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仲辉瞪了他一眼,似乎嫌他唐突和幼稚,踱回来,摸出香烟点上了火,在沙发上坐下,说:“我是搞军事的!别的不懂,军事并不外行 。什么事我都看得很清楚。打仗的事,非同儿戏。将帅无能,害死三军!日本侵华,一贯采取速战速决方针。它要速战速决,我们就该拖延时 日,不宜打这种大规模的被动仗。上海打一打当然必要,但到后期,不少人曾建议:上海会战要适可而止,及时向吴福线既设阵地转移,以便 更好地保护自己战斗力并打击敌人。十月初,上边采纳了这个意见,下令前线部队向吴福线转移。前线已执行,可是第二天,突然召集紧急会 议,说:根据外交部意见,九国公约国家正开会,只要在上海顶下去,九国可能会出面制裁日本。因此,撤回命令要各部死守。但前线已引起 混乱。朝令夕改,原阵地怎么站得住脚?十一月初,日军由杭州湾登陆迂回,我方撤到吴福线的军队还没站稳脚跟,敌人已从吴福线两侧威胁 过来,只好继续向锡澄线①撤退。这样一来,南京防务问题,就提前放到日程上来了。” ①锡澄线:无锡至江阴一线。 童军威也约略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但不禁说:“难道南京不该守吗?” 管仲辉捧起茶喝,热茶已经不烫了,说:“你听我说!十一月中,在南京召开军事会议讨论应否坚守南京,有人悲观,不敢说话;有人对 战守问题心中无数,也不敢说话。老蒋说:南京乃我国首都,总理陵寝所在,国际观瞻所系,不能弃而不守。今天哪位愿守南京?无人答腔。 他气得说:既然无人自告奋勇,让我自己来守城吧!其实,他惯用这套手腕,谁人不知。他这么一激,又加上他事先也早有了安排,遂有唐生 智报名,说他愿守南京。唐做了南京卫戍司令长官,我这些陪葬的也就跟着倒大霉了。老蒋昨天离京时,召集我们守军高级将领训话,要大家 死守,并说:云南部队已在开拔途中,只要死守,不久他将亲率大军来解南京之围,歼灭日寇光复国土。你说可信不可信?哈哈,把我们当笨 蛋!” 管仲辉说得气愤,猛地啐掉那支吸了几口就已经燃掉一大截的香烟。天气虽冷,客厅里哈出气来也看得到白雾,但看得出他额上好像冒油 ,烛光辉映下亮闪闪的。 童军威也喝了一口已经温热的茶,叹了一口气,说:“其实,现在在京部队,差不多都是京沪线上七零八落的溃军。像七十八军什么的, 一个军实际只有七千人,新兵听说占四千,有的连枪都没摸过,射击要领一点也不懂!这样的部队,能有多强的战斗力,难道不知道?” 管仲辉苦笑笑,说:“怎么不知道?这叫作抱人家的儿子当兵嘛!而且,这些凑在一起守南京的将领们,各有各的来头,谁有本领能一起 指挥得动?我看哪,上边其实根本无意坚守南京,也不信南京守得住。将一切能调得动的兵力都集中放在南京,使南京防守的兵力愈增愈多, 达到了十一万多人,是有心摆出架势给日本人看,好像表示出抗战的决心。实际是配合德国大使陶德曼来调停中日战争。心里希冀的是陶德曼 的调停能成功,日军可能不会认真地进攻南京!” “有这种可能吗?”童军威忧心忡忡地问。 管仲辉又站起来踱方步,摇头说:“《三国演义》上的空城计那是演义,要我是司马懿,早进城将诸葛亮抓出来砍了!现在,南京城这种 架势,我是日本首相或者我是松井石根大将都不会放弃占领南京!到了嘴的鱼,猫能不吃吗?日本人打得正顺手,肯放下屠刀停步不前?现在 谈和平,对方一定讨高价,就怕我们出不起这高价呢!” 窗外,夜色浓黑,黑得使人想起西洋绘画中死神披的拖天扫地的黑大氅。远处炮轰似的“隆隆”声又在鸣响。 童军威义愤填膺,一字一声地说:“我老是觉得上边对抗战不坚决,总是像不倒翁似的摇摇晃晃。难道,我们在前方流血,有人却拿我们 作赌本来妥协?为什么就没有破釜沉舟抗战到底的决心呢?” 管仲辉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思索着说:“南京,难道是个能防守的地方吗?明知不可守而偏要守,就叫作拿生灵涂炭当儿戏!日本利用 它占领上海后的有利形势,用优势的海陆空军,沿长江、沿京沪路、沿京杭国道这种有利的水陆交通线前进,机动性很大。南京,地形背水, 在长江湾曲部内,日本可以用海军封锁,也可以用海军炮击,从陆上又可以由芜湖截断我后方交通线,南京怎么守?” 童军威觉得管仲辉有一种悲观、失败情绪。虽觉得他的话有道理,却不喜欢这种情绪,忍不住说:“南京是首都所在,不作抵抗就放弃, 总不应该。我是一个下级军官,服从指挥,好在早下定决心:一死报国!即使面临刀山火海,也绝不偷生,一定与阵地共存亡!” 管仲辉苦笑笑,说:“在战争中只有一个法则,就是一切要服从战争的胜利。现在死守南京,是违反这法则的!” 童军威听着远方传来的隐约炮声,皱着眉,忽然说:“只有我们舍得死,才有可能得到胜利。如果怕死,哪会有胜利的希望?” 管仲辉用一种惊讶和同情的目光,看看面前的年轻军人。他看得出年轻军人满腔热血,叹口气说:“不作任何抵抗就放弃,当然不可。但 不应死守,用过多的部队争一城一池之得失。应当只用少数兵力作象征性的防守,在适当抵抗之后主动撤退。争取时间,进行整补。现在你可 能不知道:为了表示要死守,从下关到浦El问的渡轮已经撤走,禁止任何部队和军人从下关渡江,并且已经通知在浦口的守军,凡由南京向北 岸渡江的任何部队或军人,都要制止,包括开枪射击!这是道道地地错误的战略方针。” 童军威越听越泄气,听着窗外风声呼啸,想起自己满腔抗日报国之心,却面临一个白白牺牲的场面,心里不禁像塞满了乱麻和荆棘,目光 悲哀,脸色苍白。他考虑该走了,正要启口告别,忽然听见管仲辉问:“你知道不?你们教导总队的总队长这次在大家都不愿守南京的情况下 ,向上边自告奋勇,说他愿意带教导总队守南京,得到了十万块钱的犒赏。你们分到手了没有?” 童军威摇头,说:“我们教导总队官兵约三万五千人,十—月份的薪饷还没有发!” “犒赏费呢?”管仲辉冷笑着问。 童军威摇摇头。此时此地,钱的问题,早不在他思想里占什么地位了。上边吞没薪饷一类的事,反正过去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他觉得生死 之间,他已经择定了死。别的不必多考虑了。他决定不再说什么了,站起身来,戴上钢盔,向管仲辉立正敬了一个军礼,说:“副参谋长,我 走了!我得赶回去报告。谢谢您刚才给我讲了很多我所不清楚的事。但我常想起文天祥《正气歌》里的话,我这一腔热血,肯定是洒在南京城 里了!” 管仲辉插言打断他的话说:“不!你不一定会牺牲的!我们虽已是瓮中之鳖,但只要……” 童军威又打断管仲辉的话,他想:你太不了解一个爱国青年军人的心了!说:“不,我一定会牺牲的!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也许是童军威的表情和话语感动了管仲辉。管仲辉突然神秘地说:“不,我管某人,虽是武人,却重感情。南京面临死战,当下级军官是 最容易牺牲的。我与令兄是莫逆之交。我去年生病住院时,门庭冷落车马稀,令兄还让秘书给我送过水果,盛情可感。你是他兄弟,也等于是 我兄弟。我既在卫戍司令长官部任副参谋长,应当照顾你。来!你跟我上楼,我给你传个脱险的妙计!” 童军威猜不透管仲辉是怎么一回事,见管仲辉已经手拿烛盘走动了,就尾随着他,跟他走出客厅,通过甬道向二楼走上去。副官听到脚步 声,从一间房里走出来,见管仲辉带童军威上楼,远远站侍在一边。 上了楼,走到一间模样像小办公室的房里。只闻到一股刺鼻的烟火味儿。管仲辉将烛盘放在一张写字桌上。童军威看见桌上和壁橱、书架 上都翻得十分零乱,地上也散布着许多公文之类的东西。房中央椅边放了一只脸盆,里面先一会儿烧过许多纸张文件。现在只剩下了灰白发黑 的纸灰,飘飞得盆外地上都是。边上还搓团着许多废纸。看来,管仲辉先一会儿是在这儿清理、焚烧文件的。写字台的抽屉都拉开着,杂七杂 八的东西堆得满桌都是,包括两支手枪:一支左轮,一支毛瑟,连同二三百发子弹也放在桌边。一副仓皇离乱的局面。 管仲辉从桌上的一只褐黄公事皮包里,取出了几张硬纸卡,是一种盖着大红印章的纸卡。他在烛光下,坐在一张转椅上,将一张硬纸卡上 ,用桌上的毛笔蘸墨写上了“童军威”三字,递到童军威手上,说:“这是卫戍司令长官部发的特别通行证。我给你一张,你好好藏着。我再 劝你,你自己赶快设法准备一套便衣!这守南京的仗是打不好的!战略、战术、指挥上都有问题!我们不能都‘不成功,便成仁’!为了抗战 也得为国珍重嘛!我劝你,年轻人!别太傻!我年轻时也是血气方刚的。但江湖越老越寒心!即使是条龙,你能搅出几江水呢?最好,今夜你 就不必回部队了!你设法赶快就走。渡江北去也行!由太平门出城,往句容、溧阳那边突出去到宁国一带也行!迟了,只怕这特别通行证也行 不通了!……” 但,管仲辉万万没料到,童军威却将特别通行证递回来放在桌上了。摇颤的烛光下,管仲辉看到这个年轻下级军官额上冒着黄豆大的汗珠 。如此寒冷的冬夜,他竟会额上绽出大汗来,真是反常!他是怎么搞的?只见他两只眼睛深处闪烁着两点火星,像强抑着无比巨大的悲哀和愤 怒,像心里有火焰在燃烧。只不过,他是尽量克制住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十分严肃。他带着伤感摇摇头说:“不!副参谋长,这东西我不 要!我谢谢您的好意,我也知道我会送命。但是,我已经决定不想活了!一个中国军人,要面对日本侵略军,用我的鲜血换敌人的鲜血!我绝 不愿意在此时此地,做一个逃兵!”说完,他立正,“啪”地敬了一个军礼,回身就走。 管仲辉看着这固执的年轻军人转过身去,很快走出了房间,并且迅速听到了他的皮鞋“喀喀喀”的下楼声。管仲辉有点生气,摇摇头,叹 口气。这年轻军人的眼里,刚才曾情不自禁地射出过轻蔑的寒光,刺在他的心里,使他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他感到自己虽然比这年轻人要 年长得多,也算熟知世故圆滑之道,今夜却太稚嫩,不该表露那么多真情实感,不该说了那么多不应随便乱说的话。也许是置身危城中心理反 常而发生的差错吧?像碰了一个钉子似的,心里有些烦躁不安,也有些憋气。气童霜威的兄弟不知好歹,也气自己好心未得好报。他想:唉, 国民党啊国民党!你这个领导国民革命的政党,早变成了一个谋私争权夺利的腐败集团!我在今天值得随便去死吗?只有这些带傻气的幼稚青 年,像童军威这样的疯子,才会心甘情愿送命!愿意死的就死在南京吧!我可不愿意在此胡乱送命! 管仲辉早预备了两套方案:给自己和副官、勤务兵都准备了特别通行证和便衣仅仅是一套方案,而且比较起来是较差的一套方案;优先要 用的方案是万一形势恶化,就随卫戍司令长官部的首脑们一起,堂而皇之地以“转进”的名义,利用一切可以用的交通工具提前迅速撤退。“ 防患于未然”、“狡兔三窟”嘛!三十六计中,“走为上计”!他熟读兵法,看过种种计谋策略之书,这点未雨绸缪的计算总是有的。于是, 他继续清理起房里和桌上的东西来。他叹口气,想:这幢漂亮的洋房今夜就要同它的主人分别了!它也许会毁于日本人的炮火!但只要它的主 人无恙,花园洋房即使毁于炮火,也会在将来重建一座新的。无论如何,他嘴上可以高叫“与南京城共存亡”,实际上,“存”是可以的,“ 亡”是绝不可以的! 管仲辉继续急急忙忙整理起零碎的东西来。 远处的炮声仍在隐约“隆隆”传来。他很后悔刚才同那年轻人谈得太多。在这危城中多停留一分钟,都好像有一只手把套在他咽喉上的绞 索拉紧一些似的。为什么要多停留呢?在一个小时后,一定要离开这里。 这时,童军威已经骑着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穿出潇湘路,在柏油路上飞驰了。冬日寒夜的南京城,没有路灯,黑暗得像鬼域。西北风吹来 如刀刃刮脸,两手也冻得生疼。刚才那一阵发自内心的躁热,使他额上和胁下冒出汗来。现在,汗水被冷风一吹,额上和胁下冰凉。在黑夜里 骑车向中山门方向去,他有一种在孤坟野地里踽行、在黑水洋里浮泅的感觉。风冷天寒,疲乏袭来,他又觉得饥饿了,真想热呼呼吃上一顿, 然后脱掉棉军服暖暖地倒头睡上一觉。他的心情愤激、悲凉而凄恻,灰暗、仇恨而失望,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也有一种无可奈何、无所适从的 心境。他伤心,堂堂男子汉大丈夫的伤心,一个军人的伤心!在即将壮烈地去死的现在,他在听了管仲辉的一番话后,引起了思索。虽然他并 不改变自己献出生命的决策,但心里在想,在骂:你们这些掌握国家和百姓命运的人哟!你们有的妄图妥协;有的无能失误;有的贪生怕死; 有的贪赃枉法!面对凶恶、残暴有着强大现代武装的侵略者,你们可曾想过:你们这些卑鄙可耻的行为,将给南京城的五、六十万被你们出卖 和遗弃的军民带来多么严重的灾难! 他悄悄地用手拭去了冰凉的沿着鼻梁淌下来的伤心泪。淌眼泪不是怯弱,是气恼!正因这种气恼,他对死的决定更坚不可变了。 他,决心要用青春的热血,燃亮一盏希望之灯!也许这就是他心底里的一种死谏,一种报国的抗议! 他是在一种近乎歇斯底里状态下,骑车返回部队驻地的。自行车由百子亭、高楼门过小铁路折而向东,绕过鸡鸣寺直奔太平门。冷风扑来,他 登车出力,背上又出了汗。也说不出是什么原因,有一种喝多了酒的感觉。如果有火,他觉得自己会“轰”地燃烧起来。 三 童军威不能忘记两天来的不平凡的经历。 现在,他成了散兵游勇了。 他腰里有一支毛瑟枪,外加三颗木柄手榴弹,手里有一支步枪。他的左腿负了伤,一块细小的炮弹片很深地嵌在腿肚子里。他戴着捷克式 钢盔,满脸尘土黑灰,消瘦得变了形,熟人见到恐怕也不易认识他。 他跛着腿一拐一拐,正沿着大路向挹江门方向走。 他内心牺惶,不但拥塞着对日寇的仇恨,也拥塞着对那些抛弃部队不顾的大本营总指挥部和高级将领们的仇恨。他明白自己是完了!路上 不断可见零乱的队伍散漫飞速地拥向挹江门方向,但无人收容他,理睬他。他行尸走肉般地瘸着腿向西北方向走。路何其漫长修远?炮声、机 枪声、步枪声、炸弹声……似乎是从四面八方飘来。他是个挂彩的伤员,身上有血污。他能理解耳边不时能听到的呼喊声和哭喊声意味着什么 。声音来自老百姓,也来自败退的士兵们,是将被遗弃给死神的人们的呐喊。他明白自己也已离死不远,仍一步一瘸地坚持着在向挹江门方向 走。实在疲倦,伤口也疼痛,但他不愿躺倒下来。 他一边步行,一边不断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 十二月九日,是个阴霾寒冷的日子。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命令,要旨如下: (一)敌军已迫近南京,目下我军占领的复郭阵地,为固定南京之最后战线。各部队官兵应抱与阵地共存亡的决心,尽力固守,不许轻弃寸 土,动摇全军。若有不遵命令,擅自后移者,定遵蒋委员长命令按连坐法从严惩办。 (二)各部队所有船只,概交卫戍司令长官部运输司令部负责保管,不准擅自扣用;着派第七十八军负责指挥沿江宪警,严禁部队官兵私自 乘船渡江,违者拘捕严办,违抗者格杀勿论。 威严赫赫的命令,中午时分传达到童军威所在的团部时,他听了,脸上木然。谁心里都明白:对下边的官兵来说,在这种时候,逃跑是不 可能的。对童军威来说,他不会那样做,也反对那么做,他早已作好了必死的准备!只是他不能不常常想起,前天夜晚在管仲辉公馆听到的一 番谈话的内容。那番话常像锥子在刺痛他的心。假如说,战略战术和指挥上的错误,造成了大量爱国官兵的伤亡还可原宥,那么,时刻想到妥 协投降的罪人,将有何面目来见已经和正在付出巨大牺牲的无数军民?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的命令,固然令人惮肃,管仲辉所表露出来的情绪 ,不已鲜明地说明,那些高级的军界人士是绝不会与阵地共存亡的吗? 童军威惶惑得很,也气恼得很。他疲劳困顿的脸铁青,丧失了笑容。有的士兵偷偷地在叽咕:“看!童连副那张脸多可怕!”“他说过, 他是下定决心与南京共存亡了!”“他作战决不孬种!在上海那次挂彩,他哼都没哼一声!” 他是在早上突然被任命为一营二连的连副的。他只是少尉,这是临时的重用,可能是因为他宣称他不怕死他要战死,这样可以多一个冲锋 陷阵的下级军官吧?他对这个任命,表现得无所谓,反正只要有个作战的位置就行。他觉得自己像颗炮弹,在等待着发射和爆炸。啮着他那颗 心的,既有对日寇的仇恨,更有他心上那些不愿说却又不能不想的痛苦与恼怒。 从头一天开始,枪炮声早已近得清晰可闻,敌机也频繁轰炸城内及城郭附近各要点。可是,童军威万万想不到,中午在卫戍司令长官部的 命令刚到达不到半小时后,就看到了日本兵,并且承受了敌军攻势的压迫。 教导总队守备的,是紫金山老虎洞、体育场、马群、孝陵卫西南一带高地。这里,散布着零乱、破旧的房屋、许多大树。在受到敌人炮火 的突然轰击时,战壕刚刚挖成。童军威所在的四团一营二连,防守在老虎洞突出的阵地上,在几架敌机轮番俯冲轰炸和炮火轰击后,伤亡很重 。 童军威站在战壕里。在炮火硝烟中,用网满血丝的眼睛,面对面地看见了敌人。真奇怪啊!那些持着枪野兽般地高喊着冲上来的日本兵, 穿的却是中国士兵的军衣!童军威昨天听说:前夜日寇便衣队穿了八十七师士兵的军衣,混入八十七师撤退的队伍里,袭击了教导总队骑兵团 驻守汤山担任警戒的第一营,占领了汤山并且使该营伤亡很大。当时,总队下过命令,让各队严禁八十七师的士兵通过阵地,以免混入敌人遭 受损失。看来,现在,敌人仍用了同样狡猾凶残的办法出现在面前了! 童军威见老虎洞阵地太突出,处在挨打的被动境地,想对连长建议换个阵地。他一边放枪一边回头,却见连长已经仰天躺在壕沟里,满脸 是血了。他跑过去扶起连长,解开连长的军衣,见白衬衣上全是鲜红的血,连长早已断气了。 