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在拨出去的那一瞬间,她又转了念头,挂断,重新拨了一个号码。 那个女声叫陈雨繁心底止不住的生出一股厌恶,她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低低的说:“是杜小姐么?” 杜微听言辨出是陈雨繁的声音,这让她吃了一惊,随即“嗯”了一声之后,两边都陷入了可怕的静默之中。 “杜小姐来过红玉南部的山区吧?对这里了解么?” 杜微言不知道大清早的她打电话来究竟有什么事,索性就说:“陈小姐,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说。” “你看新闻了么?出事的是江律文。” 杜微言唰的站了起来,一时间竟然有些结巴了:“是……是江先生么?” 她下意识的说了一句“江先生”,或许是习惯性的和他保持距离——敏感如陈雨繁,自然听了出来。她微微怔忡了一下后,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在心底泛起来。 “是,我们是在木樨谷这里。你……有认识的朋友可以帮忙么?” “木樨谷?”杜微言皱眉,“他们为什么会去那边?我记得那里是不能随便进去的吧?” “是,我们想找人从别的路进去里面,可是有些困难……你有办法么?” 陈雨繁慢慢的将情况说了一遍,屏息等了许久,杜微言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电话挂了。 这一夜,陈雨繁已经筋疲力尽,此刻她握着发烫的手机……希望自己用对了方法。 杜微言又转了一个频道,依然定格在了新闻上。她将音量调得响了一些,透过模糊的镜头,看得见忙乱成一片的现场。她坐下去,又站起来,手指紧紧的握着电话……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了么?江律文会不会有事?可是……就连陈雨繁都来找自己了,如果不是因为束手无策了,她又怎么会连自己都找上了?! 可她如今又有什么办法呢?和易子容的关系差到了连想一想都会觉得心惊胆战的地步,如果自己为了江律文的事去找他……易子容会是什么反应——杜微言紧紧的闭了闭眼睛,实在难以想象下去了。 可是除了他……这个时候,又有谁能帮上忙? “杜微言,这是人命啊!想想以前江律文帮过你多少忙?就算是为了这些,你低声下气一些,又有什么呢?”仿佛是为了说服和鼓励自己,杜微言出声把这句话说出来,强捺下心里的不安,去拨那个电话。 单调而规整的嘟嘟声,响了许久却没人接起来。时间越长,杜微言越觉得这是一种痛苦的煎熬。他不愿意接,挂掉就好了;或者干脆接起来,吼她一声不要骚扰自己——可是那边什么反应也没有,一成不变的嘟嘟声,只是让她等待,等得她心里起了一团小小的火焰,灼烤得生疼。 杜微言几乎绝望的时候,终于有人接起来了。 只是“喂”了一声,杜微言脑海中那根弦忽然间松软了下来,不是易子容。 “我找易子容。”她松了口气,忽然有些高兴在她直接和他说话之前,中间多了一层缓冲。 “是杜小姐么?”那边的声音顿了顿,“你等等。” 那边大约使用手捂住了话筒,杜微言等了片刻,听到礼貌的拒绝:“对不起,易先生说……他不想和你说话。” 杜微言怔了怔,片刻之后,声音慢慢的低软下去:“……请你……再问他一次好么?我真的有急事找他。” 电话的那一头,手机持在秘书手里,开了免提。 她的声音顺着电波很低弱的传来,让易子容恨得咬牙切齿的倔强和固执已经听不到了。隔了那么远仿佛听到她细软的呼吸声,易子容纯黑的眸色像是泛起了微光,他知道自己在心软。片刻之后,他示意秘书出去,伸手接过了电话。 确定了电话那边的是易子容,杜微言反倒更加无措起来,心慌意乱的时候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直到那边很冷的讥诮声音传来。 “你打这个电话,该不会只是因为想我了,来听听我的声音吧?” “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漫不经心,又卷了一些不耐烦:“天尹。