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霜威似乎被提醒了,又似乎是自我的醒悟,哈哈地说:“对对对,对对对!” 第二天,九月二日,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在东京湾内的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举行。第三天,九月三日,重庆举行庆祝抗战胜利大游行,大 约有五六万人参加游行。山城沸腾,街道堵塞,爆竹、锣鼓声响彻云霄连续不断。国共和谈正在继续进行。童霜威父子沉浸在胜利的欢乐与对 国家和平与进步的期望之中。每天,都关心着阅读报上的新闻,而且都是从《新华日报》、《中央日报》外加《大公报》等几份报纸的比较阅 读上来取得信息,进行判断和估计。 复兴大学九月初开学,九月五日,童霜威去北碚上课,九月六日回到重庆家里。九月七日下午,他忽然想到上清寺康庄二号冯玉祥那里坐 坐谈谈,了解了解和谈的进程。他不想在冯玉祥处吃晚饭,给人添麻烦。可又觉得去的时间最好是在吃饭时间。这时间主人多数在家,而且晚 上长谈最好,于是叫家霆让侯嫂做碗面吃了当晚饭,就远远赶到上清寺来了。 到时,已是薄暮时分。冯玉祥见到他来,在客厅门口迎接,显得很高兴。请他坐下后,说:“啸天先生,有什么事吗?” 童霜威说:“为抗战胜利高兴,为国家和谈关心,到你这里,是想听你谈谈的。” 一冯玉祥仍旧坐着他那把可能是特制的大藤椅,说:“好呀好呀!你的高兴正是我的高兴!你的关心也正是我的关心。”忽然爽朗地说:“ 这样吧!今晚你在我这里便饭。有客人来,我们就一同谈谈。” 童霜威这时才感到自己疏忽了。刚才,进门时,副官的态度有点犹豫。进客厅时,冯玉祥问了"有什么事吗?”,冯玉祥的个儿高大,挡住 了圆桌,故一时没有注意。今天,这客厅里有点异样,摆了鲜花,而且那只圆桌上已经摆了筷碟,是宴客的模样,自己怎么能这么不礼貌不识 相呢? 童霜威看看手表,马上站起身来,说:“啊啊啊,今天冯先生宴客,我来得不是时候了,我是吃过晚饭来的。这样吧,.我们改日再谈! ”说完,起身就要走。 但,冯玉祥上来,用大手一把拽住,诚恳朴实地说:“哈哈,你就别走了!我一讲,你就不会走的。今天,我请了毛润芝和周恩来,作陪的 是张治中。这下你来了,连李德全我们就六个人,正好谈谈。而且,我记得,你从前好像同毛润芝也是认识的吧?” 童霜威还是想走,说:“二十年前在上海仅仅不过是一面之交。今天,你们应当好好谈谈。我还是改天再来吧!”说完,仍旧坚决要走。 但,冯玉祥是真心诚意地留客,说:“不走不走!一定留下!”这时,李德全也出来了。这位个儿高大戴着眼镜态度亲切热情的冯夫人,同 童霜威握手,也热情挽留说:“童先生,请一定别走!” 见他夫妇十分诚恳,而且,这时,外边有汽车声,要走也迟了,只见一个副官进客厅通报,说:“毛先生他们到了!” 冯玉祥拉着李德全,也对童霜威说:“走走走,去欢迎他们!”童霜威也只好跟着同去。冯玉祥兴奋得满面生辉,同李德全、童霜威一道 ,跨下台阶。他在前面忙不迭地冲向大门。在大门口,一辆黑色轿车在前,后边是一辆中型吉普,上边坐着些负责警卫的宪兵。黑色轿车里下 来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张治中。冯玉祥和李德全脸上带着喜悦的笑容,迎进了毛泽东、周恩来和应邀作陪的张治中。童霜威也点头招呼表示欢 迎,心里觉得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 大家握手。冯玉祥和李德全当先陪毛泽东和周恩来跨上台阶进了客厅。张治中是认识童霜威的,同童霜威一起跨步跟进,对童霜威说:“ 童先生好!听说你在复兴大学很受学生崇拜?” 童霜威摇头说:“哪里哪里!”心里却在嘀咕:我何必留下吃这顿饭呢!他们一定奇怪为什么冯焕章要请我作陪了,暗自决定找个机会要说 明一下。 大家在客厅里坐定。李德全忙着与副官一同敬茶,冯玉祥特地又给童霜威向毛泽东和周恩来介绍,说:“童霜威先生,法界名人,复兴大 学教授,忧国忧民之士。我们是很谈得来的老朋友了!刚才他来看望我,我就硬留他下来作陪了。毛先生,说起可能你还记得吧?你们二十年前 在上海曾经见过的。” 童霜威连忙补充一句:“民国十三年在国民党上海执行部。”毛泽东也许是记起了,也许是没有记起,但点头含笑说:“真是,老朋友二 十年不见了!过得真快哟!” 这口湖南话说得很亲切,使童霜威听了受用,说:“是啊,是啊!”心里不禁感慨起来:这二十年,国共两党由合而分,由分而重合,然 后是似合似分,如今又在和谈。人事沧桑,多少鲜血,多少教训,怎么说得尽又怎么说得清啊! 张治中似是要造成一种祥和融洽的气氛,忽然像发现秘密似的朝酒席桌上看,近视眼镜下的两眼泛着笑意,他那带有安徽巢县尾音的国语 很好听,说:“酒!居然有酒!这可是一件新闻了!”他向毛泽东和周恩来说:“我与焕公是安徽同乡,又都是巢县人,又在一起相处多年。他 家里摆酒请客,今天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毛泽东听了,笑着表示感谢。 童霜威看到放在圆桌上的是贵州茅台酒。 冯玉祥挥着大手,笑着说:“我这是破例招待最尊贵的客人!毛先生是初次来重庆,周先生是以豪饮闻名于山城的。不备酒岂非太不恭敬了 !” 大家都笑。 毛泽东掏出烟来,十分风趣地笑着对冯玉祥说:“我听说冯先生向来反对人抽烟,也不用烟待客。可是今天我要违反先生的纪律了!”他 要擦火柴点烟。 冯玉祥说:“你是贵客,请随便吧!今天我烟也备好了!”大家又笑。冯玉祥拿起香烟,又劝让在座的人进烟,但却没有人吸。冯夫人李德 全来请大家入座。她忙着亲自照顾菜肴,也是有意让冯先生和客人多谈谈,自己将大家请入座位后,又去后面忙碌。 主客分别就座。冯玉祥命副官打开酒瓶的瓶塞,顿时,茅台酒香从瓶口飞溢出来。冯玉祥亲自给客人一一斟满酒杯,却空着自己的杯子不 斟,说:“喝酒的事吗,我主张各尽其能,能者多劳。不能喝的,就不勉强!” 周恩来风趣地说:“这当然客随主便哕!”大家都笑。 童霜威笑着说:“我只能象征性地举杯敬客!喝酒我不行,我赞成冯先生这提议。” 冯玉祥举起酒杯来,说:“毛先生毅然飞抵重庆,参加国共谈判,若不是一心为国为民的大德大智之士,决不会有此壮举!我冯玉祥十分钦 佩!这第一杯酒,先让我敬毛先生!” 毛泽东笑着举杯欠欠身子,谦逊地说:“不不不,冯先生!不敢当!这第一杯酒,让我们大家一起庆祝抗战胜利吧!” 他这提议,立刻得到了全席主客的赞同,大家起立端起酒杯,频频点头碰杯。张治中却忽然说:“焕公!你那酒杯可是空的!就是象征性, 也该有点酒嘛!” 冯玉祥笑了,点头说:“对对对!我当然要喝!”他回头对副官招手说:“来,给我斟酒!” 副官将一只斟满的酒杯递给冯玉祥。他高高兴兴地先同毛泽东、周恩来碰杯,又同张治中、童霜威碰杯,举起杯来,出人意外地仰面一饮 而尽。 张治中带头拍起了手掌,说:“好!好!难得!难得!”童霜威只微微饮了一口。茅台真香,但他不敢多喝。为抗战胜利干了第一杯后,接着 ,冯玉祥又提议为欢迎毛先生 和周先生光临干第二杯。周恩来更热情地提议:“和为贵!”预祝国共两党谈判顺利成功干第三杯。副官一直为冯玉祥斟酒:冯玉祥又亲 自为大家斟酒。 席间的气氛越来越和谐、热烈了。 童霜威坐在周恩来和冯玉祥之问,每次干杯,他都只饮一小口,这时周恩来找话同他说:“童先生不能喝酒?” 童霜威故意风趣地说:“是的,一喝脸就红,再喝就要醉。” 周恩来笑了,忽然亲切地说:“同童先生虽少见面,但早听人谈起过你。你在上海坚决不做汉奸冒险来到大后方,我也是久仰的了!大作《 历代刑法论》,我虽未能拜读,但听读过的人说,写得极好!”他浓眉下眼神十分真诚。 童霜威万万料想不到,周恩来会讲这样一番话,心中感动,不禁想:怪不得他们能日渐成功,他们的工作做得真好!忍不住轻声说:“周先 生,毛先生来谈判是身入虎穴,我一直担心,总想起鸿门宴的故事。你们从容自若,真是不胜敬佩之至!” 周恩来也轻声说:“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虎子'就是和平!中国今天只有一条路,就是和,其他的一切打算都是错的!” 一这时,冯玉祥在问毛泽东:“这几天谈得不错吧?” 毛泽东仍旧是含着笑,说:“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今后应是和平发展、和平建国的新时代,必须团结统一,坚决避免内战。除此方针之 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 他没有具体回答谈得怎样,却揭橥出了在谈判的一种指导思想。大家听了,都点头说对。童霜威觉得他和周恩来说的话要言不烦,说得都 中肯、诚恳。 周恩来补充说:“我们是为和平、民主、团结在奋斗,希望实现统一富强的新中国。毛主席来后,同蒋先生已经见面并直接谈过三次了。 我们是有诚意的。今天谈判休会,整个下午,毛主席先同英、法大使谈了话,又参加了加拿大大使欧德伦的招待茶会才来的。” 童霜威琢磨着毛泽东和周恩来的话,心里想:讲话都很有分寸,但也都能耐人寻味。毛泽东说的:“除此方针之外,任何方针都是错的。 ”显然指的是要发动内战,用打的办法解决的方针。周恩来说的:“我们是有诚意的。”显然指的是另一方并没有诚意。 毛泽东谈笑风生,举杯为冯玉祥祝酒,说:“同冯先生还是这次到重庆才第一次见面的,但就像是老朋友一样亲切。冯先生抗日上的贡献 很了不起。愿冯先生继续为国共两党的合作而努力!”说着时,他也同童霜威碰杯,那意思是:这话同样是对童霜威说的。大家闲谈起来。从 中国的过去谈到现在,从现在谈到将来,气氛欢快。 冯玉祥举杯对着张治中说:“文白,从前我没请你喝过酒,今天请你开怀畅饮!希望你为和谈好好尽力,给人民做件大好事。我敬你三杯! ” 张治中笑着说:“焕公赐酒,我怎敢不喝!只是,焕公你……”"我可以奉陪!”冯玉祥对副官招手,“不但敬你一杯,还要干三杯!” 大家虽笑,都很吃惊。冯玉祥平日滴酒不饮,想不到他有如此海量。副官斟酒,他果然举杯连饮三杯。 