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你这么A、B、c、D省地走下去,二十九个省市走完之后,你会无处可去了吧”想到连叶知秋这样一个性格可爱、做人做到无可挑剔的地步的人,早晚有一天会成为不受欢迎、使人戒备、老是有人恨得牙根痒痒的人,真是一件哭笑不得的事。 “然后再有人接着走下去便是。”她越是轻描淡写,贺家彬越感到不是滋味儿。见贺家彬不说话,叶知秋问:“怎么,你以为不会” “不,当然会,总的来说,人类社会是不断前进的。” 他净喜欢说书本子上的话。不过这些书本子上的话,贺家彬说起来却并不显得枯燥。他会在一切事物上,浓浓地染上他自己的色彩.触目地吸引着各色人等。 “那么你呢,回机关去” “我才不回机关呢。今年基本建设项目一调整,我们那儿就没事儿干了,白白地养了三百人。与其在办公室里聊大天,说长道短,还不如出来走走。”他还想说,如果管理体制得以改革,建立起生产企业联合公司,甚至是生产、基建联合托拉斯,直接承包起基本建设项目的基建和设备,让产销直接见面,他们这个组织供应的中间环节就可以取消。再拿五十年代的一些做法,来组织现在的生产和建设是不够的,这就如同社会已经进入自由恋爱的时代,还硬要塞个媒婆夹在当间儿。据他了解,目前国内的生产能力已经发展到了可以对某些基本建设项目进行承包的水平。但是,由于他对整个国民经济状况缺乏系统、全面的了解,对中央以及经济理论界关于经济体制改革的一些设想、提法缺乏更多的学习和研究,他这些想法也许是幼稚可笑的,便忍住没说。 一听这话,叶知秋又站住了。“不可以找点事情干干吗” “干什么我找了点事情干,写了写陈咏明,很快就招来不少麻烦。” “你怎么没告诉我” “有什么了不起,冯效先顶多不批准我的党籍就是了,何况支部在通过时本来就有分歧。” “太可惜了。” “爱批不批。他就是不批,我也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 “阿Q。” “才不。那么,再见。” 公共汽车的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叶知秋再一次向贺家彬挥挥手掌,他只是点头回报而已。从汽车的后窗里,看得见他高大而瘦削的身子,一摇一晃地朝已经西斜的太阳走去。他要上哪儿去呢叶知秋知道,贺家彬和她一样,总是不停地在为别人的事情奔波。在这奔波里.像这太阳一样.他们已经开始西斜。他们并不惋惜耗去的时问和精力,如果不是这样,他们自身的意义又在哪里呢也许这奔波不过是为了一瓶原也不该难买的药,一个平白无故受到委屈的人,一张什么证明——天,我们有那么多的精力要消耗在那许多无穷无尽、名目繁多的证明上——只要有人需要,那就值得他们去做。 贺家彬走进一家食品店,他和那售货员研究:“给患痢疾的病人买点什么好” 万群的儿子患中毒性痢疾刚刚过了危险期,今天出院了。 泥塑菩萨样的女售货员没见嘴皮儿动,就能冒出三个字:“痢特灵。”能耐不能耐贺家彬把她那张描着黑眉,汗毛上浮着一层白粉的脸盯了很久,好像在研究她究竟是属于哪一个地质时期的兽。他十分有礼貌地,如一个绅士对一头踢了他一脚的牲畜那样礼貌地说道:“谢谢。” 然后,他买了一块浇有美丽图案的奶油大蛋糕,一瓶橘汁,一包多维葡萄糖,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那家食品店。 还不到下班时间,车就挤起来了。 贺家彬前头那个敦敦实实的女人,像个跑单帮的。