童军威眼里几乎涌出血来。战斗激烈,天摇地动,火光四起。在炸雷般的炮声中,他四周脚下的土地骤然颠簸起来。炮弹落地的爆炸声像 阵阵霹雳。炸塌的掩体和堑壕、鹿砦和铁丝网,半埋着断裂的枪支,支离破碎的肉体,到处都是。烟尘灼热,血腥味升腾。听着炮弹爆炸、机 枪“咯咯”,听着日本兵的嚎叫,听着步枪子弹飞啸着在头顶上擦过,童军威明白这样打下去不行。他虽早已下定死的决心,却一心想多赚几 个,不想打这种笨仗。想到先一会儿到达的南京卫戍司令长官部发布的命令:“不许轻弃寸土,动摇全军。”他觉得作为一个连副,只有站在 自己站着的壕沟里死守,听任炮弹和机枪将自己和弟兄们炸碎、击毙,别的是无能为力的。 天冷,哈出的气凝在眉毛上都结成了白霜。他用力扔出木柄手榴弹,瞄准着远处坡岗前后零落出现的日本兵,心里火急火燎。死了的连长 ,是个把蒋委员长看作是民族救星、对蒋委员长无限敬佩忠诚的“复兴社”小组的骨干,是个很“冷”的人,平时对部下官兵控制很严,经常 注意官兵言行。童军威以前就认识他。这次调到他连里来,同他前后说过的话不到十句,他不喜欢这个连长。但此刻他死了,是被日寇打死的 ,童军威觉得他的死是可惜的了。童军威心里想:也许,我马上也会像他一样,满面是血,也躺在这潮湿肮脏的战壕里。这样想着,心里泛起 一阵凄凉。 有时,天空轰鸣,大地颤抖,心好像被撕裂了,耳朵好像震聋了,叫人简直支撑不住。顺风时,可以断续听到叫喊声、嘈杂声和惊心的机 枪“嗒嗒”声,还有低沉的炮声。远处,有房屋冒着烟火。忽然,一个约摸二十多岁的传令兵,飞也似的出现在他身边,高声叫喊:“旅长让 你们快撤!退守紫金山第二峰的主阵地。……”枪林弹雨中,他跃出战壕,带着残兵后撤,他当时觉得这完全正确。但,当脱离接触后撤以后 ,他随即又随队被派去增援光华门城防,并作巷战准备。 十日那天,仍旧是个阴霾的天气,只有中午时分太阳隐约露了露脸。西北风从早到晚吹得尘土飞扬,枯叶打转转。白昼时分,日军发动了 多次进攻。天上发生了激烈的空战,看得清有一架日机被击落起火焚烧,拖着一股浓烟坠落下来。 一个机枪手是个广东兵,气愤地嘴里骂着“丢那妈”,来向他报告:“原有的钢筋水泥国防工事不像话,机枪掩体的枪眼做得太大,不适 用,极易被敌人发现目标,集中火力向我射击!” 怎么办?童军威只能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他妈的”!对机枪手说:“没办法了!将就着用吧!” 战斗激烈。午后,日寇的大炮又轰响了,炮弹电闪雷鸣般地在播撒死亡。日军一部突人光华门外郭。经过反攻和肉搏冲杀,到黄昏才又将 外郭收复。夜色降临时,光华门内外,已经到处是尸体了。 夜里有月亮,也有散碎的小星,月亮常被乌云吞没。风仍很大,在城垭吹过时,有一种“咝咝”的哨音飘向四方。从南面,从东面,都传 来隆隆的重炮声,也听到敌机夜飞的投弹声。光华门前,死一般的沉寂,一切声音都被寒气凝结了。 童军威奇怪:为什么在排山倒海密集的重炮轰击中,死尸遍地,自己竟奇迹般地未曾伤及一根毫毛?为什么在飞蝗般的弹雨中,自己竟奇 迹般地未曾被子弹击中?为什么在咬牙切齿用刺刀劈刺、捅肚子和掐咽喉,在一片惨叫、怒吼、呻吟的面对面白刃战拼杀中,自己囫囵地活了 下来?真是不可思议!活着当然好,他觉得他也许已经击毙、刺杀了六七个敌人了。只要活着,还可以继续使这数字上升。他也心酸地想到: 就是将敌人全部杀光,也无法偿还中国人遭受的损失。这是敌人在中国土地上进行的侵略战争!一股毁灭的巨风正在南北两面席卷。江南,从 “八?一三”到今天,近四个月光景,被称为锦绣宝地的富饶水乡,已被敌人的铁蹄蹂躏得一塌糊涂了! 深夜,他像士兵们一样,整夜在战壕里持枪睁眼戒备着敌人。心上只有一个志愿:脚下的中国土地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在战斗的间隙中, 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人为什么而活着?此时此地,在危城中,面对强大残暴的侵略者,他觉得很容易回答这个问题。大丈夫,一个中国人,不 能苟且偷生,只能无畏地死,像岳飞那样精忠报国! 天上的星星,像无数只眼睛在空中紧紧地逼视着他。看着星星,他不由得又想念起大哥童霜威来了。前年冬天,一个夜晚,天上也有星星 ,他陪着大哥在潇湘路一号的花园里散步聊天。童霜威说:“我读《全唐诗》,得寒山子短歌一首,颇有意思:‘我见世间人,个个争意气。 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阔四尺,长丈二。汝若会出来争意气,我与汝立碑记。’……”说完,朗朗大笑,那笑声现在想起还萦绕耳边。他 平时对大哥带几分敬畏,因为他是大哥培养成人的。对方丽清,他心里厌恶,但对大哥,他有感情。这种感情,是一种感激与敬畏的综合。年 龄的距离,大哥对异母兄弟的矜持,使他和大哥不曾也不可能有什么推心置腹的情感与思想的交流。甚至,他有时听到看到童霜威的有些官场 言行,还并不苟同。只是置身险境,决定献出热血与生命之际,他不能不想念大哥。他想:遗憾啊!我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我也没有给他写 过信。他如果知道我在参加南京保卫战,一定是为我担心的;如果知道我会在南京流血牺牲,也一定是会伤心的。可我现在只有这一条路!也 只有这一个决心!我抗日死得英勇,他会欣慰的,会使他也坚定抗战信心的! 天冷,在寒气中,一切都仿佛结了冰。如果能闭着眼睛蜷成一团蹲在火边睡一觉多好啊!实在困倦了!实在太冷了!但,他只能在冰凉的 战壕里与兵士们一同持枪警戒着。 思绪在继续。想起童霜威,他自然想起了家霆。对这个侄子,他喜欢。他有一种旧的家族观念。他没有结婚,童家就这一个男孩,是童家 的希望。何况,这个孩子聪明,相貌好,又有一种男子汉的倔犟性格,他认为将来一定会有成就的。往日,到潇湘路,总要带着侄子到玄武湖 逛逛,到台城上走走,到北极阁或者鸡呜寺跑一圈。倘若不出去,就在花园里赶鸽子飞,在客厅里斗蟋蟀,在前边池塘里钓鱼,更多的当然是 谈心。家霆要听他讲故事,要他教算术上的四则题,问他许许多多有趣的知识上和生活上的问题。他们是叔侄,相差十多岁,也像大朋友和小 朋友。他是常常想念这个无娘的孩子的。因为他从小也是个无娘的孩子,后来又从未有过父爱。他隐约知道家霆的生母柳苇的政治情况,因为 大哥避讳同他谈这些。当他上小学阶段,他见过这位嫂嫂,是一个和方丽清迥然不同的长嫂,给他留下的印象是美好的。那个嫂嫂给他缝补过 破了的衣袜,把着手教过他写大仿,教过他诗词。正因如此,他惋惜过后来大哥同嫂嫂的分袂。他也在听说嫂嫂是共产党被枪杀在雨花台后, 心里震惊和大惑不解。进军校做了军人以后,他感到自己头脑变得越来越简单了。从中央军校到被调入教导总队,他心里始终明白:上边不断 在训练他们信仰三民主义,要他们忠于党国、忠于领袖。上边平时在严密注视每个人的思想行为,过分的钳制与填鸭式的灌输,过分的训练与 法西斯的专制,反而促使他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反感,起了一种排斥的反作用。正像掌勺的厨子都不想吃油腻一样,他在内心里常暗自思索 着一些矛盾的问题,提出一些特殊的疑问。比如,在对待共产党的问题上,他就常在心底里暗问:为什么不抗日却要剿共呢?为什么共产党越 剿越多呢?……抗日,符合他的心意,他从内心拥护;爱国,他狂热,甚至毫不吝惜生命。现在,他在抗日的最前沿阵地上,身边躺着死的和 伤的士兵弟兄。他咀嚼着两句过去默记着的话:“如愿以生,如愿以死!”可是,为什么心里此刻没有一种献身的昂扬壮别精神,却只有一种 恓惶悲凉的伤感情绪呢?……他脑际出现了家霆那张圆圆的聪明的脸庞。那一对好看的酷似他妈妈的眼睛,仿佛听到家霆在笑着找他的声音: “小叔!小叔!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风,像利刃刮过,耳朵冻得像被锉割,头上的捷克式钢盔特别沉重。 沉寂,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月亮被乌云吞没了。前沿阵地上黑黝黝的,只有些银色的白霜覆盖着。白天被炮弹打毁和炸坍的一角城墙和 挨近城墙的居民住房,都像鬼影憧憧,废墟、残垣,隐约露出轮廓。风声似是叹息。他忽然想起了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他看过小说,也 看过电影。小说写的战争倒是逼真的,只是,小说中透露出一种反战的情绪。冯村说得对!那次,他是和冯村带着家霆看那部影片的。他说他 喜欢那部影片,冯村说:电影不错,但是有一种反战的思想。他说:“反战的思想有什么不好呢?战争本来就不是好事!”冯村说:“看是什 么样的战争嘛!如果同日本人打,该反对吗?”他当时想:是呀,说得有理!他佩服冯村就在这些地方。大哥的这个秘书,是一个有思想的人 ,既能干,又深沉;既灵活,又诚恳。他平素也喜欢冯村,在离开伤兵医院时,给冯村往武汉写过信,告诉他了自己的近况。信能到达吗?冯 村会将信转给大哥看吗?……心上泛起一种友情的思渴。他伤心地想:我是不能再见到他们了,永远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多沉湎在这些思忆中于什么呢?脚冻得有些僵硬,手也冻僵了,脸上被西北风扫得刺疼。他用嘴里的热气哈手,吐出的热气,在暗夜中像 飘渺的轻纱,一层淡淡的白雾,转眼消失了踪影。 他在心里无声地唱起了黄埔军校校歌:“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主义需贯彻,纪律莫放松,准备着奋斗作先锋!打条血 路,领导被压迫民族,携紧手,向前进!……”唱着唱着,也不知为什么,竟泪流满面,一种决心成仁的思想更坚定了。 十一日,有一个血淋淋的残酷的拂晓。 黎明之前,日寇有战车投入战斗,掩护步兵冲锋。平射炮集中火力轰击,凶狠得似要摧毁所有工事,杀光一切生灵。烟火弥漫,城门内外 房屋数处起火,到处尸体纵横。激战开始,教导总队与八十七师官兵并肩作战,整日是在拉锯争夺。童军威觉得耳朵快要全聋了,被炮弹炸弹 爆炸声、机枪步枪声震得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两眼充血,浑身尘土,他仍奇怪自己怎么竟不死也不挂彩? 傍晚时分,战斗间隙中,他忽然决定写一封遗书给大哥。身边无纸,他掏出袋里的一块白手帕来,手帕已经脏污,但还可以写信。糟的是 身上的那支“关勒铭”钢笔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他咬破指尖在白手帕上写下了遗书。交给谁呢?大家都有死的可能。写完血书,叹一口气,又 塞进袋里,木然凝望着身边东倒西歪的弟兄们的尸体出神。 到了夜里,作好巷战准备的命令已经传下来了。夜色降临后,依然是像昨夜一样的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只是,从东面、南面传来的密集 的枪炮声彻夜不断,声音听来比白昼更响。是因为夜里寂静,还是因为日寇又迫近了?处在危城中一个点上的一个下级军官,童军威无从了解 全局,也不知自己的命运将如何。他的脸色铁青发灰,毫无表情,只感到四周处处充满威胁,潜伏着杀机。他的钢盔上和军衣肩上都敷着一层 粉末似的白霜,浑身僵冷。他不想说一个字的话,也不想问任何事,心里想:也许,明天,这儿就是埋葬我的坟地? 谁知,漆黑抹乌的半夜时分,响起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喊声。团部一个小传令兵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气急败坏地说:“童连副!副总队长 下令撤!” 童军威诧异了,冒火地啐了一口,问:“为什么?往哪儿撤?” 传令兵是个湖北人,压低声音说:“总队长和参谋长都不知哪里去了!团长也不见了!城里很乱,队伍纷纷向下关跑,想过江。副总队长 下令,快撤往江边渡江突围,指定滁县为集中地点!” 童军威火冒三丈,像有秤砣吊在心尖上,心里沉甸甸的。他脱下头上钢盔,“乒”地扔在地上,说:“不是说不许轻弃寸土吗!.我们在 这里浴血,他们为什么要下令撤退?我不走了!谁要逃的就逃吧!我死在这里!”他疯了似的叫嚷,满面是泪。传令兵转身跑了,临走丢下一 句话:“副总队长说:谁不服从命令,军法从事!” 夜色浓重,传令兵的身影隐没在黑水般的纵深工事里。童军威环顾四周,活人本来已经不多了,现在突然变得更少了。他听到一个粗哑嗓 子的人在叫嚷:“整队!……撤!……”好像是副营长的声音,那个瘦长条的江西人!他听不真切。反正,刹那问,脚步纷乱,铁器碰撞声叮 当响。……一会儿,士兵们在黑暗中都跟着“轰”地走了。 童军威冷静下来。天气寒冷,却额上冒汗。他心里明白:军心已溃!独自在此也是等死!叹口气,眼睛忽然又被泪水浸湿了。他啜泣着, 拾起钢盔又戴在头上,还要作战哪!在漆黑的夜色中,艰难地移步走出濠沟,也向北跑。由于刚才的一切耽搁,他已经落伍了。但,向北跑是 不错的。他嘴里渴,肚里饿,手脚发麻,两脚拼命地向北跑。是什么目的?说不清。真想有一匹马,骑上去腾云驾雾般地奔驰。他不想逃命, 也不想留下来等着送命。他不愿离开自己的队伍,要追上去同弟兄们在一起。心情是矛盾的!如果他们撤退,他要留下来作战!陪伴着南京城 ,毫不犹豫地死在南京城里!现在,他必须先追赶队伍!城里大乱。虽是深夜,大路上,到处是轮子“吱扭扭”响的辎重车和混乱的部队。路 边有被炸弹炸死和在路上被踩死的尸体。童军威已经明白,自己是找不到队伍了。他不知道时间是几点钟,估计快近拂晓了。他不愿走大路, 黑暗中,他岔向小道走,曲曲弯弯,弯弯曲曲……奇怪的是拂晓时分,竟不知不觉地绕到高楼门、百子亭快近玄武门一带来了。熹微的晨光里 ,他看到路边有成摊凝着的紫黑色的鲜血。水沟旁,一个死了的士兵躺在那里,半个身子染着血和污泥。他既有目的也无目的地蹒跚走着。一 抬头,忽然瞥见了远处潇湘路上那些绿叶早已脱尽的大柳树和大哥的花园洋房了。刹那间,他脚步踉跄,眼眶发酸,立定了脚步,愣愣地伫立 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像尊雕像呆呆地立着,像看到一个被遗忘的旧梦。他远远看到了紫金山,看到了北极阁、鸡鸣寺和古老的台城。这使他更 感觉到了南京特有的那种六朝烟水气了。 天寒地冻,遍地霜花。认识他的人一定会发现,那张年轻勇敢的脸,早已变成了一张饱经战争苦难的脸。他的眼睛里射出深思和痛苦。他 ,凝望着敷着薄薄寒霜的熟悉的潇湘路,凝望着那幢他熟悉的花园洋房,心里充满了悲伤和怀恋。真想走进去,停在那幢熟悉的房子里,站一 站,歇一歇。他汗流遍体,气喘吁吁,走路已经十分吃力了。他想: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刘三保不知怎么了?已经逃开,还是仍在潇湘路 一号?甚至,他又想起那些鸽子了,那些鸽子怎么了? 长时间紧得像要绷断的弓弦一样的精神状态,这时反倒松弛下来。一松弛下来,就感到一种能致人死亡的疲乏了。只是,他被献身的激情 操纵着:还应当走!去追赶队伍,或者能找到一支可以收容他的队伍。他还要作战!还要寻找作战的机会。这样,他远远站立在那里,凝望又 凝望,最后,掉转头向西,准备通过山西路,通过中山北路,向挹江门去。 天空呈现着铅一样的颜色,沉甸甸地笼罩着一切。听到飞机声,看见几架漆着太阳徽的日机迅速飞过天际,并且听到了机枪扫射声。几乎 在这同时,一度沉寂的激烈枪炮声,又在耳边打鼓似的、炒豆子似的爆响。那声音仿佛报告:南京城被日寇占领,已是快要降临的现实了!他 心里涌上一团绝望的云翳,浑身有一种晃晃悠悠的感觉。 山西路、中山北路上,拥挤得混乱不堪。士兵、难民、各式车辆、挑担的、背包袱的,人人争先,大哭小叫,道路几乎梗塞了。人们急于 逃命,大大小小的箱笼包裹抛弃在路上。童军威又饥又渴,无意间看到路边一个敞开的包袱,里边有两只面饼,还有一玻璃瓶水。他不顾一切 地弯腰拾起,闪身躲在路边,在一棵树背后,大口咬饼,大口喝水。天是晴的,太阳升起,驱走了铅色,染红了蓝天,使人想到鲜血。几天几 夜的紧张疲劳,这时才似乎得到了一点休息。 后来,他已经记不清是怎么回事了,他只记得他看到炮弹爆炸,听到炮声。敌人的重炮在向城里乱轰。远处和近处,有许多建筑物被毁, 天崩地裂,好多处起了大火,浓浓的黑烟直冲霄汉。他忽然看到一个瘦削的妇女,敞怀抱着一个幼孩,靠在一处墙角下动也不动,仔细一看, 母亲和幼孩身上都染着血,早就死了。他心如刀割,就在那时候,他感到一声巨响,一枚炮弹击中了路边的房屋。腿上受伤了,又麻又疼。一 堵高墙倾塌下来,他被砸埋在墙旁,失去了知觉,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苏醒过来了。他感到浑身无力,脸上覆盖着呛人的泥土灰尘,浑身像被捆绑束缚着。又过了半晌,他意识到:已被埋 在砖瓦和倾塌的土墙下了。 他挣扎着,看得到远处有人在奔跑行走。他呼喊,没有人来救他。他只有凝聚力气,慢慢地逐渐使自己抽出手来。然后,再费尽浑身的力 气,又抽出另一只手来。接着,拨掉身上的砖块、土块,出来了身体与一条腿,又终于整个人从废墟里爬出来,挖出了步枪。花了多少时间? 恐怕足足花了两三个钟点。炮声枪声始终在响,听惯了反倒好像不在意了。当他从昏迷中苏醒,又从醒来到爬出废墟,天已是傍晚了。他知道 自己已经成了跛子,伤得不轻,身上也青紫得破了皮肉。