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微言觉得自己的脸绷紧了,手指有些微颤,这种时候,她想到的竟然是维护他,于是略略抬了下巴,尽量用无所谓的语气说:“这是我的事。” 江律文定定的看了她数秒,脸上的红色慢慢退却了,情绪也平复下来,只说:“他在外面么?我想和他谈一谈。” 杜微言不是不知道他们之间微妙的处境。之前易子容在酒场上灌得他入院,而这次,虽然是易子容出面帮忙,可看起来江律文并不领情。她下意识的想要拒绝,可来不及开口,身后的门就被一把推开了。她回头,易子容靠在门口,似笑非笑的望着屋里的两人,淡淡的说:“江总想要找我谈什么?” 杜微言快步走回他身边,挽了挽他的手臂,低声说:“我们走吧。” 他低头看她一眼,目光有些炽热。杜微言想到他平时有些孩子气的举动,头皮一麻——他该不会听到了刚才的对话,故意要选在这个时候和自己表现亲昵吧? 可他并没有。 易子容的目光依然炽热缱绻的落在她身上,却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说:“你去外边等我一下。有些生意上的事,我和江总单独谈谈。” 杜微言回头看了江律文一眼,抿了抿唇:“你好好保重身体。”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江总要和我谈什么?”易子容嘴角绽开轻笑,“如果是要谢我,那就不必了。” 江律文亦站起来,他们身高相若,他毫不退避的直视易子容的眼睛:“你到底是什么人?” 语气强势而直接,江律文几乎抛开了种种顾虑,也不曾去想他们将来会在商场、或者开发上还有多少交集。 “你想要知道什么?”易子容闲闲的走上几步,“你不妨问问看,能告诉你的,我尽量告诉你。” 江律文微皱眉,看着眼前这张异常英俊温和的脸,忽然觉得这就像是一张面具,他看到的,永远都是这样一个文质彬彬而波澜不惊的易子容。 “你为什么要救我?”这句话冲口而出的时候,他的手不自觉的握了拳,“你……想对微言做什么?” 易子容先是愕然,随即浅浅的微笑起来,声音煦和:“微言?我救你的确是为了她。可我不想对她做什么。” 江律文冷冷的哼了一声:“我不是她,你不用在我面前演戏。” 易子容微扬了眉看他:“嗯?” “你和陈雨繁联手做的那些事,她还没有怀疑到你身上?我在月湖遭遇了山洪,杜微言有没有求你来救我?这样也好,省了你大半的功夫,免得你一步步的设局——你的目的不就是让她回去找你么?” 易子容不怒反笑,映着周遭素白的环境,那副神情光彩夺目,语气却是清淡如水:“还有呢?” “这些还不够么?或者你现在把她叫进来,一条条的解释给她听?”江律文黑色的瞳仁微一收缩,语气近乎咬牙切齿。 易子容抿了抿薄唇,饶有兴趣的问:“刚才你们独处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她?” 江律文沉默了良久,目光一点点的黯下去,那句话从他有些暗哑的嗓音中说出来,满是无力:“我不想她难过。” 直到此刻,易子容漫不经心的神色才收敛了一些。江律文的表情,有些熟悉,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在月湖边么?她离开之后,自己也曾这样一点点的绝望。难道此刻自己就是胜利者么?他略带嘲讽的笑了笑,江律文不是他易子容的敌手——他是自己的前车之鉴而已。某种程度上,他们都一样,在她面前,输得彻彻底底。 他敛起微薄的笑意,隔了一会儿,才说:“你说这句话,我倒开始相信你,是真的有些喜欢她。”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人人都像你这样,想尽了手段去对自己爱的人?” “江总,你觉得我用了什么手段?挖空心思的害你,还有害她?”易子容唇角轻轻一勾,“是我逼着你去木樨谷的月湖?还是我让老天下了那场暴雨,把你困在了里边?看起来,你的前妻倒比你明理得多。” 