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 “你又躺在床上看书了吧,我跟你说过多少次,这样会变成近视眼。一个女人戴眼镜,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夏竹筠完全不顾叶知秋是戴眼镜的。 郑圆圆和郑子云立刻感到极大的难堪。仿佛这没有教养的话是他们说的。两个人都僵在那里,一时不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尴尬的场面。倒是叶知秋没事儿人似的接着说下去:“是的,躺着看书对眼睛不好。” 夏竹筠并未感到有什么不妥,也根本想不到丈夫和女儿有什么必要因她的行为而害臊。她打开一个大纸包,自管自地说着:“我给你买了一件浅蓝色的登山服,鸭绒的,又暖又轻,现在很多女孩子都穿这种衣服。” 郑子云似乎没听见:“吃晚饭吧,好不好”然后对圆圆说:“请吴阿姨开饭吧。” 精明的吴阿姨,显然知道圆圆的吩咐是不作数的,系着围裙从厨房里跑过来:“夏同志,要开晚饭吗” 夏竹筠看看手表:“好吧。”然后想起,“今天有客人,添点什么菜了” 叶知秋看见,她腕上的皮肤是细腻的,雪白的。细细的金表链勒在手腕上显得紧了,她已经开始发胖。 吴阿姨在围裙上揩着她那双并不需要揩的胖手。永远是一副刚刚放下又累又脏的苦差事的样子:“今天是星期天,我多买了些菜,准备着有客人来的。一只母鸡,自由市场上买的,七块多钱……” “七块多!”夏竹筠插嘴了。 吴阿姨赶紧补充情况:“因为是活的,贵一些。还买了几斤黄鱼……” 大家全站在那里听吴阿姨报账。 叶知秋把眼睛冷冷地扫向郑子云。他脸上,那种讥讽的微笑更浓了。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狡黠的光。而当他的目光和叶知秋的目光相遇时,她又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近乎于冷酷和陌生的情绪。叶知秋立即告辞。他生硬地问:“您不留这儿吃晚饭吗”然后说不上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别人,“您没听见,这儿有一只七块多钱的活母鸡。” 叶知秋忽然从心底升起对他的一片同情。唉,这受着许多人的尊重,掌管着上万个企业、上百万职工的副部长,也像常人一样,有着他的烦恼和被生活捉弄、奚落的时候。 情绪转换得似乎毫无缘由。郑子云一下子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是无聊透顶。他有点琢磨不透地看着叶知秋,难道他刚才真和她进行过那么有趣的谈话吗来了一位有身份的客人。他一进门就喊:“我是来赶饭吃的,有什么好吃的吗” “汪部长,欢迎,欢迎。”即使对这样一位客人,夏竹筠也不过是稍稍提高了一点声调,稍稍加快了一点节奏。 汪方亮直盯盯地瞅着叶知秋:“这位同志好像没有见过嘛。” 郑子云介绍着:“报社的记者。” “噢,记者。老郑,我们应该拍记者的马屁,不然,他们要是写起文章来骂我们,我们可受不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响,好像有一屋子人在听他讲话,而且这屋子还很大,生怕坐在角落里的人听不到似的。叶知秋想,他平时一定是作惯了报告。 不等任何人插话,汪方亮又接着说:“你来采访他那你算倒了楣啦。他是个异教徒,前不久还挨了批。不怕你生气,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就凭你选的这个采访对象,当记者,你还太嫩哪。哈哈——我说老郑,你没有跟她讲讲你那套理论‘买一个现代化,还是自力更生创造一个现代化,这个事搞不好,中国老百姓会没裤子穿。”’郑子云笑笑:“你不要吓唬人家。”