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的关系经常是这样。秋玲时常要些带着尖刺的。娇嗔的小脾气。每到这时,岳鹏程总以宽厚或是果敢的行动,使那小脾气的尖刺自动折断,只留下令人怜爱的娇嗔的温柔。也正因为此,秋玲对岳鹏程总是怀有一种除了性爱之外的更深沉的依恋。岳鹏程则从秋玲身上,得到了从贤惠、老成的淑贞那里无法得到的、充满姑娘活力的任性和娇情。这对于处于事业和荣誉顶峰,早已进入中年人行列的岳鹏程说来,正是中怀之梦、遐思遥想之爱。障碍排除了,是重温旧梦的时候了。岳鹏程淳情地笑着,伸出双手。秋玲坚决地排开了:“不,鹏程!我给贺子磊说过,要真心对得起他。以后……以后咱们就算兄妹,别再这样了好吗?”一重悲哀的云翳罩住了岳鹏程的眼睛:“秋玲,你要结婚,就真的一脚把我踹开吗?”秋玲像是怕那悲哀触起了几分怜悯,抿着唇,把目光投向地面。只这一个动作,两只小手便又一次成了岳鹏程的猎获物。她没有试图挣脱,只把目光盯向那双变得明媚起来的眼睛,说:“鹏程,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不能……咱们说定: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决不!你答应不答应?”“秋玲的吩咐,咱还敢……”“不行,说清楚答应还是不答应?你这个人滑,谁还不知道!……”“行,说清楚,答应!”岳鹏程又一次淳情地笑着。笑着的同时,果断地搂住了那柔软的腰肢,贪婪地俯下身去。第十章岳建中揣着岳鹏程交给的那封皱皱巴巴的信,好不容易熬过一个夜晚。天刚放亮,便威威武武地来到园艺场的那个并不怎么作脸的办公室,叫醒看园的几个工人,命令火速通知全体人员集合开会。园艺场在村北一溜平缓的岗子上。名叫园艺场,实际是苹果园,因为其他果品微乎其微。梨一点,桃子、杏子一点,余下的便只有苹果。苹果也只有常见的红玉、大小国光、金帅、青红香蕉,近年新兴的品种难得一见。果园不大,总算不过一百几十亩的样子。老辈儿传下的老树五六十亩,其他多是肖云嫂当政时,从合作化到“四清”断断续续栽起来的。那些年李龙爷没睁眼,人不兴旺果树也不兴旺。打从李龙爷睁了眼、显了圣,这片果园也才显出了一点“灵光”。哎呀!说“一点”灵光可得小心咯!被远东实业总公司园艺场岳建中场长听到了,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儿!“我国艺场是书记的十大台柱子之一!”他会气壮如牛地告诉你。你不信、不服或者不屑一顾?轻者唾沫星子喷你一脸,毛茸茸的拳头晃得你二目昏花。闹不好麻烦了,到治保科胡科长那儿去吧,那儿有特聘的两名“武术教练”,他们会把你“教练”得心服口服的。这几天忙于做下果准备,夜里也要干得很晚。一清早几十名职工就被从被窝里喊起来,许多人的眼睛还毛毛着,粘满眵目糊。“肯定是下果提前了,场长要下点精神啦!”人们肚里猜测着。进到办公室找个地方坐下,才觉出气氛有些不对:治保科长胡强带着两名武术教练,坐在显眼的地方;平时开什么会也难得到场的场长的亲戚朋友们,也坐了一拉溜。看样几,不是塌了天陷了地,也是出了骇人听闻的大事件。作为岳鹏程的十大“台柱子”也是十大金刚之一的岳建中,倒是笑模笑样,带着一种欣赏的目光,望着这些从几十里或几百里之外的山村招来的、见到他只有垂手听命份儿的他的工人们。他的工人!