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谁敢言说-7

隔了一步彼此凝望,清晰,却遥远。  幸而易子容也并没有在等待她的回答,只是顺着人流走上前,轻轻挽着她的腰,笑着说:“走吧。发什么呆?”  从拥挤的地铁站出来,杜微言重新呼吸到有些清冷的空气的时候,恍若重生。  易子容走在她的身侧,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眉心很好看的皱着:“你喜欢这样的生活?”  杜微言不做声,回想起上网的时候,时不时会弹出的QQ新闻,各种各样的事故,都会让她觉得这个世界太危险……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像刚才在地铁里那样,一个疏忽,就会倒霉。  可这就是她的世界啊!她不颓废,也不怨天尤人,只做好自己的工作。她喜欢语言学,在旁人看来有些枯燥的论文却是她的乐趣所在。目前的生活,对她而言,算是有回报的,不是么?  “嗯。你觉得不好?”于是她挑了挑眉看他,“易先生,你年纪轻轻,英俊有为,难道就厌世了?”  他微笑起来,眉眼熠熠生辉。走了半条街,不疾不徐的问她:“我能去你住的地方看看么?”  杜微言有些犹豫,还没开口答应,易子容已经抢先一步,语气轻松:“不要紧张,只去坐坐。”  杜微言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招待朋友了。家里甚至找出了一瓶不知哪里来的老白干,几碟叫来的外卖小菜,她将这些铺在桌上,给易子容倒了一杯酒,笑着说:“你还是喝酒的吧?”  他抿唇微笑,淡淡的看着她,眸子仿佛灵动的黑莲,什么都没说,度数极高的烈酒,仰头喝了下去。  杜微言看着他将那杯酒喝完,于是又倒上,一边随意的问他:“你朋友呢?”  他一怔:“什么朋友?”  “刚才坐在你旁边的那位啊,我见过你们好几次了。”  易子容伸出修长的手指,有些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是我助手。”  她喝了几杯酒,眼睛亮晶晶的,笑得很狡猾:“就是秘书么?我觉得很漂亮啊。”  易子容伸手摸摸她的头,语带轻笑:“不是你让我这么做的么?”  她吃惊的表情很可爱,直愣愣的看着他,挖空心思才说了一句:“什么?”  “你在医院里对我说过什么?”他似笑非笑,眼角和唇畔的弧度十分柔和,“你总是说我和你们不一样啊。”  杜微言微张了嘴巴,没有说话。  “如果你觉得满意了……我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他顺手摸摸她的脸颊,又停顿了一会儿,“除了能看到你很有趣的表情,别的都很无聊。”  后来说了什么,都记不清了。杜微言也有点薄醺,所以有些话,她甚至没有听明白,就匆匆转了另外的话题。或许是她这几年的工作,或许是早上的庭审,又或许是一些毫无意义的音节……他专注的听着,就像很久之前那样,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在耳中,不管那些心事多么碎烦,多么矫情。  杜微言下意识的给他倒酒,有些期待他小小的醉倒,那么她说的话就像是喃喃自语,再也不会被旁人记得?  那瓶老白干渐渐的见了底。易子容脸色如常,只是眼中慢慢的有了涟漪荡漾,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洋溢出来。杜微言被他看得心惊胆战,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匆匆忙忙的站起来:“我去厨房拿点东西。”  而他懒洋洋的笑了笑:“杜微言,喝醉会发酒疯的可不是我,你不记得了?”  杜微言脸唰的红了,狼狈的进厨房,又开了开窗。深夜的凉风探进屋内,又触摸上自己的脸颊,迅速的降低了内心深处隐隐蒸腾起的热气。  