言已至此,江律文反倒放松下来了,他伸手揉了揉额角,目光掠向窗外的走廊:“易子容,你真的不怕对质么?” 易子容默然注视着他数秒,反身将门拉开。 杜微言靠着走廊的另一边,正低着头拨弄手指,不知想些什么,黑色的发丝就落在洁白的脸颊上,表情十分乖巧。 一看到她,易子容的脸色便柔缓下来。他微扬了声音喊她:“微言,你过来。” 杜微言看了看他,慢慢的走过去,有些疑惑:“什么?” 而易子容只是波澜不惊的抬了抬纯黑的眸子:“江总有话要告诉你。” 二十六(下) 杜微言走进病房之后,江律文反倒踌躇起来,他确实没想到易子容会这样将她叫进来,而有些话,他也只打算质问易子容一个人而已。此刻杜微言的眼睛乌溜溜的望向他,有些好奇,又有些不安的样子,让他觉得骑虎难下。 “江总现在不说,我就把刚才那些话再说一遍。”易子容转向杜微言,轻松的说,“他说,我一步步设局,让你回到我身边。” 杜微言看上去有些吃惊,愣了愣,才对江律文说:“不是的。你出了事,我们都很担心,所以才找他来帮了忙。” 江律文的脸色很不好看,这份欠易子容的人情叫他觉得难堪,过了良久,才说:“我指的并不是这个——那份合约,我想你没忘记吧?” “你们不排斥林氏的中高层进入红玉的开发工程,但是要求所有基层岗位向红玉当地人开放。前几天我遇到了开发办的几个领导,无意间说起,这个意见,原来是易先生提的。” 易子容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那又怎么样?” “也没怎么样。现在开发只是在首期,就已经有各种各样的矛盾凸显了。很多事上,我们都要将就你们当地的风俗和习惯,比如特定的饮食、你们的节假日,即便是工程最紧的时候也不能超额加班。而这些岗位,偏偏还只能用当地人。易先生,如果我没猜错,工程进行到一半、或者快要结束的时候,你是不是还会再给我们出一个大难题?以你的影响力,再随便的一件小事,大概都有办法让开发搁置延期,是不是?” 易子容依然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只是看着杜微言,像是在等她的反应。 杜微言听完,实在有些尴尬,只能笑了笑,转头对易子容说:“他说的是真的?” 易子容想了想,反问她:“要是江氏因为这个出事了,你会因为这个来求我?” 杜微言“嗯”了一声,犹豫了一会儿,才对江律文说:“是啊……你未免……把我想得也太重要了。我想这是误会吧。” 江律文的身体状况不算太好,听到她这么说,脸色更加的苍白,更是难掩失望的神色。他深呼吸了一口,目光只牢牢盯着易子容的侧脸:“那么你亲口告诉我,你原本有没有这么打算?” 事实上,江律文并不觉得自己是在以小人之心揣度易子容的想法。自从知道了易子容对杜微言的感情,那些线索就一点点的串联起来了。有些奇怪的合约条款……他曾经漫不经心的说过一句“如果牵连到你了,真不好意思”……开发进行至今,越来越错综复杂的局面…… 这些都让他怀疑,这份开发和约,根本就像是一个陷阱。江氏直接进入红玉开发管理的那些高层,在很多方面都无法和下属有效而流畅的沟通,他来到这里至今,这种矛盾引发的混乱局面就出现了好几次。他简直难以想象,如果开发工程还要进行两到三年,是不是会出现更大的乱子。 “江总,我是不是可以说,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阴谋论?”易子容心平气和的说,“你说的矛盾,我耳闻了一些。很久之前我就提醒过你,彼此间要尊重,免得出现不必要的麻烦。如果这点你们都做到了,再来和我说那些阴谋论。” “阗族人不食狗肉,你们难道不知道?在迭连市宴会上,竟然有江氏的高管要试试所谓的特色菜?这些在开发前期,你们的员工进入红玉之前,不是就该培训过么?” “还有木樨谷的月湖,这块地方不要说划出来开发,就算是阗族人,平时也不会随随便便的进去。你以为这是圈地?你们想进去评估就进去了?现在你是安然无恙的出来了,可是按照我们的规矩,那些带着搜救人员去谷中找你们的当地人,必须要在扎布楞外祈求神明的原谅和宽恕自身的不敬。