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爱,谁敢言说-4

杜微言出了门,才微笑着说:“其实你不会换灯泡,对不对?”  易子容不说话,借着月色可以看见,他的眼神深处,似乎有一些杜微言看不懂的东西。  她继续:“运气真好,那个灯居然没坏。”  他照例是不置可否,最后看看天色,问她:“山上你住得惯么?”  杜微言挑了挑眉看着他,想也不想:“你忘了我还在你们那边住过那么久?”  话音未落,易子容便侧过脸看着她,似笑非笑:“有多久?一年?一辈子?”  杜微言承认,她词穷了,甚至不敢和他对视,匆匆转开了眼睛。  他的神色向来都是淡淡的。从她认识他起,就是这样。  可是很奇怪,他们之间发生的那些事,不论是谁对谁错,不论自己心里怎样的揣测和忐忑,一旦见到了他,那些感觉就全都烟消云散了。就像……她模模糊糊的觉得,他从来不会真的对自己生气。  杜微言被自己心里这种分析吓了一挑,停留在自己脑海里,他的侧影……鼻梁像是小小的山峰,挺拔俊秀,那么底下的唇,大概就是柔软的湖泊了。这样组合着,真有几分英俊得鬼斧神工的感叹。  “唔,你睡觉要换身衣服么?”杜微言找了个话题,“我这里有一套,你穿可能小了点。但是……总比穿衬衫西裤舒服。”  拿出来的是一件男士的圆领T恤和一条极宽松的裤子。  易子容接过来看了看,脸色沉了沉,有些不好看。  杜微言没有发现他神色的异常,解释说:“不是乱七八糟的衣服。这是我的睡衣睡裤,只穿了一次,现在洗干净了……”  他的脸色舒缓了一些,等她说完。  “就是上次,我的箱子被你们带走了,临时在明武买的。”她讪讪的笑笑,“睡觉嘛,总要大一些的衣服,穿着才舒服。”  “你看到那只鞋了?”易子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清冷,“还记得么?”  杜微言的长睫垂下,忽闪着,最后说:“记得。”  她的手指纤长而洁白,因为彼此间距离很近,易子容看得到修剪得十分平整光洁的指甲。透明,微粉,像是朴素的小小花苞。丝毫没有修饰,这么轻易,就让自己分了神,易子容自嘲般笑了笑,说:“我告诉你的传说,你还是不信?”  杜微言想起江律文的分析解释,仿佛有了些底气,执拗的说:“我不信。”  “你不信么?”他站起来,比她高一个头,视线居高临下,“你看,我还是找到你了,我们还是朋友。”  这算什么解释?她忍不住想笑,脸颊上的酒窝立刻显得深了一些:“你装神弄鬼的样子,一点没变。”  易子容就睡在杜微言隔壁的教室里。床是用好几张课桌拼凑的起来的。幸好课桌简陋,又低,躺在上边高度还算合适。余婶很心细的铺了两层褥子,又说:“山里晚上冷,这两床被子,你都盖着。”  自从到了碧溪头,杜微言向来的好睡,这一个晚上,也不曾因为易子容的到来将她搅得失眠。睡到半夜的时候,莫名其妙的,忽然惊醒了。  杜微言只记得梦里的最后一幕,是自己掉进了一个极大的山谷,应该会有云雾飘过来然后托住她下坠的身体的啊……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视线清晰得能看见岩壁上歪歪扭扭的瘦弱小松……她忽然害怕了,就狠命的蹬了蹬腿,挣扎着醒了过来。  是抽筋了。  她迷糊着去够窗边的那只台灯,手指即将碰到开关的时候,却觉得有些不对劲。  触感冰凉滑腻……有些硬硬的……那不是塑料的开关啊!  下意识的摁下去的瞬间,那个东西忽然卷了起来,缠住了自己的手指。旋即,是一下极为明显的刺痛感。  杜微言彻底醒了,灯光也亮了起来。她看得清清楚楚,一条极大极粗的蜈蚣,此刻正在自己的指尖挣扎着。  她愣了一秒,头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又是一下刺痛。  杜微言几乎是条件反射半的坐起来,用尽了全身力气,狠命的甩了甩手,发出一声尖叫。  七  蜈蚣被甩掉了,不知落在了哪里。门口又传来了敲门声,很急,像是鼓声。男人的声音在这样的夜里显得低沉,又带了一丝焦虑:“微言,怎么了?”  