等到转回到客厅,那人却已经不在桌边了。杜微言目光落在沙发上那个斜倚的身影,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就这么放他在沙发上不去管了?还是给他倒杯茶醒醒酒?  她抱膝在另一个沙发上坐了很久,目光就这么无意识的在他身上来回扫视。易子容睡着的时候皮相很能迷惑人,嘴角微微翘着,睫毛长得让人嫉妒,末梢轻轻的一卷,弧度柔和温浅,叫她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一下。  杜微言眼珠子轻轻一转,因为酒气的推波助澜,一个像是恶作剧的念头无法遏止的在脑海里升起。  她在他身边蹲下来,轻轻拍拍他的脸:“嗳,醒醒!易子容?”  他不理,把脸往沙发里埋得更深一些。  “莫颜?醒醒啦!”  叫他莫颜,杜微言觉得他稍许有了些反应,至少眼睛轻轻睁了睁,虽然立刻又闭上了。  “你起来好不好,我帮你冲冲脸,嗯?”杜微言一边说,一边拖着他的手站起来,“这边,这边。”  成功的把他拉扯到浴室,杜微言喘了口气,伸手抓了花洒,让他靠在墙上,腾出另一只手开了龙头。  雪白的瓷砖上,一株细细的兰花,碧绿的叶身,淡紫的花朵翩跹若蝶。而他闭着眼,靠着浴室的墙,因为微侧着脸,看得到鼻梁的角度十分挺直,表情恬静,有种难以言喻的俊美。  杜微言调了调水温,想了想,又把蓝色标示的龙头拧得大了一些,总之就是略低于手上的温度,然后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耐心的说:“低头。”  他顺从的低头,微微带着凉意的水扑在他的脸颊,易子容眼睛更用力的闭了闭,旋即清醒了一些,往一旁偏了偏。  杜微言不无阴暗的想:让你上次捏我的伤口。左手握着花洒,那道水流随着他的转头,不依不饶的跟着他转头的动作——这一次,有一些顺着他的脸颊,流进了脖子里。  身侧的男人终于不动了,那双眼睛慢慢的睁开,看清了眼前站着的是谁。  杜微言见他忽然张开眼睛,手微微一抖,没控制好力道,花洒斜了角度,尽数的喷在了他的衬衣上。  白色衬衣在顷刻间被淋湿了,紧紧贴着他的上身,易子容大约更清醒了几分,眼神中掠过细微的一点点笑意,随即浓烈起来,被她扶着的手臂忽的反客为主,将她整个人牵在了怀里。  杜微言措手不及,花洒啪的一声落在地上,因为水流的力道,挣扎扭曲了几个角度之后,直直的往上喷在了她的身上。  自食恶果。  突如其来的水流,背后凉得杜微言哆嗦了一下,身前易子容的怀抱却出奇的炽热,他把她抱在怀里,似是脱离了醉意,几乎咬着她的耳朵,含糊不清、又满是暧昧的说:“要玩水?”  杜微言冷得要跳脚,脸上却唰的红了,刚要用力把他推开,易子容却抱着她轻而易举的转了身。  花洒的水仿佛是小小的一支喷泉,晶莹剔透的变幻出种种的水雾,液体流落在他的背后,他替她完全的挡住——然后不容抗拒的、用身体将她抵在了墙上。  他很慢很慢的俯身下去,先是轻轻碰了碰她的唇,然后不再迟疑,更深的吻了下去。  杜微言的手扶着他的腰,下意识的去掐了一把。  易子容微微离开她一些,似乎是轻轻笑了一声,要制服她这样的小动作其实不难,他伸手在她腰间一揽,让怀里的身子更紧密的贴合这自己的身躯,然后毫不犹豫撬开她微微喘气的唇。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淋得湿漉漉的,凉湿的衣料,温热的躯体……这样奇妙的感觉,只让杜微言觉得理智正在迷失。她只是模模糊糊的觉得,他的手正慢慢的从自己的腰间开始,撩起了上衣,又一点点的往上去探索全身最柔软的地方。温柔,又不失力度,仿佛灼起了一点点的火焰,微醺,又微辣。  杜微言最后理智在拼命的抵抗,她无力的扶住他的手腕,有些艰难的掐了下去。  “你不是说……”仿佛察觉了她的抗拒,易子容停了停,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贴着她的唇断断续续的说话,“你不介意这种关系么?”  