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章还没有修改,也没有宣布作废,等党章修改以后再变吧!”固执的老部长回答道。 “不行,老兄,你这个思想可不行啊!现在是革命的非常时期,一切都要适应这场革命,组织发展工作当然也是一样。党章虽然还没有修改,但你要看到,肯定是会修改的,要使我们的工作比较主动,就要及早跟上形势。现在,既然考察干部的标准是毛主席的五条和林副主席的三条,难道入党就能用另外的标准吗?我看要给部队发一个文件,强调指出入党条件就是五条跟三条,不要搞得太复杂了。马上起草,明天发下去。” 组织部长没有做声,大概还在考虑发文的问题是否合适。 “组织工作要特别注意路线问题。”江主任接着说,“文化大革命已经搞了两三年,应该认识到组织工作在路线斗争中的作用了,有什么样的组织路线就会产生同样的政治路线;确定了正确的政治路线也一定要有相应的组织路线来起保障作用。这两者的关系一定要非常明确,不能够有一点含糊。斗争的经验说明,凡是搞错误路线或者是站在错误路线那一边的人,往往在历史上就有问题。你看刘少奇司令部那些人,叛徒、特务、老机、老右,什么人都有。这是一个经验,这对我们的组织工作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启发。你们组织部要把那些跟彭其关系密切的人普遍查一查,很可能有不少人在历史上是有问题的。比如那个门诊部主任方鲁,我看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很可能是假党员。你们要马上着手清查他的历史,看看他的入党手续是不是完备。” “普遍审干的时候都是审查过的。” “那不行,以前的审干,路线不明确,那样马马虎虎审查一下,不可能为路线斗争服务。你不要忘了,是为路线斗争服务。”他加重语气再三强调,“为路线斗争服务,为路线斗争服务。” 组织部长又是木然,好像全未听懂。 “对于优秀分子的入党问题,今后组织部可以管得具体一点,要对基层组织起督促作用。就如方鲁把持的那个门诊部,组织发展工作一直是一条错误路线。有个护士叫刘絮云,由于站在正确路线上坚持与方鲁作斗争,就一直被排斥在党外。这个同志样样都好,尤其是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和积极参加跟错误路线作斗争表现很突出。基层组织应该主动去关心人家嘛!组织部应该督促他们解决刘絮云的入党问题。你把名字记一记吧!” 组织部长这才拿出记录本来。 “刘,就是刘备、张飞那个刘,絮是棉絮的絮,如字底下一个纹丝,云就是云彩的云。没有记错吧?给我看看。” 组织部长将记录本倒过来递给他看。 “唔,对,是这几个字。你们去给门诊部支部讲一声,尽快解决她的组织问题。一个月行不行?” “这种做法……”组织部长犹豫着说,“过去从来没有搞过。” “过去没有搞过的事多哩!文化大革命过去搞过了?思想太保守,对新生事物要有点敏感性嘛!” 到此,江主任已经不耐烦了,站起来就走。边走边在心里念道:“这个人不行,只能淘汰,要赶紧换掉他。” 跟组织部相邻的是宣传部。这是江主任的老家,也是他赖以发迹的地方。这里的干部有许多是他从部队物色来的,这里的工作计划是在他主持下制定的,这里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本来可以不需要来这么一次视察,而他还是来了。就如一个在外面当了大官的人,衣锦还乡,修坟祭祖时的心情一样,来这里视察具有一种特殊意义。 科长干事们与他说些表示亲热的打趣的话。 “江主任,还记得老家呀?” “哎!‘家鸡打得团团转,野鸡一赶满山飞’嘛!我是这个窝里出来的鸡,怎么能忘记旧巢呢!” “江主任真风趣,把自己比作鸡了。” “哈哈哈……!