这些当然都不在话下了!他腰问的手枪、手榴弹和手里的步枪都完好无损。清醒了一 下脑子,决定继续向挹江门方向去。去干什么?他不明确,突然想:如果能逃出南京,就逃出去吧!这念头蓦然冒出来,他很容易就接受了。 “留得青山在”,什么时候不能再死呢?孤单地留下来被日本人杀掉是不值得的!他并不怕死,也准备死,死也要值得嘛!此刻,他比较冷静 了,忍着伤口的疼痛,咬牙思索。 一跛一瘸地走着,身上发热,内衣上的虱子又在爬动叮咬了,痒得钻心。行进中不断听到炮击建筑物的声音,马嘶人嚷,伤兵喊叫,乱腾 腾的,士兵和百姓都像热锅上的蚂蚁,走投无路。各部队遗弃的伤兵很多,像他,还是能勉强走路的,有的根本就睡在地上、坐在地上哭骂。 一个伤兵在大哭,骂着娘:“妈的×!当官的你们都逃了!把老子甩在这里,你们良心叫狗吃了!”童军威心里难过,无计可施,看见路边有 根树棍,不知谁扔的,走上去拣了起来,拄着树棍一瘸一颠地走。又走了一百多步,见一个伤兵被遗弃在路边,早已断了气,伤兵身上有两个 手榴弹。他疲惫不堪,犹豫了一下,去将两个手榴弹取下来带在身边。这时,他的想法又有改变:逃过江去,恐怕没有希望了。怎么办?惟一 的办法是同鬼子拼!他又做好了能逃则逃,不能逃就拼,拼了就死的准备。 脑子里紊乱,他边走边想,有时却什么也不想。走着走着,看到挹江门了。三十六师的官兵正从交通部和铁道部里搬出许许多多东西来。 他站在路边,坐下来歇歇腿,奇异地看到,就是这些官兵正在往一幢建筑物上泼煤油准备放火。交通部和铁道部的琉璃瓦屋顶的宫殿式建筑物 ,是崭新的,漂亮巍峨。铁道部是南京卫戍长官司令部借用的指挥中心呀!现在要放火烧了,不是说明司令部已经撤走了吗?他突然想起了管 仲辉,想起了那天夜晚的谈话。管仲辉一定和那些司令长官们一起跑了呀!好呀,将这么多士兵百姓全丢下了,他们脚下擦油跑啦!他心疼, 见要放火,明白这是奉命行事。日本侵略者要来了,军事设施不能留给日本鬼子,烧吧!他想得通! 三架涂着太阳徽的日机低飞擦过天际,发出巨响,震人心弦。在下关方向,听到炸弹爆炸声。日寇的空中杀戮正不断在进行。远处的炮声 、机枪声也在传来。 他揉揉眼,真累啊!真想打个盹。但是不能!抬头前望,高大的挹江门虎踞在前。城门只开了一扇,撤逃的部队混乱地拥向挹江门,人太 多,门太窄,人群拥挤,甚至有被挤倒踩死的。部队的驮马、拉物的人力车,有的被挤翻在地,人仰马翻、你踩我挤的混乱惊慌情景,惊心动 魄。童军威不禁暗骂:该死呀该死!你们这些混账的指挥官呀!说是死守,又不死守;说是撤退,又无计划。你们是民族的罪人!在日本侵略 军面前,我们本来可以更好地壮烈战斗的!你们害得我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你们这些要拿军法从事来对付士兵和下级军官的人,才真是该用 军法来审判的罪人!他在目睹这些场景后,决定不向挹江门外逃跑了。天已渐渐暗下来,在淡蓝色轻烟笼罩下的南京城,凄凉的黄昏降临了。 枪炮声更紧,找部队是无希望的。挹江门这样一扇鬼门关似的窄门,像他这样一个负伤的跛子也是过不去的。他累乏了,决定不向前了,想折 回去,找一个地方,等候日本鬼子出现。他有一支步枪、一支手枪和五颗手榴弹,让敌人尝尝滋味。他刚转身折回,忽然,听到有一个声音叫 他:“童连副!连副!” 童军威抬头看时,是一个和他一样的伤兵,他立刻认出来了!不正是团部的传令兵小许吗?那口湖北话,现在听来好亲切啊!昨天深夜, 就是他,在光华门传达命令让撤退的呀!当时,因为童军威的歇斯底里,把小许气跑了。不,他传达了命令也是该走的。此时,小许成了伤兵 ,也是孤单一人了!小许伤着一只左胳臂,用布条将左胳臂拴吊在脖子上。在这种景况下,遇到一个认识的熟人,感情是非常激动的。小许眼 泪满面走上前来,依然“啪”地立正,右手敬了个军礼。 童军威鼻子酸了,说:“啊!小许!你怎么没有走?” “他们甩下我啦!”传令兵小许是不满二十岁的小伙子,声音还像个未成年的孩子,“妈的,当官的都逃啦!这些王八蛋!你不知道吧? 说是要死守的那些当官的早撤退啦!他们要车有车,要船有船,要飞机有飞机!只有我们,只好死在南京啦!哇!哇!──”小许放声痛哭起 来。童军威用手抚着小许的肩臂,叹口长气,说:“你怎么知道他们跑了?” “我出了挹江门的啦!从挹江门到下关一路上可乱啦!渡江没有船,有船也轮不到我们坐呀!有的船渡到半江中,就被炮弹和日本飞机的 炸弹炸沉了。到处是哀号呼救的哭声。真惨哪!我没办法,部队早不知哪去了!只好回来了!”小许的话里带着一股仇恨。 “你打算怎么办?” “从新街口到山西路是难民区呀,老百姓有的往那儿跑。听说难民区安全,我打算去呀!”远处传来急促的枪炮声震人心弦。童军威默然 ,心想:是呀!失去了官长率领的士兵,像无舵的船。流荡街头怎么行呢?向难民国际委员会请求收容,未始不是个办法呀!说:“对!小许 !你找个死掉的老百姓换上他的便衣快去吧!” “连副,我们一路去不好吗?”小许说。天,真的完全暗下来了。枪炮声仍在响,更近更清楚更急促了。童军威抬头说:“不,小许!你 去,我不去!”他心里恨恨地想:唉,南京!你已经是一座无抵抗力的都市了!你将成为日寇占领下的人间地狱了!兽性的敌人将在这里任意 杀戮、强奸、抢掠、焚烧、破坏了! “为什么?”小许诧异地问,“连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要好一些。去吧!一起去!” “不!”童军威声音凛然,“我命令你去!小许,我还有事!” 又有敌机的轰炸声和低飞声在那里轰鸣。 “什么事?”小许紧盯着问。 “你别管了!快去吧!”童军威听着枪炮声,推了小许一把,“迟了就来不及了。快走!服从命令!”这时节,他觉得自己是连副,小许 是他手下的惟一士兵了。 灵机一动,他突然想起了遗书。他掏出袋中的白手帕来,说:“小许,拜托你一件事啦。作为一个军人,我是准备死在南京啦!这块手帕 ,如果有机会,你一定给我交到我大哥童霜威手里。他大概在武汉,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行踪好打听的。”说着,将童霜威的“霜”字用指 头在小许手心写了一下,解释说:“霜雪的霜,威武的威。” 小许接过那块写着血字的手帕,心酸了,说:“连副,我们还是一起去吧!” “不!”童军威坚决地摇头,“你快走,服从命令!” 小许明白连副是不会走了,有点依依不舍,只好伤心地拭泪走了。他似乎有点明白:年轻的连副是个铁汉,不愿缴械到难民区去躲避。也 许,他还要同鬼子拼一拼,你看他腰间有手枪和手榴弹,手上攥着步枪!看来,他是决定将热血洒在南京城了!炮声、机枪声夹杂着步枪声不 绝于耳,常有火光映红天际。看着小许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中,童军威拄着树棒拐着腿回过头来向东,又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他好似在黑暗的 阴间行走,虽然始终有那种四周充满威胁、布满危机和杀机的强烈感觉,但茫然而无畏。最后,他又走到靠近潇湘路的地方来了。不过不是向 潇湘路走,他绕过潇湘路又向东南走。他是听着枪炮声在迎着敌人走。他估计从太平门进城的日军会同他相遇,他要用一条命来换几条侵略者 的命!既然南京城要陷入血海,一切行将化为灰烬,又何必留下自己的臭皮囊呢?他愿意使自己的肉体与南京城一同灰飞烟灭! 枪炮声时紧时松。夜长难熬,童军威拐着腿精疲力尽地到了鸡鸣寺附近的一条街道,钻进一处阒无一人的房屋里去休息。他饥渴得已经浑 身无力快要倒毙,靠着墙角闭上眼竟睡熟了。第二天黎明,睡眼惺忪地醒来,站起身拐着腿四处看看,发现后边是一幢无人居住的旧式洋房。 二楼有圆形的走马楼,楼上周围都可通行。朝着天井,四面开了一排雕花木格窗。他走进去,意外地发现这里驻过军队。到处是人脚印、马蹄 印、废纸、烧过的焦木、破碎污秽的绷带、马粪和马尿的遗迹……屋里,有一棵盆栽的腊梅,居然还开着几朵花,发散出幽香。准是谁给它浇 过水的吧?地上撒落了一些大米,有两只水桶,桶里有生水,用鼻嗅嗅,水没有气味。他胆壮了,马上喝了一些水,抓一把生米咀嚼起来。这 可以维持生命,使他欣慰。在松弛下来了的枪炮声中,他估计南京城里中国军队有组织的抵抗已经基本停止,日寇可能已经入城。他准备在原 地等待侵略者来临。 足足等待了两天。这天黎明,他警觉地听到了人声。他以一堵墙为屏障,匍匐在地上等待机会射击敌人。但是,没有人进来。大约在清晨 七八点钟,零散的枪声中,他忽然看见有人进来了。当头的,是一个便衣汉奸,给鬼子带路的。鬼子是进来抢劫放火的,一共约摸十几人,一 色穿的黄军衣,有的手持军刀提着人头,有的攥着枪举着火把。他忽然发现那个带路的汉奸脸有点熟,谁呢?想起来了!不是潇湘路那个夏保 长的大儿子吗?他不知道夏保长大儿子的名字,但见过这个人。啊!无耻的汉奸!他的心激烈跳动,瞄准着“砰”地开了一枪。汉奸“哎”了 一声马上趴倒了。他又向日本兵继续开枪,将手执军刀提着人头的那个矮子日本兵一枪击倒。 枪战开始,距离很近。他射击,也扔手榴弹,至少,他又打死了两三个鬼子。最后,当一批日本兵带着兽性冲上前来包围了他时,他的左 臂已经负伤。他那张满是灰汗的脸,仿佛是从烈火熔炉中锤炼出来的,眼里冒火,像要烧毁侵略者。他像一根柱子似的站立着,心里在说:“ 中国,我爱你!首都,我爱你!正因为爱你,我要为保卫你而死!”他扔出了最后一个木柄手榴弹,可是没有炸死或炸伤敌人。在“噼啪”的 乱枪中,他仰面倒了下去。鬼子再冲上来时,发现这个浑身血迹和尘土的少尉军官已经断气了。他宁死不作俘虏,死时手里仍牢牢攥着手枪。 一个长着大门牙黄脸皮的日本兵,用军刀残忍地将童军威的头割下来,提在手里,装出笑容让伙伴们替自己拍一张宣扬皇军赫赫胜利的照 片,准备寄回国去宣扬战功。 血洗南京城的暴行,正在有计划、有组织地全面展开。 四 炮声隆隆轰响,机枪声、步枪声像年关时燃放的爆竹,一阵阵忽急忽缓,震耳欲聋,使人心焦。狰狞的低飞着的日本飞机,经常从潇湘路 一号的上空掠过。从四面的枪炮声听来,南京城被包围是危在旦夕了! 白昼时,寒风瑟瑟。傍晚,西北风更大。吹着潇湘路一号冬日荒凉的花园,分外凄凉。提前吃好晚饭后,庄嫂在吃饭间里对着桌上一面圆 镜用黄杨木梳梳头。尹二已经理好了两个随身携带的包袱,准备过一会就陪庄嫂离开潇湘路一号到安仁街小铁道旁的棚户区去。他们夫妻俩一 次再次劝“老寿星”刘三保一起走,刘三保总是不肯,总是说:“你们快走吧!你们该走。我老了,留下不碍事的。”今天一早,尹二和庄嫂 又一次到楼下家霆原来住的房里,劝“老寿星”一同走。庄嫂说:“你要是不走,我们也不走!”天气冷,屋里没有生火,听到风将紧密的枪 炮声传来,仿佛有一阵浸人的寒气袭来,使人能打冷战。 “老寿星”刘三保披衣起床,吸着烟袋,摇头说:“那怎么行?你们快走吧!要是形势真的不行,我就来!”他这么说,当然是敷衍。看 到“老寿星”一股坚决劲儿,尹二和庄嫂知道勉强也无用。棚户区里尹大娘的住处,确实还真容不下四个人。“老寿星”既考虑这问题又觉得 自己是一个白发穷老头儿,走与不走关系都不大,不愿人家勉强他。尹二只好为难地实心实意说:“大叔,鬼子看来是要杀进城来了!街上早 已乱得不像样子。风声要是再紧,你一定随时来!不然,安定一些了,我马上就来看你!” 为“老寿星”去与不去耽搁了两天。现在,形势越发不好,今天傍晚无论如何也得走了,尹二和庄嫂才整理了一点细软,准备天稍黑一点 动身。他俩在家霆原先睡的房里,陪“老寿星”坐了一会,然后告别。庄嫂要去见尹大娘了,将发髻再梳一梳。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刷了刨花 水。乌油油地披下来,像一抹黛色的流云。 几天来,面善心软的庄嫂心情一直处在激奋的浪潮中,与尹二结合,她感到幸福,又慨叹自己的命苦:为什么会置身在危城中?为什么会 置身在战火中?得到的幸福会不会马上又丧失?来了野兽般的日本兵会不会遭到厄运?……昨夜,她被一阵炮声从梦中惊醒,发现身边的尹二 正在酣睡,发现自己和尹二睡的是原先童霜威和方丽清睡的大床和寝室,一种幻梦中的感情布满脑际。她摩挲着光滑、柔软的缎子被褥,掐了 自己一把,明白不是梦,一股莫名的辛酸情绪立刻升起在心头。玻璃窗在炮声中颤抖,“咯咯”作响。南边遥远处的炮火发出的光亮,隐约闪 现在天空,似是提醒她:你正面对着苦难与危险!她不禁潸潸流泪了。 在尹二身边,她胆气壮一些,可又清醒地明白:尹二仅仅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尹二。整个危险的形势,绝不是一个可怜的尹二能左右或主宰 的。 现在,她同尹二要离开“老寿星”走了!去到棚户区,她心上增加了一些安全感,丢下“老寿星”又使她难过。她不知说些什么好。她在 走前,将米、盐、油、酱等连同平日童公馆里存下的香肚、香肠、咸板鸭等,都有条有理地给“老寿星”放在厨房里。现在,她只是喃喃地叮 嘱:“板鸭吃之前,用温水泡泡再蒸……香肚,蒸了后再用刀切片……” “老寿星”刘三保点点头。他对分别也感到伤心。老年人的迟暮心情,孤独者的伤心情绪,以及人生阅历教给他的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 觉得:今晚分别,再相见是难上加难了!庄嫂又在说:“香肠煮饭时放在米饭上就行,饭熟了香肠也就熟了。” 尹二感到无话可说,嗫嚅地一遍又一遍:“我会来看你的!一定会来看你的!……” “老寿星”喝了点酒,脸红红的,像个关老爷,只是傻笑点头,其实心里苦着呢,他不说话。 客厅壁上的大挂钟,开一次可以走三天。发条松了,敲打了五点钟,“当!当!当!”钟声懒洋洋的。庄嫂忽然站起身说:“钟要停了! 我去开一开。” “老寿星”摇头说:“别开了,钟走着跟停着一个样!”庄嫂仍旧走到客厅里去,端凳子站着给壁钟上紧发条,又走回来。三个人坐着, 各想各的。想过去,想现在,想着不可测的未来。即将离别,都充塞着离情别绪。 忽然,尹二“咦”了一声,他听到大门响,透过玻璃窗,看到一个人从大门上翻爬进来,晃得大铁门“哐哐”响。他拽了一下“老寿星” ,说:“呔!有人爬进来了!” “老寿星”一惊,红着脸站起身来,朝窗外张望。庄嫂也连忙伸颈张望。只见玻璃窗外,傍晚的暮色中,一个龇着金牙留八字胡的瘦高个 ,正东张西望地走过来。她看清了,惊讶地叫了一声:“夏保长!”确是保长夏得宜,尹二和“老寿星”也看清了。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又来 干什么?尹二一掀鸭舌帽,蹿出家霆的房间到了客厅,扭开客厅通往花园的那扇玻璃门,大步走出去。刘三保和庄嫂也紧紧随后走出来。三人 一起出现在客厅门前的台阶上。 尹二吆喝着说:“保长,你怎么不敲门,自己爬进来了呀?”炮声仍在轰隆隆传来。夏保长“咯咯”笑笑,说:“敲啦!你们不开,我儿 子就扶我爬进来啦!”这时,尹二、庄嫂和“老寿星”才看见保长那个二十来岁的二儿子夏金贵也已经早爬进门来,交叉着手臂站在南边门房 旁的鸽子房那儿了。 尹二心里生气,捺着性子说:“保长,这时候来,有何贵干呀?”夏保长又是笑笑,说:“我是保长!目前南京城大势不好,听说紫金山 上已经有人扯起白旗了!也许是汉奸干的吧?我是来告诉你们:要注意防奸!” “老寿星”有心堵住对方的嘴,说:“我们不要知道这些,你保长就少费心吧!”夏金贵正在看鸽房里的鸽子,上来插嘴说:“哈,这些 鸽子,放这儿有什么用?你们也忒老实,杀了吃了不比养着强?” “老寿星”绷着脸冷冷地说:“该怎么办我们知道!你少管吧!”夏保长微笑着又说:“瘸哥,尹二老弟,你们别做傻瓜蛋!这南京城今 天还不知明天是什么样哩!别放着金元宝不拾!我今天又来,还是为的上次提过的发财的事。你们怎么这样死心眼儿?还不干,要晚三秋了! ” 尹二明白:夏保长来没好事,这时不想得罪他,耐心地说:“保长,我们的心眼儿没你活,你提过的事我们说过不干就不干!我们不想发 横财,别人也甭想沾光!”夏保长“咯咯”笑笑,说:“好呀,尹二,一个人心HI~JL死了,就怕人也活不了!我是来给你们面子的!不要一点 交情都不讲呀!” 尹二听他出口不逊,生气地说:“你骂人吗?别以为人都怕你!”夏保长奸笑笑,说:“啊呀,话可不能这么说,你是受过训的壮丁呀! 你会拿枪会开枪,该我怕你!你怎么会怕我呢?”他的话里有刀刃,带着抓不住把柄的威胁。 “老寿星”怕尹二同夏保长闹起来,说:“保长,你老哥请到别处去发财吧!你想办的那事,我们不办!早跟你说过:我们人穷志不短, 不希罕横财!”夏得宜见面前站的这二男一女,脸上都带三分鄙视七分严肃,知道事情办不通,又“咯咯”笑笑,说:“好好好,那我走!” 他招呼自己的宝贝二儿子,说:“金贵!回去!” 听着枪炮声,夏金贵一副流氓地痞相,说:“唉,雨花台失守了!中华门也完蛋了!实话告诉你们吧:南京城恐怕快不是中国的了!你们 捧着金饭碗讨饭在此地等死吗?赶快发点横财逃吧!” 尹二直通通地说:“你小子别学汉奸造谣!”夏保长脸一虎,说:“好好好,尹二,算你小子厉害。别忘了!你是军训过的壮丁,日本人 来,你活不了!”说着,吆喝儿子说:“金贵,走!让他们骑驴看唱本吧!” 天,暗将下来了。“老寿星”抢步上前,将大门上那扇客人进出的小门“哗”地开了,摆出送客的姿势说:“保长,慢走!” 夏保长也不搭腔,气得头也不回地带着儿子迈步走远了。 尹二“呸”地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声:“汉奸卖国贼!” 庄嫂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地说:“得罪了他,怕他会害人哪!” “老寿星”刘三保叹口气说:“我留下,一个穷孤老头,他拿我榨不出油也图不成利。