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新)-9

“我儿子是不是死了?”  没有人回答他,那几个害死他儿子的红袖章此刻抹着脸上的鲜血,正在惊慌地东张西望,他们被刚才这一幕吓傻了。接下去孙伟的父亲站起来了,他对着那几个红袖章吼叫道:  “你们!杀了我儿子!”  他吼叫着向他们扑过去,他们吓得四散而逃,狂怒的父亲紧握拳头不知所措了,他不知道应该去追打哪一个?这时另外几个戴红袖章的人走过来,他们看到孙伟的父亲时训斥他,要他立刻回去扫地。孙伟父亲愤怒的拳头砸向了他们,李光头看到了一场可怕的殴斗,他们四个人打他一个,在大街上像一堆滚动的动物一样一会儿打过去,一会儿又打过来,围观的人也是跟着涌过去,又跟着退回来。孙伟的父亲用拳头击,用脚踹,用头去撞,他嗷嗷吼叫着像是一头发疯的狮子,他们四个人合在一起也打不过他一个。他曾经和宋凡平大打出手,那时候他不是宋凡平的对手,这一刻李光头肯定宋凡平不是他的对手了。  街上戴红袖章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他们把孙伟父亲围在中间,轮番进攻,终于把他打倒在地。孙伟的父亲像宋凡平曾经遭受过的那样,被他们一阵乱踢乱踹乱蹬,直到孙伟父亲一动不动了,这些红袖章才收起脚,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孙伟父亲苏醒过来后,他们对他吼叫:  “起来,跟我们走。”  这时候孙伟的父亲又恢复了往日的唯唯诺诺,抹着嘴上的血,让伤痕累累的身体站起来,还捡起那顶染上儿子鲜血的高帽子,认真地戴在了头上。当他低垂着头跟着他们离去时,他的眼睛看到了李光头,他哭了,对李光头说:  “快去告诉我老婆,儿子死了。”  李光头浑身哆嗦地来到孙伟的家门口,这时候仍然是上午,孙伟的母亲看到李光头一个人站在门口,以为李光头是来找她儿子的,她奇怪地说:  “你们刚刚一起出去的?”  李光头摇摇头,浑身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孙伟的母亲看见李光头脸上的血迹,惊叫了一声:  “你们打架啦?”  李光头伸手抹了一下脸,看到了手上的血迹,才知道从孙伟颈部喷射出来的鲜血也溅到了他的脸上,他张嘴哭了两声,呜呜地说:  “孙伟死了。”  李光头看到恐惧爬上了孙伟母亲的脸,她惊恐万分地看着李光头,李光头又说了一遍,李光头觉得孙伟母亲的眼睛变成了斜视眼,李光头补充了一句:  “在大街上。”  孙伟的母亲从屋子里摇摇晃晃地走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李光头跟在她的身后,结结巴巴地说着她儿子是怎么死的,又说到她的丈夫是怎么和人打架的。孙伟的母亲越走越快以后,她的身体不再摇晃了,速度给了她平衡,她走上大街以后奔跑起来。李光头跟在后面跑了几步,就站住脚看着孙伟母亲奔跑过去,看着她的身影跑向了远处,跑到了儿子躺着的地方,她的身影掉下去似的跪倒在地。然后李光头听到了令人发抖的哭叫,每一声都像是匕首割破了胸膛后呼啸出来一样。  孙伟的母亲从此再也没有停止过哭泣。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是两个灯泡,她还是哭个不停。接下来的日子,她每天都会在早晨的时候,贴着小巷的墙壁走上大街,再贴着大街的墙壁走到儿子死去的地方,站在那里看着儿子留下的血迹不停地哭泣,天黑以后她才贴着墙壁走回家中,第二天她又在那里泣不成声了。有些熟悉她的人走上去好言安慰时,她仿佛害羞似的背过身去,而且深深地低下了自己的头。  她神情恍惚目光呆滞,身上的衣服越来越脏,头发和脸也是越来越脏。她走路的姿态也变得越来越奇怪,她的右腿迈出去时,右手甩出去了;左腿迈出去时,左手甩出去了。用我们刘镇的说法,她是顺拐子走路了。她走到儿子死去的地方席地而坐,整个身体昏迷似的瘫软在那里,她呜呜的哭泣声低得像是蚊子的鸣叫。很多人以为她精神失常了,可是当她偶然抬起头来,看到别人的眼睛时,她就扭过身去,垂下头偷偷地擦起了眼泪。后来为了不让别人看到她的哭泣,她干脆背过身去,把脸贴在街边的梧桐树上。  我们刘镇的群众议论纷纷,有些说她已经疯了,有些说她还知道害羞,就表示她还没有疯。这些说她还没有疯的人,对她的怪模怪样也是说不清楚,他们说她可能是得了精神忧郁症。她每天来到大街上,她的鞋子有一天掉了,以后没再见她穿鞋;她身上的衣服也一件件少了,也没见她加上衣服。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赤身祼体坐在了那里,那时候儿子的血迹已经被几场雨水冲洗干净了,她仍然看着地面不停地哭泣,仍然是发现别人在看她时,就扭过身去,把脸贴到梧桐树上,偷偷地擦着眼泪,这时候刘镇的群众意见统一了,所有的人都说她疯了,说她确实疯了。  