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你要结婚是好事,我有什么不谅解你的?咱们一起走过这么多年,论功劳论情谊,只要我岳鹏程在大桑园还说了算,你秋玲有么事就说吧!”秋玲反倒吞吐了:“我只是想……”“要盖房?要地基还是要材料?”“不,我只是想把他的户口……”“哦,户口落下才好结婚。”岳鹏程沉吟地屈了屈手指,眉头微微蹙起:“秋玲,迁户口的事上边已经卡死了,这你知道。尤其像贺工,屁股后边还拖着一条尾巴,恐怕更难。”屈起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弹了几下,忽然一扬下颔:“这样吧,我亲自来办。保准误不了你的好日子,行不行?”秋玲显然被感动了,眼眶里溅出几颗明亮的泪花。她直视着站到面前的岳鹏程,猫儿似地任凭他把她的小手握进两只宽厚、坚实的掌中,并且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串重重的热吻……沉思中,岳鹏程情不自禁地揉了揉手掌,又舔了舔嘴唇,姑娘小手的温润和红唇的甜腻,仿佛还没有消失。淑贞会发现什么呢?大勇又会知道什么呢?淑贞是个有血性的人,果真发现了他和秋玲的暧昧,肯定会掀起一场大波。然而这怎么可能呢?昨晚的事,就是那样简单。迅速和秘密的嘛!……或许因为别的什么事,淑贞姐弟和秋玲发生了冲撞?一定是为的那条胡同,大勇那小子偏要把房基向外挪出一砖,真是岂有此理!……对,一定,一定就是那条胡同了!……胡强这小子听见风就是雨,回去非狠狠敲打敲打不可!……小皇冠在岳鹏程的思绪中驶进一所大院。没等停稳;一位干部便跑过来打开车门,对岳鹏程说:“人都齐了,县委祖书记和省里的邢老都来了,就等你了。”岳鹏程下车,随手把车门一甩,一阵轻松的小跑,朝一色白玉石铺成的台阶上登去。第二章起床,头脸没抹一把,淑贞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见众人直把眼珠朝自己身上溜,这才悟起蓬头垢面丢人现眼。连忙返回家梳洗了一番,又对着镜子在红肿的眼皮周围,擦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膏。她是个好强爱面子的人。对着镜子,心里还为方才在人前的失态后悔不迭。昨晚等大勇,直等到半夜。上床后折腾来折腾去,直到窗户玻璃上放亮,才迷迷瞪瞪阖了眼。一阖眼就到这个时辰,连编个理由请假也太迟了。“妈,你到哪去?”里屋传出惺松的、懒洋洋的声音。银屏放假在家闲的没事,晚上一股劲疯玩,早晨从来难得见面。“到你姥家,找你那舅!”淑贞不愿意让女儿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径自走到院里。朝向院子的一扇窗户推开了,银屏露出半个脑袋。她只穿着裤权,短袖衫的扣子马马虎虎扣了一个,一对春笋似顽强生发的小乳房,几乎裸露着。“妈,你可真是老糊涂啦!都快十点了,俺那老舅还不早狼蹿了,还在家等着你去找?”昨晚淑贞去跑了几趟,她是知道的,“家里又不是没有电话,干么满山乱跑哇!”银屏嘟囔完;也不穿衣服、趿拉着一双火炭儿似的塑料拖鞋,走到收录机那边。邓丽君的“爱呀爱呀”的声音,立时便占领了屋里屋外的大片空间。唉!真是气疯了!村里三年前便安了总机,各个办公室和中层以上干部宿舍,早就实现了“通讯电话化”呢!淑贞回屋拿起电话。话务员的询问,被“爱呀爱呀”盖得象是蚊子叫。“银屏!”她喊过一声,丝毫不见结果,只得进到里屋,拧小了收录机的音量开关。“女儿报以的是一对白眼。家里电话接通,母亲告诉说,大勇一早就走了,早饭也不知在哪儿吃的。又接财务科。接电话的女会计去找了足有五分钟,回话说:他们的徐科长正在接待税务局的客人,抽不出时间来接电话。淑贞一胸膛子恶气好象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地方,对着话筒嚷道:“你告诉徐大勇,他姐喝了敌敌畏,他回来晚了,死尸也别想见上啦!”她感到头晕。不仅晕,太阳穴两边的两条青筋,一股劲地跳着痛。