张治中干了三杯,脸和脖子都红了,摇头说:“焕公总说不会喝酒,其实用大斗来喝你也不怕,我是甘拜下风了!” 大家都笑。童霜威也很吃惊,看看冯玉祥,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大将风度,又在给毛泽东和周恩来敬酒了。 边吃边谈,大家又谈了些重庆的天气和名胜等等闲话。后来,冯夫人李德全来上席陪同吃饭了。 周恩来说:“今天把你忙坏了!” 毛泽东也含笑说:“菜的味道很好啊!” 一个副官盛了饭端来递给毛泽东时,毛泽东侧身接过来,平易地看看副官,问:“你好大了?”他这是找着话在说,不摆架子。 副官回答完毕后:冯玉祥介绍说:“他叫郑继栋,是我早年的老友郑金声的儿子。郑金声北伐时在一九二七年十月九口,亲率第八方面军 五万余人向鲁军进击时,不幸被人出卖,军阀张宗昌劝降不从,杀害了他,我就把他儿子留在了身边。” 毛泽东望望冯玉祥,点点头,又望望在座的人,两眼炯炯有神,伸出左手像数着指头似的先屈起大拇指,又屈起食指,说:“清王朝杀了 多少革命党人,结果它垮台了;各路军阀杀了多少革命志士,结果也一个个身败名裂了!革命的火是扑不灭的!革命的人也是杀不绝的!”他右 手一挥,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穷兵黩武者要磨刀杀人,但革命者是不怕那一套的!”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使人难忘的笑容来了,但话语的严肃,震动听者的心。大家都懂得他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童霜威不禁想:一个人总该向前走,选择正确的路向前走。即使走错了路,赶快回过来再往正确的路上跑也不为迟。能这样,就不会落伍 ;能这样,才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拿冯玉祥来说,他走过曲折的路,就拿同共产党的关系来说吧,北伐之前,西北军中就有共产党人,正因 为有共产党人,西北军的精神面貌很好,打了不少胜仗。可是,后来,蒋冯合作,驱走了共产党人,西北军从此就一蹶不振。冯玉祥今天会不 会想起这段经历?不过,从共产党人的态度看,他们还在创业,他们正在拼命团结更多的人,他们似乎是不应也不会记住前嫌的。冯焕章性格 鲜明,是个怪杰。他爱国、爱百姓!他选择了自己所走的道路。依我看,他选择得是对的!后来,席散了。毛泽东、周恩来与张治中一同先辞去 了。童霜威让他们先走,接着,最后也要走了。后晦走,同冯玉祥握手时,说:“看你毫无酒意。今天,我也领教到你的酒量了!” 谁知,冯玉祥哈哈笑了,说:“你可别误会了,我老实告诉你吧!我喝的跟他们的不一样!我喝的是——白开水!” 晚上,从冯玉祥家里回来,家霆告诉童霜威:“杨忆祖来过,等了一会儿,就走了,留下一张条子。去北平行营的事不成了!”童霜威看 杨忆祖的留条是: 霜老赐鉴: 前谈之事,经报送当局,未获核准,德公深感遗憾与歉疚,故特奉闻,诸请谅宥是幸。顺颂 大安 忆祖 敬留 即日 童霜威看完杨忆祖的留条,一笑置之,说:“看来,我已成了他们注目的人!这倒也好,我走自己的路的决心更大了!”TOP绝对冰度 发短消息加为好友绝对冰度 (猎狼犬)当前离线UID3 帖子49221 精华1 积分113244 威望100 金钱63686 贡献117 文采106 阅读权限180 在线时间191 小时 注册时间2009-1-1 最后登录2010-1-24超级版主UID3 帖子49221 金钱63686 阅读权限180 在线时间191 小时 注册时间2009-1-1 最后登录2010-1-2425#发表于 2009-7-19 04:12 PM | 只看该作者 第 七 卷 时局阢陧,巴山夜雨恃风雷 (1945年9月一l945年12月) 经过八年抗战,日本侵略者造成的严重一 创伤,和国民党腐朽法西斯统治造成的危害,使国统区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为了生存和国 家的兴亡,他们不得不起来斗争。在那难忘的岁月里,多少有识之士和进步青年,曾可歌可泣地在寻找真理和奋斗的途径。 走历史必由之路,这就是他们在实践中得到的结论,经过新民主主义进到社会主义,当时是近代中国在历史提供的现实条件范围内所作的 最佳选择。 一 姗姗大姐在家霆印象中,是个十分能干的女记者。这些年来,新闻事业就是她全部的生活,新闻界就是她的家。 她说她是个自由主义者,不偏不倚、无党无派。接近多了以后,在家霆的感觉上,她好像是在用这种身分取得安全。她讲话和写文章,都 不爱用很激烈很露骨的语句。她的文章,在朴实而平和的语调中,常常既不冒犯当局,却又使思想进步的人感到可读,引起思索。姗姗大姐依 靠她父亲的地位与关系,依靠她自己的才干与能力,广泛结交很多上层、中层各界人士。她人缘好,在外边这样,在家里也这样。就是燕东山 ,对姗姗也十分佩服。自从大嫂自尽后,燕东山开始戒酒了。姗姗大姐常拿书报给他看,他们很谈得来。在外面,姗姗大姐神通广大,消息灵 敏,像个"路路通”。采访时,老练而迅速,善于提问、归纳,富有新闻头脑。在新闻界,许多人叫她"燕大姐”,她这个女采访主任报社里依 为台柱。在新闻圈子里,被人目为"一流记者”。家霆同她接近,学到很多东西,燕寅儿也一样。所以家霆和寅儿有机会就跟随姗姗大姐参加一 些活动。 自从毛泽东到重庆后,国共和谈在进行,虽然《中央日报》有时故意压低调子,常把这方面的新闻不放在显着地位刊出,但不少报社的记 者都把跑和谈新闻当作头等大事来抓。家霆在姗姗大姐手下做机动记者,寅儿用《明镜台》社长的身分,有时也一同活动:到曾家岩"桂园"采 访,到化龙桥红岩村第十八集团军驻渝办事处采访,到民主人士常常在一起聚会的上清寺"特园"采访,到国共两党代表商谈地点之一的中四路 德安里一号军委会侍从室采访,采写人们最关心的消息。 家霆注意到:姗姗大姐写的新闻报道和文章不多,也不长,总是写得重要、中肯,让人无辫子可抓。 比如,在有一篇采访几位不愿披露姓名的参政员的访问记中,文章最后,姗姗大姐写道:“记者问:有些人把国共谈判看成是两党之间互 争权力。因此,得出悲观结论,说谈判难以成功。也有人认为国共谈判,所争的是民主与非民主的问题,是中国人民能否得到应有的民主权利 和已经得到的民主权利能否保持的问题,所以谈判才分外困难。因为这是两种不同的政治主张之争,决非私党私人之争可比,不知这两种看法 哪种正确?这几位参政员一致说:国共谈判,当然决非私党私人之争。正因如此,不管谈判中遇到多大困难,都必须克服。因为和平建国是全 国人民所要求的。中国只需要这二项方针,不需要其它方针。如果了解了国共谈判这个基本关键,对于谈判中间的重重困难,就不会惊奇了。 既不会空洞乐观,也不会徒然悲观。” 这样写,既像保持了客观态度,又实际揭示了正确与错误的两种看法,十分老练,也扼要抓住了读者关心的问题,明确批判了糊涂认识, 提出了正确态度。 从姗姗大姐的采访到写稿上,家霆都向她学到了很多本领。《明镜台》每期集稿后都送给姗姗大姐过目定稿。她看稿很仔细,有时甚至开 夜车。每每改一个题目,删改几句话,间或还抽换一篇稿。然后会侧着脸问家霆:“你觉得这样好吗?”这里有谦虚和尊重人,更寓含着一种 指导。家霆聪明,感到姗姗大姐的改、删、换,常常主要是从刊物的存在考虑。一些空泛的偏激的标题或文字,会招来不必要麻烦的语句,她 凭自己的多年新闻工作的经验和政治敏感,作了一种粉饰遮掩式的小改动,但却绝不删去那些原则性的、进步的内容。只不过常在必要时,用" 中立"、"公允"的态度,用一种"自由主义"的方式,宣扬进步思想。 姗姗大姐在采访时,在同一些新闻界同业在一起时,却是个几乎绝不谈政治却只谈生活的人。你只听到她同别的记者在一起亲亲热热、和 和气气谈天气、谈衣着、谈吃、谈电影、谈话剧……对《中央日报》"中央社"或《扫荡报》的记者,她同对《新华日报》或对《大公报》、《 时事新报》等的记者一样交往。这种时候,她那种自由主义者的态度似乎表露无遗。她的表情、态度、语气,都没有"左"的表现、"红"的表现 。 家霆渐渐有一种直感:姗姗大姐越强调自己的"自由主义"和"中立”,越感到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记者。她曾坦率地向家霆和寅儿说过:“ 我那种避免麻烦的处世方式,虽不得已却十分必要。你们也应当学我!”在家霆和寅儿面前,她较少隐讳一些政治观点,虽然常常仍是以自由 主义者的面目表露,却使家霆每每感到她与忠华舅舅、冯村舅舅是类似的人。 姗姗大姐给《明镜台》写过一篇短稿。稿短分量重,写得巧妙有趣。说明她有灵敏的"新闻鼻”,也有一支生花妙笔。这篇短文,是她参加 了一次文化界庆祝抗战胜利晚会后,即兴抓了好题材赶写了给《明镜台》发表的。她随意起了一个笔名"禹济哉”,实际是"女记者"的谐音。短 文不过七百字: 你认为哪个谜底对? ——苏武还是屈原?毛遂还是蒋干?共工如何? 打灯谜是一项有益智慧的文字联想游戏,猜射方法和我国汉字的特点、语言的修辞紧密关联。灯谜涉及的知识面广,包罗万象,囊括巨细 ,应当构思巧妙、简洁明快、妙趣横生。日前,参加文化界一个庆祝抗战胜利的同乐晚会,其中贴在纸灯上的一个灯谜:“抗战胜利——打我 国古代一人名。”引起许多人注意。因为猜中者有重奖,大家群起而猜之。 甲先生猜是"苏武”,因为苏联武装力量出兵东北,打败百万 关东军促使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战遂胜利。 乙女士认为应是"屈原”,因为日本的屈膝投降与原子弹炸广岛、长崎有关。日本是屈服于原子弹的威力,抗战才胜利的。 丙先生反对,认为应是"蒋干”,理由是抗战胜利全凭蒋主席的劳苦功高努力苦干所致。 丁先生说既然如此,说是"毛遂"也一样。因为毛泽东先生坚持抗日,领导各根据地军民抗击了大部分侵华日军和几乎全部伪军,终于使抗 战胜利遂了人民心愿。 但,结果爆出冷门。拿出谜底来看,却是"共工"!”共工"者我国历史上传说"共工怒触不周之山"中古人之名。