语气这样的专注,薄唇渐渐的移到她的耳侧,轻轻的吻了吻,低低追问:“是不是?”  而他的另一只手并没有停下,移到了她光裸的脊背上,替她隔开冰凉的瓷砖,停在某一节脊椎上,指尖那一端温热柔和,仿佛是乐师在拨弄琴弦。  杜微言别无选择,搂着他的脖颈,有些语无伦次的回他:“你先放开我。”  他一低头,温柔的含住她的耳垂,炙热的呼吸撩拨她的耳侧,慢慢的说:“小丫头,撒谎不好。”  十三(上)  他用手肘关上水龙头,微微离开她的身体,一只手慢慢的探在她的胸前。杜微言微微喘息,想起了在拥挤的地铁中,他触着她的胸口,凝视着她:“……你口是心非。”  而这一次,易子容抚在她背后的手轻轻一挑,解开她内衣的衣扣,而另一只手肆无忌惮的用力,修长的手指间仿佛绽开洁白温柔的云絮,压迫在她心房的地方……  可奇怪的是,他仿佛能一看看透她的心思,用浓稠得仿佛能滴下水、能榨出□的声音提醒她:“承认了么?”  杜微言的T恤已经被褪到了胸口的地方,湿湿的一团,又皱又卷。易子容揽着她后背的手轻轻一滑,扣着她的腰,将她抱起来。卫生间就在卧室的隔壁,路也不远。他的脚步很稳,而目光落在杜微言白皙纤细的腰腹间,似是有些忍耐不住,轻轻的低头,慢慢的吻了上去。  杜微言的身子很轻,似乎是怕痒,微微的蜷曲起来,一边胡乱的伸手去拨开他的脸。易子容轻轻的笑了笑,俯下身,略微顽劣的在她胸口轻轻的噬咬着,直到她在自己怀里痉挛般躲避着那种炙痒感——他终于惩罚够了,将她放在床上,用吻触及她每一处的不会与外人分享的私密。  她的身体依然如处子般青涩,因为他小小的一些撩拨就难以克制的战栗起来。易子容的薄唇从她的颈间摩挲而过,又顿了顿。像是有一片薄云慢慢的飘来,遮住了星眸中泛起的往事,他低头笑了笑,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那件小小的棉布吊带也是这样从她肩头滑落,露出的肌肤细腻柔滑得仿佛是牛乳,而他用近乎虔诚的心境,一点点的和她纠缠……  此刻的杜微言显然已经有些慌乱了,他的动作很慢,明明有着足够的时间让她去阻止和反抗,可她竟然只是迟疑……甚至贪眷此刻他的爱抚,只是顺从着他的意志……直到身上凉飕飕的,才恍然发现那些衣物都已经被扔在一边。  卧室靡靡的光线中,他英俊得仿佛妖魅一般,半压在她的身上,刻意压低了视线。杜微言的手指轻轻的滑过他的胸口,喃喃的唤他的名字:“莫颜……”  他的衬衣还没脱下,因为浑身都湿透了,此刻贴在身上,勾勒出精瘦的腰,和宽厚的胸膛。他信手拨开她凌乱的发,在她唇畔吻下去,两具柔软的身躯也随之紧密的贴合在一起。易子容尽量的将动作放和缓,又缱绻的吻去她眉眼间婉转的忍耐和汗水,他狭长黑亮的眼睛就这么微微眯起来,在她圆润精致的锁骨、洁白柔软的肌肤上掠过,隔了这么久……仿佛万年,陌生,却又熟悉的契合……  他的手慢慢的去寻找她的手,直到完全的扣住,才低低的说:“微言,你是我的。”  杜微言没有说话,身体太久没有被这样的与人一道分享过,仅仅是触摸就会让她难以平缓。何况此刻易子容扣住她纤软的腰,略带强横的每一下的进出,都会让她不自觉的仰起头,光裸的肩难以克制的轻微后张,而目光尽头是那张一直挂在灯下的面具。  其实他带给自己的,一直是美好,不是么?  仿佛飘若云端,仿佛一眼惊艳,仿佛……此刻欢愉得万劫不复。  易子容的唇轻贴着她的额角,幽亮的眸子并未阖上。或许已经是午夜,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呼吸平稳轻柔。他的手臂枕在她的颈下,另一只手则完全的环过她的腰,拂在她的背后。杜微言的睡相很乖巧,脸颊贴着自己的颈侧,偶尔要翻身,只要自己手臂微微用力,她便一动不动了。  他很想打开灯再看看她的模样,可又怕惊醒她。惊醒她之后呢?他浓黑的眉轻轻的皱起来,小心翼翼的去轻吻她的额角……那句话,他能说出口么?  这一晚,杜微言睡得也不好。虽然十分倦乏,可身边的人稍微动一动,她便能有所察觉。