也不仅痛,心口窝里似乎浇铸了钢筋混凝土,堵门得让人难受。她想喊银屏,又觉着没意思,便倚到床上,捂着脑门闭起了眼睛。真是不可想象!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他岳鹏程竟然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他怎么对得起天地良心!怎么对得起她——把一颗心扒给了他的妻子!巧合,令人悲哀的巧合啊!。昨晚刚刚吃过饭,家里来了两位客人。来客本来是极平常的事。自从大桑园和岳鹏程上了报纸电视;熟悉的不熟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事情的没事情的,隔着一道墙一条胡同的和远隔几千几百里的客人,几年里从未断过。淑贞大多时候只回答一声“他不在家”,或者“他出去了”,就算完成了任务。偏偏昨晚来的是岳鹏程当兵时一个连队的战友,现在是外贸公司的科长,而且当晚就要赶回青岛去。人家只想见见面,把断了线的联系接起头来。淑贞不敢怠慢,一边端茶递烟招待,一边让总机话务员帮助找岳鹏程回来。总机的两个小姑娘查问了商场、宾馆和几个厂子,都说没有见到岳鹏程的面。“疗养院去了没有?”疗养院属部队建制,岳鹏程在那里有一个房间,晚上时常在那里过夜。“问过了,岳书记没去。”“小谢在不在?车是不是出去了?”“小谢和车都不在。”“那是出去了。”淑贞正要放话机,责任心极强并且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务员,又告诉说,岳鹏程办公室的电话,不知出了故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直要不进去。车出去了,他还能在办公室有什么事儿?淑贞看着失望的客人,并不抱多少希望地向挂着“远东实业总公司”巨大标牌的办公院那边走去。二楼那个熟悉的窗口像一口漆黑的井。淑贞踅身欲回,一阵风过,漆黑的窗口里逸出几道明亮的光束。光柬映到淑贞脸上。顺着光束望去,淑贞依稀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拥偎在一起的情景。那男人不须说,正是自己的丈夫!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死劲地、怔怔地盯着那个方才开启的黑井,企望夜风给她一次验证的机会。夜风回绝了她的愿望。一个她所熟悉的苗条的姑娘的身影,不一会儿却从她眼前飘了过去。她看到满天星星狂舞;狂舞的星星如天雨般陨落;陨落的天雨击中了她的四肢、躯体和脑壳……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如果不是坚信神经和视力的可靠,如果是别人,包括父母、兄弟、儿女,把夜风无意泄露的情景讲述给她听、描绘给她看,她,徐淑贞,都决不会相信。岳鹏程,那是她抛家舍命、倾心袒腑追恋和衷爱着的人哪!那是曾经面对山海星月,发誓一辈子对得起她和使她幸福的人哪!泪水潮涌般地充满了淑贞的眸子,不声不吭地在她面颊上划起了两道平行线。痛苦仿佛受到了鼓舞,立时在她的脸上、心中肆意地泛滥起来。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过去的岁月你全忘记了吗?连那个薄雾的清晨和海滨的黄昏,你也忘记了吗?……那是一个薄雾的清晨。河堤葱葱,罩上了一层奇妙的羽纱,流水悠悠,滚淌着一汪甜腻的乳浆。带着豆蔻年华楚楚风采的淑贞,在河边洗完衣服正要回家,外号“小铜锤”的岳鹏程,忽然从河中冒出来似地出现在她面前,红着脸,把一张皱皱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塞到她手里。突如其来的情势使淑贞一阵慌乱。但她很快意识到事情的重大,不顾岳鹏程固执期待的目光,急急地跑回家去,躲进厢房打开了纸条。纸条上是几个被描得又粗又重的字:我走了 给你写信好吗淑贞与岳鹏程在天阴要点起蜡烛的屋子里一起读过书,在下雪天要铲出冰疙瘩、撒上沙子的井台上一起挑过水。