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谁敢言说-11

她似乎没有分辨出红绿灯的转换和区别,红灯跳亮的时候,那个身影跌跌撞撞的跨出了第一步。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已经有一辆车呼啸着从她身侧开过,甚至疾卷的气流带起了她的发梢,可她似乎没有发现……他喃喃咒骂一声,加快了脚步。  易子容大步的赶上去,只来得及将她拉进怀里。路灯下杜微言的脸色惨白,呼吸也有些微弱,连睫毛都死气沉沉的像是沾湿了的蝴蝶翅翼,软软的趴在眼睑下。易子容在心跳骤停的那一瞬间,懊恼翻天倒地而来:把她逼成这样,就是自己想要的?  他很快的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暂时应该没事,大约是气急了,又没吃什么东西的缘故吧?易子容将她抱起来,放进自己车里的副驾驶座,很快的开车,直到前一个路口的地方,才微微犹豫了一下——她大概不会愿意去自己那里……他认命的打了转弯,往自己去过一次的小区里开去。  幸好之前来过一次,易子容不大费力的将她送回卧室,又进厨房看了看,倒了一杯糖水,送到她床边。  或许是因为疲倦,杜微言在睡着的时候,眉心小小的皱起来,仿佛贴了一片即将枯萎的荷瓣。他小心的将糖水放在一边,手指轻轻的去触摸她的脸庞,而她不闪不避,柔和的触感依旧美好如同当初。  事实上,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不会闪躲吧?易子容的眉宇不经意间皱了皱,手上微微加重了力道:“起来喝点糖水。”  又不轻不重的拍了她几下,杜微言终于慢慢的醒过来,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迷惘的看着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他一手将她扶起来,另一只手将热气腾腾的杯子凑到她的唇边,一言不发。  暖意熏得杜微言鼻下痒痒的,她微微张开嘴,有一种甜味从上往下,弥漫至全身,让她觉得身体的滞重感正在一点点的被拔除,也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  “你怎么在这里?”  头一句话,就让易子容的手顿了顿,又有几滴溅在手背上,不温不凉,他觉得有些可笑。  “是啊,我总是出现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是么?”他将那杯水拿开,揽着她腰的手也慢慢的放松。  “你要出学术成绩,所以我出现了;你昏倒了,所以我也出现了。”易子容黑得没有边际的眸色此刻正被飓风席卷而过一般,让他的话有一种肃冷的寒意,“现在是不是需要瓦弥景书了?”  “我没有!”杜微言愤怒的打断他,“我从来没有……”  “你没有?”他异常轻佻的笑了笑,手指滑过她的唇,“你敢发誓你心底没有希望我主动出来帮你澄清?而你就继续你的骄傲和坚持,让一切都显得是我一厢情愿?”  呼吸越来越沉重。杜微言眨着眼睛,那种莹润的湿意正在布满双眼,仿佛是水雾,她再倔强再有自制力,却控制不住这样的液体。  易子容默不作声的放开她,站了起来:“你觉得是我在逼你么?”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双眼睛中不曾有丝毫的情感,残忍而耐心的等她回答。  杜微言没有说话,只是仓惶的擦了擦眼泪。  他等了许久,可她侧着脸,只看见清丽的侧脸和倔强苍白的唇线。只是不开口。  仿佛杜微言这样的神情最后一次触动了他的底线,易子容慢慢的后退一步,轻笑着说:“杜微言,我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你唯一显得在乎我的时候,居然是你恨我的时候。”  