我不怕他!你们快走!快走!” 尹二点头,对庄嫂说:“趁着天黑,是该走了!”他转身向“老寿星”说:“大叔,你多保重!我们走!” 两人去房里一人拿了一个大包袱,挎进右胳膊甩搭在肩上背着。“老寿星”送两人到了门口,叮嘱说:“小心!保重!” 枪炮声仍在远处爆响。庄嫂忽然心中一酸,双膝就地“扑哧”跪下来,一个头叩了下去,说:“大叔,菩萨保佑你!” “老寿星”连忙扶她起来时,看到她满面是泪。 “老寿星”刘三宝也老泪纵横。他已经记不起上次流泪是哪一年的事了,他是个不爱哭的人。现在,他哭了,酸涩的泪水止不住。他用手 拭了又拭,不愿再看尹二和庄嫂离去,也不愿说话,却转身跨进了大门,将门轻轻关上,倚着门抽搐饮泣起来。 夜色浓黑,冬天的风像海边的涨潮声“哗哗”地吹得响。枪炮声中,尹二陪着庄嫂一步三回头地走出潇湘路,心情凄凉阢陧。他们由百子 亭、高楼门一带向安仁街小铁路附近的棚户区走去。路上静得可怕,一个人影也看不见。他们急急赶路,高一步低一步深深浅浅地走着,跌跌 撞撞,似在鬼域中行走。 棚户区里,住的多数是拉黄包车的小户人家,也有挑铜匠担子的,卖烤山芋的,收破烂的……一共五十多户穷街坊。尹二与庄嫂到了尹大 娘住的棚屋时,枪炮声更紧。五十来户穷人,家家人心惶惶,都三三五五在一起,交换听到的战讯,交流外边看到的情况,商量怎么办。谁也 不敢再上街乱跑。街上兵荒马乱,日本飞机常在乱丢炸弹,日本大炮也在向城里乱轰,更听说军队乱七八糟在撤退,到处乱拉壮丁。尹二带庄 嫂来到时,拉黄包车的沈小狗子正在跟尹大娘和另外一些邻居闲聊,说的是日本鬼子从苏州、无锡一路上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无恶不作,将孕 妇肚里的婴儿剖出来挑在刺刀尖上耍弄。到南京后,一定更加凶残!……讲的人啧啧唏嘘,听的人愁眉气愤。 庄嫂是第一次到棚户区来,好些街坊邻居听说尹二带了新娶的媳妇回来了,虽在这种临近鬼门关的情势下,仍好心地来看望。棚户区夜里 点灯的人家不多。尹大娘见新媳妇和儿子来了,点了一支红蜡烛。庄嫂听着枪炮声,听着街坊们说东道西,觉得这里人多,比起潇湘路一号似 乎安全有了依靠,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只是听到大家谈起日本兵的残暴兽行,有人说:“连七八岁的闺女和六七十岁的老太太都叫糟蹋了! ”有人说:“鬼子见人就杀!不分青红皂白!”有人说:“轮奸后的女人,都拿刺刀捅死!”庄嫂又担起忧来。邻居们陆续走了。隔壁拉洋车 的赵小大子的母亲赵大娘是最后一个走的。她走后,时间已经不早。庄嫂听着枪炮声,愣怔着对尹大娘说:“娘,睡吧,好不好?” 尹大娘说:“好,睡吧。”她也是心事沉重。活这么大年岁了,这种东洋鬼子要来占领南京城的事可还是第一回碰到。谁知该怎么办?谁 又知会怎么呢?尹二吹灭了烛泪纵横的红蜡烛,三人紧挤着在窄小的木板铺上和衣躺下,盖着两天前尹二从潇湘路一号带回来的两床柔软暖和 的新棉被,各想各的心事。 “隆隆”炮声和杂乱的枪声中,远处的狗叫得阴森恐怖。西北风呼啸,棚屋是用薄木板拼搭成的。顶上用大石头压着覆盖的破席、油毛毡 和破油布遮漏。寒冷的冬夜,睡在这里,异样地冷,风像针尖似的钻进来。庄嫂睡在尹二和尹大娘中间,心里浪头七上八下。换了一个陌生地 方,从潇湘路来到贫穷的棚户区,周围多了不少街坊邻居,但炮声、枪声和爆炸声,凄惨的狗吠声,呼啸的风声,使她内心恐惧,仿佛走在两 边是万丈深渊的悬崖上,随时有可能出现什么难以预测的险情。 黑暗中,尹二问她:“冷吗?”她轻轻答了一声:“不冷!”她感到尹二抓住了她的手,抓得那么紧。尹二粗大带着体温的手,仿佛是说 :不要怕,不要怕,有我呢!…… 尹大娘叹了一口气,是安慰媳妇也是安慰自己:“我看不要紧,菩萨会保佑的,我们一辈子没做过缺德事。尹二前天拿他童公馆一些被子 和衣服回来,我说这不好!但这一个半月工钱东家没有给呀!我对尹二说:将来,东家回来了折价还他们!我们穷,可不贪财!” 尹二有点不耐烦,说:“娘,你叨叨这些干什么?说得人心烦!不早了,快睡吧!有我这一百三十斤在,你们放心大胆睡吧!南京城里, 也不是只剩我们这几十户!留下来没法走的穷人几十万呢!人不怕,我们怕什么?” 尹大娘说:“是啊,是啊,你说得有道理。”庄嫂心里也想:是呀,南京城里留下没走的人是多着哩!还有那么多当兵的!鬼子总不能杀 那么多人吧?我何必这么害怕?她困倦了,倚在尹二身边,也闭眼安心睡了。 炮声枪声仍在忽轻忽重忽急忽慢地响,陪伴着风的叹息。听惯了,有时反倒什么声音也好像听不见了。狗吠也在继续,似是有什么夜行人 惊动了一群凶恶的野狗。尹二在黑暗中,看看依偎着睡在身边的庄嫂,看不清她是什么表情。估计她已开始安心入睡,尹二心里却不平静。从 枪炮声的方向听来,估计在中华门、光华门、水西门,在紫金山,战斗一定正在进行。他不禁想:像我们这样睡在此地,还能睡多久呢?…… 他忽然想起了保长夏得宜对他讲的他是受过训的壮丁的那番带着威胁气味的话。对保长的威吓,他并不怕。只是他遗憾:那么一本正经地按照 《步兵操典》进行集中训练是为了什么呢?南京城里训练了二十万壮丁,到了现在需要用兵的时候,都不要了!又是为什么呢?受训的壮丁绝 大多数都是我们这种人:开车的、拉车的、挑担的、店员、茶房、小贩、菜农,三教九流都有。我们这样的人,命都苦,多数都被遗弃在南京 城了!如果我们都有枪,都动员组织起来,同鬼子拼一拼,“拼死一个够本,拼死两个赚一个!”不比现在这样等人宰割好吗?虽然是新婚, 虽然他爱庄嫂,想起这些,尹二热血沸腾了!是激奋加上气愤造成的。宁愿去同日本鬼子作战,宁愿去战死!为了保卫生我长我的南京,为了 保卫老娘和妻子!……可恨呀,他却只能提心吊胆地在寒冷的冬夜蜷缩在棚屋里,等待着不可预料的噩运降临,等待着做亡国奴的命运降临! 也许随之而来的会不仅是奴役和屈辱,而是屠杀和死亡,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战争啊!心里真恨哪!恨手中无枪,空有报国抗日之心!更恨 政府!你们当大官的走的走了,溜的溜了!可曾想到丢下这么多百姓,他们的命运将会多么悲惨!…… 丝毫没有睡意。他不愿移动身子,怕惊动了庄嫂和老娘,他宁愿让她们能在这恐怖的夜晚安然入睡。哪怕睡上一个钟点也好!枪炮声不断 ,狗吠声更凶了。忽然,听到刺心的叫喊声,“乒乒乓乓”震动心弦的敲门声,又有踢踢踏踏大队人马的脚步声。人声嘈杂,骡马嘶叫。尹二 心里一惊,见庄嫂已经猛地坐了起来,尹二安慰着庄嫂说:“不要慌!” 庄嫂声音紧张:“鬼子来了?” 尹大娘也霍然而起:“尹二,怎么了?” 外边,有人逃跑叫喊的声音,乱糟糟的,叫喊声、吆喝声与敲门声、哭叫声响成一片。尹二一个鲤鱼打挺,下床轻轻开门,想悄悄看个究 竟。 门刚一开,几个戴钢盔荷枪的丘八拥了上来。看样子,他们刚想来敲门,恰好碰上尹二开了门。尹二一看,不是鬼子兵!但一看他们那副 凶狠的样子,又听见左邻右舍大哭小叫,心里十分惊慌,想:怎么?难道鬼子还没来烧杀,自己中国兵竟先来抢劫了? 正在发呆,已被几个丘八揪住胳臂拉了出去。一个班长模样的大个儿,用北方口音高声说:“不要惊慌。我们调防,要民夫帮着挑点东西 。打鬼子抗日嘛!你帮帮忙,将来放你回来!” 尹二出乎意外,听他一说,心里倒是在想:这忙是该帮的嘛!又一想:我走了,丢下老娘和庄嫂怎么办?……只听庄嫂和老娘从棚屋里扑 出来,没命地上来拽住了他。 尹大娘哭着哀求:“老总,行行好吧!积功积德,别抓他去!……”庄嫂也上来,用力将抓住尹二的一个丘八的手挣脱,说:“放了他吧 !放了他吧……”光线暗,看不清庄嫂的脸,尹二从她的话声里,仿佛能看到她那深陷的眼窝里明显地流着热泪。 尹二的胳臂被两个丘八牢牢揪住,拴上了麻绳。他在黑暗中挣扎,在黑暗中张望。只见队伍人数很多,正通过棚户区向西走。他猜测:部 队是从太平门方向撤下来经过鸡鸣寺、北极阁一带的小路挨边擦过棚户区的,也许是要往西北面撤退。他们有骡马,还有马拉的炮车,辎重弹 药箱很多……看样子,一路上已经拉了一些壮丁做民夫。那些被拉夫的壮丁有的在挣扎、吵嚷,夹杂着棚户区里女人孩子的哭喊咒骂,闹成一 片。这些丘八,有的和善,有的蛮不讲理。黑暗中,尹二的挣扎毫无用处。他挨了几下揍,被几个大兵绑着、推搡着拉着就走。庄嫂和尹大娘 的撕裂肺腑的哭喊声已被抛在后头。他被铁流似的队伍拥裹向前。在队伍中,既有人用绳牵拉,又有人用枪托推搡,离哭喊声和棚户区越来越 远。他嘴角流着血,是刚才挣扎时挨了一枪托打出的牙血。他心里浩叹一声,知道厄运已经降临,只是无法违抗。他像掉进陷阱似的大叫:“ 放我回去!”背上又挨了一枪托,疼得火辣辣的。他哼了一声,急得嗓门里火烧似的布满了血腥味。他明白挣扎毫无用处,只有咽着泪默默地 在队伍里拖着大步随同前进。走不多久,就有一个大兵,将自己挑的一担用木箱装着的弹药,叫他挑起,押着他随队伍一同向前了。 炮声、机枪声、步枪声响亮可闻。人声、马嘶声、远处的狗吠声随风飘荡。尹二行尸走肉般地挑着子弹箱的重担,在部队人流中往前踉踉 跄跄地走。担子死重,压得肩头疼痛。黑暗中,他听到身前身后的丘八们谈话:“是往哪儿去?”“去下关!”“干什么?”“过江!”“乱 得这样子!”“撤呗,到下关找船过江!”……有的在咬牙切齿地骂:“妈拉巴子!这算打的什么屁仗!”“一会让到东,一会让到西!”“ 听说师长他们早跑啦!”“我们去狮子山吗?”“对!去狮子山!”“干什么?”“调防让去那里嘛!”…… 尹二知道,狮子山是在挹江门以北,那儿靠着山有城墙。他猜测:队伍带着炮,是到狮子山换防的。他心中记挂着老娘和庄嫂,时刻想着 她们一定急得要死了,时刻想着回去。他想:觑个机会,我就逃!一定要逃走!逃回去!他明白,给队伍抓来了,逃跑给抓住了,也许会被当 作逃兵枪毙的!可是,能不逃吗?能丢下老娘和庄嫂不管吗?要是鬼子攻进了南京,没有人保护她们能行吗?为了这,他决心一定要逃回去! 死,也要逃回去! 他在黑暗中使劲挑着重挑往前走,不,不是走,简直是小跑。稍一走慢,后边就有枪把子打上来。他也无法甩掉重担,只有踉踉跄跄拖着 脚步走。走着,走着,拂晓前的黑暗中,他看得出已经到了挹江门。从一路上丘八们的交谈听来,他明白:这是炮团的一个营,伤兵很多,已 经跟师、团部失去了联系,兵士落伍的也不少。营长是个身材高大粗壮的北方汉子,戴了钢盔,骑了匹枣红马。枣红马细颈长腰,臀部溜圆, 颠儿颠儿地跨着步,马头一勾一勾的,像不断对人在点头。 营长见情况混乱,上边已经无人指挥,自己做主,自动撤向下关,他大声吼叫:“向下关前进!到下关!”……尹二心里焦灼极了!一路 想逃,毫无机会。天已渐渐亮了,万一到了江边,摆渡过了江,就真的永远回不来了吧?他思念着老娘和庄嫂,忧心忡忡,急得牙齿将嘴唇都 咬出血来。一路上,那些拥挤的、乱糟糟的情况他都毫不介意了。 天亮时分,尹二随军到了挹江门。在行进中,只听到爆破建筑物的声音,“轰!”“轰隆!”夹着炮声、机枪声,还有天上的飞机声,使 人听了更加慌张。挹江门的城门口乱成一锅粥!拥塞着想向城外逃跑的队伍、车辆和马匹,马嘶人嚷,伤兵哀号。万万没想到:挹江门竟有全 副武装的军队把守,阻止队伍撤退。骑在枣红马上的营长下了马张望,只见把守挹江门的部队在城上、在城门口的工事里摇手高喊,意思是要 队伍转回身撤回去,不准通过挹江门。接着,开始射击了。子弹在头顶的上空“唧唧”飞过。好吓人哪!尹二吃惊地停住了担子。 有人高嚷:“妈的!是三十六师开的枪!咱还枪,跟他对打!” 有的气得直嚷嚷:“没叫鬼子打死,给自己中国军队打死,那才冤枉!”…… 子弹飞蝗似的从头上“嗖嗖”擦过,只见营长上了枣红马,转脸做着手势,下命令说:“既然不让过,咱就不过!走!咱绕道走!”营长 做着手势,指挥队伍,往盐仓桥穿小道去江边。这条道,尹二认得。他仍旧在队伍中踉跄地走,浑身早已汗湿。肚子饿,身上累,腰酸背疼, 两脚无力。他喘着气,额上挂着汗,央告着说:“老总,我实在挑不动了!”他这话是对周围所有当兵的说的。 边上一个大兵倒是不错,说:“看你这样子,是不行了!来吧。我扶你一把,你用力多支撑一会吧!” 尹二心里感激,说:“老总,我上有老娘,又有老婆,我也给你们挑到这里了,你们行行好,放我回去照看照看家里吧!” 那丘八摇头,说:“来吧!担子我挑一会,放你,我可做不了主!” 尹二不肯让他挑担子,支撑着说:“还是我来挑!我再挑一挑!……” 前边,从江边方面,有两个避难的老年人跑过来被队伍截住。营长听说是两个船夫,骑马上前,下了马询问下关江边的情况。隐约听到营 长问:“下关江边过得江去么?” 一个声音苍老的船夫战战兢兢指手画脚回答:“老总,不行,船少人多!队伍在抢船,我们的船也被抢走了!” 另一个船夫说:“下关八卦洲江面上,日本军舰来了!炮开得‘轰隆隆’的,渡江难啦!” 营长跟一些人站着商量了一下,从背着的牛皮包里拿出一张军用地图来看,看得出他的犹豫和不安。忽然,放两个船夫走了,说:“走吧 !” 见两个船夫被放走了,又见骑枣红马的营长离自己不远,尹二挑着重担,抬起头来,恳求地大声高叫:“营长!您行行好,也放我回去吧 !我有白发老娘,还有老婆!……” 营长收着地图,看来他是个不坏的人,勒马看看尹二,说:“别做梦了!他俩年岁大了,才放他们走的。鬼子进了城,谁也活不了!你不 想抗日?你想想咱这么多弟兄,谁无父母?谁无妻子兄妹?不都在抗日流血吗?”他真会说,说得也真有道理。给他一说,尹二觉得无言对答 了,心里想:是呀!但仍说:“营长,我不过江!” 营长笑笑,稳重地说:“对!咱也不过江了!走!──”他用手指指前边。尹二认识,前边就是狮子山。狮子山傍着城墙,山上有许多大 树。此刻是冬季,如是夏季,那里是一片郁郁葱葱满目浓绿的树阴。营长对大伙说:“弟兄们!咱们原来是奉命去狮子山的!因为同团部失去 联系,所以刚才打算过江。现在,江是过不了啦!咱上狮子山占领高地,等着鬼子来跟他干!” 尹二实在累了,刚才要给他挑一会儿担子换换肩的大兵不知哪里去了,尹二在队伍中勉强前进。越走离狮子山越近。只见营长让队伍停止 前进,约摸四百人左右的队伍零乱地列队站着,营长戴着钢盔牵着枣红马训话了,说:“……弟兄们!不要贪生怕死了。江是过不去的。与其 淹死江心,何不与鬼子一拼?咱们只有跟鬼子拼这一条路了!咱们有枪有炮,不能等死!中国人嘛,得有个志气!不怕死!日寇侵略我们这么 多年,气早憋够了!咱们在前边的狮子山上跟敌人干!大家有决心吗?” “有!”一片地动山摇的应答声,无比悲壮。尹二明显地感到大家的血都是热的。营长说的话本来也很平常,此时此地讲来却使人动心。 尹二忍不住眼眶发热,直想掉泪。 营长骑上了枣红马,说:“走!前进!大家唱起歌来!”他开了个头:“军人军人要雪耻!一、二、三,唱!” 歌声震天响地唱了起来。队伍似是去迈向死亡,但人人都像带着慷慨赴义的心情,同声唱着:“军人军人要雪耻,我们中国被人欺,日本 强占我土地,东三省同胞做奴隶!……”唱着唱着,许多人都泪流满面。大家向狮子山进发,炮声、爆炸声、枪声似是在为歌声伴奏。 尹二挑着辎重,也夹在队伍中唱起歌来。这支歌他会唱,是在壮丁训练时常唱的歌。一唱,顿时心头涌满悲壮情绪,力气又生出来了。他 迈着沉重的步伐,向前,向前。……忽然,涌出一种豪情!是一种愿意牺牲献身的豪情。中国人嘛!面对日寇侵略给予的死亡威胁,难道还要 苟且偷生?难道不该同鬼子拼命?尽管这样,他还是不能忘记庄嫂和老娘,她们怎么样了啊?在他的眼前,恍惚又出现了他心上最思念的人的 面容。 庄嫂是在两天前的那个下午,逃到国际难民区里来的。三天前的那个难忘的半夜里,当尹二被队伍拉夫拖走以后,在一片黑暗中,庄嫂和 尹大娘紧紧抱在一起痛哭。尹二被抓走了!在恐怖的黑夜里被抓走了!连他的褐色鸭舌帽也没戴上就被抓走了!他会怎么样呢?在婆媳俩最需 要一个男子汉在身边的时候,偏偏尹二被抓走了,怎么能叫人忍受呢?她俩为尹二的安全焦灼。棚户区里被拉夫拉走的有六七人,家属们都在 哭泣。拉夫的军队走后,又继续有队伍经过。庄嫂和尹大娘都像街坊邻居们一样,躲在棚屋里,听着外边人声嚷嚷脚步散乱,连人来敲门也不 敢做声,怕再遭到不幸。听着炮声、枪声、爆炸声,听着狗吠声,心里悲怆、恐惧、不宁,一直提心吊胆到天明。 天明后,炮声更响更近。队伍经过这里撤退的很多,都已溃不成军,所好还未大骚扰。有伤兵敲门呻吟着讨水喝的,庄嫂还给拿碗斟水。 一个上午,婆媳俩和街坊邻居们都怀着惊恐的心情消磨时光,希冀着尹二会不会突然奇迹般地归来。中午时分,隔邻胡婆婆和她女儿小大子来 敲门,叫喊着:“尹大娘!尹大娘!” 庄嫂和尹大娘连忙开门,胡婆婆好心好意地说:“听人刚才说,南京守不住了,鬼子要进城了!我们快结伴到难民区里去吧!” 她女儿小大子才十四、五岁,很懂事,说:“朱小狗子家和梁胖子家都已走啦!我们搿伙一块儿走!”朱小狗子是拉黄包车的,梁胖子是 挑担卖油炸臭豆腐的。 庄嫂心里矛盾,觉得去到难民区安全,可是又记挂着尹二:万一尹二突然跑回来了怎么办呢?他看不到我们不要急死了吗?她想留下来不 走,好等尹二回来。 尹大娘心里也同样忐忑。她想:媳妇年轻,又长得标致,还是让她走的好,到难民区安全。我年岁大了,留下来,等着尹二回来。何况, 这个家虽然又穷又破,把东西全丢下了也舍不得。婆媳俩都犹豫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婆婆看得出她俩心里踌躇矛盾,催促着说:“别拿不定主意了!要走,马上得走,要不,迟了鬼子杀来就走不掉了!”她女儿小大子也 好意地说:“兵荒马乱,待在这里可不行!还是走吧!” 尹大娘流着泪拿主意了,对庄嫂说:“对,媳妇,快跟大家一块走吧!你年轻,无论如何不能留在这里。我在这里等着尹二。他来了,我 就跟他到难民区找你!” 庄嫂辛酸地说:“娘,我不走,我陪着你等。等不到他,我也不想活了。我一个人去难民区干什么呢?我不去!” 