她知道,他的父亲是个犯了错误的大干部,他是为了照料爷爷自小留在村里的。如今爷爷死了,他要参军去了。他给予她的最深的印象是胆大、有劲。“小钢锤”的美名就是上二年级时,一次与高年级学生比武,他一拳砸破两块土坯赢得的。而她是以聪明、文静闻名的,而且户口在县城,要算是村里少有的金凤凰呢。她怎么也不敢想象,这个往常与自己话也没有讲过几句的小伙子,会在她情窦初开时。第一个向她投出爱的利箭。第二天,还是同样一个薄雾的清晨,还是同样披着羽纱、淌着乳浆的河边。满面烧着早霞的淑贞,把一张同样皱皱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丢到洒满露水的草地上。远远等候着的岳鹏程,马驹撒欢般地奔过去,在草地上捡起了几个更加简单而且并没有描过的字:随你便“两张纸条牵起两颗心,薄雾的清晨是最好的媒人”。淑贞至今记得岳鹏程从军营里写回的两句“诗”。而那个写“诗”的人,却早已把那个印满了柔情蜜意的清晨,丢到茅厕坑里去了。淑贞哽咽地扑到枕头上,枕头上立刻被淋湿了一片。她抓起枕巾,试图制止悲哀的倾泻,那悲哀反而更加汹涌了。一个遭到背叛的女人,总是最先和反复地忆起以往幸福和奉献的时刻。而那个时刻的忆起,又总是伴随和加重着无可遏抑的痛苦和悲哀。如果说那个薄雾的清晨,对于淑贞还只是一种淡淡的甜蜜。淡淡的痛苦和悲哀的话,那个长了眼睛的黄昏,便不知要浓重出多少倍了。而那个如此重要的黄昏,显然也早已被岳鹏程从心目中剔除干净了。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哪……那已是离开那个薄雾的清晨几年之后了,淑贞成了县棉麻公司的一名会计。正当她陶醉在爱情的憧憬中时,在部队当了几年“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眼看就要提升当连长的岳鹏程,由于来自大桑园的一封揭发他与“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父亲“关系极不正常”的信,突然退伍回到了村里。徐夏子婶——淑贞的母亲,是眼看着父亲和两个姐姐被贫困夺去生命,托亲拜友,好不容易才从那个被称作“大丧院”(大桑园)的村子跳出来的。她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再跳进那个盛满命运苦汁的深渊里去呢!“我的闺女就是丢到茅厕坑里沤粪,也决不嫁给‘大丧院’的金豆子!”第一天,她毫不客气地把岳鹏程赶出了家门。但女儿并不肯屈从她的心意。那天晚上,徐夏子婶拿出了最后的一招。她把一瓶敌敌畏和一张托人好不容易搞回的结婚证摆到女儿面前,要她作出抉择:要么,与结婚证上的那个人(人家是大军官,家里也清清亮亮)结婚;要么,那一瓶敌敌畏就是她们娘俩的最后的一点情分。淑贞知道母亲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泼女人。她木然地望着那个陌生男人的名字,望着那颗鲜血淋漓的印章,一下、两下把结婚证撕碎;然后在徐夏子婶的惊叫中,抓起那瓶敌敌畏,大口大口喝起来。第三天,淑贞被医生从地狱之门夺回后,立刻拼着性命,逃回到那个因理想和爱情破灭而几近绝望的人的身边。那是黄昏的海滨。夜色降下帷幔,天穹上方点燃起万千盏灯笼。暖风吹来拔节青草的甘甜和被埋进新土中的枯枝败叶的芳香;海洋奏起壮丽得蛊惑人心的乐曲,神秘莫测的远方一闪一闪,白的、红的或者绿的,渔船的眼睛、夜的眼睛……因幸福而颤抖的岳鹏程紧紧拥抱着淑贞,一遍遍地在她唇上、面颊上、神秘的姑娘的高地上留下热吻;同时轻轻地、庄严地倾吐着心中的誓愿:“一定,一定要让你幸福!一定,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卜…”正是从那个晚上起,淑贞成了那个被称作“大丧院”的村子里的一个倒运农民的妻子。为了那个倒运农民,她几乎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如今她得到的是什么呢?