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届---骚动之秋-6

不是骗你去出苦力,就是有人存心要你的猴,要不就是哪个坏种想瞅机会给你耗子药吃!石硼丁儿去后,彭彪子着实为他吊了一阵子心。自然,他更多地还是为的缺了个帮手和好作伴儿的。“当然啦!俺二大爷说了,人家官子叔跟他爹原本就不是一码子事。他爹那是个么东西!……”他想起那一日彭彪子落到他身上、屁股上的木棍石块,顿住不说了。“妈拉个巴子!天底下还有这种事儿?”彭彪子心里犹自疑疑惑惑。石硼丁儿又趴在地上写写划划。“写个毬!费些老牛劲,屁用!”彭彪子把老鹰朝一棵树枝上擎,同时发表着评论。“那你彪子叔摆弄老鹰屁用啊?说飞就飞了个毬!”石硼丁儿听得刺耳,反唇相讥。“飞了个毬?石硼丁儿,是个精儿!精儿个毬!”彭彪子不把老鹰朝树枝上擎了,在石硼丁儿眼前晃了晃,猛地一颠胳膊,老鹰一个蹿儿飞起;先是贴着地面、果树梢顶,随之升人空中,盘旋着、翱翔着: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不好啦!彪子叔!”石硼丁儿惊出一身冷汗。彭彪子像是无事一样,随手摘下几颗又红又大的山楂,躺到地上。石硼丁儿紧张地注视着天空。天空中的老鹰,转眼间消失到山那边望不见的方向去了。“飞啦!彪子叔!老鹰真的飞啦!”石硼丁儿火烧屁股似的跳起来。彭彪子似是“彪”劲发作,眯缝着小眼睛瞅也不瞅石硼丁儿,只是得意地啃着果子。望着空荡荡的天空,石硼丁儿沮丧地一屁股坐到地上,两行泪珠悄没声息地滚落下来。他恨自己不该跟彭彪子怄气,把只老鹰给怄飞了。他跟老鹰可亲哩!要不是进学校,他是宁愿跟老鹰厮守一起的。仅仅过了一刻工夫,没等石硼丁儿脸上的泪水抹干,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串叮铃铃的脆响,老鹰神奇地出现了。神奇出现的老鹰贴着果树梢头盘旋几圈,稳稳地落在了彭彪子胳膊上。彭彪子亲呢地赏了老鹰几口肉食儿,同时冲着石硼丁儿揶揄地叫:“飞了个毬!飞了个毬!”石硼丁儿惊喜地直想上去抱住老鹰亲几个嘴儿,却忍住,悻悻地坐下,冲彭彪子反击说:“那你彪子叔,也不能说我学习有毬用啊!”“哎!就是有毬用!你划上一年能划出只老鹰来?毬!”“划不出老鹰,我可能给老鹰算帐味!”石硼丁儿皱皱眉头,说:“比方你彪子叔一天抓十只兔子……”“毬!十只?你个兔崽子赶得起来?”“比方你彪子叔一天抓五只兔子……”“昨儿只抓三只!”“我是打个比方。比方你也不懂?比方就是……这么说吧,你彪子叔一天均衡均抓四只,四天一共抓几只嘞?”“一天四只,四天……”彭彪子一个指头一个指头掰着,把手指掰了几遍,似乎费了好一番脑子,才说:“你觉着就你精儿!一天抓四只,四天抓四十只呗。”“四十只?那你彪子叔成兔子大王啦!四四一十六,十六只!”这次轮到石砌丁儿揶揄地叫了:“有毬用!有毬用!”两人战了个平手。一个“哈哈”,一个“嘻嘻”,一个骂着“小兔崽子”,一个喊着“彪子叔”,乐成一团儿。正在这时,报告石街保凯旋的使臣到了。“俺爹真的官司打赢啦?”石硼丁儿听过报告,又问。“是你二大爷说的。”“啊——”石硼丁儿一个高儿蹦起,原地打了一个旋儿,威威武武地站到彭彪子面前:“彪子叔,这回你还骂不骂俺爹啦?”