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三观卖血记-9

地主,你们妈站在那里也就是装装样子,你们妈是陪斗,什么叫陪斗?陪斗就是味精,什么菜都能放,什么菜放了味精以后都吃起来可口。”后来、他们让许玉兰搬着一把凳子,到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去站着。许玉兰就站在了凳子上,胸前还挂着一块木板,木板是他们做的,上面写着妓女许玉兰。他们把许玉兰带到那里,看着许玉兰把木板挂到胸前,站到凳子上以后,他们就走开了,然后又把许玉兰忘掉了。许玉兰在那里一站就是一天,左筹右等不见他们口来,一直到天黑了,街上的人也少了,许宝兰心想他们是不是把她忘掉了?然后,许玉兰才搬着凳子,提着木板回到家里。许玉兰在街上常常一站就是一天,站累了就自己下来在凳子上坐一会,用手捶捶自已的两条腿,揉揉自己的两只脚,休息得差不多了,再站到凳子上去。许玉兰经常站着的地方,离厕所很远,有时候许玉兰要上厕所了,就胸前挂着那块木板走过两条街道,到米店旁边的厕所去。街上的人都看着她双手扶着胸前的木板,贴着墙壁低着头走过去,走到厕所门前,她就把那块木板取下来,放在外面,上完而所她重新将木板挂到胸前,走回到站着的地方。许玉兰站在凳子上,就和站在批斗会的台上一样,都要低着头,低着头才是一副认罪的模样。许玉兰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久了。就会酸疼,有时候她就会看看街上走来走会的人,她看到谁也没有注意她,虽然很多人走过时看了她一眼,可是很少有人会看她两眼,许玉兰心里觉得踏实了很多,她对许三观说:我站在街上,其实和一根电线杆立在那里一样……”她说:“许三观,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什么罪都受过了,我都成这样子了,再往下也没什么了,再往下就是死了,死就死吧,我一点都不怕一有时候就是想想你,想想三个儿子,心里才会怕起来,要是没有你们,我真是什么都不怕了。”说到三个儿子,许玉兰掉出了眼泪,她说:“一乐和二乐不理我,他们不和我说话,我叫他们,他们装着没有听到,只有三乐还和我说话,还叫我一声妈。我在外面受这么多罪,回到家里只有你对我好,我脚站肿了,你倒热水给烫脚;我回来晚了,你怕饭菜凉了,就焐在被窝里;我的在街上,送饭送水的也是你。许三观,你只要对我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许玉兰在街上一站,常常是一天,许三观就要给她送饭送水,许三观先是要一乐去送,一乐不愿意,一乐说:“爹,你让二乐去送。”许三观就把二乐叫过来,对他说:“二乐,我们都吃过饭了,可是你妈还没有吃,你把饭送去给你妈吃。”二乐摇摇头说:“爹,你让三乐去送。”许三观发火了,他说:“我要一乐去送,一乐推给二乐,二乐又推给三乐,三乐这小崽子放下饭碗就跑得没有了踪影。要吃饭了,要穿衣服了,要花钱了,我就有三个儿子;要给你们妈送饭了,我就一个儿子都没有了。”二乐对许三观说:“爹,我现在不敢出门,我一出门,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两元钱一夜,叫得我头都抬不起来。”一乐说:“我倒是不怕他们叫我两元钱一夜,他们叫我、我也叫时他们两元钱一夜,我叫得比他们还响,我也不怕和他们打架,他们人多我就跑,跑回家拿一把菜刀再出去,我对他们说:‘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方铁匠的儿子。’我手里有莱刀,就轮到他他跑了。我是不愿意出门,不愿意上街,不是不敢出门……”许三观对他们说:“不敢出门的应该是我,我上街就有向高我扔小石子,吐唾沫,还有人要我站住脚,要我在大街上揭发你们妈,这事要是你遇上了,你们可以说不知道,我可敢说不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怕什么?你们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你们都清清白白。你们着看三乐,三乐这小忠于还不是天天出去,每天都玩得好好的回来。可是今天这小崽子太过分了,都是下午了,他还没回来来……”三乐回来了,许三观把他叫过来,问他:“你去哪里了?