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官-2

接到李克难交给的任务后,于天一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压力。寻找一位失踪副省长,让他认识到了责任的重大。李克难告诉于天一,省委决定,对谷川副省长失踪立案侦查。案件由李克难负责,专案组代号为“7.25”专案组。七月二十五日,是发现副省长谷川失踪的日期。在于天一的记忆中,七月二十五日似乎是个很不吉利的日子。也许是巧合,连续三年,在这一天里全省都发生过重大刑事案件。今年的七月二十五日——前天夜里,市郊的一家企业金库被犯罪分子抢劫,五名保安人员被杀害,一百多万元人民币现金被抢走。犯罪分子逃跑前烧毁了这家企业的大部分厂房,致使案件的侦破难度加大……离开李克难办公室时,于天一已经披挂上阵,担任“7.25”专案组副组长。于天一立即把刑侦总队警官李东东和张道乙找来。李东东和张道乙是总队的骨干队员,也是于天一侦破重大案件时的得力助手。就在于天一的办公室里,三位伙伴关上门,没有什么客套,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起案情。于天一和他的两位助手,有着一个共同点是,三个人都有着英俊、魁梧的外形,更有敏捷的思维和锐利的判断力。在过去的几年里,只要发生重大刑事案件,他们三个人总是在第一时间出现在勘查现场。经过认真研究,于天一和两位助手统一了思想认识。他们认为,作为一起失踪案,本案应循正常侦破程序和模式开展工作。考虑到失踪者是省委常委、副省长这一特殊因素,以及省委关于侦破工作高度保密的要求,专案组在案件侦破的全过程中,采取相应加密措施。于天一觉得,在和两位助手沟通分析后,他对案件的侦破工作,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思路,同时,也有了足够的信心。他说:“我们‘7.25’专案组,现在正式开始工作。我的意见是,立即组织技侦、治安、网监等部门,会同各市公安局,采取调查取证、摸排询问、串并侦查及技术侦察等工作措施,全警联动、开展排查。在一些重点地区和部位,由当地公安部门紧急抽调一批政治觉悟高、业务素质强、群众工作扎实的骨干民警,分班编排进行深追细查。可以通报失踪对象的年龄及体貌特征,但对可能泄露谷川副省长身份的信息,予以保密。”按照于天一的指示,李东东、张道乙立即开始布置安排。一道道指令,通过电波,从省公安厅威严耸立的大楼里发出。不动声色间,一张巨大的网络已经悄悄张开……整夜未眠的于天一没有丝毫睡意。也许是职业的原因,于天一每接到重大案件,大脑便始终处于亢奋状态,可以连续十几个昼夜不合眼,直至案件告破。而完成任务的他,顷刻间又整个人都垮了下来,躺在床上连续三天三夜不睁眼。于天一习惯地开启办公桌上的电脑,打开公安内部网络。不管多忙,也不管身在何处,于天一只要有时间,就把自己“挂”在网上,像猎鹰一样寻觅。手机振动了几下。也是职业习惯,于天一的手机始终处于振铃状态。“喂?”于天一一看号码便知道,电话是哥哥打来的。哥哥是远山县县长,名叫于天宇。“又是一夜没合眼?”电话里,哥哥心疼地问了一句。“没事,习惯了。”于天一很轻松地回答。“天一,咱们远山县要搞一个大型活动……”“举办中国首届远山国际枫叶节。”“不愧是优秀刑警,消息这么灵通!”“这是公开信息,又是家乡的大事儿,我能不关注?再说,你现在主政远山,我怎么能够不闻不问远山的一举一动?”“好,天一,这是刑警本色。”“哥,你这么早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情吧?”“没什么事情。举办中国首届远山国际枫叶节的创意,是我提出来的,已得到了省市领导的认可。我很兴奋,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重大机遇,对远山经济发展,对我个人的进步都很重要。”“是这样的,哥,你要好好把握这个历史机遇。