彭彪子困惑地眨了眨眼,好象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俺爹打官司赢啦!俺爹回来啦!——”山谷里、天空中响起一片回声,瓮瓮嗡嗡,好一会儿才远去了、消逝了。“妈拉个巴子!这也能是真的?”彭彪子半喜半疑,摇摇头晃晃脑,又摘下几个山植果子嚼起来。石硼丁儿回到家中时,院里站着不少人。多是石姓家族的亲邻老少。正在听石衡保绘声绘色讲述见到副省长,和齐修良、大勇去省城检讨、接受处理的情形。三十九岁的石衡保与三年前承包果园时相比,已经全然换过一个人了。三年“告状专业户”的生涯,给他留下的最鲜明的印记,就是那一头白发,一头如雪如银的白发!白发是去年春节期间莫名其妙遭到拘禁,在派出所的黑屋子里度过冰冷绝望的二十天之后,突然出现的。伍子胥过韶关,一夜白了头!命运过早地剥夺了石衡保青丝罩顶的年华,把他打人到白发凌巅的行列!那一头白发,引起了多少人的震惊和同情啊!半月前,他凭着同情的人们的指点,贸然出现在副省长面前时,副省长也不禁为那一头白发感慨良久。“老石,凭你这一头白发,这件事我这个副省长也要管到底!你回去,问题如果解决不好,或者以后再出风波,你就给我写信或者来找我好啦!”离开省城前再次见到副省长时,副省长叮咛说。石衡保三年的冤情,家破人亡的冤情,终于得到了昭雪。作为一名归来的胜利者,他完全有权利、有必要让关心过、同情过他的人,甚至指责过、打击过他的人,都来分享他的如喷如涌的欢乐的。“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这一次我是亲眼见啦!省里领导说了,只要咱们行得端走得正,任谁也别想欺压咱们!共产党的天下,到底跟国民党那时候不一样啦!”石衡保演讲似地发表着他的感想。“爹!——”院门外一声喊。石衡保和众人不约而同,把目光盯向门口。石硼丁儿鸟儿似地飞了进来。然而,他瞅着那个盯住自己的人,猛地站住了。“朋子!”石衡保喊着迎过来。石硼丁儿躲闪着,仿佛陌生人似地打量着他。“朋子,这是你爹!你爹怎么也不认得啦?”二大爷扯住他的胳膊。石硼丁儿的目光,停在了石衡保的那一头白雪上。石硼丁儿的爹身强力壮,哪儿来的这一头雪花?哪儿是这么一副瘦弱苍老的模样?石衡保的泪光在眶子里流动。那雪花和苍老,他自己又何曾讲得清楚明白呀!“爹”“朋子!”“爹呀!……”父与子,生疏与亲呢,期待与盼望……无尽的一切情愫,都在交汇的泪水中会合了。留下同情和安慰,亲邻们退去了。夕阳投下长长的影子,石街保和石硼丁儿尽情地领略起相会的欢乐。“朋子,爹给你做饭。”“晌饭你没吃呀,爹?”“是给你做夜饭。”“这才几点哪!你就……”“爹今天夜饭不在家吃。咱官司赢了,他们要给咱赔情儿,还得把合同和果园子都还咱。要我去,你懂吗?”石衡保极力想把事情说得简单明了。“不!爹!咱不去!”石硼丁儿喊着。“朋子,得去呀。不去那合同和园子……”石衡保还有一层无法跟儿子讲清的意思:尽管这次官司打赢了,咱到底是在人家房檐底下过日子。人家赔情道礼是看的上边领导的面子,咱要不去,往后的日子还过得好?尽管副省长留下话让有事就去找他,咱一个老农民能真的时不时去找人家大领导的麻烦吗?石硼丁儿不理解也不想理解这些,只是嚷着:“他们坏!爹!他们要杀了你的!”