你吃了早饭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回来,你去哪里了?你和谁一起去玩了?”三乐说:“我去的地方大多,我想不起来了。我没和别人玩,我就一个人,我自己和自己玩。”三乐愿意给许玉兰去送饭,可是许三观对他不放心,许三观只好自己给许玉兰送饭。他把饭放在一只小铝锅里来到大街上,很远就看到许玉兰站在凳子上,低着头,胸前挂和那块木板,头发长出来一些了,从远处看过去像小男孩的头。许玉兰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她的脊背弯得就像大字报上经常有的问号一样,两只手垂在那里,由于脊背和头一样高了,她的手都垂到膝盖上。许三观看着许玉兰这副模样,走过去时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他走到许玉兰面前,对她说:“我来了。”许玉兰低着的头转过来看到了许三观,许三观把手里的铝锅抬了抬,说:“我把饭给你送来了。”许玉兰就从凳子上下来,然后坐在了凳子上,她把胸前的木板摆好了,接过许三观手里的铝锅,把锅盖揭开放到身边的凳子上,她看到锅里全是米饭,一点菜都没有,她也不说什么,用勺子吃了一口饭,她眼睛看着自己踩在地上的脚,嚼着米饭,许三观就在她身边站着,看着她没有声音地吃饭,看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看大街上走过来和走过去的人。有几个人看到许玉兰坐在凳子上吃饭,就走过来往许玉兰手上的锅里看了看,同许三观:、“你给地吃些什么?”许三观赶紧把许玉兰手上的锅拿过来给他们看,对他们说:、你们看,锅里只有米饭、没有菜;你们看清楚了,我没有给她吃菜。”他们点点头说:“我们看见了,锅里没有菜。”有一个人问:“你为什么不给她在锅里放些菜?全是米饭,吃起来又淡又没有味道。”许三观说:“我不能给他吃好的。”“我要是给她吃好物的,”许三观指着许玉兰说,“我就是包庇她了,我让好吃米饭不吃菜,也是在批斗她……”许三观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许玉兰一直低着头,饭含在嘴里也不敢嚼了,等他们走开去,走远了,许玉兰欢重新咀嚼起来,看到四周没有人了,许三观就轻声对她:“我把菜藏在米饭下面,现在没有人,你快吃叫口菜。”许玉兰用勺子从米饭上面挖下去,看到下面藏了很多肉,许三观为她做了红烧肉,她就往嘴里放了一块红烧肉。低着头继续咀嚼,许三观轻声说:“这是我偷偷给你做的,儿子们都不知道。”许玉兰点点头,的又吃了几口米饭,然她盖上锅盖,对许三观说:“我不吃了。”许三观说:“你才吃了一块肉,你把肉都吃了。”许玉兰摇摇头说:“给一乐他们吃,你拿回去给一乐他们吃。”然后许玉兰伸手去捶自己的两条腿,她说:“我的腿都站麻了。”看着许玉兰这副样子,许三观都快出来了,他说:“有一句老话说得对,叫见多识广,这一年让我长了十岁,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到了今天还不知道那张大字报是谁写的,你平日里心直口快,得罪了人你都不知道,往后你可要少说话了,古人说言多必失……”许玉兰听了这话,触景生情,她说:“我和何小勇就是这么一点事,他们就把我弄戍了这样。你和林芬芳也有事,就没有人来批斗。”“许三观听到许玉兰这么说,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多看四周,一看没人,他才放心下来、他说:“这话你不能说,这活你对谁都不能说……”许玉兰说:“我不会说的。”许三观说:“你已经在水里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想着救你,我要是也被拉到水里,就没人救你了。”许三观经常在中午的时候,端着那口小铝锅走出家门,熟悉许三观的人都知道他是给许玉兰去送饭,他们说:“许三观,送饭啦。”这一天,有一个人拦住了许三观,对他说:“你是不是叫许三观:你是不是给那个叫许玉兰的送饭去?我问你,你们家里开过批斗会了吗?就是批斗许玉。”许三观将铝锅抱在怀里,点着头,赔着笑脸说:“城里很多地方都批斗过许玉兰了。”然后他数着手指对那个人说:“工厂里批斗过,学校里批斗过,大街上也批斗过,就是广场上都批斗过五次……”那个人说:“家里也要批斗。”