两个装得鼓鼓囊囊的大旅行袋,一前一后地搭在肩膀头上,左手拎着一个大网兜,里面塞着一个暖水瓶,几个点心盒子、皮鞋盒子,右手还拎着一个大纸箱。 简直不是女人,而是一部载重汽车。 车上的售票员一个劲儿地催促:“快上,快上。”还哧哧地按着关门的按钮,车门眼看就要关上了。 售票员又嚷嚷了:“上不来了,等下一辆吧。” 那女人越是着急,越是迈不上车门上的台阶。贺家彬只好上去托了托她的肩肘,帮她挤上了汽车。好家伙,这部载重汽车的自重量就够意思。 那女人卸下肩上的旅行袋,“咣”的一声撞在贺家彬身上,把他手里的那瓶橘子汁打落。还好,瓶子没碎。 那女人转过一张汗涔涔的、关东大汉样的红紫脸膛,痴呆地咧着厚厚的嘴唇。莫非她不会说话司机踩了一下油门儿,汽车像发泄不满似的哼了一声,终于启动了。 突然,一个小青年,带着浓重的鼻音嚷嚷起来:“你他妈不老老实实地站着,拱什么拱” “你踢了我的暖瓶啦。”原来那女人会说话,一嘴的东北口音。 “你不会说话拿屁股拱人干什么” “你往那边站站不行吗” “我乐意站这儿。瞧你那德行,怎么长的。” “你怎么长的!” “我怎么长的问你妈!你别狂,还想来两句听听怎么着再说几句可叫你晚上睡不着。” 车里有人像喝彩似的哄笑起来。 “流氓!” “谁流氓你不流氓拿屁股往人身上蹭老不要脸的。” 贺家彬只觉得一股怒气往头顶上冲,他实在忍不住了:“喂,小伙子,说话文明点,别欺侮人家外地人好不好” 包在两个大鬓脚里的那张未老先衰的脸,向贺家彬逼近过来:“一边儿呆着去,没你的事,咋呼什么。” “你不觉得害臊吗,亏了你还是个男子汉,这样对待妇女。” 对方开始捋袖子了:“你想怎么着”大拇哥朝车下一指,“走,咱们下去练练。”第三十一章 贺家彬说:“那不太抬举你了吗。” 车上有人开始不满地议论起来。 “太不讲理了。” “真给首都的人丢脸。” “问问他是哪个单位的。” 那小青年一躬腰,拉出拳击手的架式,龇出一嘴像海豹一样的牙齿:“干什么都想试巴试巴是不是” 其实他那像是在大烟灯旁边耗干了精气神儿的坯子,就连贺家彬这样的儒生,也能掐住他的脖子。 有人出来调解了,“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得了。”拽着那小子的胳膊往车厢的另一头走去,他也就聪明地就坡下驴了。 这时,那女人倒又来了劲:“让大伙瞧瞧,啊,这就是北京人哪,北京人有什么了不起……”每说一句,还“叭叭”地拍两下巴掌。 人人都开始厌烦地咂着嘴。 贺家彬觉得也许自己管得多余。现在人们变得那么容易动肝火,好像人人肚子里都憋着一股气,没准让他们痛痛快快吵上一架反而更好几乎是同一个场景的重复。屋子里,有儿子刚刚呕吐过的酸腐味道,地板上排列着水盆、便盆,东一只西一只的鞋子,甚至还有饭锅。桌子看得出许久没擦了,上面凌乱地放着装药的纸包和瓶子,还有大大小小,花色、式样不一的杯子,像万群的生活一样,永远配不成套。方文煊认出,挂在窗上的花布窗帘,是万群年轻时穿过的一条花裙改制的,那花布已经褪了颜色,就像眼前的她:疲惫、憔悴。她的生活依然过得杂乱无章。她应该有人疼、有人照顾。 可她一直没有结婚,难道她心里还藏着他有个小小的火花在方文煊的心里跳了一下。哦,如果是这样……但愿……不,不应该这样。应该彻底地忘掉。他自私吗喏,床上,儿子,睁着一双眼睛,漠然地望着窗外的一片蓝天。 那是万群的眼睛,太过的俏丽,好像不该长在一个男孩子的脸上。 孩子是不会装病的,他的体力一定消耗太多,不然不会像个老和尚一样,没有一点欲念地躺在床上,不论他们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 当他包在二尺多长的布包里的时候,方文煊抱过他。