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届---骚动之秋-10

岳鹏程办公室出来,她直接跑到建筑公司。那间“工程师室”门上把着铁将军。人们告诉他贺子磊到烟台一号工地了。头午秋玲从电话里知道贺子磊回来了,正在休息。她不忍心去打扰他,拿定全意下班后再去。送走外宾后,她却等不下去了。“有客人来你们接待一下。有人问,就说我马上回来。”秋玲向那几个姑娘说。“秋玲姐,你就尽管走吧!”姑娘们笑嘻嘻地把她驱逐出门。对于秋玲与贺子磊的关系,她们早就心照不宣,等待吃喜糖的那一天了。秋玲出门先奔宾馆,装作有事似地跟值班员拉了几句呱,这才当作顺路,朝建筑公司那边去。贺子磊原是大连一个设计院的工程师。毕业于同济大学,据说在学校时就曾得到过著名土木工程专家李国豪教授的青睐。到设计院一年,他的才华便显露出来。他设计的星洲住宅区、黄石会馆,在行业评比中连获“最佳”。党委书记看中了他,培养他人了党,提前晋升为工程师,并把毕业于师范大学、分配到一个研究所工作的“千金”嫁给了他。那“千金”在大学时有过一个情人,被拆散后仍然暗中卿卿我我。一次两人正在做爱,被贺子磊撞见抓获。他断然提出离婚。党委书记和“千金”为了保全自己的声誉,抢先行动,反诬贺子磊道德败坏,与女流氓勾结。仅三天功夫,贺子磊便被逐出了设计院和那座海滨城市。他在村里推了三年小车,前年岳鹏程闻讯后专程前往,张口月薪三百,把他聘了来。过去建筑公司出去,挣的只是个功夫钱力气钱。贺子磊来后,设计施工一揽子兜过,利润一下翻了几番。“请来一个坏分子,变成一个财神爷。哪儿有这种坏分子,你们尽管朝我这儿送!岳鹏程在外边时常夸口。他当然不会想到,这个变成财神爷的坏分子,后来还会变成他的“情敌”!秋玲与贺子磊真正相识,是在一次陪同外宾考察时。那是专门研究中国农村建筑史的几位学者。因为专业性太强,只好请贺子磊一起陪同介绍。那几位学者开始没有瞧得起这位根子扎在泥土里的工程师。只谈了十几分钟,学者们就愕然了。流利的专业性极强的英语,古今中外南北东西乡村建筑的异同演变,以及贯串于这些介绍中的独到的见解,使学者们夸张地把他称为“中国未来一代的贝幸铭”。秋玲从那一次才知道,这位沉默寡言的“坏分子财神爷”,是一个远没有发挥全部才学的卧龙伏凤式的人物。他们交往增多了。先是秋玲跟他学习英语。贺子磊德语和日语也懂得几句,秋玲也学。但真正弹拨起秋玲心弦的,还是另外一件事。那次因为工作上的事,贺子磊找到秋玲家中。当时彭彪子正倚在墙根的泥土地上,露着又脏又丑的肚皮晒太阳。秋玲怕丢人,连忙要把彭彪子喊起来。贺子磊却上前尊敬地叫了声:“大爷,晒太阳啦!”在秋玲记忆中,见了爹的人只有捂鼻子。斜眼睛、吐口水和扔土坷垃的。喊声“彪子叔”“彪子哥”的极少,而且算是极大的情面。叫“大爷”并且问候的,这是开天辟地第一次。这已经使秋玲受了感动。贺子磊讲完事情后,又特意过去与彭彪子拉了几句呱,让他保重身体,还拿过一块塑料布让他垫到身子下边。“大爷这一辈子也真是不容易。”离去时贺子磊对秋玲说。这个在贺子磊看来十分自然的情形,在秋玲心田却播下一颗种子,一颗用敬重和爱戴浇灌的种子。一个晚上,当她听完了他平静地讲述的那段被开除还乡的往事时,那颗种子便萌生出了爱情的芽苗。这次是贺子磊感到惊讶,秋玲却觉得是再顺理自然不过的事了。……建筑公司是宾馆的近邻,不过几分钟工夫,秋玲已经推开那扇“工程师室”的门了。工程师室由里外两间大屋组成,里间是两张单人床,外间摆着几张特制的斜面设计案。