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打起精神:“对啊,真是好消息。爸爸身体好吗?”此次独自到加勒比海,可以说是一次夫妻感情上的背叛。或者说,他从来不曾用真情对待慧芬。 出云心虚。 心虚的人总希望尽量补偿一点点。 “你从加勒比海赶回来了?”慧芬一句话,把出云刚刚长出来的愧疚幼苗彻底拔干净:“算你知道大体,不然爸爸躺在医院,女婿倒出去快活了,真被人笑话。” 恐怕是因为陈父醒来,慧芬的撑腰者再度涨了她的气势。开始渐渐培养出的一点点自觉立即抛到九天之外。 出云的脸色,立即难看起来。可惜隔着电话线,没有传到慧芬眼中。 所以,她仍气焰嚣张:“我已经和爸爸约好今天中午到医院陪他吃饭,你记得中午十二点之前要到。” 出云冷笑,语气不咸不淡:“中午?我中午有公事。” “公事?什么事能比爸爸的病情更重要?”慧芬的语气开始尖锐,意识到出云近日态度不对,又稍微收敛,“唉”一声,十二分让步地说:“好了,那你一点前到吧。给你一个小时,对付那些事情。” 对这样不知道人情世故的女人,实在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出云不想计较。他按捺自己,绝对不要把慧芬于锦辉想比。他们没有交集,没有丝毫相似,也绝对不是一个层次。 “再看吧。”出云扔了一句不算是答复的答复,挂了电话。 中午,出云并没有去看陈父。 根本没有和慧芬去看他的打算,不是因为陈父,而且因为慧芬的态度。 那时刻令人几乎发狂的嚣张和霸道,似乎要二十四小时向全世界宣布,看啊,我的丈夫出云对我是何等千依百顺,又是何等幸运,被我从贫苦大众中挑选出来。 午饭是和宋楚临一起吃的,要秘书订了公司附近的中餐厅,包了一个小房,可以谈点事情。 宋楚临喜欢吃红烧肉,每次必点。 把一块油淋淋的红烧肉放在嘴里,宋楚临对出云说:“你的泰山大人真不简单,醒来就已经全盘了解战局。看来他有打算把启迪从你这里抢回去。对了,怎么不去探望一下,刺探军情?或者作个夫妻幸福的景象,让他觉得家财全部送给你也是值得的?” 出云笑。 全天下认为他们夫妻感情没有问题的,恐怕只有慧芬一人。 女人还是单纯无知一点好,如慧芬,世界未到末日便不用担心。 “他老了,能有什么反击?”出云挑了一小截白菜,放在嘴里慢慢咀嚼,咽了下去,才说:“如今启迪已经易主,我是名正言顺的董事长。丈人女婿,面子上维持过去就算了。” “他手上到底还有启迪的股份。” “他的股份能有多少?大部分股份都已经转了给慧芬,慧芬的股份又都在我名下。” “不要小看你丈人的功力,毕竟在启迪几十年,如果鼓动董事会其他成员,收购足够的股份,对付你也不是不可能的。” 出云觉得无端心烦,吃了几筷冬笋,再无食欲,放下筷子。 “不要担心,楚临,只要你保证不转让手中股份。我们两人手中的股权合起来,绝对可以对付董事会。” “那倒也是。不过你无声无息把启迪捞到手,都没有看见什么激烈战斗场面,有点不过瘾。忍不住希望有点奇峰突出。”宋楚临又吞一口红烧肉:“来,你不要整天吃那些青菜豆腐,这个红烧肉不错,尝尝。” 出云摇头,他笑着,又夹了一点青菜吃。 锦辉喜欢素食,不喜欢过多的油腻。和他在一起,出云也渐渐不喜荤菜。锦辉常常下厨,他做的白菜蛋花汤十分好味道。出云喝了这么多次,还是猜不透其中的玄妙。 不过是白菜蛋花汤,从材料到做法,变来变去也变不出什么花样,为什么锦辉偏偏可以做出如此美味? 锦辉无所谓地说:“根本没有什么特别,你这些甜言蜜语哄女孩去吧。” 出云委屈,他没有撒谎,确实好喝。 锦辉才说:“或者是因为很用心的缘故吧。”半认真半玩笑的口气。 出云过了半天,才发觉自己又想起锦辉。 如中毒一般,什么时候都想起他。 