一个人总是要挨骂的,让别人骂还不如自己来骂。” “江主任,以后有什么好事儿不会忘了我们宣传部吧?” “忘不了,忘不了!万一忘了,你们把我拉下马就是嘛!” “那我们可拉不动啊!” “哈哈哈哈!” 他一路大笑,从这间办公室串到那间办公室,与每个人都点了头,好像他已经很久不曾到这里来过。其实,昨天他还在这里上班,他留在烟缸里的烟头刚刚才倒掉,他坐过的椅子可能还留着热气,他呼出来的二氧化碳还夹杂在部长办公室的空气中。 “要保持光荣传统,同志们,我们宣传部在文化大革命中是立了功的。不要居功自傲,固步自封。”江主任在新闻科对那里的科长和干事说,“新闻工作潜力还很大,只要思想上明确为路线斗争服务,就可以做出更大的成绩。大家都要学会动脑筋,加强政治敏感性,在我们这里会出人材的。” 科长和干事们纷纷点头称是,表示决心很大,信心十足,这使江主任十分满意,哈哈一笑又走到别的科去了。 最后他向那位曾在文工团领导过整风的副部长交代了一项任务。 “……要把宣传部办成捍卫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坚强堡垒。”他说,“我考虑要建立一个写作组,编制放在你们这里,行政上由你们来管,思想和业务我要亲自抓。这是一支战斗队,要在路线斗争中冲锋在前。人员你可以物色一下,要精挑细选,到全兵团各个部队去选。首先是要能写,人要聪明能干,越年轻越好,年轻人思想单纯,受旧的影响少,等于一张白纸,给他涂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你最近一段时间要全力以赴来做这项工作,物色一个,报告一个,我要亲自审查,还要见面。物色好以后,把人调来,先给他一些考验机会,考验合格了,才算写作组的正式成员。人不要多,有五个够了,只要能一个顶一个就行。” 离开宣传部以后,江部长想起,最重要的还有一个保卫部,这个机构相当于地方的公安局,专门与敌特和各种罪犯打交道。文化大革命中,地方的公安局、检察院、法院问题不少,江青曾有指示,要“砸烂公检法”。江醉章主任从中得到启发,也特别重视这个部门,因为他们掌握着各种侦察手段,拥有许多专门人材。他认为,砸烂倒是不必,只要能有效地掌握在自己手里就行了。关键在领导,如果这个部门的领导是路线觉悟很高的就好办,如果是个糊涂虫或根本就是走资派的爪牙,那就要立刻撤换。且看看保卫部的部长对新上任的主任态度如何吧! 江主任刚刚走进保卫部长的办公室,那位部长就立刻叫副部长通知全体干部在会议室集合。 “集合做什么?”江主任问。 “大家早就听到江部长要当主任的消息了,都很高兴,这几天各个办公室都在议论,说江主任水平高,有魄力,一定能大大改变部队的政治工作面貌,机关作风也会焕然一新,很希望尽早听到江主任的指示。我还准备下午向主任汇报一下情况,同时反映大家的心情,想请主任来跟部里的干部讲讲话哩。哪知我动作太慢了,主任自己深入下来了。” “哈哈哈……!什么主任啊!我昨天还不是跟你一样,也是一个部长?”江主任潇洒自如地笑着说。 “那就大不相同啦!虽然昨天都是部长,部长跟部长能力相差很远,贡献更不能相比,尤其是路线觉悟,我们怎么能跟江主任相提并论呢!我早就想,我们这个政治部非要像你这样的干部来抓一下不可,否则,只能是死气沉沉。当然,我也不是说老主任不行啰!” “你们会失望的呀!”江主任谦逊地说。 “在看人的眼力方面,我还能相信自己。” “噷噷!”江主任抿嘴微笑了一下,不知是什么意思。 “主任,”保卫部长主动请示道,“你看我们的保卫工作……应该……这个……工作的重点?……” “保卫工作要为路线斗争服务。”江主任一针见血地说,“不要把保卫部单纯看作是捉特务、抓坏人,文革以前地方上的保卫工作就走上邪路去了。你听说过吗?还有人在毛主席身边安窃听器呢!那是保卫谁?对付谁?简直成了敌人的保卫机关。这个教训是很严重的呀!我们部队的保卫工作要特别注意。