这次抗战胜利是由于全世界 反法西斯力量的共同努力工作才获得的。谜底与谜面非常吻合,概括性强而又意思全面。 只是,也有个别人认为"共工"这个名字中的"共"字与"共产党"的"共"字相同,怕误会成是共产党的工作造成了抗战胜利,表示异议。但大 家多数都能同意,认为谜底定为"共工"合乎实际并无不妥。 特将这次猜谜情况记下,供君赏玩。不知你以为如何?(禹济哉) 家霆很喜欢这篇短文,短文内含的意思比字面所要表达的多得多。看似一次客观报道,事情也不过是打一个灯谜,其实政治性极强。当《 明镜台》第二期出刊后,这篇小文章写的打灯谜的故事立刻不胫而走传遍了山城,到处都在传诵这个灯谜。有这篇短文,这期《明镜台》竞很 快销售一空。 同时,发生过另一个故事:在国府大礼堂,举行过一次庆祝抗战胜利的晚会,演出京剧《群英会》。戏上场时,喜爱京剧的蒋介石恰巧刚 入座观看。台上的周瑜正在传令:“有请蒋先生!”门帘掀开,青衣儒巾的白鼻子小丑蒋干,在"当!当!”的小锣声中,一步一颠走上台口。 气得台下的"蒋先生"一脸怒气,起身匆匆离场走了。听到这件事的人都当笑话讲。一天,谈起这件事时,燕姗姗拿这事作例说:“这事很可笑 。虽然有趣,却不能用。一是意义不大,二是如果《明镜台》用了必然引来麻烦。这同打灯谜那件事不同。打灯谜那件事的意义,读者可以体 会得到,特务却难抓辫子。我们完全可以用中立客观的态度来写。这件事牵涉到蒋,情况就不同了!”姗姗大姐日常就是这样在指导着家霆和 寅儿办刊物的。家霆和寅儿学到不少本领。 人和人之间,通过越来越深的接触就能逐渐了解到对方的内心活动和灵魂深处。家霆感觉到,姗姗大姐是一个有正义感、追求真理的心灵 像水晶般的女记者,他从思想上敬重她。 国共谈判进行到三周的时候,美国大使赫尔利忽然拉下了"居中滴停"的面具,公开指责中共,把谈判进展不前的责任完全推给了中共。他 还放出要回国的空气,向中共施加压力。据说,毛泽东斩钉截铁地说: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来办!这种"不怕"的态度,有人不理解。这天上 午,燕寅儿到学校有事,家霆在燕家,见到了姗姗大姐。家霆问姗姗大姐:“你对这问题怎么看?” 姗姗大姐笑了,说:“中国人的事,该让美国人来做主吗?”家霆也笑了,说:“那当然不!” “所以,中国人的事,中国人自己来办!是对的!”姗姗大姐说,十十有的人妄图通过谈判吃掉人家解放区的政权,吃掉人家在八年抗战中 有功的军队,实行所谓'统一政令'和'统一军令',而对全国人民渴望的和平民主,根本不放在眼里。赫尔利却来拉偏架、当上帝,这能行吗? 我看不行!赫尔利的态度说明了一条:是要帮助他们支持的人消灭解放区。事实上,这儿在谈判,九月十日山西方面阎锡山已经在进攻上党解放 区。九月十七日美国海军陆战队已在天津登陆。我听说军委会已在向下边密颁《剿匪手本》了!因此,对内战要有思想准备,怕也无用。” “是啊!”家霆不由点头,“人们都渴望不要再有内战,都渴望不要再是特务法西斯统治。形势太令人焦虑了!” 姗姗大姐说:“国民党凭自己的武力,以为自己强大,是想打内战消灭对方的。他硬说共产党只争枪杆子,不愿缩编军队,目的就在这里 。实际最近谈判中,共产党让了步同意军队可以缩编到国民党占七分之六,中共只占七分之一。可是国民党仍不同意。他是以"缩编"作幌子, 目的是要消灭中共武装。但中共不傻,武装交出,只能听任别人屠杀、听任别人摆布了!那种和平靠得住吗?到那时,中国前途还会有希望吗? 还会有独立、自由、民主、富强的新中国吗?我看,答案是明摆着的。我们做记者报道这些消息时,自己该有主心骨,掌握策略。”她说到这 里,约家霆说:“走,我陪你到'特园'去,看看能访问到谁不?那里常有重要人物在。就请他们谈刚才你提的问题。” 家霆欣然地说:“好!”忽然又说:“姗姗大姐,我真想能有一个机会访问一下毛泽东或者周恩来!我想同寅儿一起写封信,用《明镜台》 记者的名义,请他们单独见见我们。你看行不行?” 姗姗笑了,说:“试试看吧!只是他们这么忙,我怕他们的时间太紧了!” 两人一同走出家门,去到上清寺"特园”。 这"特园”,有人暗称他是"民主之家”,主人名叫鲜真。很多重要爱国民主人士常在那里聚会。两人到了"特园"门口,拾级而上,鲜宅的 大门颇有气势。进去后可以看到里边有花园,有葡萄架,前后均有房屋,十分静谧。守门的是个老头,认识姗姗大姐,说:主人不在,住在"特 园"的客人张澜老先生也不在。两人只好扫兴离开。 刚走到大路上,背后有人叫唤:“童家霆!”家霆回头一看,是曹心慈。这一段时间以来,家霆为了想打听一点欧阳素心的情况,心里老 想找找曹心慈。想到他是军统的,又叮嘱过不要去机关找他,就却步了。今天看到的曹心慈,依然穿的是军便服,未佩军衔。家霆对姗姗大姐 说:“这是我小学时的同学曹心慈,我去同他谈谈。”他迎向曹心慈跑去,两人站在街边谈了起来。 家霆说:“心慈,好久不见了!你还在老地方做事?” 曹心慈点头,说:“想离开还没办成功。仍在那儿混饭吃!”他问家霆毕业后在于什么。 家霆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关切地说:“我希望你早日办成,还是离开去做别的好。” 曹心慈点点头,说:“当然!我在那里是耽不久的!”又说:“你知道吗?谢乐山带着新娘子去美国了。那里花钱混个博士不难!十尖头怪' 到上海去了。接收是美差,可以发大财的。” 家霆忍不住问:“有欧阳素心的新消息没有?” 我倒是给你留心着的!”曹心慈说,“她确实在上海。顾孟九也在。现在韦锋这个'尖头怪'去了,可能他们也在一起或者可以碰得到。但 我没敢在韦锋面前表露一点什么。他是个没人性的家伙,只想往上爬,虽是老同学也可翻脸不认人的。关于欧阳,我还是老话,劝你别痴心了 ,她不可能给你幸福。忘了她算了!” 家霆说:“我能不能写封信给欧阳,托你设法代转?” 曹心慈摇头:“写信干什么呀?我即使打听到了她地址,你给她去信也不方便。顾孟九那家伙可不是好惹的。算了吧!” 家霆回头,见姗姗大姐仍在路边等着自己,感到与曹心慈也没什么可以多谈的,说:“心慈,我还有人等着。我仍住在老地方,有机会欢 迎你来家里玩!”曹心慈说他还要去牛角沱有事,两人握手告别。家霆想了想,终于又追上去一把拽住曹心慈,说:“心慈,我还是希望能知 道欧阳素心的地址租情况,我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如果知道了她的地址和情况,你一定立即告诉我好不好?拜托了!” 曹心慈同情地望着家霆,点头答应,叹口气说:“好吧!你真太多情了!” 家霆回到燕姗姗身边,两人一同去搭公共汽车打算回报馆去。燕姗姗问曹心慈是什么人,家霆如实讲了。燕姗姗说:“家霆,做记者的, 交友有时是会很复杂的。但对特务一定要特别警惕。这种人太可怕。当然,如你刚才所说,你的另一个姓韦的同学可怕,这个曹心慈对你比较 好,在军统不过是个医生,而且他有不满想离开,但也要警惕。这种人无目的地去亲近,没有必要。” 姗姗姐姐纯属好意,家霆点头说:“大姐说得对。事实上,我同曹心慈也没有太多的交往。他也不让我去找他。” 燕姗姗说:“那就好!”忽然又诚恳地说:“家霆,有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谈,却又一直犹豫。现在想想,还是同你爽快地谈了的好。那就 是欧阳素心的事。” 家霆想不到姗姗大姐会这么尖锐地开门见山来谈欧阳,诚恳地说:“大姐,您谈吧。” 燕姗姗说:“说句新闻导语吧!我劝你同欧阳素心一刀两断!我听说她为人极好,但你想一想,她已经陷入了军统或者至少是为军统工作了 。虽然干的是对日广播的事,到底同军统有关。顾孟九又是军统里有名的坏人。你同她的关系怎么能再保持?你一定要考虑政治,不能做一个 糊涂人。” 姗姗大姐的话说到了要害。家霆嗫嚅着说:“也许,我能救她脱离,或者帮助她。反正,我不能在她危难不幸时抛弃她。我欠她的实在太 多太多了。我怎么能不守信义呢?我太爱她了!我答应永远爱她的。”说这话时,他想到了往昔欧阳的许多好处,声音都变了。 燕姗姗摇头坦率地说:“别以为我是为了寅儿才这么劝你的,绝对不是。我知道你心好,你爱过欧阳所以不愿抛弃她。可是现在,是她抛 弃了你,同你避而不见。这就说明她认为自己已经毁了!我不是给你看过茅盾的小说《腐蚀》了吗?你应当有所解悟!”"《腐蚀》写得太可怕 了!” 姗姗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一个好青年,前途广阔,责任重大。但很重要的一条,是要注意政治。挂着欧阳这条尾巴,背着她这个包袱 ,你是走不快的。……”她似乎还想讲些什么,只是没有再讲。家霆也叹了一口气,心上像压着一座山似的沉重。不能不承认姗姗大姐是关心 他,话也说得对,心里却无论如何舍弃不了欧阳。他不愿在姗姗面前说假话,说:“姗姗大姐,我想,无论如何,我应当同欧阳再见一次面好 好谈一谈。抗战已经胜利了,回去的时间总不会太远。我如果回到上海,是一定会找到她的!”他心里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他将姗姗大姐送到报馆,自己决定回余家巷。有些《明镜台》的稿件需要编改。他心里因欧阳的事罩上了阴影,情绪懊丧。但他感到对姗 姗大姐的了解好像又深了一步。 回到家里,已近中午,见爸爸正在聚精会神看一封信,他不禁问:“爸爸,谁来信了?” 童霜威从桌上拾起信封,说:“你看,写明是监察院于院长转给我收的。先一会儿,监察院送来的。” 家霆接过信封一看,是一封航空双挂号。再一看,心里"格登"一惊。毛笔写的信封上寄信地址赫然写着"上海汉口路仁安里二十一号方丽清 寄”,方丽清从上海来信了?他马上想到了自己给银娣写信的事,银娣如果来信该多好啊! 童霜威摇头说:“信里有照片,还附着一封江怀南的信呢!你先看看方丽清的信吧!”他将方丽清的信递给家霆看,自己继续在读江怀南的 信。 家霆拿起方丽清的信,确是方丽清的钢笔字,写的是: 啸天: 光阴如白驹过隙。你不告而别,已三年多。非常想念,常常夜不成眠。近维起居安吉为颂。常言道一夜夫妻百夜恩。