第八章 圆圆送叶知秋下楼的时候说:“叶阿姨,您住哪儿有机会的话,我一定去看您。” 善良的好姑娘。她正在努力地填补她妈妈留下来的缺陷。 像她妈妈这样的女人,似乎不缺乏使男人爱她的那些条件。 可是,这个家庭,幸福吗人在冥冥之中被创造着的时候,是不是显得太匆忙了一点不是忘记了最必要的这一方面,就是忘记了最必要的那一方面,而留给人们无穷无尽的不可弥补的遗憾。 汪方亮随随便便地在沙发上坐下,把右腿搭在左腿上,卡普隆袜套已经褪落到脚心,露出了脚踝和脚背。他脱了鞋子,一把把袜子从脚上抓下来,一面抖落着手里的袜子,一面埋怨:“你看看,这就是咱们的产品质量。” 夏竹筠竟也难得地蹙起了眉头。但她立刻想起两条竖纹会出现在眉心之间,又很快地舒展开双眉:“可不是,我买了个洗衣机,没用几次就坏了。” 汪方亮嚷嚷着:“难得,难得,连我们的小夏也关心起产品质量来了,可见这个问题的重要。” “跟咱们的机械产品一样,彼此彼此。”很难说郑子云不是借题发挥。 “可不是。”汪方亮喟然叹息,“就拿机电产品漏水、漏油、漏气这个最简单的问题来说,工艺上究竟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难题没有嘛,它就是长期得不到解决。” 夏竹筠在沙发上移动了一下。她对这些可不如对袜子、洗衣机那么感兴趣。汪方亮还注意到她完全没有必要地拉扯着身上那件很平整的上衣,还把右腿向斜斜地向前伸着的左腿上靠去。 汪方亮是个绝顶聪明的,又能够洞悉别人心理状态的人,虽然这剖析有时未免过于刻薄。他不难看出,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不论其中有没有画家或是摄影记者之类的人物,夏竹筠总是选择和尽力保持一个顶美、顶适于拍照或是素描的角度。和她在一个屋子里哪怕只呆十分钟,也会感到疲倦的。 他不知道这种生活郑子云怎么受得了但他又有点可怜夏竹筠。女人嘛,总是有些让人觉得短浅的地方,也许正是这短浅使她们显得可爱了“最近身体怎么样”汪方亮不全是敷衍地问着。 “还可以吧。” 郑子云却不管他们,继续谈下去:“因素是多方面的。正像你所说的,只要严格地按照操作规程办事,质量问题是可以解决的。 何况现在质量管理,已经有了一套比较成熟的科学方法。我们不是在进行全面质量管理的试点吗但这个问题,为什么长期解决不了难道我们花费的力气还少也抓思想政治工作,也搞物质奖励,但为什么不那么灵了。难道思想政治工作和物质奖励都不对了还是我们这套办法不够科学,有改进的余地如果我们还按老一套的办法去搞思想政治工作,大多数工人大概是不吃那一套了。怪他们吗不,怪我们自己。前些年,我们的思想政治工作停留在说大话,说空话,唱高调,喊口号,扣帽子,批这个,批那个,抓阶级斗争新动向上。书本上虽然写着:工人阶级是国家的主人。 事实上我们对工人群众切身的困苦了解了、解决了多少我们又尊重了多少他们的独创精神让他们行使了多少他们理应行使的权力如果说国家暂时还很困难,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全部解决,那么,在感情上我们又给了他们多少温暖过去在战争时期,政工干部和群众多么亲哪。到了干部部门,真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现在呢,他们像是掌握着人家生死簿子的阎王老爷,闹得人家的心都冷了。我们不真正地把工人当成国家的主人,他们也就不把企业当成是自己的企业。重要的是把这些冷了的心温暖过来,重新激发起他们的热情。要把群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主动地、积极地去干。否则,再科学的方法也实现不了。实际上,发挥人的积极性也是一门科学,在这方面虽然我们有过长期的、丰富的实践经验,但它仍旧是一门值得我们努力去研究的科学。