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耐性太好啦!” “你出去!” “就是对我们这些人没有耐性。” 政委气得猛一转身,空袖筒飘起来转了个半弧圈,噔噔往外走去。 走廊里哐的一声,又有一只石膏手臂摔成了三截。 “你在发什么疯?”陈政委满脸怒气站在儿子的门口。 陈小盔举起一只石膏脚正要扔出去,见爸爸挡在门口,便收回来掼在床上。 “看你搞得这屋里成什么样子了。” “爸爸!我不当这个兵了!”陈小盔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将一个油画颜料盒子坐扁了。 “又出了什么鬼?” “挨批判了!” “为什么挨批判?” “为了画画儿。” “你方向不对嘛!” “什么不对?”陈小盔拿起上午画的那张写生画,亮在爸爸面前,“就是这个,写生的,回来碰上了江主任,他要我给他看,我就给他看了,他问我是画的什么地方,我说是彭湘湘他们住的房子。江主任一听就恼火了,当着我们部长的面发了一通脾气,说我感情不健康,说我专门对社会主义的阴暗面感兴趣,说我不该画油毛毡棚子,也不该画洗衣裳的女人。还说什么思想倾向非常危险,要他们跟我作坚决斗争。下午美术组开会,专门批判我。我受不了!我有什么错?我不在这儿干了!” “你本来就不对嘛!” “我不对在哪里?” “你看人家那个《毛主席去安源》,你怎么不画那样的呢?” “我就不爱学那个!” “胡说八道!”政委大吼了一声,“你这个糊涂虫啊!你会完蛋!只晓得画,画,画,一点也不问政治,狂妄自大,批评教育不接受,你总有一天会成反革命的。” 方鲁匆匆从办公室里出来,擦过政委身边时行了一个礼说:“政委,我走了,再不会来给你看病了。我的复员报告放在你办公桌上。”说完就走,很快地下楼。 陈政委望着他背影离开,脸色很难看,想说点什么又来不及,最后只表示极端不满地瞪了一眼,仍扭过头来教训儿子。“大家对你的批评帮助是对的,你不要以为自己了不起。你要是成了反革命,不管你是谁……” “我不在这里干不行吗?” “又不是旅馆,想来就来,想去就去!” “我要读书,学校要上课了。” “屁也不懂,你真是屁也不懂,你这个小子啊!不得了!以为地方上好些,你画这些鬼家伙,一样受批判。这山望那山高,还没有穿几天军装就胡闹!你呀!你呀……!” 陈小炮走来拽住爸爸的手说:“爸爸,赵大明在我那儿等了很久了,他有重要大事向您报告,您来吧!” “你这个小子啊!”陈政委一面被女儿拖着走,一面扭头还在骂,“你给我下连当兵去,当他一年两年再回来,不改造一下你还得了啊!” 还没有走进陈小炮的房间,正遇上徐秘书急匆匆从楼下跑上来。 “怎么样?”政委问。 “死了。” “唉!”气得不行的陈政委又挨了一击。 “情况了解了吗?” “了解了一些。” “去给我讲讲。” 他没有进小炮的房间,转身领着徐秘书走回办公室去了。徐秘书倒了一杯冷开水,几口喝完,抹抹嘴说: “腿断了,肋骨断了三根,有一根扎进肺里去了,大量内出血,想尽一切办法抢救,连地方医院的权威外科医生都请来了,没有办法。” “临死前讲什么话没有?” “只在刚进医院的时候张了几下口,没有说出声来。这是门诊部的医生说的。” “有什么遗书吗?”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留。” “你讲吧!还有些什么情况?”陈政委坐下来,准备细听。 “我找了一些人像闲扯似的粗粗了解了一下。看起来文工团气氛很紧张,一般人都不敢随便说话,问起来也是吞吞吐吐,含含糊糊。对于范子愚的死,没有一个人直接讲一句同情话,而实际上,从他们的话里听得出来,同情的不少。有的人过去是与范子愚不和的,人一死,也能够反映情况了。联合宣传队里头有的工人和战士似乎有话不敢说,都是统一的口径,不过,从说话的语气、态度这些方面也看得出一些问题来。” “你没有当着他们谈你自己的看法吧?” “我当然没有。” “好,讲吧!” “我从了解中发现有几个问题值得注意。