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那儿吧。你们可以退下了。”祈佑整了整衣襟由竹阶上起身,漠然地看着他们。 徐公公用眼神示意身后两个奴才将梅放下,又恭谦地说道:“皇上,您已经四日未上早朝了,朝廷大臣皆开始议论纷纷……” “朕不认为四日不上早朝就会引起朝廷的大乱,况且朕已将朝中之事交给礼亲王代为处理。”祈佑的声音有些冷凛。我看着祈佑那线条分明的侧脸,礼亲王是祈皓吧,他已经愿意回到朝廷帮助祈佑了吗?那么,祈佑的身边就不会再孤单下去了,因为有了这个大哥……以我曾经认识的祈皓来看,他会成为一个好大哥的。兄弟并肩作战,这样,我也就能放心了。 “皇上,苏贵人这些日子一直吵闹着要见您……说是大皇子整日来大哭不止。”徐公公继续说道。 “请个御医为他看看就行了。好了,退下吧。”祈佑的目光中隐隐闪过不耐之色。 “是。”徐公公也看出了他的不耐之色,很识趣地见好就收,小步恭敬地退了下去。 看着他们远遁而去的身影,我紧紧捏着手中的瓷瓶问:“苏贵人为你产下了大皇子吗?那你为何不晋封她……” “她身为昱国派来的奸细,朕给她一个贵人的身份已是破格。她就不该妄想再次攀登高位,让自己的孩子封王封太子。”话语中无不充斥着无情冷漠,原来他对苏思云也不过如此。难道在他眼中,女人没有利用价值后,就可以一脚踢开吗? 从云珠到温静若,由尹晶到苏思云,都是祈佑宠爱的女人,可是当她们不再有利用价值之时,下场都是一样的。而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在祈佑身边是特别的,因为他也曾利用我,也曾将我踢赶出局。 我感觉到他不想谈这些,便不打算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于是指着安静地躺在地面上的两枝梅种,“你弄两株梅种来做什么?不会是要种吧?” 他的脸色因我的问话而缓和下来,“你猜对了。”他朝两株梅种走去,将其捧起,“去屋里拿铲子、锄头,跟着我来。” 听他的吩咐,我跑到屋里取出铲子、锄头,跟随着他朝那片茫茫草丛走去。我们选了一块土地肥沃、适合种植的地方,费了大半天的工夫才将梅种好。 这时的我已经累得直不起腰了,倦倦地埋坐在软软的草丛中,夏日晨风徐徐吹来,格外凉爽。现在我的身子根本不能运动过量,容易疲劳。或许是因我体内的毒还未完全清除,又或许是因我的腹中怀着一个孩子。 祈佑用铲子支撑着自己的身子,脸上、衣上、手上满是泥土,有些狼狈,却未将他与生俱来的王者气息掩盖。他俯视着我问:“你说这两株梅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开出粉嫩的梅花?” 我歪着头想了一想,“四五六七年吧。”确实不知到底多少年才能长大,便一下说了好些数字。 他错愕中带着几分无奈,“那四五六七年后,你再陪我一起来看?” 我黯然垂首也不回话,四五六七年,不可能……我一定要回到连城身边。现在的我能看着这株梅成长也不过四五六七天罢了。 他将铲子丢弃,与我并肩埋身于漫漫绿丛之中,“馥雅,我只想弥补当年利用你给你造成的伤害。我会尽我所能给你我拥有的一切,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其实……我早就不怪你了。”这句话是真,就连我自己都不知何时已将他对我的伤害淡忘。是这几日的相处?又或是得知他根本没对我下麝香?还是选择彻底离开他那一刻? “我希望你能留下。” 我抚上自己的小腹,“在这里,有一个小生命即将出生。他需要母亲,更需要父亲。”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我的手指拨弄着地上的泥土,“这些日子你确实对我非常好,我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就是与你平凡地在一起,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天。但是我很怕,在你面前我就像个白痴,傻傻地被你算计在你的计划当中而不自知……请你告诉我,这次是不是你又一次的利用?” 他反问道:“想用真心将你留下,这算不算利用?” 轻风徐徐袭襟,丛草漫漫稀疏,我们相对再无言。 第六日,一阵电闪雷鸣将我由睡梦中惊醒,连日来的沉闷之气是要散了,这场大雨熬了三日终于是要下了。我下床将敞开的窗闭好,免得大雨无情地催打进来。再躺回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闭目聆听窗外哗哗大雨侵袭之声,好快呀,今天已经是第六日了。还有明天最后一日了,就要这样结束了吗? 突然,我想起了几日前所种的梅,它们怎能承受这大雨的侵袭?一想到这儿,我便由床上蹿起身,拿起一把伞就准备冲出去。但是门才拉开我就停住了步伐,在飞溅的大雨声中我隐隐听见里边夹杂着对话声。我偷偷朝外望去,竹屋前的屋檐下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祈佑,另一个是……我仔细瞧了许久才认出,是苏景宏将军。 “皇上,现在昱、夏二国联手对付我国,而冥衣侯多日前已至前线与之交战,您此刻应该坐镇朝廷稳定上下一心,而不是待在此处与一名女子风花雪月!”苏景宏声声指责,丝毫不畏他为皇上。 “朕自有打算。”声音沉郁,看不出情绪所在,“如今战况如何?” “两军实力相当,臣想现在去助冥衣侯一臂之力,这样咱们的胜算比较大。”苏景宏有些着急地想请旨速速增援。 “过两日吧,朕与你同去。” “什么?皇上您也要学昱国皇帝一般御驾亲征吗?那可是一件很危险的事,臣不能让您冒这个险啊。” “昱、夏二国就算联手,朕也不会怕。两国贸然联手,军队间根本毫无准备,而且两军将士第一次联手,很难有默契能无间配合。”祈佑细细地分析着。 “既然皇上决定了,那臣誓死追随便是。” 我轻轻地退回了屋,小心地关上了竹木门,回想着他们所说的话,这场战争终于要开始了吗?连城亲征……一个皇帝离宫亲征,万一有个三长两短那该如何是好?这几天已经在开战,祈佑竟没有一丝紧张之色,处变不惊地陪着我不问朝政。他真的那么有把握吗?这次可是昱、夏联手呀…… 我这是在担心祈佑吗?祈佑的对手可是连城,我孩子的父亲呀,我竟然担心他……从什么时候我的心竟如此矛盾了?我的心怦怦一阵加速,就连手中的纸伞都险些拿不住。 只剩一天了,就一天而已,我就能回到连城身边,我会与他并肩作战,不论谁胜谁负。 我将纸伞放了回去,安静地躺回床上,有夹杂着泥土的草腥味由窗户的小缝中传至我的鼻间,我翻转着身子,一闭上眼睛我的脑海中就会闪过那种种血腥的场面。冷汗不断地由脊背、额头渗了出来,我一直劝说自己,这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嘭嘭嘭!”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扰乱了我的思绪,“馥雅。” 是祈佑的声音!我翻身下床将门拉开,看着神色依旧的祈佑,我也保持着我一贯的表情问:“都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雨很大……我怕数日前的梅会被暴雨淹死,那我们的努力就白费了。” 我很诧异,他竟会这么细心,现在的他似乎与曾经的他真的很不一样,或许是没有了帝王身份的束缚吧,所以才能如此安静地陪着我,用他的真心来珍惜这份感情。可是七日的时间终究是要过去的,瞬间的消逝如昙花萎落,我的心会痛,但是它却给了我最美好的回忆。 “对哦,我都忘记了。”我装作刚睡醒睡眼蒙眬的样子,轻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冲进屋里拿起伞,“快走,我们去看看梅……我可是希望四五六七年后它们能长大成为梅树呢。” 夜阑风雨雷电照穹天,水光潋滟烟柳晚来急,当我们俩跑到那儿时,那细弱的梅有一株已经被风雨吹折,有一株已露出土外。我连忙上前将梅扶正,用手将其种植回去。雨水湿了我的裙摆,鞋早已被泥土覆盖,水洼中的水浸湿了我的鞋。 祈佑陪我一齐蹲在梅树旁,为我打着伞,防我淋湿。可他的整个身子却已露在外面,雨水将他淡黄的单衣打湿,雨珠如帘般由他的额头侵袭而下。 经过一番努力,我终于将这株梅重新种植好,指甲里已经塞满了深深的泥土。我拿着袖角擦了擦额上的汗与雨水,带着笑容松了口气,“幸好你叫醒我呀,否则我们的心血都白费了。” 祈佑深深地注视着我,也不说话,目光中有我看不懂的情绪。他伸出手接了几滴雨水,然后为我擦了擦右颊,“真脏。” 我干笑一声,将纸伞朝他推近一些,“我们真傻,干嘛只带一把伞。” 他也随着我而笑出了声,“这,就是幸福吧。” “祈佑,我跟你说哦,以后每年都要来这儿看一次。”我指着这两株梅,很认真地说。 “我会的。”他很认真地点点头,又说,“其实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你,今天,你能为我解答吗?” “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我要与你谈一笔交易,你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那时我以为你的心中存在无数的仇恨。