到现在,方文煊的胸口好像还能感到第一次抱他时,那种软软的、温暖的、像抱着一只小猫或小狗的感觉。而他从来没有拥抱过万群。 万群坐在靠近床边的木椅上,那张椅子吱吱嘎嘎、摇摇晃晃。 她的双手无力地放在膝头上。那双手,甚至比在干校时还瘦,一条条青筋突现在手背上。方文煊从她那木然的、疲惫的脸上,猜不出她对他的到来作何感想。 真的,他为什么要来看她呢当然,儿子病了,她在困难之中。 可这里面有没有借口的成分呢刚才他心头闪过什么但愿如此,或不该如此“接他出院的时候,怎么不打个电话给我,我那里有车。” 不,早已没有当年在那阴冷、潮湿的小厨房里的感动和崇敬了,那感觉已被怜悯和冷漠所代替。眼前的方文煊不再使万群觉得强大,相反,他比她软弱。就算她给他打电话,他敢用自己的汽车,接她的儿子出医院吗不怕司机到处去说吗但心里为什么还有一股永远无法了结的怨恨呢欺骗自己并不容易。没有爱也就没有恨。再没有比情感更难理清的东西了。因不知掉人陷阱是倒霉,看见陷阱还往前走是不幸。万群知道她应该不带任何感情地和方文煊讲话,但,她由得了自己吗生硬和冰冷后面,是浓烈的怨艾。然而万群说出的,则是完全不同的话:“用不着,有出租汽车。” “你抱不动他。”难得他说出这样痛惜人的话。 “那出租汽车的司机很好,他帮我。” 人不可以貌相,万群想起那出租汽车上的小司机。当她背上背着儿子,左手拎着暖水瓶,右肩挎着一个鼓鼓囊囊、装着乱七八糟日用杂物的帆布书包从住院处出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小车里,用一把小刀剔着手指甲缝里的黑泥,悠闲地哼着邓丽君唱的流行歌曲:你的一封情书叫我看了脸红心又跳,你的坦白热情叫我不知应该怎么好,你的柔情蜜意好像烟云在我耳旁绕,你已经叫我为你朝思夜又想…… 偶然一抬头,看见了万群,他立刻从驾驶室跑出来接她,大背头一甩一甩的。他说:“哟,师傅,我不知道就您自个儿,您该招呼我一声。” 满嘴地道的北京土话,好像嘴里长的不是一根长长的舌头,而是个滴溜溜转的圆球。 天很热,小司机还是给他们母子把车窗摇上,在一般人的观念里,别管什么病人,一律是不该着风的。 万群搂着儿子坐在后座上,只能看见小司机油光可鉴的后脑勺和衬衣上挺挺的硬领。 比起小司机的那套行头,万群的一切都显得寒酸。帆布书包的背带已经脱线,边角也已磨损。铁壳暖水瓶还是在干校的时候买的,铁壳上不但锈迹斑斑,有些地方早已在那间阴冷潮湿的小屋里锈蚀成空洞。万群自己则是披头散发,身上不但没有眼下一般女孩子的香水味几,还散发着一股汗酸味儿。儿子呢,一件棉织的海魂衫裹着他瘦骨嶙峋的小身子,一副发育不全、营养不良的样子。这是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二次坐小汽车。但前一次他因为处在昏迷状态,什么也不知道,这次他目不暇接地向车外张望,摸摸车门上的各个手柄,抠抠安在前排座位背后的烟灰盒…… 情不自禁地用衰弱的声音小声地念起小时念过的儿歌:“小汽车,嘀嘀嘀,里面坐着毛主席。” 果然响起了两下喇叭:“嘀嘀——”然后小司机头也不回地说:“我绕个远道吧,不多算您的钱,啊” 万群一时没有转过弯来,后来才明白:“好啊,好啊,不过钱我一定照付。” 小司机从鼻子里嗤出一声老气横秋的笑。心里想:“傻冒儿。” 儿子问:“咱们的车怎么这么矮啊” 小司机说:“因为你太沉了,把车轱辘压进车肚子里去啦。” 儿子想了想:“不对,您骗我。” “这就对了,不能听人家瞎掰什么就是什么。” 