我相信你会成功的,机遇总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于天宇县长滔滔不绝,在电话中描绘着即将举办的国际枫叶节,远山县美好的明天……最后,叮嘱弟弟于天一注意人身安全,注意多休息。一如既往,于天宇对弟弟的工作性质了如指掌,因此,从来不过问他的工作情况。和哥哥于天宇通完电话后,于天一又把目光放到了网页上……突然,一条查找尸源信息让于天一为之一振。这条信息显示,龙凤水库建设工地附近的大洋河堤坝前,新发现了一具无名尸。从现有特征来看,与谷川有许多相近之处……于天一立刻拿起电话,通知李东东和张道乙,指示他们马上随自己前往无名尸现场。于天一认为,刑警破案关键是要“五快”。要巧妙运用多警种联动、多功能协作机制,把快速反应贯穿侦破工作全过程中,做到快速接警、快速出警、快速勘查现场、快速调查询问、快速追堵。随着飞速转动的车轮,于天一的思绪也在翻腾着……因为谷川副省长从外省调到北方省才三年时间,又不分管公安工作,因此,于天一并不熟悉。但是,尽管没有接触,他对谷川还是有所耳闻的。一般来讲,对与自己没有多大关系的领导印象,从众心理作用很大。身边的同事,也偶尔议论省里的几位领导,或赞不绝口,或颇有微词。于天一却从不参与议论。因为,他觉得,对一位领导干部,特别是并不相熟领导干部的评论,因为没有事实依据,便显得不负责任。这如同刑事侦查工作,重要的是证据。任何缺乏足够证据的结论,都不可避免地掺杂着臆想的成分,容易导致冤假错案的产生。尽管如此,在于天一的脑海中,谷川的形象还是相当正面的。传闻中,这位分管农业和农村工作的副省长很有魄力,也很务实,方方面面反应不错……并且,他被扶正、担任省长的希望很大。在于天一的判断中,谷川失踪的几点可能都同时存在。当然,也包括龙凤水库附近大洋河大坝发现的无名尸体。大洋河是北方省境内的主要河流之一。建国初期,为了解决河流下游雨季洪灾问题,省里组织力量,拦腰在河的中间修筑了一道水坝,用于调控河水流量。这道水坝因为当时的技术和经济等方面的原因,设计要求并不很高,上马也比较仓促。近年来,由于质量寿命已达到使用年限,雨季常常发生险情。于是,省政府决定投入巨资,在这道拦河大坝下游不远处,重新修建一座现代化水库大坝,使其充分发挥蓄水、防洪、发电以及农业生产用水的功能,造福于当地人民。这座取名为龙凤水库的水利建设工程,是谷川到任不久后主持施工的。因其投资巨大、工程规模浩大,而受到全省上下的关注。不久前,随着建设工程出现严重塌方事故,致使16名建筑工人死亡。谷川作为省政府分管副省长,被停止了职务。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讲,人在受到挫折的时候,心灵是极为脆弱的。这一点,无论地位高低,本质上是没有区别的。在失意之际,谷川副省长深感有愧于上级组织的重托和库区人民的期望,深陷内疚而无法自拔,独自一人悄悄来到大洋河边,绝望中投河自尽,以此表示自己的愧疚和清白,是符合情理的……于天一这样分析判断着,深深地叹了口气。3在约定地点,于天一和当地市公安局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以及县公安局长汇合后,直奔大洋河。于天一第一次知道,在大洋河大坝附近的村子里,竟然有几个以打捞大洋河漂浮下来的尸体为生计的人。常年从事这一职业的,人称“捞尸人”。原来,大洋河一路千余公里涌来,带来了大量的垃圾杂物。大洋河拦河大坝形成了一条自然拦截带,宽达二十几米,厚达两三米。沿河漂来的尸体,便藏在垃圾带中。捞尸人林浩被县公安局长喊了过来。“于总队,就是他报的案。”县公安局长介绍道。“领导好!领导好!”林浩点头哈腰,样子猥琐。在林浩的引领下,一行人登上岸边小船。几分钟后,小船便划到了垃圾带前。林浩一边熟练地用长木杆不停拨动着垃圾,一边啰啰嗦嗦地介绍着:“我每天早上天刚放亮就上班干活,边捞垃圾里值钱的东西,边捞尸体。”于天一面容冷峻,不置一词。林浩讨好地把木杆的一头用衣襟擦了擦,递给于天一,说:“领导,你试试?”“放肆!”县公安局长见林浩顺溜拍马过了头,大喊一声制止。林浩一时惊慌失措,差点失足落水。