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县委大院坐落在县城西北面的山上。说是山,实际原本不过一道土丘;土丘一平,一片高地而已。高地也还是山——西山。西山上如何如何,西山上某某人如何如何;西山就是县委,县委就是西山,县城里的人多少年前就把二者混同了。“文化大革命”小将造反,把国民党邹鲁、谢持等人的“西山会议派”,和共产党毛泽东的“东风压倒西风”的名言同时搬出,经过论证,提出了“砸烂西山各味会(革委会)”的响彻云霄的口号。好在砸烂的不是西山,西山上的县委才得以由那时的可怜寒碜的几排青石红瓦小平房,发展成今天高楼联幢,庄重而又森严的机关办公大院。大城市里的人讲起县城,每每要在前边加上一个“小”字。小县城,不屑一顾的意思。县城里的官员们也由此遭到褒贬。有部电影竟然把堂堂县令百姓父母,标之以曰“七品芝麻官”,实在可惊可叹!不管大城市里的人如何不屑一顾,不管电影的编导们如何褒贬,在方圆数十百里的数十百万老百姓的心目中,县城依然是与首都大致差不去多少的地方,县委依然是威令四方高可人云的所在。西山上的那个被高墙围起的大院,自然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去落下几个脚印来的。岳锐终非寻常百姓可比。走进传达室,通过名报过姓,点出要见的人,不过三五分钟时间,不过百十米距离,县委办公室秘书便带着一辆尼桑轿车来到面前。车停下,县委书记祖远已经在迎候着了。“岳老,有什么事打个电话来,我们去就是了。怎么敢让您向这儿跑哇!”祖远尊敬地扶着岳锐,进到二楼小会客室。他是两天前刚刚从市里开会回来,两分钟前刚刚又从会议室出来的。“你们忙,不象我如今闲人一个。”寒暄几句,岳锐拿出肖云嫂留下的那封信。肖云嫂没能实现亲自送来的愿望,他是责无旁贷的。祖远以最快速度把信浏览了一遍,露出异常感动和惋惜的神情:“一个多好的前辈呀!可惜我来蓬城晚,不认识她,不了解她这几年的处境。”他把信小心地放起来,又说:“谢谢岳老亲自把信送来。这封信我们一定认真研究,并按信上的要求转送上级党委。我个人认为,这封信提出的问题,是跟中央有关两个文明一起抓的精神一致的。一个革命老前辈,临终还这样关心党的建设,我们县委,首先是我,一定好好学习这种精神!”几句话暖得岳悦心窝滚沸。他回乡后与祖远第一次接触,就留下了一个不错的印象。祖远对肖云嫂后事的处理和方才的这番话,使岳锐对这位年轻而文质彬彬的县委书记,产生了一种特别信任和亲近的感情。他讲起了儿子。讲起岳鹏程如何负情绝义,打击迫害肖云嫂;如何欺骗他,使他几乎误过了与肖云嫂会面的机会;如何独断专行、骄横跋扈,把大桑园搞得乌烟瘴气……他以父亲和老党员的身份,检讨自己无能、没有教育好儿子,要求县委对岳鹏租进行严肃的批评和教育。祖远认真地听着,不时“嗯”一声、问一句,但态度变得十分谨慎了。这对于他,不可谓不是一个非常敏感而且棘手的问题。祖远大学毕业后当过两年中学教师,又在市委机关当了将近十年大头兵,才熬上一个副科长。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谁看出他在仕途上会有多大发展。鲁光明调任市委书记,开始推行生产责任制时阻力很大。他写的一份调查报告,对相对富裕、集体经济相对发达地区实行责任制的必要性和重要性进行了论证。一这引起了鲁光明的注意。很快他当上了所在那个部的副部长。蓬城县委书记缺位后,他被派下来。鲁光明说得很明白:“下去锻炼锻炼,提高提高全面领导工作的能力,以后有机会再上来。”然而,蓬城的一把手却不是好干的。蓬城在全市算得上“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的县份。黄公望在这里惨淡经营将近十年,拉起一个相当可观的“统一阵线”。黄公望以市政协副主席身份离开蓬城后,市委从邻县选拔了一位颇有才能和魄力的常务副县长前来接任。