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前和前总统一起遇刺的陆军总长梅方思的四公子,十八岁时被逊清政府公派出国,到英国参加新式海军军官的培养,二十二岁归国,在几个部门混了几年的闲职,二十五岁进入军部,二十八岁——也就是今年,在政府军节节败退时主动请缨,到山东半岛总领海陆两军,以极漂亮的手法赢得威海一役,一个月后,前陆军总长——他的父亲梅方思遇刺,遂暂代陆军总长的职务。说是暂代,大家都心知肚明,军中上下,皆是梅季或其父的心腹,故无论名流集会,还是报纸广播,都是称呼“梅总长”,从不敢加一个“代”字。这名字倒真有些奇怪,伯仲叔季,四公子的话,这个季字该是排行了,为何又是一个单名?欧阳雨杂七杂八的想了半天,亦理不清任何头绪,万般无奈下她又找了几份南方的消息多一点的报纸,南北对峙依旧,她父亲仍然是政府头痛的封疆大吏——可这也没见得有什么与以往不同的,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特殊的,那就是今天是六月十四,金陵入梅——金陵入梅了呢……她微微皱起眉,不知道自己四年未曾回去过的雨庐,今年是否经得起几个月的梅雨之期?不知道……紫金山上的雨庐,是否绿草如昔,蕙兰依旧……人……相同?程骏飞一路跟着欧阳雨,给她买报纸,陪她到茶馆喝茶——欧阳雨喝茶,他就在旁边跟保镖似的站着,他自然也不傻,知道欧阳雨一路都在想方设法的打听现今的形势,欧阳雨但有所问,他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到黄昏时分欧阳雨仍一无所获,不知道梅季今日所言究竟为了哪般,只好让程骏飞送她回去。欧阳雨上了银色幽灵的后座,看着司机走的路并不是回军部,微微有些诧异,旋即平静下来,轻声问程骏飞:“程副官,这是去哪里?”程骏飞侧过头来笑道:“当然是回雨庐了。”“雨庐?”欧阳雨倏的脸色一变,又不敢置信的问了一句:“雨庐?”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四章 金陵入梅章节字数:5155 更新时间:08-12-02 20:56第四章金陵入梅程副官未料到她会这样吃惊,陪着欧阳雨逛了一天,他只觉着这位千金小姐什么都是淡淡的,会微笑,偶尔一丝诧异,都是极轻微的——颇有几分清雅出尘的味道,又带着蓬勃的朝气,全然没有世家小姐的骄矜,当然和四少现在认识的那些女人是完全不同的,他猜度着——四少这回莫非要堕入情网了?他通过后视镜瞟了欧阳雨几眼,有些好笑的回道:“欧阳小姐,四少说了,以后——雨庐就是小姐的家。”欧阳雨脸上惊疑不定,表情变幻万端,蹙着眉没有再问下去,直到司机将车开进雨庐的大门,她盯着门口清逸的“雨庐”二字,才舒了一口气,隐隐的又似有一些失望,垂下头来,捂着胸口定了定神,程副官先下去开了车门,她低下头下了车,程副官推开雨庐的大铁栅门,她才看清自己站在一座宛如西班牙城堡的庭园前,举目四望,天色有些沉,每一层都点了灯,昏昏黄黄的,带着几分温暖。程副官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一边向迎上来的管家道:“四少呢?去和四少说一声,欧阳小姐回来了。”欧阳雨抬起头来看到雨庐的全貌,惊骇的无以复加,程副官引着她走过黑白黄色的鹅卵石小道,她差点要挪不开步子了——这里不仅仅是和她在南京的城堡同名,竟然连室外的布局,室内的构造都如出一辙——半圆形的庭院,纯白的墙面,雕着天使的廊柱,挥着翅膀的爱神雕像……天下间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小雨,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城堡,你可愿意让我当那个骑士?”她还记得第一次看到紫金山上的雨庐时,欧阳北辰眉眼间蕴含着淡淡的温柔,他一向都是严肃的没有太多表情,难得的笑容也只是清淡如云。“我又不是什么公主,哪里要什么骑士”,她似娇还嗔的回答,“再说公主都是被魔鬼抓到城堡的,童话里的骑士应该去城堡把公主救回来才对!”“我说不过你,你喜欢就好,别的我可不管……”,欧阳北辰并不多话,只喜欢静静的陪她而已——陪着她去捉萤火虫,陪着她翻过书页,陪着她在山顶上看云彩……西式的圆顶,樱桃木的旋转楼梯,暗色的印花地毯……地毯的布置略有些不一样,家具也是中西合璧的,西式的新派建筑风格中融合着东方古典之美,这些……已足够让她惊诧万分了。梅季正从楼上下来,站在暗色的樱桃木楼梯上看着她,微皱了一下眉,向程副官诘难道:“不是说让买几身衣服的么?”程副官比了一个无奈的手势,朝欧阳雨努努嘴,欧阳雨愣了许久,才被已站到跟前的梅季拉回现实,惊惶失措间强作平静的笑道:“穿什么还不都一样,何必麻烦。”梅季笑了一声,执起她的手往楼上走:“带你去换身衣服见母亲。”欧阳雨一愣,手往后缩了缩,低声抗议道:“我并未答应梅总长的条件,请梅总长自重。”她一进这个“雨庐”,便觉得事事诡异,只觉得这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好像是一个未知世界里来的魔王,要将自己吞噬一般,梅季每进一步,她便止不住的想往后退。梅季立刻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做了一个保持距离的手势笑道:“总长总长——叫总长也太见外了吧?小雨,你知道我的名字的,你叫我梅或者季都可以的,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复卿,一切随你。”欧阳雨听他一下子就变了称呼,从梅某人变成了我,从欧阳小姐变成了小雨,脸上有些绯红,仍是皱着眉,强自压抑自己的惊骇,语调却软了许多:“梅总长何必同我这样的学生顽笑?