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带着大印,就是代表我们村,代表村里几百张嘴。”接未归严肃地说着,把大印掏了出来,“啪”地放到孙处长的办公桌上。孙处长被震惊了,马上想办法支付了接未归九万元钱……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谷川曾经听省政府办公厅的同志讲起了这个故事。家乡年轻村长衣兜里揣着村委会的大印,到省政府讨要工钱的故事,在谷川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在这里和故事中的主人公见面……3长途客车突然熄火,恰好在一家名叫“农家饭庄”的饭店门前。“车坏了,大家快下车吧!”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喊道。乘客们顿时静了下来,但却一动不动。不知是谁在小声嘟囔,不满客车每次都坏在这家饭馆门前。“我有什么办法?这破路破车,不坏才出鬼呢!”司机不耐烦了。老实巴交的乘客们,仍然没有下车的意思。虽然没有人敢公开反抗,却在以沉默表示抗议。“叫你们下车,就赶快滚下去,赖在车上,把车压坏了,你们赔得起?就你们身上这些破衣烂袜子,合在一块也不值一个车轱辘钱!”司机凶狠地说。车厢依旧无语,乘客们纹丝不动。“我说老少爷们,我求求你们了,大伙快下车吧。快晌午了,到饭馆里喝口水,吃点东西。我立马就修车。你们吃饱了,喝足了,我这车也修好了,咱们好赶路。要不,今天下半夜也到不了红枫湖。”司机的口气软了下来,哀求大家快下车去,“我也是给老板打工,老板他哥是县长,是咱们县上的大官。常坐这趟车的老客都心知肚明,这家饭馆是老板开的,我不在这里停车,老板要扣我工钱,我也是拉家带口的,就靠我每个月这几百元工钱活命……”“我们拼死巴命地干一年,才挣几个钱?吃不起饭馆里的大鱼大肉,忍一忍就到家了。”有的在说。“……老少爷们,我也是头顶高粱花的老百姓,知道你们兜里的那点钱,能握出水来,挣得不容易。咱们互相将就将就,你们只要下车,到饭馆里坐一坐,我就算完成任务了。吃不吃饭,嘴长在你们的脑袋上,钱在你们的衣兜里装着,你们说了算……”也许是乘客们理解司机的苦衷,尽管不情愿,还是默默地下了车。在饭馆里坐定后,肚子空空如也的谷川觉得饥饿难忍。农家嫂模样的服务员热情地招呼大家落座,嘴里脆生生地说着,就像山里的泉眼,咕嘟咕嘟个不停。“乡里乡亲的,爷们姐们别见外,就把俺这饭馆当自己家,吃什么喝什么言语一声,俺准保给大伙端上香喷喷、热乎乎的。”朴实、善良的山民们,不怕寒风暴雨,就怕把他们当人看的好话。此刻,被农家嫂的几句话,搅得心里暖暖的,早已忘记了抛家舍业、汗珠子摔八瓣挣钱的不易。特有的实在和豪爽劲儿上来了,你一碗我一盘地点起菜来。农家嫂乐得合不拢嘴,里外忙个不停。“这就对了,出门在外,铺风盖露多不容易,可万万不能亏了自己的嘴。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老话儿说得好,千里做官为了嘴嘛,吃饱了喝足了,不亏为人一生一世,回家直奔老婆热炕头,劲儿足呢。好些日子没碰女人了吧?旱涝不匀,家里的女人早等急了,干柴烈火,可劲儿使吧,哈哈哈……”谷川也被农家嫂的热情感染了。他拿起菜谱——其实就是一张残缺不全、沾满油污的草纸,分辨着上面的字迹。“这位大爷,你说吧,俺这里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林子里藏着的,你就尽管点吧。”农家嫂见谷川要点菜,忙赶来招呼。“是……绿色食品?”“看你老说的,俺这馆子里的菜,全是带露珠采来的。乡里乡亲的,俺可不能把使过农药化肥的菜给自家人吃,那可伤老鼻子良心了。园子里有使过化肥农药的菜,都让长客捎到城里去了,卖给城里人,价格可高了。你说,那些城里人细皮嫩肉,也真扛折腾,吃的菜净是农药化肥,怎么也药不死呢?”“这……”“这什么?老爷子,别鸡抱鸭子干操心了,他们城里人吃香的喝辣的,体格棒得很!