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得脸上失去血色,难以置信的望著对面的承宁。 他……不会是真的要杀我吧…… 承宁的眼睛里闪过激烈的光芒,对著地上那羽箭看了很久,突然抬头,笔直的视线盯著我。 「要不是朕不放心,中途派人去和宁宫看了看,只怕等朕下朝,你们早就顺利溜出宫去了吧。——夏侯晓辰,朕真心待你,你居然欺瞒朕。」 哪里欺瞒了? 我更委屈的说,「臣不敢欺瞒陛下。」 他冷笑一声,指著靖扬道,「你们明明暗中策划逃离,却把朕蒙在鼓里。哼,现在想起来,昨夜你想必也是故意激怒朕,和宁宫整夜灯火通明,以此告知同党你的方位,然后才给了你们今日逃离的可乘之机。对不对?」 我差点听傻了。 明明靖扬早就找到我在什么地方了,我根本不用「告知同党我的方位」嘛。 再说了,本小侯爷又不是有毛病,故意激怒你,还不是我倒霉? 真是的,陛下就喜欢误会人。 我还想上前分辩几句,脚步往前动了动,靖扬立刻警觉的伸手拉住我,把我拉在他的身后。 「小侯爷,当心。」 「嗯,好。」 我随口应了声,又拉了拉他的袖子,「你也当心。」 不经意的看到对面,视线却猛地和承宁的眼神撞在一起。 那种复杂的眼神……还有那样的表情…… 宝石般明亮的眼睛久久的注视著我,逐渐蕴了水光,就像那日楚江的渺茫烟波一般,渐渐的,无可遏制的波动起来。 是痛苦……还有……伤心吗…… 「承宁……」 不知不觉的,他的名字脱口而出。 承宁突然用力的咬了咬下唇,深吸口气,声音清清冷冷,「好一个不敢欺瞒。」 他蓦然冷笑道,「夏侯晓辰,朕问你,前天夜里你曾经对朕说起过什么?」 前天夜里? 我努力的想了想,「说起过……好多东西呀。」 「……」承宁的脸色非常的难看,比昨天夜里惹他生气的时候还要难看了。 我努力的想了半天,还是想不起来,不自觉的去瞅靖扬。 每次在学馆里忘了功课的时候,眼看著先生快要发怒了,我就会悄悄去问靖扬的。 反正他什么都知道。 而且那天夜里他不是就在和宁宫吗? 靖扬果然知道。 他附耳过来,低声道,「陛下问的,是当日你说喜欢谁的那句话。」 啊,被他这么提醒,我顿时恍然大悟,想起来了。 「对啊,那天夜里,我好像确实对陛下说过,喜欢老爹,娘亲,还有……」 「够了!」承宁突然语气激烈的打断我的话, 「你的谎话,朕不想再听第二遍!」 我呆呆的望著他。 我没有说谎,我是很喜欢承宁啊,那个在楚江的小舟上穿了一身白衣飘逸绝尘的承宁,那个见面就踢我一脚的坏脾气的承宁,那个在月下踏波而来的承宁…… 但我喜欢的,是承宁,不是眼前的陛下…… 「来人啊。」承宁在对面咬了咬牙,狠狠的道,「开弓,准备!」 一声令下,上百的侍卫顿时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密密麻麻的在我们对面几丈处呈扇型张开,站成三排。最前面那排蹲下,中间那排半蹲,最后面那排站直身体,对准我们弯弓搭箭。 我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这是——两军作战时弓箭手的阵型耶! 南北两疆几百年没打仗了,这些阵型还是在兵法书上看到的,没想到今天居然能亲眼见到,这趟北疆真的没白来…… 「小侯爷!」 靖扬气恼的喝了一声,又把我往后拉,「这个时候还走神?退到我后面去。」 「不用了吧?」我指指对面,「靖扬,反正退到哪里我都一样会变成刺猬的。」 「……」冷冷的眼神扫过来。 我不自觉的缩了缩肩膀,乖乖的退到他身后去。 过了片刻,盯著前方的高大背影,我突然反应过来…… 耶?靖扬居然瞪我? 他居然敢瞪我?? 长这么大,一向只有我瞪他,反过来还没有过呢! 不过那一眼好有气魄——不对,应该说好凶啊—— 「陛下。」靖扬对承宁拱了拱手,下面的礼节都省了,不卑不亢的道,「南疆自治,大小政务向来由历代定南侯摄理。小侯爷是先皇钦定的下代定南侯,南疆的世子,还是陛下为太子时亲自去观的礼。况且现任定南侯爷膝下只有小侯爷一子,如果小侯爷不幸陨殁在北疆,侯爷愤怒之下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事关社稷,请陛下三思。」 