学生不过空有一腔热血,请你不要这样捉弄学生,还是送学生回监狱吧。”梅季揶揄一笑:“军部的监狱,从来进去了出不来,你出来了,倒还想再进去?”欧阳雨抿着嘴不说话,梅季凑近她耳边,低声笑道:“小雨怎么就是不肯信我呢?你们学生……不是每天都嚷着为了民族可以抛头颅洒热血的,如今,只是请小雨稍微屈就一下也不肯么?”见梅季旧事重提,欧阳雨迟疑起来:“梅总长……”,她想问此话当真,又觉得问不出口,无端端的贴上前去问自己有没有扭转如今政局的力量,岂不是显得太自不量力了点?梅季伸手撑在楼梯扶手上,正好把她圈在两臂之间,真真假假的笑着:“梅某人从来言出必践,你不信我,我也没法子——这事情是有些难办,不过,事在人为,古来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梅某人为了欧阳小姐,这些事上……”,他细细低低的在她耳边嘀咕,若是不知情的人看了,保准以为是小两口在说悄悄话。趁着欧阳雨还在左思右想,梅季拽着她的手又往上去,跟家里的仆人吩咐:“吴妈,等母亲醒了告诉她我有客人,要请她见一见”,说着把欧阳雨推进自己的卧房,闪身进来把门关上,手反到后面把锁扣上。“我这里也没有女人衣服,你看怎么办?叫你在街上买几身你不听……”,梅季一副看戏的神情嘲笑欧阳雨——他是只同她才见过一面,却已足够他了解她。她有求与他——尽管她自己也觉得希望渺茫,能活着谁也不想死,能力挽狂澜谁也不想慷慨就义;可她又心里充满着怀疑和不安——想相信他,又不敢相信他。所以她不得不接受他现在这样的挟持,她可以倔强着拒绝他的好意,却不敢到了他家里,还穿着在军部牢狱里打了几个滚的衣裳去见他母亲。刚刚从军部回来的时候,郁廷益又加急的给他通电话,从军部追到雨庐,想要制止他陡然间冒出来的惊世骇俗的想法——他知道自己的婚姻并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早早的让程副官知会该知会的人,这不——郁廷益的电话在前头,接着就是母亲直接杀到雨庐了。他们都觉着他疯了。“老四,我们并不是反对你结婚——实际上这件事夫人也催了我们好多次了,但是……欧阳履冰的女儿,实在不是一个太好的人选……”,郁廷益那话说的十分之艰难,他们暗地里都在猜测欧阳雨是不是花容月貌,就半天功夫,梅季那句话差点把直隶系闹了个鸡飞狗跳,诸位元老捧着报纸上的那张照片横看竖看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老四,兵行险招不是这么用的……苏皖系现在和政府关系很紧张,你这么做无异于和代总统做公然的对抗,现在……还不是时机……”苏皖系和政府关系紧张,欧阳雨来历未明,梅季仅凭一面之缘就定下婚约,实在是让所有人都惊诧莫名的事,梅季有联姻的觉悟,这是好事,可是联姻需要有合作的前提,在诸位元老看来,能号召学生上街游行对抗政府的欧阳雨现在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一颗欧阳履冰埋在北平的炸弹。梅季想起郁廷益电话中若有似无的试探,勾起一丝不自觉的微笑——他一时没有办法去和诸位叔叔伯伯解释他的计划,况且这原本就是越秘密越好的事情,早早泄了底,也显不出他这一步棋的高妙——权且让他们以为他被红颜祸水迷住了吧,他这样想着的时候,脑海中勾勒出欧阳雨秀致灵动的眼神,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似乎还有一个小酒窝,只要不开口,任何人看了她都会觉得她是一个和蔼可亲态度优雅的温柔女子,“梅总长……你家里没有女人的衣服么?”欧阳雨皱着眉有些不甘的问道。“有,不过都是下人的衣裳,你穿也不合适”,梅季抬眼盯着她,抿着薄唇,墨漆双眸之中仍有星点捉弄的笑意。欧阳雨两手交叉的搓着手指,本来就细长的手指上骨节更加明显,她恼怒的抬起头,不甘的向梅季投去求救的眼神。梅季这才满意的打开门,向二楼小客厅的下人招了招手:“绿槐,把我以前读书的制服找出来,帮欧阳小姐换上。”欧阳雨不情愿的跟着绿槐去找衣服,经过梅季身边,投去责难的一瞥,梅季架着胳膊倚在门边笑。过了十几分钟,欧阳雨才从更衣间里出来,穿着梅季年轻时读书的深蓝色制服,还带着硬领,上衣大了一些,勉强还能穿,裤子长了,欧阳雨把裤脚卷了几卷,才不至于踩到裤脚,跟在绿槐身后,丑媳妇见公婆般的挪出来。梅季靠在沙发上,小指在唇上抚来抚去,风月场上的环肥燕瘦他见多了,这回看了欧阳雨在学生制服里略显苍白的面容,竟有些恍神——他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个闹事的学生么,难道加上欧阳履冰的女儿这层光环,便光彩了几分?他皱着眉,欧阳雨看他皱着眉,低头看看自己,很有些赧然:“你的制服……大了些。”还不等他开口评点一番,走廊里就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什么客人来了?”“是一位小姐,少爷带回来的”,吴妈低声的回答。梅季回过头来,一边起身去扶梅母,一边又回头朝欧阳雨一笑,似乎是叫她定神——看得出来她听到梅母的声音,两肩都紧张了起来。梅母往欧阳雨这里扫了一眼,目光并未停顿,仿佛客厅里没有欧阳雨这个人一般,梅季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又向欧阳雨招招手,她无法,只好在梅母另一侧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挤出一丝笑容:“伯母好。”梅母的模样,和富贵人家的太太并无什么不同,雍容而富态,左手上带着一个方钻戒子,搭配的刚刚好,又不至于像那些姨太太那样显得俗气,或是麻雀飞上枝头的那种张狂——她本来就是高高在上的牡丹花,国色天香,雍容华贵。