室内很静,一个腰身颇为高挺的身影正伏案在画着什么。门是虚掩的,秋玲蹑步上前,那人丝毫没有察觉,便被突如其来的两只手捂住了眼睛。贺子磊只一刻便猜出了来人,却故意胡乱地说出几个名字。“噢!你个小笨蛋!”直到那两只小手在娇嗔的责怪中松开,贺子磊才惊醒似的霍然站起,把秋玲揽进怀里。静静的,谁也不说一句话,只有两颗心咚咚咚,在敲着古代两军阵前进攻的鼓点。秋玲凝起眸子,踮着脚尖(他高出她半头来呢),在那因忙碌而有些疲倦的眼睛、面颊和长满了生硬胡髭的唇上,落下几记“蜻蜓点水”。那胡髭好厉害,扎得她心里怪痒痒的。“到工地去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昨儿一夜没阖眼是不是?中午吃过饭了吗?……”一连串的问号。问号后边随着的是熟鸡蛋、煮花生和洗好熨好的衣服。她逼着他吃、看着他吃,逼着他和看着他换下身上那套还说不上脏的衣服。贺子磊被一种涓细而又激越的情流冲击着,感激而顺从地服从着她的一切指挥。时而还一个立正,一个“女王陛下”,逗得秋玲娇嗔地嘟起嘴唇,翘起蛾眉。这是她的男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属于她的男人!——虽然“男人”二字现在并不完全确切。“跟你说个好消息,你的户口公安局已经应声了,马上就可以迁过来了。”“真的?那么快?”“骗你是小狗。你是特殊人材嘛!”贺子磊并没有显示出秋玲希求看到的那种兴奋。他打开抽屉,找出——封信。那是潍坊一个国营公司发来的,邀请贺子磊到他们那儿工作。信中言辞恳切,许诺只要贺子磊同意,公职和职称可以恢复,待遇可以比大桑园高,必要时还可以安排一定职务,把家属子女也一并带去。“你怎么给他们回信的?”秋玲带着几分急迫地问。“我这不是刚给你看嘛。”“金壳篓银壳篓,不如自家的草壳篓;金有价银有价,人心人情没有价。你要是奔着铁饭碗和那点待遇去,我才不稀罕!”秋玲似是劝说,似是倾诉期待。“回信等你来写,总可以了吧?”贺子磊笑笑,把信交到秋玲手里。秋玲只一打愣,随即把信又塞回抽屉。她搂住贺子磊的脖子,把一颗心偎依到那宽厚、坚实的胸膛上了。从中午起,云层就在李龙顶后面的天空上汇聚。上班时,这边艳阳高照,那边云层已经厚重得象一道漆黑的铁幕。只是这种汇聚是在蹑手蹑脚中进行,而且遥远,隔着一重山,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下半晌,秋玲去找贺子磊时,地面上仍是一片平静。高空里出现的一股巨大的力量,悄然地把远方那道厚重、漆黑的铁幕推上李龙顶,又从李龙顶缓缓向这边推来。遥望这个情景,有经验的人们喊一声:“不好!”赶忙收起地里已经割倒\场上和平房顶上正在晾晒的庄稼和粮食,把院子里堆放的怕雨淋的衣物家什搬回屋里,或者盖上蓬布苦上草帘。不等这些事情做完,风忽然从地面卷起,以异常迅猛的态势,把地上的枯枝败叶、尘土砂石,乃至能够捕捉到的一切物体,统统抛向半空。房屋和山崖阻挡了风的去路。立时,两股更加凶狠迅猛的旋风形成了。房子被揭去屋顶,树木被连根拔起,两个巨大而灰暗的旋风圈遮住半边天空,摧枯拉朽般地向远方推去。风带着碜人的凉气,呜呜地掠过地面,在人们身上留下“层鸡皮疙瘩。这时,那道森严的铁幕仍然离得很远,但已经触目可见了。就是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一场大雨就要降临了。