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不知道家在何处,天黑以后她站了起来,然后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到处寻找她的住宿,深更半夜像个鬼魂似的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常常把我们刘镇的群众吓得喊爹叫妈,差一点灵魂出窍。后来她连儿子死去的地方也记不住了,整个白天里她都像是一个赶火车的人那样急急忙忙,匆匆地走过来,又匆匆地走过去,嘴里一声声地喊叫儿子的名字,她的喊叫像是要儿子赶快回家吃饭:  “孙伟啊,孙伟啊……”  再后来孙伟的母亲从我们刘镇消失了。她消失了差不多几个月,我们刘镇的群众才想起来很久没有看见她了。群众互相打听,说那个孙伟的母亲怎么突然看不见了?孙伟生前的两个伙伴赵胜利和刘成功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他们站在刘镇群众的中间,向着南边挥了挥手说:  “走啦,她早走啦。”  “走啦?”群众问,“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走到乡下去啦。”  赵胜利和刘成功可能是最后看到她走去的两个人,那天下午他们正在南门外的木桥上釣魚,他们看着孙伟的母亲走来,当时她身上已经穿了一件衣服,那是有一天晚上苏妈悄悄给她穿上的,苏妈也给她穿了一条裤子。当她走出南门的时候,她的裤子没有了,她当时正是月经来潮,走过木桥时鲜血顺着双腿流了下来,让赵胜利和刘成功看得目瞪口呆。  孙伟的父亲在儿子死的那天,就被关进了那个其实是监狱的仓库,他曾经在那里看管过宋凡平,现在轮到他了,听说他就睡在宋凡平躺过的那张床上。儿子鲜血淋漓地死去,让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殴打了戴红袖章的革命造反派。这些红袖章把他押进仓库后,第一天晚上就开始了对他的折磨,这些红袖章把他的双手和双脚捆绑起来,到外面去捉来了一只野猫,把野猫放进了他的裤子,裤子的上下都扎紧了,野猫在他的裤子里面又咬又抓了整整一夜,让他痛不欲生地惨叫了整整一夜,让仓库里其他被关押的人哆嗦了整整一夜,有几个胆小的吓得都尿湿了裤子。  第二天这些红袖章换了一种刑罚,又让他趴在地上,找来一把铁刷子,刷他的脚心,他又疼又痒,胳膊和腿像是游泳似的抽动起来,戴红袖章的人站在一旁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还问他: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孙伟的父亲嚎叫着浑身抽动,还要嚎叫着回答他们的问题,他眼泪汪汪地说:“我,我,我不知道……”  一个红袖章笑着问他:“你会游泳吧?”  孙伟的父亲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了,他还要回答:“会,会……”  “这叫鸭子凫水。”红袖章们笑得前仰后合,他们说,“你现在就是鸭子凫水了。”  第三天这些戴红袖章的人仍然没有放过孙伟的父亲,他们拿根烟点燃了立在地上,让孙伟父亲把裤子脱下来。孙伟父亲脱下裤子的时候脸都疼歪了,上下的牙齿敲击到一起像是童铁匠打铁的声响。那只野猫把他的两条腿全部抓烂了,裤子又粘连在了伤口上,他在脱下裤子时仿佛是脱下一层皮肉似的疼痛,裤子脱下来时脓血流满了他的双腿。他们让他把肛门对着立在地上的烟头坐下去,他含着眼泪坐了下去。有一个红袖章还趴到了地上,脑袋挨着地观察着,指挥着他的屁股,一会儿让他往左一点,一会儿让他往右一点,眼看着烟头对准他的肛门了,这个人一挥手下了命令:  “坐下去!”  孙伟的父亲对着燃烧的烟头坐了下去,他感觉到烟头烧着了肛门,发出了长长的“吱吱”声,这时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只是闻到了皮肉烧焦后的气味。那个红袖章还在喊叫着:  “坐下去!坐下去!”  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将烟头压在了肛门下面,烟头“吱吱”地烧糊了他的肛门,接着熄灭了。他像是死了一样坐在地上,红袖章们捧腹大笑,其中有一个问他:  “你知道这叫什么?”  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低声说:“我不知道。”  “这叫肛门吸烟。”这个红袖章踢了他一脚,“记住了吗?”  他垂着头说:“记住肛门吸烟了。”  孙伟的父亲在那个惨叫声夜夜不绝的仓库里受尽折磨,他的两条腿越来越肿,每天都在流着脓血,每天都在发出一阵一阵的恶臭。他每次拉屎都是痛不欲生,他不敢拿纸去擦,一擦肛门就是一阵剧疼,他的屎积在烧焦的肛门处,他的肛门开始腐烂了。这个男人浑身上下都破烂了,站着的时候疼痛,坐着的时候疼痛,躺着的时候疼痛,动的时候疼痛,不动的时候也疼痛。  他生不如死,还要继续忍受着新的折磨,只有在深夜时才会有片刻的安宁,他浑身疼痛地躺在床上,唯一不疼痛的地方就是他的思想,那时候他就会一次又一次地想着儿子和妻子。他不停地去想儿子下葬在什么地方?