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钱是我从你们嘴里一点一点拘出来的,你们一点都役觉察到吧?”她又说:“这些钱平日里不能动,到了紧要关头才能拿出来。”许三观对她的做法不以为然,他说:“你这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评玉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活=辈子,谁会没病没灾?谁没有个三长两短?遇到那些倒媚的事,有准备总比没有准备好。聪明人做事都给自己留着一条退路……”“再说,我也给家里节省出了钱……”许玉兰经常说;“灾荒年景会来的,人活一生总会遇到那么几次,想躲是躲不了的。”当三乐八岁,二乐十岁,一乐十一岁的时候,整个城里都被水淹到了,最深的地方有一米多,最浅的地方也淹到了膝盖。在这一年六月里,许王观的家有七无成了池塘,水在他们家中流来流去、到了晚上睡觉的财候,还能听到波浪的声音。也工过去后,荒年就跟着来了、刚开始的时候,许三观和许玉兰还没有觉得荒年就在面前了,他们只是听说乡下的稻子大多数都烂在田里了,许三观就想到爷爷和四叔的村庄:,他心想好在爷爷和四叔都已经死了,要不他们的日子怎么过呢?他另外三个叔叔还活着,可是另外三个叔叔以前对他不好,所以他也就不去想他们了。到城里来要饭的人越来越多,许三观和许王兰这才真正觉得荒年已经来了:每天早晨打开屋门,就会看到巷子里睡着要饭的人,而且每天看到的面孔都不一样,那些面孔也是越来越瘦。“城里米店的大门有时候开着,有时候就关上了,每次关上后重新打开时,米价就往上涨了几倍。没过多人以前能买十斤米的钱,只能买两斤红薯了,丝厂停工了,因为没有蚕茧;许王兰也用不着去炸油条,因为没有面粉,没有食油。学校也不上课了,城里很多店都关了门,以前有二十来家饭店,现在只有胜利饭店还在营业。”许三观对许玉兰说:“这荒年来得真不是时候,要是早几年来,我们还会好些,就是晚几年来,我们也能过得去。偏偏这时候来了,偏偏在我们家底空了的时候来了。”“你想想,先是家里的锅和碗,米和油盐酱醋什么的被收去了、家里的灶也被他们砸了,原以为那几个大食堂能让我们吃上一辈子,没想到只吃了一年,一年以后又要吃自己了,重新起个灶要花钱,重新买锅碗瓢盆要花钱,重新买米和油盐酱醋也要花钱。这些年你一分、两分节省下来的钱就一下子花出去了。”“钱花出去了倒也不怕;只要能安安稳稳过上几年,家底自然又能积起来一些。可是这两年安稳了吗?先是一乐的事,一乐不是我儿子,我是当头挨了卡记闷棍,这些就不说了,这个一乐还给我们去闯了祸,让我赔给了方铁匠三十五元钱。这两年我过得一点都不顺心,紧接着这荒年又来了。”“好在床底下还有两缸米……”许玉兰说:“床底下的米现在不能动,厨房的米缸里还有米。从今天起,我们不能再吃干饭了,我估算过了,这灾荒还得有半年,要到明年开春以后,地里的庄稼部长出来以后,这灾荒才会过去。家里的米只够我们吃一个月,如果每天都喝稀粥的话,也只够吃四个厅多几天。剩下还有一个多月的灾荒怎么过?总不能一个多月不吃不喝,要粑这一个多月拆开了,插到那四个月里面去。趁着冬天还没有来,我们到城外去采一些野菜回来,厨房的米缸过不了几天就要空了,刚好把它腾出来放野莱,再往里面撒上盐,野菜撒上了盐就不会烂,起码四、五个月不会烂掉。家里还有一些钱,我藏在褥子底下,这钱你不知道,是我这些年买菜时节省下来的,有十九元六角七分,拿出十三元去买玉米棒子,能买一百斤回来,把玉米剥下来,自己给磨成粉,估计也有三十来斤。玉米粉混在稀粥里一起煮了吃,稀粥就会很稠,喝到肚子里也能觉得饱……”许三观对儿子们说:“我们喝了一个月的玉米稀粥了,你们脸上红润的颜色喝没了,你们身上的肉也越喝越少了,你们一无比一天无精打采,你们现在什么话都不会说了,只会说饿、饿、饿,好在你们的小命都还在。