这位新的一把手,一上任便大刀阔斧,急于改变蓬城经济上封闭、政治上保守的局面。他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低估了那个由利害关系、亲缘关系,以及其他种种复杂关系结成的“统一阵线”的力量。只干了一年稍多,便不得不离开了事。祖远接受前任的教训,对老干部尊敬有加,处理问题稳重灵活,使“统一阵线”对他无怒可发无冤可申。在这个前提下,他大张旗鼓抓了两件事。一件是开展“文明村”创建评比活动,一件是外引内联“攀高亲”,搞横向联合。两件事一抓,局面大变。在这个基础上,他才十分策略地把几个关键性的岗位抓到自己手里。这样做,不可避免地使他建功立业的宏图大略受到影响。但他只能这样做,只能把更深的心机寄托到“统一阵线”的几名年龄过线的“领袖”体体面面下野之后去。他获得了成功。创建“文明村”活动和“攀高亲”的做法,在全市得到了推广和表扬。稳重、能团结人、有魄力的评价,也由此而生。前几天在市委开会,鲁光明透了口风:准备下一步安排他当市委副书记,已经给省委领导汇报过了。这是个关键时刻。关键时刻又传来了关键性的好消息:邢老从电话上告诉他,大小桑园进行经济改革发展商品生产的经验,已经给省委汇报过了。省委领导很重视,准备作为几种不同类型致富之路中的主要的两种,提到省委农村工作会议上讨论,并在全省农村改革先进经验交流大会上,予以重点介绍推广。这无疑是一件了不起的喜事!不仅对于蓬城县的工作成绩是一个充分肯定,对于他的那个“下一步”,也无异于在省委领导面前争得了一张无可置疑的“王牌”。偏偏在这种时候,大小桑园闹出一连串风波。先是石衡保告状,惊动了省里领导。他得知石衡保这个人确实是个“惹祸精”、“告状油子”,大桑园态度很不错之后,总算放心了。接下是肖云嫂的丧事。大桑园主张作为一般丧事处理,小桑园则力主按革命功臣对待。他指示民政局和登海镇委提出意见后,反复掂量,又请示鲁光明同意,作出了既不同于一般丧事,又不同于革命功臣的处理决定。事情也总算得到圆满解决。现在,岳鹏程的父亲、蓬城革命的元老,又来反映起儿子的问题来了!对于岳鹏程的一些问题,对于蔡黑子等人拉帮结派、贪污腐化的一些问题,登海镇委书记向他作过汇报。有关蔡黑子等人的问题,他指示组织力量查清,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有关岳鹏程的那些问题,他的态度是:爱护、教育、疏导、扶持。这不仅因为岳鹏程是鲁光明亲手树起的一面旗帜,不仅因为岳鹏程在发展商品经济中确实做出了贡献,也因为岳鹏程的命运,或多或少与自己的命运联结在一起。但这些,他怎么能对这位革命老人讲呢?老,人反映的情况和表现出来的义愤、希望,是符合事实和合乎情理的。即使他站在老人的位置上,或许也要这样做的呀!虚与应付不行,不表态也不行。可怎样才能处理好这件事?怎样表态才能既使老人满意——这种革命老人的能量是不可小视的,又不至于使岳鹏程受到伤害?人们只羡慕这位一把手坐小尼桑,喝茅台、五粮液、前呼后拥,何曾想到过他的难处?何曾想到他的一个不慎重或不周全的表态,就有可能给自己带来影响,甚至是悲剧性的影响呢?领导人的才能,大量的、有时甚至是主要的,表现在对于这类复杂微妙的事情的处理上。耐心认真地听完岳锐的话,祖远亲自为他添着水,贴心贴意地安慰着,同时表态说:听了岳老的话他很吃惊,很理解作为父亲和革命前辈的心清。自己到蓬城来得晚,又有点官僚主义,听说过岳鹏程工作作风方面的一些问题,其他问题就不了解,岳鹏程有他的功绩,应该肯定。但在对待革命前辈,对待群众,对待党的组织原则方面存有问题,同样应当批评教育和纠正。这不是一个父亲有能无能、教育好没教育好子女的问题,而是党的上级组织和领导干部,对于下级缺少教育和管理的问题。岳老对于县委提出的希望和要求,表现了老前辈对我们县委的信任。我们非常感谢这种信任。