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楼下人声嘈杂,好象发生了什么意外事情。有人跑下楼去。接着楼上起了小小的骚动,人们大声在谈论一件事。他却退缩在自己的座位上,眼光定在校样上,整个脑子里响着蟋蟀的叫声。他连动也没有动一下。忽然他听见“钟老”两个字,人们不止一次地讲着“钟老”。他吃惊地抬头看。主任带着严肃的表情在同科长讲话。 “钟老什么事?”他想道,他要站起来,但是他鼓不起勇气。他仍旧坐着不动,象生根在椅子上一样。 接着主任和科长也下楼去了。他用探询的眼光送他们下楼。不久科长一个人走上来。楼下的闹声早已消失了。 “走了。一定是霍乱。幸好借到汽车送去,有二三十里路啊,”他听见科长对人说。 “有人陪去罢?” “小潘去,他原车回来。等会儿再派个工友去看看他,”科长说。 “小潘!”他惊奇地想道。“他现在怎么又不怕传染呢?他单单欺负我。”他觉得胸部一阵剧痛。 开午饭的时候,他没有下去。主任最后下楼,看见他端坐不动,便问道:“你不下去吃饭?” “我不想吃,”他带窘相地答道。 “你不舒服吗?” “不,”他连忙站起来摇头说。“他不知道,”他感激地想。 “你打过预防针没有?” “没有,”他摇头答道。 “你要打才成。钟老已经送进医院去了,一定是霍乱症,”主任关心地嘱咐道。 “是,谢谢你,”他答道。 “你嗓子哑了好几天了,还没有看医生吗?” “看过,一直在吃药,不过始终不见好,”他埋着头回答。 “你要当心啊,”主任皱皱眉头说。“你身体不好,告一两天假也不要紧。” “是,”他应道。他抬不起头来。 主任下楼去了。他一个人留在楼上。他忽然想:“主任是不是在暗示要我辞职?”他心里很不好过。本来已经病弱的身体似乎又遭受到一个意外的打击,他快要倒下去爬不起来了。他两手托腮,一个人对着校样纳闷。 “不会的,他对我好象还客气,”他忽然自语道。这个念头减少了他的痛苦和疑虑,他的心稍微舒畅一点。 小潘一直没有消息。下班前一个钟头的光景那个年轻人突然回来了。他先在楼下讲话,后来又上楼来,到主任的房里去了。 “去的时候汽车在路上抛锚,差不多耽搁了两个多钟头,”小潘先说。 “钟老的病怎样?不要紧罢?”主任关心地问。 “那个医院是临时改设的。糟透了。一共只有两个医生,四个护士,二十张病床。现在收了三十几个病人。有的就摆在过道上,地板上,连打盐水针也来不及,大小便满地都是,奇臭不堪。病人还是陆续在送来。全城就只有这么一个时疫医院,而且汽车开不到门口,还要用滑竿抬上去。钟老送到医院,医生来看了病,的确是霍乱。又等了一点多钟,才有人来给他打盐水针。医生护士们实在忙不过来,他们也累得很。看情形非派个工友去照料不可……”小潘兴奋地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 “医生怎么说?既然是霍乱,打了盐水针,总不会有生命危险了,”主任说。 “医生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摇头叹气。他好象在说,他不过是个寻常的医生,现在把全城人的性命交给他们两个人照料,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小潘说。 “好,这样罢,这里明天放一天假,好好打扫一番,也消消毒,免得再传染人,”主任想了想又说。 同事们继续谈论著钟老的事。只有汪文宣一个人把头埋在校样上,不敢插一句嘴。但是钟老的和善而略带滑稽的面颜一直浮现在他的脑际。他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他这一天没有看见钟老,他签到时钟老还不曾来。大概钟老是带病上班的,所以这一天会迟到,而且突然发了病。钟老的病会不会有危险呢?不会的罢,钟老昨天还是那么健康,那么结实,跟他一天天在瘦下去的情形完全不同。