现在城里所有的人都在过苦日子,你们到邻居家去看看,再到你们的同学家里去看看,每天有玉米稀粥喝的已经是好人家了。这苦日子还得往下熬、米缸里的野菜你们都说吃腻,吃腻了也得吃,你们想吃一顿干饭,吃一顿不放玉米粉的饭,我和你们妈商量了,以后会做给你们吃伪,现在还不行,现在还得吃米缸里的野菜,喝玉米稀粥。你们说玉米稀粥也越来越稀了,这倒是真的、因为这苦日子还没有完,苦日子往下还很长,我和你们妈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先把你们的小命保住,别的就顾不上了,俗话说得好,留得膏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把命保住了,熬过了这昔日子,往下就是很长很长的好日子了。现在你们还得喝玉米稀粥、稀粥越来越稀,你们说尿一泡尿,肚子里就没有稀粥了。这话是谁说的?是一乐说的,我就知道这话是他说的,你这小崽子。你们整天都在说饿、饿、饿,你们这么小的人,一天喝下去的稀粥也不比我少,可你们整天说饿、饿、饿,为什么?就是因为你们每天还出去玩,你们一喝完粥就溜出去,我叫都叫不住,三乐这小息子今天还在外面喊叫,这时候还有谁会喊叫?这时候谁说话都是轻声细气的,谁的肚于里都在咕哆咕咚响着,本来就没吃饱,一喊叫,再一跑,喝下去的粥他妈的还会有吗?早他妈的消化干净了,从今天起,二乐,三乐、还有你,一乐、喝完粥以后都给我上床去躺着,不要动,一动就会饿,你们都给我静静地躺着,我和你们妈也上床躺着……我不能再说话了,我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刚才喝下去的稀粥一点都没有了。”许三观一家人从这天起,每天只喝两次玉米稀粥了,早晨一次,晚上一次,别的时间全家都躺在床上,不说话也不动。一说话一动,肚子里就会咕咚咕咚响起来;就会饿。不说话也不动,静静地躺在床上,就会睡着了。于是许三观一家人从白天睡到晚上,又从晚上睡到白天,一睡睡到了这一年的十二月六日……这一天晚上,许玉兰煮玉米稀粥时比往常多煮了一碗,而且玉米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她把许三观和三个儿子从床上叫起来,笑嘻嘻地告诉他们:“今天有好吃的。”许三观和一乐,二乐、三乐坐在桌前,伸长了脖子看着许玉兰端出来什么?结果许玉兰端出来的还是他们天天喝的玉米粥,先是一乐失望他说:“还是玉米粥。”二乐和三乐也跟着同样失望他说:“还是玉米粥。”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仔细看看,这玉米粥比昨天的,比前天的,比以前的可是稠了很多。”许玉兰说:“你们喝一口就知道了。”三个儿子每人喝了一口以后,都眨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许三观也喝了一口,许玉兰问他们:“知道我在粥里放了什么吗?”三个儿子都摇了摇头,然后端起碗呼呼地喝起来,许三观对他们说:“你们真是越来越笨了,连甜味道都不知道了。”这时一乐知道粥里放了什么了,他突然叫起来:“是糖,粥里放了糖。”二乐和三乐听到一乐的喊叫以后,使劲地点起了头,他们的嘴却没有离开碗~边喝边发出咯咯的笑声。许三观也哈哈笑着,把粥喝得和他们一样响亮。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今天我把留着过春节的糖拿出来了,今天的玉米粥煮得又稠又粘,还多煮了一碗给你喝,你知道是为什么?今天是你的主日。”