第一,宣传队一去,开了一个大会,会上张部长做了个报告,耸人听闻,好像保卫部掌握了很多现成材料似的,当场就把范子愚抓起来,但是抓进去一个多月,范子愚的罪行全部是由他自己交代,保卫部唱的是空城计。第二,范子愚的罪行,查来查去,主要的是一条反动标语和诬蔑江青同志的言论。那条反动标语,我看了照片,是勉强扯上去的;诬蔑江青同志的言论也只有一个人揭发,找不到旁证人。这样的罪名显然是不可靠的,但联合宣传队完全把范子愚当现行反革命看待。第三,前两天范子愚曾经从监护他的房子里逃出来,跑到江主任那里,后来是邬中打电话通知张部长,要他们去抓人,这有点奇怪;而且,抓回去以后,给了一顿毒打,据说有些人是受了暗示的,专打致命的地方,很奇怪。我了解到的就是这么多。” “你对于这些奇怪的情况有什么看法没有。” “我……”徐秘书摇头,“不敢瞎分析。” “不要紧嘛!在这里讲怕什么呢!” “好像……”徐凯努力寻找最合适的说法,“这个范子愚是非死不可的。” “意思就是,有罪无罪都要叫他死,对吗?” “我不知道对不对。” “他们做得出的。连假录音都做得出,还有什么做不出?”陈政委咬紧牙说,“江、醉、章!厉害呀!”他做了一个很少见的表示下决心的手部动作,“不能让他为所欲为,这个宣传队立刻撤掉!叫保卫部长到我这里来汇报。重新组织一个党委联络组,由组织部长负责。” “政委,”徐秘书提醒说,“要不要先跟江主任打个招呼?” “不理他,他要有意见,让他自己找我来谈。” “您真的打算这样做吗?” “还有假的?”陈政委变得强硬起来,“刚才方鲁有些话还是有道理的,越怕他,他越欺你,不光会把领导机关搞得人心涣散,连部队都会要搞垮。他实在要在上头告黑状就让他告去,反正这样子是混不下去的。我现在为了迁就他们也搞得众叛亲离了,什么人都跑来骂你一顿,胡连生骂,方鲁也来骂,家里还有个小祖宗,天天骂我是糯米团长。再不能这样混下去了。你看吧!我要拿点厉害给他们看。” 哐的一声,又有一个石膏模型扔在走廊里摔碎了。陈政委闻声站起来,怒目瞪着那个地方,像要开口镇一句,却又忍住了,重新坐下。 “政委,”徐秘书问道,“范子愚的问题做个什么结论呢?后事如何处理呢?” “不是反革命。他还有孩子吧?” “有,才四岁。” “要为他的孩子着想,父亲的政治结论要影响孩子的一生。” “那叫个什么好呢?” “就叫……非正常死亡,意思是……误会死的。” “这个误会可不小啊!把命误会掉了。这样的误会……唉!”徐秘书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声。 “现在只有这样办。怎么办呢?还能去追究责任?到底谁来负这个责任?如果害死他的是敌人,那他可以叫烈士,现在呢?一本糊涂账。这样的糊涂账不光我们这里有,哪个地方没有?地方上搞武斗死了那么多人,怎么算呢?” “他的孩子怎么办?”秘书提出。 “孩子……有什么政策规定吗?” “如果是因公死亡,未成年的子女应该由国家负责抚养到十八岁。” “那就抚养到十八岁嘛!” “这是因公吗?” “讲了是一本糊涂账,算不清的,稀里糊涂过去算了!实在有人要问是根据哪一条,就说是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是我决定的。” “唉!”徐秘书感慨万千,“您真是个好心肠的人哪!可惜您不能管到全中国,要不,文化大革命造成的孤儿寡母都会喊您万岁。” “还有心讲风凉话,快通知保卫部长到我这里来。” “爸爸!”陈小炮伸进头来,“您还有完没有?人家今晚上还要去买车票,明天就要走的。” 陈政委起身。 正在这时,司令部后门口方向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还有汽车按喇叭的声音。