的的确确、实实在在,这些工人是他的,是他岳建中顾来,并且只能听命于他岳建中或他指定的某个人指挥的。他这位场长不同于远东实业公司的任何一位厂长、经理。他不是岳鹏程任命的,但必须听命于岳鹏程;远东实业公司编制序列表上、没有园艺场这个名称,但园艺场在远东实业公司中起着无可替代的作用。他是“承包场长”,还需从承包说起。五年前,果园要承包时,岳建中还是个举步心惊、无足轻重的小卒子。叫行那天,原果园技术员石衡保一下子叫了五十亩。其他人没有技术,心里也没底儿,这个叫五亩,那个叫三亩、二亩,少的也有一亩、半亩的。岳建中原本是边儿也不敢沾的。碰巧,那天他那个在果树研究所干过几天的妹夫来了,硬是鼓动着、逼着他叫了二十亩、这不是要命的事儿吗?二十亩,一年单是上交村里的提留就是一百张大团结。他这一辈子苹果吃了几个也约摸算的出来,苹果什么时候打权子、什么时候上肥浇水,他是一窍不通!妹夫说:“哥,有我哪。”有你怎么样?到时交不上提留,当裤子卖房子还不是我的事儿!岳建中当时悔得很。那年风调雨顺没虫没灾,加之各家各户尽心尽力,秋天,满坡苹果来了个破天荒的大丰收。又赶上国家调整果品价格,一斤苹果顶往年三四斤卖。承包户们欢天喜地,认定抱上了金元宝。那些没有承包和承包得少的人家,只恨自己有眼无珠,干流着两尺长的口水。岳建中的“悔”自然飞到云彩中去了。他算了一笔帐:一亩苹果向少里说,按五千斤算,一斤苹果向少里说,按两毛五的价,二十亩苹果就是十万斤,两万五千块钱。除去上交一千块钱提留,除去施肥打药的花费和应当劈给妹夫的一半收入,他岳建中至少净赚一千张大团结。一千张大团结,一万块钱!这可是从祖爷爷那辈起,把坟莹地卖了也无法想象的一笔数目啊!摘苹果卖苹果那几天,岳建中觉得腿和胳膊全变成了翅膀和风火轮,随时都在向天宫里飞。最得意、最让人眼馋的还是石衡保。这个只上了五年学的果树技术员,好像一夜间成了万人瞩目的电影明星。他把亲戚朋友、大人小孩全动员起来,还临时顾用了一些人帮助下果。远从几百、几千里之外赶来的采购者,争先恐后向他那片果园地上挤。一辆车走了,丢下一叠票子;一辆车来了,丢下一叠票子还外加上几条“摇拍”“大中华”。一百几十亩孤寂了多少年的果园,一时间成了王府井大街和西单商场。一连几天岳鹏程没有露面。那一天,他溜溜达达想起到果园来了。“书记来啦!”那些承包主人手忙脚乱,也还是笑迎着脸儿。“你们可是都发了财了啊!”岳鹏程半开玩笑地说,“没忘了交提留吧?个人发财是好事,可别忘了财是怎么发的。人不能忘本,忘了本就成了一堆狗屎,是不是,啊?”他转了一圈,来到石衡保的地面上。石衡保正同几个外地来人讨价还价,他老婆赶忙把他叫回来,同时挑了几个个头最大、熟得最透的金帅,擦了擦送到岳鹏程面前。岳鹏程并不接,对石衡保说:“衡保,今年捞十万二十万没问题吧?”石衡保摆摆手说:“哪能啊!今年头一年,我投的本钱大,加上这么多人帮忙,能到手三成就算烧高香啦!”岳鹏程伸出三个指头:“就算三成,也得这个数吧?妈拉个巴子的,比我这个当书记的强到天上去啦!明年干脆,咱俩换个个儿算啦!”石衡保只当岳鹏程戏语;笑笑说:“哪能啊,书记!咱村这几年还不多亏了你。就说这果园,没有你也包不了那么痛快呀!”“嗯,你石衡保还算有点良心。”岳鹏程咧咧嘴,问:“提留交了吗,衡保?”“交啦,我第一个交的。”“嗯,好。”岳鹏程在一排排果筐中间随意串着。打开一筐看看,盖好;打开一筐看看,盖好。他好象是忽然想起来似的,说:“哎,衡保,村里厂子想搞点关系,你能不能支援支援哪?”