你到底什么事?” “你不在红玉么……”杜微言心里多了几分不安,半晌,才鼓起勇气将那句话说完,“我想请你帮忙……” 易子容嘴角渐渐的勾出一个若有若无的微笑,她既然已经开口,他便不再刻意为难她了,只是平静的说:“你说。” “月湖那里发了山洪……有人被困住了……”杜微言大致的将经过说了一下,可一直将大部分情况说完,她却发现自己没有勇气提“江律文”这个名字,只能尴尬的顿住,听见易子容慢慢说:“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爸爸也在里边?” 杜微言沉默了半晌,呼吸渐渐的急促起来。她真的不会撒谎,可这种情况下,要让她对着易子容说出“是江律文”这四个字,却怎么也提不起勇气。 她不说话,易子容只以为她是担心,语气放柔和了一些,沉声说:“先别担心,木樨谷里边你不是没有去过,里边很空旷,最多是被困住了。” “嗯……” “你现在在哪里?”他沉吟了一下,“我马上赶过来,留在那里等我。” 二十二(下) 杜微言挂了电话,终于忍不住捂住脸,呻吟了一声。局面已经彻底的走向了自己难以控制的那一步,易子容说马上赶来,语气上并不为难自己,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顺利的多……可是他很快就会发现并不是自己的父亲出事——一旦他知道是江律文……他会怎么样? 她时不时的查看时间,估计易子容已经到了哪里,又打开电视看看现场情况,可似乎连记者都觉得疲惫了,只会说“尚无进展”这四个字。整整一个上午,她都处在这样的焦虑不安之中。 神经仿佛被用力的撕扯着,外边的雨更是落得人心烦意乱。敲门声响起来的时候,杜微言下意识的去看了看手表,下午一点整。 她努力的深呼吸,开门之前又凑过猫眼看了一眼。 透过小小的窥孔,玻璃将人影折射得有些扭曲了,可杜微言看到他的表情,心底不由得微颤了一下。每一次彼此面对,都算不上一件愉快的事——可从未像这一次一样,她竟然觉得心虚,心虚到不敢开门,仿佛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门又被重重的敲了一下,杜微言退开一步,用力的转了门的扶手。 易子容并没有急着进去,他站在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微微抿了抿唇,似乎在等她先开口。 杜微言沉默着,只是侧身示意他进来。 “以前我只觉得你脾气不好。除了这个,倒没什么缺点了。真想不到,你还会拿自己的父亲来骗人。”易子容薄削的唇轻轻一扬,跨步进来的时候语气冰冷,“杜微言,我很好奇,能让你心甘情愿这么做的,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只有江律文一个?” 杜微言脸色异常的苍白,嘴唇微张着,仿佛是一条缺氧的鱼,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这个样子,心虚,慌张,不安。 如果不是他毫不怜惜的用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颌,杜微言大约会低下头去,不敢和他对视。 可是易子容的表情已经向她说明了一切问题。 他的眼睛像是翻滚着黑浪的海,长而微卷的睫毛轻颤之间仿佛飓风。眯起眼睛的那一瞬间,宛如飓风与滔天怒浪相撞了,而更深更沉的情绪在黑云之后酝酿着。 “你现在不妨亲口告诉我,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杜微言直直的盯着他的双唇,他说话的时候唇线优雅完美,平缓安定的呼吸间有着压抑和克制,修长的身体俯下来,挺直的鼻尖几乎抵着她的脸,一动不动的等她回答。 片刻之后,杜微言回答他的是一个吻。 踮着脚尖去碰到他的唇的时候,她迷迷糊糊的想,这到底算什么呢? 最初触到的那一瞬,她看见易子容微微睁开了眼睛,没有回应,也没有抗拒。她便大胆了一些,吮了吮他的唇,轻柔,稍稍的带了些力道。 像是有一道异样的细微光芒滑过了年轻男人的眸子,滔天怒海正在逐渐的平静下来,易子容依然站着不动,只是刻意迁就了她的身高,缓缓的低下头去,扣着她下颌的手指慢慢的放开,转而捧住了她的脸,十指微微用力插进了她的头发,直到完全的覆住了她的唇。 用不了多少时间,她青涩的试探就轻易的被他反客为主。而那些唇齿间的气息交错缠绵,并没有让他失去理智和调理,易子容停了下来,轻松自如的抽身出来,一只手滑倒她的腰间,用不加掩饰的讽刺微笑:“这么卖力……你的要求呢?” 