他俯身扳过她的脸,逐渐收敛了那丝冰凉的笑意,沉着声音说:“我真是悲哀,你觉得呢?”  这一次,他不等她的回答,转身离开。重重的关门声仿佛是巨大的丧钟声响,只有些许的回音在这个空间里回荡。  二十(上)  室外的寒气比刚才尤甚。易子容站在这个城市的夜空之下,隔了许多迷雾和尘埃,星星也远不如他所熟悉的那么透澈明亮。  他斜靠着车门,有些困惑的想,这就是她要的一切么?这就是她生长的环境么?  这个世界里,只要是有利益,就会有诱惑、吸引和盲从。  所有的人都会循着这样的定理一步步的走。他已经见过很多了,比如说江律文,只是为了那份在他看来什么都不是的合同,甘愿被送进医院;比如说陈雨繁,吸引她的是仇恨和不甘,所以自己只要轻轻摆上一个诱饵,她就会不遗余力的去攻击。  他抽了一支烟出来,捏在指尖的时候,因为这片刻的怔忡,忘了拿打火机。  背后有个声音静静的说:“要点火么?”  易子容看了一眼车子的后视镜,微微笑起来:“你还没走?”  “她没事吧?我看见你抱着她上楼。”江律文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有些事,我想问问清楚。”  易子容直起身子,反身拉开车门,动作流畅而没有丝毫的停滞:“抱歉,我没时间。”  “那么,我们不妨摊开了说吧?一分钟而已,耽搁不了多少时间。”江律文简单的说,“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大概比不上你花在杜微言身上的时间。”  易子容停下手上的动作,沉声说:“你想说什么?”  “那件事我刚刚知道。是和你有关么?”  易子容不置可否的抿了抿唇:“你不如去问问陈小姐。”  “我自然知道是和她有关。不过既然你这么说,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并且……乐见其成?”江律文的语气一点点的变冷,“当初我把她介绍给你认识,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  “哦,原来是你把她介绍给我认识的。”易子容嘲讽般的笑了笑,纯黑的眸色中波澜不惊,“原来是这样。”  这丝冷笑太过明显,也太容易辨识,江律文皱了皱眉,那丝不悦正迅速的在胸腔扩大,进而弥漫到说出的话语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强硬和冷漠。  “你究竟是针对她,还是针对我?”  这一次易子容终于难以克制的笑了起来,眼角眉梢轻轻一勾,说不上动怒,但是也绝非轻描淡写,只是拍了拍江律文的肩膀,答非所问的说了一句:“如果牵连到你了,真不好意思。”  有人说生理上的饥饿可以突破一切心理的困惑和痛苦,当杜微言蜷在床上,被胃里近乎空落落的绞痛折磨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她终于还是相信了这句话。  手在床头小柜上一撑,啪的一声,那杯糖水倒翻在自己的手背上,有一种凉腻的湿滑感。她手忙脚乱的把杯子扶起来,又一路摸索着开了灯走向厨房。  灯光啪的跳亮了。杜微言一转身,发现水槽边搁了一碗食物。她走近看了看,是一份冷却的鸡粥,因为放了香菜,有淡淡的香味飘进鼻中。很熟悉的味道,就是她常常叫外卖的那家粥屋送来的吧?  杜微言下意识的去看看冰箱上贴着的那几张外卖广告,是他……刚才叫的么?  她将那碗粥放进微波炉,机器发出嗡嗡的低鸣声的时候,杜微言觉得自己的力气像是指间的水一样,正在慢慢的流失。  其实她不记得自己刚才和易子容说过些什么了。  这个世界上有着太多她无法理解的巧合。她不知道易子容是如何突然出现的,然后他的影子就充斥在自己生活、工作的每一个角落。  最开始遇到他的时候,杜微言觉得像是在做梦。