“快捞吧,捞那015号尸体。”市公安局副局长催促道。大约十五分钟后,不经意间小船慢慢划到垃圾带的一个凹处。于天一顿时觉得,空气中开始充斥着腐烂的臭味。灵敏的嗅觉告诉他,这是人的尸体腐烂后发出的气味。林浩熟练地用木杆在水中拨动着。终于,他找到了“015”号尸体,便更加卖力地用木杆头的钩子,把一具尸体钩出了水面。还好,虽然浸泡在水中,但并没有开始腐烂,只是有些膨胀。不过,面部损坏严重,惨不忍睹。“是河里的鱼啃的。每一具尸体都是这样,面目全非。”县公安局长解释。看到尸体后,张道乙禁不住“啊”了一声。于天一忙转过头来,用目光制止他。于天一明白,已经看过谷川照片及体貌特征材料的张道乙,一定是大致认为这具尸体就是谷川。于天一示意把尸体运上岸。“领导,这下边还挂着二十来具尸体呢,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一个俊俏的大姑娘呢,像一朵花似的……”林浩喋喋不休。市公安局副局长狠狠地踹了林浩一脚。林浩“嘿嘿嘿”地傻笑着,赶忙喊他的同伴往岸上运尸体。张道乙不停地嘱咐他们手脚轻一些,别把尸体刮了碰了。从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此时,他的内心十分悲痛。李东东干脆弯下腰,挟住尸体,避免它掉进水里。县公安局长介绍说,“捞尸人”通常把尸体拴在这里,因为这里平常晒不到阳光,尸体能够放的时间长一些。但是,现在是夏季,温度太高,每具尸体只能拴二十天左右。市公安局副局长提醒说:“要注意环保,尸体腐烂了,会污染河水的。”“我们注意到了这个问题,派出所盯得很紧。每发现一具尸体,‘捞尸人’便先翻开衣服,查找身份证件,并向派出所报告。如果找到了证件,派出所便马上与死者家属联系。家属通常会在收尸时,给‘捞尸人’几百、几千元不等的劳务费。对无名尸,都及时通过媒体和公安网发布寻找尸源公示。”尸体被轻轻安放在岸边一处草丛中。从于天一一行的肃穆表情中,周围的人感觉到,死者一定是一位不同寻常的人物。对尸体的检查很认真,很仔细。应该请家属前来辨认,这是刑事侦查工作一个十分重要的环节。于天一心里想。于天一从人群中走开,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给省公安厅李克难厅长打电话。在详细汇报工作情况后,于天一强调,尸体的右脚小脚趾多一个,俗称六趾。电话那一边,李克难沉默了一会儿。于天一明白,李克难是既为工作取得了成效感到高兴,又为结局感到沉痛。“好吧,天一,我马上向省委王大法书记报告。你暂时留在现场,让当地公安干警保护好现场,保护好尸体!”李克难叮嘱道。“是,厅长!”于天一回答。打完电话后,于天一的心绪烦躁起来。一股无名火,顿时在心中升腾了起来。“领导,领导,我的捞尸钱呢?怎么也得给个三千两千的吧?看样子,这老家伙可是个体面人。”林浩不知趣地出现在于天一面前。也许是林浩“老家伙”的不雅称号激怒了于天一,也许是于天一此时需要一个发泄愤怒的理由。于天一挥起拳头,狠狠地向林浩的面部碰去。林浩鬼哭狼嚎滚到了一边……“快把这小子拽走!”县公安局长命令周围干警。一群干警拥了过来,架起林浩就走。市县公安局领导从省公安厅专案组的神情中,也感觉出了不同寻常。虽然不便细问,但是,他们知道死者一定是一位重要人物。所以,大家都很谨慎,不敢多说什么。这样一来,现场的气氛沉闷起来。张道乙不知什么时候采来一束鲜花,恭恭敬敬地放到尸体身边。然后,肃立、默哀……大概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于天一的手机振动起来,电话是李克难打来的。“厅长,这具尸体是谷川副省长吗?”于天一焦急地问。“天一,马上撤回来,那具尸体不是谷省长。”李克难的声音愉悦。“啊——”“王大法书记已经接到省安全厅提供的信息,谷川副省长正在回家乡远山县的路途中。”“‘7.25’案子怎么办?”“由侦破改为警卫,保证谷省长的人身安全。保卫工作仍由你负责,你们马上去远山县。但是,不要公开身份,暗中保护。记住,任务同样艰巨,要百分之百确保谷省长的人身安全……另外,远山县要举办中国远山首届国际枫叶节,省里很重视。