许三观听到这里,刚好把碗里的粥喝完了,他一拍脑袋叫起来:“今天就是我妈生我的那一天。”然后他对许玉兰说:“所以你在粥里放了糖,这粥也比往常稠了很多,你还为我多煮了一碗,看在我自己生日的份上,我今天就多喝一碗了。”当许三观把碗递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晚了。一乐、二乐、三乐的三只空碗已经抢在了他的前面,朝许玉兰的胸前塞过去,他就挥挥手说:“给他们喝吧。”许玉兰说:“不能给他们喝,这一碗是专门为你煮的。”许三观:“谁喝了都一样,都会变成屎,就让他们去多屙一些屎出来。给他们喝。”然后许三观看着三个孩子重新端起碗来,把放了糖的玉米粥喝得哗啦哗啦响,他就对他们说:“喝完以后,你们每人给我叩一个头,算是给我的寿礼。”说完心里有些难受了,他说:“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完?记什么是就吃了甜的都想不起来这就是糖。”这天晚上,一家人躺在床上时,许三观对儿子们说:“我知道你们心里最想的是什么?就是吃,你们想吃米饭,想吃用油炒出来的菜,想吃鱼啊肉啊的。今天我过生日,你们都跟着享福了,连糖都吃到了,可我知道你们心里还想吃,还想吃什么?看在我过生日的份上,今天我就辛苦一下,我用嘴给你们每人炒,你们们就用耳朵听着吃了,你们别用嘴,用嘴连个屁都吃不到,都把耳朵竖起来,我马上就要炒菜了。想吃什么,你们自己点。一个一个来,先从三乐开始。三乐,你想吃什么?”三乐轻声说:“我不想再喝粥了,我想吃米饭。”“米饭有的是,”许三观说,“米饭不限制,想吃多少就有多少、我问的是你想吃什么菜?”三乐说:“我想吃肉。”“三乐想吃肉,”许三观说,“我就给三乐做一个红烧肉。肉,有肥有瘦,红烧肉的话,最好是肥瘦各一半、而且还要带上肉皮,我先把肉切成一片一片的。有手指那么粗,半个手掌那么大,我给三乐切三片……”三乐说:“爹,给我切四片肉。”“我给三乐切四片肉……”三乐又说:“爹;给我切五片肉。”许三观说:“你最多只能吃四片,你这么小一个人,五片肉会把你撑死的。我先把四片肉放到水里煮L会,煮熟就行,不能煮老了,煮熟后拿起来晾千,晾干以后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一点五香,放上一点黄酒,再放上水,就用文火慢馒地炖,炖上两个小时,水差不多炖干时,红烧肉就做成了……”许三观听到了吞口水的声音。“揭开锅盖,一股肉香是扑鼻而来,拿起筷子,夹一片放到嘴里一咬……”许三观听到吞口水的声音越来越响。“是三乐一个人在吞口水吗?我听声音这么响,一乐和二乐也在吞口水吧?许玉兰你也吞上口水了,你们听着,这道菜是专给三乐做的,只准三乐一个人吞口水,你们要是吞上口水,就是说你们在抢三乐的红烧肉吃,你们的菜在后面,先让三乐吃得心里踏实了,我再给你们做。三乐,你把耳朵竖直了……夹一片放到嘴里一咬,味道是,肥的是肥而不腻,瘦的是丝丝饱满。我为什么要用文火炖肉?就是为了让味道全部炖进去。三乐的这四片红烧肉是……三乐,你可以馒馒品尝了。接下去是二乐,二乐想吃什么?”二乐说:“我也要红烧肉,我要吃五片。”“好,我现在给二乐切上五片肉,肥瘦各一半,放到水里一煮,煮熟了拿出来晾干,再放到……”二乐说:“爹,一乐和三乐在吞口水。”“一乐,”许三观训斥道,“还没轮到你吞口水,”然后他继续说:“二乐是五片肉,放到油锅里一炸,再放上酱油,放上五香……”二乐说:“爹,三乐还在吞口水。”许三观说:“三乐吞口水,吃的是他自己的肉,不是你的肉,你的肉还没有做成呢……”许三观给二乐做完红烧肉以后,去问一乐:“一乐想吃什么?”一乐说:“红烧肉。”许三观有点不高兴了,他说:“三个小崽子都吃红烧肉,为什么不早说?早说的话,我就一起给你们做了……我给一乐切了五片肉……”一乐说:“我要六片肉。”