这些,你事先了解过么?如果没有人告诉你,在你江总心里,是不是还一直在埋怨当地人为什么不及时进去把你们一个个背出来?” 易子容的表情上丝毫看不出有愤怒的神色,语气也一再的放缓,却愈发的叫江律文觉得难堪。他秀长的双目轻轻一眯,不急不缓:“你既然说起来,我也记得是有不少人向我抱怨过你们赶工,连五年一次,祯柙祈福的节日都要继续工作。就在上个月吧,你记不记得后来是怎么解决的?这件事为什么没闹大?” 江律文踅眉,半晌才说:“你帮了忙?” “也算不上帮忙。只不过大家都退一步罢了。如果要用这个开发工程来牵制你,早就可以做了。我不必等到现在。”易子容笑得极为淡泊,又漫不经心的补充,“另外,不要以为你们从外边来到红玉,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个世界上,你不懂的东西还有很多。还是谦虚一些的好。”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杜微言则轻轻拉了拉易子容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江律文的目光落在她纤巧的手指上,眼神愈发凌厉。 “开发的事是我多心了,之前言语不当,我向你道歉。可我想让你亲口告诉杜微言,之前那场阗族语的风波,到底是怎么来的。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说,我也可以让雨繁过来……” 杜微言倒没什么反应,只是用力握了握易子容的手,扬起了声音打断他:“江师兄……真的很谢谢这么关心我。你好好养身体。我们先走了。” 就连易子容的脸上都滑过了一丝怔忪,紧接着被她一拖,就出了病房。 杜微言一到走廊上,就放开了他的手,一个人走向电梯,脚步又快,转眼已经站进了空落落的电梯里,回身看着他,抿了抿唇说:“你走不走?” 他反应过来,跨进去站在她身边,低头看她一眼,又咳嗽了一声。 “你嗓子不好?感冒了?”杜微言斜睨了他一眼,带了轻微的讽刺说,“要不要去药房买药?” “微言……”他跟在她身后,忐忑不安。 这件事一开始他是赌了一口气,想着杜微言在被质疑之后,自然会回来找他要看瓦弥景书。那么他借着这个契机,能重新改善关系也未可知。谁知到她撞了南墙,却硬是不肯回头,倒让他骑虎难下,想要婉转的重新帮她,也被拒绝了。后来再想要对她坦白,可总是难以开口。索性就借着刚才江律文的机会讲了出来,也免得犹豫不决。 可是听她的语气,是早就知道了? “喂,你站着不动是什么意思?”杜微言回头看他一眼,有些不耐烦,“还回不回去?” 她微露恼意的样子很生动,易子容觉得自己松了口气:“你早就知道了?” “我又不是傻子。就算之前不知道,后来陈雨繁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办法帮江律文的时候也猜出来了。如果你没和她有联系,她怎么会知道我和你的关系?” “那……你生气了?” 杜微言站在他面前,无声的叹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瞳仁黑亮,表情竟然有些无辜。就算之前确实心里气他的手段,此刻也烟消云散了。 “对不起。”他不顾她挣扎,拉了她的手,低低的说。 “对不起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 显然易子容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看了她几秒之后,说:“瓦弥景书的影印本,我在今天早上就已经送去了你们单位。” “什么!”杜微言被他惊得后退了一步,说话也结结巴巴起来,“你……你把它公开了?” 他默认。 “可是……可是这本,不是连你们族人都不能轻易见到的么?” 医院的大厅人来人往,脚步纷乱,而他安然的凝视着她,笑容仿佛一泉温水,轻柔的说:“没关系。