杜微言的脚很疼,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挣扎着站起来去开门。  右手的中指肿痛得像是被门板夹了,一阵阵的发麻,脚下又在发软,杜微言简直有些困惑了,怎么好端端的睡觉,一个人也能倒霉成这样?  幸好床离门口的距离并不远,她扶着桌子,慢慢的站起来。小腿的肌肉在抽搐着,像是有人在拿着铁片用力的刮,疼得难以遏止——杜微言不知挪了多久,也不知忍耐了多久,终于还是打开了门,身体却控制不住,扑进了那人的怀里。  一双修长有力的手适时的托住了她的腰,阻止了她下滑的趋势,那双手又顺势一滑,够到她膝盖下边,轻松的就将她拦腰抱起来。  易子容走了两步,将她放回床上,一边皱眉说:“怎么了?脚抽筋了?”  身子一沾床,杜微言却避之不及的往他身上靠,脸上的表情扭曲:“床上有蜈蚣,有蜈蚣!”她依稀还记得那条虫子落下的位置,大概正好是自己的床上,无论如何,她是不敢靠近了。  易子容皱了皱眉头:“蜈蚣?”随手将她揽起来,放在一边椅子上,然后伸手抖了抖她的被子。  那条棕褐色的虫子,果然匍匐在她被子的某个角落,此刻啪的掉在了红白相间的床单上。  杜微言从小就怕这样那样的虫子,刚才还被蛰了两次,连声音都有些发抖了:“那里!那里!”  易子容叹口气,拿了桌上的一本本子,将虫子挑起来,落在床的那边。他走过去,大约是踩死了,才慢慢的说:“好了,没事了。”  杜微言抚着自己的脚,脸色苍白,咬牙忍着痛,支离破碎的憋出一句:“谢谢你。”  他走到她面前,锁着眉,终于还是伸手,握住了她的脚腕:“脚怎么了?还在抽筋?”也不由她分说,手掌轻轻的抚上她小腿上的肌肉,又用力的掰直下压,一边低声说:“忍着点。”  他的身形笼罩在自己身前,逆着光,看不清表情,可她知道他有多么的专注,一丝不苟仿佛是电视里看到的、正在进行着精密手术的医生。他的手掌有一种奇异的温暖,让杜微言想起了太阳光的味道,又似乎是被子被晒了一整天之后的香甜松软。像是一剂良药,腿上的疼痛正在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消散,她渐渐的放松下来。  杜微言的目光就渐渐的移到了他的身上。易子容就穿着杜微言给他的那套睡衣,极普通的T恤外边,随便的套着他来时穿的那件条纹衬衣,而下边是显得略短的运动裤,看得出是急切间翻身下来的,什么也没顾上。形容狼狈,和他下午时候的衣冠楚楚相比,判若两人。她忽然有些感动,又有些不好意思:“被我吵醒的吧?”  既然都又力气说话了,想来她已经不大痛了。易子容没回答,只是手中握着她纤细圆润的脚腕,力道和节奏都缓缓的放慢了。灯光下她的脚背白皙,秀气可爱,脚趾仿佛是小小的白色贝壳,让人忍不住想要抚上去。可他只是压抑住了这样的冲动,挑眉问她:“另一只脚呢?”  杜微言摇头:“那只脚没抽筋。”  她单脚立起来,扶着他的手走了几步,慢慢的说:“好了。谢谢你。”  “都秋天了,为什么还有蜈蚣啊?”她小心翼翼的把手指放在灯光下看了看,被蛰的那里,已经迅速的红肿起来,“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我抽屉里有一盒清凉油,帮我拿来好不好?”  他探究般看她一眼,拉开那个木头抽屉,又愣了愣,才问:“你要什么?”  “红色的,小铁皮盒子。”  直到把膏体抹在了指尖上,杜微言小心的吹了吹,向他展颜一笑:“谢谢了。”  易子容站在她的床头,踅眉:“手又怎么了?”  杜微言这时候看起来有些忧心忡忡,脸颊上或许还有睡觉压出来的印子:“被蜈蚣蛰了。那个,易子容,蜈蚣好像是有毒的吧?”  易子容俯身,仔细的看她的手指,半晌才说:“你抹的是什么东西?”  “……”  杜微言觉得自己有些无语,清凉油……大概是每个中国人都知道的居家旅行必备品吧?  他轻轻的把她的手指放在了自己鼻下,小心的嗅了嗅,低声问她:“桂皮,薄荷,丁香?”  她噗嗤的笑了出来,又抽回自己的手指,胡乱的把那个小铁盒塞在他手里:“送你了。好好研究吧。”  