许三观不认识这个人,看到他的胳膊上也没有“别人都盯着我们呢,都开口问我了,在家里也要开你的批斗会,不开不行了。”那时候许玉兰已经从街上回到了家里,她正把那块写着“妓女许玉兰”的木板取下来,放到门后,又把凳子搬到桌旁,她听到许三观这样对她说,她头都没抬,拿起抹布去擦被踩过的凳子,许玉兰边擦边说;“那就开吧。”这天傍晚,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过来,对他们说:“今天,我们家里要开一个批斗会,批斗谁呢?就是批斗许玉兰。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叫她许玉兰,别叫她她,因为这是批斗会,开完了批斗会,你们才可以叫她妈。”“许三观让三个儿子坐成一排,他自己坐在他们面前,许玉兰站在他身边,他给许玉兰也准备了一只凳子。他们四个人都坐着,只有许玉兰站在那里,许玉兰低着头,就像是站在大街上一样。许三观对儿子们说:“今天批斗许玉兰,许玉兰应该是站着的,考虑到许玉兰在街上站了一天了,她的脚站肿了,腿也站麻了,是不是可以让她坐在凳子上,同意的举起手来。”许三观说着自己举起了手,三乐也紧跟着举起了手,二乐和一乐互相看了看,也举起手来。许三观就对许玉兰说:“你可以坐下了。”许玉兰坐在了凳子上,许三观指着三个儿子说:“你们三个人都要发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谁都要说两句,别人问起来,我就可以说都发言了,我也可以理直气壮。一乐,你先说两句。”一乐扭过头去看二乐,他说:二乐,你先说。二乐看看许玉兰,又看看许三观,最后他会看三乐,他说:“让三乐先说。”三乐半张着嘴,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对许三观说:“我不知道说什么。”许三观看看三乐说:“我想你也说不出个什么来。”“然后他咳嗽了两声:“我先说两句吧。他们说许玉兰是个妓女,说许玉兰天天晚上接客,两元钱一夜,你们想想,是谁天天晚上和许玉兰睡在一张床上?许三观说完以后将一乐,二乐,三乐挨个看过来,三个儿子也都看着他,这时三乐说。“是你,你天天晚上和妈睡在一张床上。”“对。”许三观说,“就是我,许玉兰晚上接的客就是我,我能算是客吗。”许三观看到三乐点了点头,又看到二乐也点了点头,只有一乐没有点头,他就指着二乐和三乐说:“我没让你们点头,我是要你们摇头,你们这两个笨蛋,我能算是客吗?我当年娶许玉兰花了不少钱,我雇了六个人敲锣打鼓,还有四个抬轿子,摆了三桌酒席,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了,我和许玉兰是明媒正娶。所以我不是什么客,所以许玉兰也不是妓女。不过,许玉兰确实犯了生活错误,就是何小勇……”许三观说着看了看一乐,继续说:“许玉兰和何小勇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今天要批斗的就是这件事……”许三观转过脸去看许玉兰:“许玉兰,你就把这事向三个儿子交待清楚。”许玉兰低着头坐在那里,她轻声说:“这事我怎么对儿子说,我怎么说得出口呢?”许三观说:“你不要把他们当成儿子,你要把他们当成批斗你的革命群众,”许玉兰抬头看看三个儿子,一乐坐在那里低着头,只有二乐和三乐看着她,他又会看许三观,许三观说:“你就说吧。”“是我前世造的孽,”许玉兰伸手去擦眼泪了,她说,“我今世才得报应,我前世肯定是得罪了何小勇,他今世才来报复我,他死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我还要在世上没完没了地受罪……”许三观说:“这些话你就别说了。”许玉兰点点头,她抬起双手擦了一会眼泪。继续说:“其实我和何小勇也就是一次,没想到一次就怀上了一乐……”这时候一乐突然说:“你别说我,要说就说你自己。”