再然后,这个梦就成了她的噩梦。他知道她所有的事,知道怎么找到她,知道怎么打击她,就连要她屈服的时候,每一步也走得那么准确无误。  杜微言将那碗粥从微波炉里取出来,因为太烫,她不得不等了等。  连机器发出的声音都没有了,这样的寂寥宁静之中,时光仿佛倒流到那一晚。  是在隔壁的卧室里,黑暗中,英俊的脸部轮廓,璀璨的双眼,暧昧亲密的呼吸交错。  他说:“如果不能天长地久的话……”  那个瞬间,所有的欢愉和热情,全都被扑灭了。  她知道他是认真的,莫颜从不会骗她。  如果不能天长地久……这不是一个假设句,他真的只会给她十年时间。  甚至当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说了那个疑问,他的神情端肃,却拒绝向她解释。  他们之间那道若有若无的鸿沟隔在那里,杜微言心里很清楚,她知道易子容心底也是清楚——可他似乎强制性的忽略了那些东西……  杜微言费力的将那口粥吞咽进去,这是她平时最爱和食物之一,可是现在吃起来却索然无味。他就是那样一个人啊……真像个孩子,一个有着巨大的力气却不知道往哪里使的孩子。他一心一意要做的事,哪怕把他自己逼上绝路、哪怕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他也会去做。  即便是温暖的食物也没有让杜微言的感觉变得好一些。她哆嗦着回到卧室的时候,有些黯然的想起了他离开时说的那句话。  此刻他并不在这里,他自然也不会听见这句话。杜微言慢慢的想:  “可是莫颜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恨过你啊……”  二十(下)  浓厚的疲倦足以将杜微言包裹起来,又不可抗拒的将她拉入梦泽之内。睡梦中仿佛有人在触摸她的脸颊,又有一双温暖熟悉的手在轻轻抚着她的额头,让她觉得有一种安稳的亲切感。  杜微言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发现卧室的窗帘被拉上了,昏暗的光线,她有些难以判断时间,于是忍不住转过床边的闹钟看了一下。  已经是正午了,杜微言愣了愣,鼻尖的地方似乎还嗅到了一种熟悉的香味。有一种难以克制的喜悦和安心从心尖的地方泛出来,她顾不上去把鞋子穿上,飞快的奔出了卧室。  杜如斐正忙着往客厅的桌子上布菜,都是她爱吃的。  茄子嵌肉,番茄蛋汤,红烧带鱼……  她的鼻尖发酸,低低的叫了一声:“爸爸。”  杜如斐目光落在她的赤足上,有些不悦的说:“鞋子呢?这么冷的天,你就这么赤脚跳下来啦?”  他什么都没提,只是关心她赤着脚踏在冰凉的地板上会不会冻着。杜微言红了眼眶,努力深呼吸了一次,转身说:“哦,我去穿鞋。”  再出来的时候,杜如斐已经摆好碗筷,又摸了摸女儿头,温和的说:“刷过牙了?那吃饭吧。”  杜微言“嗯”了一声,又看了看父亲有些疲惫却欣慰的脸,慢慢的咀嚼了第一口饭:“爸爸,你怎么来了?”  “嗯。昨晚正好有便车回这里,我就顺便过来了。”杜如斐不经意的说,夹了一筷子的菜给她。  她一口又一口吞下饭食,想起昨天咬牙切齿对易子容说自己会去单位把所有的事都了结,顿时觉得味觉、食欲,全都没有了,只剩下麻木的吞咽,仿佛此刻自己只是一个机器,在填满身体的一个空洞罢了。  “爸爸,我去完单位回来再和你谈好么?”杜微言默默的将碗筷收拾了,又出来对父亲说,“你好好休息。坐了一晚的车,应该会很累的。”  杜如斐仔细的审视着女儿的表情,心底隐隐有着不安。他是昨天听了女儿在电话里的哭诉后连夜赶回来的。那个时侯,杜微言虽然放声大哭,可他知道她在发泄不甘和委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目光中失去了最后一丝光亮。  “你去单位干什么?”