邹燕的尖叫和狂笑声在夜晚传得很远,送进了陈政委的窗口:“喂——!哈哈哈哈……!英雄!我的英雄!升官儿啦!哈哈哈哈……!范子愚万岁!喂——!他不要我了!哈哈哈……!”声音已经嘶哑,喊叫的内容若明若暗,随着汽车喇叭的鸣叫而移动地方,像飘离无定的鬼魂趁夜在寻找仇人,喊叫仇人的名字,向他索命。 “这是做什么?”陈政委问。 “是范子愚的爱人,疯了,大概是送医院去。” “她以后还能演话剧吗?”陈小炮在窗前自语。 “话剧?”徐秘书感叹说,“她自己生活中的这出戏就不知怎么演完,还话剧呢!唉!” “唉!”陈小炮也在叹气,“该死的家伙,自己死了,还要害到老婆、孩子。早知这样,造什么反呢?” “算了算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陈政委由于不忍听下去,早已转身准备去接见赵大明。在走廊里踩上一块石膏碎片,十分恼火地提起脚来用力一踢,石膏片飞了起来,先碰到墙上,再弹到楼梯那里,咕噜咕噜一直滚下楼去。 赵大明等得焦急不安,见政委进来,立刻迎了上去。 “政委,我明天就走了。” “那么着急?” “不敢久留,范子愚已经整死了,下一个不知道整谁。” “放心!我把联合宣传队撤了。” “撤了我也马上走,您听到邹燕的叫声吗?胆小的女同志会连觉都不敢睡的。” “你那里交接好了吗?” “一切搞好了,临走前只剩一件事要向您汇报。” “什么事?” “很大的事,大得叫我害怕,还不知道……能不能……” “不要吞吞吐吐,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讲呢?” “是江主任的事啊!” 陈政委一惊,异常注意着,等待赵大明的下文。 赵大明从身上拿出那份范子愚的遗书附件来,交给陈政委说:“您看吧!” 陈政委接过那两张材料纸,打开来一看,脸色突然变化,很快看完了,又从头细看了一遍。 “你从哪里搞来的?” “范子愚留下来的。” “他什么时候给你的?” “不,他没有打算给我,是准备留给邹燕藏起来的。我多长了一个心眼儿,在他跳楼以后马上跑去翻他的东西,从枕头套里找到的。” “你不要对人讲,什么人都不能讲。首先要调查落实,如果这个情况是真的,他的问题比李康严重得多,这才是货真价实。关系很重大,一定要小心。” “我知道。” 陈政委又将那份材料细看了一遍,望着一侧思索起来。外面传来一阵哭声,由远而近,十分悲凄,是女孩子的声音。楼梯劈哩啪啦响了一阵,陈小炮跑下楼去了。 “今天夜里尽是鬼,又是什么人在哭呢?”陈政委心烦意乱地说。 “正是时候啊!已经是运动后期啦!”赵大明感叹地说。 “把窗子关上。”陈政委命令。 赵大明在关窗户时探头向外面望了一眼,只见陈小炮迎着哭声跑去,不见来人是谁。 走廊里又在哐!哗啦!不知陈小盔又把一个什么东西扔出来了。 陈政委烦躁得突然一转身,想发一顿脾气,见门是关着的,没有去拉开,因为还有事要问赵大明。 “这个事,你原来晓得一点风声吗?”他问。 “不知道,没有听范子愚露过半个字的意思。”赵大明说。 “他会不会让江醉章晓得了呢?” “这是一个谜。” 陈政委将材料纸叠好装进衣兜里,独手背在身后,在房里走走停停,自言自语道:“……政治谋杀案……可能……”他想起了刚才徐秘书了解到的关于范子愚问题的一些疑点,“……可能……什么都做得出来……卑鄙!” “政委您说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政委抬手向后面摆了两下。哭声进了院子,并顺着楼梯上来了,走廊里发出了共鸣,房子嗡嗡地响起来。赵大明走去想开门,陈政委制止说:“又是小炮的什么同学,鬼打架!不要去管。” 陈小炮用劲擂着房门,还带着哭声喊叫:“爸爸!爸爸!” 陈政委这才示意叫赵大明开门。 门一开,两个泪人儿,两个女孩子,小炮搀着李小芽扑了进来。陈政委大吃一惊,连忙上去。 “什么事?”