易子容的神色却严肃起来:“蜈蚣有毒,你别开玩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想了想,伸手又要抱她起来,“还是去趟医院吧。”  杜微言往后躲了躲,笑着说:“那只蜈蚣你也看见了,就那么大——你以为是小说呀?哪用那么夸张?”  他的脸离她很近,晶黑的眸子里笑意一闪而逝:“那你刚才那么害怕?”  杜微言讷讷的笑了笑,低声说:“第一眼看到有点害怕。”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神色间有些怅然,最后直起身子,微笑着说:“那我先出去了。还是……我再陪你一会儿?”  杜微言笑了笑,摇头说:“不用了。晚安。”  易子容不再说什么,离开的时候带上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台灯橘色的光线落在她的发丝间、脸颊上,她已经躺下去了,笑靥如花的比着口型:“晚安。”  他有片刻的怔忡……女人,是不是都是这么善于伪装?  就像那时她离开,她明知道自己什么都愿意给她。可她胆怯了,于是连背影都不曾留给他。可现在,她面对他,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杜微言起得比平常晚了一些,还是余婶来喊她的,拍了拍门,喊着:“小杜老师,你朋友走了。”  他走了?大概是昨晚被自己折腾得没睡好觉吧?杜微言猛的醒过来,环顾屋子,又摇了摇头。那个人来去都这么突然,叫她觉得很多事都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看时间,居然已经快七点了。翻身起来,手指压在了床上,疼得倒吸一口冷气,举起来一看,又红又肿更甚昨晚。杜微言一边往伤口上吹起,一边想,原来不是做梦啊。  出门的时候已经有孩子来上课,杜微言手里拿了一个馒头经过教室,又瞄了一眼,小男孩坐在教室里边,摇头晃脑的在背书。  她想起来,昨天布置的作业,背诵《螳螂捕蝉》,上课抽查。那是村长家的小孙子,见生人就害羞,但在熟人面前皮得和泥猴一样,还有一双山里娃娃都有的明亮剔透如水晶的眼睛。  她推开教室的门,忍不住问道:“张晓晓,来这么早呀?”  上课的时候还是出了点小问题。她伸手握粉笔,总是要触碰到右手的中指,最后写出来的字,难免歪歪扭扭。  张晓晓一溜烟儿从打打闹闹的学生中穿出来,站到她面前,说:“杜老师,你的手怎么啦?”  杜微言掸一掸满手的粉笔灰,不在意的说:“老师的手给蜈蚣蛰了,没事。”  小男孩一本正经的点点头:“我们这里蜈蚣多,老师你要小心。不过被蜈蚣蛰了,得好几天才能好。”  中午的时候,她在自己屋子里整理录音资料,眼见一个小脑袋摇摇晃晃的从窗口出现了,手里似乎还举着一个小小的瓶子。  她忙把门打开了,张晓晓跑得小脸通红,正咧着嘴笑,露出一口不齐的牙齿:“老师,我奶奶让我给你。治蜈蚣蛰的。”  是个洗干净的小药瓶,此刻里边灌了些透明的液体。杜微言仔细看了看,从化妆包里找了棉签出来,抹在自己的手指上,边笑眯眯的说:“谢谢你了。也替我谢谢你奶奶。”  张晓晓看着她涂抹,最后说:“老师,你猜这是什么?”  十分有效,一涂上,好像连肿都消了不少,杜微言左看右看,最后说:“是你奶奶自己做的草药汁吧?”  “不是。是俺家公鸡嗓眼里抠出来的口水。”小男孩认真的说,一边比划,“公鸡就爱吃蜈蚣。”  她手一滑,那个瓶子差点没拿稳,又咳嗽了一声,最后说:“这么神奇。”  下午的课快开始了。杜微言牵着张晓晓的手正要离开,小男孩好奇的指了指她桌上几张五彩斑斓的纸片:“老师,那些是什么?画片子?”  杜微言便看了一眼,哑然失笑,其实是几张肯德基的优惠券,还是在明武的时候有人站在街口发的。她俯下身,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不是小画片。张晓晓你吃过肯德基没有?”  小男孩仰起脸看着她,微微张着口:“我只在电视里见过。”  