杜如斐站了起来,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一些,“我问过你们所长了,他说让你休息一阵。短时间内,鉴定结果也出不来。”  杜微言脚步顿了顿,答非所问的说:“出不出结果,其实没什么区别了。”  “微言,你坐下来。”杜如斐这次说话的语气十分严肃,“有什么事,就好好和爸爸说。”  杜微言站在那里,被易子容一激之后的冲动正在慢慢消退。杜如斐这么一阻拦,她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刚才一往无前的勇气,于是无力的坐了下来,低低的说:“爸爸,你让我说什么?”  她的目光掠到沙发前茶几上的一样熟悉至极的东西上,前倾了身体抓在手里,有些茫然的问杜如斐:“这是我的面具?”  杜如斐“呵呵”笑了一声:“我去你房间看了看你,这东西挺有趣的,就拿出来看了看。”  杜微言“哦”了一声,并没有将它放回去,只是捏在手里,沿着面具光滑的边缘轻轻抚摸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其实我真的没事,你不用专门跑回来看我一趟。”  “谁说我是专门跑回来看你的?”杜如斐佯装生气,瞪着女儿说,“我这趟回来,是要去省图查些资料。”  杜微言依然单调的“哦”了一声。  “微言,有些话,对着爸爸,你也不愿意坦白么?”杜如斐坐得和女儿近了一些,抚慰般拍拍她的肩膀,“我相信你没有造假。可你老实告诉我,你当时是怎么取得原始资料的?有没有用歪门邪道?”  杜微言的身体不经意间抖了抖,良久,才微涩着说:“是一个朋友给我看的。”  “阗族……真是一个古老神秘的民族。”杜如斐目光落在那个黄杨木的面具上,轻轻的感叹着,“去了那边,很多关于民族、文化的观点都有了变化。微言,那片土地上,出现这样的文字,我丝毫都不奇怪。”  杜微言知道爸爸对于语言方面只是外行而已,忽然有些好奇起来:“爸爸,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几乎没有任何文字流传下来。这是让人觉得可疑。可这给我的感觉,却很微妙。让我想起了诺亚方舟。”杜如斐沉吟着说,“诺亚方舟是国外的神话。其实我们民族也有和它相对应的大禹治水。远古的那次浩劫,对于人类来说,是一场空前的灾难。那场洪水之后,那个时代人类积累下的物质、精神文明都毁于一旦。人类不得不重建家园。推想起来,这么一场劫难之后,很多东西流失了、断层了,是自然不过的事了。”  杜微言自然熟悉这个故事,可她完全抓不住父亲要说的重点。  连杜如斐自己也笑了笑,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女儿,说:“我举诺亚方舟,只是个例子。只不过阗族的这种状况,倒真是有几分这样的感觉。就像……盛极而衰似的。”  杜微言被父亲这么一说,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像是流星,拖着长长的光芒,在瞬间滑过了自己的脑海。她还有些抓不准这个灵感,像是指间的游丝,若隐若现。  “微言,要不要和爸爸一起回去红玉看看。”杜如斐宽容的望着女儿,“就当是出去旅游。说不定,也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呢?”  杜微言怔了怔,嘴角带了一丝苦笑,该发现的,该震惊的,三年前她全经历过了……还能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发现?  “其实爸爸带回了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给你看看,我想你会感兴趣的。”杜如斐微笑着去将那个行李包打开,“不过我不是很懂这些东西,你看看吧。”  