必须使每个车间主任,每个工段长、班组长都懂得思想政治工作的各项原则和方法.并在实际工作中同时做好它。使它渗透到生产和管理中去,成为现代化管理的一部分。不能只把它当成一种教育工作,也不能只依靠专职的政工干部,这也是当前思想政治工作要解决的问题之一“ 对于丈夫的高谈阔论,夏竹筠每每持着一种宽容和迁就的态度。如同一个理智的、绝不喝酒的妻子,对待软弱的、爱喝酒的、又喝不了多少便会酩酊大醉,满嘴胡言乱语撒酒疯的丈夫。 谈什么都可以,只要丈夫不做出让头上的纱帽翅颤悠的事,她都可以听之任之。不论谈什么,她是一百个没听着。别看她在跟前坐着,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这无非表示,她并不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家庭妇女,当然,多少也是出于对比较显贵的客人的礼貌。 “老郑过两天不是要去拜访那位心理学教授嘛,准备研究研究他提出的那些理论。”她不大清楚什么是心理学,但是谈谈“科学” 这个眼下红得发烫的字眼儿,似乎自己也就显得“科学”起来。语气里,免不了有些小小的卖弄。 “哪里,如何搞好思想政治工作,这是我和老汪都感兴趣的一个题目。因为实际工作中的困难,逼得我们不得不去探索、思考解决这些难题的办法。” 郑子云这番实实在在的话,反倒让夏竹筠感到一些教训人的味道。她站了起来:“好啦,好啦,还是先吃饭吧,吃过再聊。” 菜肴不很丰盛,但味道精美。 夏竹筠细细地品味,从从容容地、耐心地用细细尖尖的牙齿,把每块鸡骨头剔得干干净净。 郑子云吃得很有节制,连吃饭也像他的为人处世。 圆圆匆匆忙忙、心不在焉地往嘴里扒拉着饭粒,仿佛是在对付一件不得不对付的事。夏竹筠不满意地拿眼睛扫着她掉在饭碗周围的米粒和菜屑。 汪方亮则是大刀阔斧,如同在自己家里一样的随便。他劝说着郑子云:“你再喝点汤嘛。” “喝不下了。” “那你就把啤酒放下。喝汤,喝汤。吃饭也同打仗、干工作一样,你得有个主攻方向。” 圆圆说:“汪叔叔,我看什么都是您的主攻方向。”说完她伏在手臂上吃吃地笑着。 “圆圆,你怎么跟大人开玩笑。”夏竹筠制止她。 “怎么就不能和大人开玩笑平等嘛。”汪方亮嬉笑地看着圆圆,“今天早上,起得晚了一些,又赶着要到东方红公社去,匆匆忙忙的,不是在走廊里一脚踢上个篮球,就是在厕所里被谁的球鞋绊了一脚。我对儿子们说:‘把你们的鞋子、篮球放好行不行放在地当间儿多碍事。’老二对我说:‘爸爸,刚才我在书房里就让您放在地当间儿的皮鞋绊了一脚,这叫上行下效。’我没词儿了。小孩子有小孩子的道理。” “你今天去东方红公社的结果如何”郑子云极有兴趣地问。 “我可是给田守诚来了个突然袭击。”汪方亮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停住不说了,好像有意在卖关子。 前不久,东方红公社给田守诚部长写了一封人民来信,反映他们公社买了一台拖拉机,质量极差,不能使用,钱等于白扔了。这个部直属厂的产品,很多用户反映质量不行。可是这个问题,成年成年地拖着,总也解决不了。向国务院汇报生产情况的时候,田守减又总是可以找到充分的理由。比方,“文化大革命”初期是什么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干扰;后来又是林彪反革命阴谋集团的干扰;再后是什么右倾翻案风的干扰;最后是“四人帮”的干扰…… 这一次,田守诚却出乎意料地作出了强烈、迅速的反应,决定派一个部级干部,带着制造厂的厂长,到东方红公社背回这台质量不合格的拖拉机,并向公社赔礼道歉,保证负责到底,为他们提供一台优质拖拉机。 这是怎么回事也许因为“四人帮”垮台已经三年多,再也找不出什么堂而皇之的托辞了。 当前经济界要求体制改革的这股风,预示着经济结构上必然到来的彻底变革。