肩上搭着深绿色的披肩,垂下细碎的珠穗,深绿的披肩,本显得暮气沉沉的,偏偏下边一串细碎的珠子一摆,就显得大方沉静——到底是大家族的太太,这些品味总还是错不了的,欧阳雨在心里暗暗叹道——她也是出身这样的家族,家里的姨太太们在衣裳首饰上争奇斗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自己对这些事没什么兴趣讲究,只是看得多了,竟有些点评家的意味了,梅母的这一身品味,竟比南京养她的大太太还要高出许多。也许是在学校里呆久了,清一色的白色衬衫,蓝底的棉布裙,生活单纯而忙碌——自进了雨庐,往事便如潮水一般的卷来,见到梅季的母亲,更是勾起她心底许多的回忆,紫金山上的雨庐,雍容华贵的官太太,穿着水蓝衫子的下人……真的是很久远没有见过了。总还是有些不同的……这里的雨庐,建的开阔而傲气,虽是西式的风格,却又带着北方园林自然而然的恢宏。她不懂这些建筑上的事,单凭感觉而已,北方的房子,总是讲究气度的;江南的么……淡雅朴素许多——这里的布置和南京那里略有不同,中式和西式的东西都有,却没有不搭调的感觉,不得不说建筑真是一样奇妙的东西。欧阳雨的目光梅母的披肩移到发髻,从窗纱移到地板——梅母仍然没有瞧过她一眼,一径絮絮叨叨的跟梅季抱怨:“你看你几天没回来了……我知道你忙,你忙——没了你,这天下就不行了是不是?我知道我是妇道人家,不知道你们这些事。可我这个做妈的,现在要每天看报纸才能知道你的消息,说起来——打牌的时候,高太太知道的事情,我反而不知道……”高太太的丈夫,是直隶系元老之一,就算是偶尔的枕边风,也知道梅季这几天做了些什么,梅母这时候说起来,自然有几分不忿——自己的儿子要和一个女学生订婚的消息,居然是女儿回来陪她打牌的时候无意中说起,她才知道——这是什么世道?还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叔卉大概也只听姑爷说弟弟有意和一个女学生订婚,其他的全然没了消息——自己的儿子要结婚了,做母亲的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还是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子,不知道是怎样的狐媚子,可得给一个下马威才行。“好了好了——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这位是欧阳小姐……”,梅季也看出了母亲对欧阳雨的冷落,打断梅母的絮叨,介绍欧阳雨给母亲认识。梅母的视线这才落到欧阳雨身上,眼帘微动,将欧阳雨一身的狼狈收入眼中:“怎么有点面熟……”,梅母眉头微皱了一下,记不清自己同这个略有点漠然的女孩子有过什么交集——看起来居然不妖娆?倒有些奇怪……梅季干笑一声,纸包不住火,就算他把家里所有的报纸都给销毁了,母亲迟早也能从几个牌搭子那里得到风声:“妈,小雨是汇文大学四年级的学生,在学校表现很优秀的,妈……前几天应该在报纸上看到过。”梅母哦了一声,却没有反应过来,每天的报纸她只找儿子的消息,也许见过这个女孩的照片,她眼睛朝梅季瞥了瞥,梅季用最快捷的方式让母亲明白眼前这个女孩子将长久的进驻梅家:“小雨,妈平时不住在这边的,家里人多口杂,我也懒得料理那么多事情,两个姐姐出嫁之后,我就搬出来住了,妈照旧住在以前的旧居的——就在铁狮子胡同那儿,往后你要是闷了,回那边玩玩打发打发时间也是好的,就是离得远了些,不过有司机接送,也很方便。”欧阳雨抿着唇,微皱的眉头显出些许气恼——她明明还什么都没有答允他,他就安排起婚后的生活来,还这样介绍她和母亲认识,一口一个妈前妈后的,分明是让她难堪,她现在上不上下不下的,只好陪着笑,含羞的点头,做出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来给他母亲看。梅季得意的看着她气恼的模样,她笑的不自然,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只当她是害羞,可她拽着制服下摆的手上紧绷的骨节出卖了她的恼怒。梅母对梅季的这一番动作很是不满——当着老娘的面,只盯着媳妇看,这还没娶进门来呢!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五章 江北雨庐章节字数:5007 更新时间:08-12-02 20:57第五章江北雨庐梅母正坐起来打量着欧阳雨,她到了这个年纪,唯一操心的就是儿女的婚嫁——政治上的事,她并不大懂,以前丈夫在,一般的应酬带些姨太太交际花,大家都有分寸,谁也不碍着谁;正式一些的典礼,或是政要们的婚丧,她便和丈夫一起做起恩爱夫妻来,和丈夫、儿子交代好的一些人打打招呼,端着杯子展现一下陆军总长正房太太的风范;闲暇时让司机开着车去看看新式的成衣店看看——以示他们都是新式的家庭,不是那种守旧顽固不化的遗老;再闲的时候,就和军部的太太们打打牌,让大家留心一下各式各样的大家闺秀,备她考察。两个女儿都嫁了,外孙都养了好几个了,就剩下这个独子,原本她还有另外一个儿子的,可惜夭折了,所以这个格外宝贝,夫妻俩为了梅季,没少吵过架——丈夫一心要把儿子培养成人中龙凤,从小就严加管教,她自然成了教育出败儿的那种“慈母”,她心里总是暗暗的恼恨:我只有这一个儿子,你却不止这一个儿子,你自然不心疼。三个月前她成了寡妇,同时也成了梅府说一不二的人物,第一急切的事,就是物色儿媳妇——儿子的那几个“红颜知己”,她一一要人调查过——自从丈夫“罹难”,她指使人做事,再无半分阻碍。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哦,现在不叫戏子了,叫电影明星。