他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出现了一个青山绿水的地方,他心想儿子就埋葬在青山和绿水之间,他有时觉得这美丽的地方好像很熟悉,有时又觉得很陌生。然后他又不停地去想妻子现在怎么样了?他想象到了她失去儿子后的痛苦,她一下子瘦了很多,她很少出门了,寂静无声地坐在家中,等待着他的回去。  他每天都有着自杀的念头,而且越来越强烈,好在他每个深夜都在不停地想着儿子和孤立无援的妻子,才让他一天一天苦熬过来,他觉得自己的妻子每天都会走到仓库的大门前,指望着能够见到他一面,所以仓库的大门每次打开时,他都要紧张地向外面张望。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了,跪在地上叩头哀求着一个红袖章,假如他妻子来探望他,能不能让他到门口去见一眼。他是这时候知道妻子疯了,知道妻子赤身祼体在大街上走来走去。  那个红袖章嘿嘿笑着,叫来了另外几个红袖章,他们告诉他,他的妻子早就是个疯子了。他们站在他面前,嬉笑地议论着他妻子的身体,说她的奶子很大,可惜下垂了;说她的阴毛很多,可是太脏了,上面还沾着稻草……  孙伟的父亲当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低着头一动不动,难过的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了。到了晚上他浑身疼痛地躺在床上,这时候他的思想也疼痛了,他脑子里像是有个绞肉机在绞动着他的脑浆,让他脑袋里疼痛难忍。凌晨两点时他有了片刻的清醒,这时候他正式决定自杀了,这个想法让他脑子里的疼痛立刻消失了,他的思想也立刻健康了。他清晰地想起来床下有一根大铁钉,差不多一个多月前他就看见过,他第一个自杀的念头就是来自于这根大铁钉,最后一个自杀的念头也回归到了这根大铁钉上。他起身下了床,跪在地上摸索了很久,摸到了大铁钉,然后他用肩膀抬起床架,摸出垫床腿的砖头,靠墙坐了下来。浑身疼痛的他这时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一个赴死之人突然没有了生时的苦痛,他靠墙坐下来,长长地呼吸了两口气,左手举起了大铁钉,插在自己的头顶上,右手挥起了砖头,他想到了死去的儿子,他微笑了一下,轻声说:  “我来了。”  他右手的砖头砸在了头顶的大铁钉上,铁钉好像砸进了脑壳,他的思维仍然是清晰的,他举起右手准备砸第二下时,他想到疯了的妻子,想到她从此流离失所,不由流下了眼泪,他轻声对妻子说一声:  “对不起。”  他砸下去了第二下,铁钉又插进去了一些,似乎碰上脑浆了,他的思维还在活动着。他最后想到的是那些戴红袖章的恶棍们,他一下子仇恨满腔怒火冲天了,他瞪圆了眼睛,在黑暗里对着假想中的这些红袖章,疯狂地吼叫了一声:  “我要杀了你们!”  他使出了生命里所有的力气,一下子将大铁钉砸进了自己的脑袋,是全部砸了进去,那块砖头一下子粉碎成了十多块。  孙伟父亲最后的那声怒吼,让仓库里所有的人都从睡梦里惊出一身冷汗,就是那些红袖章们也是战战兢兢,他们拉亮了电灯以后,看到孙伟的父亲斜靠着坐在墙角,瞪圆了眼睛一动不动,地上是砸碎了的砖头。起初还没人觉得他自杀了,他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坐在那里,一个红袖章还对着他骂起来:  “他妈的,起来,他妈的还敢瞪眼睛……”  这个红袖章走上去踹了他一脚,他顺着墙壁倒下了,红袖章这才吓了一跳,倒退了几步后,让两个被关押的犯人上去看看。这两个人走上去蹲在那里,把孙伟父亲看了又看,只看到他浑身的伤口,看不出来他是怎么死的。这两个人又把孙伟父亲扶了起来,扶起来时看见他头顶上全是新鲜的血,两个人仔细看了看他的头顶,又伸手去摸一摸,终于知道了,两个人同时惊叫起来:  “有一根铁钉,他把铁钉砸进脑袋啦。”  孙伟父亲令人匪夷所思的自杀,迅速传遍了我们刘镇。李兰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家里,几个邻居站在她的窗外议论着孙伟父亲的自杀,他们的嘴里一片唏嘘之声,他们连连说着不可思议,难以置信,无法想象……他们说那根大铁钉足足有两寸多长,他怎么就把它全部砸进了自己的脑袋,而且砸得和脑袋一样平整,砸得就像打造柜子时用的铁钉一样,一点都没有露在外面,用手去摸都摸不着钉帽。他们说到这里声音都抖起来了,他们说他怎么下得了手,这么长的一根铁钉,就是往别人的脑袋砸进去,心也会发虚,手也会发抖,更不用说是砸进自己的脑袋了……李兰站在窗前听着,当他们走开后,李兰转过身来凄凉地笑了笑,她对自己说:“人要是真想死了,总能有办法。” 兄弟 / 余华第二十三章  刘镇的大街上越来越混乱,几乎每天都有革命群众在斗殴。李光头不明白这些同样戴着红袖章,同样挥着红旗的人为什么互相打起来了?他们用拳头、用旗杆、用木棍打成一团时,像是一群豺狼虎豹。有一次李光头看见他们用上菜刀和斧子了,很多人鲜血淋淋,木头电线杆上、梧桐树上、墙壁上和街道上都留下了他们的斑斑血迹。  