近两年来,很多有远见卓识、有实践经验的领导同志和经济理论家在许多文章里、讲话里,已经涉及了这个问题。 田守诚清楚,经济界不是这股风的风源。 “风源”这两个字,让他想起一九七六年批判右倾翻案风的那段往事。那时.他看错了、分析错了形势,以为大局已定。在人心所背的情况下,只有他,煞费苦心、冥思苦想地打出了《批判一个大政策——最大走资派的进口风》的炮弹。在那些违心的、按照两报一刊的调子写出的抄书抄报的批判稿中,尤其在他这一层高级领导干部中,是一发很有分量的、有价值的炮弹。假如不是很快地打倒了“四人帮”,他将会怎样呢飘在中国上空的政治风云是无常的,至少前几十年的历史是这样的。 他丢了很重要的一分。 这股风的风源在上头。那么,这股改革的风,就绝不只限于经济结构,它将波及到政治结构、干部结构……遍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一个丧失了党性原则而又身居要职的人,往往会变成一个混迹于官场的投机家。 田守诚必然会想:在这场变革里,他得到的将是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呢从东方红公社背回不合格的拖拉机,这样的事还没有一个部门做过。根据目前的气候,很可能会登报、广播。这可以算是一个小筹码,或者,至少是一粒探路的石子。 郑子云闹不清在党组会上,汪方亮为什么固执地非要去东方红公社处理这件事情不可。看着汪方亮那双诡谲的眼睛,他想汪方亮准又在这里面做了什么文章.“昨天,我让秘书打电话给县委,同他们商议,是不是请各公社的书记、干部,以及附近的社员尽量参加县里的同志同意了。今天一看,会场安排在县委机关礼堂,只能容下几百个人。社员呢? 说是来了不少,但是场地有限。我说:‘咱们还是找个广场好不好’县委书记为难地说:‘恐怕天气太冷。’我说:‘再冷我也受得了。咱们是共产党,不能吹牛皮的时候人越多、场面越大越好;等到做检讨的时候,人越少、场面越小越好。那成什么啦’好,重新到广场上去,临时搭了几个桌子,拉上了有线喇叭,然后,我就说了:‘社员同志们,作为一个副部长,我为我们把质量这样差的拖拉机卖给你们感到害臊。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这等于坑了你们,骗了你们。你们的钱,辛辛苦苦,挣得不容易,我们再也不能这么欺骗你们了。现在,我要给你们交个底,你们暂时不要买这个厂生产的拖拉机,如果他们不改变这个现状,你们就永远不要买他们的拖拉机,他们生产的拖拉机,从全国来说,质量是顶糟糕的。 “‘告诉你们这么一件事,你们就明白了。这个工厂附近的一个公社,买了他们一台拖拉机。有些零部件,老得拉回厂子去修理。他们还算不错,占了离厂子近的便宜。一开始,社里还派个社员赶着小驴车,送到厂子里去。后来社里也烦了,不再用人押送,只要把返修的零部件往小驴车上一放,再给小毛驴一鞭子,小毛驴自己颠巴颠巴就能拉到厂子里去。往大门口一站,传达室就放它进去。工人把那零部件拿下来,三捣鼓两捣鼓之后,再往驴车上一放,小毛驴又颠巴颠巴地拉回来。社员同志们,连小毛驴都跑得识了路,你就说说这拖拉机的质量怎么样吧。’”台下的人鼎沸了,生气了,着急了。直嚷嚷:‘那怎么办呢我们都订货了。’我当场回答他们:‘退货——退货——’把那位厂长气得面孔煞白。他当时心里准想:‘文化大革命’期间这老家伙坐牢真是活该,怎么不多坐几年!可他不敢说什么,我是部长,他是厂长。等级观念也还有它一定的好处,是不是我真纳闷儿.为什么这样的厂长,就不敢碰碰他。还了得啦难道背回拖拉机就算完事了以后怎么办照样生产这样的拖拉机为什么我们的干部、厂长,别管他赚钱、赔钱,能干、不能干,一当就是一辈子这种厂长、干部,在哪儿工作哪儿垮台。不治治他还行“底下又嚷嚷起来了:‘退了货上哪儿买去呀我们的生产上急等着用。’”我说:‘找黎明拖拉机厂,他们生产的拖拉机质量又好,价钱又便宜,服务态度也好。’