不光是不能干那些坏事,还要自觉地干好事才对。” “对!我懂。” “所以要提出为路线斗争服务的任务。”江醉章中断说话,思考了一下,“这个……工作要主动,主动地……在路线斗争中立功。你比如,彭其在空四兵团盘踞多年,阴谋诡计一定不少,你们保卫部知道一点情况吗?” “这方面……看来过去在那条总的错误路线指导下,我们的方向也成问题,对于反党集团的事我们没有过问。路线啊!路线管住一切,叫你没有办法。今后就好啦!政治部在正确路线指导下,我们的工作就好做了。” “要主动。”江主任强调说,“不要事事都等我来安排,你们自己要主动地为路线斗争服务。” 说到这里,副部长进来了。保卫部全体干部已在会议室集合好,等着江主任做指示。 “主任,请去跟大家讲讲吧!”部长说。 “讲什么呢?咹……”江主任稍微想了想,“好吧!讲几句吧!” 在保卫部长带头鼓掌的一片热烈的哗哗声中,江主任坐到长条会议桌的主席位置上,先哈哈笑了一阵,又扶了扶眼镜,便轻松随便地开始讲话了。 “哈哈!又不是初次见面的,搞这么隆重干什么!……嗬嗬!人还不少呢!比我们宣传部人多啊!哈哈!人多是个好事,要是能一个顶一个,没有南郭先生那就更好了。有没有南郭先生?” “有!哈哈……!”一片笑声。 “言归正传。同志们,大家恐怕没有一个不认识我江醉章的,平常都是见面点头,这一下我成了主任,就要做什么指示。什么指示啊?我这个人主张什么反对什么大家还不了解?恐怕人人都知道,我就是重视路线斗争。这几年在路线斗争中学了一些经验,也练了一下笔杆子,我劝同志们也来研究一下路线斗争的问题,好不好?呃……要把保卫工作纳入路线斗争的轨道。你们不是搞保卫的吗?保卫什么呢?当然要保卫我们的军队不受敌人破坏,但是,更重要的是要保卫以毛主席为代表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无产阶级司令部。怎样才能保卫好呢?不能单纯搞消极防御,还要主动向资产阶级司令部进攻。要主动,这一点很重要。具体的我就不谈了,总而言之是要发挥大家的主观能动性,争取人人都成为三忠于的保卫干部。就随便讲这么两句吧!我还要到其他几个部去看看。” 又是一阵掌声。接着,保卫部长还代表大家表示要好好消化江主任的指示,深刻领会精神实质,切实遵照执行。并宣布当天下午停下一切工作,以科为单位认真开展讨论。 从保卫部会议室出来,江主任感到皮鞋增加了弹性,磨砖铺成的走廊也像沙发一般柔软。大楼里的空气似乎换成新鲜的了,深深吸一口,全身都舒服。他心里在想:“有希望,很有希望,这个保卫部长是一粒良种谷,要让他繁殖、传播,使政治部的干部都变成他这个样子。变不过来的就调走、复员、转业。持顽固态度的就是彭其的死党,帽子有的是,办法多的是。组织部长就是一个,什么时候开刀呢?马上?过一段?好办,好办,随时都可以……” 由于想事去了,还有两个部门忘了去视察,信步踱上三楼,撞到自己的新办公室门口了。门紧关着,推不开,看样子已经整理好了。有个秘书见新主任到任,连忙拿钥匙来开门。江主任走进去一看,可以,比起原来的部长办公室来要阔气一些。外间是会客室,沙发、茶几、暖瓶、烟缸、茶叶筒,应有尽有。窗台上还有一盆仙人掌,起着适当的美化作用。里间才是办公的地方,办公桌、藤椅、保险柜、地图、书架、电话机,也是应有尽有。无论外间或里间,都挂着墨绿色的平绒窗帘,室内的照明设备也相当完善,吊灯、台灯、壁灯,样样齐全。江主任不由得想起了高干招待所那套二○九号房间,有了这么好的办公室,还要那套房间吗?不,不能放弃,这里有这里的用处,那里有那里的用处。新官上任,总是要体现一个新字就好,这个新字选择在哪个方面亮出来呢?江主任环顾了一下会客室,很快择定了。趁给他开门的秘书还在身边,便立即发布了第一道命令: “这墙上的壁灯是谁搞的?办公的地方要壁灯做什么?又不是跳舞厅。赶快给我拆掉,谁装的谁来拆,明天上班如果还看见这个东西,我要把它砸了。” 