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17

件。  冯效先最大的本事就是“泡”。开这个会,竟然换了两次茶叶,就是一种打持久战的架势。  他能白花一元二角钱买那本杂志脚上这双黑色马裤呢的千层底布鞋,一双才七元多钱。穿到现在还不褪色,新买的一样。鞋面依然墨黑、墨黑,鞋底儿依然漂白、漂白。那一摞纸就值一元二角钱看完之后,当大便纸都不好使,又硬又滑,还不如报纸。  要不是儿子说得那么邪乎他才不买呢:“爹,这下你可全国出名了,有篇文章骂你‘急流勇退’,你还不赶快看看。”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  因为花了一元二角钱,他从杂志的第一个字,看到最后一个字。又是什么《爱的生活》,又是什么《恋》,说的全是那些堕落的女人、反共卖国的知识分子……这不是明目张胆地和党唱对台戏又是什么贺家彬在局里、部里折腾得还嫌不够,竟然折腾到社会上去,和这些人纠缠到了一起。  宋克在部党组会上的发言,冯效先早已听说了,自己赤裸裸地跳出来,很不策略,这个账就是算,也不能算在明处。着什么急机会总是有的,眼前不就是个时机吗何婷提出的异议对冯效先很有利,完全为他撇开了对那篇报告文学怀恨在心的嫌疑.别管人们心里怎么想,大面上谁也挑不了理去。而对方文煊却是一个火中取栗的难题。  刨去其他两条不算,算一条就行了:群众反映贺家彬作风不正派,多年来和万群关系不正常。  谈到前面的问题,老头们还能各抒己见,说到这里,全都低眉垂目装聋作哑起来。  现在,这出戏就看方文煊怎么唱了。  万群……  方文煊想起早上在机关门口看见她的时候,她连招呼都没向他打,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知道她正在办理调动工作的手续。  方文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这能怪他吗他出差的时候,冯效先擅自决定把她调到郊区的一个工厂,借口是专业归队。  办得这么快,一定早就谋划好了,方文煊出差回来才知道。就算他在局里,如果主管政工、人事的冯效先作出这个决定,他又有什么勇气表示反对呢方文煊不敢细想下去。除非万群自己提出异议,而万群又是万万不肯求人的。唉,他真是害了她。  现在何婷提出的这个问题,分明是冯效先对他的再一次进攻。  这真是欺人太甚了。这个问题,还想拿捏他多少年他究竟犯了什么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是和万群睡觉了,还是接吻了他简直想拍案而起,把他多年来憋在心里的矛盾、痛苦、犹豫、自私、歉疚……一古脑地倒出来,放在光天化日之下,让大家看个明白。让人们知道,他应该受到谴责的地方不在这里,而在于他并不是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没有勇气和旧世界彻底地决裂。  而他们其实和他一样,应该受到同样的谴责。  方文煊脸色苍白,浑身颤栗。他强迫自己镇定。他不是贺家彬而是方文煊,感情用事是政治上脆弱的表现。  他下了决心,非干到底不可,一定要把这个问题弄清楚。这样一想,他倒平静下来了。也许这是他能为万群做的最后一件事,为她说清这不白之冤。  为什么是最后难道他们永远不再见面了吗应该不再见面了。假如他没有权力给,也就没有权力拿。  “群众反映哪些群众讨论接受新党员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每一条意见都要有根有据才能服人。何婷同志,你是不是可以谈得具体一点”  何婷没有想到,方文煊竟没有设法回避这个问题,这有点反常,不像他平时的行为。她心里有些忐忑起来。“听郭宏才说过。”  “还有别人吗”  “还有石全清同志。”  方文煊立刻走到电话机旁,拨了电话。“电力处吗请郭宏才同志和石全清同志到党委会议室来一下。”  躺在沙发上的老头们好像来了精神,一个个全都欠起了身子。  气氛显得有些紧张。墙上那个电表的大红秒针,嗖、嗖、嗖、嗖转得飞快,仿佛在驱赶着不愿意往前走的时间。有谁喝了一口水,茶杯盖磕在茶杯上,竟像响了个雷那么惊人。  