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吟-莫应丰-26

彭其沉默,在努力寻思:小炮……她的爸爸……她冤死的妈妈……他们父女之间……陈镜泉授意他的孩子?……不是,不是,那孩子独立性很强,她是不受约束的,她很有主见,她的爸爸管不了她,管不了她……  “你到底是怎么摔下去的呢?”  许淑宜打断了彭其的思绪。  “倒霉呀!”彭其长叹一声,要说下文,却想起了门背后站着一个战士,回头望一眼。  许淑宜和湘湘都望着那个战士,又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谁也不说话了,静得只听见呼吸声,一秒一秒地安静下去,半分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  那个腰上别短枪的战士一直背对他们站着,把头埋在墙角里,刚才他曾经在轻轻抽泣,现在像是羞于见人,又像是在思虑着什么,也许都不是,而是在洗耳监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那战士车转身来,仍旧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司令员!”  彭其很诧异,扭过头去仔细望着那个战士,但看不清他的脸。  “司令员,”战士抬起头来,眼里噙着泪花,“你不认识我了?”  “哦!”彭其猛然回忆起来,“认识,我打过你一巴掌。”  “不!”战士说,“你保护了我,叫我没有吃眼前亏,你亲自送面条给我吃,你不要我写检查,要我好好睡觉。”  “你的名字?……记不起来了。”  “我叫杨春喜。”  “对对对!”彭其敲着头说,“你是浏阳人,我的同乡,我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杨春喜,对,是这个名字。”  “司令员,”杨春喜惭愧地说,“我……组织上要我执行看守你的任务,是江主任亲自跟我们谈的,我不能不来。我……”  “这我晓得,”彭其说,“你是战士,叫你来你不能不来,我不会怪你的。”  “还要我们监视你,”杨春喜走过来小声地说,“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要汇报的。”  “好,我晓得了。”彭其话中有话地转向许淑宜说,“我们没有话讲了,在一起安安静静坐一坐吧!”  “不,”杨春喜又说,“你们只管讲,要讲什么讲什么,我这只贴在你背后的耳朵是聋的,司令员,真正是聋的,什么也听不见。你老人家相信我吗?我不想提干,不打算在部队久留,服役期满我就要回家去。你们只管讲,我是聋子,眼睛也看不见,是瞎子,就当这屋里没有我这个人。但我不能够出去,我要站在这里,像庙里的判官小鬼一样。”  “小杨!……”彭其感激地伸出手来,要与这纯朴的战上握手。  “不,”战士摆手说,“司令员,我们不能够握手,你们讲吧!快讲吧!时间不多啊!”说完,他重新站成原来的姿势,果真像泥塑木雕的菩萨,纹丝不动。  他的举动使彭其一家人哑然,互相望着,半晌无言,心中的感慨不知从何谈起。许久,彭其才打破沉默,问起了家庭生活小事。  “是不是从那个地方搬出来了?”  “搬出来了。”许淑宜回答。  “搬到哪里?”  “修地下工事住过警卫排的房子里。”  “还好吗?”  “好什么呀!”湘湘气愤地抢着说。  “不,”许淑宜扯一扯女儿的衣服给了暗示说,“当然不能跟原来相比,但也还可以,不比别人差。”  “旁边有邻居吗?”  “有,是个好人,我们出来,有人给我们看家。”  “唔。”彭其深深点一点头,“要跟邻居搞好关系,不要摆架子,我们没有什么架子摆。湘湘,你尤其要注意,泼辣一些,要跟邻居的孩子打成一片,邻居是什么人?”  “军人服务社修鞋的朱师傅。”湘湘说,“朱大娘是没有工作的,天天呆在家里,对我们挺不错。”  “是啊!这些人对我们都不错啊!是啊!是啊!”彭其深有感慨地说,“我在北京也碰到一个好人,是个修机器的工人。你们想不到他是谁吧?”  母女对望一眼,意思是说,这怎么能猜得到呢?  “就是经常到我们家来的那个小赵的父亲。”  “是他?!”  妈妈说:“我们倒是听小炮说了,是一个工人救了你,可没有想到是他。”  “我也没有想到那样凑巧,”彭其说,“真是无巧不成书啊!看起来,我们这两家人注定要成为亲戚。那一家子人真不错啊!赵开发老头,是个好人哪!不管时世怎么复杂,好人总归是好人。小赵也去看我了,当着我的面哭了!那个孩子,实在,有感情,跟他父亲一样,不错啊!都不错啊!湘湘你要原谅爸爸,那时候,我当着那个司令员,心难顾家,身不由己,做了一些刺伤你们的事,爸爸知道是对不起你。”  湘湘忍不住又失声痛哭起来。  “孩子,不要哭,我们大家都冷静一点,想想过去的事,很值得一想啊!”彭其叫女儿不要哭,他自己也忍不住眼泪汪汪,“一个人,身上担子重,手上权力大,很容易忽略体贴人哪!弹指一挥,信口一句话,说不定就要造成多少悲欢离合呢!我自己当了这个囚徒,晓得要爱惜人了!当官的时候,身边的人总难如意;倒了霉,身边的人都可爱呀!我现在变成一个糍粑心了。孩子,爸爸不反对你们好,你们就好下去吧!钢琴再不要锁起来了,想弹就弹弹,想唱就唱唱。爸爸愿你们幸福。”  湘湘哭得更厉害了。爸爸哪里知道这一对青年人之间的伤心事!半年多以来,湘湘恨着他呀!下决心再也不见他了,永远永远不见他了!但她每天都要想起他,偷偷地躲在自己房里寻找最刻毒的词句,写信去骂他。