这就叫竞争的好处。谁也别想像过去那样躺在包销的办法上吃大锅饭,不行就没人要。卖不出去就发不了工资,工人就不答应你,你这个厂长就没好日子过,你得千方百计地行动起来找出路。那种厂长才像个厂长的样子。 “有个会计问我:‘没有分配指标能买着拖拉机吗’…那是老皇历啦,现在扩大了企业自主权,厂里也有点权啦。‘”我一下子被包围起来,他们不大相信这是真的。我把你六月份批准黎明拖拉机厂登广告的事情讲给他们听,还告诉他们那条广告登在几号的报纸上。有个书记问我:’生产资料进人流通领域合适吗马克思老祖宗可没说过。‘“我说,’马克思没讲的事多了,难道我们就不知道怎么活了只要对发展社会主义生产、对发展国民经济有利,对实现四个现代化有利,那就符合马克思老祖宗的原则。”‘说完,还不等别人有什么反应,汪方亮自己便开心地大笑起来,眉宇之间流露出十分的得意。 “汪叔叔,您太可爱了。您这才像个部长的样子,要是都像田伯伯那样当部长,我也能当,不就是划划圈嘛。再不就是什么‘按上面的精神办’,‘我同意大家的意见’,他自己究竟准备怎么办谁也不知道。” “圆圆。”郑子云严厉地喝住她。 圆圆噘起嘴巴,把眼睛一翻:“本来嘛。” 汪方亮说:“圆圆,你怎么可以批评你未来的公公。” “谁要他这个公公。” “咦,不是你和他家老三在搞对象吗,这有什么好保密的。” 夏竹筠脸上很不是颜色。汪方亮说话一向不照顾别人的隐私和面子。 “哼,我才不和这种人交朋友呢。” “什么这种人那种人的,他有什么不好”夏竹筠抢白圆圆。 “谁觉着他好,谁和他过去。” “圆圆,你怎么越说越不像话了。” 圆圆把筷子一摔,踢开椅子,一拧身,回自己房间去了。 “何必提登广告的事呢!”郑子云全然不理会她们的争吵,继续方才的谈话。第九章 汪方亮严肃起来:“老郑,我佩服你的勇气。”他停住,觉得没有必要再深说下去。彼此是深有了解的老同志,什么风浪没经历过+什么惊心动魄的场面没见过但郑子云挺身而出,为黎明拖拉机厂登广告承担责任的做法,还是让他感动。那还是夏天,刚剐开始谈市场,谈利润,谈竞争。 像拖拉机这种生产资料,按现行管理体制,工厂按计划数字生产。然后按行政层次,由省呀、地区呀、县呀一级级切块分下去。 现在是计划任务不足,工厂的能力还没发挥一半,而下面急着买拖拉机的单位又没有分配指标。工厂宁可闲着赔钱,也不能多生产一些,卖给急需的单位。谁要是卖了,就是私分。根据把经济搞活的精神,郑子云和黎明拖拉机厂的同志,一同详细地研究了厂里的计划任务、能力和材料情况,认为在满足计划外,还可以生产一批供应市场。并把这一情况报给上级主管部门,取得了他们的同意。 又建议工厂在报上登个广告,欢迎国内外用户直接订货。生产资料登广告,当时还是头一回。他对广告稿一个字、一个字地进行过斟酌,认真地做过修改,最后由他签字批准。他想,就是有一天翻腾起来,厂子里也有案可查,有头可寻。谁能担保哪一天不会翻个个儿呢以前遇到的这种事还少吗郑子云怕厂子里到时候吃不消。 这在过去的年月,也许算不了什么。然而这十多年来,不正常的政治生活,压弯了多少人的脊背啊,这不能不让人感到痛心,也更加让他感到郑子云不为世俗利禄、切身利害而盘算的可贵。 这一下子,工厂的任务饱满了,亏损扭转了,职工的劲头也上来了。这么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农民有需要,工厂有能力、有料、又不影响国家计划——却引起了很多的议论。 也许几年以后,人们会奇怪,当时为什么那么死心眼,一件合情合理的事,却是那么不好办呢人,可能就是这个样儿。钻进哪个模式里去,再钻出来还真不容易。像鲁迅先生说过的,现在我们吃螃蟹,是件很平常的事。但世界上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当时町得有好大的勇气,一定还有很多人、人为他是胡闹——过去多少辈子都没人敢碰的东西,书上也没有写过,你干吗去碰呢。 