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届---骚动之秋-17

面,而是夹在众人中间。他始终低着头,没有向肖云嫂遗体上瞥过一眼,也没有向小玉和卫士般守护在肖云嫂遗体旁的岳锐面前靠,便消然匆忙地走出院门去了。一辆束了黑纱的救护车停在街面路口,车上播放着哀乐。许许多多街邻乡亲,挤在肖云嫂的院子里,站在院子外的胡同口和灵车停靠的街口路边。来的最多的是老人和孩子。老人们回想起肖云嫂的为人和当年的种种好处,为肖云嫂的遭遇和去世痛感惋惜。年青人好象忽然发现,在自己的身边,还有肖云嫂这样一位可尊可敬的人。妇女们、孩子们则更多地受到气氛的感染,在默默地流泪或低声哭泣。肖云嫂的遗体被抬出院门来了。一队由小桑园的学生和青年组成的“军乐队”,突然敲起铜鼓和小鼓,吹起号角。鼓乐昂扬。庄严,哀乐变得有气无力了。肖云嫂的遗体来到人群拥挤的街口,石硼丁儿和另一名少先队员正步迎上前去,举手行队礼,然后把两条红领中系在了肖云嫂安卧的行军床两旁。在响彻云霄的鼓乐声中,在如战旗招展的红领中引导下,肖云嫂和她那象征着一生荣耀的五十四面锦旗一起,登上了灵车。那是按照岳锐的意见安排的,他不忍心看着那些凝聚血汗的荣耀,成为落满灰尘的“文物”。随着灵车关闭的咋叭一声响,人群中响起第一声哭泣。立刻、被压低了的哭声、喊声、扑打声淹没了一片。连绝少在这种场合露面的彭彪子,也蹲在人群后面的土墙上,用脏兮兮的手背和衣袖,抹着迷腾了浮肿细小眼睛的泪水。二十几年前,如果不是肖云嫂为他操持,他哪里成得了家,秋玲的母亲哪里会嫁到他的门下!小玉感到了无比的激动和满足。肖云嫂卧病以后,尤其与岳鹏程分手之后,登门看望的人很少。偶尔还听到一些贬损的话。她原以为奶奶已经连同那个年代一起,被人们遗忘了。眼前这令人悲痛而又促人感奋的场面,使小玉真切地感到了奶奶的永恒。奶奶,你的在天之灵有知,可以安息了!灵车在一片唏嘘声中启动。岳锐由银屏搀扶着紧随其后。在他的后面,是民政局长、镇委书记、羸官、淑贞、吴正山、初胜利。张仁……银屏第一次经受灵魂的洗礼。十五岁的姑娘胸膛挺起,晶明的眼睛里噙满真诚,一时间仿佛长大了许多岁。第二十章从烈士陵园纪念馆出来,岳锐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耄耋老翁。老,从年龄上说他早就不怀疑了,那是让岁月赶的,让孩子们赶的。但从体力上,尤其从心理上,在这之前,他还没有那个“老”的感觉。亲眼看着肖云嫂逝世,并且为她送了终,这使他内心得到了极大安慰,但也使他觉出了黯然和愧作。“神龟虽寿,犹有竞时;腾蛇成雾,终为土灰。”自己呢?虽然身体没有大的毛病,终归是离“到烟囱冒烟”的那一天越来越近了。那一天究竟还有多远,只有天知道。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自己能够像肖云嫂一样留下一个光彩的句号吗?他不能不怀疑。作为一名“飞鸽”牌干部,他的根决没有肖云嫂扎得深。在闽西山区他当了八年县委书记,换了三个地方。调回北方,在地委农工部实际只干了很短一段时间,便因为所谓“右倾机会主义”而销声匿迹。调到外地搞了不到两年“四清”,又摊上“红色风暴”。七五年好歹出来抓了一阵子“学大寨”,七六年又成了“逸民”。