郭宏才一进门,脸上立刻浮起只有轻易不露声色的庄稼人才有的狡黠微笑。  石全清看到这种场面,立刻低下了头,慌乱的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才好,像个被提审的犯人。  方文煊还想给何婷留点面子。女同志嘛,等着她自己证实。  何婷愣是稳住劲儿,不吱声。  方文煊只有发问:“郭宏才、石全清同志,何婷同志说,你们反映贺家彬同志生活作风不正派,和万群同志的关系不正常,现在请你们把具体情况谈一谈。”  郭宏才说:“没有,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只说过,贺家彬同志不错,能够经常帮助万群同志,这样雪里送炭的同志现在不多。”  现在不多……现在不多……这几个字像回声似的,在方文煊的耳边缭绕,使他感到心头一阵酸楚。  方文煊没有回头去看冯效先和何婷。  每张沙发上都发出一阵塞塞率率的声音。  他把眼睛转向石全清。第三十八章   石全清用尽全力,想把自己的一双眼睛固定在方文煊的脸上,然而不行,他只好越过方文煊的头顶,看他身后墙壁上一块淡褐色的渍痕,或墙角那个放茶具的柜橱,或那只红色的电话机。“有一次,我看见贺家彬同志很晚才从万群家里出来。”  “几点”  “呃——十点多。”  “你确实看见他从万群同志家里出来”  “是从他们那栋楼里。”  “那你怎么断定他是去万群家,而不是去别的同志家呢那栋楼里,住着我们局里的好几位同志。我知道的,我去过。”方文煊这时转过脸来,磊落地看着冯效先。“冯效先同志,你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吗可以再落实一下。”  “看看何婷同志还有什么意见”  冯效先才不接这个球呢,谁抛出来的再抛给谁,他干吗给别人捡球去。可是,这个石全清是个多么不中用的家伙啊。  从郭宏才和石全清一进门,何婷就有了准备。现在,她既不说自己错了,也不说他们对了,只说:“有些事情不便在这里纠缠了,回头我再找机会和郭宏才和石全清同志交换意见吧。”  确实有种人,当面被人戳穿谎言也不会脸红。然而这发生在一个女人身上,未免令人毛骨悚然。  方文煊环顾四座:“这个问题看来清楚了吧”他从那些点头的节奏里,看出一种要不是兴高采烈,便是如释重负的情绪。然后对郭宏才和石全清说:“那好吧,麻烦你们了,谢谢你们的帮助。”  郭宏才有点不舍地离去,他巴不得方文煊再问点什么,好把何婷的一切假面拆穿。  石全清夹着两条腿,好像屁股上有一条尾巴,生怕人走了尾巴还留在门里,身子很快一闪,走出了党委会议室。  “现在可以表决了吧”方文煊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血色。他从烟盒里慢慢地抽出一支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一口。  “再研究、研究吧。”冯效先那拖长的声音,表示着不满和不甘。  “不是研究过了吗。”有位花白头发实在不耐烦了。  “思想不是还没有统一嘛。”冯效先又开始“泡”了。  “那还有个少数服从多数,个人服从集体嘛。”谁也不想再陪着冯效先“泡”下去。  方文煊这时才动了感情:“我们都是过来人了。想想当初我们加入共产党的时候是个什么心情这是一个人的政治生命啊。难道因为一两个放不到桌面上的原因或一两个人的反对,就非得等到统一了思想、全数通过才算数要是他永远也不打算统一怎么办我们就拖下去,把一些好同志关在党外有些事情,可能是长时期统一不了的。这不像是买脸盆,你想买花的,我想买白的,大家迁就一下问题就解决了……我提议,现在举手表决。”于是,方文煊庄严地举起自己的右手……  通过!此时电话铃却响了起来,方文煊拿起听筒,他的脸立时变得惨白。“医院里来电话,万群同志车祸,恐怕已经无救了。”  冯效先一生也不会忘记,方文煊说这话时望着他的那两道目光,像两道铐住罪犯的枷锁。难道他是个杀人犯吗为什么这样看着他。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嘛。  他毕竟不能再心安理得地躺在沙发上,他直起身子,而后又站了起来,憋住正要喷出的一口烟。刚刚琢磨出来的、那些准备套住方文煊的连环扣.