可是到一年后你进宫,我才发现,你根本不想报仇,那你当初为何要答应我,为何要帮我?” “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你信吗?”现在说起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曾经怎么会傻傻地为了才见几面的男人放弃自己的复仇大计,而选择进宫帮他呢?“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见着你,你那温暖的笑,似乎融入了我的心间。又或者是与你短暂的相处,你内心的孤独牵引着我想要陪在你身边,想让你觉得自己不再是孤独的。” 他疑惑的眸中闪耀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只见他微微启口道:“馥雅,或许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孤独且自私。” 他竟当着我的面承认自己自私?还把我牵扯进去了,我又一次被他逗笑了,“是呀,我们都是自私的,你为皇位,我为复国,在不自知的情况下伤了他人也伤了自己。” 大雨哗哗地将我们的声音冲散了一些,我们的声音,显得格外缥缈。我伸出手为他拭了拭额头上的残珠,“你与杜莞大婚那日……你竟跑到揽月楼告诉我,你要放弃计划,那时我还以为听到了天方夜谭,一向将皇位如此看重的你,是为了我要放弃。”待我为他擦拭完额上的水珠之后,收回手,指尖轻轻触碰着带着水滴的枝干。 “为何后来你要走,而不是陪着我与父皇对抗?如果你没有走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的。”声音中带着遗憾与责备。 “我一直认为,你若为帝,会是个非常好的皇帝,能给天下带来安定。但是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先帝竟然计中有计,如果我早知道,或许……他就算要杀了我,我也不会离开的。”看他正锁眉深思着什么,我了然一笑,“一切都是往事了……我们已经不能回到从前了。曾经的就让它过去好吗?” 我的话说完,却又是一阵沉默,这阵子,我们似乎经常聊着聊着就突然沉默。密雨如散丝,哗哗地将我们半个身子打湿,两株梅种在我们之间被好好地护着,这是我与他亲手种植的,也是唯一属于我们两人的东西,以后我会一直挂念的。 七日就像一阵风,飘然便逝,我依依不舍地与他乘上了小舟,泛湖而归。碧波烟微,幻渺幽静,涓涓之水,红漾碧虚。这七日,是我人生中过得最开心的七日,即使最后会伤了自己,我也无憾。 记得在返回那短短一刻钟的时间,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馥雅,我知道你还是爱着我的,就像我一直都在爱着你。” 那时的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凝眸望着湖面,看着我们水中的倒影出了会儿神,良久我才开口问:“你真的会放我离开?”昨天我想了一夜,总觉得祈佑不会那么简单放我走,因为如今的我是一个非常好的筹码,若用我与腹中之子来威胁连城……他会选择利用我吗? 我想,如果我是他,我也会选择利用的。因为,这是关系着自己江山安定的大事,若他真的要利用,也无可厚非…… “我会亲自将你送到他身边。”他的声音异常坚定,我也不再猜测他下一步想要做些什么,只是笑着将手伸进了水里,冰凉的感觉侵袭着我的手心,心头也渐渐舒畅了。 接近岸边之时,我看见了苏景宏与祈皓伫立在岸边,迎接着祈佑的归来。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从现在开始,他是亓国的皇帝,我是昱国的辰妃。只希望这次的他不要再让我失望,我很怕再次被他利用……第二章 黯然城殒逝 荒烟外,号角连天,城郭耸立,硝烟弥漫。当我随着祈佑的大军来到两军对垒的主力军帐时,我看见了韩冥,他似乎因连日的征战消瘦了好几圈,眼中覆满了血丝。听说这场战争已经持续了十日,两军实力相当,伤亡人数也差不多,如今好像是在打持久战,谁能坚持得更久一些,谁就是胜利一方。 “昱国怎会和夏国联手的?”祈佑箭步走到军帐主位而坐,拿起摆放着的兵力分布图观察良久,手指握拳,轻敲着桌面,似乎已经陷入了自己的沉思之中。 里边一片沉默,在场诸位将士都没人答话,我接收到苏景宏那戒备的眼神,原来他们都在防我!我悻悻地笑了笑,识趣地揭开帘帐出去了。 云锁断岩,阵云神州,海海腾沸,山山动摇。四周弥漫着血腥的味道,我徒步走到军帐外的山巅边缘,俯望那一片片山川之下的具具残骸,那都是一条条人命呀……风霆迅,动北陬,战争带来的是妻离子散,动乱带来的是百姓衣食无着。 亓军所在位置很占优势,他们处于山巅高峰,敌军的一举一动皆收眼底,居高临下从人的心理上来说是有利的,确实易守难攻。所以两军才会持久抗争着,任何一方都不敢轻易动手,倘若动手,两败俱伤。我想此次昱、夏二国的联合也是逼不得已,只为自保吧。我想若要自保,应该不成问题,主要是取决于祈佑灭昱的心到底有多么强烈。 突然之间我想起了自己曾经所做的一切,头一次对自己一直复国的信念有了怀疑。二皇叔夺我父位之时,已经血溅甘泉宫,丧了一条又一条的人命,而今我又想着复国,那将又是一场杀戮,又将是血流成河。就算真的复国了,该如何处置二皇叔呢?是杀是留?他的子女们是否又因我挑起这场战争而恨我呢?若他们如我,也时时刻刻地算计着如何为他们的父皇报仇,那这场斗争将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恩怨何时又能了结呢? 是不是,我做错了?我一直所坚持的仇恨,似乎已经蒙蔽了自己的心,为了一己私欲竟然想将百姓们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曾经的那个馥雅公主到哪里去了?她追求的只是一种平淡的生活,从什么时候开始,仇恨竟扼杀了她仅存的纯真呢? 连城,现在的你是否在因我没有遵从诺言而恼怒,我只希望这场战争能够快快结束,你能平安度过危机,希望我们再见之时,你能听我对你的解释。 “父皇、母后,原谅馥雅又一次放弃了复国。”伴随着滚滚风声,我对着苍穹呢喃一句,“我不要复国了,我不要生灵涂炭,我不要血腥杀戮。或许父皇、母后会觉得我懦弱,会觉得我太过仁慈,但是你们要知道,那一条一条都是人命,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而生,况且……至今为止我都没有听见有人传言二皇叔不是个好皇帝,更没有听到夏国百姓的怨声载道。足以见得,二皇叔一直在好好打理夏国,他的错,只是弑君夺位。如唐太宗,弑兄夺位,虽是为人所不齿,可是他的功却掩了他的过,他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大唐盛世,贞观之治。” “你终于能放下仇恨了吗?”韩冥钦佩的声音接下了我这句话。 我蓦然回首凝望着一身铁甲银盔的他朝我信步而来,怎么,这么快就商讨完军情了吗? “我依稀记得你说过‘谁说女儿就不能为国出力而报效朝廷?并不是天下红颜皆如妲己媚主,喜好乱宫,我潘玉要做就做被唐太宗尊之为师的长孙皇后’!那时候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有大气的女子,对你的关注不自觉多了几分。”待到与我面对面之时他才停住步伐,经过多日的征战他已经更显沧桑了,我却不知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他继续娓娓而道:“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考虑何谓‘大爱’,刚才听你一席话,才真正懂得,大爱不是悲天悯人,大爱不是一统天下,大爱不是忠心侍主。大爱是屏去心之仇恨,大爱是心系天下百姓臣民,大爱是从苦中寻找诫命真理。如今的你,做到了。” “不要把我夸得好像是个救世主,我真的做错了很多很多。” “就怕你明知自己做错,却依然我行我素。”他沉默了许久,将目光投放至我的小腹,“里面有个孩子,是这个孩子让你懂得了一切吧?” “是的,我一直都想拥有一个孩子,与祈佑的孩子……但是冥冥中却注定我不能与他有孩子。”我苦涩一笑,回首睥睨烟霭迷茫的一片,如此荒凉。 “看得出来,你还是放不下皇上,为何不留下呢?” “你方才也说了,大爱。而大爱中也包括责任,我不能如此自私,不顾他人感受。” 云屯壁垒,丕振声灵,韩冥上前一步,与我同望穹天,有苍鹰飞过,一声嘶鸣。 “你可知,皇上之前将你打晕囚入宫,是为用你来牵制连城,用你让他弃械投降。而方才,他竟说要送你回去,我不知这几日发生了什么让皇上改变了他的初衷。”他的字眼被大风吞去许多,我必须竖耳聆听。只听他继续道:“能让皇上如此的,唯有你。现在我才发现,在麝香这件事上,我是真的做错了。” 