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和人》-6

启行时的形势是:南陵上空常有漆着太阳徽的日机三架或六架、九架地飞过。苏州、吴江、常熟均已失守。无锡、江阴一线正在激战。南 京下了初雪。冯村从武汉来信,说他已经到了汉口。童霜威复信冯村,要他在武汉租赁住处,准备到武汉后可以有落脚之地。  临行前的几天,从南陵县长朱大同到江怀南、江聚贤和王汉亭、王氏孀妇,请了又请,天天摆了酒席盛大欢送。江聚贤查了黄历,说:“ 拣个黄道吉日出门吧!历书上注着十八日不宜远行,十九日诸事皆宜。阴历十九日正是阳历十一月二十二日。”  童霜威要去武汉,心情激奋,心头既充满了去共赴国难的豪情,又有一种去重新得到任命开创事业的向往。对南陵县,从县长朱大同到江 家兄弟和王汉亭、王氏孀妇的欢宴和盛情感到满意。  方丽清心情也十分兴奋。虽然为同江怀南刚刚把晤却又要分离感到一种遗憾,但在江三立堂交往并不方便。被江怀南那张巧嘴抚慰一番, 心里变得甜丝丝的,回味无穷。江怀南宣称:如果战局结束得早,一结束就可见面;如果战局延长,也会到武汉探望。想到童霜威去武汉能够 政治上得意,她有光荣感;想到自己与童霜威同行,南陵县大家盛情欢送,到武汉少不了又有人盛情欢迎,心里那种虚荣,使她陶醉。武汉大 都会的歌舞升平灯红酒绿生活,吸引着她想离开这偏僻寂寞处处落后的南陵县城,去武汉后如果回上海租界,似乎比较容易,更使她毅然决然 要同童霜威一起去了。所以,她脸上也常有喜色和笑容,用秋波凝望江怀南时,有时甚至使江怀南害怕露出马脚,总是在私下里悄悄提醒她: “当心点!当心点!不要给人看出来。”  家霆也高兴。他早不想在江三立堂长住了。南京不能回,去武汉他也高兴。到武汉能上学又能见到冯村都使他满足。他将自己带到南陵县 的课本和他爱看的《万有文库》里的一些书,装在一只作书包用的小皮箱里,准备自己随身提着上路,显得兴致勃勃。  只有金娣,她总是微微露出哀愁,脸上缺少喜色。江怀南回南陵的第一天,方丽清无缘无故打了她一顿。打她时,方丽清说的话,她懂。 方丽清掐着她的嘴巴说:“你要敢不听老娘的话,我掐死你!”“你要敢多嘴嚼舌,我割掉你舌头!”偏偏第二天晚上,县长朱大同来看望童 霜威。江怀南回避不见。童霜威在前院接见朱大同,江怀南在后院突然溜到方丽清房里去了。金娣见方丽清房里漆黑,端盏煤油灯一头闯进去 ,给方丽清跑上来迎面两下耳光,照例又是一番老话:“你瞎了眼了?我要戳瞎你的眼,扯烂你的嘴!”不过这次又加上一句:“你要敢不听 话,就将你留在南陵县送给江家大老爷做小老婆!”这可吓坏了金娣。她知道,江家大太太的丫头小英,算命的说她将来能生贵子,江聚贤很 快就要收房做三姨太。金娣连连求饶:“太太,我听话!我听话!你不要将我送人,我一定听你的话!……”现在,方丽清并没有将金娣留下 ,金娣也高兴不起来。她明白:跟着到武汉,她也是要挨打挨骂的。对她来说,哪里都一样。绵绵无尽的苦,哪天才是个结束?她眉问哀怨, 只有当家霆在无人时同她说说话,她才略为感到有点说不出的高兴。  县长朱大同,老于世故。有一度,因为听说童霜威的官职已经解除,显得比较冷淡,也不到江三立堂来请安了。这一度,听说童霜威要去 武汉共赴国难,他态度变了,恨不得用出浑身力气来拍马屁,天天都要到江三立堂来向童霜威请安问好。江怀南起先对朱大同是避而不见,十 九日那天,见到报载苏州、吴江均已失守,决定露面。他包扎起左臂,谎说负伤,亲自先到县府看望朱大同,胡吹了一番吴江失守,自己怎么 坚持到底才撤离险险丧生的情况。倒博得了朱大同一番钦羡。谈起童霜威去武汉,朱大同又亲自到江三立堂献策,说这一路,时常发生土匪拦 路抢劫杀人的事,决定派四个武装警察护送到安庆。他又费尽心机打着童霜威过去的“秘书长”招牌,同青阳县联系,将公路上仅有的两辆破 旧客车,调来一辆,送童霜威一家上安庆。  走的那天,天明前,四处公鸡“喔喔”啼叫头遍,童霜威一家就起床了。江怀南来送,表现得依依不舍。偏巧,一早敲钟放了空袭警报, 幸好未见日机来临。警报敲钟解除后,童霜威一家离开江三立堂走出东门。东门里的青石路太窄。那辆客车行驶不便,只好停在城外。童霜威 一家由江聚贤、江怀南及朱大同、王汉亭等陪送到了城外。西北风凛冽,水面已经结冰,天寒地冻,一派萧索。童霜威想到华北正面战场上, 从八月到十一月接连丢了南口、张家口、大同、保定、沧州、归绥、包头、石家庄、邢台、德州、太原,真是一溃千里。如今南方上海、苏州 、常州等地也已失陷,大好河山,断送敌手,心情阢陧,颇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江氏兄弟、朱大同和王汉亭热情送行。江聚贤 做主让江三立堂做了一面大匾,上写“民众救星”四字,让佃户敲锣打鼓披红挂彩、放鞭炮送来给童霜威。童霜威看了匾上的字,反倒局促不 安,只好连声说:“不行不行,不敢不敢!”匾当然不好带走,最后,童霜威对朱大同说:“朱县长,这块匾留给你吧!”朱大同说:“这上 面写了秘书长的名字,还是带走的好!”童霜威连连摇头。江怀南知道这块匾童霜威受用不了,说:“那就留下,我们给挂在江三立堂,作为 秘书长在此地从事抗战的纪念吧!”  一伙人一起送到城外。江三立堂的佃户挑着两担提篮,内贮美酒和菜肴为童霜威送行。酒壶为了保暖,全套着崭新的“茶幄”①。  ①茶幄:当时一种套在茶壶外面保温的棉制用具。  在郊外,江氏兄弟和朱大同、王汉亭一再斟酒饯行,童霜威不禁想起了李白的名句:“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 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南陵县喜鹊多,有几只花喜鹊“喳一喳”叫着飞过头顶,歇到一棵大树上去了。江怀南笑着打躬,说:“恭喜恭喜, 秘书长!喜鹊登枝,大吉大利,谨祝顺风!”  那辆客车,外形破旧,蓝白相问的色彩,喷漆大部早已剥落。四只车轮上沾满尘土泥浆。但这样的客车,在这种时候,已是难能可贵。没 有它,从南陵启程步行到安庆,至少要三四天以上。有了它,早上启程,夜晚就可抵达。如果赶得从容一点,中途在贵池县住一夜,第二天上 午也笃定可以到达安庆。朱大同派的四个警察,连同江聚贤、江怀南弟兄派的老殷,五个人护送童霜威一家四口人到安庆。客车上除了坐人以 外,空的地方全堆上了箱笼、网篮、铺盖卷和杂物。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颠簸前进,车屁股后冒起一阵滚滚烟尘。童霜威戴着獭皮帽,绸 缎皮袍外穿着獭皮领马裤呢大衣。方丽清在丝棉旗袍外穿着灰背大衣。出门上路,他们有意要穿得体面,表现出身分来。两人坐在最前面的位 置上。家霆穿着黑呢短大衣,金娣穿了一件花棉袄,两人坐在童霜威和方丽清的后面。接着坐的就是穿一套紧身黑布棉袄头戴瓜皮帽的老殷, 他太阳穴上贴着黑膏药,脸上几颗白麻子特别显眼。老殷会打拳使棒,紧身黑棉袄长长地盖住臀部,对襟密密麻麻的扣子从领口一直到底。家 霆看到他就想起看过的电影《荒江女侠》里的那种江湖大盗,又觉得老殷不如干脆叫作“老鹰”,那模样太像一只黑色的老鹰了!老殷背后坐 的是朱大同派来护卫的四个武装警察,一个个都像木头人似的坐得笔直。  汽车摇摇晃晃,七哼八哼。方丽清用绣花手帕捂着鼻子,嫌汽油味太浓,又嫌灰尘飞扬、冷风扑鼻,更嫌车子太颠,一路仍在嘀嘀咕咕, 怨天尤人:“真倒霉,苏三起解也没这么苦!”“抗什么战呀?不打仗多好!”“这死地方下次杀我头我也不会再来了!”……她的话,童霜 威听了心烦,家霆听了气恼,金娣听了害怕。虽然这不是骂她,她被打骂惯了,只要听到方丽清开口表露出不高兴,她就会吓得心惊肉跳。  家霆去武汉心里高兴。他是个常会沉湎在神奇幻想中的少年,对天下的广阔,有时会沉思默想,对大自然的美景,会心醉神迷。同金娣坐 在一起,家霆先是因为金娣长得像班上的女同学欧阳素心,想起了南京的学校和老师同学们。接着,又想起了潇湘路家里的庄嫂、尹二和刘三 保。他忽然轻声问金娣:“你想庄嫂和尹二他们吗?”金娣摇摇头。家霆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心想:她对准好像都没有感情?  冬天的安徽农村,显得分外贫穷凄凉。薄雾中错落有致的田地、农舍、林木,全像涂了一层灰黄色。偶尔有烧石灰的小窑上飘着青烟和白 烟。铺着白霜的田野,瘦小的公鸡追逐着瘦小的母鸡,野狗吠叫。田间空阒阒的一片枯黄。老鸦在凋零枯秃了的树丛问“呀!一呀!”乱叫, 飞着兜圈子。穿得破破烂烂的庄稼人,有的赶着骡车颠簸着在土路上行走,有的挑着柴火、挑着蔬菜,零零落落,蹒跚着脚步在公路两侧匆匆 行走。天冷,哈出气来如同白雾。车在颠动,童霜威的心情异常沉重。这是在向安庆去。他老是想着褚之班在安庆做地方法院院长的事:褚之 班真是神通广大,不知走谁的门路竞又到安庆做了院长。那么,现在我到安庆找不找他呢?安庆并没有熟人,当然,去找省政府、省党部也完 全可以,我是去到武汉共赴国难的,他们理所当然地会招待并且安排一切的,但不找褚之班,他会不高兴吗?……童霜威想到自己丢掉官职的 事,心里就充满了不快。但褚之班后来向冯村声明过,他并没有散传单,说他们仍是好朋友。那么,即使他言不由衷,又怎么能不去找他呢? ……想起这些,童霜威心里像塞满了猪毛似的难受。  老殷同那四个警察在闲聊。谈的是在这一带路上,有打闷棍谋财害命的,有剪径的土匪,上个月还在青阳县和南陵县枪毙过几个绑票的。 南陵税务局的一个小公务员在这条路上给土匪砍了五刀,衣服剥得赤条条的死了。  间或,看到公路边的茅舍土墙,又低又矮,大都裂开了粗阔的罅缝,有的用柱子抵着地勉强支撑着。土墙上刷着白粉,有着青天白日徽, 新刷了“抗战必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大字标语,似乎带来了一点抗战的气氛。汽车在中午时分到了青阳县打尖。  青阳县小小的破旧城楼上长满了野草,已经坍塌缺落,只凭朽败的楼椽在支撑着残局。汽车进了小城门,街边有些小摊,卖豆腐脑的排着 一溜条凳,烘胯饼、做锅贴的将平锅“当当”敲得震天响,都在招徕顾客。在一块空地上,汽车停下,大家下车拍掉身上的尘土。老殷找了一 个小馆店请童霜威、方丽清去吃饭。所谓小馆店,实际是一个门前搭着篷顶的摊子,放着板桌,上面摆着插有黄竹筷子的竹筒,叠着些粗花碗 ,放着几盆早已烧熟的现成菜:炒韭菜干丝、红椒烧小鲫鱼,红椒炒豆腐……小馆店里还卖面条和菠菜豆腐汤。见有阔人进来吃面,要饭的叫 花子马上围上来一群,几个伤兵也在边上张望。方丽清嫌馆店脏,宁愿不吃,也不让金娣吃,捂着鼻子要金娣陪她回汽车上坐着去了。童霜威 也嫌脏,忍耐着同家霆一人吃了一碗肉丝面,又掏出一把零碎毛票来打发叫花子。他让老殷和那些警察、司机在另一张桌上坐下,等着店家下 面条吃,自己带了家霆吃完面条离开小店走回汽车上去。没想到刚走近汽车.听到方丽清大叫救命,见一伙伤兵正围着汽车起哄。童霜威对家 霆说:“快去叫老殷他们来!”自己连忙跑上前去,只见几个伤兵正在车下指着车上的方丽清大声吼骂。方丽清气红了脸,也在回骂。  童霜威上前,劝解地说:“弟兄们,散了吧!散了……”  一个伤兵脸红脖子粗:“散个屁!老子们在前线流血抗日,负伤来到后方,吃不饱穿不暖!你们当官的带着太太坐汽车吃馆子享清福!她 开口就骂我们是‘穷鬼’、‘瘪三’!她还像不像中国人?”  童霜威心里明白,准是方丽清骂了人家,正想道道歉等老殷等来让司机快点离开,家霆已经跑回来挤进人丛到了童霜威身旁。原来,老殷 等已经来了。老殷恶狠狠地捋起袖子,四个警察也掏枪上来。伤兵们不甘示弱一拥而上,有的举起拐棍,有的高叫:“来啊!弟兄们!……” 一些在街上闲逛的伤兵听到招呼,都聚拢来了,七嘴八舌吆喝:“揍!”“打!”……童霜威急忙带着家霆上车,连声说:“不不不!……大 家散了吧!散了吧!”挥手对老殷和四个警察说:“快快快,上车!上车!”已经来不及了!“乒”的一声,车窗上一扇大玻璃被伤兵用石块 砸碎了。方丽清“啊呀”大叫起来,“乒”的一声,大玻璃又碎了一块。老殷会拳术,几个瘸腿少胳膊的伤兵哪是他的对手,早被打得东倒西 歪,四个警察也摩拳擦掌动手打人。童霜威心里恼火,摇手大叫:“不准打!不准打!”可是拉扯不开了。伤兵们又聚过来,围上来,一场混 战,“砰”的又打碎了一块玻璃。正不可开交,伤兵里有人高叫:“快走!”“快跑!”一刹那,伤兵都跑光了。童霜威奇怪,眼睛一扫,原 来几个值勤的宪兵正在跑过来。伤兵见到宪兵,像老鼠见到了猫,赶快逃跑。  童霜威不想多留,马上叫老殷等上车,对司机说:“快开车!快!……”  汽车重又开动,一溜烟离开了青阳,逃窜似的向贵池方向行驶。方丽清气得闷闷拭泪,嘀嘀咕咕骂了起来:“这些杀千刀的伤兵!”老殷 左脸上青了一块,是一个伤兵的拐杖打的,他和四个警察也都骂骂咧咧。  童霜威在颠簸的汽车里叹气怨艾,觉得无话可说,一路上闷声不响。冷风从被打碎的车窗玻璃缝隙里钻进来,他只能拉起獭皮领子挡风, 后来索性闭目养神,打起瞌睡来。他一沉默,汽车里笼罩着一片沉默。早上起得早,旅途又疲劳,车上的人在瑟瑟的冷风中都缩着脖子打起瞌 睡来了。  太阳渐渐向西。车子仍在颠簸中行驶。傍晚时分,汽车到达贵池县城郊。这里多水,白色的水鸟成群盘旋飞舞,“喳喳”乱叫。有些水鸟 “噗索索”地从芦苇丛的枯草堆里飞将起来,分散开,成了小黑点子落到四下远处。郊外正在挖掘战壕,许多民夫在用铁铲一锨一锨掘土。气 氛使人沉重紧张。车子照例从一个破城门洞里开进县城,引起了两边陋屋前许多老百姓注意。童霜威掏出一张过去用剩的名片,名片上是三个 头衔:“中央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秘书长。”他将名片交给老殷,说:“车子开到县政府 ,你拿名片找县长,告诉他我带家眷来了!”  老殷恭敬地接过名片,对司机说:“往右拐上大街向前就到县政府了。”他去年替江三立堂办事到过贵池县,路很熟悉。  汽车在狭窄的街道上“叭叭”揿着喇叭,驱开行人往前行驶。快到县府了,看见街路堵塞,人群都拥围在街边一块空地上看热闹。汽车再 揿喇叭,人群也不肯移动了。童霜威焦灼地对老殷说:“下去看看,发生什么事了?”老殷应了一声,立刻开了车门,下车走了。  四边的人,有拥向人群堵塞处看望的,也有拥来看汽车的。方丽清板着脸生气,嘴里说:“讨厌!真讨厌!”忽然,“砰!”“砰!”两 声枪响,撕破了空间的沉寂。枪声凄厉,惊心动魄。枪声是从人群围观处传来的。  童霜威心里着急,说:“放枪?”  只见人流波浪似的拥来拥去。方丽清说:“发生什么事了?”她对司机吼着:“走!快开走!不要停在这里!”  正说着,见老殷从人丛中挤到汽车门边来了,跨上车来,向童霜威报告说:“两个广西兵违犯纪律跑到老百姓家抢东西吃,这不,就给枪 毙示众了!一个只有十五、六岁,还是小孩子;一个二十来岁。两人都叫冤枉。可是一枪一个都翘了辫子!”  家霆听了,皱着眉说:“真可怜!”  方丽清说:“可怜啥!谁叫他不好好当兵!要叫我带兵,中午在青阳我把那些伤兵一个个都枪毙杀头!”  童霜威听不过去了,说:“哪能随便杀人。其实,这两个广西兵凭这点罪也不该就杀!”他想,桂系以对士兵纪律严标榜,实际是树他们 自己的威信,拿士兵的性命开玩笑。  方丽清不服地哼了一声:“我就要杀!我就要杀!统统杀光!”  见她歇斯底里,童霜威也不说了。人群已经开始散开,一些行刑的士兵执法队,吹着洋号列队走了,司机将车向前开去。街上有小布铺、 小洋广杂货店。一家小店铺里有炒菜爆锅声和婴孩的哭声传来。屠户案板挂钩上的肉已卖光,老板腆着大肚子站在门口看热闹。