他递给她看的是阗族的刺绣,杜微言以前看过夏朵的刺绣作品,都是极为精美的艺术品。除此之外,独具特色的是花纹边的那些咒符,那些叫人觉得神秘的符号,像是一种烙印,带着某种上古的回音。  “是这个。”杜如斐指了其中的符咒给她看,“这个很有意思。”  “这我知道,是他们祈福的一种方式。”  “不,不,丫头,你仔细比较,这是我从不同的家庭中收集来的刺绣。每一份的符号都不相同。”杜如斐点给她看,“如果是符咒的话,它们会是一模一样的。就像是佛教的万字符,你见过有哪些教徒会画错么?”  他沾着茶水,在桌上划了一个卍。  杜微言愣了几秒,又仔细的去比较,却恍然发现,是真的不一样,三份刺绣,每一份都不一样。  “可是,这只是三份啊……不能说明什么。”  杜如斐递给她相机,翻照片给她看,沉稳的说:“还有。”  杜微言屏住呼吸,一张张的看过去,最后喃喃的说:“是啊,这些到底是什么呢?”  老人看着杜微言专注的目光。年轻的女孩子的脸色片刻前还枯槁如灰,此刻脸庞上却泛起了一种异样的光泽。他知道这是一种难捺的兴奋和好奇,于是长长的舒了口气,放心的微笑起来。  “小丫头,你是搞语言的啊。不是应该由你来告诉我么?”  ……  长久的沉默之后,杜微言点头说:“好的,我和你一起去。”  二十一  这是个初春的雨天,杜微言打着伞下车,许是在车上憋闷了一整天,下车的时候浑身都觉得轻松起来。  事隔三年之后回到红玉的首府迭连市,杜微言并没有再往南边深入进去。虽然是初春,但是整个山城已经看得见初萌的绿意。黑瓦间有刚刚冒芽儿的青草,上边还沾满了晶莹璀璨的露珠,一种异常的清新明媚。而青石板的大路上,水纹勾勒出一张极为漂亮的山水之图,宛若烟雾纵横。  她在宾馆门口站了许久,发现自己许久都没有这样惬意的感觉了。  其实父亲启发她的,在刺绣上发现的那种特殊符号,倒也不是吸引她回来的原因。毕竟和当初发现阗族语的震撼感觉相比,别的语言都显得有那么点小儿科。  可她现在确实应该给自己找些事做。无论如何,她还是会试着去整理出这种只在刺绣上出现的文字。  杜微言眯起眼睛望着被雨水洗得清透无比的天空,悠悠的想:要是能出现两种从未被人发现过的语言……这真是一片奇妙的土地呵!  接下来的日子她在红玉的大街小巷漫步而过,看见小小的工艺品店就进去看看。里边卖的大多是各户人家自制的一些小东西,她借着木门外的光线把玩一柄小小的银刀,又在不经意间问主人:“有没有刺绣呢?”  主人是个爽快的中年人,他想了想,挠头说:“那得问问我媳妇,这东西我也不懂。”  杜微言把小刀放下,在小店的竹凳子上坐下,问他说:“大叔,你们这里游客多么?”  “这一两年开始多起来的吧,前两年不是出了一个阗族语嘛,那一阵来了很多老外。”店主在回忆,“现在电视里也说啦,政府真的要开发旅游了。”  以杜微言对当地人的了解,他们慢悠悠的过自己的日子,热爱清新洁净的山水,男人忙耕作,女人则凭着一双巧手摆弄出纺织和刺绣。就像现在,她托腮坐在这家小店的门口,身前的木板大门还散发着潮潮的湿味,老板也不曾想要赶她离开,任她一个人在这里坐着,自己反倒去后院忙活了,其实阗族是一个再悠闲、再放松不过的民族。  杜微言等了很久,也不见这家的女主人回来,她也不急,撑开了伞,往回路走去。  身边一辆接着一辆的工程车、卡车往同一个方向驶去。一不小心,有辆车的车轮溅起了几滴泥水,就落在自己的裤脚上。杜微言不经意的掸了掸,默默的想,这个地方,如果真的开发起来了,会怎么样呢?  就像是自己去过的那些景区?游人多得像是蝗虫一样,导游手中的那面小红旗就像是指向标,往哪里一挥,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涌过去,为了争一个观景台拍照而你推我挤。而店家们忽然发现原来一份刺绣可以卖那么多钱,而一把小银刀或许能换来一个月辛苦劳作的生活费。