李兰不再让李光头出门了,她担心李光头会从窗口溜出去,就把窗户钉死了。李兰早晨去丝厂时把李光头反锁在屋里,到了傍晚回家时,屋门才会打开。李光头开始了真正孤独的童年,从日出到日落,他的世界只有两个房间,他开始了与蚂蚁蟑螂的全面战争。他常常埋伏在床下,手里拿着一碗水,等着蚂蚁们爬出来时,先将水泼上去,再用手一只一只摁死它们。后来一只肥胖的老鼠从他眼皮底下窜了过去,他吓得再也不敢钻到床底下去了。李光头开始到柜子里去袭击蟑螂,为了不让蟑螂夺门而逃,他把自己和蟑螂一起关进了柜子,手里拿着鞋子,借着缝隙的光亮观察它们的动静,随时拍死它们。有一次李光头在柜子里睡着了,李兰傍晚回家时,李光头还在里面做着美梦。可怜的李兰惊慌失措,她在屋里屋外大呼小叫,甚至都跑到井口向里面张望。当李光头听到她的叫声从柜子里出来后,她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脸色苍白捂住胸口,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李光头极其孤独的时候,宋钢长途跋涉来看望他了。宋钢带着五颗大白兔奶糖,没有告诉他的爷爷,早晨就走出了村庄,沿途打听着去刘镇的路怎么走?快到中午时走到了李光头家的窗外,他敲着窗户喊叫:  “李光头!李光头……你在里面吗?我是宋钢。”  那时候李光头无聊的快要在床上睡着了,宋钢的喊叫让他蹦跳起来,他扑向了窗户,也敲着玻璃喊叫起来:  “宋钢!宋钢!我在里面。”  宋钢在外面叫着:“李光头,你开门呀!”  李光头说:“门外面锁上了,打不开。”  “你把窗户打开。”  “窗户被钉死了。”  李光头和宋钢这对兄弟敲着窗户激动地喊叫了好一阵子,下面的窗格玻璃被李兰糊上了报纸,兄弟两个看不见对方,只能喊叫着让对方听到。后来李光头搬了把凳子到窗前,通过凳子站到了窗台上,最上面的窗格玻璃没有糊上报纸,李光头终于看到了宋钢,宋钢也终于看到了李光头。宋钢穿着宋凡平出殡时的那一身衣服,仰脸看着李光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想你了。”  宋钢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光头双手敲打着玻璃,哇哇叫着:“宋钢,我也想你。”  宋钢从口袋里摸出了五颗大白兔奶糖,捧在手里举起来给李光头看,他说:“你看见了吗?我给你的。”  李光头看见了大白兔奶糖,惊喜万分地叫道:“宋钢,我看见了,宋钢,你真好。”  李光头嘴里的口水横七竖八地流了起来,可是窗玻璃隔开了他和宋钢手里的奶糖,让他吃不到奶糖,他对着宋钢喊叫:  “宋钢,你想想办法,把奶糖弄进来。”  宋钢放下了举起的手,想了想后说:“我从门缝里塞进去。”  李光头赶紧下了窗台,下了凳子,凑到了门上,在最粗的那条门缝里看到了糖纸塞进来了,在缝里抖动着,糖果却进不来,宋钢在外面说:  “塞不进去。”  李光头急得抓耳挠腮,他说:“你想想别的办法。”  李光头听着宋钢在门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过了一会儿他说:“实在塞不进去……你先闻一闻吧。”  宋钢的奶糖贴在外面的门缝上,李光头的鼻子贴在里面的门缝上,李光头使劲吸着气,终于闻到了丝丝奶香,李光头不由哇哇哭了起来,宋钢在门外说:  “李光头,你哭什么?”  李光头哭着说:“我闻到大白兔奶糖了。”  宋钢在门外咯咯地笑了起来,李光头听到了宋钢的笑声后,也破涕为笑了。李光头哭一声笑一声,又笑一声哭一声。后来两个孩子靠着门板坐在了地上,隔着门板背靠背说了很多话。宋钢告诉李光头乡村的事,他说他学会了捕鱼,学会了爬树,学会了插秧和割稻子,学会摘棉花。李光头告诉宋钢城里发生的事,告诉宋钢,长头发的孙伟死了,那个点心店的苏妈也被揪出来挂上大木牌了。说到长头发孙伟是怎么死的时候,宋钢在外面抽泣了,他说:  “他真可怜。”  两个孩子隔着门板亲密无间地说着话,一口气说到了下午,门外的宋钢看到阳光斜照到井那边去了,赶紧站了起来,敲着门对里面的李光头说,他要走了。他说回家的路很长,要早点回去。李光头在里面敲着门,哀求宋钢再和他说会儿话,李光头说:  “天还没黑呢……”  宋钢敲着门说:“要是天黑了,我会迷路的。”  宋钢走的时候把五颗大白兔奶糖压在门前的石板下面,他说放在窗台上会被人拿走的。他走了几步又回来了,他说放在石板下面怕被蚯蚓吃了,他又去摘了两张梧桐树叶,把奶糖仔细包好了,重新放到石板下面。然后他的眼睛贴着门缝看看李光头,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再见。”  李光头伤心地问他:“你什么时候再想我了?”  宋钢摇摇头说:“我不知道。”  李光头听着宋钢的脚步渐渐走远,一个九岁男孩的脚步,走去时轻的像鸭子的脚步。接下去李光头的眼睛就贴在门缝上了,守护着外面石板下面的奶糖,当有人走近了,李光头心里就会一阵乱跳,生怕那人会翻开门外的石板。李光头盼望着黄昏快些来到,这样李兰就会回家,门就会打开,李光头就能吃到急不可待的大白兔奶糖了。  