然而,形势突然发生了变化。风蓦然刹住,一丝丝儿也不见了。树叶不摇,羽毛不摆。黑幕那边骤然发出一片白光。不是阳光,不是惊雷撞击的电火,是一片惨白得恰同一张失去血色的死人的面孔。在一片真空般的寂静中,先是几颗核桃大的雨点落到地上,溅起一串带着泥腥气味的土雾。接着自远而近,传来万马奔腾般的大雨注地的声响。那声响越来越重地敲击着人们的耳鼓,引动得那些挤在门楼下、过道里,等待着观光的人们伸长起脖子。大雨在人们的等待和欢呼中降临了。没有雷鸣电闪,没有狂风呼啸,只有粗犷浓密的雨柱,遮天盖地占领整个空间。海滨山区的人们都知道,这种雨比起那种又是狂风又是雷电,呼呼隆隆大叫大嚷的雨,不知要厉害多少倍。秋玲是在旋风席卷中离开工程公司的。她跑到接待处检查了一遍门窗,又向家中奔去。在一片惨白的寂静和震动耳鼓的大雨的脚步声中,她收起了刮落到地上的几件衣服。没等她遮盖起院里怕淋的东西,雨点便毫无情面地倾落到她的头上、脸上,又向她身上没来。她跑回屋,稍许平静了下怦怦乱跳的心房,才发现整个家院里只有自己一个人。“爹!小晖!一她喊。喊过三声,街上观雨的过道那边,才传来小弟隐隐约约的回答。“小晖!回来——”向晖顶着一个苇编的大草帽,挽着裤腿,光着脚丫子,像一只鸟儿飞进屋里。“爹哪去啦?”“我怎么知道!”“真是恨死人啦!”秋玲牙根发痒。这种天,这种雨,闹不好是要出人命的!秋玲找出一件雨衣给向晖套到身上,又把草帽扣到他头上,说:“快去找!别跑远啦,就在村边口,千万不准到河边去!听清了没?”向晖答应着,消失到雨雾里。秋玲脱下裙子,套上一身厚料旧单衣,把裤腿衣袖挽到最上边,打起一把雨伞也出了门。“爹!——”清水桥边,传来向晖尖锐的童音。“爹!——”秋玲用力撑着伞,抵御着暴雨的凌厉攻势,朝另一个方向,朝马雅河那边奔去。彭彪子并不“彪”,赶在雨前他便从马雅河边回到了村子。这时,他正跷着二郎腿,躺在村北那棵老白果树下的一块石板上:老鹰架在树枝上,几米长的溜绳系在石板旁的一株小槐树上。老白果树厚密张扬的枝叶,撑起一把巨大的绿伞,使倾倒的大河,只疏疏落落漏下几滴水珠水雾。彭彪子肚皮朝天;任凭水珠在肚皮上发出鼓一般喜人的声响。水珠落到头上脸上,他扭扭脖子,张开嘴接住。接多了,嫌苦涩,吐出来又接。雨下大了、久了,树上漏下的水珠水雾,也大了、稠了。老鹰被淋得换了几个枝权,彭彪子只把两手在肚皮上、脸面上不断地抹来抹去,像是找到了一个难得的天然浴场。他听到向晖透过雨幕传来的喊声,心里骂:“喊个毬!老子还没死哩!”秋玲的喊声也传来了,很近,直向河边那儿去。他支起身子想应,却又恨恨地躺下了;好像是嫌喊声噪人。又用两手把耳朵捂了个严严实实。上午与石硼丁儿打了一架,虽然由于鹰和羊的缘故,下响两人就和解了。但石硼丁儿讲的那件扎心的事儿,依然扎在彭彪子心上。他朝着柳树墩子和马雅河水,把岳鹏程咒了个底儿朝天,却自知连人家一根汗毛也不敢去碰上一碰,咒得满嘴白沫干了也就罢了。他恨秋玲,恨闺女不要脸找拐汉子,恨闺女在外边给他丢人现眼。“妈拉个巴子,还有脸管我。”他骂。发誓赌咒往后不把秋玲瞅到眼里,不服她管。下雨他不肯回家,一是觉得外边有乐趣,一是赌气不愿回去见秋玲的面儿。心下寻思:她说不准正和姓岳的那龟儿子在干好事哩!听到秋玲喊叫,知道她正为自己着急,心里反而得意起来:让你们喊,喊破大天老子就是不应,看你们跳马雅河了不能!老鹰尾铃的脆响,还是把向晖招到老白果树下。“爹,满山找你,你聋啦?”“我聋啦?谁让你满山找的哩!”