那个看起来清清纯纯的叫白芷的,白白浪费一个好名字,平时端着高傲的架子,梅母自问吃得盐比她吃的米还多,过的桥比她走的路还多,一眼就看得分明,清纯的面孔,底下不知藏着什么——这样的女人,便是做姨太太也不行的,家里的三个姨太太,已经让她不顺眼了,好容易现在在她面前彻底的认了低伏了小,可不能讨一个这样的进来,祸害儿子的前程。还有一个叫颜如玉的,这个更是看名字就不正经。书中自有颜如玉,这话她不是没有读过——可那说的是书中,戏园子里出来的颜如玉,光这名字,就知道是怎样的祸水了。偏偏儿子却对她青眼有加,逢有新戏,一定要带人去捧场,这女人却不知分寸——听说跟别的男人有来往,或许是知道自己进不了梅府的大门,留几个别的做备选?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儿子,也变着花花肠子的和自己作对,像自己这个年纪的太太,命好的孙子都抱了几个了。当年好端端的该娶妻的年纪,丈夫一句话,就送到洋鬼子的地方去,好端端的一个儿子,尽学得一些西洋人的风气,等回来了自己想好好的张罗,他竟然拿着丈夫给安排的事情当挡箭牌:“交通部事务杂的很,这还有几条铁路待建的事情要处理……”“陆家的女儿?陆家自己还不知能撑几天,到时候让我去跟老丈人说我要革他的职?”“前天一起吃饭的金总长的侄女?妈——她还裹着小脚!我下个礼拜还要去一个女子大学剪彩,妈准备让我带个三寸金莲过去,生怕报馆的报纸卖不出去么?”仲贞和叔卉都出了嫁,他不知是和什么人结交,在北郊盖了一个西洋式的园子,取了个风雅的名字叫什么雨庐的,自此之后更是躲在雨庐里不回家了,丈夫管不住,儿子管不了,她怎么就过得这么窝囊?最最恼火的莫过于今天这码事了,儿子的婚事居然经由郁廷益到郁致远,从郁致远到叔卉才让她知道,若不是下午她叫叔卉过来陪她打牌,指不定还要瞒到什么时候——叔卉还以为她早就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梅母眯着眼,就算穿着大号的学生制服,底下有什么料,岂能瞒过她这样久经人事的锐利眼光?长得倒还是清秀,就是脸色白了点,一看就知道气血不足——恐怕生养起来有些困难。从脸蛋往下看,那胸、那腰、那臀,更是进一步的印证了梅母的看法。既然是汇文大学的女学生,想来家境再差,也该是个书香门第的,出身正经,这一点至关紧要。长相——能带出去见人就可以了,太漂亮可不是什么好事,太漂亮的往往太娇气,天天和儿子腻在香闺里可不行,那是有碍儿子的仕途前程的;身子——学校的伙食恐怕一般,家里燕窝人参补着,养一两年也还过得去……最要紧是出身,梅母想——其实她也知道梅季拿定了主意的事,她拽也拽不回来,原想着是要给个下马威的,只是盼着早点抱孙的心情似乎又占了上风,再将这个女学生和如今梅季身边的莺莺燕燕比较了一下,高下立见:“你刚才说……这位小姐姓欧阳的,不知老家是哪里的?”欧阳雨被梅母狠厉的目光从上到下的巡回了数次,那感觉好像要把她剥光了似的,家里的二太太,欧阳北辰的母亲,也常常用这种眼神看着她,好像要把她吞食,又碍于某些原因,不能下手的那种眼神,区别只在于,梅母到底是含蓄得多了。“回伯母的话,母亲在徽州生的我,后来举家迁到了南京。”她略去了中途许多周转的细节,如果有必要,梅季应该都会给母亲大人汇报,她需要做的,只是礼节周全、大度得体而已。绿槐送上来两杯花旗参茶,一杯给梅母,一杯给欧阳雨,欧阳雨接过后点个头说了谢谢,微微抿了一口放下,梅母眯着眼瞟她端茶碗、揭盖和抿茶的姿势,又多了三分赞许,看样子也是家教良好的,花旗参茶味微苦,她抿了一口眉头都不皱一下,蓬门荜户的女儿便是修养好,也练不出来的。“我这里不待客,我又少回来,只有妈时常过来,这里只准备了这些……你一向喝什么的?我让人备好。”梅季坐在梅母的身侧,笑意吟吟的盯着她。“这参茶清热润肺,有益健康,就挺好的。”欧阳雨双手交叠的搁在腿上,避免梅季这有些过度的殷勤让梅母不快。梅母在心里又赞叹了一下,除了不是她自己挑的,以及现在这身打扮别扭了点之外,别的都可以将就一下,家世么,既然是书香门第,也能上得了台面——如今要在北平找一个和梅家相匹配的家世,还是有相当难度的,这个初步的审查算是通过了,末了她照例问了一句:“欧阳小姐一个人在北平念书,家中的父母一定牵挂的很吧?”欧阳雨在梅母最初的审视过程中,已定下心来,唇角稍稍一勾,微微低下头:“家母数年前已经亡故了,父亲和哥哥还在南京。”梅母哦了一声,眼中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一丝同情,和蔼的拉过欧阳雨的手,又伸手将梅季的手拉过来覆上,向梅季笑道:“以后可要好好照顾人家,一个人在北平念书,也怪难得的”,她头一句听说是汇文大学的女学生,还有一丝担心:听几个牌搭子说过如今的新式女生,开口闭口都是妇女解放、恋爱自由——成何体统?眼前这个虽也是剪了头发,礼数还是不曾少的,梅母嘱咐完了儿子,又转过头来向欧阳雨温和的笑道:“家中父亲如今在南京任何职务?”她第一眼对欧阳雨是没有好感的,生怕儿子被不知哪里的穷丫头迷了心窍,谁知三两句话下来,她也悟过来——自己原该对儿子的眼光有些底的——外面的戏子毕竟是逢场作戏,真要娶回家来的正房太太,必然不会马虎。这样一想,她心底也安慰了许多,毕竟过世的丈夫和诸位元老平时对儿子是交口称赞的,这一回的事情有些离谱,应当也不至于失了分寸……最最关键的是,明年儿子就该三十的虚岁了吧?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不成家何以立业?梅母正在思索的时候,墙上挂着的西洋钟滴滴答答的响了几声,准点的报时,欧阳雨抬头瞟了一眼——自家里记得也是西洋钟的,样式已经记不确切了,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到头来还是逃不出联姻的路子:“家父——现任江苏督军。”