一个打猎的捧 着两只山鸡在兜售。……汽车揿着喇叭,开到了一棵叶片凋尽的老槐树旁,县署就在这里,汽车停了下来。老殷下车迅速拿了童霜威的名片跑 进县政府里去了。  仅仅五六分钟,一个戴深度近视眼镜的瘦子,有点黑胡子,穿件灰色土布旧棉袍,头发蓬松,形容疲惫,脚步匆匆地跟着老殷走出来了, 后边还跟着一个秘书模样的矮子,穿件蓝布旧棉袍。黑胡子县长一上来,朝着童霜威就点头哈腰,像早已认识似的连声说:“童秘书长,失迎 失迎!请到里面休息。鄙姓徐,徐雪芝,是这里的县长。”  童霜威同他握手,说:“好好好,徐县长,我携眷拟去武汉,路过这里,借宿一夜,明晨我们就走。”  徐雪芝朴实地说:“小地方条件不好,请多包涵。请夫人和公子下车,一起到里边去休息。”  方丽清早和家霆、金娣等都下了车。她微微同姓徐的县长点头招呼,心里不禁想:这个县长的相貌可比江怀南差远了!不但相貌难看,脸 色疲惫,连衣着也太蹩脚。正想着,童霜威已经带头同那黑胡子瘦县长往县政府里走了。  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是个大学毕业生,陪童霜威、方丽清和家霆、金娣到了里院。里院一间大瓦屋里,有个录事模样的老头儿,在用毛笔 抄录文件。瘦县长徐雪芝招呼了一声,老头儿取下老花镜,将毛笔等收进蓝布笔袋,盖上铜墨盒,忙着同那秘书及县政府另外几个执事人员出 来打洗脸水、泡茶水,让厨房里炒菜,张罗开晚饭。瘦县长徐雪芝一再致歉:县城里找不到好的客栈住,只有在县政府里住一夜,在里院临时 腾出三问房来居住。老殷和四个警察连同司机在前边吃饭。童霜威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在后边吃饭。饭菜端上来,方丽清就摇头。米里沙 子很多稗子也不少。一碗红烧肉全是肥的。一盘炒鸡蛋勉强可吃。另外一盘青葱炒豆腐渣和一盘炒青菜无盐少油。一个汤像洗锅水。天冷,菜 、汤都冰凉的,炒菜的猪油凝成白色,只有米饭尚冒热气。方丽清一边吃一边皱眉头,吃了小半碗饭,说是要带金娣先去看看住的房间。黑胡 子县长让秘书陪着到后边安排的住房里去看看。金娣饭没吃饱,也只好陪方丽清走了。  童霜威带着家霆仍在吃饭,同县长谈话。瘦县长谈的全是当抗战县长的苦衷,说自己忙得像陀螺似的团团转,筹办广西兵的给养怎么困难 ,要县里派丁修筑工事又怎么困难,目前百姓的负担怎么繁重,当县长的八面应付怎么委屈。虽说是抗战了,但是人民群众的动员工作根本没 有做!上边不支持,不让做,下边也无办法做。不少老百姓还不知道抗战是怎么一回事,不懂得为什么要同日本人打仗,主要是宣传动员民众 的工作没做。并说今夜还要通宵带领保甲长和各户派出的壮丁去挖壕沟。……童霜威听着,感到这县长还是不错的,拥护抗战,对抗战也有信 心。只是提出的许许多多困难,确实不好解决。只能嘴里“唔唔”,不断点头,采取了不发表意见的态度。  正谈着,方丽清扭着身子带着金娣从后边回来了。一看方丽清的脸上阴云密布,童霜威就明白她心里不悦。方丽清绯红着脸在旁边凳子上 一坐,说:“今夜不住在此地了!叫司机走!赶夜路到安庆住!”  县长徐雪芝一脸晦气,说:“住一夜吧!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动身,很早就能到安庆的。夜里赶路,到了殷家汇,过江不方便。再说,看这 天气,像要下雪了。”  天色确是不好,在这傍晚时分,天已暗将下来,那矮秘书拿了两盏油灯来放在桌上。眺望屋前的天空,灰白色的云团很厚,隐隐似有雪意 。  方丽清坚决地摇头:“不,不住这里!”  童霜威明知这女人嫌条件差,她决定要走,你拦是拦不住的。但觉得县长说的话有理,耐心劝慰着说:“今夜就住下吧!非常时期,国难 当头,有些事,能马虎的马虎一点,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司机也累了!”  方丽清毫不理会,头摇得像货郎鼓,说:“不!我一定要走!”  瘦县长徐雪芝似乎明白了,歉意地搓手,说:“临时太匆忙,被子是各家凑的,不太干净。要请多多包涵。”  童霜威怕县长难堪,刚才听县长诉苦,使他对县长产生了同情,心里明白方丽清是决不会在这里住了,说:“不碍被子的事。我们急着要 赶路,就不打扰了。吃也吃过了,马上走吧!”  县长对这些“贵客”要走,其实心里也求之不得,表着歉意,说:“那,请童秘书长自己决定吧。”  司机和老殷等睡了,又被叫了起来,听说马上开车去安庆,司机面有难色,搔着头说:“童老爷!殷家汇江面怕夜里摆渡不行!”  老殷也说:“夜里行车不太安全,童老爷,还是明天早上走的好!”  方丽清板着脸,正掏出手提皮夹里的粉盒照镜子敷粉,生气地说:“我讲话是放屁吗?算不算数?带着四个警察干什么?叫他们找船还能 找不到?”  司机不敢多说,只得点头:“好好,走吧走吧!”  童霜威一家呼呼隆隆由县长等一伙送出县衙门,老殷早把四个警察叫来。四个警察也已躺下睡觉,心里嘀咕:“这些老爷太太不把人当人 !”却不敢做声,一起上了车,与瘦县长等一伙告别。汽车又开出城外,驶行在颠簸崎岖的公路上了。  原野消失在黑暗中,大片大片的荒草与芦苇丛生的水塘渐渐似乎与地面及天空融成一体。水光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像黑暗中的镜面一样。  童霜威有点抱怨方丽清。方丽清嘴里还在嘀嘀咕咕:“还是走的好!这个蹩脚县长,把我们当猪猡!你没看到床上的铺盖呀!黑得像是阴 沟水里泡过的,叫人哪能睡?几间破房,又潮湿又肮脏,房顶上蜘蛛网结得满满的。”  童霜威只好不做声,装作没听见。  家霆困了,上下眼皮像涂了胶渐渐要黏在一起了。他对走不走本是无可无不可的,这时想打瞌睡了,正想闭眼,忽见金娣也想打盹。他轻 声问:“困了?”金娣笑笑,她身材小巧,纯洁无邪,笑得很好看。家霆忽然感到她很可爱:黑亮亮的头发,长长的眉毛,白白的脸,红红的 嘴唇,眼目清明像两潭池水。家霆找着话说:“你上次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是什么事?”  金娣忽然惊吓得睁大了眼,连连看看方丽清。她怕这话给方丽清听见,用手捏了家霆的手臂一下,意思是叫家霆别问。家霆心里纳着个闷 葫芦,只好不响。是在南陵县时,有一次,他同金娣聊天。那天,金娣刚挨了方丽清的打。家霆偷偷安慰了她。金娣忽然说:“有件事,我要 告诉你……”家霆问是什么事,她忽然不说了。直到今天,家霆问过几次,她都不肯说。现在又是这样,是一件什么“秘密”呢?见金娣闭上 了眼睡觉,家霆在她身边也闭眼打起瞌睡来。  朔风阵阵吹来,冷风袭进车内来。彤云密布,天,像一只巨大无缝的黑罩子罩着大地。忽然,飘落雪花了,纷纷扬扬的雪片鹅毛似的洒下 来。雪花降落在路上、田埂上、路边的农舍和落尽了叶子的大树上。  天冷,车子在漆黑的夜里亮着灯冒雪开行,像条老牛喘着粗气,摇晃着身子在迈步。车子里熄着灯,一团漆黑,只望见外边已是银装素裹 的大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大约夜半了,到了殷家汇江边。  雪,越下越大,像荻花,像柳絮,随风漫天飞舞,四下里迷迷茫茫。只听到江水在雪中滔滔流过,“哗哗”作响,“嗵嗵”拍岸。天空洒 落着白雪,黑沉沉的江岸上披上了孝衣。岸边偃灯熄火,停泊着一只早被白雪覆盖了的白昼摆渡的大木船。不远处有片沙嘴子的地方搭着个芦 席棚,里面大约住着艄公,芦席棚也被雪覆盖着。童霜威到了这白茫茫的自然环境中,不但想起了柳宗元的《江雪》诗句:“千山鸟飞绝,万 径人踪灭。”又突然想起了张继“月落乌啼霜满天……”的诗句。顿时,心头涌着极复杂的感情,脑际出现了许许多多难忘的人和事。他下车 ,在冷风中自言自语地说:“唉,这样下雪的深夜,这么宽阔的江面怎么过去?”  江风呼啸,寒冷彻骨,他身上积雪,脸上拂着雪花,风将他的皮大衣也吹得飘飘摆动。  老殷是个最会替东家办事的能干人,已经带着四个警察踩雪走近芦席棚,吆喝着里边的艄公起身了:“出来!…‘快起来!”  里边有人答话:“做什么?”  “摆渡!”  “夜里下雪不摆渡!”  “混蛋!”传来捣弄芦席棚的声音。  席棚里睡的两个艄公半醒着,冻得瑟瑟抖地出来了。天黑,看不清两个人的模样,从朦胧的轮廓以及咳嗽声和说话声听来,一个戴顶破狗 套头帽子的是老头儿,一个是光着头扎块破包头皮的壮年人。船工的黑色身影给白雪衬托出来,“哗哗”在流的江水像一匹无边无际的黑缎在 抖动。老殷不知说了些什么,总不外是要他们划船过江吧,两个艄公仍旧不肯。老头儿用手指着黑沉沉的呼啸着的江心,说:“有江猪!江面 上江猪夜里最多,拱翻过船!”年轻人的声音有着怨气:“风雪这么大,不怕死吗?……”  老殷大约还在勉强他们,话声逐渐激烈起来,似乎有一个警察已经把手枪都掏出来上着子弹“喀嗒喀嗒”响。  童霜威站在雪地上,空气新鲜但是寒冷,使他打了个寒噤。他想:漆黑下雪的深夜,坐破烂的木船过江,岂不是同生命开玩笑?唉,千不 该万不该,不该来,该在贵池县政府里住一夜的!都是方丽清呀!现在,进退维谷了!怎么才好?用枪押逼着艄公过江,难道是什么好方法吗 ?当然不是!他急急迈步踩着厚雪走到席棚前,瞅瞅两个冷得索索抖的艄公,说:“老殷,不要逼他们了!我看,等天明雪停过江也好!”  老殷说:“其实……”他自己心里明白,夜里下雪刮风渡江危险,说:“那怎么办呢?童老爷!”  大雪冷风中,童霜威说:“只好在汽车上过夜了!”雪地上留下了杂沓的脚印,他走回汽车停着的地方,开车门走上去。司机伏在方向盘 上打瞌睡。车上,家霆和金娣已经互相依靠着睡熟了。他推推在车上打瞌睡的方丽清说:“不行,夜深天黑,风大雪猛,木船过不得江,危险 !”  方丽清尖声高叫起来,语气气恼:“那怎么办?”  “该在贵池过夜的嘛,现在只能在汽车上过夜了!”  方丽清声音里含着怒火:“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呣!”  方丽清一肚子怨气带着哭声说:“真倒霉呀!杀千刀的鬼地方!我真不该离开上海,要自己跑来跟你吃这种断命苦呀!……短命的东洋人 呀!打什么断命仗呀!”  童霜威默然。  “那好!”方丽清忽然扑身在短短的仅可供两个人坐的椅座上,和衣躺下,说:“叫老殷他们在车下过夜!”  风吹着雪花,轻轻地飘打在汽车破碎了的玻璃窗上。童霜威看着飘雪,于心不忍,说:“外边太冷,又下大雪。让他们进来挤在后边吧! ”  方丽清大声尖叫:“那像什么样子?男女能都乱睡在一起吗?你不好讲,我来讲!”她竟翻身起来,走到车门前,开了车门。一股强劲的 冷风卷着雪片飞进车来,吹得她头发扑面,她对着车下冷缩、疲倦的老殷和四个警察高声说:“你们在下边找个地方过夜吧!到安庆你们再好 好休息!”说完,“砰”地关上了车门,对童霜威说:“看,你那宝贝儿子跟金娣呀!少爷跟丫头这种睡法成什么体统?把他叫醒!叫他到后 边椅子上睡!”  童霜威有点冒火,说:“叫醒他干什么?小孩子嘛!让他就这样睡好了!”说着,他自己在车后边一条刚才两个警察坐的椅座上躺下。心 里觉得把老殷他们都丢在寒冷彻骨的车外江边,实在太残忍,说不过去。却又不知如何才好,只得叹口气,装作马虎糊涂,不闻不问了。  他躺着,脚蜷缩着,半个身子在椅座外边,很不舒服。听到车外江边有江水“哗哗”的流泻声,有风啸声,有水鸟像鬼叫似的夜啼,也有 老艄公的咳嗽声。老殷在吐痰,几个警察有的咳嗽吐痰,有的在叽叽咕咕,不知絮叨些什么。雪,无声地仍在降落。他躺在黑暗中,闭上了眼 睛,听着水声,又听到有一只夜鸟悲哀地“吱吱”叫着飞过。他忽然又想到了多少年前,在苏州枫桥镇时度过的一个夜晚,只是这里听不到寒 山寺的钟声。许多逝去了的往事,忘却为什么这样困难?而人生,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难忘的记忆呢?  他又想到未来。未来,像这夜雪降落的四外,有点渺渺茫茫。但无论如何,南陵县是必须离开的。去武汉,也是对的。现在,安庆快到了 !明天早上,到了安庆,可以坐船去武汉三镇了!这使他心里感到几分欣慰。  在蒙眬中,他迷迷糊糊睡熟了。TOP绝对冰度 发短消息加为好友绝对冰度 (猎狼犬)当前离线UID3 帖子49221 精华1 积分113244 威望100 金钱63686 贡献117 文采106 阅读权限180 在线时间191 小时 注册时间2009-1-1 最后登录2010-1-24超级版主UID3 帖子49221 金钱63686 阅读权限180 在线时间191 小时 注册时间2009-1-1 最后登录2010-1-247#发表于 2009-7-19 03:56 PM | 只看该作者  第五卷 滔滔洪波曲,武汉有低调  (1937年11月—1937年12月)  怎么能笼笼统统不分青红皂白地反对一切战争呢?有进步的战争,也有反动的战争,有正义的战争,也有非正义的战争,虽然一切战争都 不可避免地要带来灾难。从这点上来说,战争本身从来不是可歌颂的事。但随其进步性与正义性存在的那些英雄事迹,是值得讴歌的;在反侵 略战争面前猥琐退缩的懦夫和败类,必须鞭笞!在侵略者面前,我们永远不是弱者!  ──摘自创作手记  一  当上水船“大贞丸”在夜晚八点半钟,离开古老的安庆市那宽阔的江边,在混浊的长江中开始向九江方向行驶时,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 霆、金娣在大菜间里,心情轻松而愉快。  方丽清又悠闲地嗑起瓜子来了。童霜威也吸罢半支香烟揿灭了烟火。这种轻松愉快,来自一种安全感,是从离开南陵以后一直从未有过的 。  大菜间里人坐得满满的,每间小房的铺位也都住得满满的。“大贞丸”是条日本商船,船上客位和普通英商怡和、太古的载客江轮相仿, 有大菜间,有官舱、房舱和统舱。这条日本商船原来是在长江上载客运货的。中日战起,封江时,被封截住了,现在被调作“差船”,实际是 “难民船”,负责由安庆装运军人、难民、伤兵去武汉。一样是免费,但“大菜间”是专留给比较体面的人坐的。所以,宪兵把着门。童霜威 一家,是由褚之班带着秘书、法警和老殷及南陵来的四个警察在下午送上“大贞丸”的。上船较迟,大菜间最好的舱位已被别人占领,到处堆 满了行李箱笼,但总算给他们一家安排了一间有四个铺位的舱房,并在大菜间的船厅里给他们一家安排了桌位。  童霜威没有想到褚之班是如此出乎意外的热情。踩着白雪,在古老得像旧衙门的地方法院里见面时,矮胖的穿着团花绸皮袍的褚之班,戴 顶土耳其式黑羔羊皮帽,咧开大嘴挺着肚子拱手:“啊呀,啊呀,我接到长途电话,说大驾要来,昨天就在盼望。今天见到,真是高兴。啊呀 !”他依旧一说话就“啊呀啊呀”,下巴上一颗黑痣上几根黑毛瑟瑟抖动。  童霜威以为是贵池那个黑胡子瘦县长徐雪芝打的电话,一问,才知是朱大同从南陵县打的电话,心里不禁对朱大同有三分感激七分欣赏, 这个县长真会办事。  褚之班在安庆任上似乎相当得意。虽然老婆儿子都留在上海租界上,独自一人来赴任,但独身生活好像过得很惬意,脸上气色很好。在法 院里招待童霜威一家吃午饭时,酒菜丰盛,十分殷勤。摆了两桌,一桌给老殷和那四个警察加上金娣去吃;一桌则由褚之班陪童霜威、方丽清 和家霆入座。褚之班对方丽清十分亲热,讨好地买了许多橘柑、嫩梨和糕点、饼干给带在路上吃。又送了一批安庆土特产:“胡玉美”的辣椒 豆瓣酱、枣泥麻饼、雨前清茶、火腿、咸鱼等,整整装了一网篮,说是给方丽清带到武汉去尝尝。席间,看着家霆,他忽地凝视了半晌,对童 霜威说:“唉,战局蜩螗,一片失利之声。国府西迁告竣,各国使馆也已定期移汉。看来,战事前途不佳。