他的呼吸又一次贴近的时候,她终于还是张开眼睛,眸色清亮恍如窗外月华。  “莫颜,你是为了我,才出来的么?”她喃喃的说,指尖掠过他挺直的鼻梁,又在他脸颊处停下。  暗夜之中,仍然看得到易子容的脸棱角分明,仿佛鬼斧神工之作,而三年的时光不曾抹去他的容颜,即便在黑暗中辨识,依旧有着触目惊心的俊美。  他一直清醒着,微微眯了眯眼睛,纯黑色的眸子深邃仿佛夜空,却答非所问的淡淡说了句:“你还留着那个面具?”  她的眼神有些闪烁,小心翼翼:“我还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十年,是么?你说要我陪着你十年。”  他的目光辗转而下,“微言,我们重新开始。我在这里,我陪着你。”  杜微言抬起头,轻微的喘气。  而他的目光仿佛是浩瀚的时光长流,所有的情感,浓烈,抑或是平淡,汹涌如排山倒海一般,卷得她难以呼吸。  “十年……我只要你的十年……”易子容仿佛是着魔一般,缓缓的将那句话说完,“如果不能天长地久的话。”  卧室里或许还开着窗?杜微言只觉得身上发冷。她的身体往后挪移,不自觉的躲避他的触摸,淡淡的替他强调一遍:“你是说,十年之后,你会离开我?”  易子容轻轻的垂头,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的肩上良久,才说:“是。”他顿了顿,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或许,用不了十年……”  难堪而不安的沉默。  他的身上依旧有着好闻的气息,像是青草,又像是山中小溪,杜微言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涩:“为什么?”  他的声音一点点的从她颈侧传出来,带着轻微的磨砺,擦进了杜微言的心底:“不要问这个……好么?”  杜微言几乎要为这个匪夷所思的理由大笑起来,她推不开他,只能忍得自己双肩轻轻的抽动。  他抬起头,静静的看着她,窗外的月光泄进来,他的脸和身躯,仿佛被镀上一层难以名状的情绪,一种欢愉到极致之后的荒凉。  杜微言止住了笑,用被子将自己的身体裹紧,慢慢的挣开他的怀抱,直到靠在墙角,终于坐了起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你这样可笑的要求?”  “就凭我们睡过两个晚上?就凭你恩赐的那本书?”  此刻的杜微言,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凌厉,仿佛会扎手的烈焰玫瑰,连目光中都透着嘲弄,偏偏语气轻柔沉静:“你为什么这么奇怪?”  这句话一出口,彼此对峙着的两人,都怔了怔,身外的时光仿佛倒流,连相识的第一幕都变得触手可及。  你为什么这么奇怪?——  那是杜微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十三(下)  年轻的杜微言执意要进入红玉的南部山区时,同一组的另几个师兄师姐都在劝她:“微言,我们的考察结束了。  而她和另一位师兄十分执着,坚持要进入真正的阗族自治区去调查。其实也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从等言线的划分来看,越往南走,密集程度越高,这也意味着区域内的语言变异程度越高。只在边缘徘徊所搜集到的语料,对于杜微言来说,是远远不能满足的。  出发前,唯一的同盟军男生突发了急性肠胃炎,不得不留在红玉首府迭连市输液治疗。忽然间成了孤军奋战,杜微言却无畏无惧,第二天找了当地的三轮摩托,一个多小时的车程,颠簸着就进去了。  一路尘土飞扬,开三轮摩托的大叔问她为什么要跑到山里去,找没找到住的地方。杜微言简单的就说自己在搞科学研究,大叔看待她的目光立刻就变化了,极为热情友好的说:“姑娘,你住我家吧?”  杜微言倒不怕被人拐了骗了,语言学有时候可以帮她很多忙。