你点菜吧,俺这有猪肉烧豆角、大白菜粉条炖肉、新灌的血肠、小鸡炖蘑菇、干烧鲤鱼、蒜泥肚丝、熘肝尖、青椒木耳炒鸡蛋、家常豆腐、木须肉……”多少年来,整日酒山肉海,餐餐山珍海味,谷川早已食不知味了。此时,久违了的农家菜,勾起了他旺盛的食欲,有些迫不及待,直流口水……选来选去,点了三菜一汤。“老爷子,五十七元五角,收整去零,五十七元。”农家嫂让谷川买单。谷川掏钱付账。许多年来,他的工资都是由秘书经手,直接交给妻子的。官当到这一级别,有许多事情早已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了。因此,钱的概念,许多年以前便淡漠了。今天早晨出家门前,他特意从妻子的皮包中取走了几百元钱,以便路上使用。可是,掏遍了所有衣兜,竟然全部空空如也。那几百元钱,不知什么时候不翼而飞。此时的谷川,已是身无分文。看着眼前衣着寒酸的老爷子的窘迫表情,农家嫂明白了,老人刚刚在车上一定是被小偷盯上了,衣兜里的钱被偷走了。“哪个狼心狗肺的三只手王八蛋,偷到老爷子的身上!谁没有父母爹娘,干这种伤天害理的缺德事儿?有能耐去偷当官带长的,他们的钱不是好道儿得来的,偷这些贪官污吏的银子是替天行道,杀富济贫。偷平头百姓的银两,是伤天害理,狗屁不是,断子绝孙,不得好死!”农家嫂双手叉腰,就在屋子中间一阵叫嚣。骂得山响地动,骂得义愤填膺。骂累了,转身跑进后厨,很快端来谷川点的三菜一汤。“老爷子,今天的饭菜我请客,你就放开肚皮,可劲儿吃吧。”农家嫂宽慰地说道,手脚麻利地招呼谷川吃饭。谷川有些为难,不知所措。两位小姐挤了过来,同情地劝谷川动筷子。见他还在迟疑,其中一位小姐眼泪汪汪地说:“大爷,你吃吧,饭菜钱我们替你付。”慢慢地,屋子里的山民们开始从身上往外掏钱。默默地,你一元我一角,放到谷川面前的桌子上。很快,纸币、硬币的零钱,堆成了一小堆……“你们这些钱,来之不易啊……”谷川喃喃自语。正文 第四章1夜里十一点半,远山县县委书记卓权回到了办公室,开始阅处堆满办公桌的公文。一如既往,晚上陪了几桌客人。喝了数不清的酒,重复了若干制式的客气话。年轻的县委书记卓权,已经成为标准的“酒精考验”的干部了。县委书记,主政一方的诸侯,可谓大权在握,一言九鼎。可是如今,父母官卓权心里却五味杂陈,感受很是复杂。也许没有人会理解,这位很想有一番作为的县委书记,如今已经无可奈何地陷入无休止的官场应酬之中。四十二岁的卓权,是由京城空降来的县委书记。他原在中央某部工作,一年前,作为优秀青年后备干部,到基层任职锻炼,被选派到北方省远山县任县委书记。出生在高官家庭,从小就在京城里长大的卓权,离开了繁华的都市,兴致勃勃地走马上任,来到绵亘几千里的群山深处。苍青色的起伏群山,一座叠着一座,像大海里的波涛,无穷无尽地延伸到遥远的天尽头,消失在那云雾迷漫的远山深处。辽阔、深邃、无际的林海,莽莽苍苍,层层叠叠,涌动着无垠的绿涛。一踏入远山县城,这里的民风,这里的宁静,令卓权激动不已。终于,远离了都市的喧嚣,远离了权谋和浮躁,主政这近似与世隔绝的一方土地。卓权暗自庆幸,也很珍惜这难得的经历。他想在深入实践的同时,在这崇山峻岭中,修身养性,养精蓄锐,以备有朝一日走出大山,跃上仕途高位。让卓权感到兴奋的另一个原因,是他的姐夫,现任北方省副省长的谷川,就出生在远山县,并且,曾经在许多年前担任过远山县的县委书记。刚来不久,卓权就发现,谷川副省长是远山县走出去的官职最高的领导干部。可是,一别二十多年,谷川却始终没有回过故乡。卓权有些纳闷,觉得姐夫真的有些不可思议,竟然能够割舍和故土的情愫。当然,卓权也曾想过,也许姐夫有自己的为政之道,或许,另有不可示人的隐情。去省城开会,自然要去姐姐、姐夫家看看。一次酒后,卓权曾委婉相邀,请姐夫在他任职县委书记期间,重回故里,回远山县视察工作。谷川听了,突然沉默了下来,惆怅地望着面前的酒杯不语。许久,自言自语道:“红枫湖……很美啊!霜秋季节,眺望远处横迤着红色的山峦,艳丽如花的红叶,如火如锦,映红了半边天啊!走近枫林,那一排排枫树,举着被秋风染红的叶子,在微风中摇曳,发出醉人的声响。偶尔落下几片红叶,为绿草地缀上斑斓的色调……”真没想到,姐夫竟然有如此的雅兴,卓权被感染了。