秘书吓得战战兢兢,连说:“一定拆掉,一定拆掉,我马上叫电工来。” 江主任没有在办公桌前坐定,他信步走出来,串进了旁边一张门,见里面无人,又串一张门,在那里遇上了秘书处一个忙碌的秘书正在分戏票。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整个南隅见不到一个剧团上演新剧目,据说一些剧场大都变成了仓库或者街办工厂的车间,还有的被某某造反司令部占据着。最近有一个友好邻国的军队歌舞团来南隅访问,给空军和海军各演一场。久不看戏了,戏票当然是紧俏得很哪!所以分票权直接掌握在政治部秘书处长的手里。处长叫这位秘书具体办理,最后向他报告一下便可以分发下去了。目前,秘书正在将戏票分装进若干信套里去。 “你在做什么?”江主任问他。 “分戏票。”秘书起立回答。 “你分吧!你分吧!我没有事。” 江主任说着,随便拿起那一沓子已经装好戏票的信封信手翻阅。其中有政委的,有参谋长的,也有他江主任的。翻着翻着,在一个信封上看见了许淑宜的名字,江主任脸色突变。 “这是干什么?”他将那个信封扔到秘书面前。 “这……”秘书已知道大事不好,结结巴巴地说不清楚,“这……彭不在家,他的家属……过去……反正……” “乱弹琴!”江主任发火了,“把你们处长叫来!” 那秘书已不能解释了,只得战战兢兢地离开找处长去。江主任气咻咻地坐在椅子上,准备兴师问罪。 书生样子的秘书处长来了。江主任把写着许淑宜名字的信封往他手里一递,说: “你看看,这是搞什么鬼?” 处长看了信封上的名字,又抽出装在里面的两张戏票来看了看,原以为是戏票的座位太好,见是十一排的,并不算好票,便知道江醉章的意思了。 “是我没有交代清楚,疏忽大意。”秘书处长承担责任说。 “你看这件小事反映了什么问题?” “说明我们路线觉悟太低。” “岂止是太低!简直是……”江主任见分票的秘书在场,命令他说,“你先出去!”待那个秘书走了以后,他接着与处长说,“简直是彭其的狗腿子!怎么那样有感情嘛?真是阴魂不散哪!正式宣布撤职了,还有人在巴结他的家属。是为自己留后路吧?希望彭其卷土重来吧?想复辟,盼复辟,准备复辟!” “平常教育不够。”秘书处长低着头一个劲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你看怎么办?” “由我写一个检讨。” “你?你代表他?你跟他是一样的吗?” “我应该负责任,我是他的领导。” “乱弹琴!” “主任您看……要他……?” “立刻调走。”江主任斩钉截铁地说,“顶多到士兵灶当个管理员,有了复员的机会就马上处理复员。政治部秘书处不能要这样的人,一个也不能要,混进了一粒沙子也要清干净。你三天之内把所有秘书、科长的现实表现查清,告诉我。如果你包庇坏人,你自己负责。” 江主任说完,甩手离开了这间办公室,只剩秘书处长还呆呆地站在原地。 主任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余气未消。戏票的小事在他心里敲响了警钟,恨不得立刻将所有不中意的人全部撤换。但这是做不到的,一则需要有手续过程,二则他手边可以信赖的人太少,暂时顶不上去。当然可以破格提拔,而破格提拔也要有值得一提的人哪!他想了半天,觉得迫在眉睫的是要尽快在陈镜泉身边安一个钉子。那个党委办公室比自己的秘书处更加重要得多,把党委办公室抓到手了,就等于将陈镜泉控制起来了。决心一定,马上打开抽屉,拿出纸张来给北京写信。他很清楚,这封私人信件将比兵团党委的一个正式报告顶用得多。 他唰唰地在信纸上写着:“……所以,由邬中同志担任党委办公室主任是最理想的……” 第三十三章 热情奏鸣曲 一部解放牌卡车载着行李家具从司令部围墙外开来,拐一个弯,驶上了大路;驾驶室里除了年轻的汽车兵掌握着方向盘以外,还坐着毫无表情的许淑宜和忧郁得发痴的彭湘湘。