好像爹真的被杀了似的,两行泪水潸然而下。“他们敢!”石衡保被儿子感动了,面庞上旋即泛起一层青紫。那青紫被西斜的太阳一映,镀银似地铮铮闪亮。“我一封信上去,叫他们哭都没地方哭去!”一刹那,石硼丁儿抹去了淌到嘴角的泪水。他觉得自己和爹顿时成了比海灯法师和李连杰还要本领高强的,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第十九章因为肖云嫂几天病情不稳,血压忽高忽低,心跳时快时慢,心情也时而沉闷时而亢奋,小玉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候在身边。羸官建厂的事正处在紧要时刻,白日里马不停蹄四处奔忙,晚上还要代替和陪伴小玉照料肖云嫂。不过几天工夫,两人就像吞了垫的老鹰,脸面上油光滑润的一层被生生地刮了下来。下午,陪同请来的两名工程师考察过工地现场之后,羸官匆匆地又进了马雅河对岸的那所小院。按照羸官的意思,这个小院和小院中的一切。早就应该扒掉重建,或者一丢了事,搬到河对岸的小楼里去住了。但肖云嫂不肯。说她一辈子就是从草房小院过来的,不愿意人快死了,再去找那个舒坦的麻烦、不方便的新鲜。小玉是从来不肯违了奶奶心意的,羸官自然也只能作罢。肖云嫂吃过药正在休息。小玉撑着疲惫的脑袋倚在炕边,见羸官进屋,把屁股向里挪了一挪。“奶奶好些啦?”“心律总算稳了,血压还是高。多亏吃了活心丸。”小玉递过感激的一瞥。那活心丸是羸官两天前,托人从省立医院高干病房买回的。“我在这儿,你快去躺一会儿。”羸官说。小玉不回答,只把一只绵软的手伸进羸官掌里,把半边身子和脑袋情到羸官肩上。羸官就势扶住她,同时把身子侧了侧,搅起另一只胳膊,使小玉几乎躺进他怀里。接着,在她疲惫的眼睛上轻轻吻了一下。小玉实在是太累了,眼睛一闭,立刻便进入了睡态。在这个世界上,对于这个苦命而又纯洁的姑娘说来,有什么样的宫殿和席梦思,能比她的这个“坏小子”羸官哥的怀抱,更使她感到安全、舒适和香酣呢!忽然,肖云嫂发出一声梦呓似的呻吟,既轻且短。小玉旋即惊醒,揉一把眼睛,伏到肖云嫂面前听了听呼吸,轻轻唤着:“奶奶,奶奶。”肖云嫂是睡过一觉来的。老人觉短,久病的老人尤其如此。她的仍然有些浮肿的眼皮掀了几掀,露出一条缝隙。她看到羸官,印满岁月艰辛的面庞上,透射出一缕金黄。“还忙厂子呀,小官子?”“场地定下了,争取早开工哪。”“好,早开工好。……学习哪?没忙丢啦?”“没哪,奶奶。”肖云嫂一向最关心的是学习:小玉的学习功课和羸官的学习毛主席著作。“这就好,这就好哇。不管谁怎么说,事儿再怎么变,毛主席的话不能违了。你说对不,小官子?”“对,肖奶奶。”对这位卧病多年的革命老人,羸官能说什么呢?肖云嫂的历史功绩,始终是他所敬仰的。但涉及到现实改革和工作,他和小玉自有一套章程,并且有约在先,尽可能少让老人忧虑和挂心。“奶奶,你病刚好,还是歇着吧。”小玉拉着羸官要进里屋。她生怕引起肖云嫂的兴奋或激动。兴奋和激动对于肖云嫂意味着什么,她是再清楚不过的。肖云嫂却抓住羸官的手不放:“奶奶闷着难受,跟你小官子哥说说话不打紧,啊!”小玉只好退去,退去的同时朝羸官示过一个眼色。羸官知道那是不许他多说话的意思。“你爷哪?你爷回来这几天,都忙些么事儿?”“忙着作报告讲传统哪。”