鉴别笔迹自然是小意思,哪怕在日常对话中体味一个人说话的韵律,她也能肯定眼前的厝文大叔没有骗她。  摩托车打了拐弯,杜微言紧紧抓住一旁的扶手,突突的马达声慢慢的减弱,大叔憨憨的笑了笑:“到了。”  真正阗族人生活的环境,简单淳朴得叫人吃惊,就像是厝文大叔说的那样,连找一家旅店都很困难。小小的镇上,街道也只从南至北的一条,零零落落的两家杂货店,店门是青白相间的厚布,而街边是一只绿色的邮筒。  杜微言走进厝文大叔家的屋子前,默默站了一会儿,又拿出了相机。  此刻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柔和的金光婉约的点缀在干净简约的小街上,远处是清云缭绕的山黛,有一个孩子从路边穿过……  杜微言选择的构图焦点却是那个小小的邮筒。绿色的漆面已经有些斑驳,似乎是时光悄悄的爬覆上去,曾经柔润的绿泽此刻被剥蚀,轻轻一触,便娑落落的掉满了掌心。  她只觉得这样构图漂亮,可是她当时并没有想到,很久之后重新回到这里,似乎什么都没变,依然是这样的街道,这样的美景——可是将这个纯净的世界与外边联系的纽带,却早已不是这样一个简单而寞落的邮筒了。  厝文大叔有一个女儿,名字用汉语的音译来称呼,十分动听,叫做“夏朵”,在他们的语言中,意思是“幸福”。她和杜微言差不多年纪,小麦色的肌肤,身上是扎染的长裙,浓蓝之上是大团大团的龙凤图案,绚烂如火,浓稠色泽仿佛能蘸染视线,那双眼睛晶亮晶亮的,漆黑的发辫垂在肩上。  这个纯净的姑娘,总叫杜微言想起了沈从文先生笔下的翠翠。很多时候夏朵都很羞怯,可是又愿意和杜微言在一起,好奇的看看她的电脑和手机,仿佛那些都是有魔法的东西。  学历、背景乃至民族的不同,并不能阻碍两个女孩迅速而牢固的发展起友谊。夏朵有时候听不懂杜微言在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她的研究有什么作用。可她愿意跟着杜微言,对这个汉族女孩充满了善意的好奇。而在语料的收集上,她也尽最大的可能性去帮助来自外乡的女孩。  因为只有自己一个人,没办法再分工合作,比起在迭连市的时候,杜微言要辛苦得多。杜微言来到红玉的第一个月,就能把那里方言说得很熟练。可她想不到,到了这里,情况起了某种不可预知的变化。她在街头听乡民们彼此交谈,努力的记录和追踪,可他们使用的语言,却又和红玉的完全不同,似乎是一种全新的语言。  这让杜微言觉得很无措,因为从小到大,她从来都在语言上有着叫人难以忽视的天分。然而走进了这个小小的城镇,种种力不从心,几乎叫她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  她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却几乎不能找到任何关于阗族文字的书面资料。似乎这种语言一直以来都是用声音的方式在传递。要是让她凭空想象出一种可以承载这样语音的文字,不论是表音、或者表意,似乎都不能完整的描述出这种最为纯正的阗族语。  杜微言想起父亲曾经告诉过自己,任何一项社科类的研究都是不能独立的。他告诉女儿研究的视野一定要放广阔,尤其是语言学。因为语言本就是人类互相沟通的产物。如果不把它放在具体的民俗和民族志中,难免会被复杂的语音语法弄得一头雾水。她有些发愁的想,自己该从哪里入手呢?  一筹莫展的时候,夏朵来敲她的门,微笑着问她:“过几天就是罕那节了呀,你会留下来么?”  “罕那节?”  “是啊。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夏朵在杜微言身边转了一圈,给她看自己新绣的桂枝图,想了想,说,“就像你们那个春节。”  杜微言也有些好奇,难怪这几天集市越来越频繁,而且热闹。她有些快活的拉着夏朵:“你们的传统服饰……就是这样的长裙么?”  集市上应有尽有。难得有这么一次,杜微言跟着夏朵,在人群中穿梭,却不用去留意他们说的是什么。