听着韩冥的一字一句,我的心仿佛被人掏空,原来他是真的想过要利用我……可是为何要放弃呢,江山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还是他有必胜的把握? “你还如此介怀吗?我都不怪你了。”我用平稳真诚的声音来证明我对他的原谅,“我现在只想快些回去,如今两军已交战得不可开交,我身为连城的辰妃,应该陪在他身边的。” 苍翠拂云,紫霓青霄,正待韩冥要开口说话之时,祈佑的声音随风而散进耳中,“你就那么想要回到他身边吗?” 我的身子一僵,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转身笑道:“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到连城身边吗?你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他无奈地笑了笑,“我已经派探子送信去了,今夜子时,连云坡,我会将你亲自还给他。” 我疑惑地看着他,心中有些戒备,“为什么你要亲自去?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我想亲自见见连城,你毕竟曾经是我的女人。”他远远地伫立着,大风卷起尘土,风沙缥缈,“如果我真的要利用你,我直接拿你威胁他交出昱国便好,我相信,你与你腹中之子在他心中有这个分量。” 看着他瞳中毫无欺骗之色,我选择了相信,因为这七日,他让我看见了一个真正的祈佑。 暮色沉沉,山岳藏形,满目萧然。祈佑原本欲与我共乘一匹马前去,我却拒绝了,独自乘上一匹马,不想与他有过多亲密的动作,更不想让连城看到。这样的矛盾,是我从来没有过的。 此次祈佑只携了韩冥一同前去,身后带着一队精兵,我不禁会担心他这样前去,会不会有危险。万一连城事先在那儿埋伏好一大队人马将他包围怎么办?又或者,祈佑埋伏了人?我不安地在马背上连连回头,想看看身后有没有秘密随行的军队,祈佑见我连连回头,带了些无奈,“你看什么?” 我连忙收回视线,将目光投递在前方,望寥寥黑夜,明月照亮路途,“没什么。” 韩冥紧紧随在我的身旁,目不斜视,一语不发,这漫长的一条路格外宁静,唯有身后精兵整齐的脚步声与马蹄声,不再有人说话。离连云坡越来越近,我的心情就越来越沉重。骏马每踏出一步发出的踢踏声都让我的心沉入低谷。 轻抚着白马颈项间的那一缕缕柔滑的细毛,头有些昏昏沉沉。这条漫长的路很快便结束,前方火光点点,一大批与之相当的人马已经早早驻扎于此,我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连城,他手握马前缰绳,目光锁定于我的身上,但是我却没看到一直与连城寸步不离的曦。 对上他有些苍凉的眸我有些心虚,有些恐惧。 我们在离他们有一丈之远时,停下了步伐,“昱国主来得可真早,等了很久吧?”祈佑带着嘲讽之音朝他喊道。 连城始终盯着我,“你终于回来了。” 一句言浅意深的话不高不低还是传了过来,他见我的第一句话,竟是“你终于回来了”。他一直在等我吗?他不怪我的失约吗? 我沉重地“嗯”了一声,翻身下马,欲朝他奔去。祈佑立刻也随之翻身而下,一把上前紧紧扣住我的胳膊,不让我朝前走。 “连城,如果朕用她威胁你放弃这个江山,你愿意吗?”祈佑捏着我的胳膊很用力,疼痛几乎蔓延到骨子里去。我强忍着疼痛看着连城,我知道现在的祈佑正在装作无情,他不能露出他的弱点让对方看出。 “纳兰祈佑,你果然是个天生的帝王,是的,我比不上你,因为你早已经绝情弃爱,为了巩固权力你可以放弃一切。但是我做不到,我不会为了权力牺牲我的兄弟,亲人,女人,孩子。”连城的手松开了缰绳上前一步,“所以,为了我所重视的人,我甘愿放弃一切,哪怕是这个皇位。” 祈佑听罢先是不屑地冷笑,渐渐地变为狂傲之笑,“好一个重情重义的连城,难怪能掳获她的心。”阴戾之语让我打了个冷战,却闻他猛地收回笑声,严肃地说道,“你真当我那么没出息,要利用她来威胁你放弃皇位吗?我告诉你,我很期待与你在战场上一较高下。” 我感觉到他紧捏着我的手已经松开了许多,我的疼痛微微得到缓解,他又说:“馥雅,是我纳兰祈佑唯一重视的女人,你连城……配得上她。” 连城终于将始终投放在我身上的目光转移到祈佑身上,他笑了笑,“原来你也是个性情中人。” 此时的祈佑已经将我的手完全松开,“你走吧。” 他没再看我一眼,背转过身不去看我,我侧首凝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咬牙便转身朝连城走去。我的脚步很沉重,每走一步犹如千斤重,我的头亦有些晕眩,是受刚才害喜的症状所影响吧。才走了几步我便突然顿住了步伐,连城那千年不变的柔光今日却有些黯淡,风吹动了他的发丝,挡去了他的眼眸。见我不再前行,他迈开了步伐朝我而来。看着他一步步地接近我,我在心中下了一个决定,从这刻起,我就是辰妃,心里只能有连城,我必须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一个母亲的责任。 在对面火把的照射下,我眼睛被刺得有些疼痛,正欲迈开步伐朝前走时,几道银芒由正前方黑夜中射出。此刻的场景让我想到那日连胤对我的射杀,我的第一个反应是箭,第二个反应就是祈佑。 我倏地回身朝依旧背对着我的祈佑大喊,“躲开!”迈步便朝他冲了去。 祈佑听到我的声音,第一个反应是回首望我,目光中隐隐有悲痛,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此刻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在离他几步之遥外,停住了脚步,用全身挡住了他……一切,都要结束了吧。 同一时刻韩冥也由马上跳了下来,朝我奔来,“闪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我嘶吼着,脸色苍白如纸。 当我以为会中箭之时,却没有感觉到疼痛,而韩冥的步伐竟停了下来,祈佑原本迷茫注视我的目光也转向另一处……他与韩冥看的都是一个地方,我的身后。 我呆住了,根本不敢再回头,我怕看到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一幕。 “大哥!”是曦的声音,有些凄厉。 祈佑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大批军队,带队之人是苏景宏,他怒气腾腾地领着兵由黑夜中冲了出来,口中还大喊着:“言而无信的小人,竟敢对皇上放冷箭!” 我被眼前的一幕怔回了神,猛然回首,看着离我几步之遥的连城,他挡在了我身后。我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发现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连城却笑了起来,“馥雅,我一直都知道,你的心中唯有纳兰祈佑。”说罢,整个人狠狠地跌在了冰冷的草地之上。曦的手中执着金弓立在连城身后,难以置信地看着连城,再用仇恨的目光盯着我,最后扫向祈佑。 原来连曦与苏景宏都是躲在暗处保护皇帝的人,不一样的是,连曦竟会朝祈佑放冷箭。 两军的兵如潮水一样相互从黑暗中涌出,战鼓四起,烽烟百穿,苏景宏手持大刀朝连曦劈了过去。两军的士兵开始了一场生死厮杀,有身先士卒的士兵被杀,血溅上了连城那白如冰雪的衣裳。 我没有顾两旁厮杀的场面,而是朝连城奔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要将他扶起,却因他沉重不堪的身子而一同跌倒在地。我的手心有些黏湿,有血腥的味道传进我的鼻间。我颤抖地抽出手,愣愣地望着双手的血……连城的背后上下一排连中三箭,流出来,竟是刺目的黑血。 “连曦……你这个浑蛋,竟然在箭上抹毒!”我如疯了一般朝正在与苏景宏厮杀的连曦吼了过去,他一个分神朝我们这边望了一眼,却险些被苏景宏砍伤。 “不要激动。会伤了……孩子的。”连城虚弱地伸出手,为我抹去眼中泛滥而落的泪,可他越是为我擦,我的泪越是汹涌地往下滴落,“你知道,我在来之前便已做出了死的准备,所以我已经写好了遗诏,传位给曦……若有幸能活着带你回来,我将会领着你去过你想过的生活……平凡普通,不问俗事。”他带着笑,笑中有苍白,唇上带着青紫,明显地中毒了。 我用力张口,我想说话,非常想与他说话,想说对不起,想要他原谅我……但是仍旧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他用力挪了挪身子,将整个脸贴上我的小腹,双手虚弱地搂着我的腰,“这是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如游丝,仿佛即将殒去,我被恐惧填得满满的。 “连曦,你快来救救你的大哥……求你救救他……”我终于扯开了声音,伏跪着朝他哭喊着,连曦是神医啊……他的毒,只有他能解。或许,他能解…… 连曦频频回首,一边应付着苏景宏的纠缠,一边担忧地看着我们,“你先让我去救大哥……一会儿我再与你打。”他夹杂的怒气,瞪着始终不放过他的苏景宏,他现在根本毫无心情与之打斗。 “自作孽,不可活。”苏景宏一声冷笑,步步紧逼,刀刀致命。 