「好大的胆子。你这是拿江山社稷来要挟朕了?」 承宁冷笑一声,「如果朕偏偏就要把你们留在北疆呢?」 靖扬不出声,却抬起头望向天边,神色悠悠,不知道在看什么。 等待了片刻,承宁的眉峰微微拢起,扫过来的视线像刀子似的,锋利异常。 「朕就是要把你们留在北疆。你们又能如何?」 靖扬的眼睛从远处挪开,对承宁微微一笑, 「如果陛下执意如此的话,那么臣等……也只能强行离开了!」 我还没有回过神来,靖扬的手臂已经伸过来揽住我的肩膀,稍微用力,整个人顿时被他夹著带起来,像阵风一样迅疾绝伦的向著对面的大批人群直冲过去! 「等等!慢点!哇~~」 「啊~~」 一连串的惨叫声响起来。是谁叫得那么惨,把本小侯爷的声音都盖住了? 透过靖扬手臂的缝隙,我忍不住回头去看,吃惊的发现原本站成三排的侍卫现在乱成一团,居然自己人和自己人打起来,乱糟糟的早就看不出阵型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想问问靖扬,不过看他现在这么忙,也不好意思开口。 往左边闪,避过那一刀。靖扬随手劈在执刀侍卫的脖子上,又打昏一个。 职守宫门的侍卫都被这里的打斗吸引过来了,忙不迭的前来救驾。 但他们哪里是靖扬的对手,没有谁能走得过一招。 这样倒也好,侍卫全部过来,就没有人守宫门了。我们这下闯出去可就比原来想象还要更简单了—— 「守宫门的侍卫原地待命!关上大门!」 承宁的声音突然在背后大喝道。 我的心里咯卡一下。糟糕。 果然,圣旨令下,原先都往这里过来的侍卫又纷纷沿著原路回去。 「这样不行。」 靖扬转身踢倒一个,道,「小侯爷,搂紧我。」 「啊,好。」我双手紧紧的抱住他的肩膀。 下个时刻,靖扬深吸口气,蓦然运起轻功身法,不管不顾周围缠斗的侍卫,向著宫门的方向全力飞速奔去。 风从两旁刮过,吹得脸颊都发痛。 我现在有点后悔为什么不学武了。这么危险的时候,一点忙都帮不上。 只能闭上眼睛,默默念著。 不要有事……不要有事……我们不要有事…… 靖扬的脚步突然缓了缓,胸口急遽的起伏了几下。 「怎么了?」我抬起头,担心的问。 「没什么,换个姿势好不好?」靖扬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道,「小侯爷你以后少吃点吧,我的肩膀被你压麻了,抱不动你。」 「……混蛋!」我气得咬了他一口。 现在他是手臂环著我的腰,半托半抱了。他的手把我的头牢牢按在怀里,我的脸贴在他的胸口,能听到他的心脏急速的跳动声。 急促的,不断的跳动著…… 就在宫门关上的前一刻,靖扬猛地吸气,一个飞纵过去,拔剑出手,迅雷不及掩耳的斩倒了附近几个侍卫,手指抠住两扇铜门之间微小的缝隙,硬生生的把宫门向左右两边分开。 「快点!」 他沉声喝道,我惊讶的看到后面几个侍卫打扮的男子从后面飞一般的冲过来,从分开的宫门闪了出去。 最后那人临出去前,低声对靖扬说道,「多谢靖大人。」又低声对我说,「小侯爷保重。」 我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明白了。 怪不得原来排布整齐的侍卫们会乱成一锅粥,怪不得他们自己会跟自己打起来,原来是早就安排了人手混在那群侍卫中间。 眼看著后面的侍卫们就要赶上来了,靖扬急闪身,抱著我从宫门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砰的一声巨响,两扇铜门在身后紧紧关上。 我大松了口气。 「虽然离开了皇宫,不过此地不能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靖扬低头对我说著,看了看四周方向,向远方急速飞掠而去。 「嗯。」我应了他一句,知道最艰难的一关已经过去了,心情顿时放松下来,无比的舒畅愉快。 不知道过了多久,现在到了哪里,耳边听著沉稳的心跳声,四周都是他温暖的怀抱,两天没有睡觉的疲惫渐渐的浮了上来。 迷迷糊糊的时候,心里忽然想著,就这样一直下去,也是满好的…… 「小侯爷,醒醒。」 「小侯爷,该醒了。」 