他惊问。 小炮把小芽放开,小芽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抱住陈政委的腿,哇哇大哭,说不出话来。 “出了什么事?你讲啊!” “哇……!” “讲啊!讲啊!”又问小炮,“到底是什么事?” “她爸爸……!”小炮也说不出声来了。 “她爸爸怎么啦?”赵大明也插进来吃惊地问。 “哇……!陈伯伯啊!……”李小芽断断续续边哭边说,“怎么办哪!陈伯伯啊!……我的爸爸!……我的爸爸……!” 这里还没有说清楚,办公室跑出来大惊失色的徐秘书,边跑边喊道: “政委,李副司令员自杀了!” “又是自杀!”陈政委全身战栗起来,“怎么搞的!怎么搞的!为什么没有看住?” “他们麻痹大意了。”徐秘书哆嗦着说,“监护人员在电话里报告:由于最近一段时间他的情绪一直很好,有说有笑,还下象棋,有时还哼歌,大家都以为他不会出事。刚才,邬主任派人去清理他的保险柜,柜里本来藏着他的自卫手枪,人家不知道,没有防备,他突然伸手把手枪摸过来,指着太阳穴一抠……” 陈政委眼睛湿润了,抖颤得难以控制,抬起惟一的手臂,摇摇晃晃指着办公室那头说:“快!快!赶快叫保卫部……和党委办……去人,我,马……马上就来。” 徐秘书领命打电话去了。 “陈伯伯啊!陈伯伯啊!您救救我爸爸呀!救救我爸爸呀!陈伯伯啊……!”李小芽抱着陈政委的腿一个劲地摇晃着。 “孩子!孩子!”陈政委弯下腰抚摩着小芽的头,垂泪劝慰道,“孩子!你起来!你起来!已经派人去了,陈伯伯给你做主,起来!孩子,起来!小炮,你拉她一把。” 陈小炮泣不成声来扶李小芽。 赵大明将头扭到一侧去,用手绢按住眼睛。 正在大发脾气摔东西的陈小盔来到门口,瞪圆眼睛张大口,傻了。 “陈伯伯啊!陈伯伯啊!”李小芽被陈小炮抱着往床边拖去,她哆嗦着从兜里掏出一封信来举着,“陈伯伯啊!陈伯伯啊!我爸爸……!我爸爸……” “这是什么?”陈政委接过信来。 “我爸爸……我爸爸……要我给您送信来,我刚走,……就响枪啦!我的爸爸呀……!” 陈政委一看信封,果然是李康的笔迹,上面写着:“陈镜泉同志亲览”。知道必有重要内容,便吩咐小炮说:“你们照护她。”说完忙往办公室走去。 一个贝多芬的石膏雕像摔得残破不全躺在陈小盔门口,陈政委颤抖的脚从旁边绕过去。 陈小盔走进门来,站在李小芽面前,两手握拳伸向两侧,笔直地挺着,激烈地发抖,大吼起来: “你……不要哭……嘛……!” 他自己也泪流满面,肌肉痉挛。 赵大明帮不上什么忙,恍恍惚惚呆站了一阵,只得对陈小炮说: “小炮,你照顾着她,我要去买车票。” “你明天不走不行吗?”小炮说。 “不行,要走,再呆下去会疯的。” “可我……”小炮焦急地说,“我也是明天走的,票都买好了,这可怎么办呢?” “你把她带到湘湘那里去吧!”赵大明献策说,“她一个人也怪孤单的,你们到一起去商量商量怎么办,多一个人,多点上意呀!你可以跟你爸爸说一声,叫车子送一下。” 陈小炮默领了他的办法。 临走前,赵大明拽住李小芽的手说:“小芽!学坚强一点,向小炮姐姐学习,像一棵小树一样,顶着风雪站起来!你自己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呢!不要过分伤心,与湘湘、小炮好好商量一下,在大家帮助下,选准自己的道路。谁的父母都是要死的,这是规律,不要怕!等我到工厂安排好了以后,欢迎你跟着湘湘姐姐到我们厂里去玩。小芽,再见!”他用劲抓住李小芽冰凉的手,放肆抖了两下,松开,一转身,噔噔噔下楼去了。 陈小炮接着赵大明的话说:“小芽,他说得对,爸爸妈妈总有一天要离开我们的。只有我们还在往上长,越长越高,越长越壮实,将来的世界是我们的,一切都要由我们说了算,我们当家的日子还没有来,别把自己搞垮了。小芽,别哭!老头子老太婆开始死了,我们显身手的时候就快要到了!做好准备,别到时候没有用。听见吗?