石衡保打了个愣怔,说:“支援当然应该支援。不知需要多少?”“论需要就多了。你是大户,出五十筐怎么样?”“五十筐……那价钱……”“自己村里的事,算多算少是个意思。按五分钱一斤,行了吧?”石衡保心里一哆咦。五十筐苹果三千斤,按他卖的正价两毛五,是七百五十块钱;如果五分钱一斤,他一下子要贴进六百块。等于一亩地白干了一年,还赔进化肥农药钱去。“书记…”“舍不得是不是”“不,我是说,我已经交了集体提留,再说那合同……”石衡保没有说出的话岳鹏程一字不漏地听懂了。那是说:那合同是一定五年不变的,是受法律保护的,那上面可并没有说提留之外,还得赔着钱向村里再交苹果呀!“合同是要遵守哇。”岳鹏程说,“不过特殊情况也得考虑进去。比方苹果长价怎么算?很多群众对没能承包有意见怎么办?当然啦,这些也可以先不考虑。村里那五十筐我也只是随便说说。你斟酌斟酌,能支援,明儿晚上给我个话;有困难也就算啦,办法我还是有的。”留下几个意味深长的眼色,岳鹏程溜溜达达回村去了。石衡保是个犟脾气人。他不是没有听出岳鹏程话里的味儿,只是觉得有盖了大印、签了字的合同在自己手里攥着,岳鹏程就是不高兴,也不能把自己怎么样。何况那六百块钱又不是海水潮来的、大风刮来的,他凭什么就白白赔进去!而对于岳鹏程来说,千儿八百块钱不过是骆驼身上拔根毛,也许真是随便说说,转过眼睛去就忘了的。因此,岳鹏程一走,他一忙活,那“支援”的事儿,也就跑到头发梢上去了。石街保忽视了一个至关紧要的问题:岳鹏程的权威和他与石姓家族的关系。岳鹏程任支部书记前,石姓家族的几个头面人物曾经极力掣肘。岳鹏程当上支部书记后,那几个头面人物,一直明里暗里与岳鹏程斗法,试图取而代之。八○年的那场几乎置他于死地的灾难,便有那几个人的“功劳”在里边。加上在部队时的那段往事,岳鹏程心目中形成了对石姓家族根深蒂固的憎恶和仇视。虽然随着岳鹏程地位和权势的加强,石姓家族的那几个头面人物已经不可能对他形成威胁了,这种关系却依然处在对峙状态。同样一句话、一件事,别人说了做了,岳鹏程能够谅解、包涵;石姓家族中的人说了做了,岳鹏程便要蹦高骂娘,石街保自恃没有参与家族中的那些事,对岳鹏程不即不离。然而却恰恰陷进了极为危险敏感的家族矛盾的泥淖之中。悲剧在于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悲剧还在于,他还触犯了被岳鹏程视之为至高至圣的一件宝物——岳鹏程的权威。岳鹏程的话,在另一个原本不相关的人心里激起了波澜,那是岳建中。岳鹏程各家走时说的话已经引起他的注意。因为要找石衡保商量运输的事儿,岳鹏程后边的那些活他也听了个明白。他是个精明人,岳鹏程的真实意图他很快猜到了:那是要试探一下这些发了财的承包户们,心里还有没有他这个书记,还肯不肯听他这个书记指挥。因为是本家本族,岳建中十分清楚他这个侄子在村里和上边的地位。岳鹏程之所以要把果园承包到户。是觉得它无足轻重,包了,丢了累赘丢不了好处。一旦他觉得包了把好处丢了,他随时都可能改变主意。而主意一改,包在岳建中名下的那二十亩、几万块钱,也就泡汤了。这是个紧要关节。自己表现表现,再加上一家子的情谊,将来岳鹏程也许会手下留点情面。然而,该怎么表现呢?岳建中找到妹夫。妹夫是个“开明人士”,对岳建中的分析大加赞赏,表示宁可赔上血本也要来他一下子,保定那二十亩财路兴旺畅通。两天后吃过晚饭,岳建中找了辆拖拉机,和妹夫结伴,把经过精选的五筐苹果送到岳鹏程家里。淑贞一口一个叔地叫,逼着人家抬回去。