宋钢脚步轻轻地走出了小巷,走上了大街,他在大街上东张西望地走着,他看着熟悉的房屋、熟悉的梧桐树;看到有些人在打架,有些人在哭,有些人在笑;这里面有一些他熟悉的人,他对着他们微笑,他们却没有答理他。他有些失望地走过了两条大街和一座木桥,走到了南门外。他走出了南门以后,在乡间第一个路口就迷路了,天没黑他就迷路了,他可怜巴巴地站在那个路口,不知道自己应该向哪边走去,哪边都有田野和房屋,哪边都有遥远的地平线。宋钢在那个路口站了很久,终于有一个男人走来,他一声声叫着叔叔,向那个人打听爷爷的村庄,那个人摇晃着脑袋说不知道,然后摇晃着身体越走越远。宋钢站在广阔的田野中间,站在无边的天空下面,他越站越害怕,哇哇哭了两声后,擦擦眼泪往回走了,走过了南门,重新走进了我们刘镇。  宋钢走后,李光头的眼睛一直贴在门缝上,他的眼睛看酸了看疼了的时候,突然看到宋钢走回来,李光头以为是宋钢又想念他了,才走回来的。李光头高兴地捶着门,高兴地喊叫:  “宋钢,你是不是又想我了?”  宋钢站在门外摇着头,伤心地说:“我迷路了,我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我都要急死了。”  李光头咯咯地笑,捶着门安慰宋钢:“你别急死了,等妈妈回来吧,她知道去你家的路怎么走,她会送你回去的。”  宋钢觉得李光头说得对,他使劲地点了点头,贴着门缝看了看里面的李光头,靠着门重新坐在了地上,李光头也在里面靠着门坐到了地上。两个孩子再次隔着门板背靠背,他们又说了很多话,这一次是宋钢告诉李光头城里发生的事,告诉李光头刚才路上看到的一切,哪里有人在打架,哪里有人在哭,哪里有人在笑。宋钢说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大白兔奶糖,他赶紧翻开石板拿出来奶糖,他说真危险啊,蚯蚓刚刚把树叶吃穿了,好在还没有吃到奶糖。他把五颗奶糖小心放入口袋,又用手捂住口袋。过了一会儿,宋钢轻声对李光头说:  “李光头,我饿了,我还没吃中午饭呢,我能不能吃奶糖?”  李光头在里面犹豫了一下,他有些舍不得,外面的宋钢继续说:“我真的很饿,让我吃一颗吧。”  李光头在里面点点头,他说:“你吃四颗吧,给我留一颗。”  宋钢在外面摇摇头说:“我吃一颗。”  宋钢从口袋里拿出一颗奶糖,看了一会儿,又举到鼻子处闻了一会儿。李光头在里面没有听到他嘴里的声音,听到的全是鼻子里的声音,李光头不明白,他问宋钢:  “你嘴里为什么有鼻子的声音?”  宋钢咯咯笑了,他说:“我没吃,我只是闻一闻。”  李光头问他:“你为什么没吃?”  宋钢吞着口水说:“我不吃了,这是给你的奶糖,我闻闻就行了。”  李兰这时候回来了,在屋里的李光头先是听到他母亲惊喜的喊叫,接着听到他母亲快步跑来的声响,然后听到宋钢喊叫着“妈妈”。李兰跑到了门口,一把抱住了宋钢,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像是机关枪突突响个不停。李光头还像坐牢似的被关在里面,李光头使劲捶着门,又喊又叫,过了很久李兰才听到李光头的喊叫,才打开屋门。  李光头和宋钢终于正式见面了,两个孩子拉着手哇哇乱叫蹦蹦跳跳,跳得满头大汗,跳得鼻涕都流进了嘴巴。跳了差不多有十多分钟,宋钢想起来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他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将奶糖摸出来,一、二、三、四、五地数着,一颗一颗地放到了李光头的手上,李光头把四颗放进了口袋,一颗当即剥了糖纸放进了嘴巴。  李兰在丝厂挨了一天的批斗,她走回家中时疲惫不堪,可是她见到宋钢以后,立刻兴奋的满脸通红。自从宋凡平死后,李兰第一次这么高兴,她说宋钢来了,晚上要让两个孩子吃一顿好吃的。她拉着两个孩子的手走上了大街,说要去人民饭店吃面条。他们走在黄昏的大街上,李光头觉得自己仿佛几年没有上街了,他高兴得已经不是在走了,而是在跳跃,宋钢也像李光头一样跳跃着向前走去。李兰满脸笑容地拉着两个孩子,李光头很久没有看见她的笑容了,她的笑容让两个孩子跳得更加欢快。  他们走到桥上时,看到点心店的苏妈挂着木牌低头站在那里,她的女儿苏妹站在旁边,举着手拉着苏妈的衣服。宋钢看到苏妈后走了上去,问苏妈:  “你这么好的人为什么也挂上大木牌了?”  苏妈低着头一声不吭,苏妹听了宋钢的话以后,举手擦起了眼泪。李兰低头站在那里,轻声说着话推了推李光头,要李光头给苏妹一颗奶糖。李光头吞着口水,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大白兔奶糖,依依不舍地递给了苏妹,苏妹擦着眼泪的手接了过去。苏妈抬起头对李兰地笑了笑,李兰也对苏妈笑了笑。李兰站了一会儿后,拉拉宋钢的手,宋钢知道该走了,对苏妈说:  “你放心,你会有善报的。”  苏妈低声对宋钢说:“好孩子,你也会有善报的。”  苏妈说着抬头看看李兰和李光头说:“你们都会有善报的。”  李兰拉着李光头和宋钢来到了人民饭店,他们很久没有来人民饭店了,上一次是宋凡平带他们来的,宋凡平刚刚挥舞了红旗,正是威风凛凛的时候,他们吃着面条时,饭店里的人都围着他们,那个厨师还给了他们肉汤。