呜呜……淑贞心中的苦汁,化作连天波涛澎湃起来了。大勇很快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公司医院的一辆救护车和两个大夫。徐夏子婶扭着半大的小脚,急急地跟在后面。“姐!银屏!谁病啦?”大勇进院,未见人影先自嚷着。徐夏子婶隔着窗子盯住银屏:“屏子,你妈真个是病啦?”银屏被流行歌曲塞满耳洞,并没有听清窗外问的什么,只是就着歌曲的节拍,胡乱地点着脑壳。“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哇!”徐夏子婶连忙扭进里屋。大勇招呼两个大夫,提着急救器械也随了进去。徐夏子婶和大勇,是三年前从县城回到村里来的。每月四十五块二毛工钱的丈夫死去,依靠糊火柴盒的极其微薄的收入,实在难以敷衍县城里一日三涨的生活花销。刚刚退学的大勇当了临时工,徐夏子婶也不得不抹下脸,每天到垃圾场去寻找生路。那时大桑园已经发生了巨变,岳鹏程已经成了全市乃至全省、全国知名的“农民企业家”、“农民改革家”。县城里许多人,包括一些国营职工和领导干部的亲属,都发海潮似的朝大桑园涌去。但徐夏子婶想也没敢想。淑贞结婚后,带着岳鹏程回家向母亲谢罪。徐夏子婶二话不说,把一盆脏水泼到两人身上。淑贞抱住她的腿苦苦哀求,脑门撞到石块上流了一脸血,徐夏子婶连一把止血的锅脸子灰也不肯给,生生把两人赶出家门。因为这,淑贞回去几乎没丢了命。事隔两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羸官,过周岁生日时,淑贞托人去找徐夏子婶,想回去或者搬老人家到自己家来看看外孙。徐夏子婶一口咬定,她的闺女死了,她没有“大丧院”见不得人的亲戚,更没有什么外孙子。她头顶未生慧目,自然无从想见“大丧院”会在。夜之间,变成“大富院”“大福院”。但她实在把事情做绝了。她知道,就是自己投了河上了吊,淑贞两口子也绝不会再登自己的门槛了。那年腊月她病倒了。一病二十几天,看病抓药找不出一分钱,大年三十,两眼睁睁躺在炕上等死。约摸到了下半晌,院外好象驶过一辆汽车,窗上的玻璃嗡嗡响了几下。一阵急遽的脚步声从院里传进正屋,脏得发黑的门帘蓦地被撩开了,一声“妈呀”的呼叫,淑贞带着满脸泪水,扑到了她的身上。徐夏子婶只当做梦,梦里边禁不住搂住淑贞,把浑黄的老泪洒到女儿胸前。她立刻被送进了医院。出院的那天,岳鹏程也来了,坐着那辆好不威风的红旗轿车,他曾发誓一辈子不见这个可恶的老太婆的面儿,但他终究不愿伤了淑贞的心,不得不亲自出面,把徐夏子婶母子搬回大桑园落了户。……“贞子,你真个是病啦?”进到里屋,徐夏子婶便上炕摸淑贞的额头。两个大夫按照大勇的吩咐,也把血压表、听诊器一齐摆了出来。淑贞挺身坐起,推开徐夏子婶的手,朝大勇啐道:“让你回来,谁让你把医院也搬来的?”大勇露出一脸苦相:“电话上说你病了,我以为……”“你以为么个?我不死,叫你就当听不见是不是?”徐夏子婶松了一口气。两个大夫知趣地连忙退去。院外一声笛鸣,救护车开走了。大勇有些局促地坐到沙发上,把一肚子疑惑,集中到墙上挂着的那张结婚照上。结婚照早已褪色,照片上的淑贞和岳鹏程,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滑稽:小平头,小刷子辫儿,一脸呆相,一身泥土腥子气。“昨夜里,你到哪儿去了?”大勇听出是问自己,肚里的那颗心一下提到胸口。昨晚他和胡强在园艺场喝酒喝到电视播音员道过再见,出来又醉醺醺地闯进福利厂那个漂亮的小哑巴宿舍去纠缠了半天,逼得小哑巴几乎要跳楼。淑贞一问,他以为露了馅,心想这下完啦,脸上却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要盖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夜里不出去跑,还有么时候……”他眼皮耷拉着,眼珠乌溜溜地在淑贞脸上搜索,心里在紧张地编着否认与小哑巴有过任何接触的谎言。淑贞未生疑窦。大勇在商场找了个对象,预定新年结婚,正在操办盖房子,她是知道的。