岳鹏程只笑一笑,任随他们搬进平时堆放杂物的厢房里。厢房里已经拥拥挤挤放了不下二十几筐苹果,这使岳建中连襟两人暗生庆幸,庆幸自己“决策”的及时性和正确性。“几个苹果算是给书记尝尝。不是书记领导有方,俺们还不知道连口苹果皮啃上啃不上呢。”见岳鹏程眉眼舒展,又说:“听说村里厂子想搞点关系,书记提出来了,老石家的人昧着良心不肯支援。那些东西,本来跟咱们就不是一路的。俺俩商量,咱们是一家子,不能让老石家看了你的笑话。他们不出,我出!五十筐苹果就按五分钱的价,明儿头晌我给你送去!”岳鹏程见这位一向并不起眼的远房叔叔,如此仗义慷慨、忠心耿耿,喜气立时跳上眉梢,说:“你们是长辈。你们送我一个苹果尝尝味几,我知道你们和那些外人不一样,我这个当侄子的就领情啦!至于那五十筐苹果的事,我只是说过那么一句话。你们肯支援,好!明儿送去,按外边来采购的价钱算。你们放心,我这个当侄子的,记住你们的情谊就是了。”果然,转年开春,岳鹏程找了几个理由,一下子把石衡保和几户人家承包的果园收了回来,让岳建中挑头,同另外几户一起承包成立了园艺场。为此,石衡保告到镇里、县里,又告到市里。市里有关部门明确指出村里这种作法不符合政策,几次督促纠正。但岳鹏程怂恿岳建中等人抓住石街保曾经伐过两棵病树的事大作文章,一次次向上送报告,硬把撕毁合同的责任推到石衡保头上,使市有关部门也扌宅挲了两手。石衡保从此成了“告状专业户”。岳建中则从此跨入了“十大金刚”的行列。摆在眼前的问题是:除了那个“专业户”之外,又有人向上级写信,敲起岳建中这位八面威风的“金刚”的后脑勺来。“人都到齐了没有?钟家店,龙启超,石硼丁儿,来了吗?”岳建中见人来得差不多了,故意点了几个名字。今非昔比,岳建中早已不是五年前那个举步心惊、无足轻重的小卒子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领地。大桑园是岳鹏程的领地,岳鹏程尽可呼风唤雨。园艺场是他岳建中的领地,他岳建中理应金口玉牙,其他别的什么人,统统不过是狗屁一个。“都到齐了场长,那几个人也来了。”他的副手,被一起指定承包园艺场的一位中年人报告说。“到齐了开会!”岳建中朝胡强递过一个眼色,挺起鼓圆形的啤酒肚,“大伙知道今儿开的么巴子会不知?不知?嘿嘿,我看有的人就知!妈拉个巴子,我这个园艺场出了汉奸!出了叛徒、王八蛋、狗杂种!”岳建中掏出那封经过了不知多少人手的皱皱巴巴的信,在面前晃着,同时把阴鸷的目光投到职工们脸上。“向上告我岳建中!怎么样,又回到我岳建中手里来啦!这是哪位老爷写的,站起来让大伙看看!匿名告状,罪加一等,这是上了宪法大纲的!来,自动站起来!站起来!”职工们低着头,好像都在研究着地面的构造和地上的什么奇特物件。岳建中站起,目光停在屋子一边的几个人身上。“钟家店,龙启超、刘丰刚、马顺昌,给我站起来!”屋子一边一溜站起四个人。从那身上单薄粗简的衣着,一眼便看得出,是不久前刚刚从贫困山村雇来的农民。“不会错吧,又是你们这几个海阳帮!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王八蛋!……”“信是我写的,跟他们几个没瓜葛。”名叫钟家店的三十几岁的人说。“好小子,有种!你写这封信想干么几,也说说吧!”“我写的都是实情。招我们来时,说好每天三块工钱,实际发的不到两块;招我们来时说好八小时工作制,实际哪天也是十一二个钟点;还有,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这不是资本家虐待工人、剥削剩余价值是么个?