那么为什么小潘又说得这样可怕呢?他想着。钟老是他在公司里的唯一的友人,钟老又没有在那封信上签名,他不能不想念钟老。 下了班回到家里,他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只叹了两口气,说了两三句同情的话,以后就不再提起钟老的名字了。可是他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有几只蚊子和苍蝇来搅扰他。老鼠们把他的屋子当作竞走场。窗下街中,人们吵嘴、哭诉、讲笑话、骂街一直闹到夜半。他不断地看见钟老的笑脸、发光的秃顶和发红的鼻子。他一直想着钟老的事。钟老会死?不会死?科学能不能救活那个老人?霍乱对他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词,他十一二岁的时候就见到“麻脚瘟”的“威力”了。 这个夜晚他时睡时醒,老是觉得有一个可怕的重量压在他的胸膛上。他不断地小声呻吟。他梦到钟老死去,甚至全公司的人都死去。他小声哭叫。他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所以没有惊醒母亲。 第二天早晨他起身后只觉得头晕,四肢无力。他母亲关心地问他:“宣,你眼睛怎么这样红?昨晚睡得怎样?” “不好,不晓得醒过多少回,”他答道。 “那么你今天不要出街罢,既然放一天假,你也落得休息一天,”她说。 “我想去看看钟老是不是好了一点,”他沉吟地说。 “你去医院?”母亲惊问道。 “我到公司去,公司里会有消息的,”他解释道。 “今天放假,怎么还会有消息?”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他看了母亲一眼,也不再说话了。这一天他一直在家里睡觉,他完全照母亲的意思办。可是他心里老是在想钟老的事情。凶呢?吉呢?他几乎要祷告了。留下“他”罢。用科学的力量救活“他”罢!他整天呼吁着。整夜希望着。 他的心一上一下,始终没有安宁。好容易捱到另一天天明,捱到上班时间。他到了公司,一切如旧,只有钟老的座位空着。上楼就坐后,他摊开前天未看完的校样继续校对下去。不久工友送来一张吴科长的字条,要他为这本他正在校对的“名著”写一篇广告辞。 这张字条等于命令,他不能不服从。他想了想,抽出一张信纸,拿起笔,打算试写一两百字。可是写了一句,他就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字句混杂在一起成了一个整块搁在他的脑子里,他不能够把它们一一分开。他的思路停滞了。他拿着笔,不住地在砚台上蘸墨汁,许久写不出一个字。他的额上满是汗珠,整个脸象火烧似的发烫。没有办法,他拿开信笺,又继续看校样。 忽然他听到一声吴科长的咳嗽。他吃了一惊。吴科长是随意咳出来的,他却以为是对他不满的表示。他连忙振作精神,又把那张信纸拿过来,放在面前。“没有关系,随便敷衍几句罢,”他想道,就糊里糊涂地写了一百五六十个字。他自己念一遍。“谎话,完全说谎!”他骂自己。可是他却拿起广告辞,走到吴科长的办公桌前,恭敬地把它递到科长的手里。 “不大妥当,恭维的话太少,”吴科长皱皱眉摇摇头说,“象这样的名著非郑重介绍不可。不然某先生看见会不高兴。” 某先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候补中委和政界的忙人,难道连书店的广告辞也会注意吗?他不大相信吴科长的话,就顺口说了一句: “某先生不见得会注意罢。” “你哪里知道?他们做大官的对什么事情都注意。某先生是文化界出身的,他非常关心文化,著作的兴趣也不亚于从政,他又是我们公司的常务董事,”吴科长板起脸说。 “是,是,”他埋下头答道。 “你拿回去重写过,”吴科长说,把广告辞交还给他。 