后来总算“解放”了,在“落实政策办公室”“落实”了一阵子,才调到鲁西南干起了二十年前的老本行。那是个很多人视若瘴疠之地的穷地区,他不怕;职务还是原先的那个小小的地委农工部副部长,他不在乎;推行以“家庭承包责任制”为中心的农村经济体制改革,他劲头十足。无奈“年龄过线”,一纸红头文件下来,他便成了退役老兵,当起了三室一厅外加一个巴掌大小院的独立王国的首脑。在干休所里他心安理得。自己虽然没有显赫的功勋,毕竟为人民的事业尽了力,毕竟对得起天地良心。比起那些在位时不顾群众死活,威威赫赫,下台后被人唾为臭狗屎,以至死后悼词无法写、追悼会元人参加的人,自然要好出许多。然而在家乡的土地上,在肖云嫂面前,他不能不反躬自问了:你的功绩在哪里?除了档案馆里存放的几份可怜巴巴的文件讲话之外。你在哪里的老百姓心目里立起过丰碑?个人无法左右历史,但历史毕竟是个人写成的。他觉得自己简直无法与肖云嫂相比。倘若要比,肖云嫂是大树,他不过是枝叶;肖云嫂是甘霖,他不过是浮云。如今大树、甘霖已去,枝叶、浮云犹在!他的第一个念头、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要找到儿子。父子的帐应该清一清了。白天如果不是在那种场面、那么多人面前,他决不会让他溜走!不让他穿着孝袍拖着孝棍、一步三磕头,决不能完!但现在到哪儿找得见这个混帐东西呢?他从办公院出来,漫无目标地朝河滨公园那边踽踽而行。太阳已经敛起光亮的翅膀,昏暗罩住了远东宾馆不知羞耻的灯光。马雅河悲愤地呻吟,声声在他心扉上滚动。“哎哟我的老太爷子耶!”徐夏子婶忽然出现在岳锐面前,“你这是要去哪儿?贞子四处在找你哪!”岳锐一向对这位张张狂狂的亲家母,并无多少好感。但听说淑贞在找自己,心下还是动了动:媳妇是个贤惠媳妇哇!徐夏子婶见岳锐愣神发呆,拉住他的胳膊朝村里去,同时叨念着:“你那个鹏程啊,真是丧了良心!快把个贞子给折腾死啦!”“怎么?他对贞子也……”岳锐站定了。“你这个当爸的,亏你还回来这一大阵子!你那儿子在外面干的那些丢人缺德的事儿啊!……”徐夏子婶到底找到了机会——她也一直在找机会,便充分发挥起固有的特长,把岳鹏程与秋玲如何乱搞,如何被许多人看见、被淑贞亲手抓住,岳鹏程这几天如何不敢进家门,如何在外边弄神耍鬼胁迫要打离婚的情形,描绘了一遍。“贞子是看你年岁大,怕你忧心。你这个当爸的不好好管管,往后这个家还不知闹成个么样儿了呢!”徐夏子婶说到伤心处,撩起衣襟接连在眼角那儿擦了几擦。岳锐又一次遭到了雷击,耳鼓轰鸣,眼前一片恍惚。儿子!这就是他亲生的儿子?这就是被吹嘘成什么什么“家”、十天前自己还引以为荣的儿子?恶霸地主、国民党土匪和日本鬼子又会怎样?作孽呀!我岳锐一辈子经霜傲雪、清清白白,怎么会生下这么一个孽种?孽种啊!你让我这个做父亲的,人前人后丢尽了八辈祖宗的脸面!……徐夏子婶见岳锐一下子变得木头人儿似的,倒有些害怕了,赶忙连搀带拖,把他送回到清水桥边的那个家里。“贞子,你爸回来啦!”淑贞料理完肖云嫂的丧事,帮小玉安顿了一阵子,回到家里只躺了一会儿,便强打精神做好了饭。打发银屏上晚自习去后,又找岳锐。她知道老爷子心里比谁都难过,担心老爷子经受不住这场打击。岳锐没找到,刚冲了杯奶粉喝下,准备打电话让羸官和大勇帮着去找,听徐夏子婶一喊,忙出门把老爷子扶进里屋,又端上了温在锅里的饭菜。