坐在一边的姐姐卓娅不耐烦了,“哼”了一声,说:“老谷,别一副穷酸文人劲了。怕是在那大山沟里,还埋藏着你的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吧?那里有没有个姑娘,名字叫小芳?我总觉得,老谷是个有故事的人,高深莫测,秘而不宣罢了。”谷川也不理会妻子的冷嘲热讽,陷入深深的回忆之中,目光飘浮茫然。说实话,卓权很钦佩谷川,始终以姐夫为自己的榜样。多年来,二人的关系,有如亲兄弟一般。他觉得,姐夫从一个大山里的孤儿,一步步走到高官的岗位,足以证明其能力卓著,为官之道的不同寻常。因此,便常常就自己在工作中遇到的一些很具体的问题,求教于姐夫。心中的一些烦恼,也愿意向他倾诉。卓权知道,谷川是个很讲究实际的人,工作注重实效。他的一路升迁,其实是靠着自己的政绩。也就是说,他是踏着政绩铺就的阶梯,一步一个台阶攀登上来的。“谷川的官,是他自己实干上来的!”人们常常这样评价。他的为官之道,可谓独辟蹊径。但是,在北方省的领导干部,也有个别人对谷川略有微词。卓权偶尔听到过,有一种声音认为,谷川工作很有魄力,敢拍板,敢决策,干事风风火火。但是,有的时候,过于专注政绩工程。这些年,政绩工程名声不佳,各级领导都避而远之。但是,作为工作实际成效,政绩还是衡量一位领导干部的很重要指标。只是,有的时候,政绩和政绩工程不易区分。这种议论,虽然不是主流声音,但让卓权感到很不舒服,也为姐夫感到委屈。他深有体会的是,从政为官,一个回避不了的矛盾是政绩工程。为此,他曾私下求教于谷川。“自古以来,为官一方的人,都希望能取得‘政绩’,获得好名声。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嘛,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但是,当‘政绩’被别有用心的人添加上‘工程’两个字后,性质便发生了变化。很显然,人们不能不把它与‘形式主义’、‘劳民伤财’、‘捞取政治资本’等否定性的评价联系在一起。“尽管‘政绩工程’由‘政绩’派生而来,但两者却是迥然不同的。‘政绩’是为‘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工作的实际成效。而‘政绩工程’,怎么说呢?说轻了,是在政绩里掺进了个人的虚荣心和政治的功利成分,说重了,是被一些人当成邀功升迁的梯子。‘形象工程’在老百姓眼里,就是急功近利、贪图虚名的代名词。这是对一名领导干部的彻底否定,是很险恶,却十分有效的招法,很容易置人于死地!“一个聪明的领导人物,应该能够很好地处理‘政绩’和‘政绩工程’的关系。也只有把二者关系摆布明白了,才可以青云直上,飞黄腾达。干部出‘政绩’,‘政绩’出干部,其实是有科学道理的。你这个县委书记,只要悟得好,悟出真谛,就会是一位称职的县官,也一定会很快成为市委书记、省委书记的……”卓权觉得姐夫的话很有道理,理论很精辟。谷川担任远山县委书记期间,留下了许多政绩。最为突出的,是红枫湖水库和县城改造。卓权就任远山县县委书记后,曾专门去过红枫湖参观。他觉得,在姐夫的努力下,徒有虚名的红枫湖,已有了二十平方公里的水面,名副其实为湖了。县城也改造得颇具山城特色,建筑风格充满满族风情,令游人赞不绝口。可惜,红枫湖不久就决口了。卓权还了解到,姐夫谷川在远山县时,名字叫谷三。许多年前,县委书记谷三先是被选调到中央党校学习,然后调往南方一个城市担任领导去了,并且改名为谷川。如一阵山风吹过,县委书记谷三,消失得无影无踪……三年前,中央又调谷川回北方省担任副省长。当年的谷三,如今的谷川,又回到了北方的土地上。可是,就在谷川踌躇满志,准备大展宏图之际,发生了两起意想不到的事故,令这位被誉为“水利省长”的高官陷入困境。一起事故是,三年前,红枫湖水库在夏季山洪暴发时,发生了垮坝,造成9名山民死亡,远近数十座村庄被淹。另一起事故,是一个月前发生的,龙凤水库工地突然塌方,致使16名建筑工人被压去生命,震惊全国。红枫湖垮坝事故发生后,远山县委、县政府处置得很及时。