杜微言怔怔的看了他很久,才说:“你会帮忙么?我求你……帮帮他们,好不好?” 怀里的身躯温热而柔软,他只要用一只手臂,就可以箍住她的腰。就像这样,她就在靠在自己胸口的地方,触手可及……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又一次吻下去。这一次不像刚才那样充满了掠夺和恶意,只是轻柔的蹭过她的额角和鼻尖,而眼角余光掠到窗外,此刻大雨微歇,他轻轻勾起唇角,在她的耳边顿了顿。 “在不是罕那节的时候进了月湖,你要我怎么帮你的心上人?”语气轻忽而带着微痒的热气,易子容又刻意的吻了吻她的耳垂,“你说说看。” “你是莫颜啊!”杜微言脱口而出,隔了片刻,她僵直了身体,又重重的深呼吸,“我请你帮忙,不是因为他是江律文。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朋友,我也会这么做。” 他不动声色的看着她,眼神稍稍有些柔软下来。 她抬眼看他,斩钉截铁:“我不爱他。” 房间里有着空调,扫风板按照固定的频率将热气送到他们身上。她不敢躲避他若即若离的吻,只觉得两人之间的燃起了一把烈火,烧得她只想要躲避。 “所以……微言,你接受么?”他忽然停下所有的动作,揽着她温软的身体说,“我尽力去救他,你陪在我身边。” 两句完全不相关的话,一个交易的条件。 易子容在说话的瞬间忽然将脸埋在了她肩胛的地方,没有让她看见自己的任何表情。他只是紧紧闭上了眼睛,将心底那股自我厌弃和挫败感隐藏起来……这么多年的等待,浓烈的情感扭曲成如今这样,可心底竟然还残存着一丝隐秘的欢喜……只是因为她没有爱上别人,她马上要回到自己身边了么? 易子容听到自己平静的开口:“如果是不好意思,那么我当你是默认了?” “好,我答应你。”杜微言开口的时候异常的疲倦。不知是对自己不停的躲避倦了,还是对他这样的咄咄逼人倦了,她侧过脸看着那双清亮的眸子,又说了一遍,“一言为定。” 她本以为他还会说出让她难堪的话,可他没有。他倏然间褪下了所有的表情,仿佛和她一样,只剩下了倦漠,和苍白而脆弱的英俊。 易子容很快的放开她,转身去拿仍在一旁的风衣:“我现在赶过去。”他扫她一眼,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轻笑了一声,叫人分不出喜怒:“你不用去。有了消息我会告诉你。” 听见咔哒一声,门关上了。房间里空落落的只剩自己一个人,杜微言坐在沙发上,忽然觉得安心。她知道这是迷信,可她偏偏相信了。莫颜答应了自己,他就会做到的。 就是这样。 电视里的画面似乎还是一成不变,而杜微言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做了自己这辈子最荒唐的一个决定。她许给自己没有未来的承诺。可荒谬的是,自己……竟觉得轻松起来。 二十三(上) 僵持的局面终结于易子容的到来。 天空已经放晴了,偶尔还有枝间几滴水落在湖面上,像是女孩儿晶莹的手指轻轻拨过湖面,泛起的涟漪荡漾如同丝绸的纹路。 他很快的开始和当地人沟通,那些话语像是动听的乐音,即便是完全不懂的人听起来,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陈雨繁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知道所有的人对他都异常的尊敬。很快的,有人和政府的营救人员一起组成一支队伍,匆匆的绕往另一个方向。 易子容看着他们离开,异常的平静。他也看到了陈雨繁,走到她身边,慢慢的说:“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陈雨繁勉强笑笑。在这里呆了快一天一夜,她知道当地的村民其实很和善,或许对于开发方擅自进入了木樨谷有些微词,可他们并非不愿意救人。事实上,不能随意进入月湖的规矩,不止是对外族人而言的,即便是阗族人,也不能在非罕那节的时间进入月湖。 “你……怎么劝说他们的?”陈雨繁喃喃的说,“易子容,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样恍惚的时候,她直接的就喊了他的名字,又忍不住抬眼,仔细的看了他一眼。 如果不看他的眼睛,那么易子容只是一个俊美得少见的男人,可是一旦他将目光移过来,那种浓深的墨黑色,是一种让时间湮灭的色泽,她每次触到,都觉得胆战心惊。 