我不在乎。” 二十七(上) 他的表情十分诚恳,这么专心致志的看着她,似乎这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杜微言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自觉的伸手抚抚自己的脸颊,轻声说:“没关系吗?” “唔,之前是我错了。”他将自己的手覆在在她的手上,唇角微微一勾,“对不起。”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瓦弥景书》。说起来,你只是教我学了些字而已……那上面记载的究竟是是什么?你们的历史还是神话?” 易子容的表情微微有些奇怪,眉梢轻挑,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又有些怅然的一笑:“其实没什么……这样的语言,早就没人用了,不是么?” 片刻之后,那丝怅然已经不见了,他的神色已经恢复自如,牵着她的手离开医院,一边说:“明天我安排你爸爸去那里住下,然后我们回天尹吧?” 他将她送到宾馆门口,在她要下车前,易子容又喊住她:“对不起。” 浅浅的灯光下,杜微言唇角轻弯,微笑说:“你说了很多遍了。” 他固执的看着她,目光清亮:“刚才……我真的有些害怕。” “怕什么?你做都做了。”杜微言半开着玩笑,又抚慰般的握了握他的手,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而他依然回望自己,嘴角有些倔强的抿着,目光看着她,可又好像正在望着别处。他缓缓俯身过来,又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双手将她揽在怀里。 这样的姿势,在这个布满了繁星的春日夜晚,烘烤得彼此有些热度。 “我对你说过么?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才会答应留下来——那篇文章发出来那天,我看见你送你爸爸上车,然后一个人坐在街边吃东西。那个时侯我就后悔了,很后悔。我在想,只要你对我说话时的语气柔和一些,只要你对我抱怨几句你的工作,我就制止这一切……” “后来车子开过你身边,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你坐在那里。忽然觉得自己错得更离谱了。其实你连开口都不必,只要你想,没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你只给我一个眼神就好……” “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怕之前自己做的不对。可是也没法改正了,只能一步接着一步走下去。” 杜微言被他抱在怀里,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暖暖的,落在她的颈间,像是一把小小而柔软的刷子刷过,微痒,又叫人动容。 原来就是那个早上么? 那时自己在电话里,脱口而出的软弱,又被强行的克制住,只是那阴差阳错的刹那啊。 她忽然从他怀里仰起头,慢慢的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找你么?” 易子容摇头,其实他自己猜了许多次,可唯一的解释不过就是那样,她讨厌自己,所以宁愿自己受委屈。 “我怕你再说我有目的地接近你啊……”杜微言喃喃的说,“第一次是为了《瓦弥景书》,第二次还是为了它。可我真的没这么想过……” 她的神色带了些许怔怔,似乎想起了很多事,长长的睫毛落下来:“你说,我们是谁在误会谁?” 他轻笑起来,有一丝复杂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是情感么?他已经太久没有接触过了……他侧头去吻她的脸颊,低低的说:“是我误会你。