她至少写了三十封信,全都烧了!她担心会让人看出写信人的笔迹,给他带来政治上的不幸。又恨他,又怕他倒霉,这是一种什么心情啊?今天,爸爸又提起他,夸奖他,爸爸是多么了解又多么不了解女儿的心啊!她想倾诉,想告诉父母,可又怎么能说得清楚哟!谁知那颠簸的小船,是顺风,是倾覆,还是永远飘流在无边无际的海上?  外面在敲门,杨春喜将门打开。保卫干事伸进头来说:“要吃饭了,还有什么谈的快抓紧时间。”  他把头退缩回去,杨春喜重新关上了门。  “你们没有别的事吧?”彭其问妻子和女儿。  那母女俩好像面临生离死别一般,拉着他无言地抽泣。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彭其站立起来,比他没有倒台时更显得威严稳重,“要把这看成好事,我们有多年不跟普通老百姓接触了,有了官气、骄气,还有那个娇嫩的娇气,不光是我,也有你们。我现在体会到文化大革命的好处了,要不是这个革命,我不会认识赵开发,你们也不会跟朱师傅成邻舍。他们身上有值得学的,跟他们在一起会改变我们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想不通的,他们觉得好笑;我们讲不清的道理,他们随便讲一句老实话,你就明白了。从现在起,你们不要把我当成一个官,我是烧炭出身的,现在九九还原了。你们也要跟着我变,你是炭黑子的老婆,你是炭黑子的女儿,我们从头来过,再从第一步走起。烧炭的要经常碰到困难,有时要饿肚子,有时要碰上老虎,有时大风大雨会把你的炭棚子掀掉。没有见过一个炭黑子被这些困难吓得不想活,一个个都养成了一副有劲的瘦骨头。你们放心,我不会死的,我是烧炭的,不会为这些事去寻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是一座青山,还不到六十岁,头发虽然掉光了,汗毛还在,汗毛要比头发多。只要不怕冷,少穿点衣服,汗毛还会越长越粗的……”  “爸爸……!”湘湘想说话。  “孩子,”父亲抢了先,“你的钢琴弹得怎么样了?还要练,练好一些,那也是一门本事,跟烧炭一样。我过完这一段,要回来听你弹琴的,你弹一首有劲的给我听。哐!哐!叮叮叮叮哐!”他模仿着弹琴的动作,突然收住,“你们回去吧!”  第三十六章 翻云覆雨  赵大明早就料到有翻云覆雨的一天到来,这一天果然来到了。  这一天晚上,文工团来了一些陌生人,深入到集体宿舍找大家聊天。有工人,有战士,也有年轻的基层干部,还有保卫部的部长。只有这位部长是大家熟悉的。这些人大都说不好普通话,言语不利索,带着各种各样的乡音。有些人显然是头一回见世面,发现文工团员都那么能说会道,吓得不敢吭声了,问一句,答一句,问到不能回答的时候就闭口不答。但他们都练好了一套台词,诸如“兵团党委对文工团的运动很关心”哪,“要我们来和大家互相学习,共同战斗”哪,“要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哪,这些话都说得很生硬。本质的问题,内在的联系,那就说不清了。也有个别人是自认为很清楚的,他声称自己是“大老粗”,口口声声“知识分子就是不直性”,一进门就表现出他是来领导你们的,他虽然没有文化,却可靠地掌握着真理,他“没有你们那样复杂”,他也“不会风吹两边倒”,一眼就能看出阶级敌人,说来说去,在他的眼里知识分子就是阶级敌人,你是接受改造的,他是来改造你的,你是贱民,他是贵族。这样的人不多,典型的只有一个,是个排长。此外还有半个。文工团的知识分子也确实臭得可以了,偏偏对这个最革命的“大老粗”排长不感兴趣,说着说着,人都走光了。  在另外一些无人访问的宿舍里,惊慌失措的造反者们三人一堆,五人一伙,窃窃议论不止。有的说这些人主要是来促进大联合,有的说是来帮助搞斗、批、改,有的猜想肯定要抓坏人,有的什么话也不说,光听别人议论。正在精神紧张的时候,有人传出消息说,楼下走廊里出了一个通知。于是,楼梯上,走廊里,脚步声劈劈啪啪地啊,有的跑去看通知,有的看完通知回来,肩碰肩,臂撞臂,到处骚动起来。围看通知的人也有念出声来的,他念道:“为了促进革命大联合,帮助文工团搞好斗、批、改,落实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兵团党委决定组成工人、战士联合宣传队进驻文工团。现定于明天上午七时半在小礼堂召开全团大会,请同志们按时参加。”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七点半钟就全团集合齐了,大多数人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想尽早了解宣传队的真实来意,看看与自己何关。也有少数人是预先交过底的,他们都表现得很平静。七点三十分,保卫部长领着江主任来了。江主任动作潇洒,笑容可掬,他不让喊“起立”的口令,也谢绝给他泡茶,讲台后面有藤椅他也不坐,在台前走来走去,边走边讲。  “同志们,”他正一正眼镜说,“兵团党委的决定大家已经知道了。党委下了决心,要把文工团的问题解决好,我相信绝大多数同志是拥护的。文化大革命已经搞了两年多,就全国范围来说,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我们文工团的运动在某些方面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绩。