不是法西斯统治是么个?……”“钟家店,你好大胆子!”承包副场长跳起来。岳建中笑笑:“让他说。”“你们却拿着工人挣下的钱,行贿送礼,花天酒地!……”钟家店忽然住了嘴。他似乎这才明白过来,在这里、在这些人面前,任你说破天讲破地,也全然是满嘴抹石灰,没有丝毫意义。“说呀!怎么不说啦?我到挺想涮涮耳朵!”见钟家店不言语,岳建中这才一拍肚皮,开了言:“不错,钟家店说的这些都实有其事。工钱是少发了一点,干活时间是长了一点,打打骂骂的事也有过一点。行贿送礼、花天酒地嘛,我看改成别的么巴子词儿也行。法的么子斯嘞?你干脆叫稀特属、蒋光腚得啦!可你这是在我的地面上,在我的场子里,我就是这么个章法!你不愿意干滚蛋哪!三条腿的驴找不着,两条腿的牲口遍地是!你他妈的告黑状!我操你祖宗三十八代,外加姥娘丈人二十四辈!我……”岳建中活象一只从茅厕坑里爬出来的狼狗,满嘴喷粪,从头到脚散发着熏天臭气。工人们又一次低下头。钟家店不由自主地攥紧拳头,两眼里“哧哧”地就要喷出火来。这似乎正是胡强等待的,他向两个“武术教练”递个眼色,那两人立刻做好了出击准备:只要钟家店一回骂或一举手,“扰乱公共秩序和正常生产生活秩序”的罪名便成立了,他们也便可以一展身手了。钟家店终于强自忍住了,紧攥的拳头松开,只把倔犟的脑壳昂向屋顶。——失望!胡强和那两个教练好不失望!按照岳鹏程给他们制定的“安内攘外”的方针,对于大桑园之外的人,只要构不成“现行”行为,他们是不能显示才能的。岳建中显然也很不满足。为了弥补这种不满足,他断然宣布,把钟家店和另外三个“海阳帮”全部开除,驱逐出场,限令半小时内,必须离开大桑园这块地面!会议应该结束了。胡强在岳建中耳边嘀咕了一句,岳建中忽然记起似地,点着名儿把石硼丁儿叫起来,手一指:“还有你,开除!”石硼丁儿瞪圆两眼,嚷:“我没犯错误!”“散会!干活!”岳建中睬也不睬,发布着指令。石硼丁儿被从国艺场办公室赶出来,顺着果园的小岗子,朝向马雅河那边胡乱地溜达着。两年前因为交不上四百元集资,他被迫从中心小学退了学。那时他九岁,母亲还活着。母亲四处奔走想把他转到别的学校,哪怕只读完高小。但人家一听是“告状专业户”的儿子,只有摇头。如今兴的是“公办民助”,哪个学校肯因为多收一个学生,得罪威名四扬且热心赞助教育事业的财神爷岳鹏程?果园那年挣下的几个钱,早被石街保四处告状折腾光了,九岁的儿子成了无业游民。母亲一口气没上来,过去了。石硼丁儿真的成了山中那任凭风吹雨打日头晒的、小不丁点儿的石硼丁。他夏天下河摸鱼,上山照马拉猴①,烧了填肚皮;冬天把抠老鼠洞、套兔子当作职业。这使他同论岁数能当他爷爷的彭彪子囗下了伙计。去年因为市里来人处理石衡保上告的事,为了争取个主动,岳鹏程吩咐岳建中把石硼丁儿收进园艺场,当了“正式职工”。一年里他拿最低的工钱,出的力比大人也不少。然而他还是被开除了,连一个起码的搪塞人的借口也没用,就被开除了!①蝉的一种,因叫声为“马拉马拉猴——”而得名。“这些王八羔子不得好死!”他忍着巨大的仇恨和哀伤,瞅准胡强、岳建中那帮家伙滚毬蛋了,发了疯似地跃上一棵苹果树,又折又打,把成熟的果子摇落到地上。一棵树摇得差不多了,又跳上另一棵树……果子摇落满地,他跳下来,用脚踢,用手扔,用石头砸,把果子搞得稀烂八糟,四处皆是。他恨没有摸一把斧头揣来,把满坡的果树砍他个稀里糊涂!