万群从小司机那没话找话的饶舌里,感到了他想为他们母子二人做些什么的好意。 到了家,小司机把大拇哥往胸前一摆,说:“师傅,您瞧我的,气儿都不带喘的。”一口气把儿子背上三楼。 等万群把儿子在床上安顿好,下来付车费的时候,他又在唱了:你的一封情书叫我看了脸红心又跳,你的坦白热情叫我不知应该怎么好,你的柔情蜜意好像烟云在我耳旁绕,你已经叫我为你朝思夜又想…… 万群感激他:“司机同志,谢谢你。” 他不大情愿地直起身子:“嗨,您说哪儿去了。下次您用车再找我,我叫高占和。” 万群一直站在楼门口看他倒车。他呢,刚才的事竟像全没发生过,“呼”的一下远去了。 也许不应该拿小司机和方文煊相比。小司机是普通人,是把自己的一切欲念,一切光明和庸俗的角落都掀给人看的普通人。 他离万群更近。 方文煊看到,万群那耸着的肩膀低落下来,有一口气悠悠地从嘴里叹出,眯着的眼睛睁开了。她问儿子:“想吃点什么,晚上妈妈给你做。” 儿子转过眼睛,盯着万群看了很久。万群知道,如果方文煊不在,他会搂着她的脖子,在她的脸颊上亲一下。男孩子一到了略知人事的年龄,便觉得自己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男子汉是不可以当着别人亲自己妈妈的。他只小声地说:“酱瓜。” 万群觉得鼻子发酸。 万群几乎恳求:“还可以有别的。”她巴不得他能够提出一个可以使她倾家荡产的要求。 方文煊走过来,终于抓到一个可以尽点心意的机会:“要什么,我去买。” 儿子几乎是气恼也许还有点自尊地说:“就是稀饭和酱瓜。” 儿童常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他们会本能地区别危险或安全,真实或虚伪,朋友或路人。 他隐约地觉得妈妈比平日烦恼和不安,她在他眼里,忽然变成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小女孩。 他想,那男人为什么不走呢他使妈妈不快活。于是他说:“妈妈,您煮粥吧,我现在就想吃。” “哦,好的。”万群忙从门后拉出米口袋,又从地上拿起钢精锅。 打开锅盖一看,里面还有剩面条。看样子那面条就好吃不了,什么颜色也没有,好像连酱油都没放。现在又不是买不到东西嘛。方文煊想,要是他和她在一起生活,他会替她好好安排一下。一时他竟呆在那里,想象着在那种生活里,万群会是什么样子,他们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他需要一个人,而不是那个朝夕监视着他的、像出卖过耶稣的犹大一样的妻子。然而他抗争得过这个社会的习俗吗人们会大惊小怪:离婚干什么有个女人不就得了,何况,从实质内容来说,这个女人和那个女人,没有什么不同。人们还会打出调解的牌子劝阻他;拿出组织纪律、党纪国法警告他;拿身败名裂的后果吓唬他;拿“你到底是要政治还是要爱情”的问题逼他回答。说穿了,那句话无非是这个意思:“你到底是要当官儿,还是要爱情”好像爱情这东西,是和无产阶级的革命目标水火不相容的、资产阶级或是托洛斯基的纲领,即或不是资产阶级或托洛斯基的纲领,至少也是政府官员绝对不应有的、一种和吸大麻叶差不多的恶习。最后,所有的同志、朋友还会抛弃他…… 以方文煊的头脑他应该清楚,这一切冠冕堂皇的道理,不过是为维护封建道德而涂上的一层共产主义道德的油漆。马克思主义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辉煌的境地,连它要消灭的东西,都企图拿它来保护自己。 而方文煊恰恰不清楚这一点。