我今天看到令郎,啊呀,忽然有一 种异样的感觉……”  童霜威不禁奇怪,瞪目看着家霆。家霆无聊地坐在那里闷声吃菜,听他们谈话,见褚之班谈到自己,也专心听着。只见童霜威问:“什么 异样的感觉?”  褚之班长叹一声,夹着雪里红炒山鸡片吃,说:“令郎相貌俊秀,但不知为什么,啊呀,长得简直像个日本小孩!现在,我看到许多人家 的孩子都长得像日本孩子,也不知这主何征兆?难道中国真要注定会亡给日本了?……”说罢,发自内心地唏嘘起来。家霆听了,心里生气, 忍气瞪了褚之班一眼。  童霜威又看看家霆,并不觉得像日本孩子,褚之班坚持说像,他也不想反驳。本来,同褚之班伤过感情,现在,到了安庆,褚之班热情招 待,感情的裂痕正在弥补,何必再来为这种小事争论,便不置可否,说:“之班,我在南陵县过了些日子,闭塞得很,你认为这战局还有可能 走向和解么?”  天冷,檐前的雪水冻成冰凌从屋瓦间垂挂下来。屋里生着炭盆,木炭燃得通红。喝着葡萄酒,童霜威热得敞开了狐皮袍的衣襟。  褚之班嚼着鱼肉说:“啊呀,难啰!前几天监察院于院长由南京经过这里去武汉,在这里发表过一个谈话。大意说:监察院随政府移驻, 经过这里,见沿途人民同仇敌忾之精神及对兵士慰劳等情况,又见党政军诸同志工作之努力,殊甚佩慰。这些当然是场面上的假的应酬话。后 来说:值此国难严重之时,所可为国人告者,即此次政府移驻,实为贯彻抗战精神才如此,一则防城下之盟,一则更坚定抗战之决心!”  童霜威点头,说:“这倒是真话!”又喝了一小口酒。  褚之班捻着下巴上那颗黑痣上的几根长毛,说:“哈哈,我认为这是半真半假的话!”  方丽清一直在空口吃菜,间或喝口葡萄酒,忽然插嘴问:“为什么?”  褚之班笑笑:“哈哈,我认为政府自从抗战开始,就是想和的。只是和不下来,人家要价太高,面子太过不去,也不好向百姓交代。打一 下再和,不外是讨价还价,扳回点面子,好向百姓交代!现在从日军锋缨所向来看,意在南京,南京最终必会陷落。于大胡子说的防城下之盟 ,这里的真话是透露了南京要沦陷。至于说什么‘更坚定抗战之决心’,啊呀,显然全是假话!”  方丽清听得似懂非懂,只好自顾自地夹菜吃。  童霜威叹息一声,他发现褚之班也是个悲观论者。在南陵蜗居时,听冯村来信说:南京西流湾大本营第二部的副部长周佛海家里,经常有 一批中央要人去那里聚会,吃喝一通,谈谈国是,但都是些悲观主义者,认为抗战不该打,打不得,打了就要完蛋。人把他们那儿叫作“低调 俱乐部”。现在看来,低调人物倒是比比皆是,怎么得了?说:“南京近一周里战事又有什么发展?”  褚之班苦笑笑:“啊呀,北方的战事离我们远,且不管他!南方的战事却不能不叫人忧心。左翼无锡大概完了,右翼湖州也完了。包抄南 京之势已成,人都在逃难了。”  方丽清这倒听懂了,放下筷子盯着童霜威,问:“潇湘路房子怎么办呢?”  童霜威喝了点酒,心里烦躁,嫌她啰嗦,堵了她一句:“房子?南京真的沦陷了,必然玉石俱焚,还谈什么房子!”  家霆听说首都要沦陷,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那稚嫩的心灵中只希望同日本打仗,打胜仗,不打败仗。这一向,从大人的交谈中,从偶尔 看到的报纸上,早知道仗打得不好。上海、苏州、吴江……都失守了。现在,首都南京似乎也危险了。人都在逃难,自己跟着爸爸说是去武汉 ,实际也是在逃难。南京潇湘路的一切,学校里的一切,从此都似看书掀过去的一页,丧失了,不见了,难以再有了!小小年纪,他忽然也懊 丧起来,心头充满了不可形容的愁情忧思,坐着发怔。看见炭盆里火不旺了,他下座走近炭盆用火筷拨灰夹炭,把火弄旺。  只见褚之班叹口气说:“抗战的发生,一是日本侵略,二是中国自己不争气!中国强大,日本也不至如此猖狂,战争也就不会发生!关键 是中国太弱!啊呀,怪人家,也该怪自己!抗战的前途,确实使人难以看到光明啊!”  童霜威劝解似的说:“你对时局不宜太悲观!”  褚之班说:“啊呀,其实悲观的人多得很。人口不是瓶口,塞不牢的!”  童霜威只好心里叹一口气,闷闷无言,夹一块牛肉在嘴里嚼。  褚之班忽然又改变态度,举起杯来,说:“啊呀,秘书长!今朝有酒今朝醉!我祝贵府全家一路平安到达武汉,也祝大驾到武汉后东风得 意。人家日本有军舰,将来这安庆怎么样还不好说。如果有朝一日我也溯江而上,啊呀,还要请多多提携!”  安庆也有空袭,虽然敌机还未大肆轰炸,但空袭时也发现有汉奸用镜子和白布向天空打信号。童霜威不想滞留,急着早点到武汉。英国商 船都不停靠安庆,恰巧有“大贞丸”启行,褚之班就派秘书去联系上船。  这是难忘的一次接风宴和送别宴。下午,宴散后,褚之班亲自带秘书和几个法警送童霜威一家上了“大贞丸”。那辆由南陵县长朱大同借 来的客车,将童霜威送到了殷家汇,完成了任务。司机清晨在殷家汇就由童霜威给了点小费打发回去了。在“大贞丸”上安顿好后,童霜威叫 方丽清拿出五十五元来赏给老殷和四个警察:老殷十五元,四个警察一人十元。方丽清不肯,只拿出二十二元,给老殷六元,四个警察一人四 元。童霜威碍着人在,怕引起争吵,只好由她。老殷等嫌赏的钱少,虽不敢争,脸上都不好看,勉勉强强道谢了一声,打躬告辞,回南陵去了 。褚之班在开船前同童霜威握别时,表现得深有感情,说了不少珍摄保重之类的话,对于那件移付惩戒和撒传单的往事,两人谁都不再提起, 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对于褚之班怎么会到安庆的事,童霜威始终未问,褚之班自己也始终不提。现在,船上机器声隆隆,“大贞丸”启 行了。中日在打仗,这条日本商船变成中国的了!此时此地,坐着日本船去武汉,岂非怪事!童霜威心里在轻松愉快之外,也有一种做了高等 难民的异样想法:无论如何,这是“难民船”,免费的,虽然坐的是“大菜间”。“大菜间”只是保持着名义,实际上一个侍役、茶房也没有 。听不到过去长江船上查票或开饭的锣声,也不供应吃食和开水。所好,有褚之班送的水果和糕点饼干,金娣手里也提着两只褚之班送的热水 瓶上船,勉强可以对付过去。  “大贞丸”超员,除了大菜间外,所有的官舱、房舱和统舱都像沙丁鱼一般被老人、妇女、壮年、青年、小孩、伤兵、军人挤得满满的。 船上嘈杂混乱,吵闹非凡。童霜威不愿在大菜间的厅室里多抛头露面,计算了一下航程,明晨可以到九江。停泊一下,明天正午离九江,经武 穴、蕲州、黄石港,后天一早可以到汉口。他决定多睡睡。九点多钟时,童霜威睡熟打鼾了,家霆也睡熟了,只有金娣仍在给方丽清捶腿。到 十点多钟,一家四口都在舱房里入睡了。虽然轮机声隆隆吵闹,旅途疲乏,一旦松弛下来,吵人的声音也听不入耳了。  家霆第二天一早醒来。白漆木板的大菜间舱房里,初升旭日的光芒从窗里射进来,反射得分外明耀。他一看,自己睡的上铺和金娣睡的上 铺都是新安装的。这舱房里原先只有一对铺,新安装的两个上铺都还没有刷漆。看来,这间房改装过想多安些人睡的。童霜威正熟睡着,方丽 清也侧身朝里睡着。金娣已经起身下床,坐在舱窗旁看江水。家霆轻轻爬下上铺,穿上皮鞋,向金娣做了个手势,两人开门走出舱房去,好奇 地去看看。  家霆走在前面,对金娣说:“跟我来,你还是第一次坐船吧?”  金娣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她笑起来总是使家霆感到好看。家霆喜欢她这种笑,也喜欢她那条梳得光溜溜的大长辫子弯过颈项垂在 胸前。家霆忽然握着她的手,她也回握着他的手。一瞬问,仿佛代替了许多无法诉说的话。但金娣的脸上升起了红晕,转眼看到迎面有两个人 从塞满了箱笼行李的空隙间走来,金娣赶快甩脱了家霆的手,头低垂着,长长的眼睫毛迅速地扑闪起来,说:“你一人去吧,我回去了!太太 要醒了!……”也不等家霆说什么,她已经转身又悄悄进舱房去了。  家霆叹口气,心里复杂,自己也弄不明白:我怎么了?难道我喜欢上金娣了?由同情心幻化出的一种感情,微妙而难以言喻。一种朦胧飘 渺的感情,一种说不出表达不出的少年时期的好奇与欲望,使他渐渐喜欢与金娣在一起。金娣走了,他心里不快。他独自从过道里走向大菜间 。  大菜间里,坐满了人,看报的,聊天的,打扑克牌的,吃橘柑、吃饼干点心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穿黄呢军装的中校,束着武装带, 穿着黑马靴,佩着“军人魂”,约摸三十多岁,带着一个年轻老婆。那女人抱一个正在哭闹的婴孩。军人用药水棉花蘸了酒精,给孩子擦手。 船上缺洗脸水,军人夫妻用酒精代替水来洗脸洗手。蘸了酒精的脏药棉,在他们面前的桌上堆成一大摊。桌上,一只洋油炉子,烧的也是酒精 ,扑鼻的酒精味弥漫在空间。他们的药棉真多。小孩撒了屎尿,那军人撕开一包包雪白的药水棉花让他女人用药棉给小孩子擦裤子擦屁股。脏 了的药棉用旧报纸包起来扔在脚旁地上。酒精炉上正在煮鸡蛋,桌上还放着挂面和调料瓶。看来,他们的早点吃得比别人都舒适。在“难民船 ”上,虽是“大菜间”,有这样优异的条件,不能不使人侧目。观看他们的人,有眼红的,说:“他们倒会享福!”也有不满的,说:“胡乱 糟蹋药水棉花,真不像话!”一会儿,年轻女人取出一个军用的绿色包,抽出一捆纱布绷带来了。她用纱布绷带,剪制成厚厚的婴孩尿布,又 用针线缝起来,缝了一块,再缝第二块……  家霆像周围的许多人一样,看呆了。这军人夫妇是干什么的呀?怎么有这么多的酒精、药棉和消毒纱布呀?看了一会,感到没多大意思, 他决定出大厅到外边甲板上去走动走动,玩一玩。  大厅门口,站着个红红脸膛挂盒子炮佩粉红色领章的年轻宪兵。他把着门,不让外边人进来。家霆要出去看看,红脸膛的宪兵见他年小像 个学生,说:“外边乱,别跑远,玩一会就回来。”  家霆点头,一闪身出了厅门走到了左舷甲板上。外边,空气清新,江风很大,有点冷。初升的太阳正红艳艳地浮起在东方,将浑浊苍黄的 江水照得泛出紫金色,江水散发着水腥味。耳边是震耳的轮机声。家霆转脸一看,船侧甲板上挨个睡满了人。前面甲板上集中了不少伤兵,正 在高声说笑喧哗。一个伤兵在吹口琴,一些伤兵同声在唱抗日歌曲。先唱的是《打回老家去》,一会儿又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伤兵们穿 的都是胸前有红十字的灰布棉大衣。有的拄拐杖,有的手臂和头部包扎着肮脏的绷带。家霆对这些抗日负伤的兵士钦佩而又同情。在青阳县虽 遇到过伤兵打骂,家霆觉得那是方丽清不好。此时此地,见伤兵们唱歌时都慷慨激昂,谈笑时也和蔼可亲,他不由自主地移步上前。听着《义 勇军进行曲》,他忍不住也轻声哼了起来。他想起战前在学校里的一些情况:教音乐的陈老师教唱这支歌,大家一唱就热血沸腾。他身旁一个 坐在行李卷上的伤兵起身想站起来,拐杖未拄好,一滑差点跌倒。家霆连忙双手一抱,扶住了他。他咧嘴笑了,用手拍拍家霆的背,说:“小 家伙,你是哪儿的?”伤兵黄脸膛,慈眉善目,约摸二十多岁,南方口音。家霆用手指指大菜间方向说:“我跟着爸爸在那儿!”伤兵点点头 ,说:“大菜间?”家霆点头“呣”了一声,忍不住说:“我小叔也在上海打仗。他是教导总队的。你是在上海负伤的吗?”  “教导总队的?”伤兵点头,“对!教导总队是在上海作战的!我们不在一起。你小叔我不认识,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家霆摇头,“我怕他也像你们一样,受伤了!”语气里带着深切的怀念。黄脸膛慈眉善目的伤兵叹口气:“很可能啊!我们 在上海打得惨啊!鬼子当然死了不少,可是我们的损失也重。我们的小炮是从德国买的,在上海的阵地上不适用;从意大利买的飞机,听说是 废物飞不起来。这次撤退更有趣了。一会儿命令撤,一会儿又说已撤退的必须马上返回原阵地,未撤退的不得移动。结果,一片混乱!像我们 ,负了伤能逃出命来上武汉,算是命大福大了。”说完,一声长叹,又在行李卷上坐下了。  家霆心里酸酸的。黄脸膛的伤兵对他有感情了,说:“小家伙,看样子你是个小学生?”见家霆摇头,他又改口说:“初中生?你一定会 唱歌!来,我们一块儿唱个歌好不好?”他吆喝那吹口琴的年轻伤兵:“快,吹个《松花江上》!”  吹口琴的伤兵真地吹起了《松花江上》,家霆就开口唱了。在学校里,他是参加过歌咏队的,集体到电台播过音,他也在同乐会上表演过 。他的声音稚嫩响亮,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甲板上的伤兵们也都同声唱起来了:“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唱着唱着,甲板上的难民们也都唱了起来。大家都流泪哭泣起来 。家霆也泪流满面。为什么会有这样悲壮慷慨的情绪呢?他也无从解释。  江风中,歌声飘扬,家霆唱着歌同伤兵们在一起,热血沸腾。江水浩荡,“大贞丸”在乘风破浪。江上有“突突”的小火轮,也有咿呀划 着的木船。沿江两岸,本是一片荒凉,这时看到了栉比鳞次的房屋。有人在说:“看哪,快到九江了!那是九江!”  家霆停止了歌唱,听说快到九江了,他对黄脸膛的伤兵说:“我要回去了!”伤兵从身边摸出一个皱巴巴的香烟壳,抽出一支烟,用洋火 点着,对他笑笑,说:“小家伙,你老子是当官的吧?你有空来耍。我们是进不了大菜间的。天再冷,也只能在这甲板上吹江风。你看看── ”他掀起棉大衣的下摆,家霆才看清:大腿上裹着肮脏的绷带。绷带上渗出的鲜血已经变成紫黑色干涸了,白色的绷带变成灰黑色了。  家霆“哎”了一声,心酸了,说:“啊!──”他忽然想到大菜间里的中校军官。中校有那么多的纱布绷带给儿子做尿布,将那么多的药 水棉花随意糟踏,他问:“怎么不换一换纱布呢?”  “谁给换?”黄脸膛的伤兵苦笑笑,喷出一口烟,慈眉善目间透露出怨恨,“我们随伤兵医院搬到武昌去。我们院长也在大菜间里。他带 着老婆孩子享福,哪管我们死活!”  家霆明白了:嗬!中校准是他们的医院院长!……“大贞丸”正在向九江码头驶近靠拢,岸上人声喧腾,船上旅客指指点点都在张望。家 霆想:再不回去,爸爸要责备了。他慌慌张张对黄脸膛的伤兵打招呼:“我回去了,以后再来!”也说不出为什么,他对这个慈眉善目腿上负 伤的兵士有了感情。  家霆又从原来的出口处挤进大菜间的大厅里去。守门的红脸膛宪兵仍旧对他笑笑。他进了弥漫着酒精炉气味的大厅,见许多旅客都拥在窗 口向外张望九江码头。其余的人仍坐着在看报、聊天或打扑克。那个中校仍坐在桌前,他女人抱着孩子在喂奶。桌上点着一盏酒精灯在煮开水 。家霆穿过人丛,转身到舱房里去找爸爸。  走到舱房门口,家霆意外地看见爸爸正同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客人在谈话。客人留着对分的西装头,穿一件旧咖啡色大衣,西装和领带都是 黑色的,有两只叫人看上去觉得他在生气的眼睛。他左手夹着香烟,还拿个小本本,右手拿着钢笔,正在将童霜威谈的话记在小本本上。方丽 清已经起身,对着镜子篦头。金娣正忙着给方丽清的几只常州篦子上逐一嵌上药水棉花。  童霜威在说:“……我从安徽南陵奔赴武汉,是为了共赴国难!我由于健康原因,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已经在前几个月辞去,但我 是国大代表。如果你要为中央社发一条简短的消息,就说我童霜威从皖南到武汉共赴国难就行了,别的话可以不说。”见那记者点头,童霜威 又笑着说:“你们做新闻记者的真有办法,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  家霆在童霜威身边床上悄悄地坐下,好奇地看着这个新闻记者。  记者喷着烟说:“童秘书长,我是奉派到安徽采访的。从安庆上船时注意上你了!