顿时全从脑子里飞走了。哦,兴许他是错了,然而错在哪儿呢好像把一个判十年徒刑的犯人,和一个判死刑的犯人押在一个房间,临到执刑的时候,却把那个不该枪毙的犯人枪毙了。唉,这该怎么说。  冯效先决不相信阴曹地府或因果报应之类的无稽之谈,但万群的影子就像贴在他的视网膜上,怎么也抹不下去。特别是那天,通知她调动工作时的样子:坐在他的对面,抱着两个胳膊肘,瘦得像个骷髅。脸上的皮紧紧地贴在骨头上,两只眼睛深深地凹下去,半阖着眼,似笑非笑地瞧着他,就像看一个走江湖的,玩杂耍的。  那笑容挑起他更加对立的情绪。他记得他当时心里还这样想过:你笑,呆会儿有你哭的。  她没哭,只是不笑了。还是那么固执地看着他,眯着一只眼睛,像在看显微镜下的一个切片。好像他连走江湖的、玩杂耍的都不是了,而是能够引起疾病的一种病原体。  能这样地对待党的领导吗能不对她进行一定的教育和挽救吗这样下去她会犯错误,到那个时候,可不像调动工作这么便宜了。  无论如何有一种想法他摆脱不了:假如没有调动工作这回事,出事的那个时间,她会坐在办公室里,而不是骑着车子窜来窜去买搬家、捆行李的绳子,或是给孩子办转学手续……冯效先觉得心里发闷,好像谁往他的心脏上捶了两拳。  方文煊坐在汽车里,不明白自己是去哪里,又是去干什么。车子开得飞快,赶着去干什么似的,难道有谁在这快速的后头等着他早已没有人等他、需要他,他也不再盼着什么。  曾经有过,那等待。在干校那低矮、潮湿的小屋里。“这地方适合种植蘑菇。”——这是谁说的想起来了,是贺家彬。难道他和她的感情只能像蘑菇一样,长在那阴暗的、潮湿的、不见阳光的地方他觉得汽车窗外掠过的那些楼房,行人,汽车,都在向他这辆汽车倒过来,或是往他这辆汽车的轱辘底下钻。方文煊拍拍司机的肩:“小严,慢点。”,司机放慢了车速。心里想,出了车祸老头害怕了。  想起来让人心里发疼的人已经远去。几小时以前方文煊还在想,他们不应该再见了。对,这不是再见,而是告别,最后赶去看她一眼。迈进另一个世界的那一瞬间,她在想什么恨他,还是原谅了他总以为从生到死是一个长极了的过程,他不是走了几十年了吗。其实生和死的距离竟是那样的贴近,一秒钟不到便已成为隔世,叫也叫不应,听也听不见了。但他为什么不在她活着的时候来“……我们已经将司机拘留起来了。”那穿民警制服的人,在医院的门厅里对他说。他还说了些什么说了出事的地点和经过。  这一切都已无用,她已经没有了。上哪儿找去也许那日光灯管,那天花板,那墙壁知道。然而它们沉默地严守着秘密,带着一种惩罚的决心,不肯让他知道。山、川、日、月,风、雨、雷、电,多少年之后,还会造就那么一个小女人吗等到他们相遇,他还会认识她吗只要她还唱那“哈瓦那的鸽子”;穿那条绿色的花裙;歪着头,睁着一双那么愿意相信人的眼睛,问着:“是吗”  医生向他讲述抢救的经过——实际上送到医院之前就已经死亡——那么,谁来抢救他呢难道那医生听不见,他的心正在撕成碎片并且发出哀痛欲绝的呼号吗没有一个人安慰他,谁也不会知道,他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一切。这事情真显得有些滑稽。到了这个份上,他都不能显得丧失神志,或是放声恸哭。这样的滑稽戏他不是第一个演出,也不是最后一个。要是他现在突然得了心肌梗塞才好呢,那他就不必站着,不必点头,不必说话……天,有那么一大群人围着他。他们在这里干什么好像在听福尔摩斯的侦探小说.脚步在地下室的楼梯上空空地响着。清晰、冷漠、无情。医生领着他走向太平间。“太平问”,为什么会是这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对了,到了这里,倒真是永久地太平了。对于死者是这样,那留下的该怎么办未必只有他一个人落到这个境地,别人一定也经历过,他们是怎么熬过去的医生懂事地在门口停住。  谢谢。  假如医生不进去更好。  但医生并不知道万群对他意味着什么。  真冷!她不是在这里冬眠吧一块块长形的白布。每一块神秘的白布下,都是一个结束了的故事。惊涛骇浪后的歇憩。  25832。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号码。这便是她最后的收入。不算少。这号码会跟着她火化吗不,那里,火葬场,还会给她一个号码。