“你快回家!俺姐还在找你哪!”“谁找也不回!反正……不回!”彭彪子换个地方,躺到一片被雨打得半湿的草地上四仰八叉,好不舒展。“你真的不回?我找俺姐去!”向晖恨恨地瞪他一眼,朝马雅河那边跑去,边跑边喊:“姐——爹在这儿——他不回——”“这个小兔崽子!”彭彪子朝儿子的背影骂着,还是爬起来,把老鹰解下护在胸前,一跛一拐,向村里走去。彭彪子前脚进家,秋玲和向晖后脚就跨进门槛。秋玲的伞几乎没有起作用,胸口以下全淋在雨里。向晖穿着雨衣带着草帽,衣服也湿了八分。秋玲顾不上换衣服,把伞朝彭彪子面前一丢,铁青起脸面:“天要下雨了你知道不知道?你跑到那树底下怪悠闲得慌!喊你,你为么不应声?你不想回来,怎么不跳马雅河去?你去跳!你去跳!等着你闺女儿子踉李龙爷似的去捞你呀!……”彭彪子翻着白眼,想不服管,却怎么也回不出声来。“啊喊!”向晖打了一个喷嚏。秋玲连忙找出衣服给向晖换上,自己也通身换过一遍。同时点着炉子熬起姜汤。“爹,你的衣服哪?”姜汤下锅,秋玲问。今天早起彭彪子上山时,她特意又给他找了一件穿上的。彭彪子这时也觉出冷,流着鼻涕,说:“丢……丢了……”“你撒谎!”向辉揭开里屋彭彪子炕上的席子,席子下边横七竖八地压着不下五六件皱皱巴巴的衬衣和背心。秋玲气得眼珠直打滴溜。为了把这个丢人现眼的爹打扮得能够这一遮皮肉,她费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钱!而买回的衣服他竟然就这么“丢”啦!她把那一堆衣服一呼隆卷起来抱出,恨恨地、狠狠地、一件一件地摔到彭彪子头上。接着,搂着向晖,呜呜地大哭起来。这一天,彭彪子第一次正儿八经穿了一件的确良衬衣,第一次规规矩矩喝了一碗姜汤,吃了一顿热饭。第十二章大勇快步连带着小跑,进了远东宾馆大门。未及抹一把额顶的潮润,平息一下短促的气喘,问准岳鹏程在三号会客室,便以原有的速度直向二楼登去。同远东实业公司的所有干部一样,接到岳鹏程的召见令,大勇立刻丢下未婚妻小林子和正在吵吵嚷嚷的徐夏子婶,丢下特意请来察看房基的师傅,以最快速度赶到岳鹏程办公的宾馆来了。大勇今天的快捷还有别的原因:因为那天淑贞的事,岳鹏程已经两天没有回过家,两天没有同他这个内弟和心腹干将照过面儿,他心里正忐忑不安着呢。“远东宾馆”作为宾馆,在广袤的远东地区,能否列入等级,或者应当列入何种等级,我们不敢妄加猜度。但在蓬城县,在与蓬城县相邻的几个地区,“远东宾馆”无论从外形设计还是内部装修,以及其他种种服务和娱乐设施方面,无疑地应当属于上乘之列。这是岳鹏程的得意之作。蓬城海滨,物产富饶景色秀丽,来往客人很多。尤其近年夏秋季节,颇有人满之患。而县里,除了政府招待所内有一个小院和几个高级房间,竟然没有一所像样的宾馆。岳鹏程看出内里境况,一次投资四百万,以最快速度建起了这座连北京上海的客人也不能不伸大拇指头的宾馆。这宾馆着实非同一般。从外观看,主体部分,乳黄色的墙壁和铝合金门窗,以及厅廊中棱形和瓶形的花台,形成一种近乎时髦的现代气味。主体上部,则是几座古香古色的亭阁楼台。凭栏远眺,可以一览大桑园全貌,一览渔帆点点、白浪细沙滩的蓝色海湾。这种现代时髦的主体部分与古香古色的附加部分,使这座建筑物产生了一种对比度极强,却又相对和谐的卓然脱俗的风格。宾馆内部也是如此。天井式的大厅,是一个幽雅的天地。迎面一座高及二楼的假山。假山顶上,葱绿的大叶芭蕉和道劲的常青剑麻之间,泻出一片银亮的飞瀑;飞瀑经几个阶梯,以钢琴与小提琴协奏的流畅舒缓的旋律,汇进一片清碧的池中。