“我给一乐切了六片肉,肥瘦各一半……”一乐说:“我不要瘦的,我全要肥肉。”许三观说:“肥瘦各一半才好吃。”一乐说:“我想吃肥肉,我想吃的肉里面要没有一点是瘦的。”二乐和三乐这时也叫道:“我们也想吃肥肉。”许三观给一乐做完了全肥的红烧肉以后,给许玉兰做了一条清炖鲫鱼。他在鱼肚子里面放上几片火腿,几片生姜,几片香菇,在鱼身上抹上一层盐,浇上一些黄酒,撒上一些葱花,然后炖了一个小时,从锅里取出来时是清香四溢……许三观绘声绘色做出来的清炖鲫鱼,使屋子里响起一片吞口水的声音,许三观就训斥儿子们:“这是给你们妈做的鱼,不是给你们做的,你们吞什么口水?你们吃了那么多的肉,该给我睡觉了。”最后,许三观给自己做一道菜、他做的是爆炒猪肝,他说:“猪肝先是切成片,很小的片,然后放到一只碗里,放上一些盐,放上生粉,生粉让猪肝鲜嫩,再放上半盅黄酒,黄酒让猪肝有酒香,再放上切好的葱丝,等锅里的油一冒烟,把猪肝倒进油锅,炒一下,炒两下,炒三下……”“炒四下……炒五下……炒六下。”一乐,二乐,三乐接着许三观的话,一人跟着炒了一下,许三观立刻制止他们:“不,只能炒三下,炒到第四下就老了,第五下就硬了,第六下那就咬不动了,三下以后赶紧把猪肝倒出来。这时候不忙吃,先给自己斟上二两黄酒,先喝一口黄酒,黄酒从喉咙里下去时热乎乎的,就像是用热毛巾洗脸一样,黄酒先把肠子洗干净了,然后再拿起一双筷子,夹一片猪肝放进嘴里……这可是神仙过的日子……”屋子里吞口水的声音这时是又响成一片,许三观说:“这爆炒猪肝是我的菜,一乐,二乐,三乐,还有你许玉兰,你们都在吞口水,你们都在抢我的菜吃。”说着许三观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他说:“今天我过生日,大家都来尝尝我的爆炒猪肝吧。”许三观卖血记第二十章生日的第二夭,许三观掰着手指数了数,一家人已经喝了五十七天的玉米粥,他就对自己说:我要去卖血了,我要让家里的人吃上一顿好饭菜。想:全城人的脸上都是灰颜色只有李血头的脸上还有红润:全城人脸上的肉都少了,只有了血头脸上的还和过去一样多;全城人都苦着脸,只有李血头笑嘻嘻的。李血头笑嘻嘻地对许三观说:“我认识你,你以前来卖过血,你以前来时手都提着东西,今天你怎么两手空空?”许三观说:“我们一家五口人喝了五十六天的米粥,我现在除了身上的血,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两手空空来,就是求你把我身上的血买两碗过去有了钱回家,就能让家里人吃上一顿好的。你帮我,我会报答吨。”李血头问:“你怎么报答我?”许三观说:“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以前给你过鸡蛋,送过肉,还送过一斤白糖,白糖你没有要不仅没有要,还把我骂了一顿,你说你是共产党了,你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不知道你现在又是东西了,我一点准备都没有,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李血头说:“现在我也是没有办法了,遇上这荒年,我要是再不收点吃的,不收点喝的,这城里名的李血头就饿死啦,等日子好过起来,我还是会拿群众一针一线的。现在你就把我当共产党员了,报。我也不要你涌泉相报,你就滴水相报吧,你就卖了血的钱给我几元,把零头给我,整数你拿走……”许三观卖血以后,给了李血头五元,自己带三十元。他把钱放到许玉兰手里,告诉她这是卖血挣来的钱,还有五元钱给了李血头,去涌泉相报了还告诉许玉兰:全家已经喝了五十六天的玉米粥,再往后不能天天喝王米粥了,往后隔三差五地要吃些别的什么,他卖了血就有钱了,等到没钱时他就再去卖血,这身上的血就像井里的水一样,不用是这么多,天天用也是这么多。