主谓宾的结构是否倒置,尖团是否已然混合,这些都暂时的抛在脑后了。她换上了一条石榴红的扎染长裙,夏朵依着当地人的习惯,也替她将长发盘起来,兴奋的说:“过几天,扎布楞就可以开放啦!”  杜微言的目光盯着一旁一位阗族中年大婶卖面具的小摊,心不在焉的问:“什么扎布楞?”  夏朵还没解释,杜微言又随口问她:“夏朵,什么是莫淹?”  周围突然静了静,所有人的目光不可置信般的望向了这个穿着橘红色长裙的少女。  杜微言有些不自在的顿了顿,还没反应过来,夏朵已经把她从人群中拉开了。  “我说错什么了?”杜微言有些困惑的四顾,“我听到路边有人在提莫淹什么的……”  “微言!不是莫淹!”夏朵的语气十分严肃,双唇抿起来,有些焦急,又有些迫不及待的纠正她,“对莫颜,我们要说敬称。”  杜微言愣了愣:“敬称?”  夏朵肯定的点点头:“莫颜在我们这里,就是神和高贵的意思。你……不能胡说的。”  杜微言看着夏朵微微涨红的脸蛋,喃喃的重复了一遍:“莫颜……莫颜……是这么说吗?”  阗族少女秀丽的脸庞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信。于是,杜微言认真而又微带愧疚的又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当她可以准确无误的发音的时候,忽然心悸了一下。  仿佛这是个咒语,而她在无知间,掀开了层层掩盖着的,命运的面纱。  十四(上)  回去的路上,夏朵一点一点的给杜微言补课。杜微言勉强听明白了一些。莫颜是阗族神祇般的人物,他很少在族人中出现——可按照夏朵的说法,即使他出现了,也没人敢抬起头望上一眼。他们会恭恭敬敬的对他行阗族最高的礼节,双手在胸□叉,然后半俯下身,敬若神明。  杜微言皱眉说:“哦,我知道了。他是不是你们的祭司?世袭的?”  夏朵显然不可能明白什么是“祭司”,什么是“世袭”。  “唔,就是这样。我们民族在很久之前有一位大英雄。他治水救了大家。人民尊敬他。他的家族,就世代的成为了我们的领袖。”杜微言说的是大禹治水再到夏启家天下的事,尽可能简洁明了,“当然,这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不。我们的莫颜,就只有一个。”夏朵固执的说,“他不常出现,可一直和我们在一起。”  这个莫颜,听起来有些像耶和华啊。杜微言忍不住笑了笑,也无意和夏朵争辩。倒是有些好奇起来,于是忍不住问夏朵:“那你们为什么这么尊重他?”  夏朵低声说:“他使我们免于灾难,他是我们的英雄。”  她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显得青春美丽,这句话脱口而出的时候,双眸璨璨的,似是浸润着光辉。  杜微言愣了愣,然后才想到,这就是信仰么?一种……她可以理解,却无法追寻的东西。她的注意力很很快的又被好奇给占据了:“夏朵,他为你们做了些什么?”  夏朵犹豫了一下:“那是很早之前的事了。我们不可以随便说的。但是,过几天就是罕那节啦,微言,扎布楞开始的时候,你可以听到大家的赞歌。”  杜微言暗中耸耸肩,其实一个民族的神话不外乎几种模型,这一点,早就有人类学家总结过了。她倒是对扎布楞很感兴趣:“那么莫颜会出现在扎布楞么?”  夏朵笑了笑,露出洁白漂亮的牙齿:“我希望他能来。我从没见过他。”  “这么神秘?”  “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他可能会在我们中间,可他从来都不会说。”夏朵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很开心,“微言,你不是说你要找一些写的东西?我知道我们的瓦弥景书,那是莫颜的。我们族人传唱的歌谣,都来自那里。如果你能见到他就好了。”  杜微言没有说话,可是心跳却突的加快了。  夏朵不明白什么是文字,杜微言回想起有一次看见她的刺绣,上边是一连串古怪的符号。