自然也没有人会傻到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的刺绣,机器制作,再冠个阗族的名字就皆大欢喜了……  心底有几分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情景给吓到了,她想,三年后,或者五年后,这会是真的么?杜微言皱眉,心情又有些晦暗起来。  回到宾馆,就看到了杜如斐留给自己的纸条,说是去了南边,隔几天再回来。她一个人在房间里,打开了灯,静静的抄写收集来的刺绣上的符号。如果……它是一种文字的话,形体苗条,婉转纤细,倒真像是女孩子们描画出来的。  忽然有人来敲门,杜微言想起来是自己刚才让服务员送双拖鞋过来。一开门,今天值班的恰好是自己认识的一个年轻女孩。她顺手就拿了那张纸问:“小张,你认识这些么?”  小张凑上来看了几眼,又把纸放下了,有些局促的说:“你怎么看这个?”  杜微言和小张的关系不错。她刚到的第二天早上,拿了蓝莓酱抹面包吃,恰好是小张进来打扫,见了那瓶蓝色的酱料,十分好奇的问了一句:“这是什么?”杜微言索性将包里还剩的一瓶还没开的蓝莓酱送给了她。结果下午的时候在大厅,小张遇到她,十分开心再次谢了杜微言,还说:“我妈妈很喜欢吃呢。”  都是年轻女孩子,又常常在酒店见面,自然也慢慢熟络起来。  此时杜微言盯着小张的脸,忽然心跳微微快了一拍,她也不催,只是慢慢的等着。  半晌,小张把纸片拿了起来,说:“我去问问妈妈吧?我自己不是很认识这些。”  “这不是你们的一些咒语么?”杜微言试探着问。  小张笑了笑:“不是的。我妈还识得这些,再往南的山里走,那边的人认得的更多一些。”  杜微言有点弄不清楚状况,想了想,才问:“这是你们的文字么?可是你不认识?”  “它是女人用的文字。男人家是不认得的。”小张认真的说,“小时候我妈妈要教我,可那时候我上小学,就没多花时间,现在都忘啦。”  杜微言张了张嘴,想到那个时侯夏朵回答自己:“不是的。这些是祈福攘恶用的。”  她……明明和自己的关系那么好,为什么没有说实话呢?  “可我问过别人,她告诉这是符咒,并不是文字……”  小张抿唇笑了笑:“那是因为,这是阗族女子的秘密啊,男人不能知道,外族人也不能知道。”  第二天一早,小张就兴冲冲的来找杜微言了。  “我妈妈认得的。这几个字是在保佑她的阿爸身体安健……喏,这几个……呵呵……”她顿了顿,脸颊微微泛红,“是想念男人……”  杜微言仔细的听着她的解释,末了,微笑说:“小张,我可以见见你的妈妈么?有些问题,我想当面问问。”  如果说从外表上看小张已经完完全全成了一个汉族的姑娘,那么她的妈妈,盘着头发,穿着长裙,杜微言第一眼就觉得这是个典型的阗族女人。  张妈妈很热情,拉着杜微言坐下,又让女儿去端水,杜微言和她闲聊了几句之后,有些迫不及待的问:“张妈妈,我是来问您这个的。”  “哦,是这个啊……这是玲珑啊,我们做姑娘的时候,都会的。不过现在的小丫头都不学了,尤其是像我们这样,嫁到了山外边的。”张妈妈笑眯眯的指着女儿说,“这丫头就没学会。”  “你们叫它玲珑?”杜微言微笑起来,“真好听。”  她拿出那几张刺绣:“张妈妈,你会读这些么?”  “会啊。你听着。”  杜微言听完就愣住了,她懂得阗族的口音,张妈妈读的就是一口流利的阗族方言。这么看来,这些文字是阗族女性之间私下流传的一种记音符号,倒是一种规规矩矩的文字。  “你看,这是我和姐姐联络的时候写的,呵呵,好几年了。”  清一色这样的文字,从右至左,从上往下的书写文字,字体一律向右倾斜,十分独特。  “张妈妈,我很早之前就看到过玲珑。那是我一个好朋友绣的,可她没有告诉我这是文字,她说是符咒。”  张妈妈想了想:“你去过南边山里吧?那边,和这里不一样。我是从山里出来的,我小时候,妈妈就告诉过我,这是女人之间的玩意儿,不能告诉别人。男人不能懂,他们也不知道。我小时候把写过的纸片儿乱丢,就被家里的长辈打了。如今我们出了山这里,规矩已经没那么严格了。说给你听没什么,不过说起来,也没多少人再记得了。”  