他生气地放下筷子,让吃得高兴的宋楚临诧异望他一眼。 “失陪一会,你慢慢吃。”出云站了起来,拉开门,朝洗手间走。 不能不生气。 明明不应该想起的,记忆却越来越不听使唤。 如开了一个不应该开启的闸口,现在却怎么用力也关不上。 思念随时随地淌泄一地。 晚上回家,慧芬冷冷坐在大厅,积蓄了一肚子的火气要发。 “为何中午不到医院来。” “有事。” “出云,你今天令我大失面子!” 出云疲倦地摸额头。他不想吵架。 只好避到楼上。 不料慧芬得理不饶人,追到房间。 “出云,我们今天要说清楚。” “说什么?” “自从你当了启迪的董事长,对我就一直冷淡。难道工作比我还重要?” 出云很想回她一句:对我而言,什么都比你重要。 但见到慧芬开始抹眼泪,又觉得自己不能过于绝情。他没有忘记,是慧芬,挽着他的手,跨这金马玉堂。 出云叹气:“我这么忙也是为了我们的将来。不要哭,慧芬。” 慧芬更是觉得自己有道理,受了委屈,声音立即放大:“你凭什么要我不要哭?我什么都给了你,我的青春,我的婚姻,我的将来。你还记得当初答应嫁给你的时候,多少人在背后笑话我?当年你不过是启迪一个二流管理者,要不是我……” 这是慧芬每次动气都要抛出来的杀手锏,把她对出云的恩,完完全全如镜头一样记录下来,没有丝毫遗漏。字字都让出云感觉自己的无能和低下,让出云不止一次愤恨自己选择了这条成功的捷径。 捷径总有荆棘,慧芬没有察觉,她说的每一个字都让出云万箭穿心,让出云浑身血淋淋。 出云终于忍不住。 “你闭嘴!” 突如其来一声怒吼,把慧芬吓了一跳。例行的杀手锏第一次中途停止。慧芬诧异地看着出云,好像认不出眼前人是自己的丈夫。 出云与慧芬静静对瞪数秒。 “大家都累了,睡吧。” 慧芬对他给的下台阶没有感激,诧异过后,取而代之的是被骗的屈辱。她霍然站了起来,指着出云:“好啊,曹出云,你翅膀今天终于硬了,开始大声说话了!” “慧芬,不要无理取闹。”出云冷冷看着他。 如今,他已经可以挺直腰杆。 不明白事情的是慧芬。游戏规则,金钱到了谁的手中,谁就有权大声说话。 “曹出云!”慧芬大叫,愤恨不平:“你怎么可以如此对我?”她认定丈夫一直对她爱如深海,一言一行甘之如饴必定奉行。 “慧芬,冷静一点。我不过是不想和你吵架。” 解释已经没有用。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慧芬握着拳头,泼妇一样冲了上来。 拳头打在身上并不如何痛,令出云难受的,是“忘恩负义”这几个字。出云自认为自己算有情意,否则早对慧芬弃之如敝。 他抓住慧芬肆意厮打的手,将她推倒在弹簧床上。 “我今晚不在这里睡,你安静一下吧。”他从沙发上把西装拿起,打算出去。 慧芬却比他更快,从床上霍然起来,凌乱的头发,配上蔑视的目光。 “你不用走。”她站起来,回复三分大小姐的尊严:“我今晚不在这里睡。” 伸手把头发理顺一点,不看出云一眼,走出房间,边下楼梯边叫仆人:“备车,我要出去。” 她这种仿佛天生就高人一等的态度,也是出云的最恨。 很想冲出去告诉她这藐视的行为对自己不能造成任何影响,出云最终还是决定保持一点风度。 他扔下手里的西装,不再理会慧芬。 洗个热水澡,躺上床,安安稳稳睡了。 早上七点,床头电话就响了。 出云睁开,不用猜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接起电话,果然是陈父。 陈父的态度,比起慧芬来实在平易近人很多:“出云,今天可有时间?过来一下,让我们话话家常。” “爸爸,慧芬在你那里?” “昨晚陪我住了一晚医院,这个傻女孩。”陈父说:“我今天出院,会暂住大屿山的别墅,那个地方够清静。” “我来接你出院。” “不用了,你也很忙。到别墅来吃晚饭吧。” “好。” 晚上,出云如约而来。 