兵团党委决定派联合宣传队到文工团来,是为了帮助大家总结经验,找出问题,促进革命大联合,进一步发展大好形势。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们政治部的保卫部张部长,大家认识吗?好,他就是联合宣传队的负责人,是兵团党委直接委派的,他代表党委来和同志们一起工作。具体做法,请张部长跟大家谈,我还要赶去参加一个会议,不多讲了。好吧!再见!”  江主任匆匆来到,匆匆演讲,匆匆离开。那么轻松,那么友好,那么随随便便。这使得原来有些精神紧张的人松了一口气,会场气氛趋向正常了。接着是张部长讲话,有些人根本没有认真听,以为反正是老一套的道理,谁都能说得出来。不料张部长说着说着,口气强硬起来,嗓门大起来,所说的内容也越来越耸人听闻了,全场屏住了呼吸。  “……我是保卫部长。”他瞪起眼睛说,“党委为什么叫我来,你们知道吗?保卫部就是对敌斗争部,没有敌情是不会叫我来的……”  赵大明在想:“早就知道来者不善,果然是这样。那么敌情在哪里呢?会不会轮到我的头上?要仔细从他的话里听出话来。”  “部队不是生活在真空,部队的‘四大’单位阶级斗争很激烈。”张部长腔调越来越高,“谁敢保证我们这里没有特务?谁敢说我们文工团没有新生的反革命分子?不能麻痹大意,高枕无忧,敌人很可能就睡在你身边,你还在称他做同志。”  “显然,”赵大明想,“这回挨整的既不是走资派,也不是叛徒,而是‘同志’,要在同志当中找出人来整,要当心点儿。”  “……你们还记得冲击政治部大院的事吗?地方上那些人是怎么来的?那里面有些什么人?我们保卫部不是吃闲饭的。”  赵大明暗自庆幸:“还好,我一直是反对地方来支援的,这件事轮不到我的头上。”不过,他担心着范子愚,调头望了一眼,见范子愚脸色像猪肝。  “……把彭其抢到一个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单位去。你们知道吗?那个单位尽是牛鬼蛇神,已经把我们军内斗争的情况送到台湾去了。难道我们这里没有内线吗?为什么偏要把彭其关到那里去?这是偶然的巧合吗?”  赵大明吃了一惊,心想:怎么把这个问题也提出来呢?那次绑架事件不是江醉章直接指使的吗?邬中是主要策划人之一,他要不要受到审查呢?可他们都是最新提拔的领导干部,一个是政治部主任,一个是党委办公室主任,谁也惹不了他们。是不是斗争形势发生了变化?陈政委因为受到林彪的接见而产生了勇气,要把江醉章、邬中这些人整一整?不大可能,陈政委没有这样的胆量,他明知江醉章背景很深,是惹不得的。看起来,还是要整文工团。江醉章虽然暗中指使了绑架事件,但他并没有说要把人关到植物研究所去。与研究所的造反派发生联系的人是范子愚,又是范子愚!  “……有人背着领导,瞒着群众,私自跑到北京去,在那里搞了什么鬼,你们知道吗?口里说的是革命,实际干的是反革命,与反革命勾勾搭搭。”  赵大明感到全身一麻,想道:“来了,轮到我头上了。在北京与反革命勾勾搭搭的是谁?这可不是范子愚了。是我,我跟彭其勾搭,我父亲与他勾搭。糟糕!糟糕!大难临头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奇怪,自从范子愚劫持彭其没有成功,连夜从赵家出走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后来的事他全都不知道了,而且也没有任何一个旁人知道,怎么会暴露赵大明与彭其勾勾搭搭的内幕呢?难道自己的父亲告密了?绝无可能。至于父亲反对范子愚把彭其劫走,及时将他送进医院治疗,这对江醉章他们并没有坏处。相反,如果让彭其又落到文工团造反派之手,江醉章是不会放心的,他早就对范子愚怀有戒心,这是事实。到底怎么回事呢?是一个谜。  “……敌人用两面派的手法把自己伪装起来,”保卫部长继续在说,“骗取群众的信任,混进群众组织担任重要角色。”  “这又是说我。”赵大明想道。他偷偷往左右溜了一眼,发现有一些人在注意他的表情,怀疑的眼光从各个角落向他投过来。这时赵大明已很难控制,身上在微微发抖,思维已经混乱起来。再也无心注意范子愚了,准备全力对付即将临到自己头上的灾难。要是保卫部长突然点你的名怎么办?要是他当众问你一个问题怎么办?要是群众中间有人站起来揭发你怎么办?要是又来一个立即逮捕怎么办?许多的怎么办绞在一起,使他一筹莫展,感到很可能只有坐以待毙了。  正当赵大明紧张、恐惧达到极点的时候,感到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这一拍非同小可,他立刻以为是拿手铐的来了,心想:“完了!”回头一看,见是那位自称大老粗的排长。  “干什么?”他问。  “你出来一下。”排长说。  赵大明跟随那个排长出了会场来到走廊上。排长神秘地对他说:  “江主任要你去一下。”  赵大明愣了,木头一样站着,没有反应。  “快去呀!”排长催他,“当兵的嘛!动作那么慢!”  “到哪儿?”  “当然是首长办公室嘛!这还要问?”  赵大明无心计较这个自以为是的排长怎么怎么,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召见弄糊涂了。又是什么意思呢?是好事还是坏事呢?他开头急走了一段,后来放慢脚步寻思起来,估计江醉章会问一些什么问题?会交代什么任务?要有准备才好,否则突然问来无以对答就会引起他怀疑。江醉章是个疑心很重的人,这在过去的接触中颇有了解了。