对于岳鹏程的那些问题的处理,以及对他本人的批评教育,我跟县委其他同志通通气,就尽快采取措施。岳老尽可放心。岳老还有什么其他想法和要求,对蓬城的工作还有什么意见或希望,欢迎提出。县委,首先是我这个班长,保证诚恳接受,坚决照办或改正。祖远估计得完全正确。他十分诚恳地讲完这番话后,岳锐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了。在搀送岳锐下到楼梯半腰时,岳锐甚至把岳鹏程与淑贞的关系的变化也告诉了他。“岳老,这种事你千万别生气。必要时可以跟鹏程谈谈,您终究是他父亲。也算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嘛!”祖远亲切而又颇有意味地说。从河滨公园回到办公室,岳鹏程给商场经理打过电话后,就被山大管理系来招生的两名副教授缠住了。他们听说岳鹏程的企业办得不错,想请他介绍介绍管理方面的经验,同时聘请他当一名“名誉教授”。岳鹏程对大学那套所谓“现代管理科学”,一向不感兴趣。“管理科学没管理!你们到那些大学里去看看,有一个象样的没有?管理学教授到我的企业里还是小儿班!”岳鹏程时常贬斥说。经验自然也就无从介绍。至于社会名誉职务,岳鹏程头上顶着不下十几个,开始还觉得荣耀,现在早已成了负担和累赘。正愁得驱逐不得脱身不得,商场经理打来电话,说给他搞到一台原装进口全自动滚筒洗衣机,脏衣服放进去,按一下开关,静等着朝身上穿干净衣服就行了。岳鹏程觉着新奇,立刻借机甩开两位副教授回到家里。洗衣机虽然不象商场经理吹得那么神乎,也确是不同凡响。岳鹏程高兴了一阵子关门要走,见一辆熟悉的小尼桑向这边开来,以为县委书记有事来找,便停下等候。等到看清车上下来的是岳锐,想溜已经来不及了。“爸,回来啦。”他打个招呼,急忙要走。岳锐得知肖云嫂真情后,一个劲儿要找他算帐,而肖云嫂不早不晚又在这个时候死了。岳鹏程想象得出老爷子会气成什么模样。因此只好退避三舍,想等老爷子气消了或回城里去之后,慢慢再说。这会儿被意外截住,他自然不想乖乖巧巧成为老爷子的猎物。“你哪儿去?回来!我有话说!”岳锐自然也不肯放过机会。“我有事!”“什么事也不行!”逃是逃不脱了。也罢,不过早晚轻重的事儿。听听老爷子的高见,让他发泄发泄也免了以后麻烦。岳鹏程这样想也便坦然了,随在岳锐身后又回到院里。恺撒先前讨了欢心,被赏了一盘猪肝、几块酒心糖,此时扑过来又要撒欢,被岳鹏程一脚踹开了。它委屈地低吠着在一旁打着盘桓,同时朝这边瞟着黄黑相间的眼珠儿,不明白今天这位一向宠爱自己的主人,何以如此喜怒无常。岳锐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用力沉静着心神。也许是方才祖远那几句话起了作用,也许是自知一切过火的行为都没有丝毫价值可言。此刻,他只想认认真真地跟儿子谈谈思想。“坐吧。”他朝儿子做了一个手势。儿子并不领情,依然站立一旁。“找你多少次你知道不知道?”“知道。”儿子等待着的是雷霆和风暴。“怎么不回家来?”“忙。”“就那么忙?”“是。”“对你云婶的事,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没有?”“我不该瞒你,不该让你……”“就这些?”“对。”“当初我是怎么跟你讲的,你还记得吗?”“记得。”“你按我的话做了没有?”“做了。”这是一种奇怪的现象:岳锐声调越平缓、沉稳,岳鹏程觉出的威慑胁迫越大、越沉重。他无法忍受这种威慑胁迫,哪怕来自他的亲生老子。他的语调不由地高出了八度。“做了?你是怎么做的?”岳锐疾言厉色。儿子的骄横跋扈使他痛心疾首,他同样不能忍受这种强硬和狡辩。“你登门骂娘。断情绝义,也是按我的话做的吗?啊?你说说清楚!”岳鹏程并不正面回答,说:“爸,你不觉得有点过分吗?