岳锐回来,羸官只特意回去看望过一次。第二次回家又没碰见面儿。爷孙二人没有细谈。一是没单独凑到一起儿,二是羸官不愿意把与岳鹏程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翻出来,让老人徒增烦恼。“他对你爸都说了些么个?”羸官并不清楚,但为了安慰老人,说:“俺爷说了,事业要干,不能违着章法胡来。”肖云嫂满意地似乎带着几分醉意地闭上眼睛。岳锐回来的第二天她就得到了消息,但她不许羸官和小玉去向岳锐讲一句与自己有关的情况。为的什么,她自己似乎也讲不清楚。或许因为自己的情况牵联着岳锐的儿子?或许是想看一看这位如今的岳锐,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使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是的,确确实实是她喜爱和怀恋的“岳司令”!四十几年前,当肖云嫂冒着巨大的危险,把岳锐背回家中时,除了对鬼子的仇恨和对抗日武装的拥戴,也包含着对那位英俊威武的“岳司令”的喜爱。虽然这种喜爱,只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并无一定目标的欣愉。当她失去了“命根子”,何尝没有悄悄地把“岳司令”当成自己的“命根子”。这种感情好象是在为那个正规部队的副团长送行时突然被发现的。那是柿子树点燃起满山灯笼的时节,她和他一言不发地站在那个如梦如画的山坡地上。当军号响起,岳锐庄重地举起右手行礼告别时,她几乎没有失去控制,几乎没有扑进那个期待已久的怀抱。……后来,当她收到那个正规部队副团长的几乎是毫不掩饰的追求的书信,她,一个只有二十几岁的青年女子,又何尝没有过许多被风暴袭扰得难以成眠的夜晚!……那的的确确是个难寻难得的好小伙子!可是那算什么呢?要人家感恩报德吗?要扯自己队伍的后腿吗?要让人家笑话我肖云嫂舍了孩子,是为了寻男人吗?……内心里的矛盾和反复、坚定和动摇折磨得肖云嫂面容憔悴。但终于转化为一种埋葬和升华:埋葬的是个人的爱情和幸福,升华的是一种高尚纯洁的对于战友、同志的深挚的友情。那友情悠远而绵长,象李龙山的云,象马雅河的水,象黄海潮起汐落永恒不息的波涛。……那友情又一次牵动和冲激着肖云嫂的心。她阖起眼帘,安详地陷入遐思;嘴唇不时蠕动着,发出隐隐约约的呓语般的声音。“奶奶在叫岳爷爷的名字。”小玉俯耳听了听,说。“我这就去找。”羸官站起来。的确,爷爷回来几天了,肖奶奶怎么会不思念呢。这一对老人的情谊,是任何人间情谊都无法比拟的啊!未等羸官出门,院子里意外地出现了岳锐那略显佝偻的身影。岳锐那天从山里回家后,便四处要找岳鹏程。岳鹏程没找到,便找来淑贞审问,淑贞只是落泪。又找银屏。从石硼丁儿的讥嘲和银屏片片段段的言语里,他大致弄清了岳鹏程与肖云嫂关系演变的过程,弄清了肖云嫂目前的处境。他没有脸见肖云嫂!他要找到岳鹏程,狠狠地教训他,让他随他一起去向肖云嫂谢罪!儿子胆敢说出半个不字,他这个父亲决饶不过他!可到哪儿去找那个混帐透顶的儿子呢?他家门不登,来去无踪,手下那帮喽罗似乎得到过旨令,一问三不知,胡指鸳鸯乱点兵。“先找肖云嫂去!起码我先谢罪!起码先看看她的病情!”