远山县处于偏远地区,这个活动邀请的来宾层次高,你们协助地方公安机关,做好安全保卫工作……”正文 第三章1黄畋和苏诗茵发现谷川副省长不见踪影,正在展开紧急搜索;省委书记王大法得到谷川失踪的消息,紧急指令省公安厅、省国家安全厅立案侦查之际,一辆破旧的长途客车(车前风挡玻璃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本次客运的目的地:省城←→红枫湖),已经驶出省城繁华市区,蠕动在蜿蜒崎岖的山路上。谷川蜷曲着身子,悄悄地坐在车内最后一排座位的角落里。车厢里拥挤不堪,充斥着粗俗的叫骂、放肆的说笑和刺鼻的异味。此时的谷川,全然没了高官的风采。清晨离家时,他偷偷地换上了厨师徐师傅丢弃的破旧粗布衣裤,还有那双已经看不出本色的黄胶鞋。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一身破旧衣装,挤在山民堆里,让人难以分辨出他的真实身份,更没有了尊卑高低之分。他那一脸的懊丧,有如一位进城贩卖山货的老农,不慎赔得血本无归,满身晦气、狼狈不堪地返回家乡。谷川想睡一会儿。昨天夜里,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现在实在是太困了。可是,那持续剧烈的颠簸,那嘈杂的喧闹声,与昔日舒适的睡眠环境确实距离甚远。谷川长长叹了口气,他觉得忍无可忍,又无可奈何。昨天夜里,无法成眠的谷川打开电视消磨时间。多年公务繁忙,他除了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和《北方新闻》外,其他电视节目无暇顾及。此时的他,手里握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不停调台,心烦意乱。突然,北方电视台《晚间新闻》的一条新闻,引起了谷川的注意。报道中介绍,远山县决定,在十月十八日举办“中国远山首届国际枫叶节”。通过举办国际枫叶节,宣传远山,广招天下客商,加快经济发展。红枫湖是谷川的故乡,也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一别二十多年,谷川离开后再没有回去过。看到这条新闻,他回家乡看看的愿望十分强烈。终于,他决定返乡。“老头,往边上点,别挤着我!看你那脏兮兮的样儿……”一位穿着入时,一头长鬈发,浑身散发着浓浓的香水味的年轻女子,厌恶地捂着鼻子,尖声斥责着,逼迫紧挨她坐着的谷川离远些。“就是,破衣烂衫的,出什么门?污染环境!”坐在长鬈发旁的一位长着大眼睛,粘着长长假睫毛的女子,也紧皱着眉头,鄙夷地随声附和着。那假睫毛,使她那本来青春的面容,失去了应有的朝气。谷川同样希望与二位“时髦女郎”保持一定距离,知道自己这样一个糟老头子,形象上确实对不起观众,理应自觉避免与人接触,特别是回避漂亮小姐才对。可是,在这拥挤的车厢里,他的确一动也动不了……“怎么这么倒霉,傍了个破老头。如果是个帅哥在身边,一路上多有情调,说不定还会摩擦出火花,再来一场浪漫的……嘻嘻……”说着,两位女子对视着嬉笑起来。“是呀,讨厌死了。现在这世道,真是不得了,什么人都想占漂亮女人的便宜。嘿嘿,也许,这老头还是老色鬼呢……”对于两位年轻女子的侮辱,谷川感到从未有过的愤怒。可是,他无法发作,也不能发作。也许,这就是人在落魄时常说的“凤凰落地不如鸡,虎在平川被犬欺”吧!“这十一个小时的路程,怎么熬啊!”长鬈发说。“是啊,破家有什么想头。”假睫毛随声附和。“没有办法,好几年没回去了,有时候还挺想家的。”“回去就后悔。就当作是忆苦思甜教育了,再回城里后,斗志会更加旺盛,大干快上吧……”女子会心地笑着,声音轻浮而放浪。谷川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不去理会。两位女子还在旁若无人地交流着。交谈的内容,集中在二人在省城从事的“工作”上。既有经验交流,又有技艺切磋,谈到得意之处,不免沾沾自喜,十分得意。