进到大厅,陈父和慧芬正在沙发上谈话。慧芬抬头一见出云,满腔委屈泛上心头,眼圈一红,继而斗志昂扬,站了起来把下巴一挑,冷漠走开。 陈父笑笑:“惯坏了。出云,到花园走动一下。” 他身体未完全康复,出云把他抱到轮椅上,推着他出到花园。 盛夏时分,花朵也争奇斗艳,惹来不少蝴蝶蜜蜂飞舞。 出云选着荫凉的地方,缓缓推着轮椅,等陈父开口。 “昨晚吵架了?” “嗯。” “为什么?” 出云温和地笑:“爸爸,你难道不知道慧芬的脾气?” 陈父没有作声,过了一会,他问:“慧芬把所有股份都转到你的名下了?” 闻到淡淡的硝烟气味,出云立即警惕。 “是的。”他对自己说大事已定,再也不必害怕这个坐轮椅的老头。 当日唯恐片言只字说错的惶恐,已不复在。 陈父指指远处的凉亭:“我们到那里休息一下。” 出云把他推到凉亭,才坐下来。 “出云,我一向很看重你。不仅仅因为你是我的女婿,也因为你很有本事。我知道,没有慧芬,你终有一日也能飞黄腾达。” “谢谢你的肯定,爸爸。” “但你也不能否定,没有慧芬,你要到今天的地位,最少要多用二十年时间。”这一句无情而又无可辩驳。 慧芬之所以敢嚣张至此,也是凭借这个事实。 出云静静看了陈父一眼:“爸爸,你想和我说什么?” “老实说,慧芬在我病中把股权全数移交给你,实在出了我的意料。” “爸爸,你担心启迪在我手中不能发展?” “我担心的不是启迪,是慧芬。”陈父终于摊牌:“出云,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希望她快乐。钱,不过是用来买快乐的东西,有时候,它还未必可以买到快乐。我想你保证,会一生爱护慧芬,不对她有丝毫背弃。” 出云站了起来,极端愤怒。 没有料到,到这个时候,居然还要受这样的侮辱。 他所缺的,只不过是天生没有一个好的起点,让他施展鸿图大志。是的,他用婚姻换来的成就,可是为什么到今天,还有人觉得可以用钱来买他的一切。 “爸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你想要的已经到手,那对我这样快死的人已不重要。但我要慧芬一生都是曹太太,而且是丈夫对她专一爱护的曹太太。” 一生?怎么可能? 即使有人有资格获得出云一生爱护,这个人也绝对不是慧芬。 他辛苦坚持两年,也不过是坚信自己有一天可以凭自己能力摆脱束缚,寻找自己的幸福。 再说,他现在也不需要陈父的财力支持。曹出云今天已经展翅,飞上青天。 陈父看着出云:“出云,我不过要一个承诺。对一个父亲来说。这不算过分。” “爸爸,你要逼我发誓终身不和慧芬离婚?” “不,我要你签约。一旦你离婚,财产尽归慧芬。只要你肯签约,就可以得到剩余的启迪股份。” “用财产约束我不能离婚?这真可笑。爸爸,我和慧芬的婚姻,要看上天怎么安排,带着钱财交易的永不离婚,慧芬也未必会接受。” 陈父终于威胁:“出云,不要以为你已经站在据高点。商场变化多端,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也容易失去。” “你在威胁我?然后逼我签约不和慧芬离婚?”出云轻蔑地笑。 “出云!” “老实说,慧芬的脾气,要和她相处实在不容易。”出云说:“我今晚还有事情,晚饭就不打搅了。”他对远处一个仆人招手,把行动不便的陈父交给他。 “把老爷送回屋子,告诉小姐我不吃晚饭了。” 出云交代一句,潇洒离开。 驾着跑车离开别墅时,看见慧芬正在阳台上,静静看着他,温柔如水,满满载着爱意。不禁想起,初识的慧芬并不那样刁蛮,可爱清纯,对出云发疯一般的迷恋。 慧芬的眼光,跟随出云良久,直到跑车一个拐弯,才被抛到脑后。第六章 宋楚临来电。 “见过泰山大人,感觉如何?” “会有什么感觉?又不是第一次见面。”出云冷冷回了一句。 