最后他说:“晚上不吃玉米粥了,晚上我们到胜利饭店一顿好吃的。”他说:“我现在没有力气,我说话声音小,你了吗?你听我说,我今天卖了血以后,没有喝二两黄酒,也没有吃一盘炒猪肝,所以我现在没有力气……不是我舍不得吃,我去了胜利饭店,饭店里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阳春面,饭店也在闹灾荒,从前的阳春面用的是肉汤,现在就是一碗清水,放一点酱油,连葱花都没有了,就是这样,还要一元七角钱一碗,从前一碗面只要九分钱。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我卖了血都没有吃炒猪肝,我现在空着肚子,俗话说吃不饱饭睡觉来补,我现在要去睡觉了。”说着许三观躺到了床上,他伸开手脚,闭上眼睛后继续对许玉兰说:“我现在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跳得像是没有力气似的,胃里也是一抽一抽的,想吐点什么出来,我要上床去躺一会儿了,我要是睡三、五个小时没有醒来,不要管我;我要是睡七、八个小时还没有醒来,你赶紧去叫几个人,把我抬到医院里去。”许三观睡着以后,许玉兰手里捏着三十元钱,坐到了门槛上,她看着门外空荡荡的街道,看着风将沙上吹过去,看着对面灰蒙蒙的墙壁,她对自己说:“一乐把方铁匠儿子的头砸破了,他去卖了一次血;那个林大胖子摔断了腿,他也去卖了一次血,为了这么胖的一个野女人,他也舍得去卖血,身上的血又不是热出来的汗;如今一家人喝了五十六天的玉米粥,他又去卖血了,他说往后还要去卖血,要不这苦日子就过不下去了。这苦日子什么时候才能完?”说着,许玉兰掉出了眼泪,她把钱叠好放到里面的衣服口袋里,然后举起手去擦眼泪,她先是用手心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再用手指去擦眼角的泪水。 许三观卖血记第二十一章到了晚上,许三观一家要去胜利饭店吃一顿好吃的。许三观说:“今天这日子,我们要把它当成春节来过。”所以,他要许玉兰穿上精纺的线衣,再穿上卡其布的裤子,还有那条浅蓝底子深蓝碎花的棉袄,许玉兰听了许三观的话后,就穿上了它们;许三观还要她把纱中围在脖子上,许玉兰就去把纱中从箱子里找了出来;许三观让许玉兰再去洗一次脸,洗完脸以后,又要许玉兰在脸上擦一层香喷喷的雪花膏,许玉兰就擦上了香喷喷的雪花膏。当许三观要许玉兰走到街道拐角的地方,去王二胡子的小吃店给一乐买一个烤红薯时,许玉兰这次站着没有动,她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不愿意带一乐去饭店吃一顿好吃的,你卖血挣来的钱不愿意花在一乐身上,就是因为一乐不是你儿子。一乐不是你儿子,你不带他去,我也不说了,谁也不愿意把钱花到外人身上,可是那个林大胖子不是你的女人,她没有给你生过儿子,也没有给你洗过衣服,做过饭,你把卖血挣来的钱花在她身上,你就愿意了。”许玉兰不愿意让一乐只吃一个烤红薯,许三观只好自己去对一乐说话,他把一乐叫过来,脱下棉袄,露出左胳膊上的针眼给一乐看,问一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一乐说:“这地方出过血。”许三观点点头说:“你说得对,这地方是被针扎过的,我今天去卖血了,我为什么要卖血呢?就是为了能让你们吃上一顿好吃的,我和你妈,还有二乐和三乐要去饭店吃面条,你呢,就拿着这五角钱去王二胡子的小店买个烤红薯吃。”一乐伸手接过许三观手里的五角钱,对许三观说:“爹,我刚才听到你和妈说话了,你让我去吃五角钱的烤红薯,你们去吃一元七角钱的面条。