他恨太阳悬在天上,不能瞅准机会朝胡强、岳建中头顶砸黑石头;或者放一把火,放一把毒药,把那两个坏种烧死、药死!不,不只是那两个坏种,还有岳鹏程那个狗杂种!还有这个狗屁果园和这个黑古隆冬的狗屁世界!……石硼丁儿摇了不知多少棵树,折了不知多少根树枝,砸烂了不知多少苹果;突然,他停止了这一切动作,扑到地上哇地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和鼻涕在干燥的地面上播下了种子——这也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播种,在他幼嫩的心田中,必定会结出坚硬的果实,并且极有可能成为他漫长生命旅程上的一个起点或源头。就在半个小时前,石硼丁儿还不理解自己父亲的行为;现在他理解了,而且觉得父亲太无能、太懦弱。就在半个小时前,石硼丁儿脑子里还存在着一片充满阳光、长满花草的绿洲;现在绿洲消失了,变成了一片沙漠。就在半小时以前,石硼丁儿还为自己劲儿大、本领大沾沾自喜;现在他觉出自己是那么熊、那么可怜,就像一只挨了踢只能鼓一鼓肚皮的癞蛤蟆。……他终于抹干眼泪,挺起瘦小的腰板,沿着马雅河宽长的大堤向前走去。他心里拿定主意:他要去城里找到父亲,同父亲一起到少林寺去,拜海登法师和李连杰为师,学一身霍元甲、陈真那样的功夫再回村里来。让那些坏种见了面儿就得下跪磕头!(跟电影上的那个样儿!)下跪磕头也还得让他们尝尝醉拳或者三节棍的滋味!马雅河的水变清了。清清流淌的河水里,映出一个英俊少年的身影。“溜溜溜……”“叮铃铃……”一阵沙哑熟悉的嗓音,一阵清脆好听的铃响,使少年的身影凝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朝响声那边张望,随之一阵小跑,向大堤一边的柳树林子跑去。长满河曲柳树的林子里,两棵柳树之间拉起一条十多步长的铁丝。铁丝上串一个铜环,铜环上系一条尼龙细绳,拴在那只老鹰的腿上。彭彪子手里拿着一只露出鲜肉来的死鸟,他把死鸟朝向老鹰,站到铁丝这边,“溜溜溜”唤几声,老鹰擎着翅膀,抖着牵在尾根上的铜铃,带着铜环扑到他面前来;他又站到另一边唤几声,老鹰又带着铜环扑到他面前去。他十分吝啬,直到老鹰飞过来飞过去几次,急得眼珠发红、翅膀抖个不止,才肯把那只死鸟的肉割下一点点,喂到鹰肚里去。石硼丁儿瞪着两眼看得出了神儿,问:“彪子叔,你这是做么个呀?”彭彪子“溜溜溜”又是一阵唤。唤过,得意地说:“小毛孩儿,懂个屁事咧!这叫唤溜!”他跑到另一边又唤,又说:“看,听唤不?鹰不听唤,不飞了个毬!”他大概唤得累了,把鹰擎到手上摸了摸,让它踏到一根粗老的柳枝上,自己仰着身子,躺到满是杂草树叶的地上。石硼丁儿觉着老鹰好玩,上前想要逗弄逗弄。彭彪子一声喝:“小兔崽子!不要命啦!刚喂了垫,眼珠子也能给你抠出来!”石硼丁儿悻悻然只好作罢,坐到彭彪子身边的地上,问:“彪子叔,么叫喂垫啦?”“喂垫也不懂,笨猴一个!”彭彪子骂着,有滋有味地讲起来:“你小子学着!捉了大鹰先得喂垫,喂垫。把谷秸放水里泡好了,把皮儿搓去,只剩下一团筋,一团筋。把筋填进手指肚粗细一块肉里,喂到鹰肚里去,肚里去。垫在鹰肚里翻过来滚过去,小刀儿似地,一点一点把油水往下刮,往下刮。喂一次刮一次,越刮它就越饿、越馋,你就越喂,越刮它,越刮它。好儿子!喂上四天垫,再肥的老鹰,你摸摸那嗉子,也得成粉林纸那么厚薄。妈拉个巴子的!这时候你再唤溜,那亲儿子就得跟着它彪爷跑啦,跑啦!