就像贺家彬对万群常说的那样:“别看那些局长,坐着汽车,出出进进,好像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他们清楚的时候不多,糊涂的时候不少。” 因此,方文煊时时陷落在不能自拔的痛苦里。他常常羡慕那些喝两盅烧酒便可以闷头大睡,或是甩两把扑克便能忘形地钻桌子、刮鼻子的人。到什么时候,他做人才能做得那么轻松和那么随便呢万群嗅了嗅锅里的剩面条,立刻皱起了眉:“馊了。”她趿着鞋,叭哒、叭哒地走到厕所里倒掉了。 好像屋子里没有方文煊这个人。他难道已经多余到了这种地步如果这便是一种惩罚,方文煊原也应该接受。祥林嫂捐门槛任千人踩、万人踏以求来生,方文煊愿意献出淌血的心,以求赎罪。 他跟着万群走进厨房。 看着万群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洗锅子,又看着她在锅里淘米。这一切声音和动作,都给他一种过量的感觉。 “万群,请你原谅我。” “原谅什么!”万群停住了手,然后双手又不停地在淘米水里搅了起来。“我们并没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你也没有应允过什么,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呢。” 她并不回头,仍旧背对着他。他看见,两块肩胛骨,高高地隆起在薄薄的衬衣下。 “或者——谅解我。” 哦,自然要谅解。人们对软弱的人,总是谅解的。 万群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底飞走,飞走!鸟儿一样。 如对那远飞的鸟,她说:“你走吧。” 方文煊开始忙乱地摸着口袋,嗫嚅了许久,才困难地说出:“我想,我应该留些钱在这里,你也许会用得着。” “你知道我是不会要的。” 当然!方文煊的手,尴尬地停在衣袋边上。 “你走吧。” 他走。 他的手,抚摸着那棕色油漆剥落的门框。有一种感觉,这一去,他是不可能再来了。这门框、门框里零乱的屋子,这屋子里的人将如同隔世,往事将如同发生在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第三十二章 隔着厨房的窗子,万群看见方文煊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他没有坐自己的小车。连他最后留下的这个影子,也不曾多着些颜色。 回到房间里,儿子问她:“妈妈,您哭了” “没有。”她收着桌上零乱的杂物,拿块抹布抹桌上的灰尘。 儿子伸出棱棱角角的小拳头:“等我长大,谁欺侮您,我就揍他,揍得他脑袋开花。” 万群颓然地想:谢谢你的好心,儿子,等你长大,你便会知道,并不是任什么东西,都可以用拳头补偿和填满的。 她仰起头,闭着眼睛,张着嘴巴,似有无声的长啸,从她的胸中吐出。 贺家彬满头是汗地走了进来,他埋怨:“我敲门,怎么没人应声对不起,我自己进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问万群:“怎么样,他全好了吗” 看见万群仍然双目紧闭地站在那里,他立刻降低了自己的声调,悄声问:“你怎么了” 万群举起无力的双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扑向他的怀抱,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呜咽着说:“哦,家彬,家彬,为什么一切都是那么地别扭啊。” 