“爸,你吃。这是新鲜蠓子虾,我连鸡蛋也没加。你不是早就说馋这口儿?”蠓子虾虽称之为虾,实在长得极小,跟夏日傍晚空中一团一群“嗡嗡嘤嘤”的蠓虫似的。蠓子虾用肉眼根本分辨不清个儿,在浅海里也是一群一团纠缠在一起。海边的群众多是用铁丝或木条,做成一个圆的或方的框子,上面裹上层细纱布,安上把手或提手,用这种网,涉水或摇着舢板进去,把蠓子虾捕捞进木桶或铁桶里。然后,担着桶走街串户叫卖。卖时连带着水儿,虾还欢蹦乱跳。蠓子虾就大豆子粑粑,喷香喷鲜,那是百家食谱之外的一绝。海边出外的人,不管当上多大官儿享了多大洋福,一回老家,总断不了要馋这一口儿。蠓子虾本来产在桃花开的时节,多亏有了想尽奇巧办法要赚好价钱的小商小贩,淑贞才能在这种时候买回新鲜蠓子虾来。满满一碗淌着油儿的蠓子虾,两个焦黄透暄的大豆子粑粑,摆到面前。岳锐却一点食欲也没有,只是两眼愣愣地盯着淑贞心里发酸:这样的媳妇哪儿找去?这个畜生!“爸,趁热吃吧。你老别太难过,保养身子要紧。啊!”筷子塞进手里,岳锐勉强嫌了一点椽子虾放到嘴边,没有觉出一点鲜香滋味,便放下了。“贞子,爸才知道你受的委屈。爸对不起你。爸无能,没有教训好鹏程这个东西!爸心里……”淑贞想不出岳锐会在这种时候得知和提起这件事。她心里一揪一揪的,却把原先向老爷子告状的心思,丢到一边去了。“爸,你别说啦。”淑贞觉出一股灼流冲到眼眶,就要向外喷放。她慌忙抑制住,极力地要在嘴角眼角抹上一层轻松、明朗。“爸,这怪不着你。要说,也怪我,没……没管好……鹏程……”“不,贞子,不是这话,不是……”“是,爸,是……我要是多看着他点,多说着他点,兴许也不至于到这一步儿。……”岳锐和淑贞都明白,两人说的都是安慰对方、为对方开脱的话,同时也都是真诚的自责和反省。这种自责和反省出自这样的时刻、这样两个人之口,使两颗同样备受煎熬的心得到了慰藉,并且相互贴在了一起。“爸,咱不稀管他。快吃饭,蠓子虾凉了就没香味了。”“好,吃。贞子,你也来。咱们爷俩……”岳锐起身,亲自要去厨房给淑贞拿筷子。淑贞拦住了,自己去拿了双回来,坐到岳锐为她摆放的机子上。“咱吃,爸。”“吃,贞子。”岳锐和淑贞都觉出了有一股从未有过的,如亲生父女般的亲切和温馨的潜流在激荡。那蠓子虾和大豆子粑粑,也从未有过这般的喷香喷鲜。“姐。”没等吃完,大勇悄没声儿地进屋来了。他朝岳锐点点头,悄没声息地坐到一旁的沙发上。“你吃饭了没?”“吃了。”“尝尝蠓子虾?”“不。”“有事儿?”看一眼大勇犹犹豫豫的样子,淑贞问。大勇瞥一眼岳锐:“没。”淑贞放下筷子,把大勇领进卧室。“又是为东厢房的事儿,跟妈吵啦?”“才不。”“那是为的么?”“……你不能跟别人说。”这引起了淑贞的注意,催促说:“多大的人也迂迂道道!我么事跟谁说过来着的?”“今下晌俺大哥到县里去了。”听是讲的岳鹏程,淑贞心里格登了一下,却显出没趣没味的样子:“他到县里,到外国我也不管!”“他是到农行要贷款的。下晌先是叫我和齐修良去,没要来,他自己又亲自出马去找的墨行长。”“墨行长怎么说?”淑贞不由地问。“五十万块钱都划出来了。”“这么说,羸官他们那五十万……”“还用说,俺大哥抢的就是那。”“这又是为的哪个?”“哪个?那天小桑园收了石硼丁儿,俺大哥就一阵好骂。今儿出殡俺大哥说是以死人压活人,故意砸他的杠子。