枪炮声中,胡婆婆劝着说:“我看哪,你们俩都去的好!尹二回来了,他会到‘难民区’去找的。” 她女儿小大子说:“人家安仁街上的住户大都跑到‘难民区’去了!听说丹凤街、唱经楼一带,人也跑空了。就我们这棚户区的穷人们都 还恋着穷家不走。要再不走,怕没好果子吃了!” 尹大娘和庄嫂给她母女说得三心二意。尹大娘为了庄嫂,庄嫂又为了尹大娘,两人就同声点头说好,匆匆进棚屋收拾点细软随身带着。这 下子,棚户区里的人,你吆喝我,我吆喝你,成群结队,一起走上小铁路,向鼓楼方向走到难民区里去。 枪炮声更近更响,一路上乱得很。只见往北撤退的军队一队队,又一队队,夹着军车、骡马、炮车,乱哄哄的,也有许多散兵游勇和伤兵 也乱七八糟地在向北走。看样子,仍都是去下关渡江北撤的。这么多兵,庄嫂想起了尹二,又想起了童军威,二先生不知怎么样了?……尹大 娘和庄嫂走着走着,已经同胡婆婆她们离开一大截了。看见军队乱糟糟的这么多,心里胆怯,有意绕着避开军队走。走到鼓楼附近,忽然,“ 轰隆”、“轰隆”,好些炮弹打下来。远远近近房屋中炮弹处,炸毁很多。“轰隆”的炮声中,尘土飞扬,砖瓦乱飞,前边数处房屋起火,烟 焰弥漫,有几个男女给炮弹炸死躺在瓦砾堆旁,一片凄惨景象。 附近的人四散奔跑。庄嫂扶着尹大娘转弯抹角地沿墙穿出一条小巷。尹大娘跌跌撞撞跑不快。忽然,一发又一发炮弹打来,震耳欲聋的轰 鸣、喧嚣和电闪般的火光使人惊呆。一爿小当铺的房屋连同粉白外墙上几乎占了整整一面墙的大“当”字,“哗啦啦”倒了一片,砸下许多砖 块来。也真巧,一块青砖正砸在尹大娘头上。尹大娘“啊”了一声,手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庄嫂哽咽地高叫:“娘!娘!……”尹大娘满脸满手是血,头上伤口的鲜血洒得一地。她吓得腿也软了,感到晕眩,不知如何是好,呛咳 起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哭喊着去扶尹大娘,说:“娘!你怎么啦?你怎么啦?”尹大娘已经不会说话了,颤抖着闭上眼断了呼吸。 庄嫂放声号哭。这个当铺呀!她记得!那时,她还没有到潇湘路一号童公馆帮佣,在荐头行里坐冷板凳等着东家雇去当佣人时,没钱吃饭 ,曾经将一些衣物送到这小当铺里当过。小当铺里面店堂高大,窗户开得很小,光线晦暗,有一股刺鼻的水烟烟草搀和着陈旧皮布衣物所特有 的怪味,使她产生一种阴森、窒息的感觉。店堂横门,是一溜破旧肮脏的高柜台。当衣物的穷人,站在下边,仰着脸、踮着脚、举着双手才能 交货接钱。上边柜台里的两个朝奉,脸都是冷冰冰的。五块钱的物件他们只出五毛钱收你的当!……谁想到,今天,自己会在这里哭着尹大娘 的惨死呢! 炮弹还在射来。估计日本兵已经进了城,在向市中心和城北一带乱打炮。又有一些房屋天崩地裂般地坍塌下来。同行的人早逃散得不见了 。有的已被炮弹炸死,压在砖块下。前面路边上,甩着一条人腿,血肉模糊,也不知是哪里飞来的。庄嫂心急,慌忙地抱起死了的尹大娘。尹 大娘颓然地闭着眼。庄嫂心里一阵痉挛、一阵战栗,“啊”的一声,伏在尹大娘身上死死抱住尹大娘哀哀号哭,又坐下来双手捂着脸哭泣。眼 泪从指缝里流出来,她伤心地抽噎着,肩膀抽动,一时觉得心碎成了齑粉,不想再活了!恨不得有一发炮弹能打在自己头上,将自己也炸死。 果然,又有炮弹呼啸飞过,发出刺耳的使人惊心的声音,在远处爆炸。她高叫:“娘啊!娘啊!……”心里更想念尹二:你在哪里?你可 知道,娘已经死了!叫我怎么办哪?……她心里明白:那些她熟悉和亲近的人已经都离开她了!她一个劲儿地哭,哭得眼前天昏地暗。 身后一个路过的中年陌生人,背个包袱用手拍了她一下肩膀,说:“快走!这里停不得!”说完,这人就急急忙忙跑了,真是个好心的人 哪! 庄嫂知道人家是好意,理智些了,站起身来,又不忍心丢下尹大娘的尸体。勉强将尹大娘背起,可是两腿软绵绵的,茫然不知往哪里去。 终于力尽了,见路边一个炮弹坑,她决定将尹大娘放在坑内掩土埋上。这时,望见鼓楼周围更加混乱,逃跑的军人、百姓更多,男男女女,老 老少少都有。有的大哭小叫,似是从南边被驱赶着过来的。她将尹大娘放进大坑内,用手将坑边的砖石、土块一起拨下去盖没尸体。十个手指 都抠得血淋淋的,她也不管。直到尹大娘尸体被盖没了,她才茫然地站起身来。随身携带的那个包袱也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她也不知该到哪 里去,就随着一些人.往金陵女子大学跑。 金陵女子大学现在是难民区了!四面八方逃到这里来的人都集中休息在这里,真是拥挤不堪,个个都沉着脸。有一家家的男女老少,也有 单身汉子,单身女人;有百姓,也有放下武器躲进来的军人。此起彼落的哭声、呻吟声、叹息声、唏嘘声和嘁嘁喳喳声,汇成了一种杂乱、恐 怖、惶惑的气氛。庄嫂独自在一幢建筑华美的楼房下边,靠门边占到了一块空隙,浑身无力地倚墙坐着。这里似乎是安全了,但听着外边越来 越近越来越响的枪炮声,想起尹二被军队拉了夫,想起尹大娘的惨死,心里的悲惨无法形容。她辛酸、疲惫、闭上了眼,泪水就不能止住地潸 潸流下。她头脑发木,不知下一步将是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遭遇。只觉得自己像一只风筝,在无边无际的空中东摇西飘,甚至很可能线一 断就会飘个不知去向…… 庄嫂同别人一样,从小有过虽然平凡但是美丽的梦想,尽管贫穷,她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像梦想一样美好。只是,坎坷的命运,使她曾对 生活一次次地失望。现在,她面临着从未有过的严峻考验!是日本侵略者杀到南京造成的严峻局势。她心里明白:一切都将失去,甚而包括生 命!一切美好的梦想,都有可能永远不再存在。 难民区里施粥,或发点干粮,一日两次。有的人领得到,有的人领不到。一时从四面八方来了成千上万的人,这个由外国传教士倡议组织 的安全区里到处是难民。别说吃饭喝水,一时连大小便处所也成了问题。天冷,庄嫂早已有气无力,浑身冻僵了,好像脑子也冻僵了。现在独 自在此,举目无亲,已经毫无生的意愿了。她不说话,也不张眼,似乎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心里怀着对日本帝国主义的刻骨仇恨,不断求菩 萨能保佑尹二平安无事。当她闭眼静思时,不禁又想起了潇湘路一号,想起了还独自留在那里的“老寿星”刘三保,“老寿星”怎么样了呢? 从陆续逃来的难民带来的消息:日本兵已经进城烧杀,南京已经沦陷。虽是白昼,她眼里的天似乎也是黑的。她就这样,在难民区里挨过 了三天,只吃过极少量的食物,喝过极少量的水。 南京沦陷后的第四天,依然能听到密集的枪响。清晨,两个会讲中国话的外国牧师来到难民中间念圣经,唱赞美诗。一个年纪很大的牧师 ,有着蔷薇色的皮肤,戴副金丝边眼镜,面目慈祥。他注意到了庄嫂那种倚墙靠坐的半死状态,也许出于同情,递过来几颗糖果,洋腔洋调地 说:“吃!吃!” 庄嫂只吃了一颗。她的心悬在不可知的遥远处,悬在尹二的身上。她的心像浸在冰水里一样发颤。在外国牧师念圣经以后不久,忽然,席 地坐着的“嗡嗡营营”的难民们骚动起来了。庄嫂坐在门旁看得很清楚:来了好些穿黄军衣的日本兵,都是全副武装。日本式的军帽后都垂着 一块挡风巾。一个穿着黄呢长大衣的日本军官上来同外国牧师们不知办些什么交涉,姿势和表情非常凶恶。然后,勒令难民们坐着不许动弹。 看到了日本兵,庄嫂心脏紧缩,浑身都不舒服,仇恨强烈地震撼着心脏。日本兵像一群恶狼,纷纷拥进来,分头在人群中寻找目标,凡是青壮 年的男子,都让伸出手来看,多数看过手就被拉出去让到外边集合。庄嫂听隔壁的人在轻声叽咕:“查手上有没有老茧!有,是当兵的,就挑 出去了!” 折腾了很久,约摸一个多钟点,日本兵挑出去的不下六七十人。六七十人都被押走了,是去屠杀吗?命运如何谁也不知道。本来十分拥挤 的楼下大厅里一下子少了六七十人,空了一些。听到有人在嘤嘤哭泣,准是谁家的父兄被带走了的缘故吧?庄嫂不禁想:唉,如果尹二在这里 ,他也准是要被日本鬼子带走的!她记得很清楚,尹二手上有老茧!与其让日本鬼子抓走,倒宁可让中国兵自己拉夫抓走的好!这么一想,她 倒带着三分欣慰了。 上午,在骚扰与不安中过去。谁料,下午日本兵又来了!有人在轻声说:“不是说安全区日本人不能来的吗?”有人悄悄说:“鬼子才不 管这一套呢!”……日本鬼子一来,庄嫂的心就像有只利爪揪着。日本兵一下子进来了十几个,都拿着步枪,步枪上有明晃晃的刺刀。这次是 挑女人,挑的都是年轻的和中年的女人。庄嫂离门口近,一下子就被一个大胡子的日本兵用手一指:“你的!出来!” 大厅里大哭小叫,鬼子的吆喝声,女人和孩子的哀哭声,乞求声……庄嫂坐着不动,心里冒火,眼里像要冒血。 日本鬼子蛮横起来了,上来动手,高声吆喝:“走的!你的走!”大胡子日本兵动手揪住庄嫂肩膀,凶狠地将庄嫂抓出去。 挑出的女人已被押着往外走。庄嫂明白:任人宰割的日子到了!只有走!她隐隐意会到被挑出去可能是厄运临头,纳闷而痛苦地想:挑出 去会怎么样呢?难道鬼子要胡作非为?……她既害怕和不安,又伤心。倘若那样,不知会遇到什么样的侮辱,会遭到什么样的糟蹋?但,只要 想到尹二的生死莫卜,想到尹大娘的不幸惨死,她又感到对生死无所谓了。当一个人把生死置之度外的时候,有什么可畏惧的呢?她既不求幸 免,也就不害怕了,挺着衰弱的身子,冷漠地对着那个将她揪出来的大胡子日本兵,鄙视地看了一眼,昂首向外边走去。 外边,是个晴朗的冬日,苍白无力的阳光照着枯黄了的草坪和光秃秃的树干。庄嫂从大厅里走出来,见到阳光感到头晕目眩。也许是疲劳 ,也许是饥饿,也许是心力交瘁,她连走路都费力。她看到已经从许多地方挑来百把个妇女,集中在一块铺着草皮的空地上了,周围有手持步 枪上了刺刀的日本兵警戒包围着。她走到这群女人中去,见有哭泣流泪的,有神态苍白焦灼的,有掩面低头的……小的不过十五六岁,年岁最 大的像她一样不过三十多岁。个个眉眼问都藏着惊慌和恐怖。她懊恨自己不该到难民区来,现在是抻着脖子等枷板的人了!她心里明白:鬼子 兵不干好事了!怎么办呢?只有等着看!她倒还镇静,心里下了决心,如果遭受侮辱,我就死!……别看她平时心好,人也和善,她可是个烈 性的女人。 后来,又加进了二十来个女人,都哭哭啼啼慵慵懒懒地被押出了金陵女大的校门。外边,停着四辆卡车。她们一百几十人被分赶到四辆卡 车上。卡车发动以后,两辆卡车往西南面开,两辆卡车往东面开。庄嫂是在往西南面开的第一辆卡车上,随车有两个日本兵荷枪押送。那个大 胡子日本兵也在,总是用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庄嫂。 卡车风驰电掣,一路上,庄嫂感到触目惊心。只见荒凉无人的大路上到处横陈着被杀死了的男男女女,远远近近好几处都有房屋起火冒着 浓烟。那些死尸,有老有小,有的裸体,有的张着大嘴,内脏血淋淋地翻出体外……路边,有炸毁抛锚的破烂汽车,有很大的弹坑。穿黄军衣 的日本兵一群一伙地在街上游荡,有的将抢劫来的东西包成包袱提在手里。有个日本兵右手攥着军刀,左手提着三颗人头,醉汉似的,见到卡 车上装的全是女人,发疯似的大叫大嚷要拦截卡车,拦不住卡车,竟将人头凌空朝卡车上抛掷过来。吓得卡车上的女人,有的“哇”地叫喊起 来。 一路上,死尸真多啊!庄嫂才明白日本鬼子在南京城作了多大的孽!他们准是见到人就杀,什么样的人也不放过呀!风大,吹得她两眼泪 水直流。 卡车转弯经过五台山附近,见一个结了冰的清水塘边,围着许多日本兵在叽叽哇哇地叫。有日本兵架着铁锅在烧柴做饭,柴火冒着白烟和 火苗。庄嫂再仔细看看,顿时毛骨悚然。结冰的水塘里已经堆积了无数的人头和尸体。严寒的冬天,靠近水塘边的几个日本兵都脱光了上衣, 赤膊用军刀在砍中国人的头。被捆绑的中国人不计其数,都横七竖八地跪着、坐着或蹲着挤在一块等候被杀。这很像是中国兵大批在被屠杀。 每砍一个头下来,围观的日本兵就“呜里哇啦”地欢呼一通。砍头正在进行,刀劈下去,鲜血从那些被反绑着揿跪在地的中国人的脖腔里喷溅 出来,可怕极了!可是日本兵欢叫着高兴极了!庄嫂和身边同站在卡车上的女人们看了都又惊又怕。鬼子大规模杀人的情景,比十八层地狱还 可怕呀! 庄嫂头晕,不敢再看,仇恨的心情难以形容。卡车开得快,一路仍总是看到死尸。她奇怪地想:我如果有支枪多好!此刻,那个大胡子的 鬼子兵又在盯着她看了。她想:有枪,我第一个打死他!其实,她根本不会打枪,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杀鬼子的念头! 冷风吹在她脸上、身上,使她清醒。她明白:自己将不是去被侮辱就是被杀死!只恨自己为什么竟落在日本鬼子手里,进入如此不由自主的局 面。过去听说日本帝国主义残暴,现在亲眼目睹的残暴比她听到和能想象到的超过万倍!她已经没有丝毫侥幸的想法了,只是在思索:怎么来 对付即将来到的噩运? 身边一个瘦瘦的年轻女人,头发剪得像个男人,有一张哀愁白净的脸,跟她想的一定完全一样,突然咬牙切齿地轻声对她说:“我恨死了 !有把刀就好了!……”女人想要一把刀杀人!是鬼子逼出来的呀!庄嫂没有做声,心里边又想流泪。 天上,有飞机声。卡车仍在飞驰,两辆车又分开了。庄嫂站的这第一辆向汉中门方向走。见到的仍是被炮弹击毁的房屋,也有一辆被击毁 了的装甲车,一匹炸死了的战马,一处火刚熄灭的废墟,黑烟、白烟仍在微微从废墟堆里上升。也仍是远远近近都可以看到一些被砍头、劈脑 、剖腹、切肢的男女老少的中国人尸体,就像收获山芋的季节时,在平展展的土地上,刨出来的无数一墩墩的山芋散放在地上一样。看了叫人 心痛、恐怖、恶心。 卡车转弯行驶,到了汉中门外了。远处有地方火在烧,冒着黑烟。卡车在一处驻扎了许多日本兵的水塘边刚一停,就有许多日本兵拥上来 ,指手画脚有说有笑,有的干脆要拥上来动手动脚。立刻,一个军官模样的戴眼镜的日本鬼子,是个矮胖子,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些什么,禁止 鬼子兵拥上来。庄嫂等被吆喝着驱赶下来,在卡车前边站着。庄嫂发现前边水塘边的废墟和土岗边,围着许多手拿铁锨、鹤嘴锄的鬼子兵,还 有许多被反绑着的中国人!他们是在干什么?……被赶下车来的女人们被指定两个一排列成一队,戴眼镜的矮胖军官突然“哇里哇啦”了好一 阵,不知他说些什么,好像是要让这批下车的女人去干什么事。果然,那大胡子日本兵等押着庄嫂一些人,向前边水塘旁的土岗边走去。近前 一看,庄嫂才看清:原来那里有一个天然的凹坑。现在是冬天,坑里基本是干的,已有十几个双手反绑的中国人被扔在坑里,日本兵正在开始 用锨锄往坑里扔土,高兴得像野兽似的狂叫。正在活埋中国人哩!他们是想杀光南京城里的全部中国人哪!被活埋的中国人在惨叫,在怒骂, 在挣扎!……谁能想到:南京城竟到处成了杀人场!成了可怕的人间地狱! 庄嫂睁大了眼,又恨又怕,恨得咬牙切齿,眼泪已经流不出了。为什么鬼子这样毫无人性呢?简直是禽兽呀!尹二有次参加壮丁训练回来 时说过:“不能做亡国奴!”是呀,宁可打仗牺牲,也不能做亡国奴让敌人活埋、杀头呀!她身边那些女同胞,有的掩着脸不愿看,有的流着 泪在咬牙。她想:为什么鬼子要拖我们来看他们活埋中国人呢?是他们高兴得疯狂了,表示得意?是他们残酷得跟野兽一样了,把杀人当作取 乐?是他们用杀鸡吓猴的办法,来威胁我们?…… 她呆呆地站着,像变成了石头。正在想,却又被大胡子日本兵等押解驱赶着向东边一处有灰墙的房舍处走去。走近以后,她发现,这里原 来是个小客栈,现在被日本兵占用了。她听到女人的哭声,有的是在哭声中夹着凄厉的惨叫。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大门口附近,一个中国女人 ,被剥光了衣服,几个狞笑着的鬼子兵揪住了她,在让一个日本兵用照相机拍合影照片。女人挣扎着,哭叫着。 庄嫂心里明白:这儿是个鬼地方!从门口站着岗的日本兵和一些零星游逛的日本兵猥琐的表情里,她觉察到这里是一个中国妇女的活地狱 !随风传来一些悲惨嘶哑的哭声在空气中颤动。忍耐已经有了限度,不能再忍受。她明白:再想活命,太可耻了!她在经历过南京城这一场浩 劫以后,感到生机全无,早不想活了!她心里悲切地叫了一声:“尹二!”泪水立刻挂满了两腮。她悄悄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暗暗地说: “尹二,如果你还活着,菩萨保佑你!如果你也已不在人世了,我马上就来跟你在一起!……”她觉得她的心无声地在追随着尹二,将消失在 那不可知的遥远的地方。她不觉得恐惧,不觉得空虚。 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些粗暴而又挤眉弄眼不怀好意的鬼子兵,开始将前面的女人连拖带拽地分散挟持到一间问客舍的平房里 去。女人的哭声和挣扎声中,她明白不能迟疑了!忽然,一个念头涌上脑际,她决定毁容!小时候,在乡下,她听到过一个故事:一个姓刘的 姑娘,不愿给土匪侮辱,自己用刀毁容保住了贞节。……但身边没有刀呀!想着这些的时候,她见那个不怀好意的大胡子日本兵狞笑着朝她走 来,要动手动脚了。她下了决心,一咬牙,自己用右手的食指猛地插入右眼,她哼了一声,立刻将右眼珠血淋淋地挖了出来,顿时血流满面了 。绝不能忍受日本鬼子的侮辱!她宁可瞎!宁可死!她那满面是血的右眼眶变成一个血窟窿,样子一定是非常怕人的。身边的人有的惊叫起来 :“啊!”大胡子日本兵,两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变得凶光毕露了,嘴里发疯似的哇哇叫着、骂着,突然拔出军刀,用刀背狠狠地没头没脑地打 她。她拼死地撒腿向西边跑,那边是一条小巷子,她明白跑不脱,她是不想活了!