一见这个情景,我再望望似乎要不行了的连城,他的笑依旧挂在脸上,如此沐人,他低声道:“我听见孩子叫我‘爹’了,孩子在叫我呢。”声音还夹杂着兴奋之感。 心头传来一阵绞痛,我的脑海中闪现了一个想法——吸毒。或许,吸毒能将他救活,他就可以活下来了。我狠狠地将插在他背后的一支箭拔了出来,只听得连城一声痛苦的声音传出口中。我俯下了身子,对着那道被箭射穿的伤口便吸去,才触碰到那血腥之感,却被韩冥狠狠拉开,“你做什么!” “你别管我……”我挥开他的手,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我不能让连城死,你知不知道,他不能死!” “他的毒已经侵入五脏六腑,你看看他的人中,早已被黑气弥漫,是死兆!”他指着连城的脸要让我看清楚,“你若要为他吸毒,等于白白牺牲你的性命!还有你的孩子!” 我怔怔地看着连城那渐渐变黑的脸,有些不敢相信…… 只见连城的口中涌现出黑血,血由唇边蔓延滴落,最后洒在翠绿的草梢之上。他的目光由最初的迷离涣散转变为严肃认真,强撑着自己的意识对我说:“馥雅……对不起,我欺骗了你!其实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我爱的只是你那张绝美的脸……我爱的只是你的公主身份……我爱的只是梅林中凤舞九天的你。” 我听着他的一字一语,笑容伴随着泪水而涌出,我点着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爱我。” “我这样一个男人……你根本无需为我伤心流泪。你不要觉得欠了我什么……去过你自己想过的……生……”他最后一个字没有说完,眼睛便已闭上,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我身上,格外沉重。 我伏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原本温热的身子渐渐变冷变僵。原本以为……我会为祈佑而死,却没想到,连城却因我而亡……哈哈……我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其实最该死的人是我,一直都是我。 连城,你到底是怎样一个男人啊,在你临死之前都要给我一个可以安心度过余生的谎言。为了让我不难受,不愧疚,你竟说你不爱我? 若不爱我,你怎会在夏国为护我而身中几把匕首?若不爱我,你怎会在梅林中远远而望我的身影?若不爱我,你怎会不顾一切为我挡下那致命的三支毒箭? 你就是这样不爱我的吗?原来,你就是这样不爱我的。 “呀——”一声哀绝悲凉的吼声震撼了所有人,连曦手中之剑幻如流光,狠狠朝苏景宏刺下致命一剑。韩冥眼见不好,飞身上前的瞬间抽出了腰间佩带的剑,银芒闪耀着点点火光,将连曦的致命一剑隔开。 连曦收起剑势,眼眶中有泪水,却坚持着不肯流溢而出,“纳兰祈佑,这个天下终将统一,而你的夙愿是统一这乾坤破阵之天下对吧。”他的目光中流露着前所未有的冷酷、噬血、杀戮,比以往的他还要阴冷许多。 祈佑漠然地回视他,两人之间的诡异之气愈演愈烈,周遭的厮杀似乎更加衬托了他们之间的肃冷之色,连曦又开口了,“只要我连曦在一日,你纳兰祈佑就休想统一三国,一人独大。” 祈佑闻言而冷笑,“想与我争天下,先看看你今日到底能不能离开此处。” “就凭这些虾兵蟹将也想拦我?”他环视四周一圈,又一名士兵倒在他脚边,血染红了他的紫靴,他一脚踢开那个士兵,朝我走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步一步走来,每行一步,阴冷之气与悲沉之痛就将四周尽情地渲染。直至他单膝跪在连城身边,沾满了血的手覆盖上连城的额头,“大哥,为了一个女人,值得?” 我眼睁睁地看着连曦将连城的尸首由我怀中夺过,起身之时,他看着我的眼神格外凛然与复杂,还有那深深的悔恨,“挡我者,死!”连曦长剑一挥,一手携着连城,另一手疯狂地残杀着两旁的士兵,鲜红的血溅了他们一身,仍不能停止连曦疯狂的杀戮。 他疯了,他疯了。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看着连曦的刀割在他们身上,一股恶心的血腥刺激着我的鼻,恶心之感冲上心头,还有那愈来愈重的额头,仿佛整个人飘忽在云端之上,最后重重地跌落到了地狱。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已身处军帐之内,我呆呆地望着暗蓝的帐篷,里边空无一人,寂静到让我觉得不够真实。 ——馥雅,我爱你。即使要拿这个江山做交换,我也不会放你离开,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夺走。 ——其实,能远远看着你,就好。 ——馥雅,今生若有你陪伴,余愿足矣。 ——我听见孩子叫我“爹”了,孩子在叫我呢。 须臾,我那僵硬的身子动了动,手轻轻抚上了小腹,孩子……你真的叫爹了吗?可是你还没出世,爹就离开了你,你会怪娘吗?是娘害死了你爹啊! 如果,那日我不是傻傻地想要为祈佑挡下那三箭,连城就不会为了救我而身亡;如果,那日我不是那么任性地想要回去找一个答案,就不会被祈佑扣留了下来;如果,那日我不被仇恨蒙蔽了心,就不会自私地去找连城。没错,我就是个祸害,走到哪都会有人丧命。父皇、母后死了,云珠死了,祈星死了,弈冰、温静若死了,现在连城也死了…… 眼角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滴落在衾枕之上,在炎炎夏日我竟感觉到寒冷。我麻木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恍惚地走向桌案,找到一支兔毛笔,捏着花梨木笔杆中端的手有些颤抖地在纸上写下一首悼亡词: 近来无限伤心事,谁与话长更?从教分付,绿窗红泪,早雁初莺。 当时领略,而今断送,总负多情。忽疑君到,漆灯风飐,痴数春星。 当词写罢,一股血腥之感传入喉间,我忍不住轻咳一声,殷红的血喷洒了出来,将我刚写好的词染红了好大一片。手中的笔无力摔落于桌,我猛地举起袖擦拭着纸上的血,越擦却越发蔓延开,我用力擦着,单薄的纸已经被我蹂躏得不堪入目。这血,像极了连城身上沾染的血,我要擦干净,干净了就不会再有缺憾。 祈佑刚进军帐内便看见这样一幕,疾步冲到我身边,将我狠狠拥入怀中,“馥雅!” 我在他怀中挣扎着,我不能再倚靠在祈佑身边了,他已经不是我的丈夫了,我的丈夫是连城,我是辰妃!我是辰妃!连城都为我送命了,我怎么能投入他人怀抱之中,我无法说服自己,我会讨厌这样的自己。 我用尽了全身力气从他怀抱中挣脱,“你不要碰我。” 祈佑厉色朝我吼道:“你吐血了,你必须去休息!”他上前一步,我便后退一步,始终与他保持着三步之距。 “我不要……”我扬起衣袖擦了擦唇边的血迹,坚定地摇头。 “你不要你的孩子了吗?照你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孩子会因你的体虚而流产。连城已逝,你与他之间仅剩的就是这个孩子了,难道你不想要这个孩子了吗?正好,我看这个孩子也碍眼,走,我帮你找一个好方法将这个孩子打掉。”说着便上前扯着我的手腕,似乎真的要将我带出去打掉这个孩子。我立刻攀附着桌案,死死地抱着它,生怕他真的把我的孩子弄掉。 祈佑见我这个样子,重重地叹了一声,松开了我的手腕,“你如此在意这个孩子,就应该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把它生下来,因为这是你与他的孩子。” 听他柔声相劝,我终于平复了激动的情绪,无力地蜷曲着趴在桌案上,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桌案之上,将纸张打湿。 “我们回家好吗?”他伫立在我身边,也不再动我。 “家?”我还有家吗? “亓国,昭凤宫。” “不,我不去。” “你的身子太虚弱,如果流落在外你的孩子非但保不住,怕是连你的性命都难保。”祈佑一字一字地说着,语气格外强势,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我不知道,你的身体为何会这么差,我给你下的毒,你已经服了解药不是吗?难道没有清除干净?” 我将头重重地靠在桌上,“我自己服的毒,不关你的事。”我静下心来思考了许久,他说得对,为了孩子我必须养好自己的身子。我不能再意气用事,不能再一味地沉浸于悲伤之中。我必须振作,我必须亲自将我与连城的孩子抚养长大,“你还在打仗……” “不打了,我们回家。”祈佑见我平静了下来,这才上前将我由桌下扶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我扶回了床上,“这场仗若真要打,必定两败俱伤,对我没好处。现在只能另想他法瓦解他们的势力。” 看他说起朝政之事时的神情让人格外折服,将全身上下的王者威严发挥得淋漓尽致。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吧,也难怪云珠为了他甘愿以身试毒。这样优秀的男子,我配不上,更不敢配,如今的我更没资格配了。 