……”淑贞沉吟片刻,又问:“那农行怎么这么办事?那五十万不是上边已经批了吗?”“不是批文还没到吗!再说俺大哥夸了海口:五十万么时候要么时候还。人家墨行长跟他又是铁哥们儿。……”淑贞手脚不觉一阵哆嗦。那五十万对于羸官意味着什么,岳鹏程这一手,对于羸官和“二龙戏珠”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比谁都明澈透底。如果可能,她宁愿让岳鹏程欺负自己一百次,也不能忍受他对于羸官的这样一次狠毒!“这个道天雷的!”淑贞暗自咒着,推门向院里去。“姐,你干么去?”大勇紧张起来。他是那一天在疗养院,眼看着秋玲进到岳鹏程房里,并且在院外偷偷观察了不下一个小时,终于未见房门打开、秋玲出来,才萌生起对于岳鹏程的仇恨和对于姐姐的同情的。把这种机密情报透露出来,是仇恨的第一个果实。但倘若泄露或被岳鹏程察觉,岳鹏程岂有饶过他去的道理!“我才不管你们那些闲事。”淑贞平静地说,“我去拿双筷子,让你陪你岳大伯喝几盅酒。”说过,真的进厨房去了。卧室里的对话,未能逃出岳锐的耳朵。等淑贞和大勇回到面前时,他心里已经拿定了一个主意:抽空到县里去一趟,找县委书记祖远谈次话。一下午的情况调查整理出来,小玉又翻起羸官丢下的一个蓝皮笔记本。笔记本从头至尾翻过一遍,羸官才带着一身风火回到“官邸”。肖云嫂丧事完毕,按淑贞的意思,小玉干脆住到清水桥边的那个家里去,跟她和银屏作一家子人。小玉不肯,说自己几年没正儿八经工作过,这一次得从新开始,坚持要去职工宿舍。按吴正山和苏老的意见,让羸官和小玉直接合卺算了。但两人谋划来谋划去未敢张嘴,只是在办公室旁边给小玉腾出一间屋子。目的还是让两人时常在一起“帮助帮助”,早日领张大红纸回来,让大家欢喜欢喜,也冲冲小玉满腹的悲哀和思念。小玉送走奶奶下午便上了班,并按照苏立群的要求下到厂里。她的任务是协助苏立群掌握几个厂子的情况,同时为下月职工业校将要开设的干部班,作好讲授现代科学管理基础知识课程的准备。羸官早就注意到,跟着厂子扩大和发展带起的一批干部,经营管理水平太低太差。从长远计。他已经选派了十几名有文化的年轻有为的工人,到大专院校培训。从眼前计,他只能靠苏立群和小玉,强行突击,打开那些装满高粱花子的脑壳,灌输一些初步的和必需的经营管理知识。这个计划最初是小玉倡议的,小玉自然责无旁贷积极认真。但这只是原因之一。原因之二三,还是小玉急于要用紧张的工作和工作的紧张来战胜自己。她心中的悲哀和思念是无尽大、无尽头的,但她决不愿意显露出来,决不愿意听到和看到别人的同情和安慰。苏立群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上班见面,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工作、工作要求,那古板严格的劲儿,近乎于苛刻无理的程度。每晚必须写出不少于两千字的情况报告,便是任务和要求之一。至于翻开羸官的日记,则属于“偷”的性质了:那笔记本平时放在哪里,小玉压根儿没有发现过。笔记本里除了几篇名人名言,竟然是阅读《诸葛亮集》、《孙子兵法》等军事书籍的心得。诸葛亮的“夫为将者,必有腹心、耳目、爪牙”一段论述;尉绦子的“将之所以战者,民也。