他唯唯地应着,正要转身走开,又听见吴科长吩咐道: “还有你校对那本书,要特别小心,不能有一个错字,某先生对于书上的错字平日也很注意。” 他厌恶地应了一声,连头也不抬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他怨愤地对自己说:“好罢,我来大捧一场。”他又拿起笔,费力地在脑子里找寻了些最高的赞颂词句,胡乱地写到纸上去。“你看,我也会撒谎的,”他痛苦地自语道。好在这些无声的语言不怕被别人听见。 他忽然听见小潘的脚步声。小潘气急色败地跑上楼来,进了主任的小房间,喘息地大声说:“方主任,张海云刚刚打电话来说,钟老一早就死了。他连打几个电话,都打不通。” 他眼前一阵黑,耳朵里全是铃子声。他连忙用双手捧住了头。二九 他在公司里就只有钟老这么一个朋友。钟老死去以后,他失去了自己跟公司中间的联系。现在可以说公司跟他完全没有关系了。下班时他仔细地把自己的办公桌收拾清楚。下楼出门时,他还在钟老的座位前站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后来走出大门,他又用古怪的眼光看了门口,他觉得自己快要跟这个地方永别了。 事实上他第二天还来,第三天还来,第四天还来,一直到第六天他还来。 那天下午有几个同事约好到钟老的墓地去。他也参加。他们搭长途汽车去,也搭长途汽车回来。他们被人象装沙丁鱼似的塞在车子里面。他几乎连站的地方也找不到,他不得不把左脚悬在空中。一路上车子颠簸得厉害,车里闷热,空气坏,他心里很不好过,差一点要在车上呕吐了。 钟老就葬在时疫医院附近斜坡上的一块小地方,坟上土已经干了,还没有长草,只放了一个纸花圈,是用红、白、绿三色土花纸扎成的。上款写“又安先生千古”,下款写“一中书局挽”。另外还有一个花圈绑在一个木架子上,高高地立在墓前,上款仍是“又安先生千古”,下款却是“弟方永成敬挽”,这是主任送的,也是纸扎的花圈。来不及立碑,就让这两个没有香味的花圈一立一躺地陪伴着和善的老人。 “公司就这样办丧事,也太简陋了,一共花不了几个钱,”一个同事说。 “这已经不容易了。要是周主任在这儿,恐怕连这样也办不到,”另一个同事说。 “其实想得开一点,人死了,再怎样,也没有意思。还不如生前待得好一点,”第三个同事插嘴说。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公司对我们活着的人也不过如是,何况死人!”第二个说话的人接口说。 没有人跟汪文宣讲话。他们好象都在避开他。他一个人站在一个角里,胆怯地望着他那个朋友的坟头,好象他真害怕他们随时都会把他赶走似的。 泪水使他的眼睛模糊了,他肺痛,喉痛,现在眼睛又痛。他揉眼睛,用力擦眼睛。怎么花圈上写着他的名字:文宣!他定了定神。他看错了,那里明明是“又安”两个字。不,不是他看错。他想到了另一个同样的纸花圈,白纸条的上款的确写着他的名字。他也会躺在这同样的土堆下面。陪伴他的也只有这同样的荒凉的环境。 同事们都走了,他们回到城里去了。他们临走时并不唤他一声。他一个人立在墓前不时左右观望,他好象不是在拜望一位朋友,他现在是来看他的简陋的新居。 天空里黑云愈积愈厚,四周的景色逐渐阴暗,后来连他也觉察出来了。他不能再留下,便匆匆地赶到长途汽车站去。他并没有跑,但是到了车站,他已经满头大汗,气喘得没有办法。他只等了半点多钟就被人挤上了车子。在车上站了一点又二三十分钟,才到了他住处的附近。本来汽车只走四十多分钟,这次因为半途遇雨,雨太大,车子在中途停了若干时候。 他回到家就力竭地睡倒下来。从这时起他便没有再去公司了。 他整天躺在床上,发着低热,淌着汗,不停地哮喘。他讲话的时候喉咙呼卢呼卢地响。他的胸部、喉咙都痛得厉害。但是他并不常常发出呻吟。他默默地忍受一切。他不让小宣回家。在母亲面前他的话更少了,看见母亲对他流泪时,他常常苦笑。 他完全断了念。可是母亲却不肯放弃这个绝望的战斗。母亲请了西医来给他诊病,西医摇摇头,表示他的病已经不是药物所能治疗的了。