岳锐不得不改变了原先的主意。肖云嫂使岳锐几乎辨认不出了。这就是那个用生命支持抗日武装、支持革命的肖云嫂吗?这就是那个喝着苞米碴子、用血肉之躯垒筑新生活大厦的肖云嫂吗?这就是那个给自己留下无尽爱恋和思念,也留下终生难以报答的遗憾的肖云嫂吗?……然而,不是她,是谁呢?“奶奶,岳爷爷来啦!”小玉俯到肖云嫂耳边。没有反响,嘴唇的蠕动和隐隐约约的声音停止了。“云嫂,我是岳锐。岳锐看你来啦!”蓦然,呼吸停止了;蓦然,一只干瘦的手伸出,抓住了伸过的另一只手;蓦然,两颗阳光般的明眸睁开,肖云嫂一挺身坐了起来。“岳锐,是你,是你吗叩“云嫂,是我,我是岳锐呀!”两双手,紧紧地合在一起;两双泪眼,无言对视、倾流。“云嫂,我知道得晚,知道得晚!我那不肖之子,不肖之子!我是向你请罪来的!……”岳锐沉重地低下了那颗从未在任何时刻低下过的头颅。“看看,这是怎么说,这是怎么说!”肖云嫂老泪淌落,“岳锐,我得谢你才是。多亏了你这个孙子,小官子,和小玉两个!玉啊,还不快叫爷!这是你爷,你俩的爷呀?“爷。”“小官子,你也叫,你也叫。”“爷……”岳锐十年前在省里学大寨先进表彰会上,得知肖云嫂收养了一个小孙女。人还是第一次见。他打量着满面羞赧的小玉和站在小玉身后的羸官,心里立时明亮起来。原先他对羸官同岳鹏程的决裂,一直不以为然。回来这几天也几次想找羸官批评劝说,此时不惟理解,而且满怀欣喜和感激之情了。他把羸官。小玉拉到身边,声音颤抖着:“好孩子!爷爷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屋里只剩下两个人了。肖云嫂从枕头旁拿出一叠写好的材料交到岳锐手里。这是写给县委转市委、省委和党中央的一封信。信中以一个老共产党员的身份,指出近年一批党的干部和党员蜕化变质的种种危险倾向,提请上级党委和中央引起注意。“改革好,让老百姓富起来、国家强起来好,我拥护。可是如果为了这,随便让干部和党员腐败堕落无法无天,那就是丢了根本。要是共产党成了国民党,社会主义成了资本主义,经济再发展,我也不拥护,毛主席在天之灵也得落泪。……”信的末尾,肖云嫂这样说。“说得好,说得好哇云嫂!要不要我给你当通信员?”“我想过几天,身子骨再强些,让玉儿和小官子推着我,到县委去一趟。”“好,好云嫂!……”“岳锐,咱们是几年没照过面儿来着的?”“几年?从省里开会那次呗!”“你还记得那年省里开会时的情景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呢!那时‘批林批孔’刚过,我这个‘老右倾’刚被放出来。接到你的电话,我都差点欢喜疯了呢!”“还记得那天我说的话?”“怎么不记得!你说这么干下去,共产主义就有盼头啦!”“我是那么说的?我说咱大桑园多少年,老百姓都是腰带扎得绷紧,吃饭都不敢站着吃。如今腰带总算松开了,站着吃饭也没人喝斥了,不算丰衣也算足食了,再这么连着轴干下去,老百姓就有盼头啦,共产主义就有盼头啦!”“是,你是这么说的。当时我还把腰带松了松,站着吃了顿饭嘛!”“发奖那天的事儿你也还记得?”“记得!宣读名单,第一个就是你云嫂。我看着你走上主席台,还踩着音乐的拍子和台下鼓掌的拍子,跟跳舞似的。看着省里领导给你颁的大红的锦旗!……”“怎么是大红的?你敢情是眼花啦!还镶着金边嘛!