他宁愿变成那个尾数。  清洗得很潦草。这是真正的血肉模糊。扁了的脑壳上,头发一绺绺地被凝了的血浆粘在一起,东一撮、西一撮地矗在那里。这头发,果真在春风里飘动过吗他看见过,像飞动着的鸟的翅膀。  被血染污了的脑浆,储存过痛苦多于欢乐的记忆。他真想找到,哪一部分储藏过关于他的。是淌到耳梢的那一些吗为什么它不会说话方文煊不能相信,这一堆黏乎乎的、正在变成腐质的东西,产生过她的思维和情感,主宰过她的灵魂和肉体。虽然到头来人人都是一样,然而这毕竟不同,这是她。  那张脸,像被不耐心的孩子捏过的橡皮泥,不等捏出什么形状,便丢在一边了。再找不到眉毛那规整的线条。曾经那么富于表情的嘴唇,竟没有表现最后的痛苦,却像孩子一样任性而赌气地噘着。  这里为什么连一张椅子也没有方文煊觉得站立不住。  大约从来没有人坐在她的病床旁边,悄声细语地陪伴过她。她过着多么寂寞的日子啊。这窄小的白布单子,白布单子下仿佛缩小了的身体,血肉模糊的头颅,歪扭了的五官,无一不在替从不说出半个苦字的她,倾诉着命运对她的不公正。现在,她去了,却把无言的谴责留给了他。  哦,医生,为什么你不谴责、你不轻蔑,却这样毕恭毕敬耐心地等待着唉,人们经常看到的,只是那套虚假的面具。再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医生,愿你记住这荒诞的故事。  方文煊真想在那肿胀起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嘴唇上吻一下,最初的,也是最后的。但他没有那样做,他觉得,那嘴唇似乎愤怒地扭动了一下。不会吧也许是他眼睛里饱含的泪水,把眼前的一切变得恍惚了。                 十五  简直像里根在作总统竞选演说。  为什么开这个会,为什么说这套假话,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汪方亮。  上一个回合下来,是八百八十七比四百零六,郑子云当选为重工业部十二大代表。  听田守诚讲话真是腻味透了,还不如回办公室里去批文件,或是看小说。  可是田守诚刚刚开讲,汪方亮一时还不便开溜。  汪方亮开始一个个地研究台下那些人的脸,省得自己犯困。  坐在犄角上那个胖乎乎的女同志打了一个哈欠。据说打哈欠这东西传染,真的,她旁边的人也打了。他赶紧捂上自己的嘴,不看他们,再往别人的脸上看去。  房管处那位会吹喇叭、抬轿子的处长,就坐在第一排的正当中。又是往小本上记,又是频频地点头,一脸的虔诚,像听皇上的圣谕,只差没跪下去领旨。汪方亮早就玩过这套把戏。凡是听到他不爱听的牛皮经,他也是这么装模作样地点着头,装模作样地往小本子上记。其实呢,他不过在推敲本子上他写的诗句。幸好那时还没人敢翻他的笔记本,若有人翻了,没准那时候就得蹲笆篱子,用不着等到“文化大革命”。比如他还记得这样的两首:光阴一逝如流水,岁岁西楼。今又西楼,鼠啸虫吟几度秋。  小窗遥望中天月,尽是闲愁。岂是闲愁,落叶西风正满头。  又如:湖中峙一楼,四望景物收。山水淡墨染,蚱蜢镜中游。古塔浮云接,层峦星斗留。晚烟四处起,回步忆春秋。勾践亡吴后,归来不用谋。西施随范蠡,寂寞五湖舟。千古旧江山,奸枭同一筹。有诗题不得,挥笔画吴钩。  当年在延安的时候,每每中央领导作报告,江青不就是坐在第一排,一边频频地点头,一边往小本上记着吗汪方亮和江青在延安党校学习的时候,竟有坐过一条凳子,共用过一张桌子的荣幸。  那时候,拉她唱段小曲,她就得唱一段。“文化大革命”当中,为了几十年前听过的那几段小曲,汪方亮坐过十年的牢。这叫无毒不丈夫。  田守诚也爱讲这句话:无毒不丈夫。  这回又来了:无毒不丈夫。  田守诚十二大代表的资格,早已划归G省名额确定下来。这种办法科学吗G省的党员认识他的有几个就算他在那里出生,又在某市、某县工作过,接触过那里的一些党员,但那数量又占G省全体党员的几分之几恐怕好些人连他是不是党员都未必知道。他却要代表G省的全体党员去参加党的第十二次代表大会,代表他们去履行自己的权利和义务。他知道G省党员心里想的是什么、盼的是什么他们又知不知道他是个见风使舵的风派人物他心里究竟有多大一块地盘,装的是人民群众,党的事业,国家的繁荣昌盛,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科学发展……而不是个人的升迁之道。  