虽然你弃我于孤岛, 但并未影响我的感情。自你走后,我常以泪洗面。对你的一切俱可原谅。现在已经和平,不知你何日归来团聚?你到渝后想必得意,不知做什 么官?收入如何?家霆想已读大学,冯村在做什么?均常在念中。姆妈老了不少,常发胃气痛。雨荪以前生意做得还好,现在开了合兴祥标准 旗篷号。在做中、美、英、苏四国国旗生意。每组一打阔十寸、高七寸,上等纸精印售八千元,供庆祝胜利悬挂之用,生意尚能赚钱。他只希 望不久后洋行老板重回上海,他可以再做买办。也望你早日衣锦荣归,给他撑撑台面。不幸的是传经因病去冬过世,叫人伤心。江怀南先生为 人厚道正派,三年来对我们方家照顾备至。他对你师生情深令人感动。很久以前,他就已与渝方地下工作者合作为党国效劳。他热烈盼望你早 日随政府归来。此次你如荣班,我当立即与你重回南京潇湘路公馆居住。现在上海、南京物价,如以法币计算,便宜得出奇。黑市法币一元可 换二百五十元中储券。两个人上大馆子吃一顿,连小账五元法币就可打倒。如你速汇法币回来,我可设法购进便宜物品囤集。近日焓赤每大条 盘旋在二千七八百元左右,美票五万五千元。你回来时,要注意两地价格之不同或带金钞或带法币,免得吃亏。我十分想你,盼早日坐飞机回 来。寄上近影一张,人都夸我不老,你看如何?顺问 旅安丽清 民国 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家霆读完这封奇文,再看看方丽清的照片,是上海青岛照相馆拍的。照片上的她,搔首弄姿,仍旧很像蝴蝶。心里气恼得很,看见爸爸仍 在细细看江怀南那封用毛笔写的信,说:“这个女人,贪婪、势利,很有心计!”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她对离婚的事一字不提,意思是根本不承认!她把错处全推在我头上了!对南京潇湘路的房子她想占有!这封信看 来是她打的草稿,江怀南修改的。不是江怀南润色,她除了要钱要房子外,还写不出这样的信来。你再看看江怀南这封厚颜无耻的信吧!”说 着,把江怀南的信递过来。 家霆接过江怀南的两张航空信纸写着小楷的信看起来,信是这样的: 霜公我师赐鉴: 暌违之叹久矣!万里之遥,鸿雁久断,虽欲修禀,无从得达,思何可支!今者,和平翩翩降临,日军投降仪式已在芷江举行。昨日报载,国 军本月三十日前将空运到京,河山光复,人心欢腾。我师当年在孤岛忠贞不二,冒险秘密去渝,坚持抗战大业,衷心敬佩,固非言辞所可表达 于万一者也。我师如此,怀南常受教益,虽因事势所限,一时莫能自主,但内心拥护蒋委员长及重庆国民政府,从无异意。堪以告慰我师者, 自我师走后,怀南即与渝方地下人员交往,暗中协助抗战。不求有功,但求异途同归。目前,佛海、君强二先生已被委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总 指挥。怀南正拟以地下工作者身分协助有关部门进行接收。想我师知之,心声互通,定当欣慰。 自别尊颜,三年来怀南仍常到仁安里看望师母及雨荪先生,盖难忘我师昔日知遇之恩,心中又常怀想,进入我师故居,可以慰我思念,冀 能得知有关我师之音讯也。师母为人平正端庄,心悲切而能克制,情专一而不外露,但言谈间无一日不盼早日天亮,无一日不盼我师早日荣升 。眼下,胜利来到,欢快何如!师母修书拟即付邮,怀南遂命笔草此附入札中,以倾积愫,并致敬意。 南京潇湘路一号府上房屋,始终由日本秘密特务机关化名以蓖麻子株式会社占用。房屋历经八年风雨,较之二号经过修葺之管仲辉公馆(管 某已不知去向矣!)自然衰旧逊色,但较之三号叶秋萍公馆,则已属不幸中之大幸。叶公馆于日本天皇颁布和平诏书之次日遽然大火,化为一炬 。有人云系日本特务机关有意放火销毁秘密卷宗所致。但已无可查询。师母之意,大驾来后,潇湘路房屋即可进行装修。中央政府迁都回京之 日,亦我师与师母联袂返京之时。届时,怀南当到南京趋府拜谒尊颜,以志祝贺。 家霆大弟想已长成,不知在何处上大学?常多惦系,并此致意。临书欣感欲涕,不胜依念之至,余俟后陈,匆匆不尽。敬颂安康 受知 怀南敬上 三十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读完信,家霆说:“真想不到他们还会来信!” 童霜威说:“人只要厚颜无耻了,什么坏事都能做,什么谎话都能说。” 家霆说:“奇怪的是江怀南竟一下子又变成地下工作者了。这种人真像川剧演员会变脸,一会儿这种脸,一会儿那种脸。” 童霜威说:“周佛海、罗君强不算汉奸,汉奸就没有了!由于新四军在上海和杭嘉湖三角地带力量很大,周佛海等掌握了二三十万伪军,军 统是肯定要同这些汉奸勾结的……” 话没说完,只听皮鞋脚步声。一会儿,听到一个人来到门口,用沙哑的嗓子高声问:“童秘书长在这里住吗?” 童霜威和家霆从里房出来一看,都倒吸一口冷气,门口站着的那个穿白帆布裤、白衬衫、打黑领带的人,左手臂挽一件灰西装上衣,对分 的西装头,两只像在生气的凶眼瞪着。这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说:“啊,是你?请进来坐吧!”这种人他不想得罪他,但看到他就像看到了蝎子蜈蚣般地难受。 张洪池跨步进屋,同家霆也点点头,对童霜威说:“秘书长,好久不来看望您了!您好啊?” 童霜威让张洪池在椅子上坐下,心里暗忖:“他来干什么?” 家霆给爸爸倒了一杯茶,也倒了一杯茶给张洪池放在茶几上,自己就进房去了,心里不禁想:这又是个会变脸的"川剧演员”。他来干什么 ?身在房里,注意听着爸爸同他谈的每一句话。 张洪池带笑说:“秘书长,我姐夫的事想必您早知道了!现在的事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像我,姐夫倒了霉,我也跟着倒霉,过得很不顺 心啊!他虽倒了霉,但有了钱,仍可在歌乐山闭门享福。我却还得为自己的生计和前程忙碌!苦得很哪!” 童霜威问:“你还在原单位得意吗?”说着,摸出万金油来擦太阳穴。见到这种人他头疼。 张洪池摇摇头,眼睛里那种生气的凶光更强烈了,“得什么意哪?我仍在中央社挂名。局里暗示我:愿意申请离开,可以批准并且发给一 笔遣散费。我是想另找一棵大树遮荫歇脚了。” 童霜威沉默,摸不清这家伙来的旨意。 张洪池却说:“我今天是'无事不上三宝殿'。向日,一直感到秘书长为人宽厚,所以今天是来求您的。” 童霜威心里痛恨这个小特务,暗想:“为冯村的死,我也不会对你宽厚!为你在上海做汉奸的事,我也不会对你饶恕!但面上强作平静地说 :“我早已不做官了!无权无势,只不过在一个大学里教书,能给你什么帮助呢?” 张洪池瞪着眼睛说:“嗬!秘书长何必谦虚,您的面子抵得上百两黄金。我今天来是为两件事求您的。两件事能成一件就行。第一件我知道 您与杜月笙先生的关系好,杜先生带着人马已经回到了上海,我想请您向杜先生介绍我。上海我还是很熟的。我平生讲个义气。有您介绍,我 为杜先生能剖心沥血。他一定会欣赏我的。” 童霜威皱眉说:“不是我不帮你这个忙。问题是我同他并无什么特殊的或密切的关系。而且他的门生故旧上海滩上不知多少,我介绍你, 恐怕不会有效,他是一定不会重用你的。你这打算恐怕是如意算盘。再说,你原是中统的。他同军统的关系密切,恐怕介绍你去也不合适。” 说到这里,问:“你说的那第二件是什么事?”涨洪池自己掏出香烟来吸,说:“管仲辉去参加汪伪和运的事您是一定知道的。现在告诉您也 不要紧了。他本来是我姐夫搭桥,由老头子派去汪清卫那里做汉奸的。但后来他又同军统勾搭上了。现在他到重庆来啦!” 童霜威这下当然彻底明白又大吃一惊了,说:“他到重庆来了?”心中讲不出是种什么样的复杂感情,又问:“他在哪里?” “住在嘉陵宾馆301号房间,是秘密的。这次来,听说有重要任务。童秘书长如果想去看他,我可以陪您去。”张洪池大口喷着烟说:“十 十他来,同你有什么关系呢?”童霜威问,心中却琢磨出张洪池是想托自己找管仲辉有什么事。 张洪池认真地说:“管慎之,他现在还是红人,是戴笠用飞机把他秘密送来的。听说见了最高当局后要他即回京沪,执行重要任务。我想 请秘书长将我推荐给他,让他带我走。我能给他干点事出点力的!” 童霜威觉得马上又一口拒绝不好,推托说:“管慎之的情况我一点也不清楚,冒昧就替你写介绍信也不合适。要是同他见了面,知道了他 的一切,如能推荐,我当然愿意为你进言。现在,却是难办。” 张洪池把烟头吸了个干净,脸上有股阴森森的气味,说:“我来陪您去嘉陵宾馆看望他一次如何?他来重庆避免招摇,但您去看他没有问 题。” 童霜威心想:我自己会去,何必要你陪!佯作对管仲辉不感兴趣地说:“我看不必了!我现在对政治毫无兴趣,只想做做学问。管慎之既如 此得意,我也不想去同他见面了!我看,你姐夫虽然下来了,他给管慎之写封信,依然有用,至少比我有用。我决不是推辞。你觉得如何?” 张洪池两只眼真的生气了,愣在那里,模样凶恶难看,连鼻子都仿佛拉长了。 童霜威假作看不见,自顾自地说:“还有,我听说你跟毕鼎山夫妇也有交往。他们夫妇是得意的红人,你其实该找找他们。” 张洪池不加理会,拖长语调说:“我现在只想回京沪,人都知道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军统固然不说,中统已派了许多人分赴京、沪、平、 津和华中华南,明确指示:任务集中起来就是一个'抢'字!寻找机会接收,可以不择手段。只是这种好差使,轮不到我这种背时的人,我只有离 开他们自找门路。”说到这里,怅怅地站起身来,心里明白童霜威是不会给他什么帮助了,说:“好吧!秘书长!我走了!不过,我得奉告您一句 :听说您现在似乎有点进步,对党国有点离心离德。我是关心您的,您要十分注意。”说完,穿上西装上衣,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转身走了 。 童霜威送他到门口,看他像幽灵似的走了,也体会不出他是恶意的威胁还是善意的提醒。 家霆从里房出来,双手插在裤袋里,说:“这坏蛋!” 童霜威脸上疲惫,说:“同他谈话吃力得很。”说着,掏出白手帕来拭脸。脸上其实没有汗,他觉得有汗。 家霆慰藉爸爸说:“打发他走很对,没有必要将他推荐给谁。”童霜威坐下来,捧起茶杯来喝水。