你鬼子兵追吧!开枪吧!杀吧!她跑了一段路,只感到鬼子 兵追了上来,又用军刀在她脸上砍,刺心的疼痛,使她昏厥过去,她精疲力尽地躺在石子路上。大胡子日本兵又狠狠乱砍了她两刀。 就在庄嫂仆倒在石子路上的时候,尹二正同一些在狮子山被日寇俘虏的弟兄们,由一些日本兵押解到了下关中山码头。 营长已经牺牲,他的枣红马也中弹死了。但营长率领的这一营弟兄们,在狮子山作了英勇的战斗,战死的超过大半数,余下的多数负了伤 。弹尽粮绝,同日寇肉搏后,面临绝境,大批日寇包抄上来,尹二同六七十个弟兄才被俘了。 被俘后,被押下山来,圈在一块露天空场地里,四周拦了铁丝网。日本兵让他们饿了两天,也不给水喝。负伤的人得不到医治,有的就哼 着死去了。活着的,个个都半死不活。突然,又在刺刀下,被押到了下关。 战斗时,尹二也拿起了枪。他兴奋地看到自己至少击毙了三个鬼子兵。战斗激烈,他在枪林弹雨中暂时忘了思念妻子和老娘。他早已决心 献出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战斗得很英勇。最后,他虽然未曾负伤,却仍然做了俘虏,是军人队伍中惟一不穿军装的俘虏。像大家一样,现在被 押解着排列成行,来到了波涛滚滚的下关江边。一路上,只见死尸那么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被丢弃的辎重、车辆、物件,到处 都是。军车装载着日军在疾驶,远处近处还有房屋在燃烧冒烟……劫后的南京使他触目惊心,他不能不又怀念起庄嫂和尹大娘来,也不能不怀 念起刘三保和童军威来。啊,她们和他们怎么样了? “鬼子为什么要将我们押到江边呢?” 尹二猜:可能是要将我们投进大江喂鱼?是呀,弃尸江中,让尸首随波逐流消灭痕迹,比在城里枪杀掩埋省事多了!他的猜测当然是对的 ,却万万想不到会在江边看到人山人海般的俘虏。俘虏并不都是军人,多数都是老百姓呢!一看衣着,一看样子就知道都是老百姓。俘虏们, 从四面八方聚来,黑压压都群集在中山码头上,声音嘈杂,乱糟糟的。天空,有敌机出现,呼啸着飞过。尹二注意到:江面上有日本军舰,悬 挂着太阳旗,大炮都对着北面。押解俘虏的日本兵不少,架着好多挺轻重机关枪,在四周警戒的哨兵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 在中山码头上,可以远望对面雾气缭绕的浦口火车站,云水苍茫,对岸的建筑物上有炮火弹痕。江风很大,吹得人的衣襟呼啦啦飘。尹二 注意到:四面八方聚拢来的俘虏足足有好几千人了!那些放下武器被俘虏的军警,有的是用铅丝、麻绳被双手反绑,有的则像他一样没有捆绑 。俘虏们像成群的牛羊被赶进屠宰场,都让站在江边码头上,面朝北站着。尹二是个十分机灵的人,猛烈省悟到:不好!万恶的日本鬼子要杀 尽南京城里的中国人呀!看样子,是要用机枪扫射,让我们全部葬身鱼腹呀!…… 尹二浑身的热血沸腾了。怎么逃跑呢?他裹在人群中,面对那么多的机枪、步枪,看得到那许多穿黄军衣的日本兵的残酷冷漠的表情,仇 恨啮心。 机枪忽然吐火了!“咯咯咯”、“哒哒哒”机枪密集扫射,鲜血横飞,惨叫声震天。尹二想:不能等死!刹那间,他要拼命冲出挡住他的 一些人往江里跳。往江里跳的人多极了!他正要跳,感到左臂上一麻一疼,他明白中了弹,已经斜身滑跌到江里。他右手一挥,江水汹涌地卷 着他和许多尸体,向江心洲方向泅去…… 五 在从远到近的激烈枪炮声中,刘三保连续过了两个痛苦的不眠之夜。 很远的地方,有起火燃烧的黑烟。鼓楼方向,似乎有炮弹爆炸的巨响。这都使他心惊肉跳。 “老寿星”刘三保已经没有酒了!也决定不喝酒了! 面对危城将破,他思索得比平时多,也比平时深。他不愿酒醉糊涂地来迎接南京城的沦陷。 南京的沦陷使他十分痛心。仗是怎么打的呀?连首都都丢给鬼子了!他哀痛中夹杂着气恼,感到从未有过的寂寞和孤独。自从尹二、庄嫂 走后,寂寞和孤独的感觉更深更浓了。漫长的日子无法排遣,他突然忙忙碌碌种起花来了。 这当然不是种花的时节。这是严寒的冬天,不是春天!又是日寇眼看快要来到的时候,他估计到会面临一场想象不到的浩劫,烧杀、抢劫 、强奸……什么可怕的事都会发生。但正因如此,他决心把他贮存在瓦罐里的一包包花种,全部种到花坛和池塘边去,不能让鬼子来糟踏了花 种,也免得开春以后,没人来播下这些花种。他刨坑,施肥,埋种,浇水,干得身上出汗,像完成了一件心事。 终于,惊心动魄的枪炮声变得稀疏了,有时,又几乎变得沉寂了,只偶尔有些零零星星的枪声。难道日本鬼子进城了?抵抗停止了?他现 在孤单一人,没有任何人给他通风报信,一切都靠他自己猜测。他也不愿意出外去打听,抱着一种等待一切厄运降临的态度和心情,想用坦然 平静的态度迎接未来。 心里想这样,实际做不到。十二月十三日下午,日本兵实际已经进城,只是还没有到城北玄武湖附近比较冷僻的潇湘路来。听到炮声少了 ,枪声也稀了,“老寿星”刘三保从花园里踱到门房里,从门房里踱到鸽子房,又从鸽子房踱到客厅里,再从客厅里通过走廊、吃饭问逛到厨 房里,到处阒无一人。他踽踽独步,心里发闷,想唱一唱道情,刚开口唱了两句:“老渔翁,一钓竿……”就没有兴致唱了,叹口气,仍旧踽 踽走着。 日子好难熬呀!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切都死一般地寂静。看到厨房,想起庄嫂;看到汽车房和尹二的住房,想到尹二;看到吃饭问外 水泥地上一摊油渍,是庄嫂和尹二成亲那晚,庄嫂端着鸡汤锅打翻在地留下的油渍,又想到了童军威;走到自己睡的那问家霆住过的房屋,想 起了家霆;看到冯村住的小房,又不免想到冯村。接着,自然少不了会想到童霜威、方丽清和金娣。他们倒好,现在不知到哪里享福去了?… …他跛着腿一瘸一瘸,终于又到鸽房前来了。 十五只家霆喂养的鸽子,一直是“老寿星”刘三保爱护着的。对这些小生命,他从心里边欢喜。那次,方丽清吃鸽子,他像家霆一样心疼 了好几天。吃剩的十五只鸽子,有“青毛”,有“白儿”,有“花儿”……但没有“点子”和“鱼鳞斑”了!“点子”和“鱼鳞斑”长得肥大 ,都被方丽清吃了。现在,那只公的“青毛”正在“咕咕咕”地向一只母的“青毛”求爱;一只“白儿”正在同一只“花儿”互啄打架;一对 “花儿”正在方格子木头房里“呜一呜一”地偎依在一起,十分亲热。 “老寿星”刘三保看着鸽子,忽然想:日本鬼子是一定要来了。来后,鸽子不正是送到豺狼嘴里的佳肴吗?鬼子一定会杀鸽子吃的。这些 野兽!与其给畜生吃,还不如我自己吃呢!留下鸽子给他们进贡干吗?想着,下了杀鸽子吃的决心了。开了铁丝木门,闪身进了鸽房。鸽子见 人进来了,扑啦啦展翅乱飞乱扑。他一把逮住了一只“白儿”,心中立刻又不忍了,为什么要杀它们呢?对鸽子的感情,使他下不了狠心来杀 它们、吃它们呀!这几天,他早已食不甘味连饭都不想吃了。他轻轻松了手,那只“白儿”高兴地扑翅跑了。他跛着腿闷闷地又闪身出了鸽子 房。 另一个新的念头,又萌生在脑际:把鸽子放了吧!给它们自由!让它们自己飞走看它们自己的造化吧!反正,无论如何,不能留下来给鬼 子吃!他决定以后,马上打开了鸽房的天窗,拉开鸽房的门,嘴里“呵哧!呵哧!”驱赶着鸽子走。鸽子纷纷从天窗里、从门里向外纷飞,有 的飞上去在天空绕圈子,有的飞出去停到屋脊上去了。一会儿,十五只鸽子被驱赶出了鸽房,一只不剩。鸽子被他赶得满天飞,“老寿星”刘 三保手还在挥舞,嘴里仍在“呵哧!呵哧!”心里默默在说:“去吧!去吧!不要再回来,永远不要再回来!” 将鸽子全部放飞出去以后,“老寿星”才心安理得地走回房里,躺在过去家霆睡的那张大床上,像是累乏了似的,浑身无力地闭上了眼。 无边的死寂,伴随着想象得出的战争恐怖,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一种多么难以忍熬的感情哟! 他竟朦朦胧胧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傍晚。他走到花园里去,呆呆凝望着远处的紫金山和近处的古台城,感到南京城像经历了一场剧烈 的痉挛和压迫,像一个伤残的老人沉浸在落日的余晖里,痛苦地叹息着。心想:该去做点饭吃了,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水米不沾 牙总是不行的。他情绪低沉地从花园走进客厅,向走道里的吃饭问走去,一瘸一瘸,百无聊赖。 就在这时,出乎意外,听到了汽车声,又听到打了几枪,接着听到了“乒乒乓乓”的敲门声。敲门声里夹着吆喝吼叫,一听那凶恶的声音 ,不像中国人说话,他心里明白:准是日本鬼子来了!他预计要降临的日子到了!说也奇怪,本来他常有一种隐隐的恐怖、战栗的感觉,现在 忽然变得有点麻木了。他硬着头皮跛着腿回转身去,穿出客厅,走到大门口去。 大门仍被“乒乒乓乓”地敲得震天响。人喊,狗吠,杂乱的脚步声,卡车的马达声,响成一片。蓦然,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吆喝 :“刘三保!你个瘸鬼!还不快开门!大日本皇军来了!” “老寿星”刘三保一听,明白了:是保长夏得宜的声音呀!混账王八蛋,真做了汉奸啦!奶奶的,中国人竟给鬼子当汉奸啦!竟耀武扬威 给鬼子带路来了! “老寿星”不吱声,门不开是不行的,当然得开。他走到大门前,“咕吱咕吱”拉开铁闩开门。门一开,一条苍黄带着黑鬃毛的狼狗凶狠 地上来,“汪”的一声撕碎了他左腿的棉裤,猛地将他左腿咬了一口。他“哎”的一声,仰面跌倒在地,狼狗“汪”地扑在他身上,用舌头舔 他的脸。几个当头走进来的日本鬼子和夏保长哈哈大笑。幸亏一个戴眼镜的日本兵,倒是与众不同,他脸面和善一些,没有笑,上来拽住了狼 狗,将狗吆喝到一边。“老寿星”狼狈地爬起来,小腿肚上已经留下了两排狗齿印,鲜血顺着脚脖子淋漓地淌下来,滴了一地。 “快带皇军到屋里去!”夏保长说话时,嘴角露着金牙,拿着鸡毛当令箭似的吆喝刘三保,“小心侍候着!” “老寿星”刘三保心里暗骂:“你个不得好死的夏得宜!我早觉着你不是个好货!”他一瘸一瘸站起身,侧脸偷偷瞧瞧那几个凶神恶煞般 的鬼子兵,有瘦弱的戴眼镜的,有粗壮长络腮胡的,眼光里都杀气腾腾,手里有的攥着枪,有的握着军刀。“老寿星”用左手捂了一下狗咬的 伤口,沾得满手鲜血,心里诅咒:你们这些狗×的东洋鬼子,跑到中国来使坏,让枪子儿一个个送你们下地狱!……他面上不动声色,一瘸一 瘸地带着夏保长和日本鬼子进了客厅,见陆陆续续从大门外又进来了一些鬼子,连军官带当兵的一共十二三人,袖子上都戴着白底红字的布箍 。鬼子一进客厅,有的往沙发上坐,有的持枪上楼搜索,有的在楼下各间房里搜查起来了。 大门外的卡车声仍在轰响。卡车从大门里开进来了,是一辆军用的有帆布棚的卡车。这已是薄暮时分。“老寿星”像个傻子似的左手抚着 腿上狗咬的伤口,站在客厅门边,见夏保长正通过一个穿西装的日本翻译,向那个挺着肚子留牙刷胡的日本军官介绍:“……这是潇湘路一号 ,那二号、三号全搬空了,住着的当官的早跑了,现在住进去没这儿舒服。这一号姓童,原先的当家人,叫童霜威,官儿不算小,可也不最大 ,早逃跑了!但东西全留下了,还留下了佣人看守。”夏得宜指指刘三保:“这个瘸子,是门房兼花匠,还有个汽车夫和一个老妈子……”说 到这里,他问刘三保:“刘三保,告诉你,来的皇军是宪兵队!你要恭恭敬敬侍候!我问你:尹二和庄嫂哪里去了?” “老寿星”显出一副憨厚木讷的模样,答:“早走了好几天了!谁知逃哪儿了!就丢下我一人在此。” 留两撇胡子的夏保长,又通过翻译对牙刷胡宪兵队长龇着金牙献殷勤:“队长!你们就在这办公!瘸老头儿还算老实,叫他侍候着。”说 着,吆喝“老寿星”:“还不快去烧开水?皇军没吃饭哩!快去帮着煮饭!” “老寿星”刘三保默默地退出,从客厅大门走出去准备绕到厨房里去。天已微黑,见卡车上两个日本宪兵正押着一个双手反绑的年轻中国 女人进客厅来。中国女人披头散发满面是泪,穿的一件蓝布棉袍上浑身灰土,被连拽带搡押着在走。嘴里塞了东西,张着口叫不出声来,只是 “呜呜──”在哼。“老寿星”心里仇恨,想:该死的鬼子啊!该死的汉奸啊!你们缺德!不是人!是豺狼虎豹!……他向厨房方向走去,见 点着蜡烛,已有两个日本宪兵在厨房里忙进忙出了。他们自己带了白米来,还有咸鱼、萝卜干。一个宪兵已经用水淘好了米,见到“老寿星” ,嘴里哇里哇啦,做着手势,意思是叫刘三保去灶前续柴烧火。 天,全黑了,缀着稀稀落落清冷的星星。刘三保二话不说,去灶前坐下,见那宪兵将米下到大铁锅里,加上了水。灶前有一盒洋火,是红 头的。他“哧”地擦着了红头火柴,续草烧起锅来。火光映红了他的脸和白发。他续着柴火,想起夏得宜叮嘱的烧开水的事,起身去自来水龙 头下的大水缸旁,用水舀舀水灌满了灶上的汤罐。自来水早断了水,大水缸里的水还是他从前边清水塘里挑来的。 他舀着水,一个日本鬼子突然犯了疑心,哇里哇啦叫起来,“啪”地打了他一个耳光,意思似是怀疑他往汤罐里放了毒。刘三保恨恨地想 :唉!我要是有毒药多好!有一包砒霜一定毒死你们这些龟孙子!他挨了一耳光,什么表情也没有,却机敏地用水舀舀了一点生水,“咕嘟咕 嘟”喝了几口。鬼子见他这样,放心了,又哇啦哇啦地说话,做着手势,似是说:“你坐着烧火,不准乱动!” 有脚步声,一个日本宪兵从外边进来,手里提着一串东西。“老寿星”眯眼仔细一看,呀!是死鸽子!约有六七只。“老寿星”明白了: 好笨的鸽子呀!放你们逃生,怎么又恋家飞回来了呢?唉!鸽子历来恋家,鸽房的天窗和门都没有关,它们天黑又飞回来入窠,就被鬼子逮住 了。他真后悔,唉,为什么不早将鸽子吃掉呢?为什么要将鸽子留给敌人吃呢?逮住鸽子的鬼子似乎高兴得很,哇里哇啦对煮饭的鬼子说话, 意思好像是:鸽子被他逮住了!鸽肉最好吃。 “老寿星”心里仇恨,默不作声,似是年老憨呆,闷头烧火。见那日本宪兵将鸽子放在盆里,在汤罐中舀热水烫鸽子褪毛。一会儿,利索 地将毛褪干净洗净放在一边。这灶是双锅灶,那宪兵将鸽子放在另一只铁锅里添上水煮,端起酱油瓶子闻闻,倒了些酱油在锅里。既无葱姜, 又不放酒。“老寿星”想:畜生,这种煮法怎么会好吃?也不言语,只顾续柴烧火,默默沉思。这中间,日本鬼子先先后后来了好几个,估计 是来催开饭的。有一个小军官似的鬼子来厨房里时,手里拿的是一只银杯,那是方丽清平日漱口用的。“老寿星”明白:鬼子在楼上一定到处 乱翻乱拿东西!他倒也想得通:整个南京都是他们占领了,何在于潇湘路一号房子里的东西哩!锅里的鸽子冒出香味来了,饭也闷熟冒香味了 。“老寿星”不再续柴,压上了火,仍呆呆坐在灶前不动。忽然,见一个鬼子跑来,哇里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他留下了,原先在厨房里煮饭 的鬼子走了。大约是换班?不一会儿,听到二楼传来几声尖利刺耳的女人惨叫声,瞬息就又无声了。“老寿星”立刻想到了先一会儿看到过的 反绑双手的中国女人!那惨叫声,使“老寿星”毛骨悚然!久久定不下心来。 又一会儿,来了两个鬼子。一个鬼子拿个脸盆让“老寿星”去擦洗干净,自己先去汤罐里舀水灌军用水壶;一个鬼子拿几只大碗分盛着鸽 子和汤放在托盘上送到前面去。“老寿星”洗净了脸盆,将锅里的饭盛装在脸盆里,鬼子也接过来送到前面去了。头一个鬼子回来后,在刚才 煮鸽子的铁锅里煎咸鱼。咸鱼味香得刺鼻,煎好了又送到前面去。进进出出,盛饭端菜的,忙活了约摸个把钟点,“老寿星”仍像个木头人似 的坐在灶前。他的左腿肚子上被狗咬的伤口很疼,他强忍着疼痛坐着,闻着咸鱼香,肚子倒饿了,但并不想吃什么。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半死 不活了!今后的日子将怎么过?他已无法想象。 忽然,一个鹰钩鼻的鬼子兵走过来,用脚踢踢他的腿,险些踢在伤口上。鬼子兵哇里哇啦,指指一只碗里的剩饭,意思似是叫他吃。他摇 摇头,他饿,但是不想吃也不愿吃。鬼子将饭倒在地上,骂骂咧咧地用大皮鞋踩了两脚。 又一会儿,一个高个儿的日本鬼子进来,手攥一把明晃晃的军刀。“老寿星”无意中瞥见军刀上全是血迹。他心里一惊,恍惚闻到了血腥 味。只见高个儿鬼子与鹰钩鼻鬼子哇里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拿军刀的高个儿鬼子狞笑着找到一块庄嫂挂在厨房墙上的抹布,将军刀上的鲜血 擦拭干净,忽然用刀尖指着“老寿星”的咽喉,开玩笑地做了个要刺下去的姿势。“老寿星”赶快把头一让,腿瘸,一不小心从小板凳上元宝 似的跌倒在地上,两个鬼子哈哈大笑。拿军刀的高个儿鬼子,做着手势叫“老寿星”跟他走。 是要杀我?“老寿星”刘三保佝偻着背跛着腿踉跄蹒跚跟着走。外边天色墨黑。庭园的残破,衬托着他的老态,又平添几分凄凉。寒风一 吹,比厨房灶前冷多了,“老寿星”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高个儿的鬼子宪兵,带“老寿星”到了卡车前,那儿有一个荷枪的哨兵,高个儿宪兵 咕噜了几句,用刀背敲打着卡车上的一个大铁桶,做着手势,意思是要“老寿星”扛下来扛着跟他走。“老寿星”照办了,跛着腿,将又脏又 重的铁桶扛下车来。他闻着桶上的气味,是一桶汽油。 高个儿鬼子宪兵将“老寿星”带到花园前边靠近池塘的地方,那里长着一些夹竹桃,四周万籁无声,黑黝黝的。寒霜在悄然无声地降落, 冷气逼人,只有远处不时仍有零散的枪声传来。高个儿鬼子宪兵手拿电筒照着,引“老寿星”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 “老寿星”不明白要来干什么,刚从厨房里出来时,眼睛从光亮处到暗处,什么也看不清。现在,在黑暗处待久了,看起暗处的东西渐渐 清晰了。电筒光一照,他用疑惑的眼光望过去,看得清清楚楚,完全想象不到,在他面前的布满白霜的枯草丛里,白生生地躺着一具全裸的尸 体,是一个女尸,面部、胸前鲜血淋漓,可怕极了!