凄然一声轻笑,我身心疲惫地将整个身子埋进了被枕间,思绪飘忽。我真的要回到祈佑的后宫吗?那个后宫我还能去吗?对,如果真的要回去,我必须隐忍,不像今天锋芒毕露。那样才能保护我的孩子,保护自己。 说到做到,当日祈佑便吩咐所有将士拔营而归,黄沙滚滚,抬望眼,朝天阙。这一来,我亲眼看着连城在我的眼前送命,为我而死。这一去,我将又回到祈佑那险恶深宫,我该如何自处呢?昱国又该怎么办?他们的皇帝驾崩,昱国定然大乱。 ——我已经写好了遗诏,传位给曦。 连城的这句话回响在我的耳边,传位给曦……曦离开时那残酷的眼神太可怕了。我一直都知道,曦是一个无情的人,他说过,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个最重要的人,第一个是他的母亲,第二个是他的父亲,第三个是连城。如今这三人皆去,这天下他已然无牵挂。那么他若登位那昱国又将会是何番景象?空前盛世抑或水深火热? 祈佑,以你的才智,以你的无情,能与连曦对抗吗? 突然间,我觉得连曦会变成第二个祈佑,因为他们同样孤单,他们……很像。第三章 重主昭凤宫 昭凤宫 我被祈佑再次带回了昭凤宫,这一次引起了宫中奴才们的窃窃私语,还有后宫妃嫔的纷纷不满,尤其是以苏思云为最。我与祈佑还没进入昭凤宫之时,苏思云便怒气冲冲地领着自己的奴才朝我们疾步而来。一身素青薄衫衬得她清丽脱尘,没有过多繁复的首饰,唯有那一张未多加朱施粉的玉颊,显得她单纯脱俗。这也是祈佑对她格外特殊的原因之一吧。 “皇上,昭凤宫可是雪姐姐曾经居住的,您怎可让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住进这儿?这对雪姐姐不公平。”她还没站稳脚步便朝我们扬声而来,甚至没给祈佑行礼,可见她在后宫中的地位。 我看着苏思云一直望着祈佑的美眸感觉有些好笑,她此次前来真的是为了所谓的“雪姐姐”还是自己的地位?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正眼看我一下,似乎很不屑看我呢。 祈佑对她的放肆没有发怒,只是淡淡地睇了她一眼,“不要闹了。” “皇上说我闹?这昭凤宫皇上您一直封闭不许任何人住入,可见您对雪姐姐的情深。而如今您却为了这个女人将昭凤宫赐给她,我为雪姐姐抱不平。”苏思云的声音越扯越高,与鸟的啼鸣之声合奏着。 听她那为“雪姐姐”虚伪抱不平的声音,我竟没有产生厌恶,因为她的声音很甜腻,如百灵在空谷间鸣唱。如果我现在告诉眼前的她,她所谓的“雪姐姐”就站在她面前,她会有何反应呢?一想到这我便不自觉地笑了起来。 我的笑声终于引得苏思云的正眼,她蹙着柳眉上下打量我一番,带了几分警告之色,“很好笑吗?” 我的笑容并未因她的冷凛而停止,只是收起了笑声,“苏贵人和那位雪姐姐可真是姐妹情深。” “当然啊,我一直将她当做亲姐姐般看待。”苏思云说罢,又将目光放回祈佑身上,“皇上,这女子来历不明,又没身份,住入昭凤宫不合适。” 祈佑却在此时握起了我的手,温热的感觉传入手心,他说:“她是所有奴才的主子。” “主子?皇上您封她了?”她有些错愕,带了一丝不信任。 我松下一口气,截下了祈佑欲往下说的话,“皇上说,以后我就是昭凤宫的辰主子。” 祈佑握着我的手突然松开了,手心的温度在那一刻如昙花般消逝,我有一些黯然,但是笑依旧未敛。 苏思云疑惑地望着我,有些好笑地重复了一遍,“辰主子?” 祈佑上前一步,转而握起苏思云的手,“是的,今后她就是昭凤宫的辰主子。”他的声音突然转柔,是的,初在长生殿时祈佑对她的目光就是这样,柔情似水,让我无法辨认真假。 苏思云一接收到祈佑的目光,脸色也渐渐浮现出了属于女子的娇羞之态,声音低了许多,“主子是几品妃位?” 祈佑笑了笑,轻弹一下她的额头,“昭凤宫最大的主子。” 她呼一声疼,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只是昭凤宫吗?” “嗯。” 我看着苏思云的怒火被祈佑的柔情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满足与甜蜜,这就是祈佑的手段吗?或许,曾经的那段时间,苏思云与祈佑就是这样过来的。 “好了,朕现在陪你去长生殿看看咱们的焕儿。”他将苏思云揉入怀中,随后朝莫兰与心婉道,“送辰主子回昭凤宫,好生伺候着。” “是,皇上。”二人齐声道。 看着苏思云与祈佑远去的背影,我的笑容终于缓了下来,站在似火的明日之下,强烈的阳光让我觉得有些刺眼。我看到的,一直都是苏思云与祈佑那甜蜜的背影,真是……让人妒忌。 自嘲地笑了笑,我转身朝昭凤宫走去。 这个昭凤宫原本是我与祈佑共同拥有的一个地方,而现在,长生殿才是他与苏思云共有的一个地方吧。 偌大的殿宇依旧如当年那般金碧辉煌,只是常年未有人在此居住,疏于打扫,色泽有些暗淡无光。我踏进了宫门槛,宫门两侧依旧是那香气怡人的花圃,可惜生了些许杂草无人整理,有些凄凉的味道。奴才还是以往伺候过我的奴才,那满庭的花草依旧栩栩生长,如此繁密茂盛。我走至花圃后的小苑站着,屏退了左右,置身于茫茫柳絮间,暖风揉青萼,淋漓尽日。回首笑春风,暗自思量。 我不敢踏入寝宫一步,或许是担心吧,如今的我还有资格住这昭凤宫吗?里面有太多太多与祈佑的回忆。可为了这个孩子,我必须住进来,我必须保护我的孩子,不能让任何人危害到我的孩子。 “辰主子,您不进去?”不知何时,浣薇恭谨地出现在我的身后轻声问起,声音中有些疏离冷漠,很硬板。 “浣薇,一别两年,又见面了。”没有回头,伸出双手接住飘落的几簇柳絮。 只听得身后一声冷冷的抽气声,她朝我走近了几步,“你……” 我用目光扫视四周一圈,见四下无人,便转身带着薄笑凝视着浣薇,“才两年而已,就不记得本宫了?” 她双唇微微地颤抖着,眼角有些湿润,双膝一弯,拜倒在地,带着一声哭腔,“蒂皇妃!” 我立刻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警告她,“如今的我不再是蒂皇妃。” 她缓和了一下自己的激动之色,红着眼眶,强忍着泪,“您……您怎么回来了?” 扶起她,轻握着她微凉的双手,“浣薇,你曾经的相助我一刻不曾忘记,如今我再次归来,能相信的只有你一人。只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帮助我,不是夺权,不是争宠,只是保护我的孩子。” “孩子?和皇上的?”浣薇将目光投放在我的小腹上,闪闪的水汽中有着异样的光彩。 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淡淡地笑,“这个孩子我把他看得比命还重要,我不能没有他。如果要保护这个孩子必须牺牲我的良心,我想,我会选择牺牲我的良心的。”非 凡 论 坛 提 供 浣薇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我,随后点头,很坚定地说道:“两年前我都选择牺牲自己的一切帮您逃跑,现在当然会不顾一切地帮助您保护这个孩子,而且……在这个后宫,主子要是还抱着良心,抱着善良,您的孩子一定不能安全出生。我希望看到一个与以往不一样的主子!” “太后娘娘来了……”莫兰信步朝我们这儿走来,口里还用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在离我们有几步之遥的时候,她停住了,怪异地看着我与浣薇的神色,“辰主子,浣薇做错了什么?” 浣薇忙将自己眼角的泪擦了擦,“没事,只是辰主子太像……奴才的姐姐,所以有些失态罢了。” 莫兰不疑有他,掠过浣薇朝我说道:“辰主子,太后娘娘朝昭凤宫这儿来了,您要不要准备一下去迎接?” 太后娘娘? 我上前一步,脚踏过满地纷铺的柳絮,发出细微的声音,“不用了,直接去正殿晋见太后娘娘。” “可是……”莫兰上下打量了我的衣着一番,神色有些挑剔。 “怎么?嫌我穿得寒酸?”我挑眉而望。 “没有……辰主子穿什么都是最美的。”莫兰的笑容立刻变为讨好,毕恭毕敬地让出一条路,“辰主子请。”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我姗姗而到正殿,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回响着玉杯磕磕碰碰的声音,来回不断地蔓延着。正中央一鼎偌大的金炉有瑞脑香正冉冉而烧,将一殿绵延得恍如仙境。我昂首而入,越过金鼎正对上太后那风华不减当年的美眸。她起先的凌厉在看见我时立刻闪现出诧异,她放下手中一直把玩着的茶杯,倏地由椅上起身,用不可思议的目光来回打量着我。 对着她的审视,我丝毫未觉别扭,福了福身,“参见太后娘娘。” “潘玉?”她脱口而唤,随后露出了然的笑容,不断点着头,重复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不知太后娘娘光临昭凤宫有何贵干?”我用平稳无波的声音问道。 “原本是有挺多话想对你说的,可是见到了你,突然间发觉很多事都可以不用说了。”她后退几步,重新优雅地坐回了椅子,单手再次把玩着案几上的杯子,“哀家知道你是个聪明人。” 我看着伫立在四周的奴才,突然觉得奴才多了也是个碍事的麻烦,“多谢太后娘娘夸奖。