爹,我知道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子,二乐和三乐是你的亲生儿子,所以他们吃得比我好。爹,你能不能把我当一回亲生儿子,让我也去吃一碗面条?”许三观摇摇头说:“一乐,平日里我一点也没有亏待你,二乐、三乐吃什么,你也能吃什么。今天这钱是我卖血挣来的,这钱来得不容易,这钱是我拿命去换来的,我卖了血让你去吃面条,就太便宜那个王八蛋何小勇了。”一乐听了许三观的话,像是明白似的点了点头,他拿着许三观给他的五角钱走到了门口,他从门槛上跨出去以后,又口过头来间许三观:“爹,如果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就会带我去吃面条,是不是?”许三观伸手指着一乐说:“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儿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一乐听了许三观的话,咧嘴笑了笑,然后他朝王二胡子开的小吃店走去。王二胡于是在炭盆里烤着红薯,几个烤好的红薯放在一只竹编的盘子里。王二胡子和他的女人,还有四个孩子正围着炭盆在喝粥,一乐走进去的时候,听到他们六张嘴把粥喝得哗啦哗啦响。他把五角钱递给王二胡子,然后指着盘子里最大的那个红薯说:“你把这个给我。”王二胡子收下了他的钱,却给了他一个小的,一乐摇摇头说:“这个我吃不饱。”王二胡子把那个小的红薯塞到一乐手里,对他说:“最大的是大人吃的,最小的就是你这样的小孩吃的。”一乐将那个红薯拿在手里看了看,对王二胡子说:“这个红薯还没有我的手大,我吃不饱。”王二胡于说:“你还没有吃,怎么会知道吃不饱?”一乐听到王二胡子这样说,觉得有道理,就点点头拿着红薯回家了。一乐回到家中时,许三观他们已经走了,他一个人在桌前坐下来,将那个还热着的红薯放在桌上,开始小心翼翼地剥下红薯的皮,他看到剥开皮以后,里面是橙黄一片,就像阳光一样。他闻到了来自红薯热烈的香味,而且在香味里就已经洋溢出了甜的滋味。他咬了一口,香和甜立刻沾满了他的嘴。那个红薯一乐才咬了四口,就没有了。之后他继续坐在那里,让舌头在嘴里卷来卷去,使残留在嘴中的红薯继续着最后的香甜,直到满嘴都是口水以后。他知道红薯已经吃完了,可是他还想吃,他就去看刚才剥下来的红薯皮,他拿起一块放到嘴里,在焦糊里他仍然吃到了香甜,于是他把红薯的皮也全吃了下去。吃完薯皮以后,他还是想吃,他就觉得自己没有吃饱,他站起来走出门去,再次来到王二胡子家开的小吃店,这时王二胡子他们已经喝完粥了,一家六口人都伸着舌头在舔着碗,一乐看到他们舔碗时眼睛都瞪圆了,一乐对王二胡子说:“我没有吃饱,你再给我一个红薯。”王二胡子说:“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吃饱?”一乐说:“我吃完了还想吃。”王二胡子问他:“红薯好吃吗?”一乐点点头说:“好吃。”“是非常好吃呢?还是一般的好吃?”“非常好吃。”“这就对了。”王二胡子说,“只要是好吃的东西,吃完了谁都还想吃。”一乐觉得王二胡子说得对,就点了点头。王二胡子对他说:“你回去吧,你已经吃饱了。”于是一乐又回到了家里,重新坐在桌前,他看着空荡荡的桌子,心里还想吃。这时候他想起许三观他们来了,想到他们四个人正坐在饭店里,每个人都吃着一大碗的面条,面条热气腾腾。而他自己,只吃了一个还没有手大的烤红薯。他开始哭泣了,先是没有声音的流泪,接着他扑在桌子上鸣呜地大哭起来。他哭了一阵以后,又想起许三观他们在饭店里正吃着热气腾腾的面条,他立刻止住哭声,他觉得自己应该到饭店去找他们,他觉得自己也应该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所以他走出了家门。