车斗里面也有一些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和行李家具混装在一起。我们认识的只有三个人,陈小炮和她的哥哥陈小盔以及不爱说话的李小芽。另有几个学生模样的男女青年不知是谁,只见陈小炮与他们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看样子,那都是小炮的同学。汽车在大路上跑了不远,便拐弯沿着山脚驶去。这是一条坑坑坎坎的临时公路,是前年修建地下工事时运土石用过的,此后几乎没有汽车来过。地下工事早已竣工,洞口已经堵死了,并重新用泥土和石块掩埋好,种上了快速生长的树,叫人看不出有什么异常。惟有临时公路还保留着,路上已长满了草,也几乎看不出路面了。原来遗留在路上的大小石块躲在草丛底下,司机无法看清楚,车轮不断被拱起来,抛下去,产生很大的颠簸。为了安全起见,汽车像乌龟一样缓慢地爬行。 车轮每抛起来一次,车斗里就传出嗡嗡的响声,这是钢琴受了震动,在警告它的主人:再这么颠簸下去,还要不要你的钢琴?可是坐在车头的琴主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她变得痴呆麻木,没有感情,不知疼惜自己的东西,也不曾记得美好的旋律,甚至几乎连耳朵也聋了,钢琴的警告她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好在有热心的陈小炮关心着钢琴的命运,她及时组织了救护,只听见她的声音在车斗里叽叽呱呱不停:“快来!抢救钢琴,这是个娇贵宝贝儿,会震坏的。来呀!先把这一头抬起,塞一个包袱到底下去。……别管啦!钢琴比包袱重要。快点!用劲儿!预备——起!好了好了!塞!快塞!……对了,对了,放下!还有那头。……快!又抛了。预备——起!好!塞进去!塞进去!……不要紧的,这钢琴不能坏了,湘湘可以借着它放一放闷气,总比白白地唉声叹气要强,声音大多了。要是我有钢琴,不高兴的时候我就弹琴,连指头儿都不要,用拳头,擂下去,砸下去,轰轰地响,痛快!” 汽车停在一块菠萝地头。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小平房,从门窗的数量可以看出,仅仅有四间小屋。靠外面这头是有人住的,门开着,有一个近五十岁的妇女在台阶上洗衣服,见有汽车开来,不胜惊奇,站起来,甩着手上的肥皂水,准备迎接客人。 “先去看看房子吧!”司机扭头对许淑宜说。 彭湘湘搀着妈妈下车,早有陈小炮已经跳下车斗站在车门外等着了。许淑宜在两个女孩子的搀扶下,蹒跚走近平房。她抬头望了望,见房子的外表并不算破旧,红砖黑瓦,颜色分明,台阶上的石头砌得很扎实,没有明显的损伤。窗玻璃完好无缺,只是灰尘太厚,不怎么透明。这头两间的主人显然是那个洗衣服的妇女,另外两间该是许淑宜的新居之所了。她们径直朝那一头走去。 洗衣的妇女见来人衣着讲究,肤色白净,知道不是一般的人。却又为什么到这里来看房子呢?她疑惑、紧张,想找客人说话,又有点不敢冒昧,终于没有开口,只是垂手站着,肥皂水没有甩净,顺指头落下地来。 “大娘,您住这里?”陈小炮跟她打了招呼。 “是啊。”她显然是本地人,普通话说得很别扭,头一个字就没有咬准确。 她们上了台阶,来到一个门口,见门上并无暗锁,只有一个铁环链搭在铁璩子上,用一根小棍子插上当锁。湘湘扯掉小棍子将门推开,里面四壁空空。墙上的石灰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颜色模糊的砖块来。没有剥落的部分也已经不是白色了,黑一块,黄一块,花斑点点。天花板上是蜘蛛的打猎场,丝网东牵西挂,使蚊子和苍蝇插翅难逃。地上潮湿是这间房的最大特点,灰尘在水泥地上结成了块,还在继续冒出水来。后面的窗框上钉着铁条,透过玻璃可隐约见到窗外长满了茅草和藤蔓。 邻居大娘好奇地走过来,站在离她们十步远的地方望着许淑宜一眼不眨。 “大娘,您家几口人?”陈小炮与她攀谈起来。 “四个人。”她伸出四个指头,“老头子,还有一个女,一个崽。” “大伯在哪儿工作?” “在军人服务社。” “做什么的?” “补鞋。” “哦!就是那位修鞋的朱师傅?” “是呀!是呀!” 朱大娘连忙进屋搬出几条矮木凳来,热情地招呼客人们说:“同志,坐吧!” “不坐,大娘,我们有事呢!”还是小炮说。 “哦!”朱大娘不善于多话。 “大娘,”小炮又问,“这两间房原来住人了吗?” “没有住人的,”大娘摇头说,“只装了一些锄头、铁铲,昨天才搬走的。” “这不像是宿舍啊,连厨房都没有。” “没有厨房的,在台阶上搭个棚煮饭吃,你看我们,就是这样子的。” 陈小炮向那头望去,见台阶上用零碎木片和油毛毡搭了一个挡雨的半边洞窟似的棚,里面放着烧煤的炉子,堆着引火柴、煤球和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 “这个很好,天热时煮饭凉快。”朱大娘热情介绍她的经验。 “你们在这儿住了多久啦?”小炮又问。 “去年搬来的,一年了。” “你们搬来以前这个房子是做什么用的?” “听说是修工事的时候放哨的住在这里,后来不住人了,旁边的生产队借了这个地方装肥料,放工具。我们搬来才把肥料搞走的。” 当陈小炮与朱大娘攀谈的时候,许淑宜母女一句话也没有说,但对话内容她们都听清楚了。看完了这一间,再看另一间,两间房的基本情况一样,只是靠头上的那一间更加潮湿罢了。望着眼前的情景,听着耳边的对话,感慨万千。一夜之间,人的景况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当老头子是司令员的时候,就有那样多的方便摆在他身前身后,家属子女也都沾光。需要什么东西可不能轻易开口,随便说一声,就不知会忙坏多少人。许淑宜深深地记得一个教训:有一年夏天,一家人在院子里乘凉,后勤部有位副部长也在。在闲谈中,许淑宜说到,她很喜欢一种叫作雪衫的树,把那种树着实赞美了一番。说话的无意,听话的有心,几天以后,整整一个连的部队,整整一个汽车班,为了把望海公园的雪衫,挖出四棵来移栽到司令员的院子里,停止了紧张的军训,忙碌了两三天。司令员从部队回来,知道了这件事,在许淑宜面前大发了一通脾气。怒冲冲地训斥道:“祸根就是你!多嘴多舌,搞得影响不好,老百姓知道了会怎么说呀!你给我拔出来,背回去!”从此,许淑宜才知道,说话可得小心了。现在,老头子把官职一丢,他几十年对革命的贡献就变得一钱不值了。就连他的妻子,一个没有犯任何错误的老干部,也跟着把历史功绩赔进去了!潮湿、肮脏且空荡荡的房间里,好像在四面墙上,写满了这样一个奇怪的公式: 贡献——一文不值 官衔——价值的标准 “难怪都怕丢官啊!”许淑宜不由得想到房间以外去了。这时,她感觉到屋里有一股湿气夺门而出,钻透她身上的衣服,渗进皮肤,侵入骨髓里去了,那害了大骨节病和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的膝关节,猛然间一酸,失去控制,几乎跌倒。她使劲抓住门框,颤颤巍巍地坚持着,脸上和身上冒出毛毛虚汗来。 “妈妈!”湘湘早已忍不住了,一见妈妈如此,眼泪哗哗地流下来,赶紧将妈妈搀住。 “快不要哭!”妈妈小声叮嘱她说,“人家看了会笑话我们。” “你的腿会在这里瘫痪了呀!” “也不一定,孩子,环境差了,本身的抵抗力可能会增强。” “那是你自己安慰自己。” 正在跟朱大娘说话的陈小炮,回头看见了这里的情况,也赶过来搀扶许妈妈。朱大娘见了,赶紧进自己屋里去,搬出一张帆布躺椅来,招呼许淑宜躺下。 “你们要搬到这里来住啊?”朱大娘关心地问。 “是的。” “这个地方好潮湿的,地下出水呀!” “朱大娘,您洗衣服去吧!别耽误您的事了。”陈小炮有话不便当众说,因此把热心的邻居支走。 “唉!”