元气恢复得不错!”她打量面前重显圆润温暖的徒弟夸赞,又问:“休息得好,案子大概还没怎么做吧?” 苏航自信地笑:“俗务忙完会加油的,师傅放心。” “我从来对你都放心。”梁听像一个和蔼的长辈一般半拥着苏航的肩膀进所。最近,她觉得自己心肠越来越软,对于需要杀伐果断的律师行业来说,这不是个好现象,幸得有勤奋又有能力的徒弟让她栽培,给她辅佐。 一旦萌生退意,无私地传授经验就会变成无上的乐趣,更甚于不断得到胜利的狂喜。梁听十分享受这种感觉。 苏航很幸运,遇见了梁听,并碰上她有地位有经验却正要准备退位让贤。有的人就不是那么幸运了。 李翰林看着苏航在梁听的蔽护下进所,莫名地烦躁,就连手中的活计也让他不满。 苏航好奇地打量着俨然被布置成小型礼堂的前台大厅,不说张灯结彩,但彩带气球是少不了的,旖旎的粉红色在各种黄的白的灯光映透中显得特别温情,前台后面的所标上还贴了双喜,感觉奇怪但很妙。她由衷地笑出来。 “羡慕吗?以后你结婚也可以来这么一下。”李翰林走过来和两人搭讪,但语气怪怪的。梁听看他一眼,朝自己办公室走去。 苏航也没有答话,只是笑着说:“苏豪很有心,崔小捷很幸福。他们在这里相识相知定情,让同事齐聚一堂见证,很有意义。”她在心底由衷地生出祝福。 “鬼咧!你想得这么简单浪漫?其实是李影建议主任要求苏豪在这里办这么一下,给所里冲冲喜。咱们这前一段时间不是出人命了嘛……”李翰林滔滔不绝地说着,直到看见苏航变了脸才住嘴,竟然露出满意的笑容。 “李翰林!”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苏豪突然站在两人身边轻喝,“我警告你,要是被崔小捷听见你刚才的屁话连篇,别说以后兄弟没得做,就是走路我也绊死你!” 李翰林被吓了一跳,看着一向平和内敛的苏豪突然间恶形恶状,悻悻然地走开了。 苏豪跟苏航握手:“本家师妹,谢谢你肯赏光。今天你也是主角之一,后天要辛苦你了。”曾经他对她有意,但被客气而技巧地拒绝,现在心有所属,他很有风度地客气周到。 苏航真诚地微笑:“师兄是好男人,小捷会很幸福。衷心地恭喜祝福你们百年好合,你们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谢谢,小苏。”崔小捷从里间出来和苏航拥抱。一贯朴素的她今天穿着玫红色套裙,艳丽非常。对于新娘子,多么美艳的颜色也不为过。“大家都很给面子,据说会有五十多人回来,后天酒席几乎全到,我很开心。苏航,我没有为你准备礼服,你……后天像今天这样穿就很好!” “是,遵命。”苏航高兴地答应。不准备比准备要好,否则低胸紧身高叉什么的一出现,粤然又不开心,她还得想办法换。 苏豪笑着接话:“我们比较不懂这些,你不介意就好。红包随意,不用太多。辛苦你一场,我们才要讲究回礼。” 他们寒暄一阵,融安忽然跑出来叫:“准备好了,进来吧!”却只看着苏航笑,眼神里都是尊敬。 崔小捷拉苏航:“走吧。” 苏航轻轻说:“你们先去吧,我仔细看看这儿的布置。” 听着她忽然安静的声音,苏豪大概知道为什么,拉着崔小捷说:“我们先去吧。”又对苏航点头:“你也快点,大家等你。”又神秘友好地笑着离开。 苏航一个人安静地站在前台,看着地板,跟思想对话。 她发现,新换的深棕色地毯看起来很温暖,曾经总在眼前挥动的一双手,也没了踪影。她仔细地,认真地寻找,这一个空间,只有粉嫩甜美的一切,没有悲怆。轻轻地,她说:“佩文,谢谢……”眼前漾一片轻雾,很快渐渐散去。 “小苏,来。”梁听在叫她。 她们走进助理室,里面有十几个人,李作霖、薛晴枫和几位高级合伙人都在场,还有于安娜李影李翰林融安,苏豪和崔小捷依偎着站在一边,齐刷刷地看向苏航鼓掌。 懵懂不解中,苏航发现,原来摆着六张办公桌的助理室,现在变成了单独一张深色原木办公桌和黑色高背转椅。身侧的门上有一个金属名牌,写着: 苏航 授薪律师 李作霖走到苏航面前跟她握手:“小苏,祝贺你,下个月开始,你可以独立办案了。一路走来不容易,你的才干和人品我们都心里有数。这是所里为你安排的独立办公室,看看还满意吗?” 苏航来不及回答,在场的人就纷纷跟她握手恭喜。薛晴枫说:“能有独立办公室的授薪律师并不多见,尤其在我们这样的百人大所,就出过两个,一个是你师傅梁听当年,一个就是你。虽说是因为几个助理都晋升为实习律师了给你腾出来的地儿,也终究是难得。恭喜!”她也过来跟苏航握手。 在这突如其来的许多真心假意中,苏航有些茫然无措,她轻轻转头,定定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梁听。 