只要他开始怀疑你了,你就接近完蛋了,跟这样的人打交道要特别小心。  他来到主任办公室,见江醉章正在看文件,便小心地喊了声报告,行了礼,立正站稳,等着。  “哦,你来了,”江主任抬起眼皮望一眼,仍看他的文件,随便说声,“到外间坐。”  赵大明退到外间会客室来,坐在沙发上,仍旧心神不安,连坐的姿势都显得很拘谨。  不久,江主任看完文件出来了,坐在赵大明的对面,未说话前先点了一支烟,态度淡然,叫人捉摸不住他的动机。  “你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吗?”江醉章吹一口烟望着窗户外面说。  “不知道。”赵大明声音略微发抖。  江醉章忽然扭过头来注目盯着他,半分钟没有说话。赵大明心想:“坏了!多半是由于声音发抖引起了他的怀疑,要沉着,拿出上舞台独唱的经验来,台下尽管有一千人,一万人,只当目中无人。”  “你告诉我,”江醉章注视着赵大明的眼睛说,“在整个造反过程中,你有没有干过什么坏事?”  “我?”赵大明强令自己冷静下来,装着不明白的样子说,“我干什么坏事呢?”  “你讲嘛!做了什么不应该做的事就讲给我听。”  赵大明认真寻思了一阵,最后断然摇头说:  “没有。”  “不该讲的话讲过没有?”  “这……”他想了想,“这就难说了,在什么地方说错一两句话是有可能的,可是……那怎么记得起来呢!”  “我是讲,”江主任进一步说明,“该保守机密的,你泄露了没有?不该传播的谣言你传播了没有?”  “没有。”赵大明肯定地回答,“主任您知道,我跟他们比较起来还算是稳重的,嘴也比较严,做事是知道考虑后果的。”  “唔。”江主任点头,“那么,与地方群众组织的联系当中……”  “我从造反以来没有跟任何地方群众组织发生过联系。一般与地方联系的事,都是范子愚亲自管的。”  “文工团要整风了,抓阶级斗争,你害怕吗?”  赵大明笑了笑。  “笑什么?”  “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敲门心不惊。”他泰然答道。  江醉章不再板着脸死盯住赵大明的眼睛了,将身子往沙发靠背上一倒,提起左腿交叉搁在右腿上摇晃起来,脸部表情也恢复到平常那种得意和自负的状态,吸口烟,张开大嘴,让烟雾从嘴里慢慢飘出来,贴着鼻子、脸颊和太阳穴徐徐上升,在头顶扩散、消失。  “我今天找你来是要给你一项重要任务。”江主任说,“所以,你如果做过什么错事的话,要坦白告诉我。你们文工团在搞运动,要发动群众检举坏人坏事,你是头头之一,是大家注意的目标,有什么错误先对我讲清楚,我这里心中有数了就好办,懂得吗?明白我的意思吗?”  赵大明紧张了半天,到这时才松了一口气,原来这位江主任是为了用你才这样问你。而且看来,就是有点什么错误也不要紧,江主任会保护你的。  “主任,”赵大明用亲切的口吻说,“我知道您是爱护我,如果真做了什么错事,我当然会毫无顾虑地向主任汇报。不过,我想来想去,的确是一贯比较谨慎的,没有做什么坏事。至于文工团发动群众以后,会不会有人贴两张大字报对我提出点怀疑呢?那是可能的,因为我当了头头。”  “这不要紧,只要你的实际行动是真正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有没有人贴你的大字报你就不要管了。”  “我感谢首长和组织的关怀。”  “不,这是毛主席革命路线对你的关怀,是无产阶级司令部在爱护你,你要知道这中间的关系,要识轻重啊!”  “我知道。”  “上次在整理斗彭材料的工作中你立了功,无产阶级司令部己经把你的贡献记在账上了,对革命有贡献的人,革命不会把他忘记。”  赵大明心里在想:“难道彭司令员对革命没有贡献吗?不仅把他忘了,而且还要把他整死。”但他口里说的是另一种话。  “我相信无产阶级司令部。”他说。  “不过,”江主任接着说,“你还年轻,在革命的道路上还刚刚走了第一步,以后能不能走到底,还要看意志坚定不坚定,遇上风浪动摇不动摇,考验来了经不经得起。”他滔滔说下去,“我初步感觉到,你还是有点才能的,能够动动脑筋,头脑比较敏感,接受新事物快,还有点写作基础。从你写的几个材料看得出,条理清楚,能抓住重点,文字比较简练,这是学习写作的基本条件。我有个想法可以向你透点风,我想在我们兵团建立一个写作班子,放在宣传部,由我亲自来抓。通过文化大革命,我总结了一点经验,舆论工作非常重要。掌握了舆论就掌握了群众,懂得吗?群众是跟舆论跑的。普通群众本来不懂得什么,我们用革命舆论向他一灌输,他就产生了革命的思想;有了革命的思想,就会有革命的行动。所以,舆论的延长线就是群众的革命行动。这是我研究出来的定义。我要建立一个写作班子,这个班子不光要能写文章,还要……怎么讲呢?可以这样来看吧,这个班子就是一个参谋部,政治参谋部。不光是我江主任的参谋部,还应该是无产阶级司令部下面的一个参谋分部。意义很大呀!任务也很光荣啊!这个参谋部跟我的关系是这样,我是组长,大家都是组员。从职务来看,我跟写作组的人相差很远,但在工作上,我们只是组长跟组员的关系。可以坐在一起研究问题,可以当面否定我的想法,提出更好的办法来。由于这个写作组的作用特殊,工作性质不同于一般的参谋干事,甚至不同于普通的科长、部长,所以,人员的选定需要慎重,每个人都要经过实际斗争的考验。我本想要你到这个写作组来,但是……讲实话给你听,考验还不够啊!你看怎么办呢?”  赵大明暗自骂道:“这个狡猾的狐狸,又是唬,又是诈,又是引诱,绕了半天的弯子还没有把底交出来,跟这个家伙打交道要特别小心。”