不知娘娘可否屏退左右,咱们也好单独说话。” 她了然地笑了笑,挥手示意所有的人都退下,而我却独独留下了浣薇,因为我信任她。 “太后原本是想来拉拢臣妾抑或是警告臣妾?”我猜测着唯一可能的两个理由,因为我再也找不到有什么好理由能让她移驾来见我。 “目的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后宫,将是你的天下。”她的一番话让浣薇摸不着头脑,视线来回在我们之间打转。 “太后谬赞了,我一直认为,掌控这个后宫的应该是太后娘娘您。”不是谦逊虚伪之言,我知道,她的势力早就不止蔓延着这个后宫,还有朝廷。光是手握金陵禁军的韩冥就已经是她很大的靠山了,除非祈佑有心诛杀他们,否则没人敢动他们分毫。 “不不,在见你之后哀家就知道,这个后宫已经不会再受哀家的掌管了。一个女人想在后宫翻云覆雨,只有得到皇上的心,只有皇上才是你最大的靠山。” “太后,翻云覆雨我不想要,我想要的只是腹中之子能安全地在后宫诞生。太后,你一定有这个能力保住我的孩子吧?” 太后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目光竟含着几分暗嘲,“谁的孩子?” “谁的孩子不重要,我只要这个孩子活下来。你是了解我的,我说过不会和你争权就一定不会去争,但是如果谁要动我的孩子,我会与她斗到底。”我的声音格外坚定,坚定到我都不认识这样的自己。如今这个孩子已经是我活下来的唯一希望,我只想好好保护他,因为我是这样爱这个孩子,因为我欠了连城那样多。我能补偿的,只有将自己所有的爱放在这个孩子身上,给他我所能给的一切。 这次与太后谈得非常顺利,因为我们都毫无保留地说出了自己所要追求的,我要的是孩子,她要的是权力。这样,我们俩根本没有任何冲突,她没理由来加害我的孩子,我也没理由去分刮她苦心经营的权力。 浣薇同我出来之时已是满满一头大汗,她一直说着:“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她很可怕吗?” “也只有您敢这样和太后说话。记得一年前,苏贵人仗着自己怀有龙子,竟当面顶撞起太后,太后当场给了她几个嘴巴子,打到她趴在地上,险些流产。刚才您对太后娘娘的态度是放肆的,奴才真怕她会冲上来也赏您几个巴掌,那您的孩子……”浣薇说起当时的情景还是心有余悸,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听到这儿我只是笑了笑,并不多做回答,只问:“苏贵人一向都目空一切吗?”刹那间又想到了苏思云当面阻止祈佑领我住入昭凤宫时的刁蛮劲儿,还有他们两人之间相互的“情趣”。 “是的,皇上真的很宠她,宠到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浣薇有些感慨地神游着,似乎在回想着祈佑对苏思云的好。 我不动声色地听着她的一字一句,脸上的笑容依旧不变,低着头朝前安静地走了许久,又问:“现在朝中有发生什么大事吗?” “没什么大事……就是新科文武状元是皇上钦点的。听说,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武功、学识都高人几等,相貌堂堂,很多官员都对他赞不绝口,说是将来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十六岁的文武状元?叫什么名字?” “听说,叫展慕天。” 我的步伐倏地一顿,跟在身后的浣薇差点儿撞了上来,“怎么了?” “展慕天?”这个名字……似乎在哪儿听过,为何这么熟悉?我一定在哪儿听过…… 夜里,一位自称是李太医的人来到昭凤宫为我诊脉,说是以后我的病情由他全权负责。他年约四十,小眼小鼻,胡须满腮覆了大半个脸。他每为我把脉多一刻,神色便忧虑一分。看着他的变脸,我的心跳漏了几拍,头一次我如此担心自己的病情,立刻着急地脱口问道:“我的身子如何?能安全待产吗?” 李太医收回红线,将其缠绕,神色很是凝重,“辰主子,您的体内曾经中过毒,后来又经人诊治洗去大半毒素。” 我收回手腕,暗暗佩服起这个太医,祈佑亲自请来的太医确实有点能耐,“嗯,李太医说得不错。” “只可惜了,并未完全清除完。敢问辰主子先前服的什么药,竟能如此神速地清除体内潜藏的毒?”他眉头松了些许,但是仍有着止不住的忧虑,难道我的病真的严重到这样的地步? “每天喝一位郎中为我泡的冷香冰花茶,具体药方我倒不太清楚。” “这茶倒是第一次听说……”他垂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微臣会尽力诊治辰主子的病,您以后每日要服下臣给您开的方子。要保住孩子,每日切记不可动怒,不可跑跳,不可疲累。如心情压抑之时,去幽静的地方小走,吹吹夏日暖风,放松心情。” 我认真地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记在心里,“李太医,那我的病……以后烦劳您多费神了。希望能尽快清除体内的毒,也好安心待产。” 李太医将药箱收拾好,“微臣会尽力的。以后微臣每日早午晚会派人送一次药,辰主子若想保住孩子保住性命的话……务必服下。” 我再次点头,还亲自将李太医送出寝宫,看他投身隐入茫茫黑夜中,我始终未将目光收回。轻倚在宫门之侧,浣薇上前搀扶着我,“主子,睡去吧?” “我想出去走走。”我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顺着她的力道朝外走去。 夜幕流声碎,群壑鸟栖定,淡雾湿云髻,深竹暗香浮。在昭凤宫游荡了许久,我有些疲累,正想吩咐浣薇回寝宫之时,突然想到了杜莞与尹晶,我好奇地问:“杜莞与尹晶现在何处?” “在曾经关押先后的碧迟宫。” 我突然兴起,便要浣薇带我去,她稍有些犹豫,随即便领着我朝碧迟宫而去。这条路很漫长,多年后再踏入碧迟宫又想起祈佑母亲死前那幽怨的眼神,黑暗无底的深渊一样,让人不寒而栗。如今的碧迟宫比起当年破旧了许多,残破的屋檐下有即将掉落的瓦片,四周还有挥之不去的腐臭和潮湿的霉味。难道,杜莞和尹晶就住在这样邋遢的地方吗?祈佑,她们毕竟是你曾经的妻子,你宠爱的女子,为何你能这样无情地将她们丢在这儿不闻不问?说起来,尹晶才是最无辜的吧。当年陆昭仪的流产根本是祈佑一手策划,最后打击了皇后,再将罪名嫁祸给尹晶。她或许到现在还不明白,到底是谁害了她。 门微掩着,四处的蜘蛛网随风飘扬着,浣薇伸手将其拂净,再将门推开,“咯吱”一声响,一个黑影突然蹿了出来,凄厉中夹杂着兴奋,“皇上终于要接我回宫了!” 我不禁打了个冷战,浣薇被吓得连连后退,一下躲到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指着那个身影,“主子……鬼呀。” 我凝眸望着那个黑影一步步地踏出门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她的眼睛带着兴奋在我们身上来回打转。在月光的照耀下,将她的脸完全呈现出来——尹晶。 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人竟是当年那个高傲不可一世的尹晶,难道进入冷宫之人都会变成这个样子吗?我正想上前开口询问,又见一个身影蹿了出来挡在尹晶前面,是杜莞。 相较于尹晶衣着的狼狈,她算是正常一些的了,“皇上在哪儿?”她四处张望了许久,没有见到人影,便收回了目光,恨恨地瞪着尹晶,“做梦吧你,皇上怎么还会来……” “皇上是爱我的,他不可能丢我一直在此的,他会来接我回去的……”尹晶喃喃地开口,依旧不能接受自己将永远被囚禁在冷宫的事实。 “哈哈,世间竟还有对纳兰祈佑那么真心的女人……”杜莞仰天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一个个都是蠢货,纳兰祈佑根本没有心,根本没有爱,你们还这么愚蠢地去爱他,去飞蛾扑火。他的眼里只有权力,只有他的皇位,在他眼里任何人都能利用……我真为你们这群女人感到可悲。还是我的皓哥哥好……还是皓哥哥好。”杜莞笑着笑着流下一抹清泪,似乎沉溺在自己的回忆之中。 原来杜莞一直都不曾忘记祈皓,或许那是最初的爱恋,那才是刻骨铭心的爱。 尹晶因杜莞的话后退几步,无力地靠在朱红大柱之上,杜莞将目光放到我身上,突然目露惊恐之色,“你你……你不是死了吗?” “娘娘还记得我。”我平静地面对着她的激动之色,浣薇也渐渐平复了恐惧之色,由我身后站了出来。 “不知道是听谁说过的,你与袁夫人好像……不知道是听谁说过的,纳兰祈佑最爱的人是你……不知道是听谁说过的,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怜的女人……”杜莞朝我走近了一步,“看到你,我突然觉得自己并不可怜。” 听罢,我立刻问道:“这些都是听谁说的?” “我也忘记了……忘记了。”她嘿嘿地笑了几声,“你想知道吗?想知道就帮我把皓哥哥请来这里,我要见他。” 我看着她格外认真的表情,笑了笑,“好,我会把祈皓请来见你。但是,你一定要告诉我,到底是谁和你说的这些话。” 杜莞带着诡异的笑盯着我的眼睛,几乎要看到最深处,“我会的,只要你让我见到皓哥哥。” 