他拍着她的背:“因为这是一个既非资本主义又非共产主义的时代啊!所谓非驴非马,不伦不类,乍暖还寒,别别扭扭,上不上、下不下,当不当、正不正,既是这样、又不是这样,可以这样理解、又可以不这样理解……等等、等等,一切都在两可之间,全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又何必把自己的苦痛看得比整个社会的痛苦还重呢。”他扶起她的脑袋,替她抹去脸颊上纵横的泪:“这不是某一个人的过错或是某几个人的过错,这是蝉蜕时期的痛苦。” 儿子吓住了:“妈妈” 万群忙用手背抹去最后的泪,脸上堆起歉然的,还有点羞惭的微笑,说:“看看,叔叔给你带了那么多好吃的。” 他推开万群递给他的,那个装蛋糕的大盒子。不,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他需要的是长大,快快地长大,长得像家彬叔叔一样。他像一个最棒的守门员。 十三 如果参加运筹学的考试,刘玉英很可能得博士学位。 早上一起床,拧开收音机的开关,在灯丝预热的十秒到十五秒钟时间里,可以叠一床被子,然后拨到北京台,收听六点钟北京台的简明新闻。去厨房拿扫帚的时候,顺便把昨天晚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在铁皮大洗衣盆里。点上煤气炉子、馏上馒头,回头扫完地、擦完桌子,馒头也就馏好了。然后调好豆腐粉,洗脸刷牙的时候,豆浆熬得了。 等小强帮小壮穿好衣服、洗完脸,不多不少整整六点半。 这是星期一早晨,比平时显得紧张些,因为要送小壮上托儿所。如果平时,只有小强在家,他们可以在六点二十五分起床。 比原先好多了。 自从吴国栋又住进医院之后,陈咏明了解到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生活上有困难,催着人事部门再找服务局联系,帮她换了一个离家近的理发店。不用坐车,步行二十分钟就到了,省了三元五角钱的月票,还帮小壮换了个近一点的托儿所。 刘玉英是个老实人,除了“谢谢”什么也不会说。 陈咏明说:“你还谢我你可太好说话了,你该埋怨我才对,拖了这么久才办妥。你看看,非得等到老吴这会儿住了医院才认真去办。再说,我不过动了动嘴皮子,工作是人事部门做的。” 除了吴国栋的肝脏有硬化趋势之外,样样事情都顺心。刘玉英常常觉得,吴国栋不在跟前儿的时候,事情反倒显得更简单一些。这种感觉,有点像她念小学的时候,顶爱上的、没有教师看着的自习课。她的智力便像睡醒了觉,应用题里的加、减、乘、除一目了然,背起课文也不嗑嗑巴巴地让人着急、难受,倒像春天刚从冰块下溶出的小河,那个欢畅,那个好听…… 煤气罐子是昨天杨小东和吴宾送吴国栋工资的时候帮她换的。杨小东真有劲,一个人扛着煤气罐,噔噔噔、噔噔噔上了五层楼,连歇都不歇。 大米、棒子面、白面是杨小东和吴宾两个人上粮店买回来的。 杨小东说:“有什么事儿,您言语一声。我们都是粗粗拉拉的人,常有想不到的地方,您别客气。瞧见没有,”他拿拳头夯了夯吴宾的胸脯,都十月天了,吴宾还只穿件尼龙衫,胸脯上的肌肉.像一块块面疙瘩似的突现在尼龙衫的下面。“卖块儿的主有的是。” 吴宾说:“小点劲儿行不行,这儿是胸脯,不是钳工台子。” 刘玉英想起吴国栋平时老爱叨叨的那些个话:“我们车间的那些刺儿头,干什么也没个正形,老是那么嬉皮笑脸的。” 这两个生龙活虎的人,有哪点不好呢连杨小东也觉着稀罕,吴宾哪儿来的耐心烦儿。他给两个孩子变戏法,拿大顶,一脚丫子差点没踢碎了电灯泡。