梅母嘴角的笑容顿时凝固。------梅季从书房的壁橱里取出一瓶红酒,拔出塞子扔在一边,拿了两个高脚玻璃杯,一个杯子里倒了一点,然后递了一个给欧阳雨。欧阳雨微微皱了皱眉,伸手挡住了那支高脚杯:“我不喝酒的。”梅季收了手,把杯子搁在一旁,自己微啜了一口西洋红酒,有时他在书房里看公文,看得夜了,喝一两杯提神用的——他嘴角漾着笑,带着极感兴趣的光芒盯着面前低着头的欧阳雨。欧阳雨低着头老半天,没听见他再说一句话,有些讶异的抬起头,看到他带着探究而得意的眼神,不由得恼怒起来:“不喝酒也值得你这么好笑吗?”她的恼怒是有理由的——梅母的态度,在片刻之间变了好几变。最初的漠视,其次的审视,接着是居高临下的同情和眷顾,一副在旗袍店挑旗袍时“料子还过得去,花色虽差了点,好好裁剪裁剪还是能穿出去的”那种架势,得知她家世来历后,又藏掖着矜持式的傲慢——那意思很明了:江苏督军的千金又如何?这里是北平!梅季面上的笑意更深,目光直要望到她心里去,高脚杯端在离她唇仅两寸的地方,凑到她耳边吃吃笑道:“总算肯说你我了,我还以为……就我们两个,你还要一口一个总长学生的呢。”欧阳雨没防到他笑的是这个——昨天他们还是敌对的双方,他是政府派来镇压学生运动的,她是汇文大学的组织者之一;然而今天他们却呆在他的书房里,昏黄朦胧的灯光,深红胜血的醇酒,暧昧不清的试探……不该如此的。她脸上有些微红,在汇文大学,她并不乏追求者,她也未曾这样紧张过;眼前的这位代陆军总长,甚至根本就不能算追求者,却给她无尽的压迫感。同时也勾起了无数她对离开了四年的南京的回忆,家中和梅季同样优秀的长兄——见到梅季的第一面,她竟闪过一丝念头,不知道他和大哥,孰强孰弱,而这个时代,最终将会属于谁?眼前这个人,不同于欧阳北辰的沉静持重,眼前这位三五句话就要不正经的,真真惹人心烦!用指甲狠狠的掐了掐手心,欧阳雨不想再被他这样的花言巧语扰乱心神:“梅总长究竟有何把握,能够阻挠政府和七国签订联合声明?”梅季揶揄似的勾起唇角——这才几分钟呢,又变成梅总长了:“你要学的第一件事,是记住我的名字,我早说过了,听你叫我总长,就觉得周遭剑拔弩张的,这滋味可真不好受。”欧阳雨生出些许不悦,今天才算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的见面,他已经三番四次的在她问正经事情时,和她讲些不正经的有的没的。“先前并无把握,现在么……虽九死其犹未悔”,他用玩笑的口吻,重复她曾经对他的拒绝。欧阳雨不解的抬起头,却看到梅季仍然笑得不正经的模样,疑惑的眼神中便显出三分恼怒来。梅季端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他早上见她时,她还是镇定万分的,自进了雨庐,人就不自觉的紧张起来,照理说,她该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不至于要全神贯注的戒备他。现在又有一个让他惊喜的发现,他玩世不恭的调笑她时,她会放下种种防备,一脸的恼羞成怒——而现在,他格外的想看看她无法镇定的模样:“今天之前,我确无把握;而现在,就算是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义无反顾!”欧阳雨一时愕然,梅季暗自窃笑,却绷着脸,一脸的柔情似水,眼神中分明有着戏谑:“如果这点小事我都不能替小雨圆满的解决,我又有何面目来向你求婚呢?”欧阳雨被他逼急了,无奈的翻了个白眼,自嘲式的摇摇头,又带点赌气的成分回击:“梅总长,你一向是用这样的花言巧语来哄女人的吗?可惜……学生已不是小女孩了!”梅季微微一笑,端着高脚酒杯压在她的唇上:“我从不哄女人,还有,不要叫我梅总长。”这句话倒并非虚言——以他梅四少的身份,确实没什么女人是需要哄的。并非虚言的并不止这一句,还有前面那一句:今天之前,我确无把握;而现在——就算是前面有刀山火海,我也义无反顾。他并不支持政府和七国的联合声明——他尚有几分热血,在山东半岛的战争,他是主动请缨的,当时父亲并不赞同他亲身犯险,一来胜算不大,二来……也许父亲当时就估计到了,就算赢了又如何?不过把战胜当作妥协时的一个砝码而已,那个时候左总统——也就是和他一同留洋的左绍仪的父亲,还颇为欣赏他,只怕那个时候,左总统在政府里已是独木难支了……代总统一力要促成和西方七国的联合声明,无非是为了借助外力,去掉总统前那个“代”字——他现在要阻挠联合声明的发布,目的也同样。父亲猝死,军部内里派系复杂,他光靠父亲的余威和威海一役的胜利,是无法压制住众位直隶系的元老的,他需要再打一场漂亮的战争,来确定他在军部的绝对权威——现在诸位叔伯们看在父亲的份上,给他三分薄面,日子长了,保不定有些人要蠢蠢欲动,以为他威海一役不过是凭运气侥幸得胜。俗话中的那句“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就是他们现在鄙薄梅季的最好说辞。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六章 秦晋之好章节字数:5145 更新时间:08-12-04 16:11第六章秦晋之好军部内里已经或明或暗的向他施压,希望在发布联合声明这件事上,军部的声音能得到足够的重视;而代总统把学生游行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之后,事情越发的复杂起来:压不住学生,代总统自然要问他一个办事不力;压住了学生,军部内必然责怪他好好的一场胜仗竟然以妥协结局。他头痛了不止一天两天——他不想办那些学生,他自己也曾是热血青年,到英国接受海军军官培训时,大英帝国的旗帜扬遍世界每一个角落,号称日不落,而他自己的国家却如落日残阳;另一面他又有些恼怒,这些个年轻人,不好好念书,图谋一下实业兴国,整天价上街游行,能闹出个什么结果来?