易子容将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隔了片刻才开口:“哦,恰好有一件事,我想和陈小姐沟通一下。” 陈雨繁十分客气的说:“请说。” “其实你完全可以直接来找我,而不需要……通过这样一种方法。”他淡淡的说,幽深的眸中滑过一道异样的光亮,“这一把,你本可以不用赌得这么险。” 他什么都知道。 陈雨繁震惊过后,心底只有这么个念头。他知道是自己找了杜微言,再间接的求助于他……她看着他有些冷漠的侧脸,有一种被揭破的难堪。 “如果我不赌这么险,你会为了江律文来这里?”她竭力平复呼吸,“如果是我打电话找你,平心而论,我不觉得你会答应。所以,你来这里,我就赢了,不是么?” 易子容微微一笑,点头说:“也是。” “其实你不恨江律文……”他若有所思的看着她,“我一直以为你是不甘心,所以才会这样做。” “易先生,这些事我们以后说好么?我现在实在没心情……” “我说过,江律文不会有事。另外,以后我也不会再来专程找你聊这个。”他的语气很温和,“我是想说杜微言的事,我想以后她不会再让你有困扰了。” 陈雨繁沉默了片刻,扬了扬眉梢:“你是不是忘了,当初是谁给了我提示?” “我当然记得。只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他轻声笑了笑,“接下去的事,你只要不再插手就可以了。” 他的语气彬彬有礼,似乎只是平淡的叙述一件小事。 陈雨繁抿了抿唇,这个向来就骄纵的女人,竟然也奇迹般的不再争辩什么,仿佛是疲倦已极,只是说:“好,我知道了。” 两三个小时后,对讲机里传来了声音。 所有听到滋滋咋咋信号的人都凝肃起了表情,而这边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大声的喊:“大声一点,听不清楚!” 调试了几次,终于有清晰的声音传过来:“一共七人,七人,全部找到了,其中三人受了伤。暂时都没有生命危险。” 现场轰然而起的欢呼声,终于冲散了连日大雨带来的阴霾。 易子容修长的身子靠着车门,表情丝毫不意外。他微微恍神,手指触摸到手机。他是想告诉她这个消息?还是只想和她说上几句话? 莫颜,你真的连这么片刻都等不了了么?他轻声对自己说,下意识的抚了抚自己的唇,似乎这样还能感受到她的气息。 车子开往迭连的路上,易子容接到电话,说是所有的人都安全救出来了,已经上了救护车,开往县医院紧急治疗,随后会转送回红玉。 他“嗯”了一声,挂掉之前,又特意问了一句:“江总情况怎么样?” “并没有大碍,只是被碎石砸到了腿,医生看过了,是皮肉伤。” 他挂了电话,拨电话给杜微言。 她很快的接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迅速。 易子容还没开口,就听见她说:“我看到新闻了。他们都没事。” 如果算一算,从天尹赶回来到现在,除了在车上稍微休息了一下,自己也将近一日一夜没有睡觉了。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忽然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像是有人拿了一面小鼓在不轻不重的敲击,虽然不痛,却有些烦躁。 “谢谢你。”杜微言轻轻的说,“你……现在回来么?” “嗯,在路上。” “哦。” 又沉默下来,对于现在的近乎静谧的融洽,显然他们都不是很习惯。 “我挂了。” 杜微言听起来松了一口气,连忙说:“好,再见。” 易子容微笑起来,缓缓的心里说:“是啊,很快就能再见了。” 凌晨的时候杜微言被门铃声吵醒,她从床上爬起来,就着廊灯微弱的光线,摸索到了门口。走廊上明黄色的灯光倾泻在眼睛里,有猝不及防的刺痛感,视线之中的年轻男人更像是一幅看不清表情的剪影。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一时间既没让开,也没说话。 他看了看她的表情,明显有些忍俊不禁:“让我进去?” “哦,你进来。”杜微言让开身体,又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床边的灯打开了,带了倦意往床边一靠说:“你让我去哪儿?” 