他们千方百计,努力把不良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特别是县里个别干部议论,垮坝的原因,是当年没有经过科学设计,草草上马施工留下的隐患,造成了大坝决堤。言外之意,是当年的县委书记谷三的责任。最先持有这种观点的,是县长于天宇。卓权担任县委书记后,发现这一苗头,便采取了果断措施,把这一舆论消灭在萌芽之中。并且,县长于天宇似乎很理解卓权,也很配合。他在向上级汇报红枫湖水库大坝决堤死亡人数时,决定采取隐瞒的方式,上报死亡人数为2人。按照国家安全生产的有关规定,一次事故死亡3人以上的,才可以定为安全生产重大事故。一次死亡十人以上的,为特大事故。依此标准,来追究有关领导责任。卓权是后来才知道,于天宇瞒报了红枫湖水库决堤事故死亡人数。可是,于天宇拍着胸脯保证,红枫湖水库大坝决口,死亡的就是2人。是当地老百姓为了多要赔偿,才硬往多里报死亡人数。还说,这次事故本来就是个无头案,因为死亡的人是被洪水冲走的,根本没有找到尸体。卓权还是觉得不妥,提出应该由县安全生产委员会出面,对事故立案调查。于天宇动情了,说,你这个县委书记是个“空降”来镀金的,是“飞鸽”牌的。你拿我们远山老百姓的命这么看重,我很感动,也替老百姓谢谢你。可是,我们必须要尊重事实,我这个本地人的县长,更要对得起父老乡亲。如果你不相信我,持怀疑态度,坚持要搞清所谓真相,对于你这个县委书记同样不利,影响大局稳定,也妨碍你的工作开展。其结果是无事生非,自讨苦吃。并且,势必影响全县改革开放的大好局面,影响自己的政治前途。卓权相信了于天宇的话,也感到很侥幸。为了自己头上的乌纱帽,也为了姐夫谷川的仕途。近几年,让姐夫很闹心的一件事情,是红枫湖总是有人给中央写上告信,历数当年县委书记谷三的所谓劣迹。其中最为主要的是反映他好大喜功,强迫农民修建红枫湖水库,破坏了自然环境,引发了生态灾难。还说,自从修建了红枫湖水库,山上的枫叶不再变红……还说什么,县委书记谷三畏罪潜逃多年,请中央派人查明下落,揪回远山县处置。谈起这些,当年的县委书记谷三,今天的副省长谷川很伤感,抵触情绪很大。他对卓权表示,当年,自己辛辛苦苦,想为红枫湖,为家乡做一件好事,拼了命修建红枫湖水库,可是家乡人却不认可,不买账,真是让他不解。特别是,谷川了解到领头向中央告御状的,是枫桥村的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一位年轻人。他希望卓权能够到枫桥村去看看,找这位村委会主任唠唠,摸摸情况。他认为,在这位村委会主任背后,一定有什么人支持。也许,说不定是自己官场的对立面,在借刀杀人。否则,自己和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山村青年,一无冤二无仇,他为什么反反复复要告状呢?对此,卓权很重视。他曾经专程到过红枫湖,在枫桥村和村委会主任接未归见过面。接未归很坦诚,言辞也很激烈。表示自己是一村之长,要对村民们负责,一定要告倒那个不知躲在哪里享清福的县委书记谷三。还说,这么多年,老百姓的日子始终泡在红枫湖的苦水里,一点希望都没有。千错万错,就错在让谷大人忽悠了,他为了升官,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把水库大坝当碑修,哪管老百姓的死活?接未归还一再坚持,红枫湖水库堤坝决口,死亡的是9人,绝对不是2人。卓权感到很困惑,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位村官有些不通情理,以怨报德。他很想安抚安抚接未归,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临离开红枫湖时,村官接未归的一句话,让县委书记卓权震撼不已。“卓书记,你知道吗?红枫湖山上的红枫,许多年前红得像火焰似的。可是,这么多年来,自从修了红枫湖水库,山上的枫叶就不愿红了,颜色也没有过去鲜艳了。老百姓都说,山上的枫树通人性,和我们老百姓的心连着呢。