你仪表堂堂,我虽不认识,但后来见到你进大菜间时给 宪兵递的一张名片,就知道是你了!”  童霜威又呵呵一笑。这时“大贞丸”已靠拢码头,船体猛地一撞一震,岸上的人声和船上的人声响成一片,叫卖吃食和瓷器的小贩都在码 头上高声招徕生意。童霜威站起身来,从舱房的窗里朝外张望,江边停着无数的小木船、轮船,岸上人头攒动、人声嘈杂。外边,甲板上有人 打锣高声通知:“船到九江码头了!中午十二点开船,上岸的人要早回来!过时不候啰!”  中央社的记者有张名片丢在童霜威的床沿上。家霆拾过布纹纸的名片一看,记者的名字是:张洪池。张洪池也站起身来了,彬彬有礼地说 :“童秘书长,我走了。再见!以后到了汉口再去拜望。”  童霜威同他握手,记者匆匆走了。走路姿势很怪,外八字,像只鸭子。  见他走了,方丽清懒慵慵地说:“真不识相!一清早就来叽叽咕咕,害得我觉也没有睡够。你让倒杯水给他,他一口气喝了两杯水,水瓶 都要喝空了!”  童霜威叹口气说:“让他发条消息也好,好让人知道我到了武汉!”  方丽清听童霜威这么说,好像明白一点了,梳着头发,说:“要是他不登报呢?”  童霜威说:“真要不登那也没办法。新闻记者嘛!谁也不想得罪他们的。”说到这里,转过脸对方丽清说:“九江有瓷器──江西景德镇 的瓷器这里便宜。不过,这条难民船上人太多,挤出去上岸不方便。再说,现在逃难,买了便宜瓷器也无用。我们不如还是在舱房里坐坐,别 上岸了吧!”  方丽清梳好头发在对着镜子擦胭脂了,说:“我要买点便宜瓷器,好瓷器都丢在南京了,以后总是要用的嘛!”  童霜威皱眉说:“唉,非常时期嘛!那么多好瓷器都丢了,还要再买干什么?”看她脸色在变,明知拦她不住,只得说:“好吧好吧,你 带金娣去,可是要早点回来呀!船在九江不会停久的。刚才打锣通知你没听见?中午开船,过时不候,可不要误了时间,越早回来越好!”  方丽清在搽唇膏了,板着脸说:“人家一个人从上海不也到南陵了?没有你陪着也照样没有走到外国去!”  童霜威哭笑不得,只得由她带着金娣袅袅婷婷地出舱房走了。  这时,船上特别混乱,不少人都想往码头上去看看,买点吃食或别的东西。人声吵闹,人影和脚步声也来回在舱房门口和窗口晃动。童霜 威问家霆:“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家霆无聊地在看一张扔在床角的旧报纸,说:“在船头甲板上玩,甲板上有许多伤兵,都是在上海打仗受伤的。他们唱歌,吹口琴,我也 跟他们一起唱。”  童霜威低头叹口气说:“唉,不知你小叔怎么样了?”他突然十分思念童军威。  家霆说:“我问了一个伤兵,但他跟教导总队不在一起。”  童霜威爱抚地看着儿子说:“傻孩子,那么大的上海,那么多的军队,人家怎么会认识你小叔!”  正闲谈,忽听外边人声鼎沸,来自大厅方向,不知出了什么祸事?有人大声叫骂,也有女人大声哭喊,声音凄厉恐怖,是打架,还是发生 了抢劫?抑是有人遭到了暗杀?  童霜威飒然警惕,对家霆说:“你留在房里,我出去看看!”说完,他闪身出了舱房。家霆不愿独自留在房里,说:“不,我也要去看看 !”出舱房跟着童霜威匆匆向大厅走去。  大厅里的人比船靠岸前少了一些,估计是上岸去了。留下了一大半的人,有的坐有的站分散在大厅的各个圆桌前。门口,拥进来了一大批 伤兵,密密挤在那里,一色穿的佩着红十字的灰棉大衣,有的正同把门的几个宪兵面红耳赤地争吵。宪兵人少,拦不住愤怒的伤兵。伤兵们潮 水似的都闯人大菜间了。就在那个中校军官坐的桌子跟前,围着一伙伤兵,他们已将中校像粽子似的捆了起来。中校狼狈不堪,耸着肩胛低着 头,他的年轻女人抱着婴孩号啕大哭,高声惨叫:“求求你们,放了他吧!饶了他吧!……”婴孩也在“哇哇”大哭。  一个络腮胡的伤兵揪着中校的衣领,高声怒骂,也是向四周围观的人控诉:“……看吧!我们这个伤兵医院院长,自己住大菜间,让我们 伤兵全露天睡甲板!吃,没人管!伤口不换药,尽它烂!我们在前线,有的炸断了腿和臂,有的被机枪打穿了肚子,有的子弹陷在肉里取不出 来。他管我们死活吗?他拿了我们治伤的酒精、药棉和纱布自私自利!大家看看吧!”他松了中校的衣领,将自己的棉大衣一掀,敞开衣襟露 出绷带和负伤的胸部。啊!真是惨不忍睹!胸部伤口裹着的绷带血迹斑斑早已脏黑,他说:“我们为了打鬼子负了这么重的伤,不是说:‘多 救一个伤兵就是多杀一个敌人吗?’这狗×的院长,有点人心没有?我们伤口化脓了也不能换药换纱布,他却拿纱布给儿子做尿布,拿棉花满 地扔,拿酒精煮挂面!这王八蛋!该不该死?”  围观者脸上同情,议论纷纷。几个伤兵,有的揪住中校院长的头发,有的用拳头在院长的背上胸前猛捶。中校的女人哭叫:“求求你们, 别打他呀!他身体不好!……”女人怀中的孩子“哇哇”大哭。中校脸色苍白,额上油亮亮地冒汗,嘴里结结巴巴也在讨饶。忽然,一个拄拐 杖的伤兵大声高叫:“这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今天非把他扔下江去喂鱼不可!”  他一鼓动,边上几个伤兵同声说好,连揪带拽要将被捆住的中校往大厅门外拖。这时,门口又拥进许多伤兵,大厅里靠近门的一边已经被 挤满堵塞住了。伤兵们乱成一团,有的骂,有的动手打。中校“呀呀”地乱叫,女人和小孩的哭叫声也更响亮、尖利。女人忽地抱着婴孩拦路 跪下了,大声哭着嚷嚷:“求求你们饶了他吧!我们再也不敢了!”她的声音使人听了也觉得悲惨。  童霜威拽着家霆,叹口气说:“走吧!回房去吧!”他觉得伤兵的事不好去管,这问题不好解决。  家霆摇摇头,说:“不!”他年纪虽小,有自己的想法:中校院长不好,伤兵骂他打他应该,但中校有女人和小孩,现在也够可怜的了, 把他扔下江去怎么行呢?看样子,发怒了的伤兵是真的干得出这种事的!……忽然,他发现那拄拐杖叫嚷着要将中校扔进江里去的伤兵,正是 那个黄脸膛。他猛地冲上前去,钻过人丛挤到前边,一把拽住黄脸膛的伤兵,大声说:“你们打过他了就饶了他吧!不能将他丢下江去!他有 小孩!”  刚才,被中校的女人拦路一跪一哭,伤兵们已经心软,中校这时也“扑通”跪下了,又给家霆上来一嚷,黄脸膛的伤兵看来是个在伤兵里 说话算数的人物,他点点头,用手拍拍家霆的肩膀,大声嚷道:“弟兄们,看这畜生有老婆和小孩,饶他一条狗命吧!”揪着搡着中校院长的 几个伤兵,恐怕本来也并不真要将中校扔下江去,是说了做了吓唬吓唬他的。他们将跪着的中校一推,推得他“啪”地趴在地上。有的说:“ 你以后再贪污酒精纱布什么的,饶不了你!”有的说:“今天便宜你这龟孙子了,饶你这一遭!”有的说:“走!下次他再不改,不宰了他才 怪!”……  童霜威在一边看呆了,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突然跑上去叫伤兵放了那中校,更没想到伤兵们竞真的放了中校。他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情: 儿子的个性他知道,小时候用拳头打碎玻璃窗的事给过他深刻的印象。日常的许多小事上,他感到儿子同那已被杀死在雨花台的柳苇的性格有 相似的地方。刚才,他看到家霆冲上去对伤兵说:“放了他吧!……”那脸上坚决的表情和他的妈妈何其相像!刹那间,他心头波澜又起,愣 在那里,丧魂落魄一般。  大厅里的伤兵“呼呼隆隆”地走了。几个宪兵重又站在门首,大厅里暂时又恢复了平静。中校院长此刻已被边上的人松了捆绑,脸色仍然 苍白。他的女人停止了号哭在默默落泪,将停止啼哭了的儿子交到男人手上。中校抱着儿子,摇头嘀咕:“这年头,军界没有混头!……”四 周的人仍然都注视着他们。桌上的酒精灯仍放在原处,但药棉、纱布都被伤兵们拿走了。挂面撒在地上被踩得粉碎,几只鸡蛋打破在地上,蛋 清蛋黄涂得满地。  童霜威和家霆回到舱房里,童霜威想同儿子谈谈刚才的事,忽然听到汽笛长鸣,一会儿,“大贞丸”上响起了锣声,夹着悲悲惨惨的汽笛 声,形成了紧张恐怖的气氛,船甲板上乱成一团,有人高吼:“空袭警报!空袭警报!”  童霜威大吃一惊,顿脚对家霆说:“糟糕!警报!你妈妈和金娣上岸去还不回来!”他看了看金怀表,叹息一声说:“唉,九点半了!… …”  隐约有飞机声。家霆想出去看看飞机,也看看金娣和方丽清,说:“爸爸,我到甲板上去看看!”  童霜威摇头禁止,侧耳听着,叹着气说:“唉!但愿不来丢炸弹才好!”听着机声消失,他才带着疲倦的神情放心地嘘口气说:“看来, 飞机过去了!是路过的日机,也许是去炸武汉的呢!”  正说着,听见门响,门一开,见方丽清带着金娣进舱房来了。金娣满面是汗,提着一大篮瓷器,大碗小碗,大盘小碟,调羹酒壶,约摸四 五十件。  童霜威先是说了一声:“谢天谢地!”看到方丽清买了这么多瓷器,不禁又烦恼地说:“唉,你们总算回来了!买这么多瓷器干什么?空 袭警报你们还在外边走动,把我都急坏了!”  方丽清嘟着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九江瓷器便宜。便宜货不塌不是阿曲死了吗?”  童霜威只好叹口气闷声不响。  一会儿,解除警报的汽笛响了。汽笛的声音像一个疲劳紧张过度的人松了一口气,尖利而无力。  “大贞丸”是午后开行的。一路平安无事。  第二天清晨,童霜威一家在甲板上看到了武汉三镇那水波粼粼的宽阔江面。江面上,是众多的升帆航行的帆船和鸣笛的火轮,来往穿梭的 舢板和驳船。看到了汉口的江海关和江海关前长长的仓库、堆栈、高楼。码头上有不少装运货物的短袄苦力在装卸货物,扛着大麻袋包或在货 堆边哈冻瑟缩着。这时,江海关上的大钟正“当!当!”连敲六下。他们也看到了淡雾中晨光不断扩大,逐渐向长江两边延伸,天穹越来越开 阔!看到了瑰丽天空下灰蒙蒙的武昌黄鹤楼和龟蛇二山。  抗战高潮中的政治中心──武汉三镇到了!  二武汉是全国重镇,贯通南北的平汉铁路和粤汉铁路与横亘东西的长江在此交叉。无论冀、豫、苏、皖、赣、湘、粤哪 省有事,人们都会跑到这里来。政府为表示长期抗战的决心,早将首都由南京迁到重庆。武汉是入川必由之路,所以南京的专车,不断地一列 一列由津浦路经陇海路、平汉路到达武汉。沿江一带,芜湖、安庆、九江等地的人也搭船溯江而上到达武汉。武汉三镇顿时冠盖如云。武汉本 有一百二三十万人口,因日寇飞机轰炸,走了一些,可是走的少来的多,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万口。中枢要员和富商大贾大多数都来了,整个城 市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现在,这里是抗战的心脏了!  “大贞丸”到达汉口,清晨天冷,口鼻里呼出的热气,马上化成白雾。童霜威看着灰蒙蒙空气中显得嘈杂衰旧的武汉,想起早年北伐前后 的一些旧事,心里既有感触,也有惶惑。但更多的是欣慰,总算平安到达目的地了!他和方丽清带着家霆、金娣从“大贞丸”上下来时,让穿 着号衣的搬运夫搬着全部行李箱笼。那一篮在九江买的瓷器,方丽清怕搬运夫手粗打碎了,要叫金娣提着。  童霜威说:“让搬运夫拿吧,打不掉的!”  方丽清摇头:“我不要!”她一定要金娣提着,又一再叮嘱:“小心!打碎了要你的命!”  家霆见金娣提篮子吃力,上前说:“我们一起提!”  金娣不肯。方丽清白了家霆一眼,但见提篮子是好事,也不做声。家霆就同金娣合提着瓷器篮子并排跟在童霜威夫妇身后,走出船舱通过 甲板下船,走到码头上去。  码头上乱糟糟的。出口处,许许多多旅店、客栈接客的人手拿招贴,动手拉拽,嘴里用湖北话说着招徕生意的话:“你家,住客栈,迎宾 栈,价廉物美!”“你家,住大东旅馆!包你满意!在特三区,不怕轰炸!”  童霜威竖起皮大衣领子,心里不愉快:战前这些年,何曾像此次来到武汉如此狼狈?那时候,不论到哪里,都有人有车接送迎迓。这次. 坐的是“难民船”,事先也未能通知谁来接,连冯村也未通知他来接。现在下了船,人地生疏,该怎么办?  如果雇辆野鸡汽车直接到冯村家去,未免使我使他都太狼狈。不知他给我把房子准备得如何?是什么样的房子?此番到汉口来,是想在政 治上有所作为的,不能一点排场不讲。倒不如多花两个钱,先找个体面点的地方住下来,然后通知冯村来接,可以光彩一点。这一想,恰巧在 那伙摇着招贴、嘴里高声招徕顾客的人中,有一个与众气势不同的穿长袍的高个儿胖子,手拿一张粉红招贴,正在寻找目标。他看准了童霜威 是个有身份的人,童霜威也感到此人必定是家大旅馆的接客人。两人目光相汇,高个儿胖子笑容满面上来说:“老爷,我是法租界璇宫饭店的 !法租界上,不怕空袭,安全绝顶。璇宫饭店是一流饭店,服务周到,房间明亮,中西大菜俱全,请上汽车。”  童霜威朝他手指处一看,见一辆接客的黑色轿车停在东边,心里一动,对方丽清说:“走,先到璇宫饭店住!”  方丽清问:“怎么?你也不问问价钱?”  童霜威嫌她烦,说:“你别管了!先到饭店里安顿下来,洗洗澡、换换衣,再通知冯村来接多好!太狼狈了不行!”  方丽清想想也对,就不做声。这时,那个留着对分西装头、有两只老是像在生气的眼睛的中央社记者张洪池,恰好迈着外八字步走过。他 行装简单,只提着一只小皮箱和一只公事皮包,看到童霜威,打了个招呼上来握手,问:“童秘书长,你到哪里?”  童霜威说:“先在璇宫饭店住住。”  张洪池同童霜威点头分手。童霜威和方丽清带了家霆和金娣上汽车,带的箱笼物件太多放不下。接客的高个儿胖子,是个能干人,嗓门响 亮,说:“老爷,余下的东西交给我雇辆野鸡汽车一路去!”  方丽清不放心。高个儿胖子察觉了,马上说:“人分开坐就是!”他一招手,一辆野鸡汽车开过来了。一家人分坐两辆汽车,经过江海关 东转西弯地向法租界驶去。一路上只见路口都竖着抗战的巨幅漫画和大字标语。比起在南陵等安徽的县份里,这里的抗战气氛浓烈得多了。童 霜威和家霆心里都说不出的高兴。  忽然,家霆看到迎面擦过一辆汽车,里面坐着的像是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欧阳素心长得跟金娣有那么几分说不出的相像,都是小巧玲 珑的体型。欧阳素心的爸爸是海军里的高级军官。看来,她也随家到武汉来了?在学校里时,家霆同欧阳素心一起演出过舞蹈。欧阳素心有婉 转脆亮的嗓子,是班上最最漂亮的女生了!无意中瞥见她,忽然勾起家霆对往日学校生活的一片深情。可惜,并没有看得真切,汽车已经擦面 驶过去了,家霆不禁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童霜威问:“怎么?”  家霆坦率地说:“我看到同班的女同学欧阳素心了!”爸爸打断了他的思路,他觉得扫兴。  汽车不到二十分钟,到了璇宫饭店。璇宫饭店,很有气派,进门使人感到华丽、舒畅、洁净。接客的将童霜威一家安置到楼上。上了二楼 ,耳里就传来麻将牌声,“哗──”“哗──”“啪!”“啪!”也闻到不知哪里传来的鸦片烟味。童霜威用鼻子嗅嗅,对方丽清说:“看到 没有?法租界,烟赌都自由!”  一个捧吸水烟袋的账房约摸五十多岁了,是个干瘪精明的老头子,上来迎迓,陪同到房间里去。住的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大房间里是一张 大床,有讲究的沙发、桌椅外加卫生设备。小房间里是两只小床,外加沙发桌椅。一看挂在墙上镜框里标明的房价,大房间每日四十元,小房 间二十元。童霜威大吃一惊,方丽清“哟”了一声说:“敲竹杠啦!”  茶房进来送热水瓶,问吃什么早点。童霜威点了四碗青鱼面,说:“房价怎么这样贵?”  茶房笑了,说:“老爷,非常时期,这是新涨的价。现在,日本飞机轰炸,法租界最安全。要在外边找房子住,一间前厢房每月租价要四 百块钱,还要一租三个月一次预付哩!要是我们旅馆便宜,不早把墙壁都挤破了吗?