现在的饭店里冷冷清清,李兰给他们要了两碗阳春面,她没有给自己要,她舍不得,她说她回家吃剩饭。李光头和宋钢吃着热气蒸腾的面条,他们的鼻涕一次次快流到嘴里了,又一次次吸了回去,他们觉得这次的面汤和上次的一样鲜美。那个曾经见过他们的厨师趁着没人的时候,走过来低头悄悄说了一句:  “给你们的是肉汤。”  这天晚上李兰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天黑以后他们来到了灯光球场。三个人坐在场边的石头上,在月光里看着空空荡荡的球场,李兰回忆着这里曾经有过的明亮灯光,曾经有过的热烈比赛,宋凡平在那场比赛里出尽风头,尤其是那一次技惊四座的扣篮,让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随即又爆发了地震般的轰然惊叫声。李兰嘴角的微笑挂在黑暗里,她对两个孩子说:  “你们的爸爸死后,世上就没有人会扣篮了。”  宋钢在李光头家里住了两天,第三天清晨,宋钢的爷爷,那个老地主背着一只南瓜来了,他没有跨进家门,低头站在门外,李兰热情地叫着他“爸爸”,热情地拉着他的袖子,要把老地主拉进屋里来。老地主脸红了,他摇着头,死活不愿意进屋。李兰没办法,只好搬一只凳子到门外,让老地主在门外坐下来。老地主没有坐下,他还是站在那里,只是把身体伸了进去,将南瓜放到屋子里面,然后他耐心地站在门外,看着宋钢在里面吃完早饭,等宋钢走出来,他拉起了宋钢的手,鞠躬似的对李兰点了点头,拉着宋钢走了。  李光头跑到了门口,难过地看着宋钢走去,宋钢不断地回过头来,难过地看看李光头,宋钢的手举到肩膀的地方向李光头挥动,李光头的手也在肩膀旁挥动起来。  宋钢后来差不多每个月都会进城,他不再是一个人来了,他是在爷爷进城卖菜时,跟着一起走来。爷孙两个人进城的时候天还没有亮,李光头还在睡梦里。走过南门进了城,宋钢就会捧着两棵新鲜的青菜跑在天亮前的街道上,跑到李光头的家门口,把青菜悄悄靠在门上,再跑回天亮前的菜市场,坐在卖菜的爷爷身旁,替爷爷叫喊:  “卖青菜啦!”  宋钢和他爷爷常常是天刚亮就将青菜卖完了,挑着空担子的爷爷就会拉着宋钢的手,专门绕道来到李光头的家门口,一老一少安静地在门外站着,听听里面有没有动静,想知道母子两人是不是正在起床?那时候李兰和李光头总是还在睡觉,那两株青菜仍然靠在门上,宋钢和他爷爷只好悄悄地离开了。  在第一年里,宋钢每次进城都会给李光头带去几颗大白兔奶糖,用梧桐树叶包好了压在门口的石板下面。李光头不知道李兰给了宋钢多少颗奶糖,在这一年里李光头断断续续差不多每个月都能吃到大白兔奶糖。  李兰起床后打开屋门,看见两株带着露水的青菜时,就会对李光头喊叫:“宋钢来了。”  李光头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翻开门外的石板,拿出树叶包着的奶糖,接下去李光头向着大街奔跑。李兰知道李光头要去见宋钢,这时她不会阻拦他。当李光头跑到菜市场时,已经没有宋钢的踪影,李光头立刻掉头就跑向南门。有几次兄弟两个在南门外见到了,李光头看着宋钢跟在爷爷的担子后面,远远地走去,李光头使劲喊叫:  “宋钢!宋钢……”  宋钢听到了,回过头来也使劲喊叫:“李光头!李光头……”  李光头站在那里,挥着手喊叫着宋钢的名字,宋钢一边走着一边回头看着李光头,他也挥着手,也喊叫着李光头的名字。李光头一直喊叫着,直到看不见宋钢的身影,他仍然站在那里喊叫:  “宋钢!宋钢……”  因为李光头每次喊叫一声,都会听到来自天边的回声:“钢——钢——” 兄弟 / 余华第二十四章  漫长的岁月无声无息地走过了我们刘镇,一晃七年过去了。在我们刘镇,丧夫的女人一个月不能洗头发,最长的半年不洗。李兰自从宋凡平死后,再也没有洗过头发。没有人知道李兰对宋凡平的感情有多深,那是比海洋还要深厚的爱。李兰七年没有洗头发,还经常往头发上抹头油,她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又黑又亮,梳理的整整齐齐,然后昂首走上大街,刘镇的孩子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地叫着:  “地主婆,地主婆……”  李兰的嘴角始终挂着骄傲的微笑,虽然和宋凡平只有短短的一年零两个月的夫妻生活,可是在李兰的内心深处比一生还要漫长。李兰七年没有洗头,又不断抹上头油,头上的酸臭味是越来越重。刚开始是她回到家中,屋子里就飘满了类似臭袜子的气味,后来她走到街上,街上的人都闻到了,刘镇的群众纷纷躲着她,连那些叫她“地主婆”的孩子也落荒而逃,他们一边跑着,一边捂着鼻子喊叫:  “臭死啦,臭死啦……”  李兰以此为荣,她希望人们时时记得她是宋凡平的妻子。当李光头背上书包上学以后,每次要填写父亲的名字时,她总是毫不犹豫地让他写上“宋凡平”。这给李光头带来了苦恼,一旦写上宋凡平的名字,李光头在家庭成份这一栏里就必须写上“地主”了。李光头在学校里饱受歧视,同学们都叫他小地主。