茶已凉了,他觉得凉茶才能解掉心中的 火气。一阵疲乏感涌上心来,他闭上了眼睛。 家霆不放心了,关切地问:“爸爸,身体不舒服吗?” 夜晚,嘉陵宾馆三楼的窗口里,可以望见外边山城万家灯火的景色。窗开着,微微的风吹进来,拂动着窗帘。 童霜威问:“是哪天到的?还回去吗?” 管仲辉唇边浮起一点不悦的微笑:“来了五天了,后天就要回去。我这是上了笼头的骡子,尽派些蒙眼兜圈子的活我干。不干也不行,奶 奶的!……”他骂起来了。 仆欧敲敲门,门开了,他进来。管仲辉做了个手势,说:“冲一壶咖啡来。”仆欧应声点头走了。 管仲辉问:“啸天兄,你来重庆三年多了吧?过得怎么样?” 童霜威闷闷嘘一口气,说:'……的的三年梦,迢迢一线缏'①!过得不怎么样!”说着,简略将来重庆后的情况大概讲了,连冯村的死也说 了。他不怕在管仲辉面前骂谁,想骂的都骂了。 仆欧送来一壶咖啡,给童霜威和管仲辉每人斟了一杯放在茶几上,轻轻退了出去。 管仲辉听童霜威把话讲完,乜斜着眼,同情地说:“不像话!”童霜威自己也奇怪,为什么对管仲辉竟能比较坦率,觉得除了政见问题, 心里有些话完全可以同他说。管仲辉这人并非等闲之辈,熟读兵法,懂得攻守进退之道,而且历来反共,但很讲交情,同他相交,不像与谢元 嵩打交道,要防吃 ①唐杜牧五律《襄阳雪夜感怀》中的两句。 亏。童霜威回想起来,战前在南京,战后在香港,后来自己被敌伪软禁时又在南京见面,每次都能感受到管仲辉的友情。尤其是四年前那 个春天,自己被软禁在潇湘路时,管仲辉特来看望。他虽是奉命下水附逆,用说客姿态出现的,却无卖友之心,见我坚不附逆,他就坦率地送 我一条锦囊妙计要我装病,情谊难忘,问:“慎之兄,后来在那边干得好吗?”管仲辉脸颊呈出了严肃:“好什么!都是叶秋萍那王八蛋把我这 只鸭子赶上了架!我这人太厚道,老是违心地被人家利用。听童霜威摇摇头,睁开眼说:“我只是想休息一下。”家霆说:“扶您到房里躺一会 儿吧。” 童霜威说:“不用!我这一生就怕碰到坏人,偏偏坏人太多,老是常被坏人盯着骚扰。” 家霆明白爸爸说的不仅是张洪池,也包括刚才来信的方丽清和江怀南,说:“爸爸,方丽清和江怀南的信怎么处理?” 童霜威强打精神地苦笑笑:“怎么处理?还不容易!把信和照片给我拿来!” 家霆把信和照片从房里桌上拿来交给了爸爸,只听童霜威说:“把火柴拿来!” 他从家霆接过火柴,“嗤"的火柴着了,将信和照片一起点燃。照片上,方丽清搔首弄姿酷似蝴蝶的漂亮脸孔,被火一烧,卷皱发黄、焦黑 ,一瞬间,随信化为了灰烬。 二 “啊呀!啊呀!啸天兄,很想念啊!真想不到你会来!”肥头大耳的管仲辉,满面红光,紧紧握着童霜威的手,亲热非凡。他穿着西装,步走 得更大,头上牛山濯濯,头发所剩无几,比以前显得苍老一些了。 童霜威握着他的手,感慨地说:“慎之兄,南京一别整整四年零四个月了。当时,还摸不清你的底细,但你那条锦囊妙计,我后来确实用 了。到今天想起来仍感激不尽哪!” “坐!坐!坐!”管仲辉热情地请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揿了一下呼唤仆欧的铃,两人说了些互相问候的话。管仲辉微微合起他宽大的眼皮 说:“我来重庆是秘密的!住在这里,也是秘密的。真没想到你会光临。” 说他失宠了,是不是?”他一定晚饭吃得太饱了,不停地打嗝。童霜威把见到叶秋萍的事讲了一遍。 管仲辉的大嘴微微张开,漫然地说:“本来我很讨厌他,听你讲了这些情况,现在我倒可怜他了。这种人像一帖毒药,过去用来毒死别人 ,现在又怕他毒死自己,不杀掉他,就是他的命大了!” 童霜威问:“你在那边危险不?你胆子也真不小。” 管仲辉笑了:“是嘛!所以人说我是'福将'嘛!不过,去做汉奸,是派我去的。我在这边有恃无恐;在那边,我庸庸碌碌,花天酒地。可做 的事做,不可做的事或难做的事不做。起初倒也平安无事,只是后来,给刁钻古怪的日本人发觉了,将我抓了起来。” 童霜威说:“嗬!”端起咖啡来喝。 管仲辉也喝起咖啡来,炫耀而又得意:“那要怪戴笠不好。前年,他突然派了个特工带了部电台藏在我家里同重庆通报。结果,鬼子发现 了,把我请到南京日本派遣军总司令部去见总参谋长河边正三中将。我以为这下完了,没想到他们十分优待,先安慰我一番,峨不要害怕,又 连声称赞我,说:能找到与重庆蒋介石阁下有联系的人直接商谈中日合作方式非常高兴。要我把和重庆联络的电台保留下来,并要我多多从中 协助完成这个任务,反复强调:大家都是一致反共的,都是为了大东亚共存共荣,日本对中国没有野心,决没有打算长期占领。后来又见了总 司令烟俊六。鬼子既然把我抢了过去,我就更不怕汪精卫的特工了!” “以后,你就同重庆联系了?” “是啊,重庆方面得到我的报告,知道日军负责人与我进行联络,希望能达成合作,大喜过望,戴笠用化名给我复电大加赞扬,说我不负 重托,叫我先以个人名义与日方往来。对一切问题,不要先具体答复,可随时报告。不要先承认我是代表什么人,但无论如何要好好保持关系 ,不能中断。我懂得这是骗子同骗子打交道。他们滑头,事情弄得好,是他们的功劳;出了毛病,就用我作牺牲品。 去年秋冬,日军在湖南、广西一直打到贵州,扬言要打到重庆。重庆就更怕我这关系断了。说来也真滑稽,中日在打仗,我却像个中立国 的大使逍遥自在,过得倒还舒服。不过,后来我逐渐发现:汪精卫南京政府的大汉奸,不少都与重庆在拉关系,不过有的来头大有的背景小就 是了!真是他妈的!” “汉奸们虽同重庆拉关系,但日本失势了,在日本投降前仍是惊惶得很吧?” “当然!有次我同周佛海一块喝酒,他当时酗酒玩女人,萎靡得很,告诉我说:昨晚我梦见乘轿到一座山上的一所大庙里去。来到庙门,将 下轿,看见地下水甚深,不能行走。嘱轿夫抬到庙门,忽见庙门前山洪暴发冲下,连忙下轿急走。天忽漆黑,对面不见人,似山岳崩坍,但并 未崩坍,情急间,忽然置身柳暗花明之乡间,风景极美。你给我圆圆梦。此梦是否预兆将来政局的变动?倘能像梦境一样,有由暗而明之望, 就好了!我说:看来,这梦就如你讲的那样,是个大吉大利之梦!他连连点头,说:好好!好好!其实,我是胡诌的。哈哈,我才不会圆梦哪!” 童霜威笑了,管仲辉的话语和表情都使人好笑,说:“听说连周佛海、罗君强都被委为上海行动总队正副总指挥了?” 管仲辉把手指关节拔得"格格"响,说:“岂止如此!任援道④是南京先遣军总司令,门致中②是北平缓靖司令,庞炳勋③、孙良诚④、张岚 峰⑤、孙殿英⑥、吴化文⑦、郝鹏举⑧分别被任命为第二①任援道:伪海军部部长、苏浙皖绥靖主任。 ②门致中:伪华北绥靖军总司令。③庞炳勋:伪第五集团军总司令。④孙良诚:伪第三集团军总司令。⑤张岚峰:伪第二集团军总司令。 ⑥孙殿英:伪第七集团军总司令。⑦吴化文:伪第四集团军总司令。⑧郝鹏举:伪第六集团军总司令。 第三路、第四路、第五路、第六路、第七路军总司令。有人说这叫作:'紫黄蓝白黑,东南西北中'!” “什么意思?怎么'红黄蓝白黑'变成'紫黄蓝白黑'了?” “红,那是代表共产党,所以这儿就是紫黄蓝白黑了!这是说:什么颜色我不管,什么地方我都要,抗不抗日无所谓,乌七八糟大杂烩!哈 哈,这么做是为了先占住地盘,阻止共产党受降!不靠他们怎么行?巧妙得很哪!日本人清乡多年,新四军在江南江北越清越多。在华北扫荡多 年,八路军也越扫越多。还加上民兵无数,不得了啊!” 童霜威听说大量任用汉奸,气恼地说:“这成何体统?你是派去的,同他们不一样!他们这些可都是货真价实的卖国贼呀!”管仲辉唇边浮 起一点防御性的微笑,说:“谁知道呢!谁能说呢!政治这玩意儿,就像虎口,你看,叶秋萍都会如此下场,谁能料定这些人有朝一口不会狡兔 死走狗烹呢?所以我这次来,既不能不来,.来了又要我走,我又不能不走,心里正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呢!” 童霜威喝口咖啡问:“见到老蒋没有?” 管仲辉笑了,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不满地说:“前天由戴笠陪同见到的。笑容满面,见了我一开口就说:'你很好!你很好!'叫我坐了下来 ,我就向他作了简单扼要的报告。他听了,说我很能听他的话,成绩做得不错。希望我继续帮助做些更重要的工作,详情由戴笠同我谈。最后 拿起红铅笔写了一张便条交给我:'发管仲辉特别费六十万元!'就打发了我!六十万元,只能买几两金子。在汪精卫那里刮民脂民膏,几百两也 不难。他这是打发叫花子的手面!”他将咖啡喝干,又从壶中给童霜威和自己把咖啡斟满。 童霜威喝着咖啡,说:“其实,你激流勇退算了!同戴笠之流搅在一起何必!” 管仲辉把手指骨拔得"噼啪"响,说:“历史在开我的玩笑。我何尝没有想到。但不行啊!现在一潭水是搅得浑浑的!我来时,听说日本中国 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有个建议,认为中国的对日抗战是结束了,今后难题尚多,主要的是剿共问题是中国的心腹之患。共军正在占领地盘收 缴日军武器。日本在华军队还有一百几十万,装备齐全。这些军队连同附属人员和散住各地的日侨总共不下六七百万人。将来一起遗散回国, 生活肯定困难,留在中国反倒好些。趁现在尚未实行遣散,军心尚不涣散,用来帮助打共产党,岂不是好?冈村说,他愿与政府结成一体。这 个建议,听说已由冷欣①报告上边了。” “能这么做吗?” “估计一时还不敢公开这么干!中国百姓反感,美国人也未必同意。”管仲辉说,“但我来,要我干的则类似这种事!” “噢?”童霜威不禁好奇地说:“我能知道吗?”他将咖啡喝干。”我们之间,一直坦诚相交。我的事告诉你也无妨。”管仲辉打了一个 嗝,说,“上月下旬,新六军由湖南芷江乘美国军用运输机直接运到了南京,任务是:抢占南京,直接控制的本驻华派遣军冈村宁次总部,接 收京沪铁路沿线防务,确保南京、上海交通畅通。然后扩大占领西起芜湖、东至镇江,北至六合、扬州,南至溧水、旬容等南京外围地区。但 南京城附近,除了下关与浦口地,都有共军。新六军搜索扫荡的部队,遇到了激烈的战斗。津浦路也被共军截断了!所以现在铁路守备,仍交由 原来的的军第六军负责,不缴他们的械,谁去攻击就加以消灭!” “这不是与日寇合流一同对付共产党了吗?” “是啊!”管仲辉说,“从军事考虑,这有利!