她只得又向张伯情求助,张伯情曾经带给她一线希望,可是现在连张伯情也觉得没有治愈的把握了。 他的嗓音终于完全失去,现在他说话连自己也听不见了。他第一次发现这种情形时,他伤心地哭了一场。这所谓哭也不过是眼泪畅流,哭出来他倒觉得心里较为畅快。母亲看见他在哭,过来问他为了什么。他答不出声,只有张开嘴用手指指着喉咙。她明白了他的痛苦。她沉默半夭,才怜爱地说: “宣,你不要难过。……你是个好人……天应该有眼睛……”她的喉咙暂时也哑了。 “妈,我不难过。你怎么相信起天来了!”他想说却说不出来,他只有竭力止了悲,摇摇头,装出了笑容。 “你不要怕,你不会死的,”她说。 “我并不怕,人人都要死;不过留下你一个人受苦,我心里很难过。小宣年纪又太小,……”他用力说,但是母亲只听见一点咻声,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可是那种挣扎的情形使她又害怕又痛苦。她望着他,一面打断了他的话: “你不要讲话了,你好好休息罢。”她脸上的肌肉在搐动,眼里装满了泪水。 他长长地叹一声,睁大泪眼,用求助的目光看着母亲。 屋子里异常闷热,板壁好象随时会燃烧起来似的。他把盖在身上的一幅平价布床单也揭开了,从破旧汗衣的洞孔中他看见了自己那个只有皮和骨头的黄色胸膛。 这以后母亲为他买了一个铃子。唤人时他用铃子代替他说话;请人做事时他求助于纸笔。这里所谓人,其实就是母亲一个,此外就难得有人到他的屋子里来,除了医生和邮差。但是邮差也不常来,因为小宣难得写信,树生的信也来得少了。树生仍旧按月寄款来。款子已经动用了。过去一直在银行里存“比期”的款子也由母亲陆续取了出来。还是母亲开口向他要了存单以后去取的。现在为了儿子的生命,她什么事都肯做了,只除了先给树生去信。给树生的信都是他自己写的,他不要母亲代笔。他在每封信上都写着:“我还好,我的健康逐渐在恢复,你不要为我担心,”一类的话。给小宣的信,有时他写,有时母亲写,他只叫孩子不要回家(暑假中那个孩子住在同学的家里),好好念书,温习功课。母亲的信里话多一些,但是她也不忍讲出真实的情形,并且她还暗暗地抱着一线希望。 然而跟她的希望相反,真实的情形却逐渐坏下去。他自己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他的内部一天一天地在腐烂,他的肺和他的咽喉的痛苦一天一天地增加。母亲也看得出他在用缓慢的脚步走向死亡。 但是母亲的心还是不能轻易放弃。她继续给他吃药,给他喝鲜牛奶和鸡汁,她帮他穿衣,伺候他大小便,她为他做着一切连老妈子也不愿意做的事。可是有一天他终于吃力地在纸上写下了这样的话: “妈,你给我吃点毒药,让我快死。我不能看见你这样受苦。我太痛苦。” 母亲读这张字条的时候,他眼泪汪汪地望着她。 “我不能,我就只有你一个儿子,”她哭着说。 他又写:“我迟早还是要死。” “你死,我跟你一齐死,我也不要活了!”母亲大声哭着说,她制止不了自己的悲痛。 他放下笔,头疲倦地倒在枕上。 炎热增加他的痛苦。喧哗更象在火上添油。霍乱为这个城市带走了不少的人,这条街上常常有凄惨的哭声。他躺着,成天地躺在床上,仰着,侧着,伏着。他的心静不下来,他从没有能够痛快地睡一刻钟。 他不能够自己穿衣服,也不能够自由地坐起来。每次他给树生写信,总是怀着拚死的决心,忍受极大的痛苦,才能够写下四五行字。“我还好,我的身体可以支持下去,”他永远这样说。 “你何苦啊,我替你写罢,”母亲用了类似哀告的声音说,也没有用,在这件事上他不肯听从母亲的话。要是他不能亲笔写信,那么她知道他一定是病重了。 “为什么不让她知道呢?” 有一天母亲忍不住吐出了这句话。 他迟疑了半天才写出五个字的答语来: “我愿她幸福。” 母亲想:“她已经是别人的人了,为什么不让她难过一下,让她受点良心的责备呢?”“你这傻子,”她温和地责备他。可是她再看一眼纸上歪歪斜斜的字迹,她的心软下来了。