这是标准间,两张床,杜微言占据的是靠窗那一张,他就毫不客气的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了。 杜微言一点点的清醒起来,看见他修长的身子躺在床上。她叹口气,如今这个人堂而皇之的出现在自己身边……她扪心自问,又有些怔怔的想,其实自己心里,也并没有那么抗拒啊。 她转身去浴室,拿了自己的毛巾,在热水中浸了浸,又绞干,心里犹豫着出去应该和他说些什么话。直到水已经变得温热,她才下定了决心,推开了浴室的门。哑然失笑,易子容已经睡着了。 杜微言蹲在床边看着他。他的眉心有个小小的川字,睫毛翘得像是一弯眉月,而唇角抿得像是个孩子。她先将毛巾印在他的眉心,动作很轻,像是下意识的在熨平那个皱纹似的,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一路往下,直到将他的脸轻轻擦拭了一遍。 手指还停留在他弧度坚毅的下颌,杜微言并没有发觉自己唇边浅浅的微笑。她收起毛巾,动了动唇,无声的说:“晚安。” 易子容醒来的时候,几乎以为这还是深夜。房间的光线依然昏暗,窗帘拉得死死的,安静得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只有电脑的屏幕在桌上一闪一闪,是唯一的光亮来源,他揉了揉太阳穴,下意识的站起来,坐在电脑前拨了拨鼠标。 杜微言用作桌面的是一张很漂亮的风景照片。他看了数秒,听到门口有声响,然后有人将门打开了。 杜微言想不到他已经起来了,愣了片刻之后伸手把灯打开了,手里还拿了吃的,有些尴尬的走到他面前:“早上好。” “不早了,都中午了么?”易子容看了眼电脑的时间,慢慢的说。 “还好,你来的时候都快凌晨天亮了。”杜微言将食品袋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一边说:“饿了没有?吃点东西吧?” 他一声不吭。 “呃,你别看着我了。去洗脸啊。”杜微言的手终于僵在了塑料口袋的边缘,有些匆忙的侧过身,很快的说了一句,“有什么好看的。” 他穿了白色衬衣,松开了两颗扣子,整个人都显得很随便,大约是刚醒来的缘故,神色更是有些怔忡。可听到这句话,英俊的脸上忽然泛起了几丝笑意,墨玉般的眸子看着她有意侧过去柔和的线条,视线倒越发执着了。 杜微言咳嗽了一声,转身去拉窗帘,走过他的身边,手腕却被拉住了。易子容也没说什么,只是站起来,看着她静默了良久,将头抵在她肩膀的地方,低声说:“我睡了这么久。” 这句话很轻,似乎连他自己都有些困惑,也只让她听到而已。 二十三(下) 身后浴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杜微言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多日不见的阳光倏然溅落在眼睛中的时候,叫人觉得明媚,也有些生疏,春日特有的青草芬芳慢慢的氤氲开,微带湿润的空气驱散了一室的烦闷。 她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听见浴室传来的水声,有些惴惴不安。 易子容很快的从浴室出来,神清气爽吃午饭。杜微言也就在餐厅拿了些自助食物,可他看上去并不在乎是什么,边吃边看着她的电脑屏幕,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回头问她:“玲珑?” 杜微言走到他身边,不甚自然的将那个文档页面关了,飞快的说了一句:“来这里这几天随便写写的。” 那篇关于玲珑的文章只是草稿,她写得很随意,也没有打算拿出去让别人看。 他拦住她,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背,重新把那篇文档打开了。 他慢慢的读完,长久的没有说话,杜微言忍不住侧头望了他一眼,轻轻的扯出一个笑容:“难道你读得懂么?我听这里的阿姨说,男人都不懂玲珑的。” “嗯……”又过了一会儿,易子容抬起头,眼角轻微的一勾,莫名的色泽光亮从晶透的眸色中溢了出来,答非所问,“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她答非所问:“博物馆筹建的怎么样了?” 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没等看到易子容的反应,杜微言自己先愣了愣。 