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路灯因为电力不足,发出来的亮光像是蜡烛一样微弱,他在街上走得呼呼直喘气,他对自己说:快走,快走,快走。他不敢奔跑,他听许三观说过,也听许玉兰说过,吃了饭以后一跑,肚子就会跑饿。他又对自己说:不要跑,不要跑,不要跑。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沿着街道向西一路走去,在西边的十字路口,有一家名叫解放的饭店。在夜晚的时候,解放饭店的灯光在那个十字路口最为明亮。他低着头一路催促自己快走,走过了十字路口他也没有发现,他一直走到这条街道中断的地方,再往前就是一条巷子了,他才站住脚,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他知道自己已经走过解放饭店了,于是再往回走。往回走的时候,他不敢再低着头了,而是走一走看一看,就这样他走回到了十字路口。他看到解放饭店门窗紧闭,里面一点灯光都看不到,他心想饭店已经关门了,许三观他们已经吃完面条了。他站在一根木头电线杆的旁边,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时候走过来两个人,他们说:“谁家的孩子在哭?”他说:“是许三观家的孩子在哭。”他们说:“许三观是谁?”他说:“就是丝厂的许三观。”他们又说:“你一个小孩,这么晚了也不回家,快国家吧。”他说:“我要找我爹妈,他们上饭店吃面条了。”“你爹妈上饭店了?”他们说,“那你上胜利饭店去找,这解放饭店关门都有两个月了。”一乐听到他们这么说,立刻沿着北上的路走去,他知道胜利饭店在什么地方,就在胜利桥的旁边。他重新低着头往前走,因为这样走起来快。他走完了这条街道,走进一条巷子,穿过巷子以后,他走上了另外一条街道,他看到了穿过城镇的那一条河流,他沿着河流一路走到了胜利桥。胜利饭店的灯光在夜晚里闪闪发亮,明亮的灯光让一乐心里涌上了欢乐和幸福,好像他已经吃上了面条一样二这时候他奔跑了起来。当他跑过了胜利桥,来到胜利饭店的门口时,却没有看到许三观、许五兰,还有二乐和三乐。里面只有两个饭店的伙计拿着大扫把在扫地,他们已经扫到了门口。一乐站在门口,两个伙计把垃圾扫到了他的脚上,他问他们:“许三观他们来吃过面条了吗?”他们说:“走开。”一乐赶紧让到一旁,看着他们把垃圾扫出来,他又问:“许三观他们来吃过面条了吗?就是丝厂的许三观。”他们说:“早走啦,来吃面条的人早就走光啦。”一乐听他们这样说,就低着头走到一棵树的下面,低着头站了一会儿,然后坐到了地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又将头靠在了膝盖上,他开始哭了。他让自己的哭声越来越响,他听到这个夜晚里什么声音都没有了,风吹来吹去的声音没有了,树叶抖动的声音没有了,身后饭店里凳子搬动的声音也没有了,只有他自己的哭声在响着,在这个夜晚里飘着。他哭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累了,就不再哭下去,伸手去擦眼泪,这时候他听到那两个伙计在关门了。他们关上门,看到一乐还坐在那里,就对他说:“你不回家了?”一乐说:“我要回家。”他们说:“要回家还不快走,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一乐说:“我坐在这里休息,我刚才走了很多路,我很累,我现在要休息。”他们走了,一乐看着他们先是一起往前走,走到前面拐角的地方,有一个转身走了进去,另一个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乐看不见他的地方。