现在南京北有长江天险,但东南地区是敞开的。的军与和平军已从溧水、溧阳撤走, 戴笠 现在要我去收编驻在南京的和平军刘启雄师。这一师是汪精卫的嫡系精锐。刘启雄干过汪精卫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育长。我是校务委员。我们 一块儿做过生意,处得还好。何敬之说:陆军总部派我去找刘启雄直接给他名义,委任他为暂编师长、京畿东南地区剿匪指挥官,给他薪饷、 供给并指挥他行动,命令他率部开驻溧水,去消灭当地新四军地方部队和游击队。其实,我不过是做做牵线人,实际都是戴笠操纵。” “这不是同伪军搅在一起了吗?” “是啊!当前需要和平军来收复失地嘛!戴笠和何敬之的意思,我如能拉三个师对付共军,也可 ①冷欣:当时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的副参谋长、前进指挥所主任,曾从事受降事宜与日方冈村宁次等接触。 以给我一个司令干干。和平军绝大部分原来就是中央军!变过来变过去就是了!” 童霜威书生气地气愤了,悻悻地说:“这于理不通!如果敌伪军也可以。恢复失地',则'七七' 或'九?一八'以来,我们就本来没有什么'失地',又何用其'收复'?” 管仲辉哈哈笑了,笑得有点尴尬,说:“啸天兄!你这个大好人!你这个大好人!”忽又叹口气说:“唉!我确并不想干!我这次来重庆,是 讨证明来的。怕他们不认账,将来害得我吃不了兜着走。那年,南京的《民国日报》、上海的《新申报》、《中华日报》头版上都登过管某某 参加和运的消息。我要国民政府或军委会给我一个证明,证明当初是派我去的。” “给了没有?” “总算给了!因为他们还要用我去找刘启雄去拉拢和平军呀!所以给了我一个证明,说明我当年是被派去的,忠贞为国等等。有了这证明我 胆壮些。这次,把刘启雄的事干了,我就带着老婆孩子或在南京潇湘路或在上海大西路做寓公享享清福了。抗战八年,心惊胆怕,总算熬过来 了。作为军人,我是大难不死,该好好享受享受了!” 童霜威今晚同管仲辉谈话,知道了许多想也想不到的事,心中一种忧患之思更浓了,皱着眉说:“慎之兄,你本来奉派去沦陷区,同敌伪 混在一起,无论怎样,还算是为抗日出点力。现在要你再干的这件事,就有点不同了。汉奸为人所共愤,应当严惩,才能平民众之仇恨。如今 把些汉奸都抬出来当亲生儿子待,怎么得了?”管仲辉表露出他的军人脾气来了,哈哈笑着说:“你别指着和尚骂贼秃了!管他妈拉巴子的!我 早说这个国家好不了!你我都是给人用的人,管那么多干什么?” 童霜威心情沉重,说:“古人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我也想不管,但办不到!中国人嘛!抗了八年战,死了多少人,受了多少苦! 谁不盼望有一个光明的未来?谁不盼望有一个自由、民主、独立、富强的中国呢?可是,看到的是黑暗!一片黑暗!” 管仲辉拔起手指骨来,“噼啪""噼啪”,说:“唉,先一会儿听你说起你那冯秘书死了,我很难过。我始终记得西安事变后,我在病中时 ,你派他来看望我。他是个很好的秘书。想不到竞这样死了!真是'好人不在世',可惜!” 童霜威的眼睛变得明亮而有神、敏感而犀利,颇有锐气地说:“我现在,同过去有了不少变化。今天见了老朋友,也很愿意多谈谈。我们 总算很知己,我首先要劝你尽量不要给他们干什么坏事。你犯不着给他们做帮凶!戴笠这种人,太可怕了!双手沾满鲜血,你该尽快摆脱他!” “可,他们还可能很重用我呢!我也懂,他们还是想剿共。现在把毛泽东弄到重庆来谈判,其实玩的什么把戏葫芦里放的什么药,明眼人都 猜得到。这谈判是表面文章,迟早是要动干戈的。戴笠昨天在这里对我说:'你迟早还是要带兵受重用的!'我懂他的意思,他是说将来真要打共 产党了,我就又得去上前线!哈哈,我虽反对共产党,要我去送命,我可没那么傻!” “怎么呢?” “我早年同共产党较量过,你是知道的。同共产党作战可不容易。日本人也被他们东一枪西一刀地杀得恨不得叫爷爷拜奶奶。现在一场抗 战抗得共产党空前强大,吞吃人家更不容易。抗日时期叫我守南京,又叫我去南京,都是送命的买卖。如今胜利了,和平了,叫我再去挨枪子 儿,我可不想干!我早说过,刘启雄的事我不过牵牵线!” “你觉得共产党如何?” “我反共,这你知道!”管仲辉手捧着肚子说,“的本在这场战争中惨败了!国民党在这场抗战中胜是胜了,可是从根腐烂了!共产党却在 这场抗战中强大了!太可怕!他们那套学问,对头脑复杂和头脑简单的人都同样有吸引力,能使工农相信,也能使有知识的人相信。偏偏国民党 又不争气,干的事都让百姓不满,这就使得共产党的一切更能迎合人意。”说到这,管仲辉问:“啸天兄,你现在对这有何高见?” 童霜威想了一想,说:“为了抗日,我曾抱定了牺牲自己生命在所不惜的决心。舍弟军威在南京牺牲,你也是知道的。来到大后方后,通 过亲身经历,我失望之至。我既痛恨外国侵略者,又憎恨自己腐败无能的统治者。我对这个政府十分不满。我认为:我不能出力支持一个中国 的希特勒和类似日本侵略者的暴君来继续实行法西斯,来杀害压迫善良、爱国、要求国家进步的人!我可以坦率地告诉你:我忘不了冯村的死! 每一想起,我就克制不了自己的愤怒!” 管仲辉不以为然了,先是"喔唷""喔唷"了两声,接着就带点俏皮地说:“国民党是不好!共产党就好吗?”他停了一停,站起来踱步说:“ 也不见得!无论如何,我虽认为国民党已从根腐烂,但究竟总是个有七八百万军队的大党!我们安身立命都得依附于他。骂它几句不要紧,希望 他完蛋则不必!” 童霜威突然警惕起来。像管仲辉这样的人,同他谈这种问题是不能说得太深的。但又不愿太隐讳自己的观点,说:“至少,国民党在独裁 法西斯统治下的滋味我已领教到了!而克服中国的落后腐败,消除民族屈辱,新的力量也许比较可以寄予希望!” 管仲辉坐下摇头:“哈哈,啸天兄,我是军人,爱从实力出发看问题。现在,中国是四强之一,声威壮,兵力强,老蒋在抗战中有了声望 ,更有美国支持,形势有利。共产党固然不好消灭,我们更不会垮台。要说国共相争,那当然是国民党这个老大要去干掉共产党这个老二!现在 有些人往共产党那边靠,你犯不着那么做。那样对你是得不偿失。你说对不对?” 童霜威默然,将杯中的苦涩冷咖啡喝了个精光。 管仲辉晃着肥胖的脑袋,哈哈笑了,站起身踱步,说:“啸天兄,你变了!你大变了!”他好像想把气氛变得好些,不愿意继续谈这种问题 了,改换话题说:“谈这些乏味了!我们见面不易!来,我这里有好酒!戴笠送的,真正的外国陈年葡萄酒,让我们喝一点。”他去里房拿了一瓶 舶来红葡萄酒出来,说:“对了!你知道吗?叶秋萍那小子的住宅一把火烧光了,也许是天意吧?哈哈!啸天兄,不知你何日回南京?我们以后 又能在潇湘路比邻而居了。还都回去后,百废待兴,你一定又会得意的!那时,我们一定好好聚聚。”他将葡萄酒开了瓶塞,将血红的酒给童霜 威和自己都斟在咖啡杯里,同童霜威碰杯说:“劫后余生,不容易啊!总算现在胜利了!可以喘一口气了!你我都该轻松轻松。” 咖啡以后,继之以酒,更加刺激。童霜威的心情却再也轻松不起来。他明白:同管仲辉在这方面没有什么可以多谈的。同他谈这些,无异 是对牛弹琴。过去,同管仲辉谈话,他觉得谈得下去。今天谈话,却谈不下去。难道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吗?他思索着。 他碰杯以后,只微微喝了一口酒,看看表说:“后会有期,我要走了。” 走出嘉陵宾馆,沐着轻轻的夜风,他忽然想:我应当把今晚管仲辉谈的这些事都告诉家霆和寅儿,让他们在《明镜台》上如何技巧地有所 反映。 三 毛泽东留渝四十天,十月十日下午,《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①在曾家岩桂园客厅内签字。会谈的第一个重要成果是,确定了和 平建国的基本方针,对政治民主化、军队国家化、党派平等合法,也有了初步协议。”纪要"签字以后,第二天上午九点四十五分,毛泽东就在 张治中等陪同下,坐一架绿色双引擎的C一47式运输机离开重庆飞回延安去了。 童家霆和燕寅儿随着姗姗大姐跑和谈的新闻,这一向累得"马不停蹄”。”双十协定"签订后,家霆心中的隐忧仍旧存在。自从九月中旬听 到爸爸同管仲辉见面,谈了管仲辉讲的一些情况后,家霆同姗姗大姐和燕寅儿就觉得尽管谈判也好,签协定也好,内战的阴影始终笼罩着,暗 中在进行的军事行动始终未断。就在"双十协定"签订之前吧,山西长治地区,就爆发了一场大战。阎锡山集中军队向中共进攻,但打了三十多 天,阎锡山军的十三个师被中共全部消灭。在"双十协定"签订后,国军在美国帮助下,迅速抢占战略要地,挑动内战的征兆更加明显了。 姗姗大姐建议家霆和寅儿,搜集各种报刊上的资料,包括编译一部分外国的电讯,在《明镜台》上出现一篇《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 的资料性文章,不加评论,只作客观报道。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分项列举了下列一次次军事。 据《扫荡报》讯:美国空军九月五日至十月十五日,运送国军三个军到达京、沪、平、津。即:新六军廖耀湘部由湖南芷江运至南京;第 九十四军牟庭芳部由广西柳州运至上海,复运天津;第九十二军侯镜如部,由汉口运至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第七舰队九月七日进入上海港。六十艘舰只进驻黄浦江及长江口,在上 ①《国民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当时外界叉称《国共会谈纪要》,因娃在十月十日签字的,又称"双十'协定”。 海外滩设立了司令部。 据《大公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一师一万八千人,九月三日在塘沽登陆,并进入天津、北平、唐山地区。 据《时事新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三师一万八千人,十月三日在河北秦皇岛登陆。