朱大娘认真望一眼脸色苍白的许淑宜,怀着同情心,又无法相助,叹一声回她“厨房”那边洗衣服去了。 陈小炮目送她走后,回过头来,一手叉腰,一手撑在躺椅扶手上,按她自己愿意的方式,叫了许淑宜一声,说开话了。 “妈妈!怎么办?情况就是这样,他们做绝了,都是那个戴眼镜的鳄鱼干的。我可不是为我爸爸辩护,我爸爸进医院以前明明跟他说了,要考虑到您有风湿病,别的条件可以将就,就是不能潮湿。江醉章当面答应得好好儿的,偏要故意这么做,多狠毒啊!怎么办?卸不卸车呢?已经到这儿来了,那个地方也回不去了,总不能住在车上吧!人家交代了,汽车只能用一上午,怎么办?” “我们不卸车他会来扔?”湘湘擦一把眼泪说。 “你以为江醉章做不出。” “还有你爸爸呢?” “我爸爸是糯米团长,你不知道吗?再说他也不在家,从北京一回来,病就发了,硬挺了两天,不行,只得住医院,还不知哪天回呢!” “不卸车!就不卸车!看他把我们怎么的。”湘湘赌气说。 “我说湘湘,”陈小炮站直了,将两只手都叉在腰上,“你不要拨错了算盘子儿,这不是以前了,你爸爸不是当官儿的了,跟修鞋的朱师傅一样。能看成一样就够照顾的啦!你还没有转过弯儿来?” “孩子,”许淑宜使劲拉着扶手将上身抬起来坐直,“搬!” “妈妈!”湘湘又涌出两行眼泪,“搬下来怎么办呢?” “怎么办?朱师傅一家能住,我们也能住嘛,住下来再想办法改造环境嘛!” “对!”陈小炮高兴地把腿一拍说,“改造环境,就这么办,来,湘湘,别哭了,我们去调查研究一下。” 她们推开后面的窗户,见高坡陡立,杂草丛生,墙后的水沟被堵塞了。 “你到李小芽家里去过吗?”小炮问。 “怎么没有去过呢?” “他们的房子后面也有一个陡坡,可人家为啥不潮湿呢?我去看了,后面有一条很深的沟。咱们可不可以也在这里开条沟呢?” 湘湘为难地皱起眉头。 “你不会?”小炮问,“别怕,跟着我干吧!” “你会呀?” “不干就不会,干起来就会了。” 陈小炮回到台阶上来,对许妈妈郑重宣布了她的宏伟计划:“妈妈,您放心!只要委屈短短的几天就行了。今天先把东西搬进来,只架一张床睡觉,其他都随便放着。明天我们把墙壁粉刷一下。石灰我去搞,管理处的仓库里有的是,我找胡处长,他还没有撤职,我把这里的情况告诉他,他一定会气得跳起来骂娘,说不定他自己还要来帮帮忙呢!粉好墙壁,我们接着就开沟,开一条很深的沟,把这座房子三面围住。我们用砖把它砌起来,免得叫泥沙堵塞。工具和砖都找胡处长借;劳动力包在我身上了。我的保皇派同学多得很,我去动员动员,都会来的。要是胡处长没有权,弄不到砖了,我们就偷,要不,公开地去抢也行。我的同学有会开车的,有会打架的,反正大家都是抢,我们也去抢,怕什么!又不是抢来装进自己兜里。” 许淑宜听了小炮一席话,一面觉得这孩子很有办法,有能力,有气魄;一面又担心着,她太大胆了,难免捅娄子。细想一下她所提出的刷墙开沟的主张是很有道理的,也许这里的环境能得到彻底改变。当然,这还是计划,未成为现实,而仅仅是计划就足以使人宽心的啦!她苦笑了一下,对陈小炮说: “孩子,你想得天花乱坠,能够做到吗?” “妈妈,您要不相信,您就睡上几天大觉别醒来吧!到时候睁眼一看,一切都变了。现在我什么也不说了,等着瞧吧!”她把袖子一卷,“湘湘,你找朱大娘借扫把去。”说完奔向汽车,边跑边喊,“喂!战友们,下车!” 汽车后面的挡板哐的一响,青年们跳下车来,抬着、扛着、抱着、提着,各式各样的行李、物品、家具、被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喊叫声,使这个安静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闹市,蚁群搬家似地从汽车到房子跟前拉成了稀散的一线。 高个子的陈小盔和尚未长高的李小芽合伙抬着一口大木箱。陈小盔除了抬木箱以外,背上还背着画夹子。开头是李小芽在前面退着走,陈小盔在后面往前推,走了几步,由于陈小盔看不到路面,踢上了一块石头。