除了李兰和从乡下来看他的宋钢还叫他李光头,别的人好像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了,最后连老师都这么叫他了:  “小地主,站起来背一段课文。”  李光头十岁的时候,想起了自己有一个亲生父亲,那个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淹死在粪便里的父亲,李光头希望填写他的名字,可以免除那个让他倒霉的“地主”。李光头反抗了一次,在需要写上父亲名字的时候,他问李兰:  “怎么写?”  李兰正在做饭,李光头的问题让她一怔,她迷惑地看着儿子,然后说:“宋凡平。”  李光头低着头说:“另外那个爸爸……”  这时李兰脸色一沉,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另外的爸爸。”  李兰骄傲地做着她的地主婆,骄傲地让宋凡平活在她的内心深处。李兰的骄傲一直持续了七年,持续到李光头十四岁那年。这一年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生擒活捉,李兰一下子垮了。后来当李光头再次填写完表格后,李兰用橡皮擦掉了宋凡平的名字,写上了一个李光头完全陌生的名字“刘山峰”,又把后面家庭成份栏里的“地主”改成了“贫农”。李兰把改过的表格递给李光头,她看到李光头又把“刘山峰”和“贫农”擦掉了,重新写上了“宋凡平”和“地主”。十四岁的李光头已经不在乎自己“小地主”的身份了,他在擦掉自己亲生父亲名字时,嘟哝着说:  “宋凡平才是我爸爸。”  李兰不认识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刚才的话让她吃惊,当儿子抬头看她时,她立刻低下了头,嘴里咝咝地说:  “你的生父就叫刘山峰。”  “什么刘山峰?”李光头不屑地说,“他是我爸爸的话,宋钢就不是我的兄弟了。”  李光头偷看女人屁股一举成名以后,就不再是“小地主”了,成了一个“小屁股”。他的生父本来已经被人遗忘了,现在又臭名昭著地像文物那样出土了。李光头的同学不再叫他“小地主”,他们叫他“小屁股”了,叫他死去的生父“老屁股”,连老师也这么叫上了:  “小屁股,打扫卫生去。”  李兰回到了第一个丈夫淹死在厕所里的自卑之中,宋凡平给她的骄傲一下子没有了。她不再昂首走在街上,她像十四年前那样胆怯了,每次上街都是低垂着头,贴着墙壁匆匆地走去,她觉得街上所有的人都在对她指指点点,对她议论纷纷。她不愿意出门了,就是在家里时她也把自己关在里面的屋子里,坐在床边呆若木鸡。她的偏头疼也随之而来,她的嘴里从早到晚咝咝地响着。  这时的李光头已经在出售林红的屁股秘密,已经吃了很多碗三鲜面,偶尔还吃了阳春面,李光头开始营养充足红光满面了。  李光头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完全是一付名人的派头,别人嗤笑地叫他“小屁股”,他对此不屑一顾。叫他“小屁股”的都是些不知底细的人,像赵胜利,像刘成功,像小关剪刀,这些和他做过林红屁股交易的人,都是知道底细的人,这些人都叫他“屁股大王”。这时的赵胜利已经是赵诗人了,刘成功也是刘作家了,“屁股大王”的绰号就是刘镇的这两位文豪发明的。李光头很满意“屁股大王”这个绰号,觉得这个绰号实事求是。  少年李光头和青年诗人赵胜利、青年作家刘成功做了几个月的莫逆之交,他们的共同爱好就是研究和讨论林红的美丽屁股,我们刘镇的两位文豪绞尽脑汁想出来了很多不同的文学词语,有写实的、有抒情的、有形容的、有比喻的、还有描述的和议论的,全部拿出来摆在李光头面前,让李光头最终来拍板,哪些个词汇用在林红的屁股上最为贴切和最为传神。李光头挑选出来最贴切的词汇都是写实的,最传神的词汇都是抒情的。当他们的讨论词穷意尽以后,李光头和两位文豪的交往也就结束了。这两位文豪曾经几次深更半夜时去一间屋子偷书,这些书籍都是文革中搜罗来的,又被查封了起来,李光头几次都在外面替他们望风,描绘林红屁股的很多美妙词汇都是从这些偷来的书中发现的。  童铁匠是知道底细的人里面唯一不叫李光头“屁股大王”的,童铁匠想用一碗廉价的阳春面来换取林红昂贵的屁股秘密,李光头没有上当。童铁匠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一碗阳春面。童铁匠在大街上见到李光头时,就会吼上一声:  “小王八蛋屁股。”  李光头一点都不生气,他合情合理地向童铁匠建议:“还是叫我‘屁股大王’吧。”  有时候李光头会在大街上见到林红,这时的林红十八岁了,姑娘十八一枝花,林红十八花上花,楚楚动人的林红一旦走上了大街,大街上所有男群众的眼睛都直愣愣了,这些男群众都是敢看不敢言的货色,只有李光头满腔热情地迎上去,像个老相好似的对林红说:  “林红,很久不见啦,这些日子你忙什么呢?”  林红满脸羞红,这个在厕所里偷看过她屁股的十五岁小流氓,竟然并肩和她走在了一起,全然不顾街上行人惊愕的表情和嗤笑的表情,继续热情地说着话:  “你家里人都好吧?”  林红气得咬牙切齿,她低声说:“走开!”  