他的声音还有些稚嫩,又仿佛是雏鸟,无限的向往着外边的世界。外边的世界里,有着山里小孩难以想象的很多东西。这让杜微言迅速的沉默了下来。  下午的活动课上,学生们在跳长绳,杜微言兴致盎然的在一旁看着,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很久。其实在这样的青山绿水中,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还有手机这件事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接起来。秋天的阳光下,心情愉悦。  是江律文。  虽然最开始还有些拘束,可是和他说话的好处就是,永远不会需要自己费劲的去找话题。杜微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些:“是啊,我还在明武。挺好的。”  “支教的老师还没来么?”江律文的声音有点惊讶,“怎么搞的?”  “是还没来。我挺喜欢在这里住着的。反正工作也没有结束。”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小心翼翼的暗示他,其实自己在这里住得很好,仿佛就是难得的度假……事实上,比在海边的度假村还觉得惬意和自在。而电话那头,那个人随意的一句话,可能就会让她的短暂的教师生涯更快的结束。  “唔,我挺好的。”  江律文轻轻笑了笑:“我们现在在寻找结对的乡村学校,有些赞助活动,你看你在的学校要不要申报?”  粗而长的麻绳,哗哗的甩过,一个个漂亮的弧形,孩子们矫健的钻进去,蹦出来,周而复始,不亦乐乎。  杜微言愣了愣,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不悦。这不是大学时可有可无的绿队活动,她不喜欢江律文的语气,也不喜欢所谓的慈善文化。比较起来,自己能做的虽然不多,比如带所有的学生去明武市里吃一顿肯德基、再逛一趟儿童乐园,可是会舒心许多。  “呃,你们有意向,就通过教育局来办吧。”有一粒小石子落在自己的脚下,杜微言低头看了一眼,不自觉的用脚轻轻的碾着,“我不清楚这些事。”  收了电话,心底划过一丝异样。暗恋之后的时光,于她而言,早已云淡风轻。而她真的不确定,江律文现在,明白自己的想法么?她又慢慢的开始反思,自己现在说的做的,又会不会让他产生误解?  张晓晓一头冲进了长绳之间,然后脚步一个趔趄,被甩过的长绳绊倒了。  山间的孩子就是这点好,不娇惯,从来都像是岩壁间的杂草,被劲风吹着,也不会折腰。张晓晓很快的爬起来,他的身后,一群孩子喊他:“晓晓,快闪一边去。”  张晓晓一动不动,盯着杜微言身后的地方,像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杜微言仓惶间一回头,发丝几乎掠过易子容挺直的鼻梁。她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或许,他站在她身后,已经很久了?  ——而易子容一手插着口袋,一手背着身后,就这么旁若无人的看着杜微言。他在努力的回忆着,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了这样的表情:有些踌躇,有些无奈,可又淡淡的带着惆怅。  八  易子容后退了一步,并不曾忘记自己的来意。他将身后的东西拿出来,递给他:“拿着。”  黑色的塑料袋,小小的一包,杜微言接过来,低着头打开:“什么?”  打开才知道,是一盒小小的药泥,味道有些奇怪,不是清香,带了有些刺鼻的青泥味道,洌洌的钻进人的心里。杜微言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手指,已经光洁如初,大约是张家大婶的土方是真的管用。  而他也已经看到了,抿了抿唇,不置可否的问:“这么快好了?”  