“见到你大哥干么好事了没有?”蓬城一带习俗,姐夫也称哥。大哥、二哥、三哥,分不出大二三的,称哥或大哥。“我怎么见着俺大哥来?昨夜里我回来得晚,今天他不是开会去了?”“不是问这两天。是问你这几个月、这几年,你看见没看见他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大勇被搞迷瞪了,悬在半空的心却放归原处。“不三不四的人……那些来参观和做买卖的,么路人没有?谁知道你问的是……”倒是徐夏子婶以女人特有的嗅觉,嗅出了门道,伸手关上屋门,瞅准大勇说:“你姐问的是女的,骚狐狸精!”银屏拿本小说要出门找同学,经过母亲屋外,正巧听到里边的问话,连忙推开门,问:“狐狸精在哪儿?小舅,你抓的?让我看看!”大勇不回声。徐夏子婶忙把她推出门,嗔道:“大人说个话儿,小孩子听得个么劲儿嘞?还不快走你的!”“走就走!”银屏撇撇嘴,出门,又回头道:“妈,我和巧梅出去玩,拿了二十块钱,晌午不回来!”没等淑贞回声,人已不见了影儿。大勇这时已经弄清了淑贞火烧火燎找他回来的意思。对于岳鹏程与秋玲的关系,他早就隐隐约约听到风传。有一次,他还碰见秋玲脸腮红红,从岳鹏程办公室的里间屋里出来。那里间屋,平时岳鹏程是很少让人进去的。但他从来不敢多想,更不敢打听或透露一个字。这不只因为没有肯定的根据,更因为他眼下所得到的一切,日后将要得到和可能得到的一切,都一点儿也离不开那位大权在握的姐夫哥。任命他当财务科长时,岳鹏程把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让你干,是因为咱是一家人。不凭这个,选二百个财务科长也轮不到你徐大勇。听话、干得好,亏不了你。想耍耍心眼儿,或者背地里捣捣鼓鼓,也行,不过我这个姐夫哥可不是供养神的。到时候,把一月三百块的工钱给我留下,从县城当临时工翻砂来的不是?还给我回县城翻砂去!”查问姐夫哥的隐私,如果是别人,就算是公安局长坐对面,他也不会吐一丝丝儿给你。不信?咱徐大勇男子汉一条,谁能砍了脑瓜子去不成!然而,现在查问的是姐姐,对自己和母亲患重情深的姐姐……“你姐问你哪?”徐夏子婶催促着,语气里已经迸出吃惊和愤恨的火星。“光是问我,我怎么知道!”大勇支吾着,还是拿不定主意怎样回答。“你整天跟他屁股后边转,么事儿不知道?我都知道了,你还敢给他瞒着!就是跟彭彪子家的那个不要脸的骚狐狸精!你还不说!”淑贞又落下一串辛酸。哎呀!姐姐什么都知道啦!大勇心中不禁跳了几跳。徐夏子婶听淑贞点出名姓,剜着大勇的脑门,骂起来:“你这个不争气的小东西!你倒是说呀!把你姐气死,看你还娶得上娶不上媳妇!”大勇对徐夏子婶的指责向来抵触,没有好气地一偏脑壳,说:“我不争气?你争气!那些都是外边那些人瞎嚷嚷,你让俺姐都听信了,去跟俺大哥打离婚,你就舒坦啦?”徐夏子婶被顶了一个踉跄。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嘴空自张了几张,沉下心,瞅了淑贞几眼,又朝大勇喝斥道:“你个不懂事的小东西!你这是成心要给你姐惹气生!外边下蛆的人多啦!编筐造篓挑拨离间的事多啦!你都回来胡说?看我不把你个嘴巴子撕烂!”骂过,真的下炕来揪大勇。淑贞从大勇的神态话语里,已经证实了想要证实的事。她好不悲哀。见母亲和弟弟并没有为自己撑腰出气的意思,越发像吞了黄连普胆,“哇”地声扑到炕上,号啕起来。徐夏子婶连忙推大勇出去,随之关严门窗,脱鞋上炕,拍着淑贞的身子劝着:“贞子,你可别!……”眼里也酸溜溜地滚下两行老泪。“你走!你走!我不要你管!……”淑贞悲枪的哭喊,使得屋顶籁籁,像是要塌落下来一般。窗外,躺在阳光地里的恺撒,发出几声粗重、杂乱的吠叫。屋顶一群鸽子,扑楞楞飞上半空。第三章岳鹏程推开二楼会议室这着一层轻纱的地责门时,会议已经在进行中了。长长的蒙着一层淡绿色平绒台布的大会议桌前,围坐着登海镇三十几个村子的党政首脑。会议是登海镇委召开的,但坐在迎门显著位置上的,是面色清润端庄、四十岁略微出头的县委书记祖远。他是一年半前调到这里来的,据说是市里重点培养的几位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干部之一。