现在田守诚正想尽一切办法,把郑子云十二大代表的资格弄下来。  这绝不仅仅是狭隘的个人之争,而是目前党内僵化保守和改革前进两种力量之间的一种较量。  上郑子云,无疑等于给改革派增加了一个亡命徒。  田守诚今天的讲话,一扫过去那种嗯嗯啊啊的官腔,甚至还显出一些结结巴巴的样子,活像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儿童,因为赶着看一部新电影,没有给瞎眼的老爷爷带路所发出的忏悔一样的沉痛。  想不到田守诚还有这一手。  “……‘文化大革命’以后,新党员发展了不少,其中有些是不够标准的。老党员中有些原来是够标准的,现在也不那么够标准了,我就是一个嘛。”第三十九章   台下的人立刻嗡嗡起来。汪方亮看见,房管处的处长感动得几乎泪飞涕零,不断地向左右邻座,发出啧啧的叹赏,像旧戏园子里“玩票的”角儿,花钱雇来的捧场。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思想跟不上形势,生活上搞特殊化……  群众意见很大。我已经向中央领导同志写了报告,向有关部门写了检查,现在,我向全体同志检查,我一定立即改正,付诸行动。“  说得痛心疾首,几乎声泪俱下。  房管处处长,竞带头鼓起掌来,跟着就是海潮般卷过全场的掌声,那掌声里,透着真诚的感动。  多么善良、多么宽容的群众啊,那么容易糊弄。  就在开会之前,田守诚还对林绍同愤愤地说:“让我搬家没那么容易,房子不合适我还不搬呢。我也不能睡到马路上去。批评我咱们挨着个儿往上数,谁的房子不比我大、不比我多,现在拿我开刀。”  田守诚越想越窝火。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事情的起端决不是房子,而是房子后头的什么。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威胁,正慢慢地向他包抄。这让他想起夏日里飘忽的云,眼看着它慢慢地遮住太阳,那欣欣向荣的景象便在它无声无息的影子下,变得暗淡起来,失去了生气。从小田守诚对云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他曾多次在那云影的追逐下奔逃,总以为可以赛过它去,可是它慢悠悠地,毫不费力地就把他罩在阴影里了。  这种预感,决不是毫无缘由的神经过敏。三中全会以后,他感到头上像是张了一个口袋,而且那口袋慢慢地,日益地缩紧了。他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他的的确确感到时代变了,再照过去那套办法混日子难了。过去只要得到一个人的宠信,便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靠耍弄权术,耍嘴皮子不行了,而要取信于党,取信于民,扑下身子真正地干。  他做过的那些事,真像别人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真有点霸王别姬,四面楚歌的味道。  现在人们都不念旧情了,只讲“四人帮”时期的表现。  “四人帮”刚粉碎的时候,田守诚确实慌乱过一阵子。他的一个老战友和某副总理关系较熟,每次看到那位同志,田守诚都要对他说:“老板对我们重工业部有什么说法,请给通个消息。”  过了一阵,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代表部党的核心领导小组,在全部职工大会上宣布:“我们重工业部,没有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  不久以后,各方面对一位副部长议论很多,那是田守诚当初为了表示支持造反派越级提拔的,实际上那个人和“四人帮”没多少牵连,不过言论中随大流的时候多了一些。还有一些事,是田守诚有意把他推出去出头露面打头阵,因此在群众中造成一个印象,他是积极跟随“四人帮”的。  揪出这个人等于把田守诚也抖搂出来,虽然他心里清楚自己不能算是上了贼船,但眉来眼去,卖身投靠还是沾得上的。