杜微言“哦”了一声,听到张妈妈继续说:“这些玲珑,人死书焚。你想,贴心的姐妹之间会写多少悄悄话呀,所以死之前,一定要都烧掉,不能让人知道。”  她又说了许多关于玲珑的趣闻,拿了好些信给杜微言看,杜微言听得津津有味,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才离开。  “玲珑,就目前简单的了解,可能会是全世界唯一的一种性别语言。它的字数很少,所以一字多义、一字多音的情况难以避免。这种文字和之前发现的阗族语不同,它用记音的方式记录阗族妇女日常的语言,显然是属于阗族语的一支分支。玲珑和阗族语的关系,应该是支流和源头的关系。或许玲珑在学术上的价值不如阗族语,但是从它‘传女不传男’和‘女用男不用’等特点来看,它都是一种举世罕见的文化现象。”  杜微言在电脑上打完这一段,目光又渐渐的离开了屏幕,慢慢的合上了电脑。  又是一个新的发现。  如果说数年前阗族语的发现是石破天惊,宛如威猛的雄鹰在展翅飞上高空的话,那么如今的玲珑,就好比是春日里一只小燕停在枝头鸣唱,让研究它的人觉得趣味盎然。  过了那么久,这中间又经历了那么多事,她发现自己的心态也早就改变了。  她收集玲珑的资料,只是为了满足心底的好奇,电脑上写下的文字,也更像是日记,而非专业的学术分析。至于要把它公诸于众的话……杜微言抿了唇,有些自嘲的想,如今自己的话,又会有多少人相信呢?又有哪家杂志会接受自己的文章呢?  二十二(上)  这趟红玉之行,陈雨繁是和江律文一起来的。不过他们两人显然都觉得和对方在一起不算一件很愉快的事,一前一后到达迭连市,偶尔碰个面,气氛依然很僵硬。  陈雨繁微微皱眉打量了一眼宾馆的设施。房间太潮湿,空调都抽不掉卷不走那股湿气。以她的标准拿来衡量,这间房间无疑是不合格的。  她对着镜子细致的抹上唇蜜,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灯光的衬托下,这张脸真是美得无懈可击。可是只有眼神,虚幻而锋锐,像是一株有着艳丽色泽的毒草……她淡淡的想,杜微言的事,难道他真的不打算再和自己说起了?有时候一个人做了什么事,不就是为了看到结果么?江律文当面质问也好,怒气冲冲也罢,都好于这些天他这样彬彬有礼的将她当做一个陌生人。她有些心焦,又只能忍耐。  她忽然很有兴味的笑了笑,既然他不急,那么大家就有足够的时间了。  她梳妆整理完毕,正好去宴会厅参加宴会。  这次晚宴照理说江律文是该出现的,陈雨繁侧头看了看时间,低声吩咐秘书:“你去问问,他什么时候到这里?”  江律文前一天去了南部山区,同行的还有一些开发的专家的和工程技术人员。他们去勘测那里是否有开发成旅游风景地的潜力,以及做出相应的成本测算,这也是这次来到这里的目的之一。去之前双方助手都已经沟通好,今晚这个宴会是要一起参加的。陈雨繁又一次看了看时间,皱眉心想,难道他会迟到?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外边的雨还在下,似乎比昨天还更大了一些。杜微言打开了电视,随手换了个新闻台,打算洗漱完毕后去楼下吃早餐。  当地新闻台的背景看起来很熟悉,她有些意外,嘴里还含着牙刷,就愣愣的站在了电视机前不动了。  这是木樨谷么?那个湖……好像就是月湖啊?  可是摄像机并没有靠得太近,加上暴雨下得像是利箭一样唰唰的往地下浇注,镜头就更模糊了。那个记者穿着雨披,可依然有一道道明显的水痕从她的脸颊上滑下来,刘海也紧紧的贴着头皮,像是刚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一样。  “……共有七人被困在山谷里,都是外地来红玉考察旅游资源的专家和工作人员……目前从山上滑下的巨石已经将进入山谷的道路封住,救援人员一时间难以进入,因为失去通讯信号,目前我们无从得知被困人员的人身安全情况……”  杜微言觉得自己心跳漏跳了一拍,她打了个激灵,顾不得什么就拨了杜如斐的电话。  