他提出要调过头来走,李小芽服从了,两人对换了位置。哪知这样也不行,陈小盔看不到前进的方向,退着退着,退进菠萝地里去了。 “放下”陈小盔喊道。 大木箱放在菠萝地里,至少在底下压着四蔸菠萝苗。陈小盔搔着头皮开始研究抬箱子的最好办法。这时候,其他人和其他家具物品都在目的地集中了。 “怎么抬才好呢?”陈小盔自语道,“往前走不行,往后走也不行,真麻烦!”他只得问李小芽,“你见过别人抬箱子的没有?” “好像见过。”李小芽把握不足地说。 “怎么抬的?” “好像也是这样抬的。” “不对,肯定不对,这样怎么能抬!” “那……那怎么办呢?” “得借一部板车来推。” “还得借板车去呀?” “不借怎么办?总不能老放在菠萝地里呀!” 李小芽开始怀疑他的主意了,便说:“叫小炮姐姐来吧,她一定有办法的。” “别叫!让人看笑话,说我们连一口箱子都捣弄不了。这样,你赶快去借板车,我坐在箱盖上画画儿,等着你来,去吧!快去!” “你们在干啥呀?”陈小炮站在台阶上,老远对着这边喊。 “快去!快去!让她看见了。”陈小盔一面支使李小芽去借板车,一面紧张地将画夹子取下来准备画画。 李小芽忸怩着,迟迟不走。陈小炮见状奇怪,一个箭步跑了过来。 “怎么到菠萝地里去了?”她问。 “我们不会抬。”李小芽坦白地说。 “谁说的!”陈小盔不承认,“主要是她,她没有劲儿。”一边说话,一边又想出新的办法来了,吩咐小炮说,“你来给我扶一下,”他蹲下去做着举重的动作,“扶上来,我用头来顶,像朝鲜人那样。” 非但陈小炮笑了,连李小芽也笑得直弯腰。笑够了以后,陈小炮说: “小芽,别理他,他只会画画儿,劳动知识,生活常识,一点儿也不懂。咱们来抬。” 李小芽模仿着陈小炮的动作,将箱子抬起来了,抬法还跟原来一样。 “走,横着走。”小炮吩咐说。 “哦!”陈小盔恍然大悟,“我怎么就没有想到横着走呢?” “你画画儿去吧!”小炮讥笑他说,“不过,你那画儿也危险,要是叫你画个抬箱子的,你怎么画呀?” 陈小盔重新背上画夹子,随意摆动着松软的两臂,塑料凉鞋拖得地上的小草沙沙地响,自我解嘲地笑着,跟在箱子后面走去。 屋里,人们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扫卫生。扫把满屋子横飞竖舞。抹布扔上扔下。有的用铁锹撮灰,刮得水泥地嗤嗤地叫。有的检查电路碰得电火闪闪地跳。还有的跑到屋后去了,扯起大把大把的野草,一群群蚊子从草丛里飞出来。汽车司机是个年轻战士,也满头大汗地跟大家一起干得正忙。 “司机同志,你来一下。”陈小炮在房后的草堆里找到了他。 “做什么?”司机拍着手走出来问。 “我想请你帮个忙。” “唔,说吧!” “这位许妈妈有严重的风湿病,”陈小炮简练地说,“潮湿的地方一天也呆不了。我们准备在房后开沟,但一下子来不及。你看屋里多潮湿,她怎么办呢?我想在屋里放些石灰,把湿气扯一扯,暂时对付几天。我看你的车斗里沾满了白粉,是不是运过石灰?” “是的,我昨天还运石灰来着,生石灰,还没有散。” “放在哪儿?” “放在木工房旁边那个敞棚里。” “你能不能去弄点儿来?” “这……”司机犹豫了一下,“好吧!”他点头了。 陈小炮高兴地来到许淑宜面前,大声说道: “妈妈,放心吧!形势大好,越来越好,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您甭担心,一切都会非常满意的,您等着瞧吧!”她发现彭湘湘爬到窗台上去了,忙喊道,“小心点儿!湘湘,你的皮鞋会滑的。”转头又向许妈妈说,“她怎么又穿上皮鞋了?” “布鞋洗啦!没穿上两天就要洗,爱干净。” “唉!那么干净干啥呀?” “孩子,”许妈妈很有感慨地说,“要是我们湘湘也像你这么能干就好了!” “会变得能干的,您看,她不是上窗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