她又想,他活在世界上究竟有过什么幸福?他苦了一生,为什么连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也不肯帮忙实现?他到底是她的亲骨血啊。她默默地望着他那张没有光泽的瘦脸,她的心好象被什么东西绞着似地发痛。她想哭,她想叫。她愿意地板上开一个洞让她跌进地狱里去;她愿意天上丢下一颗炸弹把她这个小小的世界整个毁灭。 这天下午隔壁人家的一个年轻人害霍乱死了。两个女人哭得很伤心。哭声进了他的房间。他倾听了一阵,忽然写给他母亲: “妈,我死了,你不要哭啊。” “你为什么说这种话?”母亲痛苦地问。 “想到你哭,我就死不下去,我心里更苦,”他回答。 “你不会死!你不会死!”母亲流着泪大声说。 最热的气候过去了。屋子里的空气比较好受一点。可是他的病还是照常进行,痛苦也不断地增加。他用了更大的忍耐来对付这个病。有时候忍不住了,他也呻吟,可是连他的痛苦的呻吟也是无声的。 一个晚上母亲拿鸡汤给他喝。她用汤匙喂他。他吞了两口,忽然推开她的手,又微微地摇着头。 “你再吃几口罢,你一天只吃那么少的东西不行啊,”母亲劝道。 他用颤抖的手拿起笔,费力地写了两个字:“喉痛”。 母亲打了一个冷噤。她那只拿着汤匙的手也在打颤。她忍着心痛再劝道:“你忍住痛再吃两口罢,不吃东西怎么行!”她又把汤匙送到他的嘴边。他颤动地张开了口,努力吞下鸡汤,一次两次他的眼珠往上翻,手抓紧了薄被。 “宣,”母亲低声呼唤;他含泪地看她,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母亲咬紧牙关,再把汤匙放进他的嘴里去。他照样痛苦地把汤吞下去了,以后又吞了两次。再一次他就把一汤匙的鸡汤全喷了出来。他无声地呛咳了一阵。母亲连忙放下碗擦揉他的胸膛。 他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想睡。可是痛苦使他清醒。他不能呻吟,不能叫唤。他默默地跟痛苦战斗。母亲的手使他感到安慰,他努力把思想集中在母亲的身上,他希望暂时忘记他那个痛苦。 忽然街上响起了鞭炮声。虽然在这个山城里几年来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是他们并没有心肠注意它。出乎他们的意外,鞭炮声接连地响着,远远近近都在放鞭炮,好象发生了什么大的喜庆事,人声嘈杂,许多人在跑,有人大声唱歌,有人笑着讲话。 “什么事?”他想道,母亲却说了出来。 “日本投降啰!日本投降啰!”孩子的声音在街上叫着,年轻人的声音响应着。 他吃了一惊。母亲忘了一切地大声问他:“宣,你听见没有?说是日本投降啰!” 他摇摇头,他还不相信。可是外面鞭炮声响得更密了。 人们象潮涌似地走过窗下的街心。 “大概是真的,不然不会这样!”母亲兴奋地说。 他还是在摇头。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了! “合众社电报:日本政府向中美英苏四国无条件投降!”有人在街上大声报告。 “你听,这还不是真的吗?日本投降了!抗战胜利了!我们不再吃苦了!”她歇斯特里地高声叫道。她一边笑,一边流眼泪。她好象忘记自己是在一间黑暗的屋子里,床前一根板凳上放着一支蜡烛,烛光抖得厉害,烛芯偏垂在一边,烛油从一个小缺口流下来。 他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母亲,仿佛不懂母亲的意思。突然他迸出了眼泪。他想笑,又想哭。但是很快地他又冷静下来。他吐了一口长气。他想:你完了,我也完了。 “号外!号外!日本人投降!”报贩大声叫着跑过窗下。 母亲拉着他的手,温和地带笑问他:“宣,你高兴吗?胜利啰!胜利啰!” 他用颤抖的手捏着笔,吃力地在纸上写着: “我可以瞑目死去。” 母亲看见这些歪斜的字,她忘记了一切,又哭又笑地叫起来:“宣,你不会死!