……”彭彪子讲得恣意,比比划划,在草地上翻了几个滚儿。“嘿!”石硼丁儿听完,好奇地靠到老鹰近前,打量着,问:“彪子叔,这么说就该上山抓兔子啦!”“石硼丁儿,是个精儿!精几个屁!”彭彪子更上了劲儿,还没熬鹰嘞!得整宿整天地熬着不让它儿子闭眼。闭眼,熬上四五六天,让它儿子看鸡跟个家雀儿似的,看兔子跟个老鼠差不离儿,见鸭巴子和鹅也急得打窜儿,打窜儿。嘿嘿小子!那时候你就看好光景吧!”“彪子叔,你么个时候熬鹰嘞?”“这几天的事儿。怎,你小子想跟你彪大叔学一手?”石硼丁几点着头,方才要去少林寺的念头仿佛打消了。“熬鹰这差使遭罪,你彪大叔正愁一个人……哎小子,你不挣工钱啦?”“……他们把我开除啦……”“那些个狗免崽子!”彭彪子骂一句,又叫着:“正好!你小子就跟着我,跟着我!熬完鹰抓兔子,抓完兔子放羊。我让向晖帮我,妈个巴子……”不说了。“他们压榨人,我得去找俺爹!”石硼丁儿又想起方才的打算。“毬!我说你那爹是毬!”彭彪子忽然上了邪劲,“告状,告的毬状!驴粪蛋一个,还想往天宫上滚!啐!“谁像你彪子叔哇!”石硼丁儿的心被戳疼了,恶狠狠地跳起来,叫着:“你占便宜卖乖!种地不行当工人,当工人不行当传达,当传达不行放羊养鱼!谁能跟你比呀?你闺女跟那个姓岳的书记相好,谁不知道哇!”彭彪子被说得两只干涩的小眼睛直打愣征。好一会儿才似懂非懂地问:“小子,你说么个咧?”“就是!俺秋玲姐就是大恶霸岳鹏程的拐老婆!”“你小子放屁!……我砸死你!”彭彪子以罕有的迅速站起来,两只小眼睛眯成一条线,并且随手捡起一根棍子。石硼丁儿一点不怕。你骂翻了他祖宗,他也至多吓唬吓唬或者骂几句脏话,动手打人的事,彭彪子这一辈子还没有过。“这又不是我说的!要不你能摊上那么多好事儿?……”“狗免崽子!你还放屁!”彭彪子手中棍子一轮,“噗”地落到石硼丁儿腚板上。石硼丁儿被打得愣了神儿,歪着嘴“哎哟”着,威胁地说:“好!彪子叔:你敢打人!”“你再放屁,我要你狗命!”石硼丁儿后退几步,忽然喊起来:“就是!就是!彭秋玲就是……”没等他喊完,彭彪子的棍子又一次落到他身上。石硼丁儿吓坏了,回头撒腿就跑。跑出老远,也没敢回回头。天知道!这个彪子叔是邪啦?疯啦?这一上午,石硼丁儿一直在马雅河边转悠。但他终究未敢再靠近老鹰和那片长满河曲柳树的小林子。第十一章秋玲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只画眉鸟儿。声音那么脆亮甜润,脚步那么轻盈蹁跹,连穿过两个夏天的一身纺毛呢接待裙服,也显得飘飘逸逸,像孔雀张开的彩屏。上午送走两拨内宾。一拨是广东那边来的,一拨是黑龙江那边来的。一南一北天涯相隔,语言、心态、询问和参观的内容,几乎没有一点相同之处。但两拨人都以满意和感激的心情离去了。下午一上班来了一拨外宾。据翻译说,其中有英国人,还有两个德国人。在河滨公园的八角亭上,秋玲用流利的英语介绍了一番,接着又讲了几句德语。这使外宾兴奋不已。尤其两个德国人,伸出拇指连声叫着:“逊!逊!”①“VieIeuDnak!”②读过北京外语学院,又到国外实习过一段时间的翻译,也惊奇地询问秋玲是哪所专科学校毕业的。回到接待处,表针指到三点五十分。秋玲打开收录机,一边听着歌儿,一边对着镜子梳头、搽珍珠霜;脚下还不由自主地和着曲调的节奏,轻轻挪着舞步。大桑园的接待员跳舞是必修课,秋玲的舞跳得尤其出色。“咯……”几个接待员乐成一团。秋玲觉得奇怪,“你们笑什么?”①德语译音,“好”的意思。②德语,“谢谢”。