可以听得出,她们的业绩十分了得,收获丰盈……终于,谷川听清楚了,二位如花似玉般的女子,在省城里从事的工作,是“坐台小姐”——三陪女。谷川觉得心中十分痛楚。悲哀如一块巨石,沉重地压在他的心头。因为,她们显然是自己的同乡,同车回红枫湖去。难道,风华正茂的两位女孩是为生活所迫,无奈地出卖自己的青春?还是追逐物质和都市的浮华,残酷地割舍着自己的灵魂?谷川感到困惑不解。长期身居高位,谷川与这种社会底层的距离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得茫然而陌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油盐酱茶的百姓生活有所陌生?大概是从自己担任县委书记开始的吧。算起来,已经有三十年了。随着官位的不断上升,距离不可避免越来越大,陌生得几近淡然,仿佛原本就不曾熟悉。三十年来,他甚至没有乘坐过公共汽车之类交通工具,没有触摸过钱币,没有只身进过酒肆茶楼……位至高官,生存环境便发生了巨大变化。原来的一切都消失殆尽,了无踪影。潜移默化中,慢慢地适应了前呼后拥,适应了笑脸和掌声。甚至自觉不自觉中,对有意巴结和刻意奉承也觉得很受用了。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环境改造人吧。于是便有了官架子,有了所谓的官威。有如电视剧《包青天》主题曲中“江湖豪杰来相映,王朝马汉在身边。”还有张龙、赵虎,还有陷空岛五鼠和英俊不凡的展护卫一干人,还有公孙先生……有口皆碑的史上清官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呢?谷川原是“草根”老百姓出身,“从奴隶到将军”。初始时,也曾对官架子官威极为反感,但是,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了。谷川二十多年没有回家乡了。公务繁忙,交通不便,似乎仅仅是借口,不是理由的理由而已。古往今来,众多高官功成名就却不还乡,实在令人不解。但其中难言之隐,却少为人知。“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出自爱慕虚荣的项羽之口。在楚霸王看来,一个人升官发财之后,如果不回故乡炫耀一番,就如同穿了一身好衣服在夜里行走一样,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人此时的大富大贵。可在楚汉之争中,由于项羽的自傲自骄,加之战略失误,最终穷途末路,自戮乌江。而胜者刘邦平定天下后,衣锦还乡,回到故里沛县,志得意满地吟咏起《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直抒胸臆,雄豪自放,实乃王霸之气。求取功名是人之本性。树高千尺,落叶归根。乾坤在握后,载誉归乡,光宗耀祖,恩泽四方,何等惬意;富而思源,惠及乡里,造福桑梓,何等荣耀!可是,梦牵魂绕的故乡红枫湖,却是谷川心中的痛楚……文人墨客常把车窗喻为流动的屏幕。此时,心情复杂的谷川,透过眼前这块因为布满灰尘,显得陈旧的朦胧画面,贪婪地读着山野的景色。记忆的帷幕徐徐拉开,不堪回首的往事,如冬日的寒流缓缓从心头流过……谷川的故乡红枫湖的绵延山脉,如起伏的海浪般无边无际。星罗棋布的村落,似波光浪谷中的簇簇扁舟。山民们世世代代,默默地生活在几近与世隔绝的大山深处。五十几户人家的枫桥村,如一颗纽扣,系在大山的胸前。山脚下的一道河流,终日呜咽,似乎在絮叨着日子的艰辛。红枫湖,是远山县千山万水中一颗光彩夺目的明珠。它波光粼粼的湖面,星罗棋布的小岛,让人如入梦境,流连忘返。尤其令人称奇的是,红枫湖的湖面形状,竟然酷似一片枫叶。湖域四周遍布红枫树,金秋时节,枫叶似火,湖水轻柔,互衬互耀,颇具诗情画意。红枫湖山之间,奇石异峰,林海苍翠,峭壁陡岩,颇具气势;夕阳余晖下,恰似烟雨江南,风光旖旎,山水可人……传说古老而遥远。先祖们为了避难,千里迢迢来到这不见人烟的远山深处。洞穴为屋,结绳记事,繁衍生息着。