我们到湘湘那儿去,好好儿商量商量,我们自己做主,自己决定,自己走出自己的路来。抬起头!看前面!别老往后面看,以为没有父母就活不成,没那事儿!我们偏要活得好好儿的。” 陈政委走回办公室拆信,信封口封得紧紧的,他向正在忙着打电话的徐秘书要了一把小刀子,将信封衔在嘴里,用小刀子去挑。这是一封死者的信哪!是最后的纪念品啊!他的手颤抖得厉害,费了好一阵工夫才把信封裁开。 信纸只有一张,上面端端正正地写道: 陈镜泉同志: 我为了党的事业去学飞行,为了忠于党而坐牢,又遵照党的指示,我从监狱出来了,一直到文化大革命以前,我全部精力都用在党的航空事业上。现在,又为了打倒刘少奇的需要,我领会到必须贡献生命了。我一生无憾,只可惜没有死在天上。 请向党转达我的临别衷言。 李康 一九六八年建军节 落款的日期离现在已有三个多月了,原来他是早就决心自杀,只等机会到来。 陈政委垂下拿信的手,昂头望着窗外夜空,心中掀起狂涛激浪。原来如此啊!“为了打倒刘少奇的需要,我领会到必须贡献生命了”!同样是蹲过敌人的监牢,叛变了的可以飞黄腾达,没有叛变的倒要逼死为止!是非的客观标准是什么呢?是党章吗?是党的纪律吗?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吗?我们党的生活正在发生着什么?谁能理解?谁能直言? “江醉章到哪里去了?他到哪里去了?一天死了两个人,他连影子都不见,你给我把他喊来!”陈政委怒吼着。 “江主任带着刘絮云到滨海温泉去了。”徐秘书平静地回答。 “什么?” “到滨海温泉去了。” “胡作非为!无法无天!你赶快叫邬中到温泉去,要江醉章马上滚回来!” 徐秘书正要打电话,电话铃先响了,他拿起话筒一问,肃然立正,报告陈政委说: “周总理要跟您直接通话。” 房里房外立刻安静下来,柔和的海风拂动窗帘轻轻飘摆…… 第四十二章 温泉夜 一部灰蓝色式样过时的华沙牌轿车在公路上奔跑,从南隅开住滨海温泉。轿车的车灯照得树影歪歪倒倒,在海滩上和田野里横扫过去。公路上车辆稀少,行人绝迹,时间已是午夜,海水安详地躺在远离海堤的地方。 车上坐着无精打采的邬中,将头歪在右肩上,随车子的颠簸而晃动。同车的只有司机,无人与他说话,他自己也根本没有话兴,眼皮耷拉着,脸上的肌肉松弛地往下垂着,像打了败仗的样子。 他刚从李康家里出来,那躺在血泊里的尸体始终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心中发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联想:死,一个恐怖的字眼一种幸福的人间事物,死是解除痛苦的最好办法。自我枪杀在肉体上是没有痛苦的,神经直接遭到破坏,一切感觉都没有了。……青蛙砍掉头部,剥了皮,掏尽内脏还可以跳,是因为脊椎神经在起指挥作用,用一根小签子往脊椎孔里一捅就再也不跳了。人的头部穿过一粒子弹跟青蛙的脊椎孔捅进去一根签子大致是一样的。死,只能恫吓别人,对死者本人没有什么意义。最可怕的是血,蚂蚁死了没有血,所以人看了不怕;一部机器坏了没有血,所以人看了不怕。最可怕的是同类的死,人死了人怕,而人死了猫不怕,猫死了人也不怕。要想不怕同类的尸体,必须把他看成异类,比如是猪,比如是狗,又比如是一只蚂蚁。小的动物死了,大的动物不怕,如一场霜冻要冻死多少昆虫?而人却既没有看到,也没有想到,根本不会产生怜悯之心。要想不怕看见和听见死人的悲剧,必须把自己看成伟大的人,其他人不过是昆虫而已。邬中颇有这种伟大气概,他惟一不高兴的只是因为血腥气味干扰了他的正常嗅觉。 陈政委一定要他连夜去把江醉章叫回来,他不大乐意,埋怨那老头子多事。埋怨他无能,长了一副凡夫俗子的骨头,一见死人就不得了,像死的是他自己,真是平庸的蠢人。