次日回到公司,一切依然正常。 陈父暂时不见动静,出云与慧芬的冷战持续。 一个星期后,出云和宋楚临一起应酬意大利新开拓的合作伙伴,意气风发签订合约。出云高兴之余喝得大醉,连车都不能自己开,只能让宋楚临送他回家。 “看你样子不胖,骨头倒挺重。”宋楚临腆着啤酒肚,扶着出云入了曹家,如释重负把出云交给上前的仆人。 出云已经烂醉,犹不忘向空气敬酒:“来,不醉无归。” “还喝?平日斯文,一喝醉比粗汉更疯狂。”宋楚临白他一眼,看看表,匆匆而去。 他还有其他节目,隐蔽于市中的某座金屋,已有娇娃熬好参汤相候。 剩余工作只有苦命的仆人继续。 几个人出力把出云抬到床上,七手八脚为他脱鞋、抹脸,安置舒服。 福婶是慧芬从娘家带来的老资格仆人,叹道:“看来都是有大小姐在这里好,她在的时候,姑爷什么时候喝得这么醉过?” 朱管家倒是出云自己请的,对这年轻的男雇主颇为体谅:“男人要养家活口,有什么办法?曹先生自己也辛苦。” 福婶嘴角一歪,想起现在出云已经扬眉吐气,自己每月薪水也是由他支付,也不敢象当日一般随便说话,乖乖闭嘴。 忙碌安置妥当,帮出云把房里灯关了,关上门。 房内一片黑暗,夏日蝉鸣,隐隐入耳,听不清楚从何处传来。 出云醉意熏头,却无法安然入睡。 在床上反复转身,极度不耐。 隐藏在心中的渴望,要破闸而出。 仅剩一丝清醒,让他脑中景象不断涌现。 景象里,晚风送爽,一间小小屋子,锦辉与他都在。 他们约定。 “每年如此?” “对,每年如此。” 街角小店买来的水果蛋糕,一根蜡烛,一起许愿,一同吹熄,然后静静拥抱着坐在屋子内,看时针踏正十二点。 说:“锦辉,生日快乐。” 今天七月七,原来又到锦辉生日。 和宋楚临他们在夜总会喝庆功酒,抬手看时针踏到十二点的刹那,心仿佛被重叠在一起的时针、分针、秒针戳穿。 从不知记忆会如尖利的针,忽然到访,无孔不入。 最烈的酒,也无法缓解这种痛。 意识渐渐冷却,眼前只余一个定格的手表画面,十二点的时刻,渐渐模糊,变黑。 身体懒洋洋起来,酒精终于发挥作用,让出云忘记一切。他折磨够了自己,闭上眼睛。 已经荡在一片空白的梦里,恍惚间听见有人轻唤:“出云,出云。”语气熟悉之极。 是谁?是谁在那里? 出云极力挣扎,他要醒来,醒来看一眼。 谁在叫我? 那个名字,呼之欲出。 终于,掀开眼帘,房内黑暗一片,床前隐约一个人影,正俯身看着自己。 “出云?” 不要离开。 你去了哪里?我命中的光。 出云既激动又神智迷糊,伸手把面前的人搂在胸前。 怀里人毫不挣扎,感动非常,紧紧抱着出云的肩膀,祈求多一点温暖。 “哦,出云,出云。”带着呜咽的声音。 出云迷茫着眼睛,抚摸、搂抱,恨不得用全身的力气,把心事尽诉。 加勒比海的潮声,忽然出现在耳内,起起伏伏,还有带着腥味的风。 窗台前,一盘断肠草。 锦辉那夜轻轻唤着出云的名字。 字字心碎,也不过为求一个温暖怀抱。 得不到回应,从此不见踪迹。 “对不起,对不起……”出云喃喃,声音低沉温柔。 五指穿过秀发,轻轻爱抚。 “不怪你。”怀里人抬头,泪眼朦胧:“我爱你,出云,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熟悉而陌生的脸,是慧芬。 出云立即醒了,热情冷却。 “我们不要吵架,和好吧。”慧芬可怜兮兮。她也不过是个渴望被爱的女人。 出云抬头,找墙上的大钟。 时针指向五,天色还是彻底的黑,若没有眼前人,锦辉此刻应该在我身旁,一起等看日出,沿着山路小径轻快慢跑,追逐清风。 他看怀里的女人,试图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怎么演变,以至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