倚仗大山而苟全性命的山民们,把对居住大山的崇拜,祖祖辈辈沿袭下来。于是,每年一次的祭山仪式,便凝聚着男女老幼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的期盼。五爷是村里第十八代祭山主持了。在历代官职名录中,无论如何是查找不到祭山主持这一位置等级的。可是,在山民的心目中,担任祭山主持者,都是村里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的风云人物。五爷年过七旬。洁白的胡须直垂胸前,两道雪白的浓眉与脸庞的髭须浑然一体,仙风道骨,神色肃然。那一年腊月二十四,夜幕刚刚降临,浑厚凝重的锣鼓敲开了祭山的日子。倏然间,散居的山民们次第开启柴扉,举着火把,流云般漂聚河边空旷处。面带菜色、饥肠辘辘的山民们,神情愉悦地扛抬着自家的猪、羊、香、腊、纸等牺牲祭品,沿着蜿蜒的山路向山顶的庙宇走去。庙前广场处,人们把牺牲祭品恭敬地摆放在贡桌上,将火把插在祭坛两边。五爷登上高高的祭台,从腰间拔出长剑。他昂首仰天,剑指苍穹。山民们井然有序,虔诚地匍匐在祭台下面。除了呼啦啦风吹火把声,万籁俱寂。跪伏的人们,默默地在心中祷告,祈求山神降福。半个时辰后,五爷将长剑收回,猛然插入地下,然后将一炷炷长香在火把上点燃,分插在四周的泥土里。突然间,他面对深邃的夜空长啸一声——声音由小而大渐弱渐逝。伏地的人们立刻抬起头来,面对冥冥黑夜不住叩头……随着五爷的一挥手,全场动作戛然而止。人们双手合十,保持长揖姿势。接下来的,是五爷冗长的颂辞。只见他嘴唇不住地翕动,咿呀的声音深长而晦涩,无人听得清他向山神乞诉的内容。一阵静寂。可是,就在这众人为惧怕惊扰神灵而屏住呼吸的时候,一阵婴儿微弱的啼哭声清晰地传来。不知福祸的山民们重又拜伏在地,惊恐万状。五爷步下祭坛,寻哭声而去。很快,他怀抱着一个婴儿回到祭坛前。“吉祥之兆啊,吉祥之兆啊!”五爷轻轻拂去包着婴儿棉被上的枯叶,朗声对众人说道。立刻,欢呼声震山野。也就是在那个黑夜里,五爷为意外拾来的弃婴取名“谷三”。也是在那个黑夜里,山民们决定,由各家各户轮流抚养“谷三”……客车依旧在颠簸中爬行,正陷在回忆中的谷川感觉身体左侧体温升高。原来,刚才还在横眉冷对的长鬈发,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并且,把身体歪倒在“糟老头”的身子一侧。她一定太疲劳了,否则,绝对不会让一个衣冠不整的糟老头子,有这样意外的“艳遇”。谷川哭笑不得。2一位年轻乘客兴高采烈,在向同伴炫耀自己新买的手机。从他和伙伴的装束及神情中可以确定,他们是一群城市建筑工地的民工。手持手机的民工在读刚刚收到的几则短信。虽然读得并不连贯,也有些白字,但谷川听得饶有兴致。“组织就是在你遇到难事时对你说:我们无能为力!在你遭遇用人不公时对你说:你要正确对待!在你合法权益受侵害时对你说:你要顾全大局!在你受到诬陷时对你说:你要相信组织!”“穷人富人论。欠个人的钱是穷人,欠国家的钱是富人;喝酒看度数的是穷人,看牌子的是富人;写书的是穷人,盗版的是富人;吃家禽的是穷人,吃野兽的是富人;耕种土地的是穷人,买卖土地的是富人;女人给别人睡的是穷人,睡别人女人的是富人。”这时,又有一位小青年也跟着凑热闹,举着手中的报纸,迫不及待地说:“嘿嘿,看报上的这一段,才叫有意思呢,《这年头》:“这年头,喝酒像喝汤,此人是工商;喝酒不用劝,工作在法院;举杯一口干,必定是公安;八两都不醉,这人是国税;起步就一斤,准是解放军!”二位小伙的精彩“演说”,如同一味调味剂,引来纷纷议论和哄堂大笑。谷川有些尴尬,心里五味俱全。歪倒在谷川身上酣睡的小姐被惊醒了,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众人。一直怕惊动了身侧熟睡小姐,保持着身体一动不动姿势的谷川,总算得以解放,在狭窄的空间舒展着麻木的胳膊。小姐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糟老头”,歉意地笑了笑。“我就不收你的床费了。”谷川竟然幽了一默。