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四日进入中共解放区烟台港,要求接收烟台,被拒绝,美舰离去。 据《新蜀报》讯: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六师一万五千人,十月十日在山东青岛登陆,同时美国海军航空兵三个大队进驻青岛、北平。 据《中央日报》讯:美国海军十月中旬起开始运送国军去华北、华中、东北和台湾。…… 《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中更列举了诸如下列军事行动, 排成了一张表: 十月二十五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新四军发言人声明:“双十协定"签订后,中共已开始执行从八个地区逐步撤退的计划。首先撤退的是 在长江以南的苏南、皖南、浙江这三个地区。 十月二十七日重庆《新华日报》刊载:“国民党部队继续进攻,用优势兵力拦击我为和平团结而奉命令北撤的新四军浙东纵队,企图歼灭 我军于钱塘江。在澉浦松江一线封锁与进攻我军的就有三个师十一个团之众。我军一部曾在澉浦被包围,夺路突围,双伤亡都重,现在国民党 军队仍在沪杭甬铁路阻击我军。”"值此《国共商谈纪要》公布,和平建国基本方针确定之际,浙东军民都希望国民党能立即停止此项大规模反 共反人民的军事行动,忠实实行《国共商谈纪要》协定的诺言,拥护和平团结的大局。” 据十月二十六日《大公报》讯:十月十四日,第十一战区孙连仲指挥第三十、四十、三十二军、新八军及新四路军等部,沿平汉线北上, 欲占领保定、石家庄,发动漳河战斗,围攻晋冀鲁豫解放区。 据十月二十七日《新华日报》讯:全国自南至北,几乎所有解放区都已发生了战事。十月十九日,第十二战区傅作义指挥第三十五军、暂 三军和包头城防司令所属部队为打通平绥铁路,组织了绥包战斗,对晋绥、晋察冀解放区大举进攻。 这天是十月二十九日,家霆同燕寅儿一起在寅儿家里将收集到的资料排列成表,完成了《令人关心的国内军事行动》一文,心中为大规模 内战的危险十分担心。”双十协定"签订时的曙光,似乎又丧失了。他是怀着沉重的心情编写这篇资料性的文章的。有许多材料分散在报上时不 易引起读者注意,集中在一起,就不同了。文章虽然仅是资料的罗列,尽量不带主观色彩,实际是能引起人们警惕,并且指出问题所在的。他 希望这篇文章能起应有的影响。两人忙了一阵,快到吃晚饭时,家霆决定走了。寅儿留他吃饭,他说:“我回去吃。爸爸去北碚了,侯嫂送饭 来家里没人不好。”他独自走回余家巷去。 走着走着,到了陕西街上。这里有宏伟高大的楼房,灰色的经过悠长的岁月变得颜色幽暗了的门面。经过罩在大墙阴影之下的水门汀人行 道,走到亚西银行门口。忽然,迎面碰见了一个人,笑着高叫:“大少爷!还认得我不?”话音刚落,就一个躬鞠了下去。家霆一看,喜出望外 ,原来是江津南安街九号看门的老钱哪! 十月底已是深秋,有点凉意了。老钱身上只穿一件嫌宽嫌长的旧古铜色长衫,显得单薄。两年多不见,他依然瘦得像只猴子,也依然头发 蓬松。两只眼睛已不那么灵活精神。人也老得多了。他的样子,使家霆联想到一只被蛀虫啮空了的核桃壳。 家霆热情地说:“啊呀,你怎么在这里?” 老钱咳嗽着说:“我去余家巷拜望秘书长和大少爷你了。没想到'铁将军把门',没有人!正在心里懊糟。这不,正巧遇上了,真高兴!” 家霆说:“走走走,爸爸去北碚了,我们一同回去,好好谈谈。长久不见,常想念你们和江津的熟人呢!” 两人一起从陕西街走下余家巷去。走在路上,家霆问:“钱嫂和孩子们都好吗?” 老钱满面皱纹叹口气说:“生活太折磨人了!我那可怜的小二,去年生病,缺钱医治,拖延了一下,结果走了!我那女人,一直伤心,怨天 怨地,怨我没能耐。她身体也一直不好。” 听说小二死了!家霆心里难过。见老钱伤心,不再谈这,问:“你什么时候来重庆的?” “今天,我在朝天门找了个'鸡鸣早看天'①住下了,就来拜望你们了。”老钱是个识相的人,预先说明自己已有住处。 家霆叹口气,说:“来重庆有什么事吗?” “唉,还不是想早点回下江!”老钱嗄着嗓子结结巴巴地说,“女人要我来打听打听,能不能就动身回去?这八年抗战,我们天天盼的就 是胜利了回到家乡姑苏去!现在胜利了,但怎么回去呢?心里天天着急。听说有的人已经回下江了,我女人吵死吵活要我跑一趟,看看我们能不 能早点回去?就是一路讨饭,能讨着回去也甘心哪!” 家霆带老钱进了余家巷二十六号的门,到屋前将门上的锁开了,请老钱进房坐下,见老钱有些气喘,说:“我给你倒杯热茶。”老钱客气 ,说不渴。家霆倒了茶来,他一口一口就将一杯茶喝了,说:“少爷,你说,我们现在能就回下江去吗?” 家霆安慰他说:“老钱,下江人都急着想回去。但现在交通还不畅通,交通工具也少,能就回去的人极少。派去接收的或者有公事的,坐 飞机、坐船走的已有一些,其他的人要回去谈何容易!你要劝劝钱嫂,不能急,要耐心等一等。八年都等过来了,也不急这一阵子了。”说着, 家霆让老钱稍等,自己跑去后园厨房里找侯嫂,请她为客人加点菜。 回来时,见老钱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家霆陪 ①抗战时期,重庆、江津一带小客店,门口都有"鸡呜早看天,未晚先投宿"的招牌或灯笼招徕顾客。 老钱坐下,继续劝慰着他。 老钱叹着气问:“那将来回去怎么走法呢?”他一动弹,老旧的木椅嘎吱响了一声。 “蒋来水路畅通了,从重庆可以坐船回去,轮船、木船都行。还有,走西北公路,坐公路汽车,由重庆往西北走,出四川到陕西宝鸡,接 上陇海路、津浦路的火车,再接京沪路的火车就可以到苏州。但现在,交通还没有迅速恢复。怕的是打内战,铁路交通也许就要中断。” “唉!”老钱叹气,“抗战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打内战!说实话,仗真打够了!为什么打走了日本鬼子,自己又要打?内战打起来,交通 恐怕就更难恢复了吧?” 家霆诚实地说:“是啊!再说,即使交通恢复了,大家都要回去,问题也比较复杂。” “那一定要花很多钱吧?”老钱问,他一脸密而黑的皱纹褶子,像一张松松叠起的的鱼网。分别两年多,想不到竞老成这样。 家霆点头:“当然。”他说了这两个字,能体会到老钱的心理,不禁感到沉重,说:“当初,各地的人逃难来到四川,是从东南西北各处 分散来的。如今要回去,集中一起走恐怕也不容易。总得慢慢地分散着回去。”说这话时,他忽然想:应当在《明镜台》上有一篇文章,访问 一下有关部门,提些关于这方面的问题请求回答,题为《下江人何时可以回下江?》,想必是会受到读者欢迎的。 老钱听了,格外愁眉不展,咳了一阵,叹着气说:“大少爷,不瞒你说,我肩上的担子太重了。为了不做顺民,来时还有点积蓄,一路上 都花得精光。这些年在江津,过的是一半叫花子的生活。还多亏下江同乡的帮助照应。连我身上这件长衫都是人给的。现在要回去,两手空空 。我女人说是讨饭也要回去,但真讨着饭,我一人也许行,带上女人和小孩,怎么能行?不知将来能有不花钱送我们下江难民回去的机会不? ” 家霆为了暂时安慰他,只好违心地说:“你别急,回去劝劝钱嫂,也许会有这种机会的。” 老钱听得出家霆的话说得不硬,叹口气说:“其实,我也想过:就是、回去了,到了苏州,也是困难。住在哪里?吃在哪里?谋生又在哪 里?我本来会说书,已经出了点名,但大了八岁年纪,荒疏了八年,搭班子人老珠黄也没人要了!” 侯嫂端盘子来送晚饭,老钱客气,说:“我吃过了!吃过了!”家霆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别客气,到这里像到家里一样。”他去将橱 里放的那瓶酒取出来,酒还是冯村送的。童霜威喝过一点,那次陪褚之班喝过一点,余下还有半瓶。家霆用玻璃茶杯给老钱满满斟了一杯。他 知道老钱有时爱喝一盅,所以说:“喝一点吧,我吃饭陪你。”但斟了酒,发现老钱咳嗽,还有些气喘,又觉得不该将酒斟得那么多了。 老钱千恩万谢,端起酒杯,家霆将炒蛋、泡菜肉末等都往他碟子里夹,老钱感激地喝酒吃菜,说:“你们家为人好,离开江津后,人都想 念你们,也常谈起你们。” 家霆问起江津一些熟人的情况。 老钱边咳边谈边喝酒:“李思钧夫妇还是老样子。鲁冬寒调走了。邓六爷家仍旧每天打麻将。他家开的银行业务本来很兴旺,只是听说做 金子生意亏了大本。法院院长郑琪调到绵阳当院长了。被服厂厂长田绍曾去年跌了一交摔断了大腿,成了跛子。朱鹤龄犯了贪污案子,免职后 去泸州了。渝江师管区的李参谋也调走了。” 家霆问起国立中学的情况。 老钱大口喝着酒说:“邵化仍在做校长。听说玩了两个女学生,被人告了,她老婆也吵得天翻地覆。但邵化有后台,告了也没事。” 说到这里,老钱忽然说:“少爷,还记得你那个朋友吕营长不?”家霆点头说:“当然记得。有他的消息吗?”他记起了吕营长上前线时 留照片让老钱转的事,挂念地说:“一直也不知他在哪里了!”老钱喝着酒大咳了一阵,说:“吕营长在缅甸作战,成了残废,两条犬腿全截 肢了。听说在云南一个伤兵医院里。我这是听渝江师管区的人说的。”说着,又大声呛咳起来。 家霆听了,把老钱面前喝剩的一点酒拿过来,说:“我不该给你酒喝的。你就别喝酒了,吃点饭吧。”他把一碗饭盛好递到老钱手里,心 里难过地说:“真想不到吕营长会这样!他在什么医院?”老钱摇摇头,说:“弄不清。”叹息着说:“他是个抗的的好军人哪!”喝了酒,他 脸红了,颇有酒意。 家霆大量夹菜给老钱吃,面对穷苦苍老的老钱,又听说吕营长截去了双腿,地址又弄不清,家霆心里惘然若失,像有什么东西咬着他的神 经,痛苦、残酷的事为什么这么多! 外边,天早已漆黑了。老钱吃饱了饭,忽然放下饭碗,潸潸落泪。 家霆说:“你怎么啦?”他明显地感到衰老仿佛是一道灰黑色的屏障,把老钱与以往的岁月隔开得老远老远。这个老钱已经不是两年多前 那个老钱了! 老钱皱着脸长吁一声,透着酒意说:“我这个人过去总是笑眯眯的,其实心里一直比莲心还苦。”说着,竟像个小孩似的哀哀哭泣起来。 家霆难过地安慰说:“别哭了,老钱,你醉了!” 