许玉兰抬头看了看一乐,一乐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他不看许玉兰,许玉兰眼泪又出来了,她流着眼泪说:“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我让你们都没脸做人了,可这事也不能怪我,是何小勇,是那个何小勇,趁着我爹去上厕所了卫把我压在了墙上,我推他,我对他说我已经是许三观的女人了,他还是把我压在墙上,我是使劲地推他、他力气比我大,我推不开他,我想喊叫,他捏住了我的奶子,我就叫不出来了,我人就软了……”许三观看到二乐和三乐这时候听得眼睛都睁圆了,一乐低着头,两只脚在地上使劲地划来划去,许玉兰还在往下说:“他就把我拖到床上,解开我的衣服,还脱我的裤子,我那时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把我一条腿从裤管里拉出来,另一条腿他没管,他又把自己的裤子褪到屁股下面……”许三观这时叫道:“你别说啦,你没看到二乐和三乐听得眼珠子都要出来了,你这是在放毒,你这是在毒害下一代……”许玉兰说:“是你让我说的……”“我没让你说这些。”许三观说着伸手指着许玉兰,对二乐和三乐吼道:“这是你们的妈,你们还听得下去,”二乐使劲摇头,他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是三乐在听。”三乐说:“我也什么都没听到。”“算啦。”许三观说,”许玉兰就交待到这里,现在轮到你们发言了,一乐,你先说。”一乐这时候抬起头来,他对许三观说:“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最恨的就是何小勇,第二恨的就是她……”一乐伸手指着许玉兰,“我恨何小是他当初不认我,我恨她是她让我做人抬不起头来……”许三观摆摆手,让一乐不要说了,然后他看着二乐:“二乐,轮到你说了。”二乐伸手搔着头发,对许玉兰说:“何小勇把你压在墙上,你为什么不咬他,你推不开他可以咬他:,你说你没有力气了,咬他的力气总还有吧……”“二乐!”许三观吼叫了一声。把二乐吓得哆嗦了几下,许三观指着二乐的鼻子说:你刚才还说什么都役听到,你没听到还说什么?你没听到就什么都别说,三乐,你来说。”三乐看看二乐,二乐缩着脖子,正惊恐不安地看着许三观。三乐又看看许三观,许三观一脸的怒气,三乐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他半张着嘴,嘴唇一动一动的,就是没有声音。许三观就挥挥子说道:“算啦,你就别说了,我想你这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今天的批斗会就到这里了……”这时一乐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许三观很不高兴地看着一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一乐说:“我刚才说到我最恨的,我还有最爱的,我最爱的当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第二爱的……”一乐看着许三观说:“就是你。”许三观听到一乐这么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乐,看了一会;他眼泪流出来了,他对许玉兰说:“谁说一乐不是我的亲生儿子?”许三观抬起右手去擦眼泪;擦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左手,两只手一起擦起了眼泪,然后他温和地着着三个儿子,对他们说:我也犯过生活错误,我和林芬芳,就是那个林大胖子……”许玉兰说:“许三观,你说这些干什么?”“我要说。”许三观向许玉兰摆摆手,“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林芬芳摔断了腿,就去看她,她的男人不在家,就和她两个人,我问她哪条腿断了,她说右腿,我就去摸摸她的右腿,问她疼不疼。我先摸小腿,又摸了她的大腿,最后摸到她大腿根……”“许三观。”这时许玉兰叫了起来,她说:“你不能再往下说了,你再说就是在毒害他们了。”许三观点点头,然后他去看个儿子,三个儿子这时候都低着头,看着地下,许三观继续说:“我和林芬芳只有一次,你们妈和何小勇也只有一次。我今天说这些,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其实我和你们妈一样,都犯过生活错误。你们不要恨她……”许三观指指许玉兰,“你们要恨她的话,你们也应该恨我,我和她是一路货色。”许玉兰摇摇头,对儿子们说:“他和我不一样,是我伤了他的心,他才去和那个林芬芳……”许三观摇着头说:“其实都一样。”