池中是一群五颜六色的游鱼。鱼池一边是绿地、盆景、舞厅。另一边,则是一色红漆楠木为壁的各式餐厅和宴会厅。红漆楠木上精工雕刻着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一位在岳鹏程家中品过茶,并且同他作过一次长谈的心理学教授断言:这座宾馆的布局,如同岳鹏程家中的陈设一样,体现的正是岳鹏程这个人的独有“心理构建”。管他的什么“心理构建”!岳鹏程要的是一年五十万的利润指标,要的是让人称羡和瞠目结舌的气派。自宾馆建成,他许多时候都是在这里召集会议,会见客人,做出各式各样的决策,发布各式各样的指示和命令。大勇进到三号会客室时,岳鹏程正蹲在正中的大沙发上,听齐修良汇报工作。鞋脱在地毯上,脚上只穿着双尼龙丝袜。袜的前边或后边,似乎有意地露出几个小洞,以便使憋闷得难以忍受的脚趾头得到喘息的机会。这是岳鹏程在部下和熟人面前常有的情态,在上级和客人面前,那是绝无此种情形出现的。齐修良汇报的是月牙岛谈判的情况。月牙岛在烟台西北十数里,面积不过四五平方公里,与陆地有一条窄窄的沙土线路相联。十几年前,月牙岛隶属部队管辖时,曾经有过一段繁华年月。自部队撤走,便日渐冷落了。现在该岛几乎荒芜了,只有一座不过百十人的电子管厂也不死不活。两个月前,新上任的电子局长宣布公开招标时,岳鹏程当即便做出了投标的决定。“……接触了几次,一直就是这么不冷不热。估计是想逼咱们抬高承包基数。”齐修良汇报说。岳鹏程似乎漫不经心地听完,说:“那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得把开发权、经营权拿到手。”齐修良不无疑虑地说:“就那么一片荒岛上的一个小厂,要是他们要价太高……”“这你们不用操心。……”面前茶几上的电话一声脆响:岳鹏程抓起说了几句什么,又放下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中心,电话便载着上下左右的各种情况、要求、请示向中心汇聚。但不论哪儿来的电话,都必须经岳鹏程同意才能接通。室内还有几个人,或正襟危坐,或站在一边。大勇不敢造次,朝岳鹏程点点头,说声“书记找我”,找个位置小心地坐下了,坐也只坐了半爿屁股和半爿沙发,好像害怕弄脏了洁白的沙发套似的。“远东宾馆”的沙发套一色洁白,上边一律用蓝色勾织着河滨公园八角亭的图案,并配以“远东”二字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大写字母。洁白的沙发配以洁白的茶几、墙壁和天顶,使会客室中的色调显得十分单纯、协调、安详。室内除一部电话之外,只有靠走廊一边的墙壁上,独出心裁地开出一个宽敞的装饰橱。橱内用柳曲木板镶起几个图案式的层次,上面摆放着几件精致的珊瑚花和贝雕作品。会客室很大,很气派。在这里处理工作,确是无形中给岳鹏程增加了一种大家气派和威严。岳鹏程接过电话,把目光转向站在一边的两个干部——分管能源运输的副总经理和加油站站长身上:“你们两个想好了没有?”副总经理说:“想好了。我的主要错误是意气用事,没有处理好和孙站长的关系。”站长说:“我的错误主要是请示汇报不够。”“我看你们俩是不见死尸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岳鹏程指着先大勇一步赶来的主管会计:“你把汽油的两种价格报给他们听听。”