嘈杂的车厢略微静了下来,就有人开始起哄,挑起一轮新的话题。谷川同情地在心里想,这些山里淳朴的农民,不仅物质极度贫穷,精神生活同样匮乏。或许,只有在这样的场合里,他们可以尽情地发泄,享受无拘无束的快乐。“弟兄们,大伙把嘴闭上,腾点空儿,请我们的大官给大家作作报告好不好?”一位中年男子扯着嗓子喊。车厢里嘈杂的声音有所减弱,但并没有完全静下来。“弟兄们!弟兄们!我敢讲,他可是咱们这堆人里最大的官,大伙腾出手来,呱唧呱唧,欢迎他报告报告!”中年男子扯开嗓门大叫。谷川心里一惊:难道,自己已经被山民们认出来了?但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人们的目光集中到一位靠窗而坐的小伙子身上。显然,这位小伙子才是中年男子说的全车厢最大的官。只见他身材魁伟,胳膊和肩上的肌肉高高隆起,肤色黑黝黝油光光。被称为大官的小伙子瞪了中年男子一眼,不满地说:“大明白,你不说话,谁还会把你当哑巴卖了?”被称为大明白的男子低声下气,央求道:“老大,你就把这次咱们勇闯省政府的事儿,给大家广播广播吧,哥儿几个心里装着的全是感激,千说万说,你可真是俺们的大英雄啊!咱草木之人,也登不了报,上不了电视。在这大庭广众面前,你说道说道,也长长咱们山里人的威风!”被称为大官的小伙子并不理睬,把头转向车窗,默默地注视着远山景色。大明白像是得到了默许,张开嗓子介绍道:“我们的大官,名字叫接未归,是我们红枫湖乡枫桥村的村支书兼村长,党政一肩挑,一把手!”原来是一位村官,谷川心里一阵发笑。他知道,村长的准确职务名称,是村委会主任。但是,老百姓常常称之为村长,觉得这样叫起来顺嘴。大明白在绘声绘色地介绍接未归村长的英雄事迹,表情很是生动。谷川心中暗自感叹,这个人的语言感染力很强,也颇具煽动能力,是个人才,不愧为大明白。大明白叙述的故事,的确很长老百姓的志气,也很精彩:半年前,枫桥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接未归跟几位年轻人商量,觉得大山太大了,把祖祖辈辈老少爷们的腰都压弯了;山谷太深太深了,和苦日子一样无边无际。再也不能守着这贫困熬下去了,要走出这百里群山,找一条活路!跟接未归平日里要好的十几个小兄弟,都认为这话有道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渴望到山外去闯一番世界。接村长告诉大家,自己想了几个晚上,决定带小兄弟们进城去打工,挣一笔钱回来,给村里人买粮买药救救急。同时,也探探路,找找让山里人富起来的门道。于是,在接村长的带领下,十几个枫桥村的小伙子跋山涉水,来到了省城。这支队伍在省城转了三天,仍然晕头转向,一无所获,没有找到工作。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里面装着行李和干粮。渴了,便到街头洗手间喝几口水,饿了,就啃几口干硬的玉米面饼子。夜里,倒头便睡在路边草坪上,他们称那里为“月光酒店”。有时也被驱赶,城里人嫌他们影响市容。接未归来过几次省城,并且,他的同乡,一位名叫胡水云的姑娘,就在这里工作,在团省委青农部任副部长。但是,接未归不想打扰她,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觉得男人应该自强自立。尤其是,接未归和胡水云互相感觉很好,感情正在发展中。接未归不想让胡水云看到自己的窘境,他要闯出一块天地,做成一番事业给她看,赢得她的芳心。第四天深夜,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又住在了他们的“月光酒店”。因为找活干的事情没有着落,也因饥饿疲惫的原因,大家都不说话,只是望着天上的星星想心思。自然,动摇者的理由很简单:认命了,回到大山里,一辈一辈熬下去吧。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去的,人,是挣不过命的……接村长见军心已经动摇,也有些泄气。“回去可以,但不能灰心丧气,我们再想办法,从头再来!”