尹晶却突然朝我冲了上来,浣薇一见不好,连忙挡在我面前,“你干什么?” 看着尹晶一步步朝我冲过来,目光中带着愤恨,杜莞一个上前,狠狠地抓住尹晶的头发,“臭女人,你要对她做什么?她还对我有价值呢!” “你说皇上最爱的人是她……你说是她!!”尹晶疯狂地尖叫着,声音凄厉,在这寂静的碧迟宫如此骇人。 浣薇真的是被尹晶吓到了,连忙搀扶着我,“主子,咱们快回宫吧。太医说您不能受惊啊。” “杜莞你等着我,希望到时候你能把实情告诉我。”临走之时我又看了看杜莞,才同浣薇离去。步出碧迟宫,仍然可以听见尹晶的尖叫声。 “七郎是我的,是我的,你们都别想把他抢走!” 尹晶,真的如此爱祈佑吗? 如果她知道把她送进冷宫,将罪名嫁祸给她的人正是她一直牵挂的“七郎”,她又会作何感想呢? 次日,一大早我便向莫兰打听了一下祈皓,她告诉我说他正在与祈佑于御花园召见那位新科文武状元。一听到此我就觉得这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既可以见到那个让我觉得熟悉的“展慕天”,又可以见到祈皓。我随手披上一件薄衫,发髻上轻别一枚翡翠薰玉簪,便随着莫兰而前往御花园。 碧玉妆,悒轻尘,露渐散。 徐公公远远见着我来,立刻跑到祈佑身边通报了一声,祈佑点了点头,再朝我看来。而我的目光看的却是与祈佑、祈皓并坐圆桌之前的那位少年……渐渐走近,那少年的模样也越来越清晰,我怎么看都觉得眼熟。 “馥雅,你怎么来了?”祈佑起身朝我迎了过来,亲昵地执着我的手,我有些不自在。祈佑真是个善变之人呀,昨日还当着我的面对苏思云如此柔情,今日却对我这样,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呢。突然有些怀念当初与他在小竹屋的七日,没有权力在身,一切都是透明如纸。 “我听说新科文武状元年仅十六岁,所以一时止不住好奇就过来瞧瞧。”我再次将目光投放到他身上,说不出来的熟悉之感,“听说状元名叫展慕天?” 这时,那名少年也由石凳上起身,朝我作了个揖,“回主子,正是。” 听到他的声音,记忆突然如泉水般涌出。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有谁知道下一句?” “姐姐我知道,这是唐朝李商隐的《石榴》,下一句为‘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想到这儿,我不禁脱口而出:“展慕天,你父亲为你取这个名字一定有他的用意吧?出仕朝廷,慕得天颜。” 他一愣,猛地抬头看着我,目光闪烁不定,仅仅望了我一眼便立刻将头低垂而下,似乎有些失望。原来他真的是那个孩子,当年真是没看错他,确实是个人才。十六岁而已啊,就能出仕为官,可见他的才学是真的高人许多。 “主子说笑了。”他恭谦地笑了笑,声音平稳无波。 “对了,有首诗的后两句我记不太清楚,不知能否请状元爷告诉我呢?” “主子请说。” “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 此话一出,他始终低垂着的头再次扬起,怔怔地打量了我许久都不说话。祈皓笑着开口了,“怎么,这样一首诗就难倒状元爷了?” “下一句正是: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我怎会忘记呢?”仿佛注意到自己的失态,展慕天立刻收回目光,低声回道。 祈佑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们两人之间的异样,邀我坐下。当四人对面而坐之时,祈皓笑道:“没想到,潘姑娘能死而复生,对于皇上来说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呀。” 我笑了笑,不语。如今对于祈佑,真的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们小坐了片刻,就有人来报,说是朝廷中有紧急的事需要祈佑亲自去处理,他匆匆交代一声便离去了。他的背影依旧是如此高傲令人难以亲近,但是却少了那份孤单……那份孤单早已经被祈皓的归来抚平许多了吧。 恍惚地收回自己的目光,拾起桌上金盘里摆放的龙眼,剥开晶莹剔透白如雪,“不知礼亲王可还记得一名叫杜莞的女子?” 祈皓怔了怔,“表妹她在冷宫吧。” “她浑浑噩噩地待在冷宫,心中却依旧想着你,希望能再见你一面。你知道,她对你的爱,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说罢,我将龙眼放入口中,才一嚼,满口沁凉甜腻蔓延至整个舌尖。 “我的心中只有姚儿,我从来只当她是表妹。”祈皓说起苏姚之时,声音突然转变得格外认真,目光中含着柔情。 “可是她一直认为你是喜欢她的,一直认为你娶苏姚只是迫于先后勉强。如果你想让她解脱,亲自与她说吧,这样她才能真正地活下来,好好地活着。” 祈皓低下头,双手相互摩擦着,似乎还在犹豫着什么,我继续道:“杜莞毕竟是你的表妹,她那样爱着你。” 他霍然起身,金锦丝绸的衣裳摩擦着发出一声轻响,带起了一阵微风,“我会带着姚儿一起去见她的。”丢下这样一句话,便扬长而去,唯独留下一阵细若尘埃的泥土味。 此刻的御花园内独独剩下我与展慕天二人相对而坐,谁都没有说话,四周被冷凝的空气充斥着。我不开口,是因为我一直在等他先开口,我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认出我。毕竟,见他之时,是毁容后平凡的我。如今,人面桃花,他还能认出? 终于,他开口问了句:“你……是那个姐姐?第一次让我吃上桃子的姐姐?” 第一次吃上桃子? 我愣住了,难道当年的一个桃子,是他第一次吃? 我不知道,一个桃子,竟能让他如此记忆深刻。第四章 清然莞之死 天街雷雨渐如珠,大风洋溢洒万物,皇都璃瓦弹簌簌。 夏日就是如此,一场倾盆大雨就这样毫无预警地侵袭而来,风中带着潮湿的泥土气味,有些腥人之感。我斜靠在窗上回想着昨日与展慕天的见面,他真的不如当年那般稚嫩了,浑身上下无不充斥着成熟之感。曾经他还矮我许多呢,三年不见竟出落得比我还高,仪表堂堂。难怪宫人都说,他将来定非池中之物。 后来,他与我说起家里的情况,只能用一个“苦”字来形容。父亲把积攒多年的钱全给他去上私塾,家里却衣食无着,好些次他都想要放弃念私塾,每次提起此话,父亲总会拿起木棍狠狠地抽打他,口中还喊着:“你这个孽子,老子为了你能上私塾,将来能出人头地,把家里仅有的饭钱都给了你。为了能让你进京赶考,将唯一一亩田都卖给了地主,你现在跟老子说不读?” 我才知道,原来展慕天的童年是这样过来的,也难怪他会因我一个桃子而铭记多年。更没想到,当年的那个孩子竟能一跃龙门,登上了新科文武状元之位。祈佑对他似乎也是欣赏有加,不然就不会邀他来到御花园了,他的前途,真的会是不可限量啊。 听说昨夜祈皓真的携苏姚去见杜莞了,这样我的任务完成了。待这场雨停歇后,我应该去瞧瞧杜莞了,希望她能说话算数,告诉我,到底是谁告诉了她那些话。为什么要告诉她?是我多疑吗?不过,再怎么猜测,今晚都是会有答案的。 忽闻风雨间有人喊道:“皇上驾到——” 一听祈佑到来,一宫的奴才们纷纷跪地相迎,我整了整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将散落的流苏勾至耳后,出宫相迎。祈佑的龙靴湿了些许,他也未太在意,徐徐走到我身边,“喝了太医开的药,身子好些了吗?药有没有效果?” 我随口答道:“嗯,还行吧。”其实李太医的药与连曦给我的茶比起来根本就有着天壤之别,而且李太医开的药真的很苦,苦到难以下咽。每日喝三次那种苦药,根本就是一种折磨。 祈佑“嗯”了一声便独自坐到寝榻上,脸色有些冷凛,似乎遇见了不好的事。我也不去询问,等着他先对我说。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淡淡地朝我笑了笑,“怎么了?” 被他问得有些莫名其妙,我有些好笑地回道:“这句话似乎该我问你。”他今天确实有些奇怪,以往他遇到任何事似乎都能很好地隐藏情绪,而今却不能了,这是为何? “昱国,连曦登位,封夏国的湘云公主为皇后。”他顿了一顿,沉思片刻又道,“夏国皇帝自降身份,对其称臣。” 原来是因为这件事,确实是件很棘手的事,其影响力不容小窥啊。我相信连曦肯定已经将我的身份告诉于二皇叔,而二皇叔当然是惧怕我会怂恿祈佑对付他,为了自保,情愿降低身份称臣来保全一个国家。如今我才真正开始看懂二皇叔,虽然他夺了我父皇之位,但是他却为了夏国臣民的安危,甘愿受此屈辱。他确实是一个好皇帝。 “我想,有一场恶战要展开了。”我脸色依旧不变,细声地回答。 “我必须尽快对付昱国,那个连曦比起连城要可怕许多。” 我的胸口闷闷的,有些黯然地看着祈佑,“两国交战,百姓何辜?” “百姓何辜?这个天下如果继续四分五裂下去,百姓就真的要处于水深火热中了。一时牺牲,成就天下安定。” “是,你说的我从没否认过,天下是该统一,可是你为何没有想到用一种更好的办法呢?宋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不费一兵一卒便得到那个皇位。” “妇人之仁。”