现在还有空房间,能住上就不错了!”  童霜威只好不做声,对家霆说:“家霆,快去楼下账房间买点信纸信封或者明信片,我好给冯村写封信通知他。”  家霆“嗵嗵嗵”地下楼了。方丽清忙着去盥洗间洗脸、刷牙。金娣忙着在将提包里的双妹牌花露水、无敌牌雪花膏、虎标万金油、寇丹、 指甲刀等,全拿出来放在桌上,备着方丽清用。童霜威背着手在房里踱方步,思索着:马上写信给冯村,发出后,下午就可能收到,明天就会 来。今天,上午休息休息,洗一洗;下午,可以到外边逛逛,买些报纸杂志看看。“入境先问俗”,先了解一下面上的情况,熟悉熟悉,明天 如果冯村来,住处安排定了,十二点钟以前就搬走,可以少算一天房钱。正想着,家霆拿着几张明信片进房来了。童霜威接过明信片,夸了一 声:“好!”见桌上有笔墨砚台,就泼水磨墨,一支小楷毛笔已经秃了尖,只好将就着写了一张名片给冯村,告诉他已经到了汉口,住璇宫饭 店203号,让他速来见面;又写了一张明信片到南陵给江怀南,告知已平安到达汉口。一想,用明信片写信太失身份,又觉得住处尚未固定,就 把这张明信片撕了,停笔不写。将给冯村的明信片交给家霆,说:“快到门口发了!我刚才来时,见门口有个邮筒的!”又掏张名片给家霆说 :“把这名片交到楼下账房间,告诉他们:我住在203号,来客让他们请上楼来!”家霆又“嗵嗵嗵”地出房下楼了。  茶房用托盘将四碗青鱼面端来。童霜威匆匆去盥洗室洗脸。家霆也从楼下发信回来了。四人盥洗完毕吃罢早点,童霜威感到精神爽快无需 休息了,建议说:“丽清,我们上街逛逛去吧!家霆,穿上大衣!”方丽清吃罢面条正叫金娣给她捶背,满脸愠色地说:“房间四十块钱一天 ,亏你不心疼!上街有什么逛头!从船码头一路上来我就看过了,这里同上海相比,是拿碟子比天!我不去!我要在这里住出本钱来,你在家 洗洗澡不好?”童霜威掏出金怀表来看,说:“澡晚上洗,现在快十点了!这样吧,旅馆里吃饭方便,你同金娣中午想吃什么就找茶房点一些 什么,中餐西餐都行。我带家霆在外边,来不及就不回来吃了。我这次来武汉,要好好活动活动,先要了解一下外边的情况。”他不看方丽清 的表情,穿上皮大衣,看看已经穿好大衣走出房去的家霆的背影,回头对方丽清敷衍地笑笑,说:“不会回来得太迟的!”说着,也跨步出了房 门。  隐隐约约的麻将声、谈笑声、女人的媚笑声……从旅馆各个房间里传出来。也闻得到隐隐约约的鸦片味、雪茄味、香烟味、脂粉香水味以 及菜肴酒肉混合的一种热腾腾的气味弥漫空间。有人趿了拖鞋在走廊里哼京戏;一个打扮得浓妆妖冶的女人在楼下大厅沙发上不知等候着谁; 两个穿军装的女子,电烫了头发戴了军帽,脚上穿了高跟鞋,由一个穿学生装的青年男人陪着不知来找谁。童霜威带了家霆走出了璇宫饭店, 一到街上,就感到空气新鲜得多,父子二人无目的地信步向左边一条比较热闹的街道上走去。  路上,有不少愁眉苦脸乞讨的难民,有的穿得并不破烂,男女都有,还带着小孩。童霜威同家霆走过,有的就上来乞讨。童霜威掏出毛票 来布施,问一问,都是从江南一带逃到武汉来的。有的在难民收容所里落身了,有的还在街头流浪。童霜威看了叹气,家霆心里也酸酸的。有 个抱着小孩乞讨的男的长得像尹二,张着嘶哑的嗓子大声在叫:“老爷太太帮助帮助难民吧!……”家霆盯着看了好几眼,由此不禁又想起了 潇湘路的一些往事。他忍不住说:“爸爸,给我点钱,我要给他!”他拿了童霜威给的两张毛票,上前亲手递给了那个像尹二的男人。  常有汽车驶过。一辆“雪佛兰”,跟南京潇湘路家中尹二开的那辆相似,式样和颜色都像。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家霆也敏感, 指着车牌说:“爸爸,你看,多像我们家的车子呀!你看那车牌,是南京的!”  童霜威一看,是呀!车牌上车号前标的是“京”字,说明车是从南京驶运来的。童霜威想:唉,我的车丢在南京了!其实,早知仗打这么 久,不到南陵,也许还好些,汽车也可以运到武汉来。可惜,现在迟了。一刹那,秦淮河的六朝烟水味,中山陵的驰道,明孝陵的梅花,玄武 湖的台城倒影,龙蟠虎踞的钟山,莫愁湖的垂柳……都涌上脑际。但又想,在南陵过上几个月没有轰炸的平静生活也是值得的,不禁又叹一口 气。街边,一家理发店里拥满了等待理发的顾客;一家日用品杂货店里也挤满了买碗筷及日用杂货的人。有一家跳舞场,门口装饰着霓虹灯, 现在是白昼,霓虹灯熄灭着,门口竖的牌子上写着:“晚舞6:30—12:00”,可以想见晚上这里的歌舞升平景象。路口有个报摊,童霜威和家 霆上前,买了几份报,站在路边草草将报纸一翻,看看标题。只见报上登的消息有:德国大使陶德曼由南京乘吉和轮抵汉;日机轰炸粤汉路; 一条特别引人注意的新闻,标题是:《近卫首相谈如我改变态度,日本将与我谈判,要求中国重新考虑与日合作》……  童霜威站在人们熙来攘往的街边,忍不住将这条消息仔细看了一遍。消息登的是:  【路透社二十七日东京电】首相近卫今日在其对新闻记者所发表之谈话中,曾谓如南京政府与蒋委员长改变其对日政策,而提议与日政府 谈判,则日本准备有以应之。但若南京政府决计长期抗日,则日本亦准备接受其挑战。此后军事计划渠无所闻,因内阁与帝国大本营间仅开过 一次联席会议也。但其纵有所闻,渠亦未便宣布之。在浅识者观之,中日现状可视为一个阶段之结束,但依渠意见,上海日军总司令松井将军 所发日军不独可攻至南京与汉口,且可深入重庆之言论,至为恰当。至于日本对华根本政策并无变更,即要求中国重新考虑放弃其反日政策而 与日本合作是也云。  童霜威看完了这条引人注目的新闻,觉得颇不是滋味,这像是一碗用蜜糖、黄连加上辣椒煮成的汤。新闻里,近卫软硬兼施,既有诱和, 又有威慑,摇着橄榄枝,又挥舞着利刃,实际是要中国屈膝投降。所谓“和平”,当然是没有希望的。日本要开始进攻南京,倒是可以看出这 种用心的。他心情复杂地把报卷起插进皮大衣口袋,叹口气,对正在街边看着一家绸缎店玻璃橱窗的家霆说:“走吧!走出法租界看看。”  父子两人一起走出了法租界。沿街人很拥挤,黄包车接连不断,汽车也不少,看得出一种战时造成的“繁荣”。许多红瓦白壁的洋房,为 了防空,都已刷上一层蓝灰的保护色了。两人走着走着,走到热闹的前花楼一带来了。童霜威在烟纸店里买了一罐“大炮台”香烟,这一向都 没吸过这种好烟了。他看到街边竖着两幅画在木框布面上的彩色大漫画。一幅画的是工农商学兵臂挽臂前进,左下角一个日本帝国主义者狼狈 鼠窜,边上写的是:“工农商学兵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另一幅画的是一个骑着跛脚马的日本军人陷身泥淖之中,进退两难,画上写的是: “日本侵略者在泥淖中越陷越深。”家霆看了漫画,不禁笑了,但瞬间又被街边一群唱歌的人吸引住了。一伙男男女女的青年人,穿的棉军衣 ,正在高声唱歌作宣传。手里拿的是纸糊的红绿旗子,上边是毛笔字写的标语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抗战到底!”齐声唱的是《义勇 军进行曲》。围着看的人也跟着唱,大家都一面唱一面流泪。家霆跑上去也高声唱起来,一边唱一边流泪。童霜威感到激动,眼泡发酸,泪水 电盈眶了。他明显地感到一种蕴藏在民众中的抗日怒焰和抗日热情在燃烧。这种气氛比在南陵到安庆这一路都强。也许这就是武汉是当前的政 治中心各方人士云集在此的原因吧?  这支歌唱完,宣传队又换唱别的抗日歌曲来了。童霜威拉家霆一起从人堆里走出来,沿着人们来来往往的人行道再朝前逛。  家霆还沉浸在刚才的激情中,忽然说:“爸爸,我喜欢武汉!这里才有点像抗战的样子!”  童霜威觉得儿子的话不像是个孩子说的,倒像是个思想比较成熟的青年人说的。他是看着儿子从牙牙学语,到会唱歌的。那时,儿子第一 支会哼哼的歌,就是“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革命革命成功,革命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儿子也许根本不太懂唱的 歌是什么意思。那是他生母柳苇教他唱的。那支歌当时很流行,男女老少差不多都会。可是,后来,民国十六年以后,这支歌不大唱了,还有 人将歌词改成:“大饼油条,大饼油条,脆麻花,脆麻花,三个铜板一个,三个铜板一条,真好吃!真好吃!”家霆也这么唱过。后来,儿子 上了小学,会唱《小小画家》一类的歌了。儿子一年年长大,学会了许多新歌,但爱唱的总是那些爱国的抗日的歌曲。这是为什么?儿子是在 他不知不觉中,在学校里一些老师和社会上那种抗日的情绪感染下在成长着呀!现在,童霜威剪断思绪,觉得儿子说的是对的,叹口气说:“ 是呀,你说得对!现在战局形势很紧,南京可能会沦陷。同日本人打,艰苦得很,确实需要集中全国的物力、财力与人力来抗战!”说这些空 泛的话时,他自己觉得说得很无力量,不由得悄悄叹了一口气。谁知,家霆走着,忽然问:“爸爸,你为什么不出力?”  这话也许问得幼稚,却是发自真心的。童霜威听了,愣怔着回答不出。怎么回答呢?他嗫嚅地说:“家霆,你不懂。爸爸的职务已经没有 了!这个国大代表,实际是空的。爸爸无派无系,没有实权,也没有靠山,更没有自己的一班人马。爸爸从南陵来,是想出点力的。但谁知有 没有出力的地方呢?”说到这里,懊丧起来,他皱起了眉心。  家霆似乎比原来明白了,但也不全明白,感觉爸爸要出力是能出力的,又觉得爸爸确实是不得已。大人的事,他似乎还管不着,也不能完 全理解。他沉默着。忽然看到路边墙上有一溜电影片的海报,他好奇地紧走几步上前去看。好几家电影院都在放映《平型关大捷》的记录片。 海报上写的是:“晋北前线八路军平型关大捷,日寇精锐板垣师团被击溃。”又注明:“日寇在中国战场首次遭到歼灭性痛击,歼敌三千多, 敌汽车百余辆,缴获步枪、大炮、机枪及其他胜利品无数。”  马路上的汽车和黄包车来来往往,这一带仍比较热闹。家霆透过马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发现前边隔马路不远处有家电影院,就在放映《平 型关大捷》。他饶有兴趣地说:“爸爸,去看电影好不好?我还没有看过同日本打仗的片子哩!”  童霜威看着海报,心里一惊:“八路军”三个字使他立刻想到了共产党!在安徽南陵,消息闭塞,他只知道八月下旬,国民政府正式公布 改编红军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委任朱德、彭德怀为八路军总司令和副总司令,下辖三个师。九月底,中共中央将中国共产党和国民党再度 合作的宣言送交中央社发表,老蒋也发表了赞成合作的谈话。九月里,苏联和中国订立了“中苏互不侵犯条约”。十月里,国民政府正式命令 改编南方红军为新四军。但关于八路军和新四军如何抗日的情况,几乎从不见《中央日报》等报纸报道。现在到了汉口,却公开看见了放映八 路军在平型关抗日打大胜仗的新闻纪录影片,公开宣传起共产党的军队来了!从西安事变到今天,尤其是“八.一三”以后到今天的几个月里 ,这种进程变化得如此之快,使童霜威简直觉得头脑跟不上形势了。他一方面惊讶,一方面兴奋激动,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感情:在民国十六 年血流漂杵的“清党”后,沉睡了十年的武汉,似乎渐渐又在恢复到它在北伐时代的气氛和状态了。他敏感地想到:武汉现在一定有了中国共 产党的代表团,一定有许多共产党人在公开或秘密地活动。也不知怎么的,一霎时,他又想到了死去的柳苇。不但柳苇,还有柳忠华!柳忠华 出狱后,在南京潇湘路住了些天,他要资助他一二百块钱,但冯村来信说:“忠华一块钱也不肯要,他走了!他要到武汉去!”现在,忠华在 武汉吗?  童霜威蓦然如在梦中。儿子关心抗战,对打日本、打胜仗有兴趣,为满足好奇心要看这电影并不奇怪。只是童霜威此刻没有心情看电影. 说:“这电影好在也不是放映一天两天,等把家安好,让冯村陪你看,好不好?”  家霆当然点头答应。他欢喜冯村,心里明白:明信片寄出后,明天冯村舅舅会来,所以高兴地说:“好!”  父子俩继续无目的地带着巡礼的态度向前徜徉。童霜威穿着獭皮领大衣,走了路,身上发热,额上微微冒汗。忽然,听见天空飞机声响, 抬头看时,一架棕黄带绿色的三引擎大飞机在低空飞过。飞机显得很笨重,可能是重轰炸机,机翼上有青天白日的标志。路人都昂首看着指点 。家霆目送着飞机远去,十分兴奋,说:“爸爸,我们的飞机!真大!”  说来也巧,街边正好走过两个高个儿穿皮夹克航空衣的外国人。他们的衣背上有一面中国旗和一面苏联的红色镰刀斧头旗。旗下有十六个 中文字:“国际友人,来华助战,凡我军民,一体保护”。街上的人看了飞机也都朝这两个外国人看。有的人在嚷嚷:“苏联的飞机师!”“ 苏联人!”  家霆也好奇地拽拽童霜威的袖子:“爸爸,看!”  童霜威点头,说:“看来,是苏联的航空员哩!”他在“大贞丸”上时,听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说过:武汉有苏联的航空员和飞机在帮助 中国抗日。现在,目击了两个苏联人,联想到刚才看到的那架大飞机,他感到欣慰。从抗战前夕到现在,指望国际援助,论理英美好像应该给 些帮助,实际却只有现在看到了飞机,看到了飞机师,才感觉到了有苏联的援助。他心头激起一阵热浪。从民国十六年“清党”以后,他虽是 国民党员,虽然也不满意共产党的过激主张,但在大屠杀共产党人的环境中,始终有一种噤若寒蝉的感觉。尤其是柳苇的事,他怕受牵连,也 实际受过影响。柳苇的被枪杀,他痛心又不敢表露。在他思想上,早以为联共、联苏都是不再会出现的事了。谁知十年剿共,剿来了一场西安 事变。西安事变之后到现在,仅仅不到一年,在武汉却目睹了这种重新联共、联苏的局面,心头是感慨?还是忏悔?是对往事的悲恸?还是对 今天的冷静思索?都说不上也不好说了!只觉得矛盾错综复杂地交织在心中,有一种血压升高头里发晕的昏昏然感觉了。  他忽然丧失了再继续逛街的兴趣,对家霆说:“家霆,我们叫两辆黄包车回去吧,我不想诳了。”  父子两人叫了两辆黄包车,又从原路回法租界璇宫饭店。饭店里,依旧人声喧哗,二楼不知哪间房里,有人拉着胡琴在吊嗓子,唱的是: “……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声音悲凉沙哑。上了二楼,到了203室,推门进去时,却没料到看见冯村正坐在那里同方丽清谈话。 方丽清倚在沙发上,金娣正替她捶腿。冯村捧着茶杯在喝茶。  见了冯村,家霆可高兴了,叫了一声:“冯村舅舅!”猛地冲上前去。  童霜威也心里高兴,喜滋滋地说:“啊,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呀?”  冯村已经迎住家霆,将家霆揽在身边,说:“秘书长,那个中央社的记者张洪池,他打电话找到我,告诉我说:在安庆到这里的船上遇到 你们。又说你们住在璇宫饭店。我将信将疑,立刻赶来,果然见到了师母。我事先没能知道你们何时来,也没有迎接,太失礼了!”  方丽清在一边摆摆手叫金娣不要捶腿了,改为捶背。她刚才听见家霆叫冯村“舅舅”,心里不高兴,因为她知道一点冯村同柳苇的关系, 虽然并不清楚,平时家霆当她的面是避免叫冯村“舅舅”的。今天,实在喜出望外,才叫了一声。但由于刚到武汉,见到冯村不免要高兴三分 ,所以方清丽带点喜滋滋地插话说:“冯村已经给我们定了房子。他说房子不错,一间二楼的正房,一个亭子间,一月三百元。要放在这几天 ,房租就要五、六百元了。”  童霜威在沙发上坐下,很高兴,说:“好啊,我们早点搬去。住在这种旅馆里,很不安定!”  冯村做着手势说:“政府宣布迁都重庆后,武汉为人川必由之道。