汪方亮沉思着,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郑子云。 郑子云摆摆手。 汪方亮那矍铄的目光,不无讥讽地一闪:“老婆下命令了” “这么大年纪了,谁还管谁呢,下午吸得太多了。” “管归管,干归干,皆大欢喜。我一向就是这么对待不能苟同的意见。”他笑眯眯地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上面印有精致图案的硬壳小纸盒,看了郑子云一眼,然后摇头晃脑,阴阳怪气地念着:“本品系由砂糖、液体葡萄糖、胶姆基体等添加部分生物制剂及天然药物制成,经试用,戒烟效果良好,兼有润肺、止咳、提神、健胃等功能。使用方法:每用一片,咀嚼三十分钟左右,按烟瘾不同,可有二至四小时之效果。戒烟胶姆糖,要不要试用一下” 郑子云并不答腔,知道他有时好弄点玄虚。 汪方亮打着哈哈:“老婆的命令,不可不从。烟瘾太大,不可不吸。我就又吸烟又吃糖,既照顾了老婆的情绪,又体贴了自己,两全其美。” 这就是汪方亮。他就这样周旋于各种矛盾之中。 但对即将到来的,可能会动摇某些根本观念的冲突,这套办法够不够呢过去,人们爱用什么阶级斗争、你死我活这一类的字眼,好像只有在敌对的营垒之间,才会发生如此激烈的冲突。难道在同一营垒之内,新的、进步的观念和旧的、陈腐的观念的冲突会比这和缓一些吗纵使不提你死我活,也找不到恰能说明其激烈程度的词汇了。 那些旧观念,根深蒂固地渗透在许多人的意识里,并且被视为天条而不可犯。 这些旧观念有时真像一张罗网,把所有的人都紧紧地罩住、捆住。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死。要是这里面有一个人死去了,腐烂了,谁也别想松动一下手脚把这腐烂的尸体处理掉,谁也别想把鼻子伸到罩子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大家就这么臭着、熏着。 历史必然淘汰这许多人会拼死命去维护的天条。困难就困难在这些人,偏偏又是自己的同志,甚至是好同志。 然而,共产党人是什么呢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人。 现在被视为大逆不道的,在不远的将来会成为天经地义。 当一八四七年,马克思向全世界发出“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这个号召时,响应者很是寥寥,而四十二年后,一八九0年五月一日,恩格斯在伦敦为《共产党宣言》再次重写序言的时候,全世界无产者已真正联合起来了。 五 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指向六点十分,实在该起床了。可以听得见大街上越来越热闹的市声。也许因为她是汽车制造厂厂长的妻子,在这纷沓的市声中,她对汽车的声音尤其敏感。现在,她几乎能从汽车的喇叭声,行驶时的隆隆声,分辨出载重汽车、翻斗汽车、吉普车、小卧车。 她准备给陈咏明做一顿丰盛的午餐。难得他有一天在家休息.陪她一块吃饭。想到这里,她微笑了一下。她在笑自己:一个以丈夫为中心的傻女人。一样的饭菜,但有他在,仿佛连味道都不一样了。一样的房间,但有他在,仿佛连温度都升高了几度。 可是,郁丽文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她怕惊醒了睡在身边的丈夫。她轻轻地从枕头上侧过头去,端详着陈咏明那张瘦削的脸。 他累了。睡得真死,摊手摊脚的,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眼睛深深地凹进去。五十多岁的人,头发几乎全白了,又挺长,多久没理发了胡子也没刮。