仿佛这伤口的痊愈是抹煞了他一番好意,杜微言迅速的伸手,将褐色的药膏抹在指节处,微笑着说:“去明武的药房买的么?”  他静静的回她:“不是。扁豆叶,鲜蒲公英,鱼腥草,捣碎了之后涂上,是治蜈蚣毒的老方子了。”  他的声音十分的好听,清楚,咬字极准,那串草药的名字一个个的出来,听得杜微言有些发愣。半晌,她微微扬了脸,笑得十分诚挚:“这样啊,谢谢你了。”她顿了顿,又问他,“你今晚不会还要住在这里吧?”  他亦轻轻微笑起来:“我马上就要下山。”  她接的干脆利落:“正好,我搭你的顺风车下去。”  车子顺着公路往下,走的并不是杜微言上山时的那条小路,杜微言被绕的有些头晕,又想起一个一直没问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这里?”  他极认真的在开车,嘴角只幅度很小的勾了勾:“问人的。”  杜微言“哦”了一声,继续说:“除了我,还邀请了哪些专家?总有民俗和少数民族史的……”  “名单,你自己看吧。”易子容打了个转弯,视线的尽头,已经可见起落的高楼,灰色而喧嚣的城市。  第一个名字,就让杜微言屏住了呼吸。她想了几秒,低声说:“杜如斐,我爸爸啊。”  “我知道。”易子容轻微的点头,“怎么了?”  杜微言一时间有些犹豫,似乎是拿不准主意。  山间跑过一只野兔,被迎面而来的汽车惊吓到,反而停在了路中,一动不动。她下意识的喊了一句:“停!”尖锐的刹车声——车里两人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前一冲,那只兔子飞快的钻进了草丛之中。  然而易子容并没有很快的重新起步,一只手撑着方向盘,侧头看着她,眸色明灭之间,似乎流淌着一些亘古遥远的往事,仿佛是真的玄武岩,斑驳的岩页间,沧海变迁,历历在目。  杜微言的一门心思还在父亲身上,语气像是在找人商量:“我爸爸他是挺爱工作的,可他身体不大好……”  他平静的扫她一眼,却没有接话,只是重新上路。  她自个儿琢磨了半晌:“算了。他要是知道我说这些话,大概又会不开心了。”  “我知道你的意思。”易子容将目光移开,“你放心。你父亲身体不会有事的。”  杜微言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放心,此刻心里一架小小的天平,一头摆放着父亲工作的乐趣和热情,她不忍心自作主张的替他剥夺;而一头就是纯粹的担心他的身体。  她只觉得有些难以权衡。  “没办法,我也就我爸一个亲人。相依为命。”杜微言略有怔忡的说。  这一次没有兔子,易子容却“嘎”的刹了车,力道比前一次狠,要不是有保险带死命勒着,杜微言觉得自己的身体会轻易的飞出去。  年轻的男人侧过脸,表情阴晴不定,似是在细细的揣摩她的想法。片刻之后,适才的汹涌波涛已然消褪,露出了平静光滑的海滩平面。易子容轻轻的笑了笑:“是么?”  明武高中门口。  杜微言在离开之前,手机响了响,他微抿了唇笑:“我的号码。”  杜微言看着手机上那一行数字,那辆车已经消失在街角,而名字……几个信息符号,却像是用电流建起了一座看不见的桥梁,不可思议的跨过了许多的鸿沟。  如今的她和他,面目清晰,彼此可见。  可杜微言的记忆力向来很好,那个时侯自己离开的原因……她并没有忘记。  进了临时的办公室,杜微言将已经整理好的语料往单位的电脑上输。时间还早,几个同事也都没下班,打了招呼,便又各自埋头工作。  杜微言轻轻的在鼠标上点击,将几个数据峰值重点标画,然后摸出了手机,略有不耐的开口:“您好。杜微言。”  号码陌生,只是声音倒不算陌生,出于对语音的敏感性,杜微言在下一秒就清晰的反应过来了:“是王队长?”  王队长的声音还隐隐有着几分压不住的兴奋,开口就问:“杜小姐,你是在明武吧?”又嘿嘿笑了笑,“我们公安局的系统登记查出来,你在明武住了大半个月了吧?正巧,上次那案子破了,能劳驾你几分钟么?”  杜微言一怔:“你也在明武?”  周日从明武市的公安局出来,杜微言理了理夹克,街边的落地玻璃窗上,钴蓝色的光影之间,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幻象。