……玉啊,玉啊!”“奶奶。”“把奶奶那个箱子搬来。”“奶奶,你千万别……”“这个孩子说的!快去!”“奶奶,箱子搬来啦。”“打开,让你爷和小官子看看。……岳锐,你看,你看这是么个。”“锦旗?这么多!”“这么多?你知道这是谁的?”“云嫂你的呗!别人谁能得一箱子!”“是嘛!还是你岳锐知道!你岳锐知道!我当了三十二年的政这是五十四面锦旗,奖状还不算!”“了不起,了不起呀云嫂!……”“玉啊,把那面大的拿出来!……”“奶奶,你累了,歇会儿我再拿。”“看你小孩丫丫迂道的!听话,拿省里发的那面,金丝绣着碗大字的那面!……小官子,撑起来让你爷看!岳锐,看哪,你看哪。”“云嫂,我看见啦!‘奖、给、陈、永、贵、式、的、好、干、部’。这就是那次会上发的那一面嘛!”“你看清楚啦?”“看清楚了嘛!”“我下主席台时差点摔了一跤,你也看清楚啦?”“怎么没看清楚?是省里领导把你搀下台来的嘛!”“哎呀呀!你都看见啦!可你没看见发完奖晚上宴会的情形儿!是个老大老大的宴会厅哟,一排二十几桌。我这个老婆子和省里领导排在一桌。省里领导讲完话,让我也说几句。我说:我没别的要说,就是一句: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让社会主义东风压倒资本主义西风,多少人命都丢了。咱们这些活着的人不豁出命去干,上对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下对不起天地良心!省里领导说:肖云嫂,就你这句话,值得上一万两金子!敬酒时,省里领导第一个来到我面前。我就喝,一口一盅,一口一盅!那些照相的记者哗哩叭啦按镜头,晃得我眼都睁不开。宴会厅里那么多人都给我鼓掌,就跟马雅河发大水似的。他们越照。越鼓掌,我就越喝!一口一盅!一口一盅……”讲述中断了。肖云嫂面含笑容,安详地阖上了眼帘。被肖云嫂的讲述打动了的岳锐,也沉浸到往事的醉人的漩涡里。“奶奶。”小玉唤了一声。肖云嫂带着永恒的微笑,一动不动。小玉熟练地摸起肖云嫂的脉搏,眼睛盯着表针。但她旋即放开了,把手放到肖云嫂鼻前和胸前。她僵住了,好一会儿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奶奶!——”得知肖云嫂过世的消息,岳鹏程正在参加月牙岛承包协议的签字仪式。他还是很沉默了一阵子,并且拿定主意,准备像模像样地为肖云嫂办一办丧事。算是对肖云嫂表示一点情谊,为自己挽回一点影响,同时也向老爷子作出一个交待。但另一个消息很快传来:小桑园决定按革命功臣和革命烈士的规格,大张旗鼓地为肖云嫂举行葬礼。岳鹏程震惊的同时,感受到了一种严峻的挑战。当即喊过齐修良,要他立马去找秋玲,务必要把肖云嫂的丧事揽过来。经历过一场疾风暴雨式的感情危机,秋玲的心帆似乎已经驶进了宁静的港湾。几天里,上班、下班、开会、接待客人,督促小弟学习,经管父亲衣食,一切仿佛都恢复了正常。但接待处的姑娘们都以惊奇的目光观察着她,不明白他们的主任怎么会从“十八的姑娘”,突然变成“八十的老太婆”,任你怎么拨弄逗引也难得见出一点笑颜。岳鹏程答应同秋玲结婚,使秋玲干苦的心田得到了滋润。但她无论如何难以兴奋起来,她的心总像是带着血痕被泡进饱和的盐水里。