老百姓的心寒了,枫叶能红吗?”县委书记卓权和红枫湖乡枫桥村党支部书记接未归的第一次见面,应该称为不欢而散……回想起这些,卓权有些心烦意乱,什么也看不进去。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在屋子中央踱着步子。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是姐姐卓娅打来的。电话里,姐姐焦急地告诉卓权,姐夫谷川失踪了。“没有那么严重吧?姐夫是不是下乡视察工作去了?堂堂一位副省长,怎么会失踪呢?这等事情,即使是小说里写、电影里演,也不会有人相信!”“什么副省长,你还蒙在鼓里,他已经被停职了。”姐姐卓娅把谷川因对龙凤水库塌方事故负有领导责任,被中央停止职务一事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卓权。还说,这一次,可能要新账老账一起算,当年他领导修建的红枫湖水库,三年前发生的决堤事故,要一起调查。“那……姐夫真的失踪了?”卓权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急切地问。“家里家外都找了,连个人影儿也没见到。”“有什么蛛丝马迹?”“没有……”“你向省委报告没有?”“没有。秘书黄畋提醒我,暂时不声张好,免得惊慌失措,节外生枝,把问题复杂化了……”“对,对,这是上策。姐姐,姐夫这个人处变不惊,不会有什么意外的,你放心。我想,也许是他心情不好,找个什么安静的地方,静下心来思考如何应对面临的局势。我们要相信他。”“也只能这样了。如果时间长了,可不能这样隐瞒了,一定要向省委报告的。他可不是普通百姓”“对,对,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姐夫到底去了哪里?”“是啊,不带车,不带秘书,他能去哪里呢?”“姐夫这么多年被人伺候着,早就习惯了前呼后拥的生活,和社会上的事情脱离久了,怕是一般人很正常的买车票、买点心之类的事情都不会了吧?你别忘了,我们这些当官的,都是半残废之人啊!离开了秘书司机,哪也去不了,更无法活下去。”“可是,一个大活人,突然间就消失了……”“能到哪去呢?”“我也百思不解。”“姐,姐夫的宝贝呢?”卓权问。“宝贝还在他的办公桌上。”卓娅回答。“那你就放心吧,姐夫不会有事的,一定平平安安。”卓权放下心来,安慰姐姐。卓权提到的宝贝,是一块枫砖。那可是姐夫的圣物,是他二十多年前离开红枫湖时,专门带出来的。这么多年来,谷川始终把枫砖带在身边,放在家中,置于案头。那块枫砖,似乎是他精神家园中的镇宅之宝,也是他最为重要的心灵支点和寄托。一块枫砖,满室枫香。多少年来,无论是顺境还是逆境,谷川在愉悦或者痛苦时,总是一个人关在屋子里,伴着清幽的枫香,和枫砖轻声细语述说。并且,在谷川和枫砖交谈时,任何人不得闯入,更不许打扰。对于这一清规戒律,卓娅始终不敢逾越。她心里清楚,作为妻子,她必须守候着谷川的隐私。那是谷川内心世界中,一块未被窥视的领地……有时,卓娅也嫉妒,怪谷川对枫砖比妻子还亲。但是,卓娅理解自己的丈夫。人的一生中,心底珍藏着属于自己独享的秘密,既是自身拥有的权利,又是极其神圣的领地。常常用回忆去浇灌,用思念去慰藉,一生的岁月里,享受着这属于自己的隐秘……普通人尚且如此,何况高官谷川?和寻常人比,仕途更为坎坷,风云更为莫测。谷川同样可以享有自己的一份不便示人的秘密,同样需要精神寄托和宽慰。后来,点点滴滴中,卓娅终于对这块枫砖有了一些了解。谷川的故乡,那大山深处的红枫湖,祖辈相传这样一个风俗,对要到山外去做大事的人,一定要制作一块枫砖给你带在身上。山里人认为,旅途遥远,风餐露宿,艰难险阻不可避免。有枫砖在身,既可驱祸避邪,又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枫砖的制作工艺十分繁杂。首先,要挑选周边村屯九十九个童男童女,在枫叶殷红的第一天清晨,用嘴唇采摘九千九百九十九片最红的枫叶。然后,从九十九个山泉中取水,将红枫叶浸泡九十九天。