田守诚不能不保他,因为很多事都和自己有牵连,但不拿一个出来批,又好像自己对清查运动不积极。经反复斟酌,还是决定先给上上下下造成一个积极参加清查的印象。  批判会名义上开了五十多次,实际上是指定一两个人念念批判稿。田守诚还多次在批判会上说:“他是部长,和下面接触不多,处长以上揭发一下就可以了,因为职务关系,可能会涉及到一些国家机密,因此不要扩大,要保密。”  还说:“只要说清楚就行了,部长照样当。不是有些人省委书记照样当,中央委员也照样当嘛。”  那位副部长,竞一点不体谅田守诚的苦情。本来嘛,他很谨慎,事事都请示了田守诚。清查运动一开始,田守诚还同他秘密协商过,要他出面把一位主要的副部长抛出去,一来可以解决清查对象的问题,又可以搞掉自己的一个对手。后来田守诚看看上面的态度不是那么回事,又同这个人商议,暂时不要发动。  现在他不明白,怎么一下又弄到他的头上,田守诚反而什么事也没有了呢因此,每每批判会结束时,他都要指着念批判稿的人,大骂一声:“胡说八道!”  最滑稽的是清查小组的成员,还是那几个“三朝元老”。一九七六年初挂的是“批邓办公室”的牌子;“四人帮”揪出来以后,挂的是“揭批‘四人帮’办公室”的牌子;清查运动一来,挂的是“清查小组”的牌子。有人做了句打油诗:“老瓶装新酒,换汤不换药。”  还有人匿名送来一块木牌,正面写的是“批邓办公室”,背面写的是“清查小组”,他们想用哪一边,翻个个儿就行,便当得很。  田守诚故作镇定地说:“谁不相信我们,可以向上写材料。”  前前后后,只用了五个多月的时间,田守诚就草草收兵了,还在全部职工大会上宣布:“揭批‘四人帮’的运动,重工业部和全国的形势一样,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越来越好。现在运动已经基本结束,重工业部二十多个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已经基本查清,基本解脱。”  遗憾的是这位副部长很快就揭发出,田守诚在一九七六年重工业部的展览会上,亲临现场指挥,把大厅的大幅横标“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改成“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伟大成果”。  又揭发出:一九七六年七月攻击国务院务虚会,是田守诚的主意。那人说:“叫我怎么说呢,我在全国计划座谈会上的发言稿,抄的是田部长的稿子,抄了第一个问题,又抄了第二个问题,第三个问题以后我不抄了,干脆把田部长的稿子贴在后边了。”  回想起来,后悔无穷。那一切全发生在一九七六年“四人帮”  垮台之前的几个月。真是鬼迷心窍。  一九七六年周总理逝世以后,几乎所有的副总理都因病休息了,经常出来活动的只有张春桥。他以为大局真就那么定了,以为自己看准了方向……  从此,他像比人矮了一截。汪方亮也好,郑子云也好,还不是因为这些事,处处都想压他一头。想干什么看准了他的位子吗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在浅滩遭虾戏。  一切他都忍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而十二大代表,说什么也不能让郑子云上去。第一回合还不算定数,事在人为。这也许是他最后的一搏了,不可能再有一次,机缘、年龄、局势,都对不上茬儿了。假如他注定要沉下去,他也得拽住郑子云一块下沉才算够本儿。说实话,他究竟比谁坏到哪儿去郑子云又比他好到哪儿去如今,想要卸磨杀驴呀!他田守诚还是干过工作的嘛。  让他伸着脖子等刀落下来笑话。也不看看他是谁。  小鸡子临死之前还蹬踺几下腿呢。  田守诚像演出成功的名角,矜持而得意地笑着。汪方亮真想把田守诚推到一边儿去,站起来说:“扯淡,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光天化日之下,有这么骗人的吗明明是田守诚和孔祥把上级机关批评田守诚的文件扣压了两个多月,对全体党组成员进行封锁。  孔祥给上头回话时还振振有词:“这件事关系到党组书记本人,别人不好说话。