你是老子我是儿子,我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可以打可以骂,可以管教。可你以前管教我多少?我和俺爷一起吃的那个苦,你知道吗?我当兵回来遭的那个罪,你问过吗?我差点被关进大牢,你管过吗?现在才想起朝我这样,不有点晚了吗?”岳锐猛地被撞进墙角。这正是他自感愧疚的。大儿子是部队南下前生的,先放在老乡家里,他在南方落根后,才接去住了不到两年便又送回家乡来。那时家乡穷、父亲多病,少年的儿子伺候父亲吃了多少苦,他远隔千里万里,自然难以顾及。岳鹏程当兵是他同意的。他曾打算等他从部队回来就把他接到城里。但儿子复员时,他正作为“机会主义代表人物”,在接受审查批判,与儿子见一面的要求也遭到拒绝。媳妇、孙子是在几年后才认识的。至于儿子一家因为黄公望的一个批示落难。他是住进干休所之后,才听别人当作故事讲的。城里的小儿子和女儿,尽管跟着他这个爸爸吃过苦头,但终究是他抚养大的,得到过他的父爱的培育。而这个被遗弃在家乡土地上的大儿子,无论是那个早逝的母亲还是他这个健在的父亲,都没有给予过多少雨露滋润。他象丢落山中的一棵幼苗,完全是靠着自己的坚韧和顽强才得以生存,并且长成一棵大树的。岳锐曾经为这个儿子骄傲过,也曾经为这个儿子惭愧过。岳鹏程的话,戳到了他心灵的伤痴。“那么,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这个当父亲的欠了你的债,你朝你云婶行威作恶就有理由了是吗?”沉吟了片刻,岳锐反问道。“我没有埋怨爸爸的意思。”岳鹏程狡猾地躲避开去,“在对云婶的态度上,我承认有些不妥当。但我和她闹崩不是我引起的,不是因为私事。”“为的什么?”“我要改革,让大桑园富起来,而她……阻拦!”“你倒卖钢材是改革吗?”“是。乡镇企业本来就是拾漏补遗。我需要钢材,有人要卖,我为么个不能买?我买得多,别人需要,为么个不能卖?”“好一个理论家!这么说,你打人骂人、搞个人独裁,搞那些乌七八糟的外交,也是改革啰?”岳锐本想在“乌七八糟的外交”后面,把“欺骗淑贞、乱搞妇女”一条也加上。但他觉得有些拗口,话到嘴边时删去了。“是,不那样就改不动革。”“你混蛋!”岳锐的沉稳和耐心被打破了,“你张口改革、闭口改革,你改的什么革:人都逼死了,共产党的章法都踩脚底下了!我看你是地地道道挂羊头卖狗肉!”“这由不得你说!”岳鹏程处之恬然,言语却变得锋利起来。他无法接受父亲这种审讯式的指责。你有你的感情,我有我的感情,你否定我,我也否定你;不能因为你是老子我是儿子,我就装鳖装猴,屎尿一口吞!“八百块钱家底是谁留下的?几千万家业是谁创下的?‘企业家’‘改革家’也不是我自己封的!千秋功罪得让老百姓说话,让事实说话!你倒革命、云婶倒革命,你们干了那么多年革命,老百姓吃饱了穿暖了,还是买上电视机、电冰箱了?大桑园盖起几座大楼、公园,还是建起了几个工厂、学校?你们那是么个?”“你混蛋透顶!”岳锐成了一头毛发怒坚的狮子,跳起,急促地来回走动着。恺撒发出几声惊吠。风与雕零的梧桐树叶喳喳吵闹。一只红脸大公鸡,高傲地昂起脖子,发出“咯咯咯”的呐喊。“你混蛋透顶!”岳锐站住了,手指颤抖着指向大逆不道的儿子:“大桑园的家业是你一个人创下来的?日本鬼子扫荡时你在哪儿?土改合作化的时候你干了什么?你连祖宗都不要了,几十年的革命都否定了,你还有脸谈改革!功劳!我告诉你我的大改革家,只要是共产党的天下,你胡作非为,总有一天要倒霉!不信你就等着瞧!”“我等着瞧哪,爸。”岳鹏程干笑一声,说:“共产党也不是过去的共产党了。你那一套,恐怕只能到干休所去说啦。”“好!好!这就是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呀!……”岳锐忽然大笑着坐回到石凳上;声腔颤抖着,一手捂住额头埂咽起来。好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岳锐终于止住埂咽,抬起头来。