他两手捧着小壮的脑袋,像提溜麻袋一样,提溜着小壮在地当间儿转圈。杨小东看出来,刘玉英提心吊胆,直怕弄伤了孩子,可她太腼腆,不好说什么,一边和杨小东应付着,一边不放心地拿眼睛瞟着吴宾。 两个孩子,笑得像撒了疯一样,他们从来没这么笑过。 和吴国栋在一起的时候,总让人有一种笑也不能痛快笑,说也不能大声豪气、随随便便说的感觉。要是他在家,两个孩子玩都玩不痛快,总要拿小眼睛时不时地溜他一眼,要是他脸子不好看,他们就懂事地、早早地钻了被窝。刘玉英和他结婚这么多年了,有时还觉得拘拘束束。就是他们当年搞对象的时候,有一次在北海公园的长椅上,吴国栋还拿出党章跟她一起学习了两个小时,要是让现在的青年人看见准会觉得奇怪。可那时候,他们都是这么生活的呀!两人见面,先各自谈谈最近思想上、学习上、政治上有哪些收获,克服了哪些缺点,互相提些意见……然后才是遛弯儿呀,看看金鱼呀,划划船呀。那也不像现在的一些青年人,膀子摞着膀子,别管有人看见、看不见,马路边儿上就敢亲嘴…… 吴国栋既不抽烟、也不喝酒,每月发了工资,一个子儿也不留.全部交给刘玉英。在家里,他不像别人家的大老爷们儿,吃完饭,点上一支烟往床上一仰,让老婆一人丢下簸箕、拿起扫帚、忙得四脚朝天也不动窝。也不像有些男人,别管家里困难到什么地步,每顿饭都得二两烧酒、一盘炒鸡子儿,一个人自自在在,啧儿、咂儿地喝着,让吃窝头、啃成菜疙瘩的老婆、孩子一边看着。如今的男人,有几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刘玉英够满意啦。可是,跟吴国栋一起过日子,怎么那么累得慌就像她捧着一碗又烫又满的面汤往前走,本来走得好好的,吴国栋呢,老是在一旁叨叨个没完:“留神脚底下,别让那个板凳绊了。”或是:“端好端好,别洒了……”闹得她准得绊上一跤,摔了碗、洒了汤算拉倒了事。 刘玉英撸胳膊挽袖子准备和面,想要留他们吃顿饺子。两人嘻嘻哈哈地推托着。杨小东说:“嗯!听老吴说过,您包的饺子,这个,”他挺了挺大拇哥。“可是今天还有要紧事儿,耽误不得。” 刘玉英说:“快!三十分钟准让你们吃上,不耽误。” 吴宾一本正经,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的样子说:“这事儿真耽误不得。” 刘玉英真信了:“什么事儿” 杨小东故作神秘地在她耳旁说:“帮他相对象去。” 说完,两人匆匆地去了。 后来.刘玉英才寻思过来,他们其实什么事儿也没有,无非怕她花钱就是了。 他们走后,她愣在那里想了好半天,怎么也不能明白,都是挺好的人,吴国栋为什么容不得呢到底是吴国栋错了,还是他们错了她对吴国栋的话,产生了模模糊糊的怀疑。她像突然抻住了乱线团里的一个线头,耐着性儿地理呀理,终于,她觉着是吴国栋有哪些地方不对劲儿。想到这里,她吓了一跳,觉着自己这个想法有点对不起吴国栋,不管怎么说,他在生病,她怎么在这种时候挑他的不是呢刘玉英抱着小被子、小褥子在前头走,入秋了,天凉了,要给住托儿所的小儿子添上一些被褥。她看看表,再不快走就要迟到了。 她头也不回地叫着:“小壮,快走啊。” 听听没有动静,回头一看,小壮正撅着屁股系鞋带呢。 “快点啊,别摔了。” 她听见儿子在后头叭哒、叭哒地跟了上来,一看,鞋带还是没有系好。让另一只脚一踩,还不摔跟头。 “你倒是把鞋带系上啊。” 小壮是听话的好孩子,他又弯下腰去系鞋带,两只小手七绕八绕,总是系不上。刘玉英叹了口气,只好走回来,把手里的包袱放在地上,给小壮把鞋带系好,她真想埋怨一句。