祖远旁边,同样显著的位置上就座的,是一位同他形成鲜明反差,面容清癯、银丝罩顶的瘦老头儿。他是祖远大学时代的老师,后来是省报副总编辑,两年前已退居二线,但在省里仍然算得上一位颇为活跃的人物。这次下来,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跑一跑看一看,为下月将要召开的省委农村工作会议和全省农村改革先进经验交流大会,提供一两杯“清茶”,或者饭后茶余磨牙的“橡皮糖”。正在发言的是龙山后村支部书记张仁。小伙子头一次在县委书记和省里的大干部面前说话,眼睛紧盯着手里的小本子,鼻尖上方端端正正地擎着一颗汗珠。他讲的都是老掉牙的问题,而且是真正的“问题”:城市改革对乡镇企业的冲击怎么办?像他们那种远离城镇的贫穷山村怎样才能真正发展起来?等等,等等。坐在他对面的镇长蔡黑子,几次打着眼色制止他讲下去,他都没有看见。蔡黑子只好装作认真听的样子,不时打量一眼祖远和邢老——这是祖远对省报副总编辑的尊称——的脸色。好在祖远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神情。邢老那老头儿,还不时问几句,在本子上写几个字,显得颇有兴趣的样子。尽管如此,蔡黑子肚里还是像吞进了一只苍蝇。这个张仁纯粹二百五一个!人家领导到这儿来,说一声主要是听听问题,你就真地给我下起蛆来啦?我登海镇是全县农村改革的先进典型,发展乡镇企业的先进典型,成功的经验还讲不完嘞!他瞥一眼坐在张仁旁边的镇党委书记。那小子倒显出悠然的样子。唉,也难怪!新官上任,有几个愿意听颂扬自己前任政绩的?何况这个三十二岁的毛小子,正在不择手段地要把权朝自己怀里搂!瞎,如果不是因为几个娘儿们翻了船,怎么会有今天!蔡黑子姓蔡名聪,“黑子”是人们赠送的“雅号”。那黑据说有两层意思。一是皮肤黑,不仅脸、手、腿、脚,连终年不见天日的那玩艺儿也黑得不掺半分假。二是心黑,搞女人论打往上数,整人论翻扑克牌往下摊,受贿送礼海参海米成箱成麻袋地进出,吹牛邀功日头月亮的光也敢往自己脸上贴。去年因为搞女人的事闹大了翻了船,但也并没有能够把他怎么样,他依然明里暗里,试图控制登海镇的局面。今天他唱的是岳鹏程的戏。偏偏这个“梅兰芳”到现在还没登场。……不好!祖书记的眼珠转到窗户外边去了,那老头儿也用手掌拢起一丝不乱的鬓发。不能让张仁胡扯下去了!蔡黑子清了清嗓门,便要接过话头。恰在这时,岳鹏程出现在门口。张仁的发言停止了,整个会场的目光转移了方向。只有邢老露出了几分询问几分疑惑。“我来介绍一下。”敏捷的镇党委书记没等蔡黑子起身,先向邢老开了言。“岳鹏程。大桑园村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咱们见过面。”邢老像老朋友似的打量着岳鹏程:“嗯,比过去胖了,发福啦。”岳鹏程一楞,祖远等人也面露惊诧。“你忘记我是干什么的了嘛!报上发过你的照片,我签的字,咱们还不算是老相识?”邢老晃着岳鹏程的手,认真地笑着。“农民企业家、改革家,大名鼎鼎,如雷贯耳啊!我一来,你们这些书记,就又向我耳朵里灌嘛!”“邢老夸奖。老农民,老农民一个。”岳鹏程应酬地笑着。“坐吧!”祖远打过一个手势。岳鹏程正要向里边一个空位子那边去,镇委书记搬过一把椅子,让他挨着自己坐下了。“妈拉个腿,抢镜头拍马屁倒有一套!”蔡黑子肚里忿忿,却爽朗地笑着说:“鹏程啊,你这是又被那些参观取经的包围了吧?”“来了两个大鼻子,想跟我合资建游乐场。我这是跑鬼子才跑出来的。”与外商谈论修建游乐场的可能性,是十多天前的事,岳鹏程随手拉过来,只是为迟到圆圆场,却立刻引起了邢老的注意。“建游乐场好哇!谈得怎么样?要建就建个大的,像深圳湾和香蜜湖度假村那一种。什么过山龙啦,摩天楼啦,碰碰车啦,都有。上去玩一次提心吊胆,下来一辈子都忘不了。现在农民手里有钱,花个十块二十块不在乎,有你的好买卖做!是不是?更重要的是意义非常。咱们省里没有,全国的大城市也没几个有,你这农村里就有啦!这是让全世界都刮目相看的事情哩!”他扫视全场。干部们的情绪被他几句话煽动起来。