他打量着空空荡荡的院落,毅然进屋,收拾起自己的洗漱用具和衣物、被褥……第二十四章回家,还是一个孤冷空荡的医院,还是一地碎纸杂物,还是只有盛在井筒里的凉水,秋玲还是系起围裙一阵清扫之后又做起了饭,但那情态神气儿,那举手投足的节奏韵致,与往日大不相同了。这些天,秋玲恰似置身于太平洋中的狂涛区,整个身心一直经受着一个波澜又一个波澜的冲击。最先是贺子磊“变卦”,引起的她要与岳鹏程结婚的冲动。但肖云婶丧事上,羸官由亲热到仇恨的突变,羸官及一家老小簇拥淑贞的情景,使她恍然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淑贞的强大,明白了岳鹏程对于结婚态度迟疑的因由。同时也明白了,自己一旦同岳鹏程结合所必然面临的危境——不仅淑贞、岳锐、小玉,就连她所钟爱着的羸官,也必然把她视为寇仇宿敌;那时,被剪破的或许就不仅仅是一件蝙蝠衫了。她感到了悲观和绝望,从未有过的、彻头彻尾的悲观和绝望!那悲观和绝望使秋玲心力交瘁,仿佛就要变成一具木乃伊。如果不是工作逼着撑着,如果不是家里还有一个彭彪子和向晖等着她伺候,秋玲怕是早就爬到炕上起不来身了。命啊!看来这一辈子,秋玲是确确实实不会有几天好时辰过的了。屋子收拾好,饭做好,院门那边传过几声嗒嗒的声音,象是敲门。秋玲以为是向晖回来在摆弄门鼻子,没在意。那声音又传来几下,不紧不慢清清楚楚,秋玲这才聚了聚神,拢了拢头,喊过一声去:“谁?进来!”随着喊声门被推开了,门前出现了一个高挺的身影——竟然是贺子磊。贺子磊穿一件毛呢中山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眼镜,惯常难得擦一擦的皮鞋上也露出了光亮。“你?你来干什么?”秋玲愕然地注视着这位不久前还寄托着自己美好情思的男人。她断定他是来报复和羞辱她的,拿定主意,不等他话说完,就把他轰出门去。“……秋玲……我这几天忙……”贺子磊却是满脸憨笑,一双大手用力搓揉着。“秋玲,那天曲工都跟我说了。……”“什么?”秋玲茫然了。“哦不,是徐大姐——淑贞经理那天跟曲工拉呱……”那天,淑贞好像无意地跟曲工讲过一番道理之后,晚上曲工便把那道理连同淑贞来时的情形,原封不动地告诉了贺子磊。“怪了!”贺子磊一阵惊讶之后说,“我总觉得这里边好像有点什么事儿。”“你别钻那个牛角尖。你就说人家讲的那个理儿对不对吧!”贺子磊默然不语。曲工说:“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秋玲对你是不是真情实意,你就真的品不出来?”“真心,那倒好像是……”“那不得啦!擂鼓战金山的梁红玉是什么出身?血染栖霞山的李香君原先是干什么的?我看你呀,早晚闹个后悔药难吃!”曲工的一番话,在贺子磊心中激起了深长的波澜。他与秋玲相识并建立起特殊关系的半年多里,几度波澜几度平息。先是耳闻秋玲与岳鹏程如何如何,使他不寒而栗——他被原先那个妻子吓破了胆,即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肯再找那样一个女人了!秋玲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发誓一辈子对他好,对得起他。他与秋玲交往中,也觉出她是真心爱着自己,不像是前妻那样的人,才算宽释了。但那风言风语在他心底深处造成的阴影,并没有泯除干净。那天“浪漫”引起的风波,把他心底的阴影重新勾了出来;尤其当他问明,那天学校那儿并没有发生过彭彪子耍酒疯的事之后,断然割断了与秋玲的一切联系。然而,淑贞似乎一全然无意的话,曲工掏心剖腹的劝导,使他的决心不知不觉动摇了。经过几个不眠之夜,他终于鼓起勇气,找到秋玲门上。“真的,我真的想通了。”