民之所以战者,气也”;孙子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其掠如火,不动如山”;以及《襄阳记》中的“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等等几段方略,一字不漏全文抄录,并且在心得里发挥得“面目皆非”。羸官对于这种“偷看”行为似乎极不满意,猛地一把抢回,说:“肖小玉同志,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第一千一百一十一条第一款第一项第一行,窃取国家重要机密,侵犯公民合法权益,该当如何惩治呀?”往常只这一个动作、一句话,便足以引起一场“骚乱”。但这会儿,小玉只是撅了撅嘴唇,瞟过一个似怒非怒的冷眼儿。羸官笑笑,掏出一张纸放到小玉面前的桌上,同时用脑壳抵住小玉的后脑勺儿。“这是什么?”望着纸条上的几个阿拉伯数码,小玉偏起半边脑壳。“山大来的大教授!”“大教授?”“管理系带新生的,住凤凰宾馆。”“那你这是……”“我给他们吹:咱们请了一个北大都没招去的小教授,正在讲授现代科学管理!他们一听,好不高兴!这不,说好明天上午八点,要请你去聊聊天哪!”“哎呀,太好啦!”她这两天正为讲授现代科学管理,找不到请教的人犯愁呢。羸官得意地抓起桌上的纸条:“说,怎么谢我吧?”小玉俏皮地掀起嘴,突然在他面颊一边吻了一下。羸官好不惬意,却偏过另一边面颊,逼小玉再吻。小玉不肯,伸出手掌在他腮上轻轻打了一下。羸官自然不肯放过机会,一步上前把小玉拥到胸前。“一身大烟池子味儿,少向人家身上蹭!”小玉抗议地躲避着。“那好,等明天我去沾上点香粉味儿,再来蹭你!”“你坏!你个坏小子!坏小子……”屋外响起几记敲门声,没等两人作出反应,淑贞出现在了面前。淑贞是安排大勇和岳锐喝酒之后,找个借口匆匆赶来的。进屋先以为两人闹了别扭,见迎过来的是两张笑脸才放下心,把岳鹏程抢走贷款的情形急急地讲了一遍。几句话惊出羸官一身冷汗。收留石硼丁儿时,他就料知岳鹏程不会熟视无睹。大张旗鼓为肖云嫂发丧致哀,除了想借机褒扬肖云嫂历史上的功德,安慰小玉、岳锐之外,同样有羞辱岳鹏程的念头在其中发挥作用。岳鹏程必然采取报复行动,这是料想之中的。但他自信,凭着自己目前的地位和力量,岳鹏程纵然使出全身本领,也不过暴跳如雷或者没到他身上几滴污水罢了。何曾料想,人家根本不屑交手,不声不吭一个“釜底抽薪”,便戳进你心窝!纵然断不了血脉,也让你成个半身瘫痪!岳鹏程终究是岳鹏程!羸官不能不佩服他父亲的老谋深算。智高一筹。作为对手的这些年中,尤其饮料厂一次“龙虎斗”之后,羸官每每是把岳鹏程的为人和智谋反复咀嚼多少遍的。收留石硼丁儿和为肖云嫂盛葬之后,他曾经设身处地思考过,如果自己处在岳鹏程的地位上,可能作出的种种报复性反应。但他疏漏了最为致命的一着!他还是嫩!与那个淌着同一条血脉的人相比,他还不是对手!摆在面前的形势是如此严峻!五十万贷款一丢,水泥厂眼下急需的资金一断,“二龙戏珠”只能搁浅,“西北片咨询协调中心”只能成为空谈中心,发展果品种植也必然要受到影响。更重要的是人心。“人心鼓才能富,人心散财也完。”“二龙戏珠”呼呼隆隆刚刚把李龙山区的“火”点起来,一旦浇灭,再想点起可就难了。李龙山区的贫穷落后面貌,不知还要延长多少年月!还有反对派。