他所苦苦寻觅的契机,在今天早上见到欧阳雨的时候,终于到来。江苏以南诸省,或多或少的受到欧阳履冰的控制,这一两年来江南各省和北平政府的冲突日益加剧,他们不甘被北平政府指手划脚,可一时半会儿的又无力北进;北平政府对欧阳履冰的态度亦是如此,总想着找机会压制压制,惜乎内外交困无暇南顾,多多少少还得给他点面子。和欧阳履冰联姻——至于欧阳雨是不是如她所说,和父亲断绝了父女关系,那并不重要。自古以来,决定联姻结果的最主要因素,从来都是双方实力的对比,而不是那个女人是否天姿国色,夫妻婚后是否美满……文成公主如果不是嫁给松赞干布,谁会管一个远亲侯王的女儿长得是否端庄?王昭君如果不是被呼韩邪挑中,谁又会探究毛延寿的画像是否失真?落脚点只在于,娶得是谁的女儿,以及谁娶这两个问题。有他在北平政府内任职,欧阳履冰能够打破“朝中无人”的尴尬局面;有欧阳履冰掌握的江苏、安徽等地,他能得到除了已经掌控的直隶地区之外的支援;以欧阳雨在汇文大学的声望,他可以扭转直隶系在学生(现在他们叫知识分子)心目中刽子手的形象;而欧阳雨成为他的妻子,给代总统一个充足的无法处理学生领袖的理由;最关键的是,以军部和欧阳履冰的实力联合,足够逼迫政府拒绝联合声明。最终,拒绝联合声明,能让他成为军部的绝对权威。况且……他和欧阳北辰毕竟有四年的同窗之谊,当年他们一起在邮轮上立下盟誓,要为民族自强而携手奋斗,建立世界上一流的海军,抵抗外侮于国门之外。谁能料到后来一人进了陆军部,一人在江南发展实业,都没有做当年的本行。这几年来因为南北对峙,他们的联系越来越少,隔阂渐生,现在正是大好的机会,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欧阳北辰该是信得过他的,不然也不会在他去威海前来鼓励他,这样的联盟,绝对符合直隶系和江苏方面当前的利益。郁廷益听说他要结婚——电话一个接一个的过来,把这样那样的不妥罗列了一大通,他当然听得出来,那不止是郁廷益一个人的意思,而是整个直隶系的元老们基于稳妥考虑的共同要求,尤其是他的嫡系,更是视欧阳北辰为他政治路途上最大的潜在对手,越早干掉越好!和江苏方面联姻?那不仅是养虎为患,还是引狼入室!他不愿意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只是简单陈述了一下利害关系,郁廷益当然不肯相信这是他要结婚的全部理由,临挂电话时还嘀咕了一句:“勉强也算是一个美人,可是……”梅季知道诸位叔叔伯伯的意思,他们都当他是鬼迷了心窍了,不然怎么才见了一面,就急急的要定下婚约?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兵行险招,稍有不慎就会满盘皆输,可现在的时局已经不容许他忍耐,继续韬光养晦只会坐失良机——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只能靠自己,他不能放任自己随波逐流,更不能放任政府一味的对外妥协!我真的鬼迷了心窍吗?他毫不犹豫的给了自己一个否定的答复,即便这只是一场政治婚姻,欧阳雨也该得到她所应得的,梅季如此想。他眯着眼审视着欧阳雨——如果欧阳雨真如她自己所说,和家庭脱离了关系,那么和他联姻,是不是……也会让欧阳履冰对她另眼相待?这样一点点资本,他自信还是有的,看得出来,欧阳雨每每提及南京便落寞萧索,想必……她其实也很想家的吧?欧阳雨正紧拧着眉——她是想正经的和他探讨扭转局势的可能,他却总是用这种似是而非真真假假的花言巧语来敷衍她:“梅总长是如今政府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不以民族利益为念,只顾着在这里把学生玩弄于股掌之中——难道梅总长觉得,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吗?”她甩下这句话便抬脚往外走,等梅季讶然过后放下高脚杯时,她已经扭开门把手,却还是慢了一步,被梅季死死拽住手腕:“欧阳小姐被捕前的豪言壮语,何其慷慨激昂!可如今真要欧阳小姐在婚姻自由和民族大义之间选择的时候,欧阳小姐却这样恼羞成怒——难道欧阳小姐之前那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还有什么虽九死其犹未悔的话,都是骗人的吗?”欧阳雨想挣脱她,“当然不是”四个字到了嘴边,却被他犀利的目光给逼退,她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开玩笑,而是真的——在和她谈论联姻,以及当前的政治局势,她只得按下恼怒:“梅总长说能够扭转局势的话,可能作准?学生凭什么相信,梅总长可以让政府放弃和七国的联合声明?”梅季的双眸透着自信的光彩,她想相信他,却又不敢完全放心:“梅总长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她努力的放下自己的傲气:“学生愚钝,还请梅总长指教。”梅季听她的口气,知道她的态度已经软化下来,方才调笑的面孔又回了来:“现在说给你听,你只觉得事情容易办得很——你别问我怎么办成这事,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快改掉你这坏习惯,别一口一个总长的,教了你多少次,怎么就是学不会呢?”欧阳雨懊恼起来,她怎么就碰上这样一个难缠的角色?她心底挣扎了许久,即便被父亲赶出了家门,她总带着欧阳这个姓氏,任她要嫁给谁,别人娶的都不止是她,还有她背后的门楣。