九十九天的浸泡后,红枫叶色泽鲜红无比,枫香醇厚浓烈。最后,把红枫叶制成砖的形状,在露珠中存九十九天……“你的意思……”想起姐夫的枫砖,卓权似有所悟。“他会不会回远山县?”卓娅试探着问。“不可能,姐夫如果回远山县,一定会提前和我打招呼的。再说,你也知道,故乡是他的伤心地,他心里怨恨着红枫湖呢,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家乡?躲还躲不及呢。”卓娅觉得卓权分析得有道理,情绪稳定了下来。放下电话,卓权点燃了一支烟。也不去吸,只是欣赏丝丝缭绕攀升的烟雾。他习惯这样,习惯随着缓缓爬升的烟雾,想着心事。电话铃声大作。县委值班室向卓权报告,距离县城八十公里的山路上,一辆从省城开来的长途客车发生交通事故,坠入山谷。附近的武警官兵立刻展开救援,正在将伤员送往当地乡卫生院。卓权喊来秘书江小鱼,立即前去参加救援。2努力了许久,谷川终于睁开了沉甸甸的眼皮。一张苍老面容的脸,面罩般俯视着谷川的脸。见他的眼睛慢慢睁开了,喜悦地轻轻说:“醒了,醒了,谢天谢地。”痛得厉害,也晕得厉害。全身上下火烧火燎的疼痛,一动也不能动。头昏脑涨,像被无数根小钢针刺进血管,浑身冒汗,天旋地转。谷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谷川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一阵钻心般的疼痛袭来,他忍不住龇牙咧嘴惨叫,又跌回床上。“同志,别担心,你的伤很快就会好的,赶紧吃下这些药丸吧。”小溪般清纯话语声中,一只芦笋样光滑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掌心是各色药丸。白衣姑娘、各色药丸、点滴“吊针”。谷川迅速做出了判断,自己此时是在医院里。可是,自己怎么会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医院?谷川一时搞不清楚。多少年来,谷川很少患病住院。即使偶尔身有不适,身为高级干部的他,也一定是住在大医院的高干病房,并且兴师动众。艰难地咽下各色药丸,谷川还在努力回忆发生的一切。谷川隐隐约约回想起,自己是乘坐在回乡的长途客车上。车况路况都极差,颠簸得身上的骨头散了架似的。昏昏欲睡中,好像腾云驾雾……“同志,你休息一会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溪在流淌,声音很清甜。谷川眨了眨眼睛,算是回答。“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在什么单位工作吗?你乘坐的从省城到远山县的长途客车,在我们这里坠崖了,领导让我们尽快统计伤员的基本情况,要上报。”白衣姑娘善解人意,“如果不方便回答,也可以写下来,我这里有笔和纸。”谷川在白衣姑娘的帮助下,总算完成了任务。他在纸上写道:姓名:谷三;住址:红枫湖;职业:农民。写完了,谷川苦笑了笑。人生真是无常,高官谷川,此时又成为当年的谷三。称自己为农民也并不为过,如今,自己与削职为民有什么区别?“同志,谢谢你的配合。你很幸运,你的旅伴中,已经有五个人死亡。祝你早日康复,有什么事情请找我,再见。”在白衣姑娘的呢喃声中,谷川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了……谷川做了一个梦。梦里,自己身染重病,即将死亡。一位美丽的天使从遥远的天空飞来,轻轻地飘落在他的面前。冷冷地注视着他,许久,谷川伤感地说:“我已是落魄之人,戴罪之身,请不要靠近我!我在告别人世前,要完成自己的最后一个心愿。”天使说:“你现在确实是一介平民,一个老百姓了。你能够告诉我,你最后一个心愿是什么吗?”谷川痛苦地摇了摇头,说:“一言难尽。”天使不高兴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给你治病,让你带着心中的秘密藏进坟墓里去。”“我的愿望,是……”“是辞世前最后一次回家乡?”