是我不好。” “还有,我一直很好奇……”她轻轻笑了一声,“莫颜,你为什么总觉得我喜欢江律文呢?” 易子容想了想,才带了低笑,几乎轻吻着她的耳侧说:“我不知道。我只不过讨厌有人像我一样,这么喜欢你。” 杜微言觉得自己的脸颊慢慢的热了起来,纤薄的耳廓或许已经红得透明了,她伏在他肩上微笑,然后带了几分了然说:“那么你告诉我,今天江律文说的话,他说你打算用延误工期来威胁他,是不是真的?” 春虫啾啾的鸣叫声从草坪里传来,哧溜溜的像是划在心尖的地方。 易子容有些尴尬的顿了顿:“合作之初,我是有那么想过。不过后来就没那个想法了。” “我就知道。”杜微言将笑意加深了,“可你刚才那么理直气壮。” 他的表情就真的有些理直气壮起来,勾了唇角:“我帮了他也是实话。我还不至于这么幼稚。”说完他自己也有些忍不住,轻轻的笑出声音来,眼角微微挑起的弧度,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放松而闲适。 “嗳,我爸爸回来了,不说了。”杜微言往外看了一眼,匆匆忙忙下车,迎着远处那个人影走去。 而他一直静静的坐在车里,黝深的黑眸不曾离开那个背影。 开车离开的时候,易子容忽然发现,原来真正的愉悦是这样的么? 什么也不用说。可是心口的那一块是暖的,过往的酸涩和不如意,刹那间就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就连……那长久的寂寞,都不再可惧了。 第二天早上,将杜如斐送到老宅后,他们起程回天尹。 杜微言并没有对父亲提起是谁送来了《瓦弥景书》,只说单位如今收到了一份原始素材,正在鉴别。杜如斐倒也很欣慰,催着她赶快回去。 车子才离开红玉,幽深狭长的山间隧道里,易子容忽然转过头异常认真的问她:“你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么?” 路边的灯一盏盏滑过,连成一条优美圆润的橙色曲线,杜微言有些狡黠的向他笑着:“喂,你谈过恋爱么?” 他点头,表情很认真。 “唔,你喜欢我,这不是恋爱啊。”她微微笑起来,“其实我也没有。我们一起试试好了。” “我问的是你愿不愿意住在我那里……” “谈恋爱进展没那么快啊,总要等到互相了解了才能下一步啊。”她微微将脸转向车窗外,抿起一丝笑。 他喜欢她偷偷的笑,这样的感觉,让他觉得她和自己在一起,这个小丫头是快活的,不曾有勉强,不曾有阴霾,什么都没有。 ---------------------------------------------- 表催文表催文……爬走……其实瓦还是有责任心的…… 二十七(下) 杜微言靠着椅背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已经在市区。恰好赶上交通拥堵的时刻,车子夹杂在车流中忽进忽停,因为有些晕车,她便将车窗打开了一半。 带了热度的城市气息中混杂尘埃,转瞬间扑面而来。因为撩拨起了耳边落下的发丝,杜微言将双眼轻轻一眯,咳嗽了一声,说:“这么快就到了?” 易子容侧头看看她,目光在她晕红的脸颊上停顿了数秒,才开口问:“去单位还是回家?” “先回家吧。”杜微言想了想,又喊住他,“等等——我去超市买些东西。” 站在长长的自动扶梯上,她扶着推车,转头望着易子容说:“你饿不饿?我们去买些吃的吧?” “你会做么?”易子容有些怀疑的看着她,仿佛预见了她会做出很不怎么样的食物,嘴角却是一抹笑意。 “会一点儿。一个人住的时候勉强总要对付一下吧。”杜微言也不以为意,跨下电梯,转身进了蔬果区。 蔬果区的货架排放总是密集一些。一人一车在过道中穿梭,偶尔遇到迎面而来的另一辆车,就会显得拥塞。杜微言捡了捆芹菜扔进购物车,沾了一手的凉水,就轻轻甩了甩。易子容走在她身后,忽然有些难以抑制的伸出手,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然后稳稳的扣住,不愿再放开了。 