例如眼前这个人,他会见她,因为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他要娶她,还是因为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哦,准确地说,是江苏督军的女儿。她脸上浮现悲哀的神色,这四年来她的所有努力,到头来只是更凸现她命运的可悲。如果可以选择,她也并不愿意生为欧阳履冰的女儿——因为顶着这个虚名,她得到了欧阳北辰的关爱;因为她是欧阳履冰的女儿,父亲在她和儿子之间,终于选择了儿子;因为她是欧阳北辰的妹妹,她不能堂堂正正的和欧阳北辰去参加政要名流的宴会、新式学堂的剪彩,只能作为一只金丝雀,被他豢养在紫金山上的雨庐里。记忆中欧阳北辰坚定而沉着的声音在她耳边,轻轻拨动着她的心弦:“小雨,请你相信我”,他眼中总有着太多的沉重,让她分辨不清,他从不为他所做的事情做任何的辩解,即便她生气了,他也不会说几句好听的话儿来哄她,只会咬着牙站在一旁,皱着眉苦恼的看着她,她一看到他那副模样就要心软……她脸上浮现出的哀伤,是在梅季意料之外的,那一丝轻佻的笑容顿时在他的唇角凝结成冰:“欧阳小姐已经心有所属?”他语气中微不可查的戾气将她从对往事的沉湎中惊醒——她不能让自己成为欧阳北辰事业上的阻碍,梅季既然提出要联姻,江苏方面必然也是有利可图的,欧阳北辰总是劝她再等等,等等,再等等,等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她走得越远,越觉得自己并不明白欧阳北辰——他爱她吗?大约是的吧……不然他也无须为她张罗前张罗后的做那么多事情,可是……时至今日,她已清清楚楚的知道,她和欧阳北辰,注定没有未来,除非她甘愿毁掉欧阳北辰的前途——欧阳北辰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和她远走高飞,是因为……不愿意放弃来之不易的一切吗?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很多次,却没有一次敢对欧阳北辰问出口,她闭上眼不愿再想下去了,是也好,不是也好,就让她亲手斩断这孽缘,为他们的纠缠画上一个句点吧……“梅总长可愿与学生击掌为誓?”她猛地睁开眼,陡然绽放的坚定让梅季有一刹那的失神,他松开她的手,微微举起右手。“只要梅总长能阻止政府与七国的联合声明,学生……听凭梅总长处置。”欧阳雨也伸出手,她犹疑了一下,无法说出心甘情愿嫁给梅季的话。她那种慷慨就义的眼神让梅季觉得非常刺眼,他狠狠的捏住她的手腕拽到跟前:“先举行婚礼,再谈其他!”“不行!”欧阳雨断然拒绝:“不仅要阻止联合声明——而且,政府也不能与西方诸国签订任何其他实质上的辱国条约!”梅季皱了皱眉,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和他讨价还价,猛的吸了一口气,鼻间隐隐闻到如兰似麝的浅浅香气,他眯着眼审视着眼前人,终于还是退了一步:“先举行订婚仪式,等事情落定之后再举行婚礼!”他的话里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肯退这一步,已经是给她天大的面子了。她在心底细细的盘算——先举行订婚仪式,南京那边必然马上得到消息,欧阳北辰知道她要和梅季订婚,会做何感想?要瞒住家里是不可能的,如果梅季真能在现在的局势下力挽狂澜阻止政府和七国的联合声明,那么她做出怎样的牺牲,也义无反顾;可是……如果有什么疏漏,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她知道欧阳北辰绝不愿意联合声明签订,如果真能令此事破产,届时公布她和梅季的婚约,欧阳北辰应该容易接受一些吧?事业上的得意总能冲淡一下情场上的失意吧?现在若透露出风声……她完全不敢想象,欧阳北辰会有怎样的反应,记忆中欧阳北辰就发过一回脾气,或者说……他并没有发脾气,他只是失望的看着她,不肯和她说一句话,那滋味她这一辈子也不想再尝第二次,那么……这一次……他会怎样?“我不愿同学们知道我父亲是谁……”,欧阳雨换了一种委婉的说法,希望梅季能够低调处理他们的订婚,最好只是一个简单的仪式,不要惊动报馆,不要公开她的身份。梅季爽快的答应了——他本来就没准备打算公开她的身份,相反地,这消息被封锁起来才是对他最有利的,欧阳雨对他的反应感到很吃惊,他坚定的目光似是要让她安心:“你不愿让人知道,我就不让人知道。”啪!啪!啪!他们击掌为誓。她觉得自己像是打完了一场艰难的战争一般,全身都虚脱了,如果不是梅季紧紧的拽住她的手,只怕她都要跌下去了。她靠着门努力的撑住自己的身子,挤出一丝笑容:“好,学生一切都听梅总长的安排。”当晚欧阳雨被安排在雨庐歇下,和梅季的书房遥遥相对,一条走廊的首尾两端,月光透过浅色的窗纱,在床上映出浅淡的光,她只看得到阴冷——她就这样决定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到现在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她这样轻易的……就和一个才见了几次面的人订下婚约?她对梅季的了解并不算多,所知的不过是以前从报上看来的一些事情,知道他是前陆军总长的四公子,知道威海一役后他是如日中天的政坛新星,可她从来也没将自己和这个人联系起来过,更不曾想过,他会成为她的夫婿——头一天他还是她抗争抵制的对象,虽然那时他代表的是那个软弱无能的政府。他真的有能力阻止政府和七国发布联合声明吗?她希望他能,尽管她要为此牺牲自己的婚姻自由,虽然她从来就不曾有过这个自由。思前想后的衡量了一下当前的形势,陆军总长——政府多多少少是忌惮的,他所言非虚也说不定?她想起和她一起被抓进军部监狱的那些同学,既然梅季信誓旦旦的表示能让政府和七国的联合声明泡汤,那么……那些同学应当也不至于有性命之虞吧?