刘絮云跟江醉章去了,去了就去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她是一个女人,她有非凡的魅力,对某些男人有特殊作用,那就让她发挥作用嘛!当然顶好是不知道她究竟做了什么。无论她怎么做,她不会因此变丑了,也不会带回来什么异样的气味,更不会从此变得不是女人了。她喜欢打扮得妖气十足,那也好嘛!别人能欣赏,丈夫也能欣赏,丈夫欣赏是不要投本钱的,别人有时为了这种欣赏要付出很大的代价。陈镜泉是个迂腐不堪的老头子,非要这么郑重其事不可,使邬中为难,使大家都要为难。 既然要去那就去,不去有不去的好,去也有去的好。去了就不要白去,见机行事,事在人为。一切都很平常一切都很淡漠,一切都是形状不同的物体以及物体跟物体的组合,精神是空虚的,没有价值的。比如这车子——一个铁壳的物体,加上司机——肉皮包着的物体,二者组合起来就能很快地跑路。他把司机看成某种物体,所以不跟他讲话;他把不久将要在温泉遇上的人想象成物体,所以不需要有精神上的反应。 他耷拉着眼皮,什么也没有看见,只觉得自己这个物体被铁壳物体装着,颠簸摇晃是没有关系的,即使摔碎了也还是物体,因为物质不灭是普遍真理。 车子跑得很快,树影歪歪倒倒地横扫过去。 滨海温泉。 晦暗的灯光从东零西落的窗洞里射出来,一眼望去,只见黑暗的几何块上乱缀着一些橙红色和淡绿色的方块,一会儿消失一块,一会儿消失一块。 有一个方块在发出狂笑的声音: “哈哈哈哈!来来来!刘副处长,我也敬你一杯。”江醉章举起一只高脚玻璃杯,凌空越过堆满菜盘的小圆桌,送到刘絮云嘴边。刘絮云媚笑了一下,抬手挡着,将脸摆到一边去,细嗓儿说道: “江主任呢!您真逗,什么刘副处长!还不是以前那个小刘!” “不!不不不,”江醉章将杯子暂时收回来说,“谁敢还叫你小刘?谁敢!秘书处副处长,有几个人能够对你指手划脚?啊?还叫小刘?”他模仿着《沙家浜》里道白说,“‘人也多了,枪也多了,今非昔比,鸟枪换炮啦!’哈哈哈哈!鸟枪换炮啦……!不过,我,我江主任,我还是要叫你小刘,小刘小刘,这样亲切些,是吗?啊?你看是吗?嗯?……”他站起身,从桌面上伸过头来,狎亵的丑态不堪描述。 “江主任!”刘絮云故作正经地挺一挺脖子说,“您酒气熏天的!” “哦!对不起,对不起,”江醉章坐回原来姿势说,“你们女同志呢,烟味也怕,酒味也怕,最好去跟和尚结婚,哎呀呀呀!……” “那么不正经!”刘絮云斜瞟了一眼。 “对于这种现象,”江醉章用一个指头指天,画着圆圈说,“我……能够理解。为什么会怕烟味呢?就因为你自己不吸烟;为什么会嫌人家吃了大蒜口臭呢?就因为你自己没有吃蒜;为什么会怕酒气熏人呢?也就因为你自己没有喝洒。小刘,你暴露了一个秘密,刚才陪我喝了这半天的酒,样子做得很像,原来你是一滴也没有进口。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在江主任面前不忠诚老实,我白提拔你了,看错人了!嗐!你看怎么办?你想想吧!欺骗了江主任,怎么办?” “主任,”刘絮云求情道,“您可要原谅我,我是真不能喝酒的,沾酒就醉,过去又不是没有在一起吃过饭的,您还不知道吗?在大问题上,小刘不敢欺骗您,这一点儿小事骗一骗又有什么关系呢?哪个喝酒的朋友不是又骗又吹的?我还没有学会呢!” “对!酒朋友都是又骗又吹的。但是,当被骗的人一发现自己受骗了,也是不会饶过对手的。来来来!”他又举起那只高脚酒杯,起身绕过小圆桌,重新送到刘絮云嘴边说,“小刘,这一回逃不脱,你不要再玩花招了,我站在旁边看着你,要一滴不漏。” “江主任!”刘絮云妩媚地哀求。 “叫得再好听也不行,今天是专门为你,你忘了吗?你又入党,又晋升,双喜临门。喝一杯还不够,要连喝两杯。连这点本事都没有,怎么能当副处长?喝!快喝!” “主任,我会醉的!” “有点醉更好,脸一红,像搽了胭脂一样,多引人喜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