这准是那个从卡车上被押上二楼去的中国女人。刚才几声惨叫也一定是她。一定是蒙受了 蹂躏,最后又遭到了杀害!是谁家同胞的女儿?死得为什么这么惨?杀得为什么这么残暴? 西北风像刀刃,“老寿星”头脑里“轰轰”地发响,仿佛打着阵雷。心里刀扎似的痛苦,全身冷汗淋漓,眼里冒着金花,摇晃着,感到不 能支持,快要晕倒了。他努力镇定下来,牙暗暗咬得“咯吱吱”响,泪水在眼里打转儿,仇恨地想:啊!要报仇!这些畜生!这些豺狼一样的 畜生啊! 高个儿鬼子,用军刀又敲敲“老寿星”的肩膀,做手势,要“老寿星”将汽油泼到女尸上去。 天冷,“老寿星”呼出气来,像飘渺的白雾。他照办了,眼光在清寒的夜色里显得那样冷峻。他拧开汽油桶的盖子,将汽油泼到女尸上面 ,一面泼汽油,一面心里在说:你是谁家的女子呀!怎么给他们抓来的呢?你可别怨我呀!他们准是侮辱了你杀了你想毁尸灭迹呀!我是见证 !这些天打五雷轰的强盗,他们准没得好报呀!……他泼着汽油,伤心地泪流满腮了。 高个儿鬼子并未注意,看汽油泼得差不多了,将“老寿星”喝开,自己从袋里掏出火柴来,“嚓”地点上了火。 火光熊熊,将周围的衰草、老树都照透了,将鬼子和“老寿星”的影子拉得很长。长长的影子,奇形怪状,“老寿星”觉得像是在做一个 希奇古怪的恐怖的噩梦。他阴着脸,心里和眼里埋着火,看着尸体焚烧得“吱吱”发响。 高个儿的鬼子,突然吆喝着做着手势,要“老寿星”跟着他回去。 “老寿星”刘三保扛着汽油桶,跟着高个儿鬼子宪兵回来时,清水池塘边仍在火焰熊熊。清冷黝黑的星光下,飘散着烧焦的难闻的气味。 “老寿星”记得,就是那地方,春天杨柳开花时,毛茸茸的雪白的杨花漂满在池塘的水面上。清水塘里的水清冽冽的,泛着圈圈涟漪。就是那 地方,战前天热时,小家霆常坐在那里钓鱼。就是那地方,能闻到清凉的泥土味和水藻浮萍味儿,蛙声常在塘边响起。尹二在池塘里游水时, 喜欢在那儿下水和上岸的。 “老寿星”突然萌发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身上穿的是那件黑不黑灰不灰由庄嫂拆洗过的旧棉袄和一条蓝布棉裤。棉裤被狼狗撕烂了,甩 搭甩搭露出了脚脖。他悄悄地将扛着的汽油桶盖子扭松,将桶里的汽油往自己身上浇。使棉衣棉裤全部浸透了汽油。是在黑暗中不知不觉地干 的,高个儿的鬼子宪兵一点也不知道。他吆喝着“老寿星”将汽油桶放回到卡车上去,嫌“老寿星”腿瘸动作慢,用刀脊在他背上重重抽了一 下。“老寿星”挨了打,闷声不响,又被带回厨房里了。 回到厨房,他用眼睛寻找那把放在桌洞里的菜刀。刀放在那里,鬼子没有发现。想到刚才火焚女尸的情景,他心里难过又感到恶心,看见 刀放在那里,他感到高兴。鹰钩鼻的鬼子宪兵来,示意要他赶快再烧开水。他点头,点火续柴,在大锅和汤罐里烧开水。 夜已深了。有几个鬼子在屋里兴高采烈高声唱歌。唱的什么听不清楚,从那种曲调听来,又响又粗,歌声凶恶得很。唱了好一阵子,才停 止。鹰钩鼻鬼子提了水瓶和水壶来,要“老寿星”灌开水。“老寿星”乖乖地给他灌满了开水瓶,自己又孤独地坐在厨房灶前。 没有人来管他,似乎将他遗忘了。他一天未吃饭,这时觉得肚里有火,“咕嘟咕嘟”喝了一瓢凉水,胃里空了,见灶边有刚才饭锅里铲出 来的一些锅巴,抓了一把嚼将起来。太饿了是没有力气的,他需要力气。一会儿,蜡烛点完了,熄灭了,厨房里一片黑暗。他已无处可以去睡 了。浑身棉衣棉裤湿漉漉的,散发着浓烈的汽油味儿。所好灶里无火,他蜷缩在灶前,靠墙屈膝坐着,心里像海潮冲击,不能平静。 许多往事都突然像演电影似的浮现在眼前,在这他决心牺牲生命前的时刻,他忽然想得很多也很乱。 想起自己那贫穷苦难的童年时光,吃过那么多的苦。冬天总是穿着破单裤赤脚穿着破草鞋过冬。长到十多岁了,没有吃过一次荤腥。 后来,当过花匠的学徒,当过泥瓦工,挨过师父的毒打,好不容易学会了手艺。不幸的是在盖潇湘路一号的大洋房时,那天从三楼的脚手 架上一跤摔下来,跌瘸了腿,成了个残废。结果,留在潇湘路一号看门做花匠了。不知该恨童霜威还是该感激他?是为了替他盖房子跌瘸的腿 ,但又多亏他的收留。当然,也许他是出于怜悯,也许他是需要一个便宜的门房兼花匠。他们这些当官的办起事来总是这样,叫你吃了亏也还 会感激他们。在潇湘路的这些年,日子平稳,待遇低微。拿到的一点点相当于人家一半的工钱,仅够喝酒。但吃得饱,穿得暖,东家有时也给 点衣服鞋袜穿。同尹二、庄嫂在一起,还过得愉快。这家东家,童霜威不大管事儿,方丽清太精刮了,听金娣一搬嘴就要熊人。冯秘书这人是 不错的,对下人平等,待人真诚。那个小少爷家霆,是小孩子,天真,可爱。其实,他也苦,没有亲娘,有了方丽清那么一个后娘,够他受的 。他小小的年纪,老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也不知为什么,他又一次地想起了童军威。这位二先生参加守卫南京的战斗,会牺牲吗?难说!那夜,尹二结婚,二先生突然回来,脸上 的神色、气势,使人感到他是来诀别的。他是个有种的军人,从小死了亲娘,靠他大哥把他抚养大。我自己,从小也是没爹没娘的孩子,我知 道二先生的苦楚。 尹二和庄嫂现在怎么样了呢?南京城正在大难临头!鬼子一定到处杀人放火强奸抢劫。他们也许到“难民区”去了?谁知道呢?菩萨保佑 他们! 明春,花园里会是什么模样?那时,我一定早已不在人世了!但花儿仍会开的。种在花坛上和池塘边的花种,有些会冻死,有些一定会发 芽生叶开花的!一簇簇,一丛丛,鲜艳的花朵会迎风招展的。可惜,春天的时候,我不能去浇水松土了。那时,白发苍苍瘸腿的刘三保,看不 到这一切了! 此刻,多想喝点酒哟!倒不是贪图那种微醺的滋味.是为了提神。但是哪有酒啊! “老寿星”刘三保忽然挪身用手轻轻去摸那把菜刀。刀刃冰凉,他摸了一下,又放下了。他又摸了一摸灶头上的那盒火柴。忽然,自己好 笑起来,悄悄在心里自言自语:刘三保啊!“老寿星”!今夜就是你的末日了!人叫你“老寿星”不是开玩笑吗?你算什么“老寿星”呀?你 是短命的“老寿星”呀!……他苦笑了,心里继续自言自语:“唉,到了这步田地了,看到这许多东洋畜生!难道你还想活?你还活得下去吗 ?他摇摇头:不活了!一定不活了!老子要杀!要拼! 到了下半夜,风大天寒,他坐着,身上冻僵了。听听四下里一片死寂,他起身伸伸手足,活动活动。在黑暗中,摸起火柴,攥起菜刀。他 知道,外边客厅门前卡车旁边有鬼子宪兵放哨,他决定不去那儿。先一会儿,他见厨房隔壁原先尹二住的房里住有鬼子。就是戴眼镜拽住狼狗 不让狼狗再咬他的那个日本宪兵。这个戴眼镜的鬼子脸面比较和善,倒似乎还不坏,但能饶恕他吗?不能!谁叫他也来中国打仗的呢?难道他 就没有开枪杀过中国人吗?杀!妈的!一个日本人我也不饶!他决定先摸到尹二原先住的这间房里去,从这儿开始杀起来。他从厨房里踅出来 ,听到房里有人打鼾。他心里兴奋,跛着上去,在黑暗中轻轻推开门摸进房去。他脑门子上暴出几条蚯蚓似的青筋,面色变紫,鼻孔一张一翕 ,喘着粗气,尖尖的喉结在脖颈上吃力地滚动了几个上下。尹二的小床上,睡着戴眼镜的日本鬼子,眼镜好像没有戴,可能是睡觉摘除了。太 黑暗了,看不真切。他眯着眼扑上去,用粗大多茧的左手揿住鬼子的胸,对准咽喉一刀,又一刀,再一刀。日本兵哼了一哼,挣扎了几下,脑 袋就离开脖子骨碌碌滚到地上了。他感到鲜血溅得到处都是,心里高兴,想:好呀!够本了! 然后,他从床上拖下一条破棉絮,抱在手里,又伛偻着身子悄悄踅进了吃饭问,吃饭问里没有人。他没有再走进去,怕惊动鬼子。正是鬼 子好睡的时候,也许轻微的声音鬼子听不见。可是,何必冒这个险呢?他脱下了浸满汽油的棉袄、棉裤,身上只剩下单衣、单裤。他把棉袄棉 裤连同破棉絮堆在吃饭间的屋角,轻轻将几把木椅搬到近旁。然后,他“嗤”地擦燃了红头火柴。 他想:就是烧不死你日本鬼子,宁可烧掉这大洋房,也不能让你们这些龟孙住! 火着了!在浸透汽油的棉衣裤上熊熊地燃烧起来,照得红光闪闪。“老寿星”刘三保有些心慌,绾起单衣袖管,攥着菜刀,出了吃饭问, 通过走廊摸向家霆原先住的寝室里去。他估计那里一定睡的有人。他要再杀一个、两个……进去他怕被发觉,于是,他站在靠近楼梯旁的冯村 那问寝室门口,紧攥菜刀等待着。 一会儿,火烧起来了,一股股浓烟充塞在走廊里,火光熊熊辉映。“老寿星”刘三保心情紧张。突然,听到尖利的哨子声,又有鬼子兵哇 里哇啦的叫喊声。已经惊动了鬼子!果然,有鬼子从楼上连滚带跑地冲下来。他瞅准时机,迎面干净利落地劈头一刀!又狠狠一刀!鬼子一个 倒栽葱,跌到一边去了。但后边的鬼子开枪了,“砰!砰!”枪声和浓烟中,白发的“老寿星”刘三保扔出了菜刀,仆倒在楼梯旁的地上。鲜 血,从他的胸口、腿上喷出来,无情地浸染在地上。 鬼子后来气急败坏地到处搜查,如临大敌。最后判明:放火和杀人的,就是瘸腿的白发老头儿。火,被扑灭了。鬼子围拢来,检查这个穿单衣 的老人,只见他怒眼圆睁,死未瞑目。奇怪的是这个有古铜色脸庞的粗壮老头儿,两条臂膀上都各刺着一条昂首腾飞的青龙。TOP绝对冰度 发短消息加为好友绝对冰度 (猎狼犬)当前离线UID3 帖子49221 精华1 积分113244 威望100 金钱63686 贡献117 文采106 阅读权限180 在线时间191 小时 注册时间2009-1-1 最后登录2010-1-24超级版主UID3 帖子49221 金钱63686 阅读权限180 在线时间191 小时 注册时间2009-1-1 最后登录2010-1-249#发表于 2009-7-19 03:58 PM | 只看该作者 第七卷 香港宦游人,满目兴亡事 (1937年12月—1938年4月) 历来光明总是与黑暗并存,高尚总是与卑鄙同在。正义与邪恶、美与丑、苦与乐、爱国与卖国……总是对立统一地存在。任何时候,这都 并不奇怪,也不可怕。 ──摘自创作手记 一 从靠近香港湾仔海边“六国饭店”二楼面向大海的豪华大房间阳台上眺望日出,海水衔着旭日,血一般鲜红的朝霞洒落在五颜六色的海轮 和蔚蓝色的海面上,景色美丽极了。 香港,这块由英国从清廷手中硬割去的领土,被叫做“女皇王冠上的宝石”,名不虚传。隔海,对岸是九龙。来往于海峡间的渡船正在破 浪开动,对岸栉比鳞次的建筑物上,浮动着烟囱吐出的浓烟淡烟。维多利亚湾那碧绿发蓝的海面上,飞翔着成群的红嘴白翅海鸥,忽高忽低, “口欧──口欧──”地叫着。香港的海边,有打着布棚的食品摊出卖牛奶、咖啡、果酱白脱面包。轮船和渡船喧嚣地鸣着汽笛。街边骑楼下 ,人流来往。街上车辆拥挤,双层的电车“叮叮当当”地在沿着轨道行驶,“的士”和“巴士”排着队,新式的“林肯赛飞”流线型轿车和“ 福特”牌汽车衔尾奔跑。 自从来到香港一个多月来,童霜威一家三口都感到这里歌舞升平,远离战争,都感到这里跟上海相似:繁华、喧闹,也有裹着头巾的印度 “红头阿三”的黑脸,也有永安、先施等大百货公司……夜晚,山上、海上,灯光灿灿像钻石似的东一点、西一点地连成一片。皇后大道、德 辅道上灯红酒绿,五色缤纷。霓虹灯将夜空映照得红红绿绿,光影闪耀照人窗户。一些灯光幽暗、神秘的小酒吧,洋琴鬼奏的软绵绵叮叮咚咚 的乐曲,从门隙窗缝里流出来,迷幻而神奇。外国水兵和水手们带着“咸水妹”进进出出。……但是,究竟不是上海。住在这里,童霜威老是 感到是在异乡做客,方丽清老是嘀咕着要回上海,童家霆老是怀念南京,想摸一摸回忆中南京学校教室里的那张课桌,看一看潇湘路一号故居 中的那个花园。在粤汉路坪石站遇到轰炸造成的心灵上的紧张、恐怖与创伤,方丽清平复得最快,她已经从来不提金娣了。童霜威在吃饭时偶 尔会说:“金娣死得真可怜……”家霆不多说话,心里却常想念着金娣,想着在南陵县时同金娣一起在后院种过凤仙花,种过兰草;想着从南 陵到武汉的那段生活;想着在武汉同金娣的谈话;想着金娣的惨死。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感情。当然包含着同情和怜悯,但确实是有朦胧滋生的 少年的爱情。每当想到金娣,心里就会厌恶方丽清,厌恶得一眼都不想看她,一句话都不想睬她。 刚来到香港不久,最关心的当然是南京的消息。每天一早,家霆就到“六国饭店”门口的报摊上或从叫卖“新闻纸”的报童手上去买报。 买张《大公报》,或者买张《南华日报》,将报纸迅速交到童霜威手里。从报上,陆续知道南京沦陷后,日寇有计划地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大屠 杀,纵兵放火,奸淫掳掠,下关江面江水尽赤,马路上尸体纵横,无人收埋。就是在日本华中派遣军总司令部松井大将骑着大马耀武扬威地举 行“入城式”和“慰灵祭”的那天,南京城内的大屠杀仍在继续,市内依然尸首遍地、暴行不断,而且有几处火头仍在熊熊燃烧。报上还登过 一条消息:南京沦陷后,全城日寇到处杀人。两个日本军官举行杀人比赛,方法是用刀劈。在两人砍杀的中国人都满一百时,就相约登上紫金 山高峰,面朝东方,举行了对日本天皇的“遥拜礼”和“报告式”,并为他们杀人的“宝刀”庆功。这以后,其中一名日本军官又添杀了五个 中国人,另一名日本军官却添杀了六个中国人,取得了胜利。报纸上还转载了《日本广宣报》上刊登的这两个刽子手手握军刀和人头“膺惩支 那…‘耀扬国威”的照片。 “南京会被日本鬼子杀死多少人呢?”家霆那天看了报纸后问爸爸。 “怕要有几十万吧?”童霜威沉思着答,脸上流露出痛苦,“看来,比‘扬州十日’、‘嘉定三屠’还厉害得多呢!” “小叔不知怎样了?还有尹二、庄嫂和‘老寿星’?”家霆怀念地说。童霜威闷闷地点头:“是啊!” “我们潇湘路的房子不知会不会被毁掉?都是你呀!老是说这仗打不长打不长!那么多物件都没运走带走!我的银台面也丢了!”方丽清 说起房子和银台面就怨气冲天。她穿了一件黑色平绒的旗袍,衬得皮肤白皙而丰腴,正在梳妆台前卷头发。谁知道?谁能说?童霜威合上报纸 ,眯起眼来,无声地默默吟诗:“昨夜分明梦到家,飘摇依旧客天涯。故园门掩东风老,无限杜鹃啼落花。”吟罢,长叹一声,心里像灌满了 醋似的一阵酸楚,不愿再多说什么了。在南京度过的和平时日,难忘的金陵风物,从玄武湖的莲藕到夫子庙的小吃……都使他留恋难舍,黯然 伤神。他心里想:唉,如果我们国家强大,何至于败?何至于受日本这样的蹂躏?…… 南京大屠杀的阴影笼罩在童霜威一家的心灵上,当然绝非短期就能消失。香港的生活是容易打发日子的。住在“六国饭店”里,有和蔼、 清洁的女侍和聪明伶俐的仆欧服侍。每天上午,一家三口,照例是学香港人的习惯,到金龙酒家、绿羽茶室或吉祥茶楼去饮茶、吃广东点心。 从虾仁饺、三鲜饺、叉烧包、猪油豆沙包、芋角、蛋挞、马蹄糕、千层油糕,一直吃到鸡肉包、干蒸烧卖、牛肉精丸、荷叶糯米鸡、蛋黄鱼饼 、芙蓉面……消磨几个钟点是很容易的。闲来无事,一家三口就到热闹繁华的皇后大道逛公司和商店。方丽清照例要挑肥拣瘦地选购一些她心 爱的花边、衣料、鞋袜、化妆品。香港的进口货因为免税,比上海便宜。每一百元港币合一百零六元法币。皇后大道和德辅道上都有不少兑换 港币的小店,随时可以兑换港币用。方丽清每到兑换法币时就心疼,总要嘀咕:“唉,这断命的仗要打到哪一天?花钱像流水只出不进怎么办 ?” 童霜威在这种时候,一般是学庙里的烂泥菩萨闭口不语。实在听不过去了,才顶上一句:“可不能说什么‘断命仗’!抗战嘛,不打也不 行!中国人不该说这种话!” 方丽清一般也就不吱声了,有时却会蛮不讲理地板着脸反驳:“就是断命仗!不是断命仗我们会丢掉南京的公馆跑到香港来住旅馆?就是 断命仗!断命仗!” 最后,当然是童霜威让步。家霆在旁边看了,心里想:爸爸,你也忒无用了!对她老是迁就,我看你怎么得了? 又寸香港的一种好奇、新鲜感,在度过了一个多月以后,正在逐渐消失、变化。生活显得单调、暗淡,正如战局一样,使人提不起劲头来 。刚来时,在馆子里吃点海鲜,吃点广东菜,不管是鲞鱼炖咸蛋、芙蓉青蟹、脆皮肥鸡、蚝油牛肉,或是西洋菜鸭肫汤、香肠炒菜苔,甚至连 一煲一煲的蒸饭都是新鲜的。时间长了,感到腻味了,想吃自己家里办的家常便饭了。庄嫂办的饭菜、金娣办的饭菜,都是那么可口,吃了那 么受用。但,想这些有什么用呢?庄嫂在南京也许早就遭到不幸了吧?金娣已经埋葬在坪石车站旁竹林边的荒地上了。想起这些,徒然是一阵 惆怅而已。 当然,无论如何,住在香港摆脱了战争的威胁,没有敌机空袭,没有一种军事上的压迫感,也不像在武汉时要经常考虑下一步往哪儿跑, 这是多么可贵。远离战火,在香港作寓公,有点像置身世外桃源,也有点像可以作壁上观的中立地带,可以超然于战争之外,寻欢作乐。歌楼 舞榭,彻夜营业。大的酒楼、馆店里摆着鸦片烟具,爱抽的随便可以抽上一口;对茶房打个招呼就可以叫浓妆艳抹的“条子”①来侑酒陪伴; 在“六国饭店”里,日夜可以听到潮水般的麻将牌声浪,看到衣履入时的绅士淑女买赛马票、去戏院和舞厅;到橱窗华丽的外国店里,方丽清 可以买到摩洛哥皮的钱包,真可可牌的丝袜,皇妃牌香水……五光十色的广告,堆满商品的店家。只要有钱,居住在香港终究还是舒服安适的 。 ①条子:狎妓者将写一张条子叫来陪伴的妓女称作“条子”。 童霜威从武汉来到香港,心里有一种歉愧。总感到在抗战军兴的非常时期,不应该离开政治中心来到香港。要是被毕鼎山那样的政敌知道 了,会作为话柄、作为攻击的借口。既有这种想法,从来到香港开始,就决定隐姓埋名,采取秘密状态,使自己处在一种不事宣扬与人隔绝的 状态中。这样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要少许多麻烦。何况,政事复杂,香港社会中人事波澜更多,自己还是不卷入任何漩涡中为妙。因此,在 “六国饭店”的旅客登记牌上,写的是假名:“韦桑彤”,是将“童霜威”三字颠倒过来的谐音。名姓一改,谁也无法从旅馆的登记处找到“ 童霜威”了。同时,他也不拟去主动认识什么香港的名人或者富商。