人一集中,战区同胞不愿受战火威胁或做顺民,都到武汉来了。到处都 是下江口音的人,中山路、江汉路上人多得摩肩接踵,下级公务员生活艰苦。现在,住的问题最困难了。人们都向法租界发展。自从日侨撤退 ,我方管理日租界后,法租界是惟一的租界,弹丸之地容纳不下多少人,房价也就贵极了。有个投机家,先期以每月一百元租屋五间,如今转 租三人,每间每月三百元。一次收三月房租净赚四千二百元。以此为逃难费用到重庆去了!”  方丽清“扑哧”笑了,说:“这种二房东倒是做得。你替我们租的房子,将来我们不住了,可以转租,收回本钱,说不定还可以赚一笔钞 票!”  童霜威听了,心里发烦,也不理她,将刚才买的“大炮台”香烟罐开了,抽起一支烟来。冯村也好像没有听见方丽清的话,自顾自地喝茶 。家霆对后母的为人一向是瞧不起的,对后母老是要金娣不停地给她捶背捶腿也一直看不顺眼。这时也不用正眼瞧方丽清,只顾坐在冯村身边 的沙发扶手上,亲切地想听冯村同爸爸谈些什么。  童霜威吸着烟问:“租的房子在什么地方?”  冯村介绍说:“在特三区扬子街大陆坊。过去是英租界,如今虽然收回了,仍由外交部直辖,和英国仍有点藕断丝连的关系,所以还是比 较安全。”  童霜威敲敲烟灰,问:“这儿空袭厉害?”  冯村自己从茶壶里斟茶。那茶壶是放在棉套里保温的,说:“目前空袭常有,但有苏联空军帮着作战,日寇在市中心还很少大轰炸。现在 ,对于一般市民,还没有防空设备。预行警报一来,大家就乱跑。大抵是跑到江边或者空旷处、大树下躲一躲。”  童霜威说:“那有什么用?大树能挡炸弹?”  冯村点头,说:“是呀,所以也有人根本不躲,在什么地方就把什么地方当作防空壕。紧急警报时,街上禁止人通行,也怕汉奸打信号, 有防护团员和宪兵军警维持秩序。”  童霜威思索着问:“武汉政界情况怎样?”  冯村习惯地用手拢了一下头发,说:“一部二十四史,怎么说呢?反正,我看,为了抗战,国共合作大有好处。这里能有点抗战气氛,同 这是分不开的。现在八路军和新四军在武汉都有办事处,设在前日本租界里边。目前街头上动员群众救亡工作的宣传比较做得好。听说,共产 党的《新华日报》要在武汉创刊。目前电影院正在放映八路军平型关大捷的电影,看的人很多,影响很大。”  家霆插嘴说:“你明天带我看电影!我想看同日本鬼子打仗的《平型关大捷》!”  冯村点头,说:“好,明天可能不行,没时间,隔一天一定抽空带你去看!”又接着向童霜威介绍说:“老蒋还在南京指挥战事。汪精卫 和孙科在汉口,于右任也来了。前天听说汪精卫离汉他往,但日内又要回来的。现时战局艰难,泄气的低调不少。虽然已决定迁都重庆,一则 交通不便,二则四川刘湘等的态度还不明朗。别说中央要人,就是一般人,真正想入川的并不多。留在武汉,实际都有观望犹豫的意思。机关 上下班也不景气。虽有签到簿,也比不得在南京时那样正规,办公地方又挤,混日子的不少。那毕鼎山委员就是个混世魔王,经常跑舞厅,打 通宵麻将。那天他喝了酒带几分醉意,我问他:‘毕委员,你看这时局怎么发展?’他笑着摇手:‘哈哈,打打麻将,喝喝老酒,管他娘的! ’……”童霜威咬牙切齿,骂了一声:“这个王八蛋!”又问:“他知道我来了吗?”  “我没跟他说!”冯村摇头说,“不过中央社那个记者张洪池说,明天报上就要在时人动态里发中央社的消息,说您到武汉了。”童霜威 听了有点高兴,换一支烟,吸了一口,说:“你怎么认识这个张洪池的?”冯村答:“巧得很,他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不过他是政治系的。” 童霜威说:“真巧哪!我在安庆上船,他就注意了我,来作访员。可是,我谈起有个从前的秘书住在汉口,他听了,也问问名字和情况,却没 有说起认识你,更没说起跟你同过学。”冯村笑笑,说:“此人肚里曲曲弯弯多,非到必要话不多说。过去我们同学时,只是相识,并不要好 。他绰号叫‘牙签’,意思是说他有缝会钻。学生时代,就善于社交跑上层。我们思想上也合不来。但,现在他在中央社挺红。到底是个什么 样的人物,我也摸不清。据说他是特字号的!”  童霜威突然关切地问:“南京潇湘路一号的房子,不知怎么了?”  方丽清一直在用小锉子锉指甲,她已经叫金娣去盥洗室洗衣了,这时在一边插嘴说:“我先前正在问冯村,他说没有信来。这些佣人,我 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冯村解释说:“庄嫂和刘三保不识字。尹二文化也不高,虽能看看报,写信也不行。不过,他们还是负责的。前些时候来过信……”  方清丽生气地红着脸说:“哼,负责!我看家里的东西都得给他们偷光卖光!刘三保爱喝酒,那些鸽子依我早把它吃了,也不必留给他们 偷吃光!”  家霆忍不住了,想:只有你才吃我的鸽子哩!心里生气,回驳似的说:“我的鸽子,‘老寿星’会按时喂的,他们才不会吃我的鸽子哩! ”  方丽清听得出话里有刺,气得脸更红,想说些什么,童霜威已经察觉到这一点了,拦阻方丽清却面对着家霆说:“你少说几句好不好?” 又叹口气回头对冯村说:“唉,军威有消息吗?”  冯村摇摇头,说:“没有。我打听过,大略知道教导总队到了沪杭路新桥车站。下车后,奉命接替六十七师八字桥的防地,同日寇打了好 几天拉锯战,牺牲很大。后来情况就一无所知了!”  童霜威默默不语,一口又一口吸烟,心里交杂着思念和挂惦,站起身来,走近窗口,眺望着远处高低分层的房顶和房屋以及下边街道上来 往的行人车辆。  冯村明白童霜威的心情,站起来也走到窗边,排遣地劝解说:“我想,吉人天相,他不要紧的。”  方丽清去拿出一筒瓜子来嗑,抓了一把放在冯村身旁的茶几上,说:“我早说,好铁不打钉!你这个当兵的弟弟,走这条断命的路是走错 了!”她说这话时,两眼对着童霜威。  童霜威听了生气,不去理她,问冯村:“管仲辉有没有消息?”  冯村用手拢拢头发,摇头说:“没有!南京看来快要被包围了。此公参加防守南京,处境一定艰难。不过他一向自命是福将,也比人家会 用韬略,也许他会有什么金蝉脱壳之计。”  童霜威揿灭烟蒂,站起身踱了几步又回身坐下,舒口气使自己轻松起来,对冯村说:“好啊!总算到了大武汉!又总算见到了你!今天, 应当高兴高兴!”他对从盥洗间里出来的金娣说:“金娣,你去叫仆欧送五客西菜来。我们一同吃中饭庆祝一下!”  冯村笑着说:“好好好,我是应当为秘书长庆祝一下!”  金娣应声要走,方丽清拦住说:“金娣,叫四客足够了!我吃不下!分点你吃就行了!”  童霜威说:“叫五客吧!金娣吃得下的!”  方丽清绯红着脸:“我说我吃不下!四客!”  金娣走了。她当然只敢叫四客。家霆发现:爸爸和冯村刚才勉强振作出来的那点兴致,似乎都给方丽清这一句话破坏光了。  早晨,童霜威起来,决定按照约定,在九点钟的时候,到汉口中央银行大楼去同汪精卫见面。  他听到家霆在亭子间里唱歌:  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民族英雄谢团长!中国不会亡!中国不会亡!你看那八百壮士孤军奋守东战场!……  这支歌,武汉现在非常流行。大街小巷,电台广播,都听得到这歌声。它是歌颂死守上海四行仓库的谢晋元团长和八百壮士的。家霆唱得 高兴,神采飞扬。方丽清在床上眯着眼让金娣在捶腿。因为只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家霆住了亭子间,金娣就只有在童霜威和方丽清睡的大房里 搭一只行军床了。白天,行军床拆掉,夜晚,搭起来睡。现在,家霆的歌声闹得方清丽不满,她生气地板着脸说:“唱唱唱,一早就唱!讨厌 !他还要教金娣唱!我对金娣说:你要敢唱一唱,我就撕豁你的嘴!”  童霜威洗了脸,正用老人头保险刀刮着胡子,不做声,心里不以为然,烦得要命。  自从在汉口特三区扬子街大陆坊二十四号冯村代租的房子里住下以后,童霜威在武汉总算有了比较安定的生活了。他对冯村很满意,租房 子连房子里的家具也一并租用,省掉了许多麻烦。冯村的母亲已经去世,父亲是武汉的一位名中医。由于年老体衰已经停诊数年了,就住在大 陆坊十二号里。老人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冯村,女儿秉承父业,跟父亲学的中医,嫁的丈夫也是中医。两人都在大陆坊十二号里开业门诊并供 养老人。童霜威一家来后,老人让冯村和女儿、女婿代表他出面,存后花楼的一家大馆子店里宴请了童霜威全家,作为接风洗尘。童霜威也特 地备了四色礼品和方丽清一起到十二号去看望老人。家霆每天开始复习功课,半天自己学习:背诵国文,做做代数题和算术四则题,写写日记 ,读读英文。下午则上街逛逛,有时也看看电影。不但看了《平型关大捷》,也看了些别的电影。街头演出的《放下你的鞭子》等剧,也吸引 着他。冯村给童霜威送来了他姐姐的一只无线电。家霆每天听听无线电,也学会了许多抗日歌曲。方丽清一直嘀嘀咕咕,说她寂寞,整天说她 想念上海,想念姆妈和阿哥,埋怨汉口这不好那也不好,又整天对着金娣发火,又打又骂。童霜威当然不知道:在到达汉口搬来大陆坊的第三 天,方丽清就给江怀南写过一封信,劝他到汉口来。她写这封信自然是秘密的。但她却怂恿童霜威写一封信给江怀南,劝江怀南也到汉口来参 加抗战共赴国难。童霜威起先犹豫,说:“我自己还没安定下来,叫他来怎么行?”方丽清有心计地说:“人家待我们那么好,现在你不是说 报上登了广德形势紧张、宣城也被轰炸,那么南陵也危险了呀!我这人是讲良心的!能不管人家死活吗?他要真来了,把亭子间让他跟家霆一 起住也是好的呀!……”她说得好像合情合理,又一再坚持,童霜威终于只好说:“好好好!”写了一封信给江怀南,主要写的是:“武汉居 ,大不易。但阅报见长兴日军已向广德进犯,意欲经宣城包抄南京,如是则南陵形势危殆矣!望接信后能即启程来此。……”语词勉强,而且 估计这信未必能及时到达。方丽清看了信,体会不深,表示满意,亲自叫金娣将信发出。信发出后,方丽清情绪倒好了一些。谁知,她天天翻 报纸,报上安徽广德那边战火蔓延,方丽清心情又变坏了。信,未必寄得到,寄到了,江怀南也未必能来。这一想,她那张酷肖胡蝶的脸老是 冷冰冰的,童霜威从早到晚,只能整天听着她在耳边嘀嘀咕咕发脾气了。  现在,童霜威剃完了胡子,听见家霆仍旧一遍遍地在唱,似乎是故意这么唱的。方丽清也仍旧嘴里像念经似的啰嗦不停。他看看金怀表, 已经八点三十分,决定出去,对着方丽清说:“我大约十一点钟可以回来。”方丽清也不答腔。童霜威穿上大衣戴好礼帽下楼,经过家霆住的 亭子间时,也说了一句:“家霆,我出去,大约十一点钟回来。”  童霜威下楼走到弄堂里向外走。弄堂的垃圾箱和小便池周围都散发着臭气。他皱着眉出了弄口,决定叫一辆黄包车到中央银行去。  他有点文人脾气,既然在武汉没有自家的汽车坐,宁可自己坐黄包车,也不愿向人借车或者叫出租汽车,他要摆出一副落魄而又清高、为 抗口而降低自己生活水平的抗战革命姿态。他宁可自己坐在黄包车上给熟人看到,又宁可自己把坐黄包车这一点让汪精卫等等中枢要人知道, 甚至他很愿让中央社那个记者张洪池看见。他觉得这样做是一种讥刺,讥刺那些中枢掌大权的大人物们冷落一个无派系无背景的司法界能人, 讥刺他们让一个无派系无背景的政界学者落魄,也讥刺这世道人心。他不是一个长袖善舞、善于交际或精于在政坛上翻腾跳跃的人,可是对自 己的处境及地位心有不甘。他既想得意,又不愿自己去靠钻营来争得什么,却想有人会注意到他而给予青睐。正是在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心理状 态下,他叫了一辆黄包车,也不讲价钱,让车夫拉向中央银行去。  黄包车已很破旧了,车身油漆剥落,挡泥板早已黯然无光,车棚残损,车座的白布垫发了灰。拉车的老头儿,约摸五十多岁,该是前清时 生的人了!他该经历过武昌起义?经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宁汉分裂、武汉的清党?一切也许都经历过了,也许他懂得是怎么一回事?也许他 无知无识什么也不懂!一切事都像过眼烟云过去了!时光流逝,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依然贫困,他变得衰老!老头儿像条耕牛似的伛偻着背 ,脚步蹒跚,想跑得快,又跑不快。脚步“踢踏踢踏”敲得地面重重地响。响声一下又一下,仿佛敲打在童霜威的心坎上。  冷风拂面,童霜威忽然很同情这个上了年纪的洋车夫,他忽然感到自己很像这个洋车夫!多少年来,他也出了大力气仿佛拉黄包车似的在 社会上挣扎,在政界的漩涡与浪潮中浮沉,在名利场与生存欲之间施展浑身解数,进行较量。在一切是与非,正与负,理智与感情,一切对立 着的命题与现实问进行选择,何去何从。有的自己选择对了,有的却选择错了。过去如此,今后还是如此。还不知将会有多少站立在十字街头 的选择来考验你,来供你取舍!但是,剩下了什么呢?比起许许多多失意的人,似乎所得也已经不少,但是也不过是大失意与小失意之区别罢 了,何尝不是像这伛偻着背、蹒跚着脚步的拉车老头一样,在艰辛地迈步,在疲惫地挣扎着呢?就连现在,去到中央银行,去会见汪精卫,不 也是这种挣扎吗?不然,又何必去?当然,去是为了想从他那里知道一些大局在和与战之间的去向,想从他那里知道一些自己应当如何自处的 脉络,但也是为了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能使自己从失意中跳出来的力量与机会呀!拉车的老头儿固然可怜,我童霜威又何尝不可怜呢?  他既同情拉车的老头儿,又同情起自己来了,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呆呆地看着自己坐的黄包车一会儿在狭窄崎岖、凹凸不平的石子路面 上拉过,一会儿在平坦开阔的柏油路上奔波,穿过拥挤的人丛,经过闹市,又通过江畔,被汽车、卡车迅速赶过抛在后面吃灰,被自行车和健 步如飞的年轻人拉的黄包车远远超出,留在后面慢慢蜗行。……最后,终于到了中央银行的边门前。路边,高耸壁立的银行大厦下,停放着好 几辆黑色流线型的汽车,有戴捷克式钢盔值勤的宪兵在周围蹀躞。见到他坐的黄包车在门前停下,一个宪兵走了上来。他明白宪兵过来的原因 ,故意不去理他,却掏出皮夹,摸出了两张一元的票子,给了那个受宠若惊的拉黄包车的老头儿。  宪兵仍旧走了上来,看到童霜威付钱的姿态和外貌的气度,礼貌地问:“请问……”这些宪兵大都招的是高中或初中的学生,在宪兵学校 受过训的。  童霜威矜持而有风度地掏出一张名片。宪兵接过名片看了头衔,马上变得更尊敬了。中央银行里边,宽敞讲究,有地下室,空袭时可以作 为防空设施,保证安全。这一向来,许多重要会议,像国防最高会议的常务委员会就在这里开。中央要人们是常常来的。有的在这里办公。宪 兵把右手朝入口处一举,作了个“请进”的手势,童霜威就走进了中央银行的边门。他看看金怀表,正是九点缺五分,心里觉得欣慰:虽然坐的 是黄包车,却准时到了!他一向有个守时的习惯,不喜欢自己失约,也不喜欢人家不守时间。  汪精卫也是个守时的人。童霜威在准九时的时候,在二楼一间小会客室里握着汪精卫那白皙柔软女性似的右手。然后同他一起坐下来,在 这间光线幽暗但是布置得富丽堂皇的小会客室里开始谈话。  天冷,小会客室里生着火炉,暖得童霜威进门就脱去了皮大衣和礼帽,挂在衣架上。雕花的板壁是赭色的,泛出红木的光泽;一套大小五件 的沙发也是棕红的;配着蓝色龙凤花纹的地毯,色彩凝重。橙红色的窗帘里层配的是白色麻布绣花内帘。茶几上,有荷叶形的烟灰缸和罐头装 的“三五牌”香烟。