胡畔因为她被梅季的车撞了,冲上去就给了梅季一拳,被警察局长抓去了,她试图交涉未果,结果自己也来了个二进宫——如果梅季肯放学生出去的话,应该不会专门为难胡畔,他看起来并不是那么没有度量的人,这样想了想,她心里才稍微放心了一点。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寂静的夜里传来客厅里西洋钟整点报时的音乐——卧房离客厅有一段距离,可在这样寂静的夜里,那声音仍是一声一声清晰的传了过来。她越发的睡不着,这里,另一个雨庐,总让她不由自主的回想起那个她在南京居住了一年的地方,紫金山上的雨庐,梅季为什么会和欧阳北辰建造一个近乎一模一样的宅邸,为什么梅季住的地方会叫雨庐,为什么……太多的疑问她都没法解答,被她埋藏在最深处的回忆,一波一波席卷而来,紫金山上的雨庐,紫金山上的雨庐……那时她也常常睡不着觉,终日惶惶不安,孤独和恐惧时时笼罩着她,她总会在这样的夜里,披着睡袍,如孤魂野鬼一样的游荡,欧阳北辰偶尔回来看她,夜里的月亮,格外的孤清,照着花园里惨白惨白的栀子花,花香缭绕在她的周围,她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哪一天眼前的一切会如梦幻泡影一般消逝,每每这样的时候,只有欧阳北辰能够安慰她:“小雨,你相信我,我会保护你……决不让再你受到任何人的伤害……”金陵雨·北平梅 正文 第七章 冲冠一怒章节字数:5007 更新时间:08-12-04 16:11第七章冲冠一怒她终究离开了那个雨庐,紫金山上城堡一样的雨庐,却改不了在夜里的雨庐夜游的习惯,从卧房到客厅的走廊里黑漆漆的,她也不伸手去扶着墙识路,只是往外走,这里的路和南京她的雨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她走了几百遍的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走了两步,她突然害怕起来,另一波梦魇般的回忆如潮水涌来——她需要一个温暖的怀抱,她需要欧阳北辰,不管她多少次的告诫自己,她和欧阳北辰是不可能有未来的,以前她向欧阳北辰提出的要求是多么的幼稚可笑,在这四年中她早已明白,然而此时此刻,她仍遏制不住的思念他——远处似乎有灯,她觉着迫切的需要光亮,于是急步往有光的地方去。拐弯的时候撞到客厅里一人高的花瓶,她撞得急,只听到瓷器跌碎时清脆的声音,跟弹琴一般,前几天梅季的车子撞到她的地方又隐隐作痛——她这才醒悟过来,这里是北平,这里是梅季的府邸,这里——不是她紫金山上的雨庐。死寂的夜里,这噼里啪啦的声音显得格外的脆,她扶住了墙——幸好她并没有跌到碎片上去,远处有灯的房间的门开了,原来梅季还在书房,并没有歇息。“对不起,我……”,她脸色苍白,不知该如何解释她在凌晨两点穿着睡袍在客厅里游荡的行为——那睡袍还是他让人送过去的,一看便知是男式的。梅季急匆匆的跑过来,伸手在墙上摸索了一阵,客厅的灯也开了,昏昏黄黄的,不甚明亮,却给了她温暖,她想要为自己的鲁莽行为道歉,梅季却走过来,关切的扶着她在沙发上坐下:“这花瓶放的不是地方,我老早就说我这里用不着这些东西,妈不听,非让人送过来——幸好没伤着你,明天一早我就让人都撤掉。”“睡不着?有心事?”梅季坐在她身侧,维持着一个较近而又不至于唐突的距离,此时的欧阳雨看起来惊惶不安,大异于白天的表现。欧阳雨按着眉心让自己稳下心神来:“没有,只是……有些不习惯。”梅季轻轻一笑,努力的让她放松心情:“难道——军部的监狱也会让人习惯吗?”她愣了一下也笑起来,稍稍消去方才的紧张,这样的夜,这样的雨庐,让她几乎要压抑而死,她猛烈的摇摇头,想找一件别的事情来驱散这些不该涌现的回忆:“不……我……和我一起被抓起来的那些同学,梅……复……复卿……你能不能高抬贵手,释放他们?”梅季笑了笑,她到底还是个单纯的学生,一腔热血,不过比别人略聪明些:“事情总有个轻重缓急,总要等安排布置周密了,如果政府拒绝七国的联合声明,届时释放你那些同学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事了,你知道的,我并没有把他们怎样的打算。”欧阳雨点点头,微有些不好意思:“我知我急了点,你……这么晚也没有休息吗?”梅季耸耸肩:“离八方会谈的日子已经很近了,政府那边固然要设法施压,代表团的态度,也是值得考虑的。”逼迫代总统放弃即将到手的利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并不是他今天和欧阳雨订了婚,明天联合声明就能打了水漂。联姻只是一个开始。暗中要进行的操作,没有一件是容易办成的,他需要游说无数的军中大佬,对代总统施加一些不软不硬的压力,对各位与会代表的暗示要做的恰到好处——少了别人不会在意,多了又像是虚张声势……欧阳雨侧过头,发现梅季还紧皱着眉,脸上的凝重之色,和白天变着法调笑她时截然不同,她隐约的觉察到,梅季也是不愿政府对外的妥协的,自己竟然对此生出些许歉意——她觉得自己原本不是这样的人,只是进了雨庐,才反常起来——大门外的雨庐二字实在是太过刺眼了,而室内的构造则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在南京曾经有过的回忆——这里和南京一样,那里和南京不一样……“这几天你先住在这边吧,军部这边口风一向都紧,你无须担些不必要的心,等事情过了,我再让人替你回学校办手续。”“办手续?”欧阳雨惊讶的叫出声来,她马上就醒悟到,梅季的意思,自然是要她办休学的手续了——陆军总长的夫人,怎么能抛头露面的在大学堂里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