小桑园老尊主那伙人早就煽风,说搞“二龙戏珠”是羸官要踩着小桑园老百姓的脑瓜子向“劳模”位子上爬,小桑园早晚要毁在羸官手里。谣言一旦找到事实作依据,就会变得象狮子一样凶猛。……“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沾襟!”羸官,你有什么办法逃脱得了厄运的调侃吗?剜疮补肉,停建或缓建轧汁厂,把资金转移到水泥厂上去?但轧汁厂稍一停缓就会错过一年季节,造成严重损失。而且轧汁厂已近竣工,即使可行,实在也没有多少资金可以转移了。正视既成事实,“二龙戏珠”暂停进行,把一切责任归结到岳鹏程和农行个别领导人身上去?这也许可以起到转移责任、缓解矛盾的作用。但败局已成,于人于事业何补何益?针锋相对,找县农行领导,找上级农行领导,必要时找县委书记和副市长方荣祥干预,坚决把五十万元贷款追回来?这虽然要花费很大精力物力,但事到如今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而且只有走通这条路,才能使岳鹏程得到必要教训,懂得老老实实做人的道理!……三人不约而同,都想到这条办法和出路上。但羸官沿着这条思路向前没有走出多远,便断然否定了:即使这样打赢了官司,要回了贷款,损伤了岳鹏程什么?岳鹏程轻而易举折腾你一通,岂不也算是一个胜利?日后他不以此自夸、变本加厉才怪呢!必须让岳鹏程尝到苦头!然而……羸官蓦然想起一件事。还是父子携手的时候,一次羸官跟随岳鹏程去物资仓库领取特批的五吨优质钢管。当时钢材极缺,优质钢管尤甚,岳鹏程是费了好一番心思从县计委一位副主任手里抠出来的。但开单的会计一看,说少了一个公章,硬是不准提贷。眼看车要放空,岳鹏程不觉急了。偏偏那会计是个二犟头,脾性比岳鹏程还大。两人你一枪我一弹便吵起来。岳鹏程那时己是大名鼎鼎的“改革家”了,他手一甩进了经理办公室。那个经理是个面善言和的“棉裤腰”,回一声“你先坐一坐”,把岳鹏程丢到一边。岳鹏程越是恼火着急,他越是满脸嘻嘻带笑:“先坐一坐,先坐一坐。”并且无事一样照常处理业务接待来客。岳鹏程被甩在那儿不下一小时,欲怒无由,只好悄然退出。那个“二犟头”岳鹏程转身就忘掉了,而那个面善言和的“棉裤腰”,直到几年后岳鹏程提起来,还禁不住噎气翻眼,大骂不止。不怕青锋刀,就怕棉裤腰!作为儿子的羸官,终于找到了作为父亲的岳鹏程的致命之处。“妈,小玉!他费尽心思把五十万贷款抢走,要把咱们打趴下了不是?咱们也来个干脆的,权当让他抢了块抹布去,不要啦!”小玉、淑贞愕然相视。“不行不行!那不白让他占了便宜?”“没那事儿!他是什么人,受得了这个窝囊?他得比刀子扎了心还难受!”“羸官,说是说,你又没有造票子的机器,那五十万块钱,从天上能掉得下来呀?”“咱们不求天,求地!发动群众集资入股!我就不信,咱小桑园和李龙山周围这么多村子的群众手里,集不起十万二十万块钱来!有十万二十万我就能先干起来,很快倒过手!”“按说再穷的地场也有家里藏金的。”淑贞思索地说,“可钱在人家手里,人家要是不肯人你那个股,你可怎么办?”“我按股分红,利息比银行高!再说可以借风吹火,把群众发动起来!李龙山区穷了这么多年,现在有这么个好机会,有人还要捣鬼……对,就是这个办法啦!妈,小玉,待会儿就通知开董事会,让胜利、张仁那帮小子们都来长长见识!”一切疑问都成为多余。