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你和我不一样,要是没有我和何小勇的事,你就不会去摸林芬芳的腿。”许三观这时候同意许玉兰的话了,他说:“这倒是。”可是……”他又说,“我和你还是一样的。”后来,毛主席说话了。毛主席每天都在说话,他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于是人们放下了手里的刀,手里的棍子;毛主席接着说:“要复课闹革命。”于是一乐、二乐、三乐背上去学校了,学校重新开始上课。毛主席又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于是许三观去丝厂上班,许玉兰每天早晨又去了炸油条了,许玉兰的头发也越来越长,终于能够遮住耳朵了。又过去了一些日子,毛主席来到天安门城楼上,他举起右手向西一挥,对千百万的学生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于是一乐背上了铺盖卷,带着暖瓶和脸盆走在一支队伍的后面,这支队伍走在一面红旗的后面,走在队伍里的人都和一乐一样年轻,他们唱着歌,高高兴兴地走上了汽车,走上了轮船,向父母的眼泪挥手告别后,他们就会农村插队落户了。一乐去了农村以后、经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发呆地看着田野,与一乐一起来到农村的同学。见到他这么一副样子,就问他:“许一乐,你在干什么?”一乐说:“我在想我的爹妈。”这话传到许三观和许玉兰耳中,许三观和许玉兰都哭。这时候二乐中学也已经毕业,二乐也背上了捕盖卷,也带着暖瓶和脸盆,也跟在一面红旗的后面,也要去农村插队落户了。“许玉兰就对二乐说:“二乐,你到了农村,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时,你就坐到山坡上,想想你爹,想想我……”这一天,毛主席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说:身边只留一个。于是三乐留在了父母身边,三乐十八岁时,中学毕业进了城里的机械厂。 许三观卖血记第二十六章几年以后的一天,一乐从乡下回到城里,他骨瘦如柴,脸色灰黄,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篮子,篮子里放着几棵青菜,这是他带给父母的礼物,他已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所以当他敲开家门时,许三观和许玉兰把他看了一会,然后才确认是儿子回来了。一乐憔悴的模样让他们吃惊,因为在半年前,一乐离家回到乡下时,还不是这样,虽然那时已经又黑又瘦了,可是精神不错,走时还把家里一只能放一百斤大米的缸背在身后,他弯着腰走去时脚步咚咚直响。他在乡下没有米缸,他说把米放在一只纸盒子里,潮湿的气候使盒底都烂了,米放不了多久就会发黄变绿。现在一乐又回来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一乐会不会是病了?他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吃得也很少,他的后背整天都弯着……”许玉兰就去摸一乐的额头,一乐没有发烧,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他没有病,有病的话会发烧的,他是不想回到乡下去,乡下太苦了,就让他在城里多住些日子,让他多休息几天,把身体多养几天,他就会好起来的。”一乐在柏里佐了十天,白天的时候他总是些在窗前,两条胳膊搁在窗台上,头搁在胳膊上,眼睛看着外面的那一条巷子。他经常看着的是巷子的墙壁,墙壁已经有有十年的岁月了、砖缝里都长出了青草,伸向他,在风里摇动着,有时候会有见个邻居的女人,站到一乐的窗下,叽叽喳喳说很多话,听到有趣的地方,一乐就会微微笑起来,他的胳膊也会跟着变焕一下位置。那时三乐已经在机械厂当工人了,他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有一张床,五个人住一间屋子,三乐更愿意住在厂里,和年龄相仿的人住在一起,他觉得很快乐。知道一乐回来了,三乐每天吃过晚饭以后,就到家里来坐一会。