接村长艰难地做出了决定。明天早晨,这支来自远山的队伍,就要离开繁华的省城打道回府,返回大山深处的家乡了。可是,就在接村长宣布了自己的决定,大家准备睡觉时,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辆轿车,亮着刺眼的灯光,喝醉酒似的冲着“月光酒店”撞来。接村长一声喊,小伙子们“呼”地四散开去。好在大家平日里攀山爬树,练就了一副好身板。否则,肯定被碾在车轮下,后果难以想象。“咣”的一声,小轿车撞到草坪中的一块风景石上。车门开了,开车人也醉了似的,摇摇晃晃。他的脸上有血,胳膊也“耷拉”了。救人要紧!接村长一声令下,兄弟们抬起司机就跑。可是跑了几步,大家因为不认识路,找不到医院,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闭着眼睛的司机一边呻吟着,一边指挥着路。半个小时后,接村长和兄弟们才把司机送到一所医院。司机已处于昏迷状态。医生一边抢救,一边让接未归去交住院押金,办理住院手续。接未归也没想太多,开始从大伙手里凑钱。大家纷纷掏干了自己的衣兜,凑了一堆零钱。可是一数,才二百多元。医生叹了口气,告诉接未归赶紧凑钱,医院继续抢救伤员。医生以为,伤员是眼前这群农民装束的小伙子们中的一员。万般无奈之际,接未归想到了凑钱的办法:卖血。第二天上午,醒来的司机开始寻找救命恩人。医生告诉他,他的伙伴们很负责任,还没有离开,在等着为他继续做些什么事情。当他见到接未归和他的伙伴们的时候,他落泪了。这些小伙子们东倒西歪,躺在了医院院里睡着了。见负伤司机没有生命危险,接未归也没说什么。在确定不需要提供帮助后,他慢慢背起自己的麻袋,准备带领伙伴们踏上返乡的旅程了。本来,负伤司机以为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小伙子们,一定会提出些什么补偿的要求。可是,令他大感意外的是,这些小伙子却什么也没有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负伤司机请大家留步,问大家有什么要求。接未归摇了摇头,转身欲离开。负伤司机又问接未归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接未归如实相告。负伤司机说:“我是省政府机关事务局的洪副局长,我可以帮帮你们。告诉我,你们都有什么手艺?”接未归说:“除了出大力,没有什么特殊技能。”洪副局长想了想说:“这样吧,你们去找一下我们省政府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孙处长,让他安排你们参加修建省政府大院围墙施工工程吧。近些时候,到省政府上访的老百姓太多,闹腾得太厉害了,影响了省政府的正常办公秩序,我们正修建一道大院墙。”于是,接未归和伙伴们便留了下来。一个月后,一道高高的大墙,把省政府大院围在了里面。但是,因为程序和手续的原因,建筑工人的工资暂时没有支付。孙处长答应,会尽快给付的,请接村长回去等消息。接未归和伙伴们决定回乡了,他们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乡的路。几个月过去了,孙处长始终没有消息,接未归心里没有了底,越想越觉得后脑勺发凉。他担心出了差错,九万元工钱没影了,打了水漂儿。于是,他三天前带着几位伙伴和村子里口才最好的大明白,重返省城讨工钱。孙处长态度友好,但要求接村长再等等。还是程序和手续的原因,工程款支付慢是全国性的,没有办法。接未归不满意了,和孙处长争吵了起来。在气头上,接未归说:“我是一村之长,兜里揣着村里的大印来要钱。我们村的大印和你们省政府的大印一样,都不是萝卜刻的。”“你……怎么还带着村里的公章来讨工钱?”孙处长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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