面对秋玲一脸冷漠矜持,贺子磊想过多少遍的话,也变得零碎了:“只要你……你以后真心真意跟我好,我保证……秋玲,我可是特意来向你赔不是的,你要是觉着……”秋玲惊喜交汇,却一时难得吐出一字,脸色依然呆板冷漠。贺子磊见状,只得转身向门外去。“你站住!”秋玲突然一声喊,拦到门前。她动情地注视着,猛地扑到贺子磊身上,把大颗的泪滴和雨点般的拳头,落到贺子磊胸膛和面颊上。……他们很快确定了婚期。悲观和绝望望风披靡,秋玲的生活又飘扬起歌声。因为月牙岛上马的事儿,岳鹏程连日召开各种会议动员部署,每次会议都要通知秋玲参加。那天会议结束时,岳鹏程把她单独留下了。“秋玲,你那个接待处我想换个人,你看谁合适?”岳鹏程坦然地问。那次答应结婚以来,除了开会,秋玲没有再找过岳鹏程,岳鹏程也没有再找过秋玲。工作上的事儿之外,两人甚至没有额外讲过一句话。“换人?换什么人?”秋玲觉出意外。“换接你的人哪。”“接我的?”“月牙岛上马,人员不调整不行。我想让齐修良上岛,你把他现在这一摊儿顶起来。你看怎么样?”秋玲猛地惊住了。连日通知参加会议,秋玲觉出岳鹏程可能有些想法用意,却绝没想到会让她去接那样一摊责任。在大桑园和远东实业总公司,不管实际权利大小,常务副总经理是仅次于岳鹏程的第二把交椅;部队下来的团职干部、国营厂子来的县级领导也得向后排。“不!这不可能!我怎么干得了……”“么事不是人干出来的?原先你想过能干好那个接待主任?原先我想过能干好这个总经理和总支书记?”“不!我怎么能跟你比!我实在就不是那个材料。……”岳鹏程见秋玲态度坚决,倚到沙发上稍许沉吟了片刻,说:“秋玲,你也得替我想想。摊子越铺越大,真正能干事业的人有几个?咱们一起创业的年轻些的还有谁?你不干、我不干,总不能眼看着这笔家业晾到太阳地里不管吧?”见秋玲还要坚辞,忽然一转话题道:“听说你和贺工结婚的日子定了?”秋玲决定结婚没有告诉岳鹏程,也没有打算告诉他。听他问起,心里不觉一动,嘴上依然不肯吱声。岳鹏程并没有等待回答的意思,径直又道。“秋玲,你要结婚、安家立业过新生活的心情我都理解,也从来没有阻止过你吧?不过个人生活得要,事业也得要。人活的不就是个滋味?趁着年轻有滋有味干一场,死了也闭得上眼!咱们一起把大桑园翻了几个个儿,再一起把月牙岛开发出来,那就是一座纪念碑!就算咱们有天大的错儿,一万年以后这座碑也没人推得倒!”秋玲心中掀起一层热浪。她何曾没有一颗不甘寂寞荒凉的肝胆!何曾不是那颗不甘寂寞荒凉的肝胆,促使她跟随岳鹏程经历了众多的风风雨雨。“你考虑考虑。不但你,贺工下一段我也想给他在建筑公司挂个衔儿;没个衔儿,工作起来不方便嘛。”岳鹏程扔下几句话走了。秋玲带着一腔难以抑制的兴奋和激动,踏进了贺子磊的那个“工程师室”。“工程师室”里静悄悄的,贺子磊正伏在案前。秋玲悄悄入内,有心跟他再玩一次捂眼猜谜的小游戏,见他正用笔尖胡乱地在面前的几页白纸上戳刺着,显出心烦意乱的样子,只好住了手。“你这是发的什么呆呀?”秋玲奇怪地问。贺子磊似乎没听见,只用笔尖戳着,把旁边一份油印件推到秋玲面前。那是一份保证书。尊敬的岳书记并总公司:我叫×××,是×××的×××。我自××年到大桑园工作以来,受到岳书记和总公司的很多关照和教育。这次岳书记批准把我的户口迁到大桑园,更是对我的极大关怀和爱护,我从心里感激不尽。今后我保证,一切服从岳书记和总公司的安排,一切……秋玲秀眉紧蹙:“这是让你也照着样子写?”“昨天就拿来了,说是迁户口都得写,书记说了谁也不能例外。”秋玲的目光骤然冷峻起来,拿着保证书的手禁不住打起颤抖。迁户口写保证书是大桑园多年的惯例,往常秋玲并没有觉出什么,此时她心中却突然涌起一股凶猛的浪潮。“嗤——”保证书油印件被撕作了两半。“秋玲?……”“嗤——嗤——”保证书变成了一撮烂纸。烂纸又被丢进了墙边的垃圾桶。“子磊,咱们结婚迁户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凭什么低三下四给他写这种效忠信!天下大得很!发挥能力的地方多的是!咱们凭什么偏要困在这儿,受这种窝憋子气?