然后一乐也站了起来,他开始往家里走去了。他一个人走在街道上和巷子里,听着自己走路的声音,他觉得自己越来越饿,他觉得自己像是没有吃过那个烤红薯,力气越来越没有了。当他回到家中时,家里人都在床上睡着了,他听到许三观呼噜呼噜的鼾声,二乐翻了一个身一句梦话,只有许玉兰听到他推门进屋的声音许玉兰说:“一乐。”一乐说:“我饿了。”一乐站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许玉兰才又说:“你去哪里了?”一乐说:“我饿了。”又是过了一会,许玉兰说:“快睡吧,睡着了就不饿了。”一乐还是站在那里,可是很久以后,许玉兰都没再说话,一乐知道她睡着了,她不会再对他,说些什么,他就摸到床前,脱了衣服上床躺了下来。他没有马上睡着,他的眼睛看着屋里的黑暗,听着许三观的鼾声在屋里滚动,他告诉自己:就是这个扣这个正打着呼噜的人,不让他去饭店吃面条;也是这个人,让他现在饿着肚子躺在床上;还是这个人,经常说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女。最后,他对许三观的鼾声说:我不是你的亲生儿女,你也不是我亲爹。 许三观卖血记第二十二章第二天早晨,一乐喝完玉米粥以后,就抬脚跨出了门槛。那时候许三观和许玉兰还在屋子里,二乐和三乐坐在门槛上,他们看着一乐的两条腿跨了出去,从他们的肩膀旁像是胳膊似的一挥就出去了,二乐看着一乐向前走去,头也不回,就对他叫道:“一乐,你去哪里?”一乐说:“去找我爹。”二乐听了他的回答以后回头往屋里看了看,他看到许三观正伸着舌头在舔碗,他觉得很奇怪,接着他咯咯笑了起来,他对三乐说:“爹明明在屋子里,一乐还到外面去找。”三乐听了二乐的后,也跟着二乐一起咯咯笑了起来,三乐说:“一乐没有看见爹。”这天早晨一乐向何小勇家定去了,他要去找他的亲爹,他要告诉亲爹何小勇,他不再回到许三观家里去了,哪怕许三观天天带他去胜利饭店吃面条,他也不会回去了。他要在何小勇家住下来,他不再有两个弟弟了,而是有了两个妹妹,一个叫何小英,一个叫何小红。他的名字也不叫许一乐了,应该叫何一乐。一乐来到了何小勇家门口,就像他离开许三观家时,二乐和三乐坐在门槛上一样,他来到何小勇家时,何小英和何小红也坐在门槛上。两个女孩看到一乐走过来,都扭回头去看屋里了。一乐对她们说:“你们的哥哥来啦。”于是两个女孩又把头扭回来看他了,他看到何小勇在屋里,就向何小勇叫道:“爹,我回来啦。”何小勇从屋里出来,伸手指着一乐说:“谁是你的爹?”随后他的手往外一挥,说:“走开。”一乐站着没有动,他说:“爹,我今天来和上次来不一样,上次是我妈要我来的,上次我还不愿意来。今天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妈不知道,许三观也不知道。爹,我今天来了就不回去了,爹,我就在你这里住下了。”何小勇又说:“谁是你的爹?”一乐说:“你就是我的爹。”“放屁。”何小勇说,“你爹是许三观。”“许三观不是我亲爹,你才是我的亲爹。”何小勇告诉一乐:“你要是再说我是你爹,我就要用脚踢你,用拳头揍你了。”一乐摇摇头说:“你不会的。”何小勇的邻居们都站到了门口,有几个人走过来,走过来对何小勇说:“何小勇,他是你的儿子也好,不是你的儿子也好,你都不能这样对待他。”一乐对他们说:“我是他的儿子。”何小勇的女人出来了,指着一乐对他们说:“又是那个许玉兰,那个骚女人让他来的,那个骚女人今天到东家去找个野男人,明天又到西家去找个野男人,生下了野种就要往别人家里推,要别人拿钱供她的野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