李光头听了林红的话以后,回头去看看别人,对走在他身后的别人挥挥手,好像林红是要那个人走开,然后自告奋勇地要成为林红的保护人,他对已经气得眼泪汪汪的林红说:  “你去哪里?我陪你去。”  林红已经忍无可忍了,她响亮地骂了出来:“走开!流氓!”  李光头还是回头去看别人,林红这时明确地告诉他:“我要你走开!”  在街上群众的哄笑声里,李光头站住了脚,看着林红婀娜走去,十分遗憾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巴,对街上群众说:  “她还在生我的气。”  然后他摇摇头叹息一声,后悔莫及地说:“我不应该犯那个生活错误。”  李光头的种种劣迹点点滴滴地传到了李兰的耳中,让李兰的头垂得越来越低,她曾经承受了第一个丈夫的丑闻,现在又要来承受儿子的丑闻。她曾经以泪洗面,现在她的眼泪已经流干了。李兰一声不吭,对李光头的所作所为不管不顾,她知道自己已经管不了这个儿子了,她常常在半夜里因为头疼而醒来,然后忧心忡忡地想着李光头今后怎么办?她差不多每次都是睁眼到天亮,每次都要在心里凄楚地说:  “老天爷啊,为什么让我生下一个混世魔王?”  李兰的精神垮了以后,她的身体也垮了,她的偏头痛越来越严重,后来肾也出了问题。李光头在外面吃三鲜面,把自己吃得油光满面的时候,李兰已经不再上班了,请了长病假在家休息,这时的李兰已是面黄肌瘦。李兰每天都要去医院打针,她头发上的酸臭让医生护士们戴着口罩都能闻到,他们都扭着头和她说话,侧着身给她打针。李兰的病情加重后需要住院了,他们对她说:  “洗了头发再来住院。”  李兰羞愧地低头走回家中,一个人在家里难过了两天,这两天里她想着的全是宋凡平生前的音容笑貌,她觉得自己洗了头发就对不起宋凡平,她一生挚爱的宋凡平。后来李兰觉得自己的日子不会太久了,觉得自己可能很快就要去九泉之下与宋凡平团聚了,她心想宋凡平可能也不喜欢她头上的酸臭。所以在星期天的中午,李兰将几件干净衣服放进一个竹篮,把正要出门的李光头叫住,犹豫了一会儿,对李光头说:  “我这病怕是治不好了,我想死之前把自己洗洗干净。”  自从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后,李兰第一次要李光头陪着她上街。虽然儿子和前夫一样让她丢脸,虽然她永远不会原谅前夫,那怕前夫为此丢了性命。可是儿子就不一样了,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  李兰和李光头一起走向街上的澡堂时,她突然发现李光头个子已经比自己高了,她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欣慰的笑容,忍不住挽住了儿子的手臂。那时候李兰走路都喘气了,她走上二十来米就要找一棵树靠着歇一会儿,李光头站在她的身旁,一边跟他认识的人打招呼,一边告诉李兰这个人是谁。李兰吃惊地发现,这个十五岁的儿子认识的人比她认识的还要多,而且是多了很多。  从家里走到澡堂也就是一里路,李兰走了有一个多小时,每次她靠着树休息时,李光头都是耐心地站在一边,一脸成熟地讲述着很多发生在刘镇的事,这些事都是李兰从来没有听说过的。那一刻李兰对儿子突然刮目相看,她心里高兴了一阵子,随即又在心里想:要是李光头像宋钢那样为人正直,他在这个世上就能好好地活下去了。可惜的是……李兰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儿子是个混世魔王……”  他们来到澡堂门口后,李兰又靠在墙上歇了一会儿,然后拉住李光头的手,要他不要走开,就在澡堂外面等着她。李光头点点头,看着母亲转身走了进了澡堂,李兰的步伐仿佛是垂暮老人似的迟缓,她的头发七年没有清洗了,她的头发倒是乌黑发亮。  李光头在澡堂外面不知道站了有多长时间,站得他先是腿酸,后来脚趾都酸痛起来了。李光头看着很多人从澡堂里满面红光地出来,他们的头发都还是湿淋淋的,有些人看见李光头还不忘了叫他一声“小屁股”,也有出来的人叫他“屁股大王”。对叫他“小屁股”的人,李光头一付趾高气扬的模样,都懒得去看他们一眼;对叫他“屁股大王”的人,李光头是笑脸相迎,热情地与他们打招呼,因为这些人都是他的三鲜面顾客,李光头是和气生财。  童铁匠也从澡堂里面走出来,看到李光头站在门口,叫了他一声“小王八蛋屁股”后,伸手指着澡堂,向他建议:  “去澡堂里偷看多好,屁股多得目不暇接……”  李光头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说:“你懂什么呀,屁股太多了你看得过来吗?你都不知道该看哪一个。”  说着他伸出五根手指,老练地教导童铁匠:“最多不能多过五个,最少不能少于两个。多过五个,你就看糊涂了;少于两个,只有一个,你看是看清楚了,记也记住了,就是没有了比较。”  童铁匠听后满脸的恍然大悟,似乎是崇拜地对李光头说:“你这小王八蛋屁股真是个人材,老子这辈子一定要请你吃一次三鲜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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