他怒气腾腾地丢下四个字,便起身欲离开。 心中那原本的期许也渐渐往下降,如果此刻说这番话的人是苏思云,他又会有何种态度呢?看着他欲迈出寝宫之门的步伐,我忍不住地提高了几分声音朝他道:“当然,我没有你的苏贵人懂得讨你欢心,我只是就事论事。好吧,既然你不爱听我说话,那你以后都不要来了。” 他的步伐突然停住了,缓缓转过身注视着我,“好好,是我的错。”他声音带了几分无奈,朝我走来,搂着我的肩轻声道,“以后我们都不要再吵架了,就像那七日一样相处好吗?” “不可能的。祈佑,记得我答应同你回来之前你说过的话吗?只要我的孩子安全出生,你就让我带着孩子离开,你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的。”我从他怀中脱身而出,“我知道你的后宫,女人多,厉害的女人更多。如果我真的与你走得太近,得到你太多的宠爱,我的孩子……” “有我在,没人敢动你的孩子。” “有的。” “谁?” “苏贵人。” 空气中突然由最初的丝丝暧昧转变为寂静冷凝,祈佑低着头似在沉思,似乎在挣扎着什么。难道……苏思云在他心中真的已经到了如此重要的地步? “她不会的,馥雅。”祈佑格外认真地看着我,用很坚定的语气对我说着这六个字。我完全被他这六个字怔住,真的如此……信任? “你怎么知道她不会?” “我保证。” 我保证。 这三个字竟是由他口中说出来的,他拿什么为她保证?他对苏思云如此信任?是呀,苏思云这两年一直陪在他的身边。祈佑已经不止因她是奸细而宠她,利用她了……如果他们的感情真的到了如此地步,那我便是第三者,那祈佑当初那所谓的“七日”根本就是一个大笑话。把我的孩子当做他的亲生,根本就是因为他不在乎。 “馥雅,你……”祈佑看着我的表情突然慌了慌神,才想开口,却被一个声音给打断。 “——不好了皇上,杜皇后上吊自尽了!” 听到这儿,我的心咯噔一跳,杜莞上吊自尽?她竟然会选择自尽?可是她……她明明答应我,要告诉我那些话到底是谁对她说的,她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我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也没顾得上祈佑,疾步冲出了寝宫,跑进茫茫大雨之中。浣薇立刻朝我喊道:“主子……太医说不能跑,孩子会有危险……主子……” 因为浣薇的这句话,我才停住了奔跑的脚步,不可动怒,不可跑跳,我暗暗告诫着自己。此时的浣薇撑着一把纸伞为我隔开了那哗哗侵袭的大雨,我的浑身已然湿透,残珠一滴一滴地沿着额角滑落至脸颊。我遥遥望着伫立在寝宫门外默默看着我始终未有动作的他,心中仿佛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解脱…… 既然,祈佑不能保护我与孩子,那我就只能自己保护了,我只能自己保护。 当我正欲朝碧迟宫前去看看杜莞之时,只见祈皓一脸哀痛地转进了昭凤宫。他手中紧紧捏着一条雪白的绣帕,走近我之时,他停住了,伸出手将那块绣帕递给我,“这是昨夜我离开碧迟宫前,表妹让我交给你的。” 我接过,放至手心展开,里边赫然有一颗夜明珠,价值不菲。再看看绣帕上,竟是用针线绣的几行赤红的字:潘玉,对不起,为了见皓哥哥我对你撒了个谎。其实,那些都是我四年前偷听来的。 这两句话,看似平凡无奇却又意义深远,怎么会这样?杜莞为什么要自杀?留给我这绣帕就好,为何还要给我一颗夜明珠?难不成她还担心我没钱用,这太不符合逻辑了。 “昨天夜里临走时,她还笑着祝福我与姚儿,她笑得很开心……她似乎真解脱了。可为什么要选择死呢?”祈皓的喃喃自语声被大雨洗刷了几点。 祈佑终于是朝我走了过来,神情有些复杂难解,低头凝望着我手中的绣帕与夜明珠,沉思了良久,再侧首而望祈皓,“杜莞真的是自尽?” “仵作验过伤,确实是悬梁自尽。”祈皓悠然而叹,语气中无不藏着自责,“昨夜……我根本不该带着姚儿去见她,这才刺激了她,这才令她有了死的念头。” “厚葬皇陵。”祈佑听罢,丢下一语便扬长而去,没有打伞,孤独地走在雨中,大雨侵袭了他满身。我很想带着伞追上去,很想陪他走完这条路,可是我却克制住了自己内心的冲动。 如今他的身边已经有苏思云的陪伴,我在不在他左右,都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我的身上已经有了连城的骨肉,我更不能追上去,决不能那样自私。 那一夜直到戌时我还拿着杜莞留给我的绣帕与夜明珠凝望,始终不能解其惑。若说将这绣了字的帕子给我是说得过去,可是这夜明珠……她为何要给我夜明珠呢?真的很莫名其妙,杜莞绝对不会平白无故地送给我一颗夜明珠。 “绣帕,夜明珠……夜明珠,绣帕……”我喃喃着重复着,这到底有什么关系?又或许是我多疑了? “主子,您怎么还不就寝?老拿着这两样东西左看右看,有什么问题吗?不就是一个帕子和珠子嘛。”浣薇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奇怪地问着。 我置若罔闻,仍旧喃喃念叨着:“绣帕……夜明珠,绣……明珠,绣珠?”我立刻由凳上弹起,“绣珠,难道杜莞要说的是珠儿?”我一回首,正对上浣薇疑惑的目光,我冲上前,一把将她搂住,“浣薇,还是你来得好。” 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已经小步离开了寝宫,我要去找太后,我相信太后一定知道这件事。杜莞说她偷听到这些,那就是云珠说的?想起那日太后将云珠召进太后殿内说了一番话,才出来她就晕倒了,没有人知道她们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只是可见太后与云珠的关系也不一般。那杜莞很可能是偷听到云珠与太后说话。 四年前偷听到的。 四年前不正是祈佑初登位那会儿吗?云珠为什么要与太后说起我? …… 在去往太后殿的路上我浮想联翩,想了众多个可能性,却仍不能解释。若当初,不是她们急着将云珠置于死地,我想,可以从她口中知道更多的事吧。云珠,你到底还有什么秘密呢? 在太后殿外我的求见却得到奴才的一句:太后娘娘不在太后殿。 我奇怪地上下打量她,也不知她是否在说谎,而且……这么晚,太后能去哪儿呢? 带着疑惑,我准备步出太后殿,打算明儿个再来问清楚。可正当我穿插过一片幽暗的草丛之时,听见了几声低低的哭泣之声若有若无地传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么幽静无人的地方竟会有人哭泣,难道是女鬼?突然为自己这样的想法感觉到好笑,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女鬼呢? 我蹑手蹑脚地穿插过草丛,觅声而寻,今夜无月,唯有疏星几点,闪耀星空,勉强可以看见前方之路。我小心地朝声音处走去,哭泣声越来越大,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因为这个哭泣的声音我认识,是太后,太后怎会一个人躲在此处哭呢? 当我转入这片深深的草丛中,看到眼前的景象之时,彻底惊呆了! 太后正扑在韩冥的怀中哭泣着,韩冥不住地轻拍她的肩膀。 此时,韩冥也发现了我,由于四处太暗,根本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只见他下意识地将太后一把推开,速度之快……就像,两人做了什么亏心之事,被我抓了个正着! 原本,姐姐哭泣,弟弟安慰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是,为何要躲在此偷偷摸摸地安慰? 但是,为何要在见到我那一刻用力推开了他的姐姐? 黑云翻墨,风潜入夜,秀秀相宜。 他们俩尴尬地看着我,相互间都没有再说话,唯剩夏虫吱吱的鸣叫声。这样的景象着实让我震惊了许久才回神,现在这一幕,真的好诡异,怎会如此? 韩冥?太后?我怎么都无法将他们两人拉扯到一起。 “潘姑娘,你找哀家有事?”最先恢复失态的是太后,她擦尽泪水,清了清嗓子朝我走来。 “没什么事。”我笑着摇了摇头,再看了看那一直隐在黑暗中的韩冥,他的身子有些僵硬,“我还是不打扰了。”说罢我便转身而去,我的脚踏过漫漫草丛,发出阵阵声响。 没有人拦我,但是我听见了有一阵脚步声跟在我身后,我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却被一个声音低声叫住,“潘玉!” 他的声音让我停住了步伐,没有回首,呆立在原地等待他的下文。待他走到我身侧,有淡淡的叹息传来,“是的,她不是我亲姐姐。” “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我立刻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因为我不想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更不想将自己也牵扯进去。我有感觉,这将会是一个令所有人丧命的大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