眼前怎样回答他呢?考验不够,意思就是还要你接受更大的考验,你接不接受?谁知他叫你干什么!连整理伪造录音材料的考验都还不够,要干什么才够?在他的肚子里究竟还有多少卑鄙伎俩?你盲目答应了,要是根本做不到怎么办?可是,看来不答应是不行的。这个人心肠歹毒,无情无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范子愚的遭遇就是活生生的例证。他既然看上你了,想拿你当马骑,你不让他骑他就会把你宰了,因为你是一匹马,总是可以驮人的,不驮他就可能去驮别人,甚至驮他的敌人,与其把你留给敌人,还不如把你宰掉。他会这样做的,他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而且马上就能实现,只要在范子愚的名字下面再添上一个赵大明就行了。要想既不为他所用,又不为他所恨,就只有根本不在他面前表现任何能力,一开始就不露头角,混在芸芸众生的行列中,不声不响装糊涂。可是现在已经迟了,江醉章知道你有用,就看你听不听他调遣,事情就是这么明摆着。赵大明决定,先让他把那个考验说出来,再根据情况随机应变。目前只有这个办法最好了。  “主任,”他假装受宠若惊的样子,“我原来是一个普通唱歌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把我推上了路线斗争的前线,凭着对毛主席的一颗忠心,不太自觉地做了一点工作。要不是有江主任的亲自关怀,连这点小小的工作可能还没有做。我当然知道自己很幼稚,觉悟还是不高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要继续考验我,我怎么能说不接受考验呢?谁还不想把自己锻炼成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这个心情,主任一定能理解。”  “讲得很对。”江醉章颇为高兴,“呃……这么看来……,你是决心接受更严格的考验啰?”  赵大明笑一笑,以表示回答。  “唔,好。呃……彭其回来了,你知道吗?”  “听说了。”  “他回来以后的情况你知道吗?”  “不知道。”  “他的问题远没有结束,态度非常不好,决心顽抗到底。自杀未遂,还硬说不是自杀,至今仍不醒悟。我和陈政委要跟他谈话,他连面都不见。他对无产阶级司令部怀着刻骨仇恨,这已经很清楚了。一旦有机会让他重新得势,他会要疯狂报复的,比他垮台以前要凶残十倍,比我们对待他的态度要厉害得多。他的复辟就是我们的人头落地,也包括你。这个问题要心中有数,不能太天真,阶级斗争的历史从来就是这样。所以,彭其活着就是我们的隐患,他活下去,我就睡不下去,你赵大明也不要以为可以睡大觉。当然,毛主席的政策是一个也不杀,我们不能拿枪把他杀死。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一个也不杀的政策我们要深刻领会;同时又要懂得运用各种对我们有利的策略。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赵大明竭力思考,表示尚未全懂地说:  “请江主任再说下去,我慢慢儿理解。”  “唔,”江主任评价说,“你这个态度也是对的,没有完全理解的时候就不要匆匆忙忙说已经理解。实际上,一些自认为很快就能理解某种复杂事物的人,他往往是根本没有理解。”  赵大明点头。  “现在,彭其要继续隔离监护反省。”江主任回到正题,“为了让他不受外界干扰,集中思想考虑他的问题,必须把他转移到郊外去,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给他住。现在地方已经找好了,问题是要派专人去负责监护工作。这个人必须是忠于无产阶级司令部的好干部,必须积极参加过对彭其的斗争,表现坚定,有过突出的贡献。你看这个人谁合适?”  赵大明很清楚,这个人正是自己。但是,怎能毛遂自荐去认领这样的差事呢?他装着不便怎样说的样子,忸怩了一阵,吞吞吐吐说了些含糊的话:  “要从积极参加斗彭……还有突出贡献来看,邬主任最合适。不过……他的工作……要不,刘絮云同志也很好,只是……女同志不太方便……我们文工团……”说到这里他不说了,连摇了几下头。  “邬中是肯定要管这个事的,他是党委办主任。地方的选择,监护工作的各种安排、部署都是他的分内工作,但他自己不能去。刘絮云是个女同志,你想得对,女同志不大合适。我想……你有没有考虑到你自己呢?”  赵大明不好意思地笑笑,推托说:  “我不够条件,各方面都不够,连党员都不是。”  “那不要紧,就在实际斗争中接受组织的考验嘛!文化大革命还有一条经验,过去入党的一些党员,大多数路线觉悟不高,在运动中成为保守派。冲锋在前的多半是一些党外青年。根据形势的发展,党的组织必然要进行大整顿,你不要担心这些问题。”  赵大明无话可答。  “怎么样?”江主任追问。  “我……”赵大明知道已不能推托了,“如果主任有这个意思考验我,我怎么能说不干呢!”  “对,接受任务要爽快。就这样定了,你去。给你一个班的战士,拨一部吉普车给你,伙食你们自己开。地方离这里有二十多公里,具体工作安排邬中会向你做详细交代。要准备坚守较长的时间,文工团的事你不要管,全心全意完成好你的任务。有什么困难吗?”  赵大明摇了摇头。  “要记住我跟你讲的政策和策略问题。到那里看到情况以后,你要每事联系政策和策略问题想想。你是聪明人,应该能够领会。记住!