瘦长,一张脸苍涩得仿佛白纸,冰凉的手指无意间拂过脖颈,又激灵灵的打了个哆嗦。天气一天比一天的冷,似乎该围上家中那条大红羊绒围巾了……她一边胡思乱想着,恰好看见路边有一家新华书店。杜微言记起来自己应该买上几本练习作业参考一下,有时候小学生的作业题也挺难出的,这一个多月,总不能误人子弟。  店里已经有了空调,杜微言觉得冷热转换间鼻子有些堵,伸手随便的揉了揉,又俯下身,查看比较几个版本的语文习题册。许是在暖气中呆得久了,这一次接起电话的时候,手就不那么僵硬着发抖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轻松一些:“爸爸。”  隔了话筒,杜如斐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是意气飞扬,用流行词来说,叫做“逆生长”。  想必红玉博物馆的事已经联系他了。  杜微言装作不知道,只说:“什么事这么高兴?”  杜如斐连着说好几遍:“一把老骨头,还有用武之地啊。”  杜微言忽然想起去年学校询问他是不是有意向带一个博士生,杜如斐连材料都没来得及看,她这个女儿就做主,替他婉拒了。就为了这事,父女两人冷战了很久。过后,杜微言仔细的反省过,也觉得自己手段粗暴了些,下定决心,只要在他身体许可的前提下,老父亲要做什么,她都不会擅自的替他决定。  杜如斐是再传统不过的老知识分子,做学问认真不过,既然答应了对方,从资料整理开始的基础工作就会一丝不苟的去做。杜微言知道劝也没用,只能叮嘱他按时吃药。  挂上电话的时候,那头的笑声分外的爽朗快活:“丫头,我们这叫上阵父女兵啊。”  办完该做的事,杜微言又回宾馆理了些东西,和同事关照了几句,出门打车回碧溪头。  上山的公路依然是易子容开过的那条,弯弯曲曲。从车窗望出去,山间炊烟袅袅,人家户户,杜微言靠着后座,只觉得有些晕车,又或许是司机的技术及不上易子容?她有些模模糊糊的想,头愈发的沉重,眼皮一分分的在往下阖起。  好不容易到了学校,付了钱,她拿了东西就往住的地方走,冷不防一团小黑影撞上来,把她吓了一跳。  张晓晓扯着她的衣角,小脸仰着,声音有些大,传遍了空落落的土操场:“杜老师,奶奶让你去我家吃晚饭。”  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倏然滑过一丝怔然,旋即微笑着说:“什么事呀?老师刚回来……”  小孩子哪听得懂大人的解释,一下下的扯着她的衣角,笑得仿佛秋天小小的向日葵:“俺爸马上就要回来了。奶奶把那只天天下蛋的母鸡都炖了呢!”  杜微言拗不过他,回屋放了东西,跟着他一道往外走,边问:“你爸爸已经回来了?”  小男孩一蹦一跳的,不时回头看看年轻的老师:“不是。前天托村里的叔叔带了好多东西回来,堆了半个屋子。那个叔叔说他马上就回来了。”他比划着,分外认真,“还有一盒很大的橡皮泥……”  杜微言只觉得自己穿的衣服有些少,声音也低了下去:“晓晓,你爸爸他,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头也不回:“张建民。”  “你爷爷呢?”  “张阿方。”  良久,张晓晓觉得身后没了动静,有些迟疑的停了脚步,试探着叫了一声:“老师?”  杜微言轻轻的喘着气,双手插在衣兜里,此刻又慢慢的伸出来,似是不知所措的顿了顿,声音干涩:“你妈妈,她这几天好一些了么?”  张晓晓的妈妈前年在山间采药,不小心摔了下去,至今瘫痪在床。也是因为这个,家里又要付医药费,又生生的少了一个劳动力,于是过得分外的拮据。晓晓的爸爸也外出打工。家里只剩了一双老人和一个孩子。  晓晓还来不及说什么,张大婶已经迎了出来:“哎呦,杜老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老人一脸喜色,将她拉进屋里,又吩咐孙子:“去路口看看,你爸爸该回来了。”  杜微言默默的在屋里坐下,轻轻咳嗽了一声。  