“笑你呀!秋玲姐,你真成了歌里唱的:‘十八的姑娘一朵花,一朵花;眉毛弯弯眼睛大,眼睛大;红红的嘴唇雪白牙,雪白牙;粉红的小脸,粉红的小脸赛晚霞——’”机灵调皮的姑娘们,扯着秋玲的裙子又唱又跳。唱完跳完,又是一层笑浪。秋玲要算是远东实业总公司仅有的几位与下属亲密无间的中层干部呢。“哟!歌也不让唱,舞也不让跳,你们非让我当老太婆才行啊?”秋玲也笑着,笑得那么天真。纯洁,同一个十八岁的妙龄少女没有丝毫区别。秋玲的变化确是引人注目。这种变化是昨晚与岳鹏程再次谈过之后出现的。岳鹏程不仅帮助解决了贺子磊户口迁移的事,而且答应以后两人以兄妹相待,不再做那种让人脸红心跳的事。缚在心灵上的无形的绳索解去了,从办公楼出来,秋玲觉得自己正像书上写的,成了一只出笼的鸟儿,飞上了高阔、辽远的天空。与贺子磊建立起特殊关系的这半年里,秋玲一直被缠绕在一种沉重的、难以言喻的苦恼中。一方面,她担心自己同岳鹏程的暧昧被贺子磊察觉,影响关系的发展。她从心里确实觉得应当对得起贺子磊,并且小心翼翼地中断了与岳鹏程的接触。另一方面,她又担心岳鹏程知道了自己同贺子磊的关系,知道了自己结婚的打算,会暴跳如雷妄加干涉,造成两人多年友谊的破裂。而从心里说,无论从个人感情或者从实际利害关系方面考虑,秋玲都决不愿意与岳鹏程翻脸成仇。如何处理好这两个方面的矛盾,做到既与贺子磊美美满满结婚,又与岳鹏程继续保持一种亲密友好的关系,几个月里秋玲费了不知多少心思。那天决心找岳鹏程谈开时,她是设想了种种情况和办法,做好了应付的种种准备的。然而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她的一切目的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全部达到了。从此,笼罩在心灵上的无形的阴影消除了,她尽可以去幸福地生活和工作,尽可以自由舒展地去歌唱和翱翔了!秋玲的喜悦和轻松,是的的确确形同一只飞出樊笼的鸟儿。因为岳鹏程,秋玲已经失去了一次爱情。那是羸官给予的。在羸官从技工学校回到村里和当上木器厂厂长的几年里,他们经常在一起。她常常可以遇到那个充满生气的小伙子投射过来的电火似的目光。那目光时常烧灼得她神思迷离。她喜欢这个小伙子,时常盼望见到他的身影。但她不敢接受那目光的召唤:她大他两岁,而且与他的父亲产生了暧昧。一次,秋玲无意中称赞了一句前来参观的一位客人穿的骗幅衫。一个月后,羸官忽然告诉她,他已经为她从广州买回了一件蝙蝠衫,比她称赞过的那一件还要漂亮、洒脱上几分。他约好晚上给她送到接待处来,说要亲眼看着她穿上跳一次舞。晚上她去了,他却失约了。她回到家中时,一件被剪得七零八落的蝙蝠衫出现在院门的扭柄上。她惊诧不已,但也很快猜到了因由。不久羸官与岳鹏程分手了。虽然任谁也没有透露这方面的信息,秋玲却明白,那儿子的决绝离去,与自己并非全无关联。羸官在小桑园干出了功业,两人绝无往来。偶尔碰面,羸官不是回避便是傲然睥睨。秋玲也只能低头匆匆而过,心中却总要泛起几多懊恼。人生难得几知己。岳鹏程算得上一个知己,但她更需要一个可以相互依偎、共同走完生命航程的知己。她已经失掉了一次机会,决不能再失掉第二次!一个女人即使浪迹天涯,终了也需得一个归宿。贺子磊便是秋玲的归宿。秋玲急于见到贺子磊,正像一个久别的少妇急于见到自己的丈夫一样。昨晚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