「辰辰~~」 我倏然惊醒过来,警惕看了看四周。 天色已经黑了。周围都是黑漆漆的,看不清楚。 「靖扬?」我试著叫了声。 「我在这里。」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很轻。 「这是在哪里?」 「大概是城郊吧,一间废弃的农舍里。」靖扬轻声回答,「有些脏乱,委屈你住几天了。现在全城都在搜捕我们,客栈是去不得了。」 「没关系,本小侯爷这点苦还是能吃的。」我大度的挥挥手,忽然觉得有些不对,问道,「你的声音怎么哑?才说两句话就喘气喘个不停?」 靖扬笑了几声,说,「我没事。」 「还说没事?你自己听听看,你的笑声都变得那么难听。」 「有吗?我……」 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揽住我的腰的手迅速抽回去,捂住嘴,低低压抑的咳了几声。 我隐约觉得不对,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就在这时,鼻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慢慢的扩散,弥漫在空气中。 刹那之间,脑海中景象回闪,想起路上他突然停顿下来的脚步,胸口急遽的起伏,他开玩笑似的说「抱不动你」,还有之后把我的头牢牢压在他胸前的那只手…… 靖扬,你瞒了我什么?把我的头按在胸口,有什么不愿让我看见?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猛地伸手把他捂住自己嘴巴的手硬拉下来。 血腥味突然浓重起来。 漆黑的夜色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只是凭著感觉摸索。他的手掌上,满手都是散发著浓重血腥味的液体。 然后他坐著的身体缓慢倒下,压在我身上,任凭我怎么喊也不回应,完全失去知觉。第九章 整整一夜,守在靖扬身边。 借著火折子打出的微弱火光,我笨拙的撕开他的衣服,在他的背部摸索著,直到发现那支被斩断尾羽的箭。 箭的尖头从背后没入身体,可能刺伤了肺叶,怪不得刚才他说话都艰难,后来还咳血咳个不停。 看著殷红的血不断的淌下来,伤口还那么深,我有点晕,以至于记不清后面具体是怎么处理的了。总之是把箭拔出来,敷药,止血,这样的疗伤三步曲总不会有错吧? 反正折腾到第二天早上,靖扬还有气,说明我做得还不错。 荒郊野外的,也不可能到哪里去买药,我在这间废弃的屋子里转了半天,除了沾了一身的蜘蛛网之外没什么其它收获,倒是厨房的灶台还能用,再加上后院还有口井,这下方便多了。 烧火,起炉,折腾了一个上午,总算烧了点儿热水。 找出个盆刷半天刷干净了,把那些热水倒进去,等水慢慢冷却变温了以后,用帕子沾了点儿干净的温水,把昏迷不醒的人扶坐起来,小心的擦拭背部的伤口。 裹伤的绷带刚解下来,就听到一声低低的闷哼。 我吃惊抬头,靖扬的脸已经微微的侧过来,乌黑的眼睛凝视著正忙碌上药的我。 这么快就醒了? 我不管,醒这么快算你倒霉。 依旧一点点的擦拭著伤口处的脓血,每碰到伤口,他的身体就忍不住微微的抖一下,但那双注视著我的眼睛却始终带著一丝笑意…… ……我受不了了! 「疼就哼出来,你不哼我怎么知道你疼不疼!」忿忿的把脏污的帕子往水里面一丢,使劲的搓几把,「本小侯爷还没伺候过人呢,就算疼死你也认了吧。」 「……就算死也值了。」 啊?这是什么狗屁话? 我狠狠的瞪他,「胡说八道!这个地方是你带我来的,我又不认路,不许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这个鬼地方!」 靖扬对我微微一笑,张了张口,却没说话。 看他额头的冷汗不住的滴下来,撑坐著的身子都有些晃动,我有点慌了,急忙过去按住他的肩膀,「不许乱动。」 他的头靠在我的肩头,却低低的笑了。急喘了几声,他勉强说道,「这句话……以前我对你说过许多次……没想到今天……」 「靖扬?靖扬?!」 他的身子晃了晃,竟然又昏了过去。 