三乐来的时候,一乐总是躺在床上,三乐就对一乐说:“一乐,别人是越睡越胖,只有你越睡越瘦了。”三乐回到家里的时候,一乐看上去才有些生气,他会微笑着和三乐说很多话,有几次两个人还一起出去走了走。三乐离开后,一乐又躺到了床上,或者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像是瘫在了那里。许玉兰看着一乐在家里住了一天又一天,也不说什么时候回到乡下去,就对他说:“一乐,你什么时候回去?你在家里住了十天了。”一乐说:“我现在没有力气,我回到乡下也没有用,我没有力气下地干活。让我在家里再住些日子吧?”“许玉兰说:“一乐,不是我要赶你回去。一乐,想想,和你一起下乡的人里面,有好几个已经抽调上来了,已经回城了,三乐他们厂里就有四个人是从乡下回来的。你在乡下要好好干活,呆讨好你们的生产队长,争取早一些日子回城来。”许三观同意许玉兰的话,他说:“你妈说得对,我们不是要赶你回去,你就是在家里住上一辈子,我们都不会赶你走的。现在你还是应该在乡下好好干活,你要是在家里住久了,你们生产队的人就会说你的闲话,你们的队长就不会让你抽调上来了,一乐,你回去吧,你再苦上一年、两年的,争取到一个回城的机会,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了”一乐摇摇头,他说:“我实在是没有力气,我回去以后也没法好好干活……”许三观说:“力气这东西,和钱不一样,钱是越用越少,力气是越用越多。你在家里整天躺着坐着,力气当然越来越少了,你回到乡下,天天干活,天天出汗,力气就会回来了,就会越来越多……”一乐还是摇摇头,“我已经半年没有回来过了,这半年里二乐回来这两次,我一次都没有,你们就再让我住些日子……”“不行,”许玉兰说,“你明天就回去。”一乐在家里住了十天,又要回到乡下去了,这一天早晨,许玉兰炸完油条回来时,也给一乐带了两根油条,她对一乐说:“快趁热吃了,吃了你就走。”一乐坐在窗前有气无力看了看油条,摇摇头说:“我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吃,我没有胃口。”然后他站起来,把两件带来的叠好了,放进一个破旧的书包里,他背起书包对许玉兰和许三观说:“我回去了。”许三观说:“你把油条吃了再走。”一乐摇摇头说:“我一点都不想吃东西。”许玉兰说:“不吃可不行,你还要走很多跟呢。”说完,许玉兰让一乐等一会儿,她去煮了两个鸡蛋,又用手绢将鸡蛋包起来,放到一乐手里,对他说:“一乐,你拿着,饿了想吃了,你就吃。”一乐将鸡蛋捧在手里,走出门去,许三观和许玉兰走到门口看着他走去。许三观看到一乐低着头,走得很慢,很小心,他差不多是贴着墙壁往前走,他瘦上去显得空空荡荡,好像衣服里面没有身体。一乐走到那根电线杆时,许三观看到他抬起左手擦了擦眼睛,许三观知道他哭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我去送送一乐。”许三观追上去,看到一乐真是在流眼泪,就对他说:“我和你妈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就指望你在乡下好好干,能早一天抽调回城。”一乐看到许三观走在了自己身边,就不再擦眼泪,他将快要滑下肩膀的书包背带往里挪了挪,他说:“我知道。”他们两个人一起往前走去,接下去都没有说话,许三观走得快,所以走上几步就要站住脚,等一乐跟上他了,再往前走。他们走到医院大门前时,许三观对一乐说:“一乐,你等我一会儿。”说完,许三观进了医院。一乐在医院外面站了一会儿,看到许三观还没有出来,他就在一堆乱砖上坐下,他抱着书包坐在那里,手里还捧着那两个鸡蛋。这时候他有点想吃东西了,就拿出来一个鸡蛋,在一地砖上轻轻敲了几下,接着剥开蛋壳,将鸡蛋放进了嘴里,他眼睛看着医院的大门,嘴里慢慢地咀嚼,他吃得很慢,当他吃完一个鸡蛋,许三观还没有出来,他就不再去看医院的大门,他把书包放在膝盖上,又把胳膊放到书包上,然后脑袋靠在胳膊上。这么过了一会儿,许三观出来了,他对一乐说:“我们走。”他们一直往前走,走到了轮船码头,许三观让一乐在候船室里坐下,他买了船票以后,坐在一乐身边,这时离开船还有半个小时,候船室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挑着担子的农民,他们都是天没亮就出来卖菜,或者卖别的什么,现在卖完了,他们准备回家了。