岳鹏程打算什么时候去和他老婆离婚,他和她什么时候能正式办理结婚手续,他没提,她也没有追问和催促。是冷静下来之后,对淑贞进行报复的念头变得淡薄了?还是岳鹏程答应结婚时的迟疑,引起了她对于他的诚意的怀疑?抑或是与贺子磊的关系又产生了某种新的猜测和希望?秋玲自己也无法弄得明白清楚。她只觉得这几天,是在一种恍惚的病态中度过的。直到齐修良找来,传达岳鹏程的旨令,秋玲才突然从那种恍惚的病态中惊醒过来。“你说谁?肖云嫂?哪个肖云嫂死啦?”“你还不知道哇。还有哪个肖云嫂,就是……”“啊!……”秋玲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痛惜和悲哀。对于肖云嫂,秋玲是怀有一种特殊感情的。小时候有一次,因为对欺侮爹的几个赖皮小子表示了不满,秋玲被从几尺高的石台上推下,摔得界青面肿,并且招来一阵污言秽语和石块。土坷垃的袭击。是肖云嫂闻讯赶来,为秋玲涂了药水包了伤口,又逼迫那几个赖皮小子当着众人的面儿,给秋玲赔礼认错。秋玲永远忘不了肖云嫂斥责那几个赖皮小子的话:“你们欺负人家孩子也不怕伤天害理!你们有本事,给我到越南打美国鬼子去!你们往后再敢欺负她一次,我就叫民兵连长送你们蹲牢子去!不信你们就试试!”秋玲妈死时,家里连一领席子也拿不出,街邻竟无人肯帮助送葬。又是肖云嫂把自家的炕席揭了,亲自带着人把妈送走了。小时候的秋玲,是把肖云嫂看作大恩人的。虽然这几年肖云嫂病中她只去看望过两次,但在心的底层,仍然蕴藏着对于肖云嫂的很深的爱戴和敬重。肖云嫂的死,使秋玲心中蕴藏的情感倾泻而出。站到蒙着白布单子的肖云嫂遗体前,她不觉失声痛哭。这使身着粗布孝服守候灵前的小玉大为感动。因为羸官而在两人心中形成的怨文和隔膜,顷刻间冰消雪化了。吴正山、吴海江带领一伙人显然已经忙过一阵了。屋里院外收拾得齐齐整整,正在向院中用行军床临时搭起的灵床四国摆放鲜花、松柏。一切都在迅速和静悄悄中进行。齐修良和秋玲进来,招呼也没人打过一个。“吴书记,吴书记。”齐修良低声喊着吴正山。吴正山正眼不瞅,只把手一扬:“喷!没见我忙么哩吗?”“是这么回事,吴书记。”齐修良只好拉住他,“镇委通知,肖云嫂的后事由我们负责。你们是不是……”所谓镇委通知,不过是岳鹏程让齐修良亮出的一个招牌。羸官和小桑园对镇委,一向是颇为讲究组织纪律性的。“耶?”吴正山瞪圆两眼,“小玉是我们的职工,这职工家属的丧事,我们倒不该管啦?”“不是这个意思,吴书记。这是镇委决定,你们有意见可以反映,可总不能不服从吧?”齐修良按照岳鹏程交待的“策略”把“镇委”和“镇委决定”一股劲儿往外抛。“镇委决定?……”吴正山好不费力地想了一会儿,招招手把吴海江叫到面前,“哎海江,齐经理说镇委不准咱们给小玉的奶奶办丧事,你怎么也不早说一声?”“咱村电话线路坏了三天。”吴海江打着滑腔说。齐修良哭笑不得:“吴书记,我是说,肖云嫂的丧事按理得以我们为主。”“得!有为主就有为辅。一会儿告别仪式准备不好,咱们可都没法交待!”吴海江龇龇牙拉着吴正山又安排调拨起来。齐修良见小桑园已有计划安排,并且已经抢了先,知道再费口舌也是枉然。同时心里清楚,在肖云嫂的事情上,岳鹏程做得确实有悖人情事理,如果为着丧事闹起来更丢了理儿,自己也得跟着挨骂难堪,便来了干净利落的一招:回办公室找岳鹏程汇报去了。