这么拥挤的过道,他就是要站在她的身边,杜微言瞪他一眼,可他只当做没有看见,甚至悄悄揽住她的腰,神情仿佛是在闲庭漫步。 购物车撞到路边一位老太太的车子,杜微言一叠声的说对不起,又横了他一眼,低声说:“这样没法走路。” 他有些孩子气的抿起嘴角来,目光却刻意的落在别的地方,置若罔闻。 杜微言瞧着他好看的侧脸,忽然笑了起来:“你抓着我的手,我怎么买菜?” 他有些无辜的将眼神挪回来,又落在紧紧扣着的双手上,低声说:“这么多人,我怕你走丢。” 手中还有些湿意,摩挲在购物车的塑料横栏上,带了几分腻滑——杜微言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柔软的眼神。隔了许久,她将要买的都买齐,排在长长的人群后边等待付款的时候,才牵了牵他的手指,慢慢的说:“我不会走丢。” 人那样多,身前身后,听到的语气都是欢快清冽的,或者比较着各自购买的商品,或者有说有笑的聊着家常。在那一片喧闹之中,易子容微微俯下身,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眉宇折出一道略带怔忡的川字:“是么?” 杜微言记得这是自己第一次对他说这这样的话,她猜他会高兴,可看他的表情,却并不是。他凝神看着她,那双纯黑的瞳仁仿佛是璀璨流转的珠玉,光华轮回间,仿佛已过了许久。 杜微言像是有了感应,脱口而出:“我骗过你么?你不相信我?” 他很快的将目光移开,睫羽垂下,阴影落在挺秀的鼻梁边,扫出淡淡的薄影。 “没有。”易子容加深这个微笑,似是为了让自己确信,又重复了一遍,“没有。” 他像是热恋中的年轻人那样,即便是在大庭广众下,依然揽了女友的腰不愿放开,热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颈间,带了一丝笑意告诉她:“其实骗我也没关系。我总能把你找回来就行了。” 许久没有回来的屋子里有一股尘土的味道。杜微言开了窗,又把菜拿到厨房说:“我先做饭。快饿死了。” 他站在客厅看着她,有些茫然:“我要干些什么?” “嗯,帮我理菜?”她笑着说,“或者拖地?” 电饭煲里渐渐有香味传出来,杜微言放下手里正在切菜的刀具,湿漉漉的双手往围裙上擦了擦,扬声招呼他:“帮我把芹菜切完,我去接个电话。” 是爸爸的电话。 “嗯,我刚到家。爸爸你住得惯么?” 杜如斐竟踌躇了一下,半晌才回答:“挺好的。” “微言,你上次说,你和小易是在哪里认识的?” “木樨谷啊。就是月湖那里。”杜微言有几分诧异,“怎么了?” “没什么……好好休息吧。单位那边处理好了告诉我一声。” 杜微言挂了电话,觉得爸爸有些话欲言又止,这一时半刻她没有多想,转身进厨房。 恰好听见哐当一声,她看见易子容放下了刀具。杜微言一阵紧张,疾步走到他身边,皱眉问:“切到手指了?” 他想把流血的手指藏起来,可到底被她拽了出来,上边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指间溢满了鲜红的液体。 杜微言拉开抽屉找创口贴,一边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一躬身,露出后腰一截白皙的肌肤,阳光从窗叶中落进来,光洁如同象牙白——叫他很想抚上去,可他伤了手指,便只能站在她身后,低头凝视的时候,时光宛若停滞。 杜微言将创口贴找出来,又低声说:“我帮你贴。” 可他却不在意的笑了笑,伸手接过来:“我自己来吧。” 杜微言还要再说的时候,他已经转身去了屋外,语气有些慵懒:“快点做饭,我饿了。” 她将菜端出来的时候,易子容已经坐在桌边,明亮秀长的眼睛尾稍轻轻挑起来,似乎满是期待。 其实菜的味道勉强也只能算是一般,可易子容埋头吃得很认真,一口一口的嚼咽,有种很淡很轻微的暖意从逐渐被填充的胃开始升起,直到蔓延全身。 杜微言瞄见了他胡乱缠着的创口贴,忍不住皱眉说:“一会儿我帮你重新处理一下吧?” 他却只笑了笑:“没关系。” 