老钱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哭泣着说:“谢谢你待我这么好!你越是待我好,我越是伤心。这八年,总算吃尽苦头熬过来了,只指望胜利了回 去太太平平过日子。但听说又要打内战了,要是再来一场内战,实在难以再熬下去了!我认识到:我们这些小百姓,国家的事做不了主,私人的 事没有门路,到哪里都是没有办法的。我们夫妇和孩子都回不了下江了!我们恐怕就得葬在义民公墓里回不去了!将来人家都走了,我们却见不 到家乡也不能在祖宗坟前烧纸叩头了!伤心哪!真伤心哪!”他号啕大哭,泪下如雨,家霆被他哭得心酸难忍。 哭了一会儿,他用古铜色长衫袖子拭干眼泪,起身说:“大少爷,我走了!明早就回江津了。秘书长回来,你替我向他老人家请安,也帮我 谢谢他过去对我们夫妻和孩子的关照。你们总是可以回下江的。我就说句吉利话,祝你们将来一路顺风,回到下江后福禄寿喜富贵荣华享用不 尽。” 说完,他告辞迈步要走。 家霆止住他说:“你慢一慢。”走进里房,将抽屉里的钱取了一些出来,将钱塞给老钱,说:“不要伤心!这么艰难的八年都熬过来了,还 有什么不能熬的?你不要泄气!抗战胜利,有你和钱嫂这样许许多多不愿做亡国奴的义民支持的功劳。你不要悲观!”又劝慰地说:“这点钱, 权当你这次来回的船票钱。另外给钱嫂和孩子买点吃食,表表我们父子的一点心意。下江人都迫切想回去。以后,我给你打听着消息,如果有 好消息,及时告诉你。好不好?” 老钱干咳着不肯收钱,推来推去推了半天,被家霆将钱硬塞进袋里.他才连声谢着勉强收下,却又流泪了。 秋风瑟瑟。家霆将他一直送到快近朝天门了,才同他亲切告别。看着他瘦削苍老的身影隐没,他那种在暗夜中瑟缩行进的模样,孤零无依 ,使家霆心头的恻然难以消失。 家霆独自走回来,老钱的咳声仍回绕在耳边。天色黑暗,他突然心里一动,往信义街走去。 他又想起欧阳素心来了。 他第二次来到信义街一、二号那幢青灰色旧砖建成的三层楼的小楼跟前来了。 夜色中.住满了人的三层楼房像头蹲着的巨大怪兽似的挡在眼前。家霆凭想象,仿佛能感到当年欧阳住在这里时,从那门里走上拥挤、狭 窄的楼梯爬上三楼的情景。但此地早已人去楼空。在黑夜中,虽有伤逝的真情,这里已无可凭悼和追忆。 站了一会儿,家霆心情凄惶地离开了那里。只是脑际一直盘旋着三年前那个夜晚,在江边见到欧阳时的那种惊喜的感情。往事已矣!能还有 一天突然在上海又那样惊喜地重新碰见欧阳吗?他孤独寂寞地从信义街转上陕西街,向余家巷走去。走到余家巷二十六号时,却意外地看见个 儿高高的燕寅儿倚在家门口站着。她两条漂亮的长腿富有风度地交叉着,姿势很美。晚饭前,两人刚分手,怎么她又来了呢?家霆心里奇怪, 说:“咦!'猫'!”燕寅儿灵秀的脸上笑着,说:“我来,见你不在,估计你一定很快会回来的,没想到竞等了这么久,腿都站酸了!” 家霆歉意地把老钱来的事说了,开了门上的锁,忙请寅儿进去坐,问:“有事找我?” 寅儿风趣地眨着长睫毛的眼睛,说:“难道没事就不能来找?”说着,递过一封信来,说:“我们不是给《新华日报》写过信的吗?复信 来了!但不是寄来的,是姗姗大姐到曾家岩五十号采访时,人家托她带给我们的。姗姗大姐让我赶快给你知道。报社的人约我们去见面谈话呢! 这要保守秘密。,“ 家霆在九月下旬,和寅儿以《明镜台》主编和社长的名义,给《新华日报》写了一封信,提出希望请求能有一个机会访问一次毛泽东先生 或者周恩来先生。信给姗姗大姐看过。大姐说:“寄去不好,哪天我采访时给你们带去!”但信去以后,渺渺无讯。毛泽东半个多月前也飞回 延安去了。他已把这事几乎放在脑后了,想不到今晚寅儿却突然带来了复信。 打开复信一看,很简短:囊喜菁先生:你们好!来信收到,迟复为歉。请两位在十月三十日晚七时整,在南 区公园左侧大黄桷树旁等候,届时当有车前来迎接。 此致敬礼 《新华日报》编辑部 十月二十九日 家霆说:“咦,是《新华日报》编辑部的人同我们谈?”燕寅儿开朗地说:“反正,不管是谁,去谈谈也好。可以听听他们对《明镜台》 的意见,也可以问问我们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对!明天我俩准时到约定地点等候。我倒很喜欢这种带点神秘和刺激性的约会和访问哩!” 姗姗大姐叮嘱,去时要准备好谈些什么。人家的时间很珍贵,不要临时拖拖拉拉磨磨蹭蹭,不得要领。” 两人正高高兴兴地谈着,忽然听到脚步声。家霆起身到门口看,门外的灯光下,看到来的是陈玛荔的那个司机。 家霆说:“啊,是你?好久不见了!”他请那胖胖的中年司机进屋坐。 司机笑着摇头,客气地说:“不了,我还有事。陈处长要我送封信给您。”说着,他将信递给了家霆,说:“你怎么好久不来了呢?”家 霆收过信,照例是那种十分讲究的大白信封。他将司机送到了门口,回到屋里,心里想:今晚真是热闹!不知陈玛荔写这信又有什么事? 燕寅儿活泼机灵地说:“是那个漂亮女人的信?” 家霆点头,当着她的面把信拆开,闻到了一股香水味。信纸上是洒了点香水后密封上的。 寅儿玩笑地说:“嗬!好香!这倒像西方贵妇人的派头了。”家霆打开信来,只见陈玛荔娟秀的笔迹写了半张纸,开头照例是没有称呼,最 后没有署名。写的是: 你好!久不见面,明天下午三时,能来舍问叙叙吗?我即将去京、沪一带。行前谈一谈多好。我太想去除你心中的芥蒂了!我们理应处得很 好,友情是对等立场的双方,不为利害而做的交易行为。见解不同是会造成误会的。请相信,我一切都是为了你好。巴西有句谚语说:“你不 可能富裕到不要朋友。”我是这样!朋友之间,最珍贵的赠品是原谅与宽恕。 家霆把信递给寅儿。 寅儿顽皮地用手遮住眼,在手指缝里露出一只亮晶晶笑眯眯的眼睛,说:“为什么要给我看?我不看人家的私人信件!” 家霆被她逗笑了,说:“表示这信并非什么秘密,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寅儿放下手,怀着好奇心,接过信在灯下看,看完,说:“她的文字不错。”又说:“我怎么感到这信里充满了爱呢?” 家霆用手捋捋头发:“别拿我开玩笑了!你没看到她信上写的是友谊吗?” 寅儿若有所思:“友谊和爱之间,有时是会混同在一起的。女人长得美丽,常会多些意外的麻烦。……”家霆说:“我知道常有人给你写 信。”寅儿摇头:“我话没说完,我是要说:男人英俊有为,也是一样。这不奇怪!” 家霆默然了,稍停,说:“说实在的,我老是感到受过她的帮助,但又觉得同她交往,有一种危险。我也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危险,只是从 广西回来她对我的稿件的处理,太使我不快了,就决定不再同她见面了。但这封信,却又给了我一个难题。” 寅儿说:“看来,她要到京、沪一带去做接收大员了!听说,沦陷区里的老百姓已经把接收都叫作'劫收'了!抢劫的劫!她去,又多一个女强 盗!” 家霆说:“明晚有那么重要的约会,下午三点钟我不能去!” 燕寅儿开玩笑地说:……倜傥'!这个能干女人,简直像是约你去幽会!” 家霆说:“猫'!你不该乱开玩笑!” 寅儿两眼的睫毛颤动,很像鸟儿的两只翅膀,说:“这是我的一种直感。不然,哪有信纸上洒香水的?”她把信拿起来又闻闻,说:“真 是好香水,香得叫人晕头转向!” 家霆下决断地说:“我决定了!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我打个电话给她,向她说明:我有重要事,不能去。然后在电话中给她送行,不就行了 ,你说好不好?” 寅儿颤悠着嗓子说:“这是你的私事,你自己决定就行了,又不是处理稿件,何须征求我的意见。”她那清晰而略带磁性的声调里带着一 种复杂的情绪。 家霆摇摇头。他自己的感情很复杂,他也能了解寅儿复杂的感情。 第二天下午,准三点钟的时候,家霆在燕寅儿家打电话给陈玛荔。电话铃声刚响两下,就听到人来接电话了,是陈玛荔的声音。她一下就 听出是家霆的声音了,说:“Adonis,是你?” 家霆说:“Aun十,您好!” “你好!好久不见面了!难道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你叫做Aun十的人?” 家霆笑笑,说:“今天,我有重要事情,无法来看望,所以打这电话。” 对方笑了,说:“其实,我也估计到你会用这种方式对付我的。你在哪里?” 家霆避免说出自己在哪里,说:“在一个朋友家里,借用她的电话。” “是那只小燕子吧?” 家霆笑笑,没有否认,说:“您什么时候去京、沪?” “三天后就走!他去上海接收,我去南京接收。”这个"他”,当然指的是毕鼎山。 “那我就算给Aun十送行了,祝您一路顺风!” 她笑笑:“你不来,我们在电话里多谈几句总是可以的吧?”家霆带点歉意:“当然!” “《明镜台》我每期都看。我暗中在关心,在研究,也在帮你的忙。你也许感觉不到吧?” “我想,您会这样的。” “Adonis,我总为你遗憾!你本是一匹骏马,给你安上翅膀,应当能腾空起飞的。你却不愿按照我为你没计的康庄大道走!你如果进了新闻 学院,如果去了美国,你就是一匹飞马了!你却要走崎岖的小道,不可思议。” “我谢谢您的好意。但我现在生活得很快乐!” . 她说英语了:“Adonis,我也不知同你有什么缘分。我很忙,却总是要关心着你,总是忘不了你,愿意同你谈谈,感到同你一起玩玩很愉 快。这种机会,我希望以后还有。”家霆笑笑。 她用上海话说:“一位西方名记者说过:'多方接触,同一切有权势的人保持良好关系,是一个新闻记者积累事业资本必需的途径!'你有些 不合时宜的清高。劝你,不要那样!” 家霆仍旧笑笑,但浣:“我对人生确实了解得还很少。”"人生短暂!懂得这一点,你也许有些地方会改变。”"但是有位哲人说过:要是你 晓得善用人生,生命毕竟是悠长 的。” “是呀!关键是善用人生!” “Aun,那就这样了。我再次祝您一路顺风!” “Adonis,你想不想有机会早点回京、沪去?如果想,我可以办到。” “我暂时还不能去!这里有《明镜台》在办,爸爸也在这里。”"那好,我想,后会有期的!也许将来我们仍可在上海、南京见面。” “是的!”家霆说,“那我就挂电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