党组副书记、常务副部长郑子云同志又生病在家,最近无法讨论。”云云。  这是田守诚的主意,凭孔祥那个脑袋根本就想不出这些话。  后来在上级机关屡次查询处理结果的情况下,孔祥才不得不拿给郑子云看。  郑子云也太认真,当时就发起火来:“你们有什么权力扣压上级机关的文件有什么权力对党组成员封锁隐瞒我必须提醒你,这是严重的渎职行为。这个问题,我建议你们将来在党组会议上,对全体党组成员做个严肃的交待。现在请你立即把这个文件送党组同志传阅,并且召开党组会,按照文件要求提出处理意见,将结果上报。”  孔祥这才不得不拿给党组成员看。还让林绍同在一边儿眼也不眨地守着,生怕那个文件会化成一股烟儿飞了;又好像那是政治局常委的会议纪要,他们一个个全是窃国大盗,会把这东西传给自己的秘书、朋友、亲爱者,然后卖给外国间谍,赚上一笔大钱;又怕他们会摘记要点从而扩散开去,使怀恨田守诚的那些人,腰里又多别上一颗手榴弹……  接着,郑子云又给全体党组成员写了一封公开信,认为上级机关的文件是实事求是的,建议党组认真研究讨论,做出相应的决议。现在群众意见不少,如果党组在处理这一事件中态度鲜明,原则坚定,措施有力,对机关中更好地树立原则空气,纠正不正之风,振奋革命干劲,加强安定团结会起很大作用。如果党组不能正视群众意见,态度模糊,措施无力,只会使群众意见更大,使机关更加涣散。  结果怎么样田守诚还不是拖到汪方亮和另一位副部长出国考察、在京党组成员不多的情况下,才开会讨论,不了了之。会上没有作出任何相应的、实质性的决议。那些违法乱纪、抗拒调查、欺骗中央、打假报告等等不正之风,根本没向上级机关如实报告也未进行任何处理,上级机关的文件更没向全体干部传达……盖子一直到现在还捂着。  要是汪方亮才不会这么干呢,等着上头再查嘛。要是上头真有决心,肯定会把这件事拥个底儿朝天,干净彻底地解决好。如若虚晃一枪,凭你郑子云能折腾出什么名堂那边万一撤了火,郑子云不就晒在那儿了吗何必弄得那么僵,以后还怎么共事呢在这点上,郑子云真不如田守诚有功夫。要不田守诚怎么能当第一把手呢其实当第一把手,说容易也不容易,说难也不难。  最大的诀窍就在于平衡好上、下、左、右的关系。有这才能的人不多,汪方亮自叹弗如,但比郑子云还是强一些。第四十章   “……由于‘四人帮’的毒害,在思想上造成的混乱,以致在一些同志中间是非不分;好坏不分;香臭不分……比如,不上班的捣蛋,上班的反而成了混蛋……”  来了!进入了实质性的发言了。  这指的是郑子云。  汪方亮站起身来,把椅子弄得砰砰乱响,倒背着手,大摇大摆地从台上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他真要回办公室歇着去了。  汪方亮一点也不喜欢这栋办公楼,窗子很小、结构笨重,像一张大脸上生了一对小眼睛。结实得像一架重型轰炸机,七六年地震的时候纹丝没动。当初基建的时候,不知往地基里灌了多少吨水泥,反正重工业部有的是钱。  因为窗子小采光不好,即使在大白天,走廊里也要开着灯。长长的走廊,看上去像十三陵地下宫殿的甬道。  没去听报告的人不少。听得见打字机在咔嗒、咔嗒地响着,有谁在走廊的拐角那里谈笑,尽管压低了声音,还是可以隐约地听到:“宋克这回惨了,听说党组提出的副部长候选人里没他。”  “该!他以为排挤陈咏明就能轮上他呢。哎,有没有陈咏明”  汪方亮停住脚步,有兴味地接着听下去。  “好像有。”  “看来部党组还过硬,田守诚那一伙人也不见得就玩得转。”  “没那么简单,这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这次你进了我退点,下次我进了你退点。”  “你这家伙老他妈阴阳怪气的。仔细想一想,三中全会以后,田守诚那一伙风派人物不是节节败退吗再想搞鬼,不那么容易了。”  “你还是个‘歌德’派啊。”哧、哧、哧,那人笑了。  “该歌德就得歌德。有希望,你信不信”  “唉,是这么个情况,不过困难不少哇。这不,就拿咱们这个小小的部来说,田守诚不是又发动攻势了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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