你不会死!胜利了,就不应该再有人死了!” 她的泪水畅快地流下来,她紧紧捏住儿子的手,不知道心里是喜是悲。三○ 母亲的那个愿望并没有实现。在她说了那些话以后,某一天的夜晚,她坐在床沿上,守着她的儿子。电灯光还是半明半暗的,旁边一根板凳上放着满满一小饭碗的鸡汤,碗里有一根汤匙。 “宣,你吃两口罢,”她说。 他翻了翻白眼,微微动一动身子,手挥舞一下,也不去拿笔。他不回答。 “宣,你两天不吃东西了,忍着痛吃一点罢,”她哀求地大声说。 他慢慢地动一下头。他张开嘴,又伸起手,很费力地放到嘴边,抓住下嘴唇。然后他又松开手,把手指伸进口里去,象是要抓舌头。 “宣,你难过吗?你忍耐点罢,”她捏紧他的另一只手悲痛地说。 他点点头,把手从嘴里拿出来,就放在喉咙上。他眼里含着泪,望着他母亲。 “你不要难过,你不会死的,”她安慰道。 他那五根手指不停地在喉咙上擦揉,动作仍然迟缓而且手指僵硬。他忽然把胸膛向上挺了一下。 “宣,你要什么?”母亲问。 他不回答。过了半天,他那五根好象僵硬了的手指忽然狂乱地抓他的喉咙。身子颤抖着,床板发出了响声。 “宣,你忍耐点,”母亲说。她放开了他的左手,站起来,又把他的右手从他的喉咙上拉开。但是过了两三分钟他的右手又放到那个地方去了。他大大地张开嘴,用力咻着。他的眼睛翻白。他的手指在喉咙上乱抓。五根手指都长着长指甲,它们在他的喉咙上划了几条血痕。 “宣,你忍耐点,这样是不行的,你不能这样啊!”母亲悲痛地求他。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她的脸上。他的眼光说着话:我痛得厉害。他的身子在床上摇摆,颤抖。 “宣,你痛得厉害吗?”她又问。 他点点头。他把右手从喉咙上取了下来。手指头在空中乱抓,她不知道他要什么。 “宣,你要什么?”她问。 他的眼光慢慢地移到枕旁那支铅笔上。 “你有话要说,要笔吗?”她一面问,一面把铅笔拿起来递到他的手里。他似乎要抢过笔来,可是他的手指颤得厉害,他接过笔时,差一点把它落在被上。 母亲递了一本书给他。“你就写在书后面罢,”她说。 他一只手拿笔,一只手拿书,很费力地在书的封底上写了一个“痛”字。其实只有七分象字,笔划写够了,却安排得不匀整。 母亲看到这个字,眼泪又进出来了。“宣,你忍耐点罢。等到小宣把张伯情请来就好了。”她虽然在安慰他,可是说完话就背过脸低声哭起来。 他的神志清醒。他锐敏地感到痛,感到自己的衰弱。他知道他的身体组织的各部分逐渐在死亡,而且就要到了最后的关头。他这时候强烈地感觉到对于生命的依恋,对于死亡的恐惧。他也看见自己所带给母亲的痛苦。他看见母亲哭着走到窗前去。他能够做什么呢?哪怕就说一句话,留下几句遗言也好。“我做过了什么错事呢?我一个安分的老好人!为什么我该受这惩罚?还有她,我母亲,我死了,她一个人怎样生活?拿什么生活?小宣又怎样活下去?他们又做过什么坏事呢?”他装满了一肚皮的怨气,他想叫,想号。但是他没有声音。没有人听得见他的话。他要求“公平”。他能够在哪里找到“公平”呢?他不能够喊出他的悲愤。他必须沉默地死去。 街上有一对夫妇在吵架,女的在哭在叫,男的在打在骂,还有第三个人在劝解。另外有一个人唱着川戏从窗下走过。 “为什么他们都应该活,而我必须死去,并且这么痛苦地死去?”他又想。“我要活!”他无声地叫道。 母亲掉回脸来看他。她的眼睛红肿,脸色惨白,她好象随时都会病倒似的。 “她也太辛苦了。”他痛苦地想。他把头一动。忽然一阵剧痛袭来,喉咙和肺一齐痛,痛得他忍耐不住。他两只手乱抓。他张开嘴叫,没有声音。他拼命把嘴张大,还是叫不出声音来。他满头是汗,他觉得两只手被人捏住,母亲的声音在说着什么。……但是他痛得晕过去了。 他又被母亲的哭唤声惊醒。他躺在床上,满身冷汗,裤子给小便打湿了。他抓紧母亲的手,呆呆地望着那张亲爱的脸。痛苦稍微减轻了一些。他想对母亲笑。但是眼泪不由他控制地流了出来。 “你醒过来了,以后不要紧了,”母亲嘘了一口气,亲热地说,她的眼角和两颊都还有泪痕。 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小宣从外面走进屋子。他一进门就说:“婆,张伯情在打摆子,不能来。” 母亲楞了一下。完了!她的心上挨了一下石子。她问道:“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大街上人多得很,明天庆祝胜利,到处都在准备,我走错路,到张家又耽搁了好一阵,”小宣答道。他又加一句解释:“今晚上很热闹,到处扎好了灯彩。” “你肚子饿不饿?你身上还剩得有钱,你出去吃两碗面罢。我今天下午没有煮饭,上午有点剩饭我炒来吃了。你快去吃罢,”她又说。 “好,”小宣应道。 这一番对话他全听进去了。“他们在庆祝,”他想道;他愿意为他们笑一笑,可是痛苦阻止了他。“胜利会不会给他们带来解救呢?”他又想,第二个“他们”指的是母亲和小宣。可是痛苦又来阻止了他。他被痛苦占有了。痛苦赶走了别的思想。痛苦使他忘记了一切。他只记得忍受痛,或者逃避痛。一场绝望的战斗又在进行。他失败了。但是他不得不继续作战。他无声地哀叫着:“让我死罢,我受不了这种痛苦。” 然而他的亲爱的人,他母亲和他儿子不能了解这种无声的语言。他们不会帮忙他解除这种痛苦。 痛苦继续着,而且不停地增加。 九月三日,胜利日,欢笑日,也没有给这个房间带来什么变化。在大街上人们带着笑脸欢迎胜利游行的行列。飞机在空中表演,并且散布庆祝的传单。然而在汪文宣的屋子里却只有痛苦和哭泣。 他这一天晕过去三次,而又醒了转来。他觉得已经到了一个人所能忍受的痛苦的顶点了,他愿意“死”马上来带走他。可是他仍旧活着。母亲和小宣一直守在床前。他眼泪汪汪地望着他们。他只求他们帮助他早一刻死亡。 他的生命一分钟一分钟地慢慢死去。他的脑子一直是清醒的,虽然不能多用思想。在这些最后的时刻里,他始终不肯把眼光从母亲和小宣的脸上掉开。后来他们的面影渐渐地模糊起来,他仿佛又看见了第三个人的脸,那自然是树生的,他并没有忘记她。但是甚至这三个人的面颜也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一直痛到最后一刻。一口气吊着,他许久死不下去。母亲和小宣每人捏紧他的一只手,望着他咽气。 最后他断气时,眼睛半睁着,眼珠往上翻,口张开,好象还在向谁要求“公平”。这是在夜晚八点钟光景,街头锣鼓喧天,人们正在庆祝胜利,用花炮烧龙灯。尾声 将近两个月以后的一个夜晚,在山城里说是因为修理锅炉全市停电。早晨下过一阵雨,下半天气候骤然转寒,冷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市空,赶走了摊头的顾客。电石灯的臭味随着风四处飘送,火光孤寂地打着寒颤。 一辆人力车经过阴暗、寒冷、荒凉的市街,到了一所大楼的门前。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装束入时的女人。她夹着手提包走进弹簧门去。她用手电光照路,走过了黑洞似的过道,上了二楼,又走上三楼。 在一间屋子的门前她站住了。她兴奋地敲着房门。 没有应声。她看见房内有亮,门上没有锁,心里想屋子里不会没有人,也许他们睡着了,她便用力再敲两下。 “哪个?”屋子里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这个声音似乎是她熟习的,但是她又说不出是谁的声音来。 “我,”她顺口答应了一个字。 门开了,射出一道微光。她瞥见方桌上燃着一支蜡烛。开门的也是一个女人,脸背着光,她认不清楚是谁的脸孔。 “找哪个?”开门人惊讶地问。 “请问汪家是不是住在这儿?”叩门人更惊讶地问。 “这儿没有姓汪的,”开门人回答。 “以前不是汪家住在这儿吗?明明是这一间屋,家具也是,”叩门人说,她的惊奇更大了。 “啊,你是汪太太!请进来坐!今天停电,我没有看清楚,”开门人笑着说,她闪开身子,把叩门人让了进去。 “方太太,你们不是在二楼住吗?几时搬上来的?”叩门人想起开门人原来是住在二楼的方太太,毕竟遇到了一个熟人,她稍微心安一点。房间里的陈设没有多大的改变,就是四壁白了许多,看起来顺眼些。 “就是这个月月半,”方太大回答。“汪太太,啊,我不晓得现在要怎样叫你才好,你不是在兰州吗?几时回来的?” “今天刚到的,方太太,我还是从前那样,”树生红了脸说。接着她声音发颤地问:“方太太,他们搬到哪儿去了?我说文宣他们。” “你说汪先生吗?你还不晓得?”方太太惊问道。 “我的确不晓得。我两个月没有接到他们的信了,”树生不安地说。 “汪先生不在了,”方太太低声说。 “他不在了?什么时候?”树生身子一动,变了脸色,惊叫道。 “就在上个月庆祝胜利那一天,”方太太说。树生的身子猛然抖了一下。“老太太带小少爷走了。我们这间房子就是老太太让给我们的,家具也是她让的,我们出了一点钱。” 树生好象让人迎头浇了一桶冷水似的,她全身发冷,脸色惨白。她呆了半天才吐出一句问话:“他们搬到哪儿去了?”她连忙伸手擦揉眼睛,一面把脸掉开。 “我也不晓得。我问过老太太,她说是先搬到一个亲戚家去住几天,又说要去昆明,又好象听她说在托什么人买船票,”方太太一边想,一边答道,她的声音平淡,好象她对自己的话并没有把握似的。 “去昆明也用不着买船票,他们在这个地方并没有什么亲戚,”树生怀疑地说,“不晓得他们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是这样说的,”方太太说;“不过我想他们到昆明去的成份居多。他们搬走以前,差不多把东西都卖光了,就在这个门口摆地摊卖了的。啊,汪太太,你坐了半天,我还没有倒茶,”她抱歉似地说,就站起来,走向一个茶几,那里放着热水瓶、茶壶和茶杯。 “方太太,你不要客气,我不渴,”树生连忙欠身阻止道。“我请问你,你知道我们文宣临死的情形吗?他现在葬在哪里?” “汪太太,你不要难过,你歇歇,先吃杯茶罢,”方太太温和地说,端了一杯茶放在树生的面前。 “谢谢你,请你告诉我他临死的情形。我在兰州还以为他的病渐渐好起来了。他每封信都说他身体不坏。请你告诉我,我不怕,你说真话罢。” “其实我不晓得。我实在不晓得。汪先生生病的时候我只去看过老太太一次。我只晓得他声音哑了,睡了不到两个多月就死了。我那次看见他睡在床上,说不出话,瘦得可怜——”方太太用了一种类似悒郁的声调说。 “他葬在哪儿?我要去看他!”树生忘了一切地打岔道。她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她后悔,她真想立刻就到他的墓地去。 “我不晓得。我听说汪先生临死身边并没有什么钱,尸首搁在房里,什么东西都没有预备。也亏得老太太,她跑了两个整天,才弄到一点钱,买了棺材装好抬出去葬了。我不晓得汪先生葬在哪儿。我问过老太太,她也不说。老太太也真苦,这两个多月她瘦得多,头发全白了,”方太太一面说,一面用同情的眼光看她。 树生一边听,一边咬嘴唇。她的鼻头酸痛,悔恨的情感扭绞着她的心。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还竭力控制自己。“那么隔壁邻总有人知道他葬在哪里罢?他不能够就这样失踪的。公司里一定有人知道,至少钟先生总晓得,”她象同谁争论般地说。她不知道钟老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儿的人都不晓得。棺材是大清早抬出去的。没有人跟去送葬。老太太也没有通知我们。不过汪先生公司里总有人晓得,”方太太好心地说,她很愿意给这位客人帮忙,可是自己也知道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