昨天晚上,当她把脸颊贴在他脸颊上的时候,那胡茬子刺得她好疼。她问:“你多久没刮胡子了” 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笑笑,没有回答,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拍拍他的脸颊:“想什么呢” “说不清楚,好像没想什么。”说着,特别经心地亲亲她的额角。 那亲吻,只是一种疼爱而不是热情。唉,难道她还是那个没和他结婚的小姑娘,需要他来哄着的吗好像有个沉重的、无形的东西压在他的心上,使他不再对其他事情发生兴趣,哪怕是拥在他怀抱里的,他其实是那么疼爱的她。 他们结婚很晚。要不是一九六二年他得急性肝炎住进了医院,他大概永远抽不出时间去谈恋爱、结婚。这样的事情,现在的青年人已经不理解了,也不相信有人这样生活过。那年,他三十七岁;她呢,二卜三岁,刚从医科大学毕业的实习医生。 每天,他躺在病床f.,巴巴地看着病房的门,看得他眼睛发酸。 为的是看一眼那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在门前一闪而过,或是笑盈盈地走来。 他这才发现,除了产量、产值、固定资产、流动资金、国家计划、企业利润……之外,世上竞还有可以占据他的精神、力量和情感的东西。 那双疏淡的、分得开开的眉,尖尖的嘴角,温和的眼睛,娴静的举止,像一个可以栖息的窝,坐落在一树浓荫里。 他谈恋爱,也像他做工作一样,疾风暴雨地、不顾一切地猛打猛冲。 一见倾心。有人责怪他。 一见倾心又有什么不町以如果我们真诚相爱。 她不是共产党员。有人提醒他慎重。 不是共产党员难道是一种过错被成见关在门外的,一定就比!门里的不好吗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摆脱形而上学的观点而学会从本质上认识事物呢她那双温和的眼睛惶惑了:“我配吗我会使你幸福吗” 他把她搂进自己宽阔的怀抱:“小姑娘,你是为我而生的。” 可是,那是怎样的恋爱啊。 急急地脱下白大褂,饭也顾不上吃,赶到约会地点。饿着肚子,靠在他的臂弯里,花前月下地走来走去。“啊,你没吃饭吗”好像他不知道她也像一般人一样,需要吃饭才能活着。“我真该打。 打我吧。“他拿起她的小手,执意要她打他。然后,东奔西跑找个可以吃饭的地方。她呢,又舍不得时间,光吃一顿饭,就会占去他们二分之一的相会时间。而他给她的时间又少得那么可怜。 或是,她在公园的长椅上,自白地等上一两个小时,他才怒气冲冲地赶来。不知是朝她发脾气,还是朝她求婚:“我们结婚吧,我们还要谈多久恋爱我没有时间c” 或是,一个电话:“对不起,我不能离开。原谅我,亲你。” “……” “为什么不说话”他开始提高嗓音。 “……” “唉,好吧,也许,十点钟我可以有半个小时的空闲,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好吗” 于是,在一个夏季的下午,她任凭着他紧攥着她那只白皙的小手,到街道办事处办理了登记手续。 慌乱的心情和炎热的太阳,几乎使她昏厥。 他们曾站在一棵槐树下。许多“吊死鬼”悬着长丝,从枝叶上垂落下来,有一条还直落到她的脖子上。她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呻吟,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七,眼睛潮湿了。陈咏明从口袋里掏出那皱得不成样子的大手帕,为她揩去额头上的汗珠,忙不迭地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郁丽文在他的声调里,昕到了从未有过的慌乱。她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是不会慌乱的,即使面对将要灭顶的灾难。