连著几天,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神志清醒,坏的时候就昏过去了。 第二天他开始发烧。后来烧退了,但情况总不见好,反正就是我倒霉,每次帮他擦身子都累得满头大汗。 有几次擦著擦著,突然就被他抱在怀里,力气大的挣脱不开,最夸张的那次被他压在下面吻的昏天黑地,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往自己身上一看,胸口身上都是深深浅浅的痕迹。 要不是他眼睛始终闭著,看起来就是烧胡涂的样子,我肯定对他不客气,一巴掌甩过去了。 哼,没想到这家伙平日看起来还满稳重的,生起病来居然会变身成色魔。 我一边替他擦身,一边愤愤的念著, 「混蛋靖扬,你等著吧。」 「你昨天,前天,还有大前天做的事情,本小侯爷都会牢牢记住的。」 「等你好了以后,我就把这几天你的色魔糗事告诉府里所有暗恋你的丫鬟,叫你丢脸丢死。」 正说到得意处,耳边突然听到一句话, 「还是不要吧。属下丢脸事小,小侯爷丢脸事大啊。」 啊?我吓得手一抖,差点把帕子丢进水盆里。 盯著他看了半天,小心的伸出一根手指,戳戳,「……你醒了?」不太确定的问。 他笑起来,「你说呢?」 「……果然醒了。」 我呼了口气,又仔细看他几眼,「咦,不注意还没发现,你的脸色好多了耶。」 「是吗?」他摸了摸自己的脸,「唔,是感觉好多了。」又活动了几下手臂, 「没有前几天疼了。」 我大喜过望,几乎跳起来,「是不是伤快好了?」 靖扬深深的望著我,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轻叹一声,把头转过去朝著墙壁。 这是什么意思? 我扑过去把他的头扭过来,「靖扬。」 「在。」 「伤快好了对不对?为什么你这么不高兴?」 「……小侯爷,您就不要问了。」 「什么?!」我大怒,「混蛋,什么时候连本小侯爷的话部不听了!我想听,告诉我。」 靖扬又深深的叹了口气,为难的望著我, 「小侯爷,属下本来不想告诉您的,可是……唉……那属下就说了。」 「快点快点。」我睁大眼睛望著他。 「您也看到了吧,属下面色红润,身体的伤势似乎也好多了。其实,这些都是表象!这个身体状态如何,当然是属下最清楚了,真正的事实是——」 对著开始紧张起来的我,他脸色沉重的吐出了四个字,「回光返照。」 「啊?」 我怔了怔,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呆了片刻,我又差点跳起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什么意思?怎么看你怎么像是快好了,为什么会变成回光返……」 下面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噎在喉咙里没发出来。 「可能是天命吧。」靖扬苦笑了一下。 「我现在就去城里请大夫来!」我提议。 「不行!太危险了。而且……」靖扬叹气,「按小侯爷你走路的速度,肯定来不及了。」 「……那我去附近雇人去买,总可以了吧?」 「还是不行,我们走得匆忙,身上连银子都没带。」 「……」 我一时想不出什么法子,呆坐在床沿,嘴里喃喃念著,「等一会,一定有办法。让我再想想……」 靖扬的手伸过来揽住我的腰,他的头靠在我肩膀上。 「小侯爷,属下以后如果不在身边了,请小侯爷自己注意增减衣衫,特别是春秋季节出门,叫其它的侍从多带几件备用。」 「还有,以后没有属下守著,有些地方就不要去了。藏经楼的锁又换了,小侯爷以后一个人过去,开锁的动作小心点。」 「还有,老侯爷布置的课业,小侯爷以后还是定期完成吧。如果再被罚去跪祠堂,属下不能陪你了……」 我怔怔的听著,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哗啦啦的就下来了。 他抬手在我的脸上擦了擦,「不就是回光返照吗,有什么好哭的——」 我扑过去用力的抱住他,「闭嘴!你真讨厌,为什么莫名其妙的说这些让我不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