这一点一定要记住!”  “我记住了。”  “明天邬主任会带你去熟悉环境,过几天把准备工作做好了,你就带着人先搬去住上,以后自然会有人把彭其送来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还能有什么不明白呢?一切都明白得很,这是一个最要命的考验。也许江醉章至今还记得赵大明曾经跟彭其的女儿关系比较好,虽然早已断绝联系,惟恐在内心还有藕断丝连的感情,特意给他安排了这项特殊任务,看他怎么样表演。“真毒辣呀!”赵大明暗想,“看来他是真正要用我了,想把我变成他的工具,又怕我怀有二心,所以要出这个难题。怎么办呢?”他内心的焦急不安已达到顶点,而表面上只能演戏,让自己沉着,不慌不忙,不暴露真情。他努力寻思着,好像是在争取把问题考虑得更周到一些。不料最后他谈出了一个使江醉章吃惊的问题。  “主任,”他稳重地说,“无产阶级司令部对我这样信任,我很感动。我想,我自己只有绝对忠诚老实才能对得起毛主席。有一件事情我要向主任汇报一下。”  “什么事情?”  “关于我父亲的问题。”  “你父亲有政历问题吗?”  “不,他是一个老工人,地地道道的工人,政治历史都没有问题,只是觉悟不高。这次彭其跳玉带河,被一个老工人救起来,那个工人就是我的父亲。”  “是这样?!”  “您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  “当时我和范子愚正在北京,这您是知道的。范子愚的目的是想把彭其抢到手,争取继续立功,他硬把我拉着同去,住在我们家里。年三十晚上,我父亲把彭其背回家来,范子愚马上就要动手,想把彭其劫到桂林去。我父亲为了表示反对范子愚的做法,把火发在我身上,扎扎实实打了我一耳光,然后他就把彭其送进医院去了。送医院我认为是应该的,但是我父亲太人情味儿了,完全不管彭其是不是走资派,没有阶级观念,太没有路线觉悟。我告诉他,这是反党集团的骨干分子,他跟我吵起来,我一气之下,马上跑去买了张火车票,年初一晚上就坐车回南隅来了。我刚才在想,既然主任要把这个任务交给我,我必须把在北京发生的事向主任讲清楚,我父亲的觉悟情况也要使主任知道。”  江醉章很重视这个问题,伸出一个指头在空中画了半天的直线、曲线和圆圈,这表明他正在进行深入的思索。想了一阵以后,他问:  “情况就是这样吗?”  “就是这样。”  “唔,这不要紧,关键在你自己。你自己通过下一段的工作画出你的面孔来。”  谈话结束了,赵大明走下政治部大楼,一路踉跄回文工团去。刚刚被一场勾心斗角的谈话憋得喘不过气来,又要走到那正在发生不响枪的杀人悲剧的地方去,二十四岁的赵大明好像觉得自己已经早衰了,并且害上了陈镜泉政委那样的心脏病。手和脚都是麻木的,冰冷的,心悸,出虚汗,呼吸短促。这时候要是能找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有一张床可以躺下去永远不起来,那就好了。不能起来,再不要见人了,没有意思,没有脸面。江醉章虽然丑恶,你赵大明就不丑恶吗?你暗里是人,明里是鬼,人的那一面看不见,鬼的那一面丢人现眼,人鬼混合构成这架躯体。你想摆脱这种命运吗?不行,命运找你来了,像癞痢一样生在你头上了,你怕丑?那你就怕丑吧!他不知道明天会要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跨进文工团大门会见到什么。他什么也不知道,该想的没有想,该见的看不见,好像有人用黑纱蒙住他的眼睛,用烈酒麻痹他的神经,在莫名其妙之中把他送回文工团来了。刚刚踏上走廊的地面,耳边一声大吼,把他惊醒了。  “打倒反革命分子范子愚!”  吼声一浪一浪响过去,只见范子愚被几个反戈一击的造反勇士以架飞机的传统方式推出会场,迎着赵大明走来,又从他身边经过,送进了一间原不是住人的小黑屋。  赵大明发抖了,又像头一次看见范子愚他们斗陈政委时一样。他身体失重,大楼旋转起来,楼梯,墙壁,天花板,人群,翻着跟斗的疯狂的人群……  第三十七章 别墅  有一条公路从南隅背着海岸往大陆深处延伸,行至二十三公里处遇见了岔道,将汽车拐上岔道的简易公路,前方是一片山区。在这些长着茅草和小树的山地里左行右绕,再拐上一条更小的岔道,便来到一个隐蔽的山谷里,再没有路可走了。这里曾经是一个空军弹药库,后来作废了,现在变成了彭其的“别墅”。  这个别墅不以风景优美见长,而以荒凉孤静为特色。房子建在陡峭的石山坡底下,周围长满了一人深的野蒿和芒草。每天上午要到九点半钟才能见到一点阳光,而下午四点不到,山谷又变成阴暗的了。山沟里没有溪流,却到处是湿流流的,地底下日夜不断地在冒出水来。水出的很慢,见不到流动的闪光,因而也没有形成水潭,只有一个人工开凿的水井可以提供饮用。  这里有一座平房,规模跟许淑宜迁居后的那座房子差不多。房子很有特色,完全是用石头砌成的。窗台以下,墙的厚度约有八十公分,上面稍薄一些。据说是为了防止核爆炸的冲击才有意把房子修得这么坚固的。弹药库作废以前,这里住着守护部队的战士,废弃以后,本来可以将房子拆除,但拆下来又有多大的意义呢?所以至今留着,平时常有放牛的小孩在里面避雨和打盹。门窗早就不见影了,是最近重新启用时装上去的。第一间住着战士,第二间也是战士,第三间、第四间都是战士的宿舍,再过去便是伙房,然后就没有房间了。那么彭其住在哪里呢?  在房子对面的石陡坡上,顺山沟往上走一百多公尺处有一个山洞口,没有门,洞口敞开着,里面漆黑,不知深浅。