杜微言瞪他一眼,到底不放心,还是把碗筷放下了。 “真的不用。那么小的伤口。”他拉住她的手腕,流动的眸色中有一种灿烂的笑意,“好好坐着吃饭。” 他这样一笑,杜微言忽然觉得有股热气蒸腾在脸颊上。 是……脸红么?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脸,有些不敢再看他异常英俊的侧脸……和柔和的目光,于是顺从的坐下来,微微的低下头。 她没看见他的眼底,温柔的神色下,有着一闪而逝的沉沉阴影。 二十八 第二天回到单位,杜微言径直去了所长的办公室。 领导的态度很好,又把事情的进展大致的说了一下。收到《瓦弥景书》之后,有专家将杜微言之前的论文与书上的文字对照验证之后,得出结论,即阗族语并非由论文作者创造的一种语言,它确实在历史上存在过,并且具有论文作者提出的种种特征。 那么之前的指控就通通不成立了。最先在权威语言学杂志上刊登那篇发难文章的老先生也收到了相关的结论和鉴定,并且第一时间做了回复,认为这份材料“很好的解释了自己的疑问”,并承认了文章的可信度。 杜微言拿着老先生的回复,感慨万千。即便是到了现在,哪怕知道是有人在背后操纵了什么,她心底对于这位率直的提出这个问题的老先生,依然抱着敬意。这几年来人人将目光盯在大热的阗族语上,却少有人用清醒的目光去看到那篇论文中存在的问题。她也不得不承认,需要极高的理论敏感度,才能看出这样的问题,老先生的大家风范,不需言说。 “小杜,这材料是谁送来的你清楚吗?” 杜微言摇摇头:“不清楚。之前我见到也是因为机缘巧合,只看了前几页,并没有翻过全文。” 所长点了点头,也有点困惑:“这么珍贵的资料,不知道是谁送来的。现在已经在所里存了档,小杜,如果你想继续做这方面的工作,不妨继续下去。” 回到办公室整理桌子,同事们纷纷和她打招呼。小梁跑过来拉着她的手说:“哎,我就知道会没事的。” 她微笑着一一回应,又开了电脑,将这些天整理的女书资料拷进文档,又听见电话响了起来。 一般打座机进来的都是公事,杜微言接起来,喂了一声,就听见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问:“请问是杜微言研究员吗?” 她的记忆中不曾有这样一个声音:“你是?” 对方报了个名字,杜微言却着实愣在那里,隔了许久,才说:“哦,你好。” 居然是那位老先生亲自打了电话过来,先是向她致歉,随后又问了许多关于阗族语的问题。 杜微言素来尊敬那位先生是语言学界的泰斗,对于他的问题也是有问必答。过了一会儿,老先生又问道:“就是说,就连你现在也对阗族语也只是了解了一部分而已?” 杜微言说是。 那边顿了顿,老先生若有所思:“这样一种语言,难道没有衍生出的亲属语言么?” 又说了许久,最后杜微言挂了电话,长长舒了口气。老先生一直对阗族语有兴趣,难免将她的文章研读了许多遍,又提出了些意见。本来是应当先将这些质疑的问题询问过作者之后再决定是否发表的,哪知杂志社拿了他的原稿直接就刊登了,引起的轩然大波,就连老先生自己也错愕不已。 至此,一切才水落石出,终于还是风平浪静。 下班的时候接到易子容的电话,说是已经在路口等她,杜微言收拾了一下出门。 隔着烁烁闪着的红灯,隔着如水车流,他就在对面,白色衬衣,烟灰色的便裤,漫不经心的站在路口。杜微言想要出声喊他,可他抬了抬清亮的眸子,轻易的找到她的身影,忍不住微笑起来。 因为那抹浅浅的笑意,他的眉眼舒展,像是从一轴古画上拓下的人物,英俊难言。 红尘千卷倏然而过,车水马龙的喧嚣亦悄悄掩去了。 她怔在那里,再一回想,只觉得摄心。竟连红灯转绿都没有发现。 易子容从对面走回她的身侧,笑着在她面前挥挥手:“发什么呆?”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在看他,只是笑笑,岔开话说:“怎么没开车来?” 易子容不以为意:“反正是去你家,这么近,走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