他们将空担子叠在一起,手里抱着扁担,抽着劣质的香烟,坐在那里笑眯眯地说着话。许三观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了三十元钱,塞到一乐手里,说:“拿着。”一乐看到许三观给他这么多钱,吃了一惊,他说:“爹,给我这么多钱?”许三观说:“快收起来,藏好了。”一乐又看了看钱,他说:“爹,我就拿十元吧。”许三观说:“你都拿着,这是我刚才卖血挣来的,你都拿看,这里面还有二乐的,二乐离我们远,离你近,们去你那里时,你就给他十元、十五元的,你对二乐说不要乱花钱。我门离你们远,平日里也照顾不到你们,你们兄弟要互相照顾。”一乐点点头,把钱收了起来,,许三观继续说:“这钱不要乱花,要节省着用。觉得人累了,不想吃东面了,就花这钱去买些好吃的,补补身体。还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买两盒烟,买一瓶酒,去送给你们的生产队长,到时候就的让你们早些口子抽调回城。知道吗?这钱不要乱花,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时候一乐要上船了,许三观就站起来,一直把一乐送到剪票口,又看着他上船,然后又对一乐喊道:“一乐,记住我的话,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一乐回过头来,对许三观点点头,接着低下头进了船舱。许三观仍站在剪票口,直到船开走了,他才转身走出了候船室,往家里走去。一乐回到乡下,不到一个月,二乐所在生产队的的队长进城来,这位年过五十的男子满脸都是胡子,他抽烟时喜欢将烟屁股接在另一根香烟上,他在许三观家里坐了半个小时,接了三次香烟屁股,抽了四根香烟,他将第四根烟屁股在地上揿灭后,放进口袋,站起来说要走,他说他中午在别的地方吃饭,晚上再来许三观家吃饭。二乐的队长走后,许玉兰就坐到门槛上抹眼泪了,她边抹着眼泪边说:“都到月底了,家里只剩下两元钱了,两元钱怎么请人家吃饭?请人吃饭总得有鱼有肉,还要有酒有烟,两元钱只能买一斤多肉和半条鱼,我怎么办啊?巧妇难为无米之饮,没有钱我怎么请人家吃饭?这可不是别的什么人,这可是二乐的队长啊,要是这顿饭不丰盛,二乐的队长就会吃得不高兴,二乐的队长不高兴,我家二乐就要苦了,别说是抽调回城没有了指望,就是呆在生产队里也不会有好口子了。这次请的可是二乐的队长啊,请他吃了,请他喝了,还得送他一份礼物,这两元钱叫我怎么办啊?”许玉兰哭诉着转回身来,对坐在屋里许三观说:“许三观,只好求你再会卖一次血了。”许三观听完许玉兰的话,坐在那里点了点头,对她说:“你去给我打一桶井水来,我卖血之前要喝水。”许玉兰说:“杯子里有水,你喝杯子里的水。”许三观说:“杯子里的水太少了,我要喝很多。”许玉兰说:“暖瓶里也有水。”许三观说:“暖瓶里的水烫嘴,我让你去打一桶井水来,你去就是了。”许玉兰答应了一声,急忙站起来,到外面去打了一桶井水回来。许三观让她把那一桶井水放在桌子上,又让她去拿来一只碗。然后他一碗一碗地喝着桶里的水,喝到第五碗时,许玉兰担心出事了,她对许三观说:“你别喝了,你再喝会出事的。”许三观没有理睬她,又喝了两碗井水,然后他捧着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站起来以后走了两步,他又在那里站了一会,随后才走了出去。许三观来到了医院,他见到李血头,对李血头说:“我又来卖血了。”这时的李血头已经有有六十多岁了,他的头发全部白了,背也弓了,他坐在那里边抽烟边咳嗽,同时不停地往地上吐痰,穿着布鞋的两只脚就不停地在地上擦来擦去,要将地上的痰擦干净。李血头看了一会儿许三观,说道:“你前天还来卖过血。”许三观说:“我是一个月以前来卖过。”李血头笑起来,他说:“你是一个月以前来过,所以我还记得,你别看我老了,我记忆很她,什么事,不管多小的事,我只要见过,只要知道,就不会忘掉。”许三观微笑着连连点头,他说:“你的记忆真是好,我就不行,再重要的事,睡上一觉我就会忘得干干净净。”李血头听了这话,身体很高兴地往后靠了靠,他看着许三观说:“你比我小很多岁,记忆还不如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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