“对。”“是感恩之旅?叩谢故乡养育之恩?”“不,是……”“是什么?”“是解惑之旅!”“兴师问罪?”“探求……”“探求什么?”“探求一个让我死不瞑目的问题……”“既是心愿,也是心病。”“天使,请你帮帮我,让我能够成行。”“好吧,我助你了却人生的最后一个心愿!”天使说完,从背囊中取出一把银针。她起步向前,撩开谷川胸前的衣服,缝合他心上的伤口……不知什么时候,一阵脚步声让谷川从梦中醒来。“同志,我们县里领导来看望伤员,来看望你。”白衣姑娘一脸幸福,介绍说,“这位幸存者名叫谷三,农民,脑震荡、挫伤、皮外伤,已无生命危险,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谷三同志,这位是我们远山县的县委书记,卓……权。”谷川顿时想到了逃避,恨不能马上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县委书记的手已经伸了过来。“你……”卓权惊讶地张大了嘴,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姐夫,身居副省长高位的谷川,此刻成了自己慰问的农民伤员谷三。谷川也很尴尬。他紧握着卓权的手,用眼神示意他千万不要揭穿自己的真实身份。“谷三,我代表远山县委县政府,向你表示慰问。”卓权很快恢复了平静,公式化地问寒问暖。一番关切后,他带领的一群人又到别的病房去了。谷川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和内弟卓权,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果不出所料,卓权在慰问完伤员后,又一个人返了回来。“姐夫,你难道想制造爆炸性新闻吗?”卓权关上门,坐到谷川的床边。“嘿嘿……”谷川干笑了两声。“副省长乘坐长途公共汽车返乡,途中事故负伤,多好的新闻啊,可以登报纸头条!”“我现在是老百姓。”“你不应该这么消极,姐夫,事情还没有盖棺定论!”“我很愧疚!”“同时,你心中还有怨屈。”“这你清楚。”“可是,久经沙场的你应该清楚,现在的局势下,你不应该出头露面。”“应该痛定思痛,深刻反省,悔过自新?”“展示给人们的,就应该是这种形象。”“县委书记同志,你不觉得以这种口气和上级领导说话,后果会很严重吗?”“因为你是我的姐夫,否则,我完全可以敬而远之。”“好了,你别让我生气了。”“我是关心你。”“你的表现,让我想起一句古语。”“我知道你要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落地凤凰不如鸡。’”“你觉得不是这样吗?”“姐夫,你的态度有问题。”“别教训我,一个小小的县委书记,有什么了不起。”“省长大人,我的姐夫,我求求你了。”“怕我影响了你的前程?”“请你马上坐我的车,和我一起秘密去县城医院。我请姐姐马上赶来,等你伤好了,赶快回省城,在家里好好待着。你现在只是停职,我正在找人在上层做工作呢!”“卓书记……卓老弟,我求求你!”“姐夫,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我这个县委书记,虽然比不了你这省里大员,但也是一方诸侯,可以做到呼风唤雨的。”“我请求你为我保密,让农民谷三在这里疗伤,给他一点自由的空间。”“姐夫……”“你如果还认我这个姐夫的话,请尊重我的意见。”“可是……”“再不同意,我就真的要下命令了。”“那……我也要照顾照顾你,你毕竟不是农民……”“没有什么副省长谷川,我就是农民谷三。”“好吧……我尊重你,可是……”“可是什么?”“你不许节外生枝,再出什么事情。”“放心吧,我是落叶归根……”姐夫的话,让卓权一阵心酸:“姐夫,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回故乡看看也好。”“卓权,我警告你,不许暴露我的身份,更不许有半点关照。”“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