这原是一个天然溶洞,里边十分宽敞,过去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听说最初来探洞时,还在洞底发现两副完整的尸骨。利用天然山洞做弹药仓库本来是经济、安全、十分理想的,后来因经过一次地震,洞底忽然冒出水来,只得将弹药抢运转移,仓库作废了。彭其并没有住在这个洞里。  山洞口外有一个土地庙似的小石屋,原来是警卫洞口的岗亭。一面靠着石壁,三面用石头砌成,屋底的面积约有四平方米,高度刚好够一个人在里面站直,要蹦跳是不行的。小石屋共有两个窗洞一张门。窗洞的形式和大小跟碉堡的枪洞差不多。门是对着天然洞口的,用铁条做成门框和栅栏,上面挂着大铁锁。彭其的住处就在这里。  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块硬床板和一个痰盂,没有桌子,没有椅子,床上也没有蚊帐,墙壁上更没有字画或地图。躺在床上看见屋顶的石块,坐在床上看见脚头的石块,从床上下来就会把前额撞在石块上。经常给彭其做伴的只有哨兵跟蚊子,此外没有别的。不,有时还有癞蛤蟆因追捕蚁子从铁栅栏底下钻进去,不久就出来。  这就是彭其的别墅!  这就是彭其的别墅!  自从这个地方成为彭其的别墅以来,放牛的不许走近,割草的不许走近,就连飞鸟——要是能挡得住的话——也不许走近。这里虽然偏僻,却有很好的照明设备。不知是江主任还是邬主任,决定专门给警卫班拨来一台柴油机,每天晚上发电,除了供普通照明以外,还要点燃一盏两千瓦的聚光灯。那聚光灯安放在小石屋的对面,强光从铁栅栏射进去,照得屋里通明。  赵大明来这里上任时,邬主任向他交代了几条铁的规定:一,关于伙食,彭其每天的粮食定量为七两米,分两餐吃,第一餐上午十点,吃二两米饭,第二餐晚上九点,半斤米饭。菜不准见荤,分量严格限制,特备了一个酱油碟为他盛菜用。第二,关于饮水,规定不许随要随给,一天只给一次,时间在早晨七点,只给生水,严禁开水和茶。水的分量也有限制,特备一个儿童漱口杯,每天只许给一杯。第三,夜晚的照明问题,自天黑起,柴油机开始发电,到晚上十点停机熄灯。然后每过半小时发电一次,每次持续时间十五分钟,其他灯一律关掉,只亮聚光灯,要直射到彭其床上。第四,彭其的起居生活用品除现有的以外,不许增加任何一样东西。邬中将以上各项规定向全体监护人员宣布,要求每人都背下来,不许写成条文贴在墙上。此外还有一条,监护人员不管干部战士都要互相监督,发现有违犯规定或同情彭其者,应立即回兵团机关直接向他邬中报告。凡是回去检举揭发的,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挠,吉普车应马上给揭发人使用。最后,邬中将监禁彭其的两把大铁锁钥匙全部带走,如有特殊情况需要开锁时,必须回机关去取。  彭其住进他的别墅了,邬中交代完一切要走了,临走前他对赵大明说:“这些规定是铁的规定,但又是灵活的,你有权掌握一定的灵活性。比如开饭的时间,有时可以根据情况变动一下,菜的质量除了不许见荤以外,你还可以灵活掌握,放不放油盐,是新鲜还是陈腐,是冷是热,你都有权决定。其他也是,只要对斗争有利,你去做就是了。”  赵大明留下来了,跟他的一个班的战士隐居在山谷里了。当天晚上,他决定把宿舍调整一下,腾出一间专房来由他自己单独使用,理由是,需要有个办公室。他把自己的床铺在办公室里,将窗玻璃用纸褙上,使外面看不见里面。  天黑了,柴油机在山洞口扎扎扎地响,山谷震动起来。电灯亮了,聚光灯亮了,废弃已久的弹药库忽然恢复了生机,荒僻的山谷像正在进行一项秘密的地下建设。夜行通过山间公路的人们隐约听见柴油机马达的响声,又望见异乎寻常的光亮,只在心里猜测,不敢走过来看一看。原来栖息在山洞附近的小鸟遗弃了它们的旧巢,迁居到较安静的地方去。聚光灯强大的光源被各种小飞虫当成了太阳,很快从四面八方聚集到凸镜前面来,飞翔,旋转,相撞,不断葬身于灯箱底下。站在小石屋旁边负责警戒的哨兵紧闭着嘴,以防小飞蛾被吸进嘴里去。他不断摇头,不断跺脚,不断地在身上脸上拍得叭叭地响,每一秒钟都在忙于驱赶蚊子。  马达扎扎地响。赵大明将门关上,扣紧,独自躲在办公室,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一会走走停停,焦虑不安地团团转。一会儿抬起手臂看看表,一会儿扣住胸口探探心脏的跳动频率,一会儿又拿起毛巾在脸上臂上反反复复地擦汗。天气闷热得很,他却不愿意开门,既不组织战士们学习一下,也不召集他们开会,任他们睡觉也好,下象棋也好,爱干什么干什么去。他在江醉章和邬中面前只能唯唯诺诺,表示特别的忠诚老实;他在战士面前也不能讲一句真话,暴露丝毫内心的痛苦,便只好关起门来,一个人呆着,放一放心中的闷气,想一想问题和办法。他所以要设立一个办公室,目的正在这里。怎么办呢?江醉章所说“运用各种对我们有利的策略”,其意图已经很清楚了。“不能拿枪把他杀死”,而要用“策略”把他慢慢地折磨死,所有这些安排和规定都是属于“策略”,而且还交代可以“灵活掌握”,但要“对我们有利”。多么残忍!多么卑鄙!是空前的,很可能也是绝后的,只有江醉章他们能做得出。他们要考验你,就把这样的题目交给你来做,真要经得起他们的考验,这个人也的确是非凡人物了。怎么办呢?坚决执行他们的各项规定?亲手将这个老头子杀死?不是人,是禽兽,是魔鬼,才能做得到。那么怎么办呢?逃跑?跑到哪里去?只要不出中国,江醉章就会把你抓回来。自杀?自杀成功了又有什么用?你成了可耻的叛徒,却改变不了彭其的处境,你不来干,他们自会再找别人来干。