淑贞感动地望着儿子,忽然起身朝门外去。“妈,你干么儿去?”“你不要管!我转个身就回来!”“妈!……”羸官预感到什么,拦住淑贞。“这个孩子!不是要集资入股吗?妈去把那五千块钱的存折给你拿来!”“妈,我不要你这样!“看你,越大越不懂事儿!妈是看着你吗?妈是想等着那厂干发啦,也跟着分点红沾点光哩!”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一颗母亲的心哪!淑贞的身影消失到夜色中了。小玉扑进羸官怀里。她想起,把那座村北的旧屋院和杂旧物品卖掉,再加上自己原先攒下的零用钱,她至少也可以拿出一千块钱来。她想告诉羸官,让他高兴高兴,却终于没有开口。第二十一章董事会开得很成功。这一半归功于岳鹏程触犯众怒的举动和羸官“借风吹火”计谋的运用,另一半则应当归功于淑贞和小玉。面对淑贞的五千元存折,和小玉卖房子的一千二百元钱,“二龙戏珠”的组织者们仿佛成了赤壁大战中吴蜀联军的将领,发誓赌咒,嗷嗷大叫说:三日内完不成集资任务,拿头来见!三天后,除了吴正山如期完成,其他各路声息全无,连打去询问的电话,也不见一声回复。“搞的什么鬼花胡!海江,走!”帅府坐不住了,羸官拉上即将到水泥厂走马上任的吴海江,坐上小上海进山去。小上海进得了山?要是搁半路上……搁哪儿就推山沟里去,起码能听几声炮响,比那帮三脚踢不出一个屁、三声锣响爬不上杆的废物们强!——羸官恶狠狠地回答着司机和吴海江的目光。车行东路,第一个要找的是初胜利。你闹得最凶、喊声最大,总得拿出点“干货”来吧?初胜利确是拿出来了。连同自家卖老母猪的钱,十几股总共集起一千五百块钱。“老同学,这不是寒碜人吗?你不是报的一万五,还说是三个指头抓海螺?怎么睡一宿就成三两的鱼三斤的泡儿,两分钱的毛驴拉不出门来啦?”“我跑了五十多户,人家都说穷得裤裆里打嘀啷。……”初胜利第一次露出窘困相儿。“拉倒拉倒!上车!山前李家!”山前李家支部书记“红鼻子哥哥”,哭咧咧又是一肚子苦水:人家一听集资就皱鼻子,说早就知道你们这帮孙猴子成不了事儿,果不其然吧?果品种植许多人也不想干了,说等结了果子小桑园的厂子垮了,眼看着果子烂到树上,还不如现今就找个别的门路。“上车!张仁那儿!”羸官真正动了肝火。他完全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岳鹏程硬刀子软刀子也罢,那是对头冤家,没气可生。这帮伙计们却这么长不起脸来,而且自己也那么糊涂,把事情看得那么简单容易!小上海在山路上颠簸。初胜利和红鼻子哥哥见羸官怄着脸,只得装哑巴。倒是吴海江冲两人示过几个眼色,表示了一点安慰的意思。前面一道山梁,上坡的路七凹八凸。小上海底座矮,一旦触地,可就成了旱地里的乌龟。司机想绕行大路,问过两声不见羸官回音,只好硬着头皮加大油门。凭着经验和感觉,小上海居然踩钢丝似地爬过了山梁。进了龙山后,不等张仁开口,羸官直奔养兔专业户张聋子家里去。张聋子是登海镇重点扶持的大名鼎鼎的“养兔大王”,与羸官一起开过会,一起登台领过奖,算是有点情谊的。他见羸官登门,胡子稍上带着笑朝屋里让。羸官参观一通他的阁楼式环墙兔舍,夸赞了一番,才笑着说:“张大叔,我今天想跟你求求援怎么样?”“跟我求援?哎呀小岳经理,咱们谁是谁,只要你张嘴……”他忽然恍悟地瞥瞥张仁,问:“是你自个儿的事,还是俺这新书记说的那件?”