一张很大的下衬绿绒、上面覆盖着玻璃台面的办公桌,一张立式多层的公文柜和一只绿色的保险柜,都立在左侧,使人会 想到这是银行特有的摆设。说不定原来是一间什么总经理的办公室。  一个穿藏青中山装的年轻副官,彬彬有礼地送来了两杯清茶。童霜威仔细打量着汪精卫。汪氏比四五个月前在南京见到时,显得似乎憔悴 了。脸色略略苍白,两条倒八字眉挂得更下,略带女性风姿和表情的面部,似乎在眼角和额上平添了几条细小的皱纹。他精神不错,似乎体力 很充沛。可是说话时,有点神情恍惚,好像心里在想着什么别的事。使童霜威高兴的是他的热情,虽然这种热情在汪精卫身上体现出来真假难 辨。这种热情与周到,使童霜威得到一种满足。  寒暄既罢,童霜威简单讲了一下自己从安徽涉险历苦来到武汉的经过。汪精卫和蔼地说:“知道了,我在报上看到你来了!很高兴啊,我 们的同志来得越多越使人高兴啊!”  童霜威又开诚布公地说:“我在安徽住了一段,途中又经跋涉,刚到武汉不久,特来看望,希望听听汪先生对时局的高见,俾有所遵循。 ”  汪精卫微笑着,笑得带苦,说:“唉,其实,一些话我早说过了,并没有改变。我认为此次抗战,我们必须牢记能牺牲才能持久,能持久 才能得到最后胜利。”  童霜威心想:咦,他的低调变高了吗?点头说:“先生说得很中肯啊!但不知先生以为敌人会怎么样?”  汪精卫忽而有些躁急冲动,滔滔地说:“照着敌人近来的举动及其宣传,其欲望之大,将尽占我们沿江的都市。看来,他是想自吴淞口到 宜昌,每一都市都派驻重兵,都制造傀儡,凭借他们空军和海军的优势,以飞机及长江舰队为联络。吴头楚尾,连成一气。然后以其余力,慢 慢地深入内地,将我们的东南半壁,一块块割碎下来。无论敌人是否做得到,他会这样做是无疑的。”  他讲得可怕。童霜威喝口茶,听了不禁又想:啊,看来汪精卫还是悲观的!讨教似的问:“那我们将怎样持久呢?”  会客室里很静,只有楼下马路上汽车驶过的喇叭声和轮子轧在柏油路上的咝咝声,隐约从紧闭着的玻璃窗外传进来。  汪精卫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叹口气说:“这取决于战斗力能否保存与扩大。战斗力之能否保护与扩大,除了军事以外,还有三件事:第一 是经济。最近数十年来,中国的繁荣慢慢地移到了沿江沿海一带,人所共见。以这样幼稚的工商业做现代战争的基础,已嫌薄弱,如沿江沿海 一旦失去,则以内地凋零疲敝的农业和工业来做现代战争的基础,那当然大成问题。”  童霜威想:说的倒是实话,但他只有失败的思想,并没有战胜的思想,怪不得神情憔悴如此了!  只听汪精卫继续说:“所以,我们在经济方面应以十二分的努力来维持,并谋其发达。不但沿江沿海必须尽其勿失,而于内地,尤当关切 研究其凋零疲敝之来源。从来说得好:‘都市如花,乡村如根!’根不茂,则花之繁荣不过一时现象。我们应当努力。”他一口广东官话,说 话时不断做着手势,眉毛乱跳。  童霜威仔细听着,不禁又想:唉,沿江沿海怎么能不失呢?你这说的不是空话吗?问:“那第二件事呢?”  汪精卫神志似乎很不安定,周身摆动,雍容和穆的风度因为话说得激动而丧失了,说:“第二是交通。近来时时听人提及军事上的所谓流 动战游击战。但使用流动战,在环境上最需要的是交通不便,才可发挥效用。证之剿匪时代,当公路未开之时,此追彼窜,一方疲于奔命,一 方飘忽无常,及至公路既开,这种战法便不适用了。”  童霜威听汪精卫居然还讲“剿匪”,心里不禁一怔,想:是呀,虽说是国共又合作了,虽然这里电影院也在放映《平型关大捷》,八路军 、新四军也在汉口有了办事处,但在他们的心里共产党仍是“匪”,这是不变的呀!  汪精卫搓着他那两只白皙、绵软的手,他的手指长长的,手背上青筋缠结,说:“数年以来,公路网已经告成,善用之则以便于我之交通 ,不善用之则反以资敌。所以交通方面应十二分努力加以控制。”  童霜威暗想:他等于没有讲。似乎在出谋献策,实际是讲的泄气话。听了感到他泄气的话说得有劲,鼓气的话空空洞洞。就又问:“第三 件事呢?”  火炉里有块劣质煤在爆炸,“哔哔剥剥”的炸得很响。  汪精卫请童霜威用茶,自己也喝口茶润润嘴说:“第三是民众。三百年前,满洲以五百万人宰割我四万万人之众,惟一秘诀是以中国的钱 养中国的兵,来杀中国人。近来,敌人每到一处就急忙组织维持会、傀儡政府,即是偷此秘诀为其蓝本。”  童霜威忽然想到:唉,南陵县不知如何了?不知日寇如果到了南陵,王汉亭会不会干维持会?他奇怪自己为什么突然会这样想。  只听汪精卫在说:“颇闻有些左倾人士质问:‘为什么这次抗战,反不如北伐时之处处看见民众大会呢?’他们用共产党的腔调一直在叫 嚷,说国民党未发动民众,其实,抗战与北伐不同。北伐之意义,重任在政治,故热烈宣传最为必要。此次抗战,意义人人知道。故沉着工作 较之热烈宣传更为重要。乡村的民众,在中国占最多数。平日省吃俭用,勤劳生产,看似无知无识,实则一片天良。那些只唱高调不负责任的 人,只晓得民众大会,不看见民众的埋头工作,所以会发此疑问,不值一辩。以上三桩大事,必要努力做到,此次抗战才能持久。”  童霜威觉得越听越糊涂不清了,心里想:人都说汪精卫的口才好,可是他现在说话颠三倒四,看来心口不一。他怕人骂他是亲日派卖国贼 ,就只能心里一套、嘴上一套,心里想的和口里说的不同,就只能前后矛盾漏洞百出了。听得不满足,因此又说:“看来,首都在最近之将来 将要成为战场,最高军事当局是否要死守首都?”  汪精卫默默点头,周身摆动,两手搓个不停。他这种态度,过去童霜威偶尔也见过。战前由谢元嵩牵线同他见面的那次,也间或见过。但 今天他身摆手搓特别注目。看来,他内心是不安的。汪精卫先未做声,忽然又叹口气说:“唉,我这人呀,自己觉得有点像李鸿章。有些现实 ,应当清醒承认。‘蝮蛇在手,壮士折腕’,说话办事,不爱吞吞吐吐。只是有的人,心里未始不想做秦桧,脸上却要假装是岳飞,事情就不 好办了!”  童霜威听了,心里一惊,明白汪精卫讲的“有的人”指的是老蒋,装作不介意,反问:“近日报载,德国大使陶德曼赴京,将向蒋先生提 出中日休战条件,不知和平前途如何?”  汪精卫苦笑笑,先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搓着手,娓娓地说:“任何时候,和平总不能说是没有希望的。蒋先生其实也有渴望和解的心 情,这我是了解的。但任何事都有它的难处。仗已打到今天这种局面,要马上和下来恐怕不会那么容易。但这也不一定完全不可能……”说到 这里,又叹一口气,反问道:“啸天兄,你对当前时局有何看法?”  童霜威想:不打会亡国,打则总要好一些。战局实在太坏,南京保卫战眼看要开始,我方寸已乱,哪谈得到有什么正确的看法?你的低调 我不敢苟同,我也不想使你不快。因为不能不回答,就演戏似的说:“仗是已经在打了,中国人的抗战精神也已经表露出来了。汪先生刚才说 的:能牺牲才能持久,能持久才能得到最后胜利的话,我认为很有见地。如果日本人的条件可以接受,当然可以和;如果条件难以接受,那也 只有战了!”  汪精卫笑了一笑,笑容勉强,看得出对这番话并不赞赏,而且心神依然不宁,说:“是的,是的!”他那广东官话,把“是”念成“洗” ,却挽袖看了看手上的表。  童霜威看着他那勉强装出的笑容,又见他看表,不禁想:我这话本想说得圆滑些,以免得罪他。看来,还是得罪他了。见他看表,觉得这 无异是清朝时官场上的“端茶送客”,心里有点不快,却不愿自来一趟,因此转题说:“上次在南京时,多蒙关注,得在家乡当选国大代表。 现在国难当头,正是党国用人之际,我从安徽间关来到武汉,赋闲时间不长,却已有髀肉复生之叹,深望汪先生继续予以关照。”说这番话时 ,他是用叙旧的语调,表达了谢意,又抑制了自尊心才开口的。说着说着,脸上一阵一阵发热。  汪精卫礼貌地微微笑了,谦逊地点着头,两眼里有一种疲乏而心不在焉的神色,说:“以后借重!以后借重!”他的广东官话把“借重” 念得跟“甲虫”似的,也听不出他讲的是真心话还是应酬话,更听不出他讲的是客套话还是敷衍话,接着又听他说:“对了,我给你找于右任 院长。于先生他应当借重你的。我一定找他!一定找他!”  童霜威心里发闷,想:我是找你的!你怎么又把皮球踢给于大胡子了?真是政客!心里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草率向汪精卫提什么“提携”的 请求,徒然讨个没趣,感到自己是有身份地位的人,这样太无骨气,自尊心受到刺激,不禁一阵脸红。见汪精卫忽然又看了一下手表,知道该 走了,决定告辞,说:“汪先生一定很忙!我就告辞了!”  汪精卫见他告辞,也不留客,解释说:“我十一点十分另有一个重要约会,就不留你多坐了!”他将“约会”念成了“鸭尾”,挺好笑的 。  他一解释,童霜威心里舒服了一点。握手告别时,顺便问了一句:“谢元嵩不知现在是否也在武汉?”  汪精卫点头说:“本来在,最近他要出任两广监察使。他已经先到广州去了。”  童霜威心里羡慕地想:谢元嵩真有办法!自然,他能有这种活动能力,同汪精卫的支持肯定是分不开的呀!他有靠山,我呢?我能靠谁? 他忽然感到今天来找汪精卫完全多余,毫无所得,徒然听汪精卫谈了一通低调。这些低调并未出乎他的意外。汪精卫这样的人,讲的必然是这 样的话,无论他如何闪烁其词,无论他如何心口不一,无论他如何前后矛盾,实际上弹的总是低调。悲观的低调,汪精卫从南京谈到了武汉, 有时以败军之将那种完全消极悲观的调子出现,有时又以赌徒式的那种极端的孤注一掷的姿态出现,使他极不受用。他心里同时也明白:今天 自己的谈话并未取得汪精卫的欢喜。由于未曾一味附和汪精卫的论调,甚至会得罪了他。他见汪精卫虽然谦恭并不亲热,并没有想多送几步的 意思,他更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是正确的了。  终于下了楼,心情历落地走出了中央银行阴冷的甬道和穹形的厅室,出了有宪兵把守的大门,到了街上。  外边,是个阴冷的天气,寒风吹来刺脸,马路上有稀疏的行人和轿车、人力车。他心里懊糟:汪精卫是个精细周到的人,为什么想不到派 个汽车送一送呢?当然,也许他疏忽,他想不到我在武汉连辆汽车也没有。但,又何尝不可能是故意冷落我呢?他知道我也是日本留学生,但 为什么今天谈话时一句也不涉及这方面的问题呢?是的,现在正同日本交战,他要避嫌,这是完全可能的。  想着,他认为自己应该再去看看监察院长于右任。汪精卫既然说他要代找于右任,自己为什么不能亲自去找于右任呢?自己同老于的交谊 是不错的。双管齐下,也许会奏效的,于胡子既在武汉,去看望他听他谈谈也是必要的嘛!  心里滋味复杂,充塞着失意之感。他决定仍叫一辆黄包车同去,又觉得走一程也好。冷风吹来,他竖起獭皮领子匆匆迈步。走过一条街, 转过一个弯,路边正在演抗日的街头剧,围着不少人在观看。他不想走上去看,径直向前走。谁知,出乎意外,听到了放警报的汽笛声。  紧急警报声,凄厉、悲惨,围着看演街头剧的人,潮水似的都跑散了。街上的行人纷纷奔跑,汽车、人力车也加快了速度各自窜行。  童霜威一听警报声,有些惊慌了。往哪里去呢?这里不是法租界,万一敌机来了乱扔炸弹如何是好?  纷乱四散奔跑的行人,有的似有目的,有的似无目的。他也想跑,又不知该往哪里跑。紧急警报声仍在凄厉地响。他心跳气喘,忽然看到 两个剪短发穿灰布军装的女兵,大约是什么战地服务团的团员,在向前边一条古老狭窄的横街奔跑,他决定跟上去。这时,突然听到炮声。龟 山和蛇山上的高射炮响了,高射炮在对空射击。每“轰”地一响,就看到天空中爆发一蓬黑烟,开了一朵黑花。黑花衬得蓝天更蓝,白云更白 。同时,听到了飞机声,看到飞机出现在天际了。  他心里着急,加紧了脚步,向那条有些店号门口挂着褪色金字招牌的横街上冲。飞机已经到了头顶。头顶上发生了空战。前边窜逃的是四 架漆着太阳徽的日机,领先一架是轰炸机,后边三架是保护轰炸机的战斗机。追赶四架日机的是两架中国飞机,都飞得不太高,机枪吐着火焰 ,发出“格格格格”惊心动魄的声音。飞机飞行的声音“呜”“呜”是一种日本轰炸机俯冲投弹的声音,听了使童霜威那颗心像悬空吊着般的 难受。  童霜威喘着气、头上冒着汗到了街边。街边一家烟纸店和另一家香火店都上了排门。他喘息着不想再跑了。天上的空战仍在进行。飞机游 龙似的上下翻腾,机枪射击,炸弹轰响,龟蛇二山上的高射炮继续轰鸣,也猜不出日机来了多少架,东南西北都有飞机声。童霜威脚步艰难, 踉跄着在走。他想到前边一个有过街楼的地方藏一藏身。至少,只要上有遮拦,看不见飞机,就会有一种安全感了。走着走着,穿的皮鞋被地 上一口黏痰一滑,险些一跤仰脸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突然,他感到有一个人在后边用一支粗壮有力的臂膀扶了他一把。他正了正身子,说了一声:“谢谢!”回头一看,正与那人 目光相遇。只听到那人“呀”了一声,他自己也不禁“呀”了一声。  那人叫了一声:“姐夫!”  他也惊叫了一声:“啊,忠华!”  确实是柳忠华呢!人生,为什么有这样的巧事?人生,为什么有这样梦境似的遭遇?柳忠华比过去老练,那张涵蓄了许多苦难而富于力量 的脸,增添了风霜之色。额上有刀刻般的皱纹,深邃的眼睛射出一种尖锐而不可逼视的光。一头永远梳不整齐的头发,似是表现了他那不屈不 挠的性格。开阔的前额,紧闭的嘴唇,略带方形的下颔,透露出无比坚韧的生的意志。眉眼神态之间,使人感受到他粗犷刚强难以动摇的意志 。眼睛何其像他的姐姐柳苇哟!冯村曾说:“在南京别后,柳忠华说要到武汉,以后就未再见面。”谁知,柳忠华真在武汉,现在竞就站在自 己面前啦!柳忠华比他的实际年龄显得老了。同当年相比,监狱的折磨,使他脸色苍白泛黄,眼角和额角的纹路饱含忧患。可是眼神没有变, 傲气没有变,锐气似也没有变。柳忠华穿一件旧蓝布棉袍,围一条深灰围巾,蓬松的头发被寒风吹得像风中劲草似的颤动。他上来,指指过街 楼下左侧的墙边,说:“姐夫,避一避!”那地方,旁边没有别人,看来他是想谈些什么。童霜威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天上的飞机仍在轰响,空战的机枪声、龟蛇二山上的高射炮声也仍在不断传来。  童霜威站定身子,同柳忠华在一起了,他感到心里比刚才踏实些了。过街楼对面的墙下倚靠着一些人。一个抱着婴孩的母亲满脸愁容。一 个白胡子老头儿在饶有兴趣地朝着天空伸颈张望,想看空战。街上,变得冷冷清清,两个巡逻的宪兵在远处的一家店门边靠墙站立,手里攥着 盒子炮。  “你离开苏州后,到了南京?”童霜威问。  “是啊,在南京我到潇湘路住过。我去过雨花台,在姐姐牺牲处不远的地方,埋下了一块小石碑,刻上了她的名字。”柳忠华平静地在叙 述。  “啊!……”童霜威感到语塞。这件事好像本该是由他来做的,他竟多少年来都没有做。柳忠华沉着地说:“其实,这并没有什么意思。 她那样的人,不在乎这些。但,我希望她的灵魂有所依托。我希望以后,家霆能找到他妈妈的葬身处。”说到这里,他咳嗽一声,又带着感慨 地说:“遗憾的是,南京的命运还不可知,日寇的铁蹄也许会践踏到那里。”  身边无人,只有遥远处的飞机声隐隐传来。听着这些话,童霜威心里难过。他强自克制,问柳忠华:“你,现在在哪里?”柳忠华背靠着 墙,看看童霜威,说:“在一个朋友那里。”他等于没有回答。童霜威心里明白:柳忠华是不想回答,也不会如实回答的。这足证明:柳忠华 这种人,确实是共产党,或者至少是同共产党密切有关的人。童霜威只好带着感情问:“你还好吗?”  “好!”柳忠华说,“比以前好多了!主要是停止内战、团结抗日的局面开始出现,爱国行动无法再诬以‘危害民国’,救亡之呼吁,也 不能再指为宣传‘违反三民主义’了!”童霜威被他的话触动,忽然又想起了柳苇。柳忠华的气质和两只眼睛是如此地酷似柳苇。