可埋怨谁呢,孩子那么小,一大早还没睡够就把他抻起来了,又没哭,又没闹,还要他怎么着正好莫征骑着车子从后头过来,他捏住车闸,两条长腿一伸,着了地。“刘阿姨,您把包袱给我,我给您送到托儿所去,您带小壮坐车去吧。” 刘玉英有点意外,又有点过意不去。平时吴国栋在家的时候,莫征很少和他们搭茬儿。刘玉英觉得,吴国栋老有一种防范莫征的劲头,好像他们那个穷家,藏着十块金砖怕莫征去偷。按吴国栋的说法莫征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叶知秋呢,也让吴国栋觉着邪门儿,一个没结过婚的老闺女,收个小偷当儿子,这叫哪门子事儿!瞧瞧,就是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来照顾她了。 “不耽误你上班啊。” “一会儿我紧蹬两下就行了。” “小心汽车啊。” “没事儿。”莫征把刘玉英的包袱往后车座上一夹,紧蹬着车子走远了。 吴国栋大叫一声,从梦中惊醒。病房里睡晌午觉的人也都被他惊醒了。 有人关切地从床上探起身子:“老吴,怎么了怎么了” 吴国栋抱歉地解释:“没什么,没什么,魇着了。” 于是,人们嘟囔两句:“吓了我这一跳。”翻个身又睡了。 只有隔壁床上那个小伙子,好奇地想要问个究竟:“吴师傅,你梦见什么了” 梦见什么,能跟他说吗这个修理雨伞的小伙子,不好好想想工作,整天惦记着写哪门子小说。他挣那些工资,想必还不够买纸的,一大摞、一大摞地写。 光吴国栋住院这一个来月,就足足写了一块砖那么厚。成天拿个小本子,谁说句逗乐子的话,或是谁说到什么稀罕的事,他就记到本子上去,还专爱记那些牢骚和不满。 趁他上厕所的工夫,吴国栋翻过他床头柜上的那些书。什么普列汉诺夫写的《论艺术》,普列汉诺夫在党校学习的时候,吴国栋就听说过,那家伙反对列宁,是个修正主义分子。为什么看他写的书,这小子是什么思想还有一本什么“雕塑艺术”,上面印的男男女女,全都光着身子,看得吴国栋的脸蛋儿上像烧起了两片火。他赶紧丢开手,贼似的拿眼睛溜了溜全病房的人,还好,他们都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没有人注意他。 还有他那个小平头,跟杨小东的一模一样,方方楞楞的,在单位里一定也是个刺儿头。 吴国栋伸手抻下搭在床头柜小横杆上的毛巾,擦了擦汗涔涔的脸,翻过身去。他不愿意对着修理雨伞那小子略带嘲讽的、并且老在打量人的笑眼,那双眼睛,瞧着就“贼”,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一股凉风从脚底下钻进被筒。汗落下去了,可是胸口上还像压了个秤砣,沉甸甸的,让吴国栋觉着憋闷得慌。 那个梦,实在有点荒诞不经。 吴国栋先是梦见杨小东那帮刺儿头,一个个站在天车顶上往下拉屎撒尿;后来又梦见车间好像成了个大溜冰场,杨小东他们一个个全都穿着溜冰鞋,一边儿开床子,一边儿在车间里溜来溜去。 那些个床子也好,毛坯也好,加工出来的零部件也好,全不是过去的模样了。尤其是那些刚加工出来的零部件,刚一加工好,就像长了腿,自己一蹦一跳地从床子上蹦下来,站到工位器具上去,跟刚生下来就会走的羊崽儿一样。车间里没有一样东西不在动、不在跳,闹得吴国栋眼直花,头直晕。不知谁又开了有线广播的大喇叭.有人在预报节目:“现在,由葛新发同志表演口技。” 于是,喇叭里先有狗叫:“汪、汪、汪——” 后又有猫叫:“喵呜、喵呜、喵呜。” 然后是狗和猫咬架:“汪汪——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