颤抖着摁下接通键开始,她几乎连呼吸都停顿了——幸好那边并不是冰冷女声传来的“无法接通”,杜如斐很快接起来,心有灵犀:“微言,爸爸没事,隔两天就回来了。”  杜微言只知道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爸爸你看到新闻了吧?那些危险的地方你可千万别去啊!”  挂了电话,杜微言一颗心才回落下来,转身去卫生间刷牙洗脸之后,才继续坐着看电视。  陈雨繁连夜赶往南部山区,因为天气情况恶劣,路十分的难走,赶到事发地点已经快天亮了。现场的照明灯将落下的雨水照得纤毫分明,噼噼啪啪仿佛是石块落下来,直直的砸在伞面上。  她下车,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场景:木樨谷的入口被一堆巨石泥土堵住了,大型的机器正在作业。机器低吼的声中夹杂着雨声,仿佛是被困野兽的嘶吼,让人心底生出不安来。  高跟鞋踏过满是瓦砾的地面,陈雨繁见到营救的指挥时,语气急迫:“正面的路堵死了。可是这两侧呢?难道这里的山民都找不到一条可以通进里边的路么?”  她的口气相当的激烈,一旁江氏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将她拉了一下,低声说:“陈小姐,你先听我说……”  “什么?”陈雨繁不耐烦的甩了甩手,这一路的疲倦和焦急,而现场又毫无进展,几乎已经将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  “陈小姐,其实施救人员都在努力,你先别着急……”  “陈小姐,你不能这么去催。从别的途径进山谷的想法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暂时不具备可实施性……况且……”  “况且什么?”陈雨繁不耐烦的说,“难道看着他们在这里等着雨停,再一块块把那些石头搬走?”  “雨还在下,这个时候从那些山民采药的小路进去,首先不能保证营救人员的安全。况且……”  “你到底想说什么?”  “江总他们进去的地方,阗族人通常不会进去……这次出了事,让他们帮忙就已经很勉强,是来了领导做了工作的……”  陈雨繁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要不就是眼前这个人疯了,她几乎大笑起来:“你是告诉我,里边是圣地?还是禁地?”  “是真的。这个地方,除了他们的一个节日,平常是不许随便进去的。”  陈雨繁沉默了下来,勉强让自己冷静了数秒,终于慢慢的说:“是哪个领导负责的,我去找他。”  谈完的结果彻底让陈雨繁心寒起来。之前的工作人员说得没错,对于江律文他们走进了月湖,当地的居民是相当不满的。那个领导甚至将湖边那块标识牌点给她看,上边写着:危险,请勿入内。  这么一来,陈雨繁是真的无话可说了,她回车子里坐了一会儿,努力的深呼吸,又喊过助理说:“你去附近的村民家里问问,有没有谁愿意带路进去,花多少钱都无所谓。”  助理欲言又止的狼狈样子倏然间让她明白了,他们早就试过这个方法了。  陈雨繁头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无能为力。又因为淋了雨,头痛欲裂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人——这种时候,虽然不知道他能不能帮上忙,可陈雨繁觉得她至少该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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