“平价油每吨九百元左右,高价油每吨一千五百元左右。”“你们是按平价卖的还是按高价卖的?”“按平价。”加油站长回答。“凭么按平价?”“因为原先应许过他们。”“凭么应许他们?”“你哪?”“监理站跟咱们车队经常打交道,我寻思……”“打交道就一下子给八吨吗?”“孙站长一开口二十吨,我只……”“他卖二十吨你卖八吨吃亏了是吧?你应该卖二十八吨才对是不是?”“我没这么说。”副总经理嘟哝着,口气有几分生硬。岳鹏程被激怒了,从沙发上跳下套上皮鞋。“你没那么说,你就是那么想、那么做的!”副总屋理心中胆怯,还是嘟哝着:“我没想也没做……”岳鹏程铁青着脸,稍许思忖也没有,便抓起了话机。“接加油站。加油站吗?我是岳鹏程。你记一下:从现在起,加油站的工作由副站长贾红升负责,站长停职反省,分管副总经理对加油站和汽车队的领导权终止一一这一条由你通知汽车队。以后加油站站长有一桶油的批准权,超过一桶必须经我同意才行。记准!是我,岳鹏程!总共三条,记下了没有?重复一遍!”对方重复着,岳鹏程纠正了几处,电话放下了。屋里静得像一丘墓地。“妈拉个巴子!”岳鹏程倒背两手,又不时交叉挥舞着,在地毯上来回走动着。“我们费了老牛劲搞回那么点油来,关系户还照顾不了,你们张口二十吨、八吨,平价,还派车去送!你们这是搞的哪门子经营?为大桑园办回哪几件好事来?家里的钞票。电视机、电冰箱不怕撑破门吗?不放权,你们说没有权;放了权,你们就拿着权胡作非为!老的老不正经,小的胆大包天!这一次不给我说出个一二三来,嘿嘿!”岳鹏程似乎觉得话说得没味儿,坐回沙发,一摆手说:“行了,你们俩可以走了。”被停了职的加油站长和被撤了职的副总经理满面悲哀,却停住不动。“鹏程,反省我做,看在你三姨的面子上……”“鹏程叔……”两人都与岳鹏程沾亲带故,此时只好乞灵于此了。岳鹏程一声冷笑,说:“你们不用来这一套!我不欠你们的债!”原分管副总经理和加油站长,像两只被端了窝的老鼠,悲悲哀衷地退去了。屋里留下一脉肃杀气氛。大勇觉出脊梁杆子上一股冷气上升。岳鹏程却随即转向齐修良道:“刚才那个事我看这样,干脆给他来个兵出奇(祁)山,上一趟岛子!”“么时候?”“要去就快。你去调车,我随后就到。”齐修良应声而起,与另外几个人旋即消失了。会客室里只剩下岳鹏程和大勇。“大勇,来,坐这边。”只一霎时,岳鹏程脸上堆起一重宽厚。祥和的笑容。大勇坐到与中间大沙发傍邻的位子上。岳鹏程吩咐倒水的服务员送来一包瓜子、一盘苹果和桔子。“吃!”他朝大勇做个手势,抓起一个苹果,皮也不削,大咬一口。这也是在自己家里、自己人面前,在外边和客人面前,自然是另外一种情形了。大勇只抓起几粒瓜子,小心地嗑着。“税务局吕局长的水泥拉走啦?”“嗯。”大勇眼皮眨了一下。齐修良早晨才说过,那两吨水泥是岳鹏程昨天吩咐人送去的。“最近又要搞税检,你们准备好了吗?”税收检查是上次吕副局长来时透露的。这种事哪年也有几次,形式形式而已。这当然是有原因的。几年前市有关部门专门派一个检查组来查过大桑园。查了两天,发现不少漏洞。第三天再来时,岳鹏程说:“我的会计全部不合格,让我全给打发啦!”检查组找不见会计和帐目只好回去汇报。汇报的结果是不了了之——岳鹏程后台硬着呢,闹不好要查到自己头上,如今还有谁肯去做那种与己无利又不利索的事儿?“老百姓怕二鬼子,二鬼子怕岳鹏程。”编顺口溜的人其实并不真正了解岳鹏程。岳鹏程怎么会仅仅是让人怕的?比方那两吨水泥,比方每月二十几桶煤气,比方……总之,税务检查并不是值得岳鹏程特意亲自关照过问的事儿。