很多时候,或许因为介意,或许因为难过,每个人心里多少会有一些绕不开迈不过的结块。杜微言知道这个结块跟着自己许久了,而她向来的处理方法就是装作视而不见,不提起,也就不会触碰。可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这么轻轻松松的说了起来,并不觉得难受。 “嗯。挺好的。”他眉目不动,修长的手指轻轻的互抵着,放在鼻尖的下方,“罕那节之前,就可以完成了。” “语言这块呢?我觉得玲珑很有意思。”杜微言在他身边坐下,认真的说,“阗族语……现在不能用了吧?” 他的语气也自然随性:“为什么不能用?唔,有人巴不得这些事炒得热一些,谁会真的关心这到底是真是假?” 杜微言的瞳仁漆黑黑的,像是灵动的宝石,微微烁着光彩,她有些探究的和他对视,最后笑了笑,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易子容等了一会儿,眉梢微微挑高,终于开口说:“微言,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和你谈谈玲珑。” 他的目光中沉浮着一些细碎的光亮,温和的说:“玲珑是你自己发现的,想怎么做都好,我没有意见。” “嗯……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微言不知想起了什么,脸颊微红,摆了摆手说,“我只是在想,如果玲珑像是阗族语一样,一下子就引起了关注,这对它来说、对这里的人来说,究竟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易子容没有接口,只是凝神听着。 “它可能会引起热潮吧……这样这种语言就不会消失,我觉得是好事。可是再仔细想想,它靠什么存活下去呢?都没有人使用它了啊!就靠来这里旅游的人,在博物馆观摩一下书信,再买一些刺绣回去?这样的话,玲珑存在的意义,是不是就和原来不一样了?” “现在回头想想三年前的自己,真的有些不可思议……你知道我在发现了那种语言时的感觉么?就是很兴奋,像是捡到了宝贝一样。 但是,那个时侯我看到《《瓦弥景书》》,想到的并不是学术上的价值。只是觉得,这篇论文发出去,我想要的一切,就都有了。可过了这几年再回头看,其实我什么都没得到啊……甚至连继续研究阗族语的兴趣都渐渐的消磨掉了,只是按部就班的完成工作而已。” “我以前做事很少会想后果……所以这一次,认真想了想,反倒不知道怎么做了。”杜微言自嘲的笑了笑,“是不是我发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做些什么。莫颜,你说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本就有这样的自然法则,就像生命会终结,就算是戏曲、艺术、语言,也不会例外……” 她顺口叫了一声莫颜,而他极为自然的向前倾身,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的刹那,表情蓦然间僵硬了起来。房间里有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因为彼此间距离很近,十分柔和的纠缠在一起。 易子容的沉默让她有些无错,她半站起来,可是身后他伸出手,将她揽在自己的身前,低沉柔和的声音里带着微热,在她耳边摩挲。 “你是……有些厌弃自己的过去,觉得不成熟么。”他在她身后轻笑起来,“是不是?” 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带了淡淡的包容和安慰,却让杜微言有些啼笑皆非。她轻轻的侧头,余光却只能看见他挺俊的鼻梁,一时间心底五味杂陈。 这些天情绪低沉,对杜微言来说,并不仅仅是因为学术上的事受了打击。如果这是他说的“自我厌弃”……那么,心底还真有几分酸涩的赞同。 他的声音更柔和了一些,重复了一遍:“是不是因为这个?” 杜微言没吭声,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他又确实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他安然注视着她的侧颜,却没有再说什么去安慰她。