梁听只说了四个字:“谨言慎行。” 沉默中,苏航点点头,回头面对众人微笑,眼里滴下泪来。 大家都以为她是饱受折磨之后,守得云开见月明,因此喜极而泣。 其实,她是不想。 不想要这建立在一些生命和冤屈之上的虚名,不想要这些身后跟着许多利益期望的追捧,不想踏入领衔征战的旅程,不想脱离踏实沉稳精彩纷呈又低调的专业生涯。她热爱专业,也喜欢钱,但不热衷喧嚣的名利。 但路走到此处,似乎由不得她。 她想家,想粤然了。 136第七十五章 瓶中诗歌(二) ... 她看着她略有些花妆的脸蛋和神情间的寂寥失落,觉得胸口气闷,但还是轻轻地拥住她刚进门的身体,预备蹲下帮她换鞋,却被她拉住。 “抱我。”她说,声音凄婉轻柔,充满惆怅。 她自觉地将她抱一个满怀,沉默。 她在她怀里合上眼睛,深深地呼吸,闻见她身上的香气,才觉得自己踏实地活着。“粤然,我爱你。”她幽幽地说。 “我也爱你。”她微笑回答。“婚礼很感人吗?你哭过了,现在心里有些难过?”她问。许多女孩子心里都有一个跟婚礼有关的梦想,也许她的孩子也有,只是她给不了,她也从不要。但看见别人的美梦成真,羡慕感怀总是难免的。她想着,无奈又心疼。 “感人?”她在她怀里睁开双眼,认真回想,恍惚着说:“是挺感人的。特别是崔小捷说,她即将要嫁给最擅长打离婚官司的苏豪大律师,为了以后自保,一定修身养性做贤妻良母以避免离婚。我们都听得笑中有泪。而且,几十个同事见证她们交换戒指什么的,也是难得。可是,我没有哭啊,人家结婚,我为什么要难过?” 粤然听见爱人话语里不假修饰的客观无谓和莫名其妙,心想:难道我猜错了?“那你一进门就跟我表白什么?”她捧起她的脸笑问。 这下苏航真的哭了,眼泪簌簌地落下:“表白我爱你。”哭着哭着还抽咽起来,可怜又委屈。 看着孩子的泪水漫过遮盖着浅淡粉彩的小圆脸,粤然慌了神:“爱我就爱我,怎么哭成这样?遇见什么人,碰见什么事了?”她在心慌中急得出汗。哄也不是,问也不是,又无从安慰,就只能这么抱着她站在门口呆看。 苏航哭了一会儿,觉得心里的郁结散去,粤然的怀抱令她心安,倒是脸上糊着的妆让她不舒服,于是嘟囔着说:“我想洗脸。” 两人这才脱离了门口的困局,真正进了家。 粤然不放心地一路跟着,看着孩子步骤繁多地卸妆,看着她卸妆之后涂涂抹抹,看着她换衣服,看着她喝水,看着她…… “我上洗手间啊,你也跟着?”苏航惊惶地看着倚在洗手间门边的爱人,怯怯地问。 粤然本来想帮她关上门转身走人的,却又觉得好笑:“跟着就跟着,你是我的,到哪儿不能跟着?再说,你的什么我没有见过?” “你……”苏航一时还不知该怎么反驳,只好说:“不用跟着。没有人能从这种地方莫名消失。”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烂回应,只是急着要把越来越恶的坏心眼儿魔鬼赶跑。 “谁说没有?你忘了你的好朋友?”粤然看孩子越急,越想要逗。 “我的好朋友?谁啊?”苏航摸不着头脑地问,谁认识这样的怪人? “哈利波波。”粤然忍不住自己先笑,“他不是从马桶钻去找什么怪兽?你不是很迷他?”说起来,她还真有点儿吃醋。她和她不过认识六年在一起五年,她却追逐了那个骑扫帚的男孩儿超过七年,到这会儿还热情不减,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 苏航瞪大了眼睛,哭笑不得,使劲想了一会儿才说:“我以前很迷他,现在不了。现在只迷你,好不好?拜托你先出去吧,拜托拜托……”她真的双手合十来求她,因为知道推是推不走的。 “迷我?那就更应该享受被我注视的至高待遇啊!”粤然站直身子,握住那双合十的小手往洗手间里推,“去吧,我帮你关门。” 她在门外面得意又满足地笑,她在门里面无奈又甜蜜地笑。 要是外面那些人知道“温柔一刀”和“哈利波波”历史悠久至今未断的关系,不知是否会幻灭? …… 躺在床上听了半天,粤然终于知道自己的女人为什么哭得那么凄凉。 如果是别人,要么是高兴而得意忘形,要么是害怕爬得太高跌下来会痛,要么会故作深沉谦虚,要么就假装满不在乎,只有她家这一个有水准但没野心的傻女人,被硬塞了名头和地位,眼看着利益要水涨船高了,却因为不符合自己淡泊的心性而抗拒接受。 接受了,也还哭。 这条路,她是为她选的,从来就没有定位过要取得什么瞩目成就,她只想做一个能发挥所长的低调角色,但是走开了头,由不得人,除非放弃一切嘎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