想起柳苇, 刺心的隐痛又浮上心际。谁说苏州人性格软弱呢?许多当年的往事又齐上心头。枫桥的晚霞,寒山寺的晨钟,南京城的怅惘,雨花台的凭吊… …他心不在焉,有点走神地忍不住又说:“你……你现在在干什么?”柳忠华回答得很笼统:“在一个救亡团体里干点小事!”立刻又顾而言 他地说:“其实,你在武汉我知道!我在报上看到一条消息,说你从安徽到武汉来了。”童霜威没有想到:中央社记者张洪池发的一条小小的 消息,竟会有许多人注意。适才,汪精卫说他在报上看到过,现在柳忠华又说他也看到过。他明白:柳忠华笼笼统统地回答问题,说明是不愿 意具体谈。他也不想勉强,就噤住声不讲了。  空战在继续,天空中有炒豆子似的机枪声在响。从远处传来刺耳的炸弹爆炸声和“轰”“轰”的高射炮声。  柳忠华又说话了:“姐夫,你对时局怎么看?”  童霜威对柳忠华仍叫他“姐夫”,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是亲切,也是一种安慰,更是一种温暖。在往昔,当他和柳苇结合时,柳忠华一 直是叫他姐夫的。后来,他同柳苇不幸离异了,柳苇又遭到不幸了,他已不希冀柳忠华再会这样叫他。但那次在狱中写信时,柳忠华这样称呼 过他。现在,在汉口街头相遇,柳忠华又这样叫他。他不能不在心头涌起一种欣慰与憾悔交并的感情。  童霜威直率地说:“我是主张抗日的,但是大局使人焦灼啊!南京,怕是快要兵临城下了!军事上,敌人的压力很大。现在有一种和议的 空气。但如果是一种亡国的条件,我看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接受的。如果接受,那当初我们为什么要打?”  一个剪短发、穿蓝布棉袍围花围巾的女子,像个大学生的模样,歇斯底里地突然啜泣着从隐蔽处跑出来往街上跑。边上有人怕她暴露目标 ,吆喝:“别乱跑!……”但她已经冲到远处街上去了。看来,是个受过轰炸刺激的人,也许她有什么亲属在过去轰炸中丧生了吧?  柳忠华目视着那远去的女子,回答着童霜威说:“是呀,对时局我是有信心的。日寇原来声言三个月打败中国。实际呢?上海一仗就打了 三个月。全国人民的斗志激发起来了!上海之战,指挥上虽有失误,但只要调整战线、争取主动来坚决执行持久抗战方针,用拖的办法对付日 本,积小胜为大胜,最后胜利绝不是空想。”  童霜威不由点头,说:“你说得对呀!我们应该有信心。但问题很多也是事实,想得可不能太简单。”  过街楼下左侧的墙边附近无人,只有远处有婴孩在哭,大约有母亲抱着婴孩在躲空袭。  柳忠华点点头,看看仍有飞机响的蓝天,说:“姐夫,坚决抗战,依靠人民大众,就能胜利。这是一条路线。妥协退让,不依靠人民,只 能失败。这是另一条路线。上海之战期间,许多要上前线服务的救亡团体都给当局拒绝拦阻了!结果,浴血抗战的将士,饭吃不上,受伤无人 救治,死了无人葬埋。在前一条路线指导下的战场上,情况正好相反。前些天,汉口放映平型关大捷的电影,你看了没有?”  童霜威没有看电影,只是有一天吃晚饭时听家霆说起过那部影片的内容。这时却下意识地点点头,心里暗想:他的言论是道道地地共产党 的言论。  柳忠华径自在说自己的:“现在日寇进逼南京,有人悲观动摇了!德国法西斯,正在帮日本的忙做和平使者,投降派蠢蠢欲动。但爱国人 士、全国老百姓是不愿意当亡国奴的。谁想卖国投降,恐怕办不到!”  童霜威不禁想起刚才汪精卫的一番谈话。他当然不愿意把同汪精卫的谈话告诉柳忠华。但他不能不认为柳忠华的话里有股正气,说得对。  童霜威点头说:“是呀,看来,仗已经在打了,就只有坚持打下去,努力使军事上少出差错、多有成功,才是出路。”  柳忠华苍白发黄的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说:“一个给别人带来灾难的人,自己不可能幸福。一个给别国带来灾难的国家,自己也必然 要遭到灾难。日本这样侵略中国,迟早要尝到自己种下的苦果!”  童霜威体味着他的这几句带有哲理的话,想:“他这上一句看来是指的老蒋?”  柳忠华忽然出乎童霜威意外地说:“虽然,在姐姐的事上,我不能谅解你。但在我蹲监牢时,有的难友害病几乎快要活不下去时,你给了 帮助,我仍应当感谢你!”  童霜威想:这是个硬汉子!他在监狱里写信给我索取药品,看来不仅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他的同志。听了他的话,童霜威心里五味俱全, 不由自主地说:“唉,这些都不能说了!对你,我没有什么帮助;对你姐姐,我深深抱歉。随着岁月的流逝,自责之处也颇多。人的内心是复 杂的。人不了解我,有时我甚至感到我自己也不了解我自己。我是一个复杂而充满了矛盾的人。但有一条:我从不做任何违背自己良心的事。 即使一时被迫违背了,那也不是我的本心。”说到这里,有点动感情,忽然注意到柳忠华在这严寒的冬天里,薄薄的旧蓝布棉袍上沾满油污与 墨渍,穿得过分的寒碜,估计柳忠华一定阮囊羞涩。童霜威掏出皮夹,将其中的一叠钞票全部取出来递过去说:“忠华,你在南京时,我曾让 冯村转交一点钱给你。你不肯收,后来你就走了,这是见外。今天,一点小意思,你拿去,也许你是需要的。就看在你死去的姐姐的份上,收 下我这点心意吧!”  柳忠华一直在仔细听他讲的每一句话,脸上有一种沉思的表情。这时,轻轻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说:“不!我不需要。你知道,现在我很 好,一切都很好。无产一身轻……”见童霜威神情诚恳,他又说:“以前,在监狱里时,我曾写信向你索取过药物、书籍,也收过你给的零用 钱。那时,客观形势很需要这样做。因为那时你的资助,不但使我和难友们可以保持生命和健康,而且政治上有点好处。但,今天,情况变了 ,我就不应该再拿了!”  不知什么时候,飞机声已经杳不可闻。高射炮声、空战的机枪声也已全部平歇,空袭似已过去。童霜威怅然,若有所失。他明白柳苇的个 性,当然也明白柳忠华的个性。他把钱重新放回皮夹塞进了大衣口袋,说:“那,那以后什么时候你需要的时候,你再……”他将话含含糊糊 吞了下去,心里明白:柳忠华以后也许永远不会再向他索取任何东西了。柳忠华点点头,两眼巡视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好像快解除 警报了。”又对童霜威说:“一会儿,我们就要分手了!”童霜威动了感情,忽然将心头蕴积多年的一件事提出来问柳忠华:“忠华,你姐姐 ,我听说她是没有任何供词被处决的。她真是共产党吗?”柳忠华思索了一下,点了点头:“我想,现在没有必要再隐讳说这一点了!”他眼 光里有仇恨。  “她后来被葬在哪里?”童霜威问。柳忠华摇了摇头:“不知道。那时候如果你出面给她收尸也许她会有一个坟。”这话声音里含着责怪 ,“总之,她一定就葬在雨花台主峰西面的乱坟堆里。据了解,从主峰西下,在岗峦和绿树环抱中,有一片绿毯似的草坪,被杀害的人大多被 掩埋在这里。我在雨花台给她埋了一块小碑,就是假想她也被埋葬在那片乱坟堆里的。”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抽搐了一下,说:“一个人 ,是要有所选择的。在人生的道路上,时时刻刻会面临选择。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事,都在进行选择,都会遇到什么是正确的选择这样一 个问题。因此,似乎可以说,人生就是选择。”  童霜威微微点头,叹口气说:“是啊!”  柳忠华坚定地说:“姐姐的死,使我悲痛,但她的选择是正确的。虽然她死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她不愿意做一个享福的太太,做一个 供摆设的花瓶,甚至做一个随波逐流跟着右翼跑的虾兵蟹将。她宁可选一条牺牲自己而为人民大众为国家民族找出路谋幸福的艰辛道路,甚至 流血牺牲而不悔!听说,她死时很英勇,也很坦然。因为,她自信她的选择正确。人们,也会正确评价她的死,不会允许屠伯们用什么‘匪’ 呀等等的字眼来玷污她的。”  童霜威鼻子发酸,沉默着,心潮起伏。  柳忠华突然问:“家霆该有十五岁了吧?他好吗?”  童霜威点点头:“上初一了!很好!”  柳忠华眼睛里露出遐想的神色,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站的时间太长了,他感觉寒冷,轻轻跺脚活动活动。这时,汽笛“呜”地响了 。是无数只汽笛从四面八方在响。放解除警报了!看到一些店铺的伙计将关了一半的门板卸下,让店里恢复营业。看到躲在过街楼对面的一些 人都已开始匆匆走动,各奔自己的目的地去了。街上又开始了新的活动,呈现出警报前的那种忙碌、喧闹与生气了。  童霜威心里明白,柳忠华要走了。他还沉浸在柳忠华刚才说的那番关于人生是选择的话中。他想:这番话说得有意思!确实,谁能摆脱自 己所面临的抉择呢?名利与气节之间,金钱与清廉之间,生与死之间,和与战之间……岂不正是时时刻刻在给人以考验,供人以选择吗?我在 这些选择之间沉浮,多少年了!有甜有苦,有得有失,有收获也有惩罚。但甜未必正确,得也未必就是幸福,收获也未必就是胜利!是非功过 ,哪来一支春秋笔予以定评?他感到惶惑得很,忽然一把拽住柳忠华说:“忠华,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柳忠华甩手将脖子上的灰围 巾重新围好,似是要走,两眼看着童霜威,平静地说:“以前,你自命中间,实际是中间偏右!也许,现在,你可能算是一个国民党里的中间 派!”说着,他开始移动脚步向街口方向走去。  童霜威不满足地问:“为什么?”他很想听听柳忠华对他的评价,也随着柳忠华一起迈步。柳忠华脸上几乎是毫无表情,说:“当然,我 希望你能从明哲保身的那种思想情绪里跑出来,将来,能不做中间派!做一个国民党的左派!”  童霜威默然,又说:“忠华,你不肯到我住的地方去,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再谈一谈吧。”他想起,在前面不远处,有一家小西 菜馆,门口的广告牌上在以“美味獐肉”招徕顾客,倒是颇诱人食欲的。柳忠华摇摇头,说:“警报解除了!姐夫,我还有事,要走了。也许 以后还是会见面的。珍重吧!”说完,他将围巾又重新围了一围,同童霜威点了点头,准备告辞。但他见童霜威在这街口上停住脚步,好像捉 摸不定该走哪条路才好,就问:“你上哪?回住处去?”见童霜威点头,柳忠华指着路说:“你该从这向东走。”  童霜威点头,说:“对对对!”  柳忠华用手打着招呼:“那我走了!”转过身去,同童霜威挥手分别,迈开了大步。  寒风凛冽,头上是蓝天白云的明净天空。街上在空袭后又恢复了喧闹,车辆和行人此来彼往。童霜威仍愣愣站在那里,看着柳忠华的背影在横 街转弯处飘忽地消失,心头流动着一种特殊的无法形容的滋味。  四  一晃到了十二月上旬。童霜威一连几天都到处走动。冯村给他打听到了一大批政界熟人的地址。他挑选了一些地方前去看望。但未把圈子 放得过大。因为自从见了汪精卫使他感到颓丧后,他自命清高,有些大红大紫的要人家里,他不愿意去。司法行政部和原中惩会的一些熟人那 里,他也赌着气不去,心想:我现在既不得意,何必到你们门下拜谒?有些人的住处太远,估计了一下,去也没有多大意思,既不可能使自己 在政治上得意,也不可能听到些什么特殊新闻,何必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有些人的地位不如他,经济基础也比他低下,到武汉后,听说正愁 着住处,愁着生活,愁着下一步棋怎么走,也不必去走动。这样,他就只选了到武汉的中央委员里的极少数,去作了礼节性的会见。有的见到 了,谈些今天天气哈哈哈,有的没见到,扫兴而归。没见到的那几个,听说有的沉湎于方城之戏,有的陶醉在交际花家里和跳舞场中,一次去 未能谋面,他也懒得再去第二次。他留下了监察院长于右任那里,准备今天去看望。于右任同汪精卫不同,他不必事先约定,随时去都可以。 去了在老于那里吃一顿西北味的便饭,喝点小米粥嚼上一两个馒头也有点意思。  武汉的冬天,总是很冷。街边的法桐树上,连那些最恋枝的枯叶也早被寒风卷落得干干净净。童霜威每看到那些光秃秃的法桐树,既想到 了南京潇湘路家中的法桐和尹二的那次恶作剧,又觉得自己也很像一棵在寒风中寂寞伫立的老树。一早,家霆去补习老师家补习功课去了。这 是冯村介绍的一个人:一个失业的小学教师,为人正派,一月二十元,每天上午家霆到他住的亭子间里,去补习三个钟点的国文、算术和英文 三门课。家霆有老师帮助补习后,上午到老师处,下午就忙着做老师布置的功课,变得忙忙碌碌。一忙,情绪很好,总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 。  上午九点多钟,童霜威正打算离家出外,到于右任住处去。蒙古族的中央委员乐锦涛却来了。头一天,童霜威去法租界中国饭店看望乐锦 涛,乐不在。童霜威留下了一张名片。现在,乐锦涛来回拜了。童霜威忙叫金娣泡茶敬烟。方丽清已同隔壁一个钱庄老板陈光辉的大太太交上 了朋友,闲来无事就打上十二圈卫生麻将消遣。现在,见来了客,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她就轻轻起身,叮嘱金娣洗衣和淘米做饭后,到 陈太太家去找牌打了。这些天,只要有麻将打,打赢了,嘀咕得就少些;没有麻将打,或是输了钱,回来后,嘀嘀咕咕,就少不了打骂金娣。 童霜威只希望耳目清静,乐得让她去打麻将。现在见方丽清走了,明白她是去打牌,就陪乐锦涛坐在沙发上谈天。  这个蒙古族的中央委员,比在南京见面时瘦了一些,脸上橘皮疙瘩更多了。眼镜片下那两只鱼眼的眼白多于眼黑,说起话来依然是那种迟 钝、嗫嚅的架势,而且又多了一种毛病:不断叹气。童霜威不喜欢他那种带点愚蠢的气质,愿意同他接触是因为他也不得意,不过是一个“凑 数”作为点缀的中央委员。对他有点“同病相怜”,而且他历来表现得还亲热。两人谈了些问候之类的应酬话,好像有满肚子话想谈,双方又 觉得无话可谈。  童霜威终于问:“锦涛兄,是否打算去重庆?”  乐锦涛吸着香烟,叹口气,迟钝地说:“不瞒你说,为这问题我正像热锅上的蚂蚁呢!内人和两个孩子战前去上海租界上了。现在我一人 在此,已觉开支惊人,去到重庆,人地生疏,如何得了?但如不去,留在武汉也非长久之计。此地已在动员疏散人口,像我这个中央委员,实 际是开起全会来凑数用的,平时谁管你!国民政府和中央党部都算是搬到重庆去了,实际呢?达官贵人都在武汉。你有事找他们吧,他们一个 个都像佛爷,听着你念经,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到头来一切都无影无踪。我给中央党部写过信,希望给我安排房子,信去以后,像是欺弄三圣 ,亵渎了神明,他们的脸真难看。同样是中委,也分三六九等。我是第九等。”  童霜威听他说得有趣,不禁笑了一笑。  乐锦涛叹气摇头:“啸天兄,我这不是牢骚,是说的知心话。我也正想问你呢?你打算去重庆吗?”  童霜威听了他的话,也多感慨,说:“要动,得慎重。去不去重庆,斟酌过多次了,总拿不定主意,正与锦涛兄你一样呀!”  乐锦涛正襟危坐,像个蒙古喇嘛,又叹口气说:“你看,首都守得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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