诚然,他不希望她以年轻时的青涩冲动为羞。如果人生的每一阶段都负上一个难解的心结,时光于人,未免也太过滞涩了。可是那些道理,她不一一经历,又怎能仔细的体味? 他抚抚她的头发,最后轻描淡写的说:“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玲珑的事,你比任何人都有权利决定。” 杜微言有些不解的看着他,可他只是浅浅笑着,薄唇的弧度仿佛是一轮弯月,答非所问:“玲珑……当初写这玲珑的人,大概也有一颗玲珑心吧?”他的目光落在其中的一行字上,忽然轻声说,“我知道有个人,要是看到这一行字,是会生气的。” “呃?”杜微言一时好奇,凑近去看——“玲珑和阗族语的关系,应该是支流和源头的关系。”她又仔细的读了一遍,有些困惑的说,“有什么问题?我觉得没错啊?” 易子容的眸光轻轻抬起,看得到杜微言近在眼前的侧脸,肤色晶莹,嘴角边还有浅浅的一个梨涡,正嘟着嘴轻轻的念着这行文字。 他微笑望着她,仿佛立在时光长河的一端,而另一端,也有这样的一幅明暗不定的影像,少女新月般的眼角在阳光轻轻的眯起来,皎若明珠的脸庞上神采飞扬……熟悉而美好得不真切。 “你说谁会生气?为什么?”杜微言站起来,咬着唇说,“现在精通玲珑的人,已经不多了吧?” “唔?”他却仿佛大梦初醒,凝视着她线条柔美的下颌,语气有些隐忍,“没什么。” “现在我们能谈一谈正事了么?”易子容将目光从屏幕上移开,示意她坐下来,“微言,你打算一辈子都躲在这里,不回去了?” 杜微言语气轻松的说:“不会,等到过段时间,结果出来了,单位让我回去,我就回去。”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来问问我的意见?杜微言,有些事,你以为死扛就能过去么?” 他叹口气,伸手揽住了她的肩膀:“我承认,之前来找你的时候我语气不好,说的话也不好听。可你有时候……真的……”他眨眨眼睛,似乎拿不准该说什么,最后说,“真的让我很生气。” 杜微言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着他,一言不发。 易子容忍不住将她拉得靠近自己一些,叹了口气说:“不要对我赌气了,好么?” “我没有赌气。过去的事就过去吧,谁都别提了。” 易子容愣了一愣,眼中带了轻微的笑意,侧身将她抱住,低低的说:“还说不是赌气么?明明很在乎这件事,为什么不愿意对我说?” 他一点点的把她的脸拨转过来,又慢慢的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额上:“以后你在我身边,我不想见到你不快活的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他离得近,杜微言闻到很清新的味道,就像她刚才站在窗口嗅到的青草味道。她闭上眼睛,用双手勾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没有不快活。你愿意帮我,谢谢你。” 他眉眼带着浅笑,有些满意的轻轻吻着她的唇角,“嗯”了一声。 “不过这件事,到此为止吧。《瓦弥景书》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是很清楚。可我也知道那件东西很重要。你没必要把它拿出来。这件事其实没什么,我没有弄虚作假,调查结果最后大概会是不了了之。”她顿了顿,目光跳脱着细微而灼人的光亮,“弄成一个世纪谜案也不错。我想,如果有人愿意相信我可以编造这样漂亮的一种文字,也是件很了不起的事。” 他慢慢的放开她,轻轻踅了眉说:“你真的这么想?” 杜微言的表情僵了僵,旋即恢复自如:“是的。” 他带了开玩笑的口吻,却不失肯定的说:“你不像我认识的那个杜微言了。” 杜微言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将一束被风吹乱的头发夹在耳后,异常平静的说:“你是说我不像自己了?可是你认识我又有多久呢?你就能确定你了解我,了解的透透彻彻?” 门铃声打断了对话,杜微言收敛了表情,站起来去开门,一边说:“大概是客房服务。” 易子容站在原地,反复的想着她的话——“你认识我又有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