“你盖房子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岳鹏程越发显出亲近,“那天我给杨大炮打过招呼,你需要材料到他那儿去拉就是了。有时间你去跑一趟。”大勇受宠若惊。盖房子的事,压根儿他没敢奢望得到这位姐夫哥的垂问。把他迁到村里并委以重任,这个思德就够他报答一辈子的了,何况姐夫哥确是日理万机,忙得山旋水转。更何况,眼下这位姐夫哥与姐姐处在那样一种特殊关系的情况下。但他很快意识到,姐夫哥的一切好意,都在围绕着一个目标,围绕着姐姐在转。把姐姐昨天的情况告诉姐夫哥?可这种事,姐夫哥没问,他怎么开得口呢?“今天见到银屏了没?”还是岳鹏程开了口。“见了。”大勇不等再问,说:“银屏没事儿,还是想上高考班。俺姐病了,在家躺着。”“我这几天忙,晚上还得去一○一——病的还挺厉害吗?”“就是头痛、心慌。俺妈盯在家里,不会有事儿。”“银屏他爷没说么个?”“没。昨天让马家庄吴伯他们请去一天。今儿一早,又让县委派车接走了。”“哦……”一丝苦涩的欣慰从岳鹏程心失掠过。从前天与淑贞闹崩,为了避免再肇事端,他一直没敢再进家门。但他一刻也摆脱不了那件事情的纠缠。淑贞把事情闹开了怎么办?淑贞要打离婚怎么办?淑贞把事情告诉老爷子会出现什么情况?如果事情再闹到镇里、县里……作为一个经受过解放军“大学校”教育的人,作为一个在基层官场上跑过几年马的人,岳鹏程比谁都清楚这件事的严重性。丑闻!特大丑闻!可以置人于死命的特大丑闻!他怎能忘记,一位受到贺龙、陈毅等元勋赞许的军校高才生、大军区的作训部长,因为“作风问题”一贬再贬,最后被从岳鹏程所在团的副团长的位置上撤下来,郁悒而死。还有在蓬城,北沟于家原任支部书记,是与岳鹏程同时崛起的一位“将星”,村里搞得跟大桑园差不了多少去。两年前也因为这类问题,搞得差点进了牢门。淑贞那天的疯狂,证实了他一开始对问题严重性的估计。偏偏老爷子又在家里!偏偏又是一个正统得近乎呆板死硬的人!淑贞与老爷子一旦联合起来……每每想到这里,岳鹏程便从睡梦中惊醒,在席梦思上辗转反侧,或者站到凉台上,面对星空和海风,一阵忧郁,一阵懊恼,一阵失悔不迭。女人是个好东西!可与女人粘在一起,就实在难以说清好坏祸福了!唉唉!……总得有个办法!办法是这般的有限:只有靠大勇和如今对自己敬之有加的丈母娘了。大勇的回答使岳鹏程心下稍安。“老爷子这次回来,可能得惹出点事来,你多留心点。”岳鹏程说。那天老爷子问起肖云嫂的情况,他之所以敷衍搪塞,仅仅是为了避免正面冲突而已。老爷子与肖云嫂的关系,老爷子一旦知道了肖云嫂目前的境况会造成什么局面,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奇怪的是老爷子似乎仍然被蒙在鼓里。是因为淑贞病倒,还是压根儿就没有产生疑问?抑或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老爷子好多年没回来,你告诉建中和胡强,去搞点新鲜海货,让他都品品味儿。”他又交代。对于老爷子的过去他一向心存敬畏,如今老爷子非往日可比了,惟其如此,他仿佛更愿意尽一尽做儿女的孝心。大勇点头应承。岳鹏程稍稍沉吟了片刻,忽然又道:“其实那天你姐犯疑,也不是一点谱儿没有。我也有不检点的地方。”大勇仿佛被火燎了一下,惊诧地抬起眼睛。目光所至却是一副坦诚失悔的面孔。“难道……”这怎么可能呢……“人家秋玲准备结婚,要把贺子磊的户口迁来。