她当时兴奋不已,连声音都颤抖了:“夏朵,这是你们的文字么?”  夏朵茫然。  杜微言慢慢的解释:“就是你有记住不的东西,就拿这个来提醒自己。”  夏朵犹豫了一会儿,羞涩的笑笑:“不是的。这些是祈福攘恶用的。”  原来是符咒。  杜微言觉得失望,这个民族,有着这么神迹般的语言,却没有文字……真是不可思议。  而如今,杜微言虽然觉得夏朵的话并不是那么可信,那本什么景书更是拗口又难记,可是……万一真的有呢?  一想到真的可能有,她眉梢眼角便弯成了小小的月牙。即便掌握的阗族语并不多,可是仅仅凭着现有的基础,她几乎可以认定这是一种了不起的语言,甚是……可能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可以填补乔姆斯基普遍语法的语言。  她反复的听着录下的语料,就会想起《圣经.创世纪》中的记录:“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说,看呐,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这是巴别塔的故事。  那个时侯人们使用着一样的语言,他们齐心协力要盖起通天的高塔。于是耶和华阻止他们,使他们语言变得各异。于就这样,巴别塔成了传说。而如今,世界上有着无数种不同的语言,还有一种职业专门用于弥补这条裂痕,叫做翻译。  杜微言有些怀疑的想,阗族语会不会就是巴别塔之前的那种语言呢?为什么她所了解的所有的语言结构都可以从这里找到发展的轨迹?  它像一枚种子。在这个之后,枝繁叶茂的各种果实,就是人类如今使用的种种语言。  但是,她没有证据。  没有任何的书面证据。  于是一切就只是一个年轻学者的推想罢了。  这个晚上,杜微言在枕头散发的荞麦香中翻了个身,迷迷糊糊的嘟囔了一句:“瓦弥景书……真的会有这个东西么?”  第二天就是罕那节。  罕那,是“重生”的意思。人人都会在这一天穿戴一新,然后去扎布楞虔诚的祈福。而只有罕那节的十四天,扎布楞才是对族人开放的。  扎布楞是一座外形极为独特的建筑,每年才开放一次,仿佛吸收了节日里女人们裙裾中的光芒色泽,外观异样的缤纷绚烂。  杜微言第一次见到,忍不住赞叹了一句:“真好看。”  夏朵微笑:“你要一起进去么?”  只要是有着阗族血统的族人,纷纷从外地回到这里。男人们穿着薄麻料的淡色衣裳,而女人们则是颜色跳脱飞扬的长裙,色泽鲜丽。他们蜂拥着进入扎布楞,感谢先祖的庇佑,祈祷来年的安乐。  杜微言尊重他们的信仰,可她没有办法像他们那样跪在那里,全身心融进这样的虔诚之中。于是在扎布楞外犹豫了一会儿,她还是对夏朵说:“我在外边转转,你进去吧。”  夏朵并不勉强她,笑着和她告别。  扎布楞外飘逸飞扬的长裙,仿佛是正当盛夏时节绽开的花朵,翩跹如流云。  远处有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目不转睛的看着杜微言,嘴角的笑容热情,却又羞涩。这个年轻人是夏朵家的邻居,她看着有几分面熟,于是对他微笑着点点头,不着痕迹的离开。  她记起来了,罕那节的第二日,便是年轻的男女互相表白的日子。这样的习俗,虽然也在逐渐的改变,但是这里的人,还是比现代社会的年轻人直率的多。杜微言嘴角的微笑渐渐的消逝了,她有些苦涩的想起了自己那次算是失败的告白,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裙摆,忽然有些无精打采起来。  江律文的事,不能不说是她在年轻而意气奋发的时候,生活所给予她的重重一击。很多时候,杜微言都在想,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快回学校而执意来这里呢?她只是不愿意去面对罢了。回想起他们的相处……难道自己不像个白痴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她回过神的时候,人群已经开始往外涌了。