好像游乐场已经开始营业,大把的钞票已经到手,里根和戈尔巴乔夫正遥相祝贺。岳鹏程咧了咧嘴,心里说:又是一个看出殡不怕丧大的手。你能跟人家香港的大亨比?不用说像深圳湾和香蜜湖度假村那种,需要上千万、上亿外汇,人家大鼻子不瞎眼不会向咱这儿投那么大本儿;就是人家投,建起来,光是维修费、管理费、折旧费,也得把我大桑园那笔家业踢蹬干净。挣钱?等老百姓都饿成青鱼干再说吧!岳鹏程话不出口,邢老和干部们更以为说中了他的心思。蔡黑子带头鼓起了掌。会场上只有一个人看出了岳鹏程的心思,并且听清了他肚里骂人的话语。这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小伙子。青年式浓发在额前飘着,显得随意极了。脸盘是宽圆型的,却不胖;几撮从未刮过的黑而柔弱的胡须,翘在紧闭的唇边。体态修长,显得有几分赢弱,透过短袖衫突起的胸肌,却又使人觉出他的内在的强悍和坚毅。从进入会场,他便坐在那个不引人注目的边角,不动声色地听着、观察着。游乐场引起的暄哗,也没有能够感染他。他只是调换了一下交错的两腿的位置,把似乎漫不经心的犀利的目光,几次落到岳鹏程脸上,和在会议桌上不时活动着的那两只手上。他叫岳羸官,是岳鹏程的儿子,小桑园村农工商综合开发公司经理和事实上的党支部书记。“鹏程刚从烟台那边回来。”蔡黑子意犹未尽,带着夸张和夸耀的语气,“要承包开发一座海岛。这在咱们县又是一个创举!”“鹏程,把你那儿的情况,给邢老汇报汇报。”祖远提议说。张仁的发言不了自了。同往常一样,逢到这种场合,主角总是岳鹏程。别人至多作一点点缀或补充填空的工作而已。岳鹏程目光炯炯:“向领导汇报,我是求之不得。不知领导要听哪方面的?”“邢老很关心乡镇企业的命运,你可以重点谈谈这方面的情况,经验、教训,都可以。”岳鹏程说:“大桑园和远东实业总公司这几年取得的成绩,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富民政策和各级党委领导支持的结果。以前讲得很多了,再讲也变不出新花样。我想把我家里眼前的情况和下一步的设想,向邢老汇报一下,不知……”“好,很好嘛。我最想了解的就是这个。”未等祖远表态,邢老用手指点着桌面,做了一个鼓励性的手势。“有人说,城市改革必然冲击和淹没农村的经济改革,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妙语惊人。会议室一下子被抓到手里。邢老:“哦?谈谈你的这个想法。”岳鹏程却转了话锋:“道理甲乙丙丁,理论家一列,和秋天晒苞米似的。我还是讲我的海岛开发。如果不是城市经济体制改革,提倡开放搞活,那海岛再闲一万年,也轮不到我岳鹏程动半个指头!”停顿了一下,见邢老和祖远点了头,又说:“所以,前些日子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两位领导,问起我对乡镇企业的前景怎么看,我说了句大话。”“什么大话?也说给我们听听。”“我说:乡镇企业不是能不能存在、能不能发展的问题,是要打到全国去,和国营企业竞争的问题。”会议室里出现了静场。“大话”似乎大得堵住了人们的喉咙。“刚才几位同志发言,——当然我们还访问过其他一些农村干部咯。”邢老扶了扶眼镜,缓缓地说,“都谈到不少乡镇企业因为原料、市场或其他方面的原因被挤垮的问题。岳鹏程同志,你对这个问题怎么个看法啦?”岳鹏程欲言又止,露出几分为难的神情。“怎么看就怎么说嘛。”祖远鼓动着,“说说你的做法也可以嘛。”“挤垮的问题我家里不存在。看法的事,咱是土包子,说了也白招人骂。要说做法,我倒可以念几句生意经:‘死店活人开’。‘头等商人一盏灯’,还有一句违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卫生法的:‘驴屌抗不了棒棰,好汉打不过死囚。’”违犯卫生法的话,并没有使邢老感到不卫生。他认真地一句一句重新问过,并且记到本子上,才又抬起头:“你那个海岛开发计划进行得怎么样了?”“正在谈判,很快可以签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