张大婶瞧了她一眼,一只粗糙厚肿的手伸出来,摸了摸她额头,皱眉说:“杜老师,你着凉了吧?”  杜微言没有避开,声音有些瓮声瓮气:“没有。张婶,晓晓说……他爸爸今天回来?”  “哎呦,可不是吗?这出去打工快半年了。每个月寄些钱回来,前阵子他媳妇又上医院去了,我当时还担心又得挨家挨户去借钱了,想不到这小子在外边起早摸黑的干,还真是挣了不少……”张婶一边说,一边用大碗给杜微言泡茶,“这是连翘泡的水,杜老师你喝几碗,一会再带些回去,回头喝完了,保证身体就好了。”  汁水是淡淡的琥珀色,灯光下泛着一种玉色的光泽,有种明净的妩媚。  杜微言伸手接过来,闻到浅浅的香气,她抚着有缺口的茶碗,怔在那里,似乎没有听见张婶的话。  “连翘?”  “咱这里就产这个。晒干了就能卖钱。晓晓他妈妈,就是为了采这个,当时脚一滑,就摔下去了。”张婶满意的看着她喝下去,因为听到了门口的脚步声,她笑容满面的站了起来,“健民回来了。老头子,健民回来了。”  老村长从里屋出来了,急匆匆的望向门口。  张晓晓垂头丧气的进来,身后跟着两三个男人——而小男孩带着哭腔:“俺爸没来。”  杜微言慢慢的放下那个大碗,无意识间,手指微一用力,重重的划在了那个缺口上。  到底还是划破了吧?杜微言余光中看到王队长在进门的刹那表情的诧异,匆忙的低下头,似乎是对那条蜿蜒而下的血滴十分的感兴趣。顺着光滑的碗沿,一条细细的痕迹,仿佛是软虫爬过,将那碗透明的液体搅起了浅浅的浑浊。  那个傍晚究竟还发生了什么……杜微言只觉得向来明晰的记忆出了些小小的故障。  她很感激王队长在那种场合下只装作不认识自己。她虽然暂时放心了,可又觉得愧疚,于是走到门口的时候便停住了。天色一点点的在暗下来,隔了那扇关不严实的大门,里边有光线漏出来。  明黄的颜色,可是落在杜微言眼中,那是一种黯沉得近乎褐色的晦暗。周遭一切都是安静的,就连星层也被湮没了,突如其来的,有女人的哭泣声从屋里传来。先是闷闷的抽泣,随即越来越响,一下下的,像是有人扑在她的胸口大声的嚎啕,全都抠在她的心口。  她想,这是张大婶的哭声呢?还是晓晓母亲的哭声呢?她们在哭什么?张建民……自己已经见过了,在明武市的公安局,她核对了口音,然后看到了这名嫌疑犯的家庭情况表……她想,碧溪头上的居民都这么热情友好,怎么会有抢劫犯呢?是弄错了吧?  那天王队长还兴奋的和自己握手:“杜小姐,没有你的帮忙,案件的进展不会如此顺利。”  他的手十分有力,杜微言只觉得指节间都有些被歪折的疼痛,以至于那天还说了什么,全都被这若有若无的痛楚给覆盖了。  张建民……张阿方……原来没有弄错。  那么……是自己错了吧?  那个抢劫犯,他只是抢钱而已,并没有伤人杀人……他家是真的有困难,妻子瘫痪,母亲又有严重的风湿病。如今他被抓走,这个家庭,岂不是雪上加霜?  那点光线又如此怪异的刺激着她的视觉,仿佛是在渐渐的变大,然后慢慢的笼着几个身影出来,是王队他们……那辆白蓝相间的警车很快的从小路外开过,消失在视野之中……她是不是应该进去屋里看看?  可是杜微言不敢,于是一步步的后退,几乎是挪着脚步回到学校。  她并不知道王队在前边的路口等着自己。车子的灯大开着,她站着,低头听见王队长叮嘱自己,他说这里的民风剽悍,他劝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孤身留在这里……他的话没有说完,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他们身后出现。  杜微言想,那一定是自己这辈子最狼狈,最不愿意去面对的时刻。  张晓晓手中提了个塑料袋,语气疙疙瘩瘩:“杜老师……这是奶奶让我给你捎的连翘。她说你着凉了……”  杜微言觉得自己的嗓子被堵住了,她平拼命的回忆,刚才的对话,小男孩听见了么?她听得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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