子磊,咱们走!”贺子磊对写这种保证书,正气得牙根发痒,愁得没有办法。见秋玲如此决绝,对自己如此真诚忠贞,心中不觉涌起一股决然而又神圣的感情。“秋玲,你说吧!到哪儿去我都跟你一道!”秋玲只沉吟了不过几秒钟,便毅然地从贺子磊抽屉里,找出了那封来自潍坊的邀请信。第二十五章羸官在办公室坐了不到一小时,电话铃至少响了七人次。本来是要研究几项工作。一项是农工补差。小桑园的土地,一部分口粮田早已分到各户,另一部分一直由几个自愿组成的生产队组承包。由于这几年工副业发展快,为了保证粮食稳步增长,村里每年都要拿出相当一部分资金往农业上投。如免费购买化肥、优良品种,免费机耕机播、浇灌收割等等。但就个人收入而言,农业承包队组与从事工副业的人员仍然存在一定差距。这个问题解决不好,势必影响农业承包队组的积极性。秋收秋播时节已到,必须尽早拿出章程稳定和鼓舞人心。另外一项是村规民约的检查评比。一个村子经济发展起来固然不易,形成一个良好的村风村气更不容易。小桑园的村规民约不是仅仅写在纸上、贴在墙上,每年都要专门组织检查、公布奖惩。羸官对于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并不在办轧汁厂罐头厂之下。但是,三番五次的电话把个会议搅得七零八落了。电话来自四面八方,但张口一律找的岳羸官,张口一律问的一万块钱、十万响花炮。那天从花炮厂回到村里,小玉把去找岳鹏程的情形讲述了一遍。羸官对小玉的举动好不惊讶也好不气恼。那个人已经把他和“二龙戏珠”逼进死胡同里,眼下正是你死我活的时候,小玉竟然“求”到“仇人”头上——即使撇开“仇人”二字不说,你力争也罢不力争也罢,你找到人家门上的本身,就是穷途末路的表现,就是束手无策的表现,就是“熊”和“草鸡”的表现!而这些表现跟投降、求饶并没有多少明显区别。这是羸官现在——尤其是现在,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的。他朝小玉瞪了好一通眼珠子,直瞪得小玉泪眼汪汪把他赶出门去,扑到床上大哭起来。也直到这时,直到站到凉风嗖嗖的月亮地里,听着小玉委屈怨恨的号啕声,羸官才慢慢地品出了小玉的心思,品出了岳鹏程答应有条件地归还贷款的内在涵义:那作为胜利者和作为父亲的双重意义上的宽容。对于那“胜利者”的宽容,羸官有的只是轻蔑和自信;而对于作为父亲的宽容,尽管眼下他不甘于认领,心底深层还是泛起了一重暖暖的涟漪。他好不容易叫开了小玉的门,道着歉赔着情儿,连哄带劝、发誓赌咒,格外还加上学鸟叫装狗咬,才好不容易逗得小玉抹干了香腮。知道了十万花炮的底细和羸官他们的对策谋略,小玉自然也只有拥护赞赏的份儿。十万花炮消息的传播,已经使之成为一个令人瞩目的大事件了:不仅人人皆知、人人皆惊,人人都千方百计希求证实,而且引起了上级领导的注意。昨天镇委办公室来过电话,要求说明情况和意图。办公室请示怎么回话,羸官只一笑:“我买挂鞭炮放响听也得汇报?再问,就说我这个人从小好玩炮仗,毛病到现在还没改得了。”“叮铃铃!叮铃铃!”羸官只好让吴海江通知总机话务员,把找他的电话一律接到办公室,一律回复不在。但吴海江刚刚去通知过,办公室又找来了:“镇委新调来的白副书记说有重要事,非找羸官商量不可。”顶头上司,羸官只好自食其“令”了。“白书记,我是羸官。你有什么指示?”几句寒暄之后,便是关于十万花炮事件了:“羸官同志,你那十万花炮,该不是成心要把李龙山崩个窟窿的吧?”“哪能啊,白书记。不过真能那样,可就太好啦!”“哎哟哟,我的同志!上边正在抓党风,你这么闹得满城风雨怎么样啊?蔡镇长昨天就发了脾气,帅书记的意见是让你考虑一下,是不是就别那么张扬了,啊?”“哎呀白书记,详细情况我以后汇报。那十万响我是给花炮厂签了字的,人家要是告到法院,那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