找我帮忙,我寻思人家求到咱,不管不好,让办公室打了个报告。……”他注意地看着大勇。大勇似乎没有听出多少门道。“唉!这种事儿,我倒是管它干么个!”岳鹏程在沙发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想跳起却没有跳起,“报告打上了,人家秋玲还火刺刺地找到办公室,当着建中的面儿把我埋怨了一通。我这是办的么事儿!外边没落好,自己家里也闹得不欢不快!妈拉个巴子!那一天我干脆不管,或者就在大街上说几句,也就没这些事啦!”大勇总算听明白了岳鹏程所要讲的话,总算明白了那天那场风波的起因。他不知该表示什么态度。顺着说几句?似乎顺不上去。讲几句安慰或同情的话?似乎也难以张得开嘴。岳鹏程显然并不企望大勇表示什么,擦擦手站起来,说:“就这样吧。这一阵儿,我得跟月牙岛打交涉,家里的事,你跟银屏她姥多跑跑。你姐的病不要耽误了,需要上北京到上海咱也去。有么事儿,及时告诉我一声。”“行,大哥,有我和俺妈,你就尽管……”岳鹏程摆摆手,大勇立时打住,起身朝门外去。“税检的事儿,好好准备准备。”“知道了。”“杨大炮那儿别忘了,抽空去跑一趟。”大勇出门,岳鹏程从背后又递上一句。大勇带着一种使命感回到家中时,徐夏子婶还在朝着小林子吵吵嚷嚷。因为大勇盖房子的事儿,家里这一阵子就没安宁过。为了结婚娶媳妇,把旧房子扒了,按日下时兴的式样重新设计,搞得象模象样,徐夏子婶并没有异议。无非是坚持自己住的屋里要盘铺炕,冬天好睡热炕头;坚持厨房里得有一盘砖砌的锅灶,好贴个锅饼、淋个油饼尝尝鲜;坚持院里得给她垒几个鸡笼子和免窝,留出一块小园来,好使她闲了有个营生干。这些条件大勇应承得痛痛快快。问题出在厢房的位置或者说方向上。大勇要扒掉那两间东厢房,已经使徐夏子婶脸拉得二尺长。大勇嫌东厢房背日头、光线暗,要改到西边去,徐夏子婶更是梁头上的鬼伸舌头——死不应声。徐夏子婶的理由简单而又复杂:东厢房里有盛虫,改到西边就得把这个家给败了。那盛虫的故事,淑贞扎着两只小羊角时就听过不知多少回。这次一提拆东厢房,徐夏子婶絮絮叨叨又讲起没完。“那还是你爷在的时候,我比东院李家没上学的小闺女还小,那时候咱家穷哇,穷得还不如人家喜儿,过年她爹还能买回两根红头绳来。你爷自己没地,租的徐一麻子家十亩。那年打了麦子,给徐家送去后,场上只剩下那么一小堆溜。你爷拿个口袋去,寻思一趟就扛回来了。哪料想,一口袋装满没见出少来,回去又装,还是没见少。你爷心里就有数啦:一定是招了盛虫。盛虫你们是没见哪,听说就跟条小长虫似的,一柞来长,火金火金,顶着个比公鸡还大、还好看的冠子。盛虫到谁家,谁家就该发啦!别处人说是福星爷财神爷下凡,咱这块儿说,是李龙爷派出专帮好人的小龙爷。你爷闷着头,闭着嘴,就那么装满一麻袋扛回来,倒进东厢房的缸里,又去扛。缸里满了围起囤子,围一圈不够就再围一圈。一直扛了半下晌,囤子快碰梁头了,场上的麦子还是没见出少来。天快黑了,你爷又扛着一袋子往家来,不巧碰上巧梅他爷,你六十一叔。你六十一叔叫着你爷的名儿说:“打了那么点麦子,扛了一下晌还没完,是不是遇上盛虫啦?”只这一句话坏啦!这种事儿是千万说不得的!你爷再回去,那一小堆麦子一装就没啦。你六十一叔这才死了几年,这事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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