“一码子事。咱们几个村准备联合办个水泥厂。我们想发动群众集资入股,你张大叔带个头儿行不行?”“哎呀……”张聋子搓起手掌来了,“不是我驳你小岳经理的面子,实在是这眼下不比以前了。兔毛降价,原先八十一百一斤,现今三、四十;饲料涨价,一毛五的苞米,一下子蹦到三毛还多;加上前几个月还招了场灾……”羸官和张聋子说话时,院外进来几个人。都是周围几个村近几年发展起来的专业户,有养鸡的、养蜂的,也有养蝎子的、做豆腐的,五花八门。他们是来打探消息的。这几天各村又是开会又是个别找,搞得他们心里扑扑腾腾不落实地。羸官觉得是个机会,便借题发挥动员起来:“张大叔,要说困难肯定有。我们这帮人没困难,也求不到大伙面前。钱是个好东西,没钱办不了事儿。可也有句话,钱跟血脉似的,靠的是个流通,不流通当不住生蛆发臭。你就是把一百块钱封坛子里埋地底下,一百年以后也下不了半个崽儿。咱们建厂就不同。你投上一千,这一千就活了。按百分之二十分红,一年就是二百,三年六百块钱白赚,本钱到期还不会少你一分。”“说是都那么说。前年集的资,说好一年还本付息,到现今还没见影儿哪。”有人低声说。“把钱埋地底下,也比往马雅河里扔强啊。”又有人嘟哝。有人更来了干脆的:“中央有文件没有?要是中央有文件人人都得摊派,舍了命俺也得拿!”这些专业户最注意上边的动向,中央三令五申不准乱摊派的精神,他们从电视广播中是早就知道的。“怎么是摊派?”张仁有些恼火,“说过多少遍了,是自愿入股,年底分红!”“有‘自愿’两字,俺还是自愿先不入。”张聋子见羸官十分尴尬,陪着笑脸说:“你不知道,这些人都让集资集怕啦。这样吧小岳经理,你跑一趟也不容易,我和俺这帮伙计再说道说道,尽可能的话也援援助,只是你别嫌少。……”话说到这份上,羸官只好谢过张聋子出门了。出门没走几步,院里传过声音:“忒!就这帮子人吧!嘴上没毛,说句话没根鸡毛沉,还办厂子?办火葬场吧?”“也别说这话,当不准李龙爷开恩,还真有门道睐!”“有门道你去人上一股哇!”“忒!我没那钱,有钱也得找个可靠的主儿!……”羸官肝火哧哧往上蹿,也只得强自忍住。一行人闷闷地走过石子铺成的高低不平的街面。街面上“嘎达嘎达”的脚步响,跟卖豆腐的小贩敲的木鱼似的,单调得让人心里着火。“我岳羸官这一下子算是一栽到底啦!”来到村边路口时,羸官终于爆发起来。他指着初胜利、张仁、红鼻子哥哥,气势汹汹地说:“你们也别埋怨人家瞧不起咱这伙人!你就看看吧,一个一个:光不溜秋的小平头,一百年前丢猪圈里的黄鼠狼子皮,推单轮辕车那阵的牛鼻子鞋,脸上跟霜打的地瓜叶子没半点两样!我要是腰缠万贯,我也不朝这伙人手里投!撕了烧火,还能烧开壶水嘞!你再看看这片兔子不屙屎的穷酸地方!看看这些没见过三尺半天、有几个钱恨不能藏裤裆里的老百姓!穷?不穷那才是邪门!你想不让人家穷,求爷爷告奶奶人家还不理那个茬哪!”羸官粗声粗气地诅咒着。他多年的心愿,筹划多时的宏图,竟然因为集资不成而濒临破灭。一腔热血,如同洒进冰窟窿里。震惊、失望、悲哀、愤怒,一齐化作火焰,突破理智的防线,喷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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