想必这一轮的仪式已经结束。只一会儿,外边的世界又活跃起来,大家开始攀谈、说笑,而杜微言则逆着人流,悄悄的踏进这个神秘的建筑。  初春的天气有些微热。  此刻的大殿里空无一人。杜微言看着正中的那塑像,忽然觉得有些无语。她本以为,他们叩头膜拜的,会是一个威武刚猛的英雄吧?  可是,为什么塑像只是一只怪兽?  她仔细的研究了一会儿,基本判定,就是一条巨大的黑狗,呲着牙,眼睛像是两枚铜铃。  有趣的是,在塑像的旁边,用帷幔围起的一块空地,竟然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只是沾尘已久,仿佛已经过了很多年。  杜微言又将目光缓缓的移向了塑像后边的壁画,其实这里光线有些暗沉,她瞧不清,于是往里边走了几步。  想不到塑像后边有人。  阗族男人们的衣服大都有些宽松,很薄,天然的麻质。那个人也穿着这样的衣服。杜微言望着他的背影,却能清晰的看见他宽阔的肩,往下,是渐渐收窄的紧实腰身。她想,这应该是个年轻男人。  他负手站在壁画前,微仰着头。  周遭都是昏暗,可他的白衣仿佛晕染出了浅浅的光亮,让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  那一刻,杜微言屏住了呼吸,而时光,仿佛静止。  十四(下)  大殿里的温度仿佛在倏然之间又凉却了一些。  杜微言不知道站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可又像是很久很久——当她犹疑着去靠近那人那墙那画的时候,那人却已经离开了。  走得很快很急,在这之前,杜微言一直不知原来后殿还有一扇侧门。他推开的时候,光线一闪而过,像是一把锋锐的刀,切开了她有些混沌的神经,让她忽的惊醒。  杜微言下意识的上前了几步,就站在他适才站的地方。而她的脑海里始终有着一副剪影,白衣的男人发丝清爽,微仰头的时候背脊挺直,骄傲而孤寂。这样的身影在这个弥散着潮湿、光线阴暗的后殿里显得这样卓绝。  杜微言站到壁画前时,有数秒的时间一直在恍惚,以至于难以辨识这画上斑驳的图案究竟代表了怎样的含义。  她睁大眼睛观察,许是因为氧化的关系,壁画的色泽已经有些黯淡而生出黑色。右下角被剥蚀了大块,只剩下粗粝的层岩。夏朵曾经告诉她:“扎布楞就是倚靠一块完整的巨岩凿空出来的。”从这样的细节来看,果真如此。  这样近乎残破的画,原始碎裂的线条,像是直劈进人心深处,杜微言只看了一眼,就觉得惊心动魄。  第一幅,画上的那一个人,一手往前,似是在承接着什么。他的身后,黑雾滔滔,席卷而来的是一种绝望而沉闷的气氛,像是一头暴怒的巨兽,能吞噬天地。  第二幅,构图中央的人看得出是个女子,身段柔软,像是一片纤云,飘飘荡荡的立着,她的手似乎在轻摆,而随之拂起的,有金色的浅泽光线,是黯沉的墙上唯一的亮色。  ……  她还要仔细的看下去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阗族的神话。他们以赞歌的形式一代代传承下去,可惜的是,以杜微言目前的语言水平,她听不懂那些时而荡气回肠、时而婉转温柔的民谣。而每次她问夏朵,夏朵总是坚决的摇头:“那不是神话,那是我们的源头。对不起,微言,我不能这样随便的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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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爱,谁敢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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