秋玲只想表达表达自己的心思,并不去掺和那个争执在院里帮着收拾整理起家什杂物。她拿着一把用过的扫帚朝厢屋里去时,意外地,与从院外走进的羸官撞了一个正面。秋玲已经好久没见羸官了。更不要说近在咫尺站在一起。羸官长高、长坚实了,原本有些尖削、撑不开架儿来的肩膀,变得平实而宽厚;嘴唇上下翘起一圈胡髭,那里虽然尚未开垦,却也显出粗黑茂盛的样子;洋溢着生气和自信的面庞上,同时显出成熟和从容。因为走得匆忙,羸官几乎没有撞到秋玲身上。“你?你也来啦?”突如其来的情势,和显现面前的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彤云倩影,猛然间把羸官推人到一个牵魂动魄的迷宫。他声音意外的轻柔,连自己也无法想象会是出于自己的口中。那轻柔带给秋玲的是一阵慌乱。那件被剪得丝丝缕缕的蝙蝠衫留给秋玲的,不仅仅是爱情的失落,还有内心的愧作和惊骇。她断定羸官对自己充满了铭心刻骨的仇恨。因此往日与羸官会面,不是视而不见便是远远躲避。她完全没有料到猝然相遇,羸官竟会以这样亲热的目光和口吻向她问候。她心失禁不住一阵狂跳,额顶也随之涌起一阵血潮。“嗯。你也来啦?”秋玲以同样的轻柔回答着。回答的同时,伴以感激、火热的一瞥。两双热烈、清明的眸子猝然撞到一起,一道乌刺刺的电光豁然划破浓云,顷刻间把时间老人用怨文和仇恨在两人心灵中形成的深壑填平了。这是分手四年中——整整一个漫长的四年!羸官、秋玲之间说的第一句话,相互间投射的第一束目光。这一句话、一束目光,犹如一阵凶猛的魔风,把两人同时卷进到一种神奇迷离的境界中了。在羸官眼睛中,秋玲又成了当年那个纯洁、美丽的安琪儿。而在秋玲心目里,她的全部的情和爱突然间一齐转移了位置:原来她的心是真正属于这个被自己伤害过的决绝刚勇的小伙子的!哪怕为了小伙子的一句问候、一个目光去死,她也觉得荣耀和幸福!咫尺之间,四目相向,羸官和秋玲都分明地听到了对方的心跳。然而,仅仅持续了几秒钟时间,当院子一边传来一声含糊的问话,秋玲把颤抖和贪婪的目光再次投向对面时,对面那片明媚绮丽的天空,已经被骤起的阴云改变了模样:那是冷酷、鄙视、仇恨凝成的阴霾,好厚好厚的阴霾。多么可怕的变化!多么可怕的阴霾啊!秋玲深深地打了一个颤栗。那颤栗直打进五脏六腑。院外传来人声,秋玲仓皇进了厢屋。进院的是岳锐和淑贞。淑贞被银屏搀扶着,依然显得憔悴单薄。“妈!”羸官示威似的喊着迎到院门。秋玲分明觉出,那喊声正如一柄带血的利刃,朝向自己心窝飞来。小玉迎住岳锐、淑贞,小院里顿时荡起一重唏嘘、抚慰的深情。躲进厢屋的秋玲,被心中的悲哀和绝望冲击着,突然两手掩面,踉跄地奔出院门去了。临时灵堂一切就绪,肖云嫂被安放在一张行军床上,身上破例地盖上了一面辉煌的镰刀斧头旗。十点,县民政局长和镇委书记来了。经镇委办公会议提议并请示县委书记祖远同意,肖云嫂的遗体火化后,骨灰存放到烈士陵园纪念馆。民政局长和镇委书记来向肖云嫂告别。吴正山、羸官带着小桑园全体党员和初胜利、张仁等十几名邻近村庄的支部书记来了。岳鹏程和大桑园党总支几名成员也来了。他第一次没有走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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