自杀只能图到一点好处,眼不见为净,解除自己的精神痛苦。这是自私的动机,于江醉章无害,于彭其无利。那么,到底怎么办才好呢?赵大明想不出任何办法来,一直磨到深夜两点,还根本没有洗澡,更不用提睡觉了。十点钟就已熄灯,战士们睡得呼呼地叫,哨兵已换了两次岗,柴油机在熄火以后又重新发动了八次。扎扎扎的响声就像坦克开过来开过去,在赵大明心上压碾,他猛地拉开房门走到野外去。门口有一个哨兵,是负责警卫宿舍的,山洞口还有一个哨兵,那是看守彭其的。赵大明是这里的领导,他应该起来查哨,不会引起哨兵的怀疑。  他没有理睬门口的哨兵,下了台阶往山洞方向走。一出门就能看见雪亮的聚光灯光束投射在小石屋的栅栏门上,石屋里面的情景从这个角度看不见,但已可想而知。这么大的响声,这么强烈的光线,彭其要在里面睡觉,除非他已经死了,否则是不能闭眼的。白天,赵大明不敢去看他,他害怕,他惭愧,他尴尬,因此避免与他正面相见。只有这时可以看看他去,他在强光中,你在黑处,你能看见他,他却不能看见你。但要小心,轻轻地走路,要避免与哨兵说话。哨兵不知站在哪里,强光中看不到他的影子。赵大明蹑手蹑脚向小石屋靠近,没有弄出任何一点响声。哨兵出现了,是从山洞口出来的,快步走到强光中,挡在铁栅栏门口,扭头看了看左右,将一只手伸进栅栏门里面去。“是在干什么?”赵大明略微吃惊,悄悄摸到小石屋墙外,从小窗洞里偷偷往里看。  彭其根本没有睡,坐在硬板床边上,不停地挥手驱赶着蚊子和小飞虫。  “司令员,接住!”哨兵伸进铁栅栏的手拿着一支点着了的香烟。  “不要,你快走开!”彭其摆了摆手,情绪紧张地说。  “我向柴油机手要来的,快接住!”  “不要,不要。”  “你是吸烟的,一下子没有烟吸了怎么受得住啊!”  “这算什么!要是连这一点也受不住,我怎么活得成?哼哼!”他轻蔑地笑了一声,“真狠毒!想把我活活折磨死。我不会死的,你放心!要是我还是司令员,那就会死;我现在不是了,回过头去成了烧炭的了,炭黑子,骨头贱,死不了的。我要活下去,不把这出戏看完我不死。你快走开,快走开!烟我不要。”  “我给你挡挡光吧!”战士缩回手,颤颤抖抖地说。  “不,这很危险,让别人看见了你不得了的。”  “我站远一点挡着,你睡吧!”  那战士退到聚光灯前面,用自己的背挡去一多半光线,彭其的小石屋里黑了。战士为了驱赶小飞虫,身子不断动弹,露出一线线光亮在小石屋里晃来晃去,当光线晃到彭其脸上时,能看出他泪眼晶莹。  赵大明悄悄地贴墙壁溜走,轻轻快走几步,将身影隐蔽到蒿草后面去,再躬身走向营房。他一路在想:这个战士怎么那么大的胆量呢?他不怕别人看见了揭发他?他怎么那样同情这个被打倒了的司令员?他知道这场斗争的内幕吗?他也是高干子弟,自己的父母有过同样的遭遇吗?奇怪!同时他还想起,战士的烟是向柴油机手要来的,难道他已经跟柴油机手串通好了?奇怪……!  查哨的发现使赵大明受到了鼓舞,他心中激荡。原来还有这样的战士!他的胆量比你赵大明大,他的见义勇为是你所不能及的,你应该向他学习。  从此,他每天晚上都要多次起床查哨,接连不断发现了一些问题。仍旧是那个送烟的战士,每次站岗都背着水壶去,一见旁边无人,就悄悄把水壶递进小石屋。有回还发现他溜进伙房摸了几个馒头带去站岗。他经常争着给彭其送饭,趁人不防,将好菜压在饭底下。对于他的举动,别人似乎都没有发现,也许是发现了而不愿意检举。赵大明非常感激这位战士,本该他做的事被这战士代替了。他不记得战士的名字,一打听,才知道他叫杨春喜。  赵大明由一筹莫展变得有了希望,便决定干脆顺势装糊涂,每天故意睡到很晏才起床,吃了饭就跟战士混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聊天聊得太晚了就挤在战士的床上边聊边睡。战士下棋,他在旁边观战,刺激他们一定要决个雌雄方肯罢休。战士捉蛇,他就赌他们吃蛇胆,喝蛇血。每天晚上照例像念经一样将邬中的各项规定念一遍,但从来不督促检查,随便战士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战士们当中有心的也看出了赵大明的意思,只是不说,大家都装糊涂。  有一天,杨春喜下岗回来,把赵大明拖进办公室,郑重地说:“赵干事,我有个事要请示一下。”  “什么事?”  “老头子说他写检查,要求给他几张纸,一支笔,这行吗?”  赵大明想了想说:“邬主任的规定是说生活用品不许增加任何东西,纸和笔不是生活用品,他要写检查,这应该可以吧?”  “那我就拿给他去?”杨春喜说着要走。  “不,在我这里拿。”  赵大明使了一点小小的计谋,他明知要纸笔不是写检查,而是另有目的,为了证实,他点数扯了二十二张材料纸交给杨春喜说:“没有用完的拿回来。”  第二天下午,杨春喜把彭其的检查材料和剩余的纸张送回来了。赵大明首先看了看检查材料,是属于表态性质的,没有什么新内容,一共只用了四张纸。再一数剩余的材料纸,仅剩十一张,还有七张不知干什么用了。  就在这天晚上,杨春喜宣布身体不舒服,请假没有放哨。次日早晨,他饭也没有吃,要求请假回去看病。赵大明用手探了探他的前额,并不发烧,但同意了他请假的要求。  “要吉普车送你一下吗?”赵大明问。  “不,不要。”杨春喜有点神色紧张,“我坐班车去,很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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