听说新任的两广监察使、自己的老朋友谢元嵩常在香港,却也故意不去打 听他在哪里。战争会打多久呢?战局会如何发展呢?一时还看不准、拿不定。他决定用上海人说的“孵豆芽”的方式在香港生活下去,观察一 段再说。 方丽清渐渐不习惯了,埋怨说:“我们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人,为什么不敢敲锣打鼓出头露面?在这个杀千刀的香港,连个打小麻将的牌搭 子都没有!” 童霜威解释了一番。方丽清似懂非懂,耸耸肩膀,说:“要是这样子下去,我就回上海!我早想念姆妈和两个阿哥了。” 童霜威不敢多说了,心想:唉,谁叫她比我年轻十多岁呢!她还是老姑娘脾气嘛!她要真走了,甩下我和家霆,一家人分在两处也不是个 事呀!于是,又反复劝解,陪着上馆子、看电影,求得个回心转意,大事化小。 家霆老是不能上学成了一个问题。到香港后,童霜威先是带家霆到皇后大道上的书店里,选购了不少杂志和书籍给他看。孩子的兴趣渐渐 倾向于文学了。对鲁迅、茅盾、巴金、冰心等一些作家的作品都有兴趣。童霜威喜欢让孩子多看点历史方面的书,还要他多背诵点《古文观止 》《东莱博议》和唐诗宋词,就给他买了这方面的书。这些书,家霆都愿意要,但额外要买大量的小说、杂文。孩子逐渐在成长,童霜威觉得 看点书总是好的,当然照买。又觉得光靠孩子自己看看这些书不行,想去找个初中学校让家霆去上学。可是,学校离得远,家霆又不会讲广东 话,不愿意去上。更麻烦的是:家霆如果上学,吃饭等等都要定时定顿,方丽清早已宣布:“我可不会侍候人上学!”又嘀咕说:“要上学急 什么,以后仗打完再上就是!急眼前几个月干什么?”童霜威只好决定看看等等再说了。碰巧,半个月前,冯村从武汉来信,信上说起:“家 霆年岁小,在香港住闲不好,还是应当上学。”信上又说:“我有个熟人名叫黄祁,是个正派有学识的青年,大学毕业后在香港帮人办过报, 后因与报馆老板意见不合辞职。目前,给人家做家庭教师,建议请他每天上午给家霆补习功课。每月可按香港时价付给报酬。他的地址是湾仔 193号。我已写信给他拜托他这件事,望嘱家霆去找他联系补习事宜。” 童霜威觉得冯村的主意出得好,拿信给家霆看后,对家霆说:“家霆,你马上过阴历年又要大一岁了,冯村的建议很好。你快去找一下黄 祁老师,以后让他给你做补习老师,待遇请他说就是,每天上午你去找他补习,下午可以自己做做功课。你看怎么样?” 家霆当然高兴点头,自己去到湾仔找到了黄祁。黄先生是一个前额宽广戴深度近视眼镜的青年人,稳重、严肃,二十七岁,说一口广东口 音的普通官话,热情、和蔼,说:“我收到冯村兄的信了。你每天上午来吧,我一定尽力而为。”从半个月前,家霆像上学似的,早饭后就去 湾仔找黄先生补习功课了。方丽清本来对一个月要付出四十元港币心疼,童霜威坚持,她也不愿意这个儿子整天守在自己身边,勉强同意了。 家霆每天显得忙忙碌碌,童霜威在孩子的安置上找到了办法,感到心里愉快。 今天早上,家霆照例又去湾仔了。童霜威独自在面向大海的阳台上无聊地看着海景和街景。看了一会,心里气闷,肚里早上吃的广东面条 太硬,不消化,进房对方丽清说:“丽清,走,去海边散散步吧。” 海风携来海水拍岸的模糊的声音,飘浮空中,如同弦音的余韵一般缭绕不散。 方丽清正坐在沙发上翘着手指用发卷卷头发,脸上毫无笑容,阴阳怪气地说:“天天散步,早也散,晚也散,也不见你拾到个金元宝!有 什么意思?我不去!” 童霜威见她一动也不动,心里叹口气,说:“那我去散一回步。”他拿起灰兔子呢礼帽往头上一戴,在镜子前整了一下灰呢西装内白衬衫 上的黑领带,独自出房走下楼来,出了“六国饭店”,漫步走向海边。 天色阴沉,海风吹来带着咸味。这时候如在南京或武汉,是冻得人围炉子烤火的冷天,香港的温度可爱。衬衫外两件毛衣一件西装,不穿 大衣已很暖和。童霜威走到海边,沿着海向湾仔方向走。海边,停泊有外国货轮,白羽红喙的海鸥在介乎宝石蓝和翡翠绿之间色彩的海面上飞 翔兜圈。远处一些黑色船身、白色船身的巨大邮轮和灰色的英国军舰,汇成一幅色彩鲜明的巨大的海港画面。童霜威散着步无聊地欣赏着。一 伙黑人水手在码头上拉手风琴唱歌;一个英国水兵挽着一个打扮得像外国人的广东“咸水妹”走路;一个金发红唇牵着巴儿狗散步的白种贵妇 人;还有一个瞎了眼的乞丐捧着“克宁”奶粉空筒,在吃讨来的残羹剩饭。 童霜威爱海的宽广、动荡、奔腾。他沿着海边走,有意找停泊在海边出卖海鲜的木制舴艋舟看。他爱看舴艋舟上的渔民大姐在海边做生意 。小舟分成三节,中间一节船舱底板上有洞,可以渗进海水来。各种各样的海鲜:石斑鱼、黄鱼、红鱼、铜盆鱼、车盘鱼、鲞鱼、老鼠鱼…… 连同梭子蟹、青蟹、龙虾、明虾、海星……都汇集在这里。小舟成群紧靠在海堤下,买鱼的顾客用手一指,点明要什么鱼,卖海鲜的广东大姐 马上用网兜舀了鱼递上来,讲了价钱给买主提走。买鱼的、看人买鱼的都群集在水泥浇建的海堤上边。童霜威自小听说:黄鱼离水即死,从来 吃不到活的。在这里,黄鱼养在小舟上的海水里,也是活的,实在有趣。童霜威站在海边,看着买鱼和卖鱼,心里不禁想:唉!可惜是在香港 ,可惜我的家在遥远的南京,可惜家破坏了。现在住在“六国饭店”,在人家眼中我可能不算失意,实际呢?我不过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政界 人士罢了!如果有家,如果庄嫂、金娣仍在,今天我也要买一些海鲜回去,让她们烹调出来品尝一顿。唉,这样的事,看来容易,实际离我已 经很遥远了。想着想着,心情低沉,不禁感慨地吟诵起南宋词人刘辰翁的词句来:“……想故国,高台月明。辇下风光,山中岁月,海上心情 。” 海浪在动荡,水浪是透明的绿。海水忽而勇敢地冲向海堤,又忽而胆怯地退缩,“哗──哗──”吐出沙砾,吐出毛茸茸的海草和死去的 海螭、贝壳…… 童霜威正要踱步回去,背后有个沙哑的嗓子在高叫:“童秘书长!” 童霜威心里一惊:谁呀?回头一看,一个穿黑西装的人,梳着分头,有一双像对谁在生气的眼睛。童霜威立刻认出:呀!这不是从安庆到 武汉时,在“大贞丸”难民船上见过面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吗?这个新闻记者那次在报上发了一条童霜威到达武汉共赴国难的消息,是起了好 作用帮了忙的,自然不可怠慢。童霜威虽想在香港隐姓埋名,面对面地遇到了新闻记者,不理是不行的,理他则又怕防线会被突破、崩溃,在 一种尴尬的局面中说:“啊,是张先生啊!幸会!幸会!” 张洪池笑着上来握手,他连笑的时候两只眼睛也仍像在生气,说:“童秘书长什么时候到的香港?我还以为您仍在武汉哩!” 童霜威掩饰着辩解地说:“轰炸太厉害!内子身体不好,我也血压波动,来此治治病将息将息的。” 张洪池精明地问:“童秘书长住在哪里?” 童霜威欲待不告诉他,又一想:不好!新闻记者是“无冕之王”,得罪不得。而且,看来此人不会有损于我,便老实告诉说:“就在‘六 国饭店’。” 张洪池“啊”了一声,说:“童秘书长不知道吧?萧隆吉先生也住在‘六国饭店’里,你们一定是熟识的吧?昨天我去找他时,看过旅客 登记牌,上面没有您的名字呀?” 童霜威笑笑,坦率地说:“我用了个‘韦桑彤’的名字,旅馆里太复杂,我不想多给人知道。”接着,立刻问:“怎么?萧隆吉他也来了 ?” 张洪池“咯咯”笑了,说:“萧隆吉先生同你一样,也用了个假名字,叫作‘龙吉’,你们都异曲同工改了名字,神仙也猜不着呀!” 童霜威打哈哈,说:“怎么样?到我那里坐坐吧。见到你很高兴。你是从武汉刚来吧?倒想听你谈谈时局哩!” 张洪池点着头说:“时局,该让萧隆吉先生谈。别看他如今是银行家,他可是一个能左右逢源、通天通地的人物呢!” 童霜威早年就认识萧隆吉。萧隆吉在华北,早年与北洋军阀关系密切;前些年,做过天津海关的负责人,后来又是私营大通银行的总经理 。大通银行与日本帝国主义暗中有些关系的事又是公开的秘密。萧隆吉是个着名的亲日派,与日方秘密交往不少。日本搞“华北特殊化”时, 据说他在中间穿针引过线。抗战开始后,他离开华北,先到南京后到武汉。大通银行已经由天津迁到了重庆。听张洪池的话里有话,童霜威一 面和张洪池向“六国饭店”走去,一面问:“你知道他来香港是干什么的?” 张洪池笑笑,两只生气似的眼睛斜睨着童霜威说:“大人先生们的事,我们很难猜测。所以,老想多找他谈谈。我们做记者的人,要眼观 四面,耳听八方。人说我们是‘无冕之王’,其实可怜!我们有的只是一双跑不断的腿,一支写不秃的笔,一根嚼不烂的舌头。”他走路姿势 有趣,两手甩动,两脚外八字,像只鸭子。 童霜威听他说得有趣,哈哈笑了,说:“哪里,你们做记者的,人都敬畏三分。明代散曲家王磐有首散曲里说过:‘喇叭,唢呐,曲儿小 ,腔儿大,官船来往乱如麻,全仗你抬声价。军听了军愁,民听了民怕,那里去辨什么真共假?……’我看送给新闻记者真合适!你们的威风 大得很!想怎么写可以怎么写,想捧谁可以捧谁,想贬谁可以贬谁!不是‘无冕之王’是什么?” 张洪池摇头说:“哈哈,我的秘书长!你把我们做记者的骂得好苦!其实做记者的是小人物,可怜得很!不说别的吧!薪水少,开支大。 比如来到香港吧,金钱社会,单单‘穷’这一条就叫人英雄气短!” 重霜威听他那口气,是要开口敲竹杠的样子,马上不想往下讲了。哪知张洪池很乖巧,说:“童秘书长,上次从安庆到武汉,我给你在武 汉发过一条消息,不知可还记得?” 重霜威忙点头答:“啊,记得记得,当然记得!” 张洪池用右手理理一头蓬松的头发,说:“童秘书长,我对你推心置腹说几句吧!我看你,现在并不得意。其实,你要得意我倒是未始不 可助你一臂之力的。我可以自己出马,也可以找我的一些拜把子兄弟们帮忙,给你抬抬轿子,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曲儿小,腔儿大!’给你 抬抬身价!我想,只要重庆、武汉、香港报上一吹一捧,马上能引超中枢注意。我张洪池最讲义气,也最爱打抱不平。我看你是位很了不起的 政治家。我希望你春风得意,我们也好攀攀高枝沾沾光!说来难为情,香港开支太大……” 快到“六国饭店”门口了。童霜威心里明白:今天倒霉,碰到一个扫帚星,甩是甩不脱了,又怕得罪他,只得勉勉强强地说:“我这人哪 ,历来不求闻达!你的好意我很感激,但目前时局蜩螗,我只想平平安安,不想轰轰烈烈。以后若有借重再去麻烦你吧。”讲到这里,见张洪 池脸色难看,两只眼睛更像生气了。童霜威只好转圜说:“不过,刚才听你说起在香港开支大,不知是否有困难?……”说这话时,心里希冀 张洪池客气一下,说没有困难,就可以顺坡下驴了。 谁知,张洪池脸色松弛下来,呵呵一笑说:“童秘书长别见笑,我现在是囊中羞涩。秘书长如果方便,请借五百元给我。我是不会忘记人 对我的好处的。区区此数,想必不会见笑推托。” 童霜威心里有点懊丧,想:真倒霉!碰到个瘟神!居然狮子大开口,一借就要五百,真是把我当大财主当冤大头了!要是给方丽清知道了 ,不知要心疼到什么程度呢!知道钱借给他等于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还,又不能不借,只好说:“你借的数字不算多,也不算少。我赋闲客居 在此,也自困难。五百元的数字大了!这样吧,我等一会去内人处取一些作为奉送,幸勿客气。” 张洪池的脸色难看起来了,笑笑说:“童秘书长,不必了!我说的是借,就不是要人奉送,就一定会还。少于此数,借了也无用。秘书长 既不方便,就免了。香港这地方,凭鄙人的交游,想借点钱并不困难的!”说完,冷起了脸。 童霜威心里生气,明白碰到的是个老于此道的政治流氓,也明知这种人嘴上说有借有还,实际钱借给了他是丢在水里无踪影了。但不借又 明放着得罪了他,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受他报复,心里叹口气想:只有罢罢罢,如其所请,马上言不由衷地说:“当然!当然!既然你有燃眉之 急,我自当为你分忧。这样吧,等一会去看完萧隆吉,到我房里去,我找内人拿了给你!”说话时,心里懊丧,想:这家伙,冯村怀疑他是“ 特”字号的,很有可能,所以派到香港来了。看来,他是摸清我底细的,知道我在国民党内无派无系,是个孤家寡人,上无根,下无腿,捏了 软柿子也无人为我打抱不平,所以敢放肆。心中对这种“特殊人物”更气恼了。 张洪池听了童霜威的话,“呣”了一声,连连点头,脸色和缓起来,看得出他心里高兴。 两人一起进了“六国饭店”。张洪池指指楼上,说:“萧隆吉住在三楼307号房间。”他和童霜威一起上了楼,到了307号房间门前,张洪 池勾起右手食指“笃笃”敲门。 门一开,穿西装的萧隆吉挺着大肚子叼着烟斗出现在门口他喝得酒意阑珊,红着脸,秃了顶的大脑门上油光光地溢出脂肪,虚胖的一张老 太婆脸上红通通的,似笑非笑,喷着酒气说:“哈哈,稀客!稀客!”说着,同童霜戚、张洪池握手,请他们到屋里坐。他握手也怪,同人握 时轻得一丝力量也不用,仿佛怕同人握手时感情上有交流,轻轻一碰手就缩回来了。童霜威同他握手,立刻感到这种人是诡谲、无情的。正像 萧隆吉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一样,叫人无法捉摸。 童霜威说:“隆吉兄什么时候到的香港?” 萧隆吉含糊着说:“到了些天了。”反问:“你呢?” 童霜威也含糊着说:“也到了些天了。住在一个饭店里,只是未曾谋面而已!” 华丽的房里,有一股酒精味,这并不是萧隆吉喝酒的气味。原来,桌上有一只雪白的小脸盆,装着酒精,里边泡着许多玉器:刀币、小玉 璧、玉戒指、玉扇坠、玉蜻蜓……还有翡翠首饰、鸡血图章。 张洪池朝盆里瞅着说:“嗬,隆吉先生,这些假古董还泡在酒精里哪?怎么还不退给古董商?” 萧隆吉脸上似笑非笑,说:“酒精一泡,倒也不一定全是假的。天下事都常是这样,真真假假!”他去斟茶拿烟。 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了,听他们谈话,心里明白:萧隆吉有的是钱,到了香港仍在买古董。一些滑头的古董商人,弄了些假古董来给他。 古董上的色彩都是做出来的,用酒精一泡,假的色彩就退了。真是小滑头碰到了大滑头,古董商人卖假古董,只能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听 了萧隆吉的话,也哈哈笑起来。 萧隆吉给童霜威递了一杯茶过来,又给张洪池递了杯茶,将一盒“黄金龙”香烟放在茶几上,三人闲谈起来。 张洪池取一支“黄金龙”点火吸了,用两只像生气的眼睛瞅着萧隆吉说:“萧先生这次来香港,外边传说你有任务,看来你回避不了,也 否认不了!” 萧隆吉似笑非笑,“吱吱”地吸着烟斗说:“我现在同政界无关,纯粹是金融界人士。新闻记者先生,不要乱猜测!” 张洪池“咯咯”笑笑,说:“以萧先生看,时局会怎么发展?” 从敞开着的楼上立地玻璃门望出去,不知什么时候,飘洒起丝一般细、雾一般密的潇潇细雨来了。 萧隆吉用嘴指指童霜威,说:“你问啸天兄吧!偌大的问题我可没法说。我怕你们这些新闻记者,要是我说一根鸭毛,到你们笔下说不定 就变成一只天鹅了!” 童霜威哈哈笑了,说:“隆吉兄,此地没外人,随便谈谈,解解苦闷。说实话,我真想听听你的高见。” 张洪池喷烟说:“我可不是小报的新闻记者,我是中央社的记者,我向你保证,你今天说的我决不写。我的目的也同童秘书长一样,不过 是想听听刚从武汉来的要人的高见!” 萧隆吉带着酒意的脸仍旧似笑非笑,喷着烟说:“哪有什么高见!不过,听说目前在中枢要人中流行一种说法:‘和必乱,战必败,败而 后和,和而后安。’这四句话玄妙,也很有道理!” 童霜威体味思索着四句话,明白这意思是说:如果过早地同日本媾和,必然会引起反对造成混乱的局面;如果打下去,必然要失败!怎么 办呢?到了失败时再媾和,就可以取得老百姓的谅解,而相安无事了。他觉得这四句话的哲理,充满了消极悲观情绪,不太受用,便憋住不做 声了。 张洪池又摸出一支“黄金龙”香烟来抽,说:“唉,‘和必乱,战必败’,是一点也不错的,时局的处境就是这样尴尬。和,太难了!战 又失败,拿上个月南京沦陷来说,听说日寇整整屠杀了一个多月,死的有三十万人,真是惨哪!” 细雨用羽纱般的翅,飘翔、游荡在海面上,轻柔地在拂洒。从立地玻璃门里望出去,海上一片混沌。 萧隆吉突然气恼地喷着酒气,说:“打仗是开玩笑吗?能拿血肉去筑长城吗?说什么要与南京共存亡,要使敌人付出莫大的代价,都是吹 牛放屁!结果呢?银样蜡枪头!日军未进城,守城的大将都跑了!打不过人家日本不是明摆着的事吗?那就早点和吧!居然还死要面子活受罪 ,不肯和!德国三次想调停,老是因为共产党给压力,煽动舆论,谁也横不下心来面对现实,却要硬充好汉。谁都怕给扣上一顶汉奸卖国贼和 投降派亲日派的帽子。于是,打吧!大家就这么受罪受下去吧!说实话,富人受罪是有限的。富人有钱,大不了多花点钞票,一样可以花天酒 地,日本人的刺刀和炸弹也碰不到富人身上来。真正受罪的还不是穷老百姓?像南京城的十多万士兵和几十万百姓多惨?唉,我是不忍看到生 灵涂炭呀!早有人骂我是什么亲日派了!可惜我自己无权做主,要不然,为了避免百姓遭难,我不怕自己下十八层地狱!我就敢站出来力排众 议,力主议和!”说到这里,他突然问:“啸天兄,你是留日的呀!要说亲日派,当年去过日本的老同志都可以算是亲日派!孙总理也就是一 个!中日两国同文同种嘛!你对我说的话看法如何?” 童霜威听着他的话并不受用。一会儿,感到他骂得不在理上:一会儿,又想起了在南京作战的胞弟军威和留在南京的尹二、庄嫂、刘三保 以及潇湘路一号的房子,感到心里凄恻。听他这样问,直率地说:“日本首相近卫前几天不是已经发表声明了吗?说是‘不以蒋介石为首的国 民党政府为中日和谈之对象,中日问题绝无第三国调停之可能’,中日之间和平之门我看已经关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