他分明把她看得比什么都重,只不过他觉得那是无须言表的。如同心在胸膛里跳着,有谁会经常顾及那永远和自己在一起的心呢但如果没有了那心,人便会死了。 一切全是新的,齐全的。但新房仍然显得空荡。 陈咏明毫无头绪地在房间里忙乱着。或是把地板上摊着的纸盒放到窗台上去,而在开窗户的时候又把它们堆到墙角里去。 最后,他张开两只大手,对郁丽文说:“对不起,今天我好像应该洗个澡。” “要不要我给你烧点热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害臊。像那些堆在地板上的家什一样,好像还没习惯这个新家,还没有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 “不用,谢谢。”哗啦、哗啦,他在厕所的冷水管子底下洗了好久。 湿淋淋的头发下,一张神清气爽的脸,散发着肥皂新鲜的气味。 “我的小妻子,我们要不要做晚饭吃”有很多家什,可是他们偏偏找不到做饭用的东西。 饼干,新婚之夜的晚餐…… 婚后的生活是幸福的。 时间总是那么少,感情在时间的挤压下浓缩了。陈咏明的一个亲吻会让郁丽文几天几夜不能从那种燃烧着的感觉里清醒过来。然后是长长的等待后的另一次爱抚。出差,出差,经常的分离保持着情感的新鲜。 做陈咏明的妻子是困难的,但也是值得骄傲的。当郁丽文还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少女,在她梦幻里出现过的理想丈夫,不正是这样一个不会对困难屈服的、强有力的男人吗唉,焦急,担心,惦念,心疼……“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差点儿没让人打死。在阴湿的“牛棚”里关了几个月出来,浑身上下的骨节都得了关节炎,路都不会走了。看着那样高大的一个身躯突然变得佝偻,那样一个硬挺挺的汉子,却要扶着墙一步步地挪动脚步,郁丽文肝肠寸断了。她四处奔波,为他找药、煎药,熬了种种草药在他的关节上热敷。他还要说俏皮话:“我要劝说所有的男人.他们应该找个大夫做老婆。” 她笑着,可是眼泪却一滴滴地掉在丈夫正在热敷的肩膀上。 陈咏明扳过她的肩膀,她却把头扭开,不看他的眼睛。而他,固执地把她湿漉漉的眼睛对准自己:“我不是好好的吗等我好了,我背你爬香山去……” 好倒是好了。可是漆黑的头发却开始花白,逢到阴天下雨,每个关节都疼痛难当,像把生了锈的锁,开动起来,吱吱嘎嘎地响。 这一切都瞒不过一双医生的眼睛。 当然,他们也没能去香山。 两年以前,郑子云副部长亲自找陈咏明谈话,准备派他到曙光汽车厂出任厂长。 郑子云好像存心要把陈咏明吓倒:“……不过我要先把底交给你。生产嘛,是连年亏损。设备完好率只有百分之三十五,你知道的,部里的要求是百分之八十五。挺大的车间,却没有地方下脚。 铁屑、加工件、毛坯、废件,满地都是,一层摞着一层。投料不按生产计划,投一次够你用半个月,也堆在车间里占地盘c“职工生活嘛,一千多人没房子住。一间屋,布帘子一拉,住两家。晚上倒班,不敢开灯,怕影响别家休息,黑地里,据说还有上错床的。”说到这里,郑子云停住了,好久没有言语。下巴支在交叉的十指上,坐在那里不知想些什么,陈咏明还以为他说完了。只见他叹了一口气,对陈咏明微微笑了笑,好像为自己突然中止了谈话表示歉意。第十章 郑子云继续说下去:“托儿所送不进去孩子。房顶上有些瓦坏了也不补,露着天。外头下大雪,屋里飘雪花,把孩子赶到不漏的那头住去。玻璃碎了、窗框子坏了,全用木板一钉,弄得房间里黑乎乎的。还有人把垃圾往托儿所院子里堆。在这样的环境里,孩子们怎么生活呢”食堂也是乌七八糟,案板上的灰尘有一个小钱厚。医务室装中草药的麻袋成了耗子窝,拉上耗子屎,那些中草药就只能当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