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开发老头将一个大口暖瓶盖上,按紧了,回过头来同他儿子说: “他最欢喜吃什么?” “爱吃辣椒,”赵大明夹了一个饺子送进嘴里说,“他是湖南人。” “吃不吃蒜的?”又问。 “这我不知道。” “带点儿去。”赵开发自语着,摘了两个蒜球装进衣袋里。这个家庭正在吃饭。说不上是早餐还是午餐,时间是上午十点左右。大概他们父子俩刚从医院回来,两餐并作一餐吃了。 “大明,”赵开发穿着皮大衣说,“你快点儿吃,去看看你们的司令员,别学那些坏样儿。谁还没有个不顺畅的时候?一人有难大伙儿相帮,就是不认识的过路人有困难了,咱也得伸出手来呀!甭说他是你的首长了。快点儿!看看他去,他没准现在正疼着哩!我跟他打了一晚的交道,还没有和他说句话儿,找他唠磕唠磕去,分散他点儿痛苦。” 说话间,赵大明已经扔下筷子,将自己的军用挎包倒空了,从草提包里拣了几个大苹果放进去,穿上大衣说:“走吧!” 父子俩走出门,出了小胡同,坐上公共汽车,在铺满雪的大街上转了两个弯便到了。下车以后,父亲说声:“看看有辣椒酱没有。”领先挤进了一家食品商店。酱品柜里陈列着各种牌号的辣酱,有四川产的,有广东产的,有湖南产的。赵开发拣售价最高的湖南产的辣椒酱买了一瓶,放进儿子的挎包里。 他们走到医院的住院部门口被值班的挡住了。同时被挡住的还有两个空军干部。其中的一个掏出介绍信来说:“我们是空军司令部的,要找你们医院的负责同志。”值班的问:“是外调吗?”“不是,我们空军有一个人住在你们这里抢救,是来联系准备接回我们自己医院去。”当值班同志看介绍信的时候,赵开发附耳对儿子说:“跟他们去,看看怎么说。”当空军干部被放行进去,赵大明也随后跟进,好像他们三名空军人员是一起来的。剩下赵开发老头,值班的不让他进去,因为允许探病的时间规定是下午两点半到五点。赵开发开始与值班人磨起嘴皮来。他把昨晚在金水桥下救人的故事讲给值班人听,引起了值班人的兴趣。然后谈到今天是春节,家家都在过节,一个不幸的人无亲无故住在医院里,也没有人来看看他……赵开发还没有说完已把值班人打动了,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你进去吧!”于是,他就进去了。 赵开发早就将路线、病房号码默记在心里了,他一点不错地来到病房门口,推门进去。 医院根据彭其的服装和年龄,知道他是部队的高级干部,因此特为他安排了一个设备较好、环境安静的单间。这时,彭其已换上病号服静卧在床上,左腿装上了夹板。他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前额上爬满了汗珠。赵开发走近床前,低头看了看,把暖瓶放在小柜上,脱了大衣,找来一条毛巾,便去给彭其擦汗。 彭其睁开眼睛,见给他擦汗的不是护士,而是一个老头,有些诧异。 “痛得受不住吧?”赵开发关心地问。 彭其没有回答,仍注目望着这个不相识的好心人,努力回忆曾经在哪里见过,但回忆不起来。 “你是?……”他问。 “我是一个工人。” 赵开发回答以后,走去将毛巾放下,搬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来。 “你到底是……?”彭其还在疑惑中。 “嗨嗨!”赵开发笑笑。 他正准备将自己的姓名身分以及他们之间的间接关系告诉彭其,护士进来了。 “就是他救了您。”护士介绍说。 彭其“哦”了一声,呆呆地望着这位救命恩人,没有立刻表示感激之情,只是五味俱全地长叹了一声。 赵开发转头对护士说: “护士同志,他痛得很厉害,有什么办法没有?” “是要有点痛的,”护士说,“止痛药吃多了也不好。”她问彭其,“您看呢?要的话我给您一点儿。” “不要。” 护士走了。彭其仍望着他的救命恩人,好像有什么不可思议之处,半晌才开口说话:“你……”说着便想竭力抬起头来。 “别动!”赵开发做了个往下按的动作说,“安静点儿躺着吧!” 彭其依顺了他,眨了几下眼睛,眼眶变红了。 “吃了点儿东西没有?”赵开发问。 彭其将头摆动了一下。 “要吃点儿东西呀!司令员,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的慌啊!” “老同志,我不是司令员,我什么也不是,我叫彭其。” “您怎么啦?” “我撤职了,一刮到底。” “撤职了有啥要紧的!像我,从来没当过官儿,不一样活到五十六了?也挺好的。别那么想不开,得要吃,吃饱了才好养伤。要是我呀,少了一个馒头,这一天干活儿就没劲儿,甭说您这样了。”赵开发将放在桌上的大口暖瓶提过来,继续说,“今天是过年您知道吗?家家户户正热闹着哩!一家子老小,在一块儿吃点好的,看看戏,逛逛街,一年就这么一回呀!可您住在这医院里,离家几千里路,多寂寞呀!司令员,您就算是在我们家里过年吧!我们家今儿吃饺子,我给您送来了,暖瓶装着,还是热的呢!您也甭坐起来了,躺着吧!待我去借双筷子来,我给您喂。”说完便起身去借筷子。 “哎,老同志,”彭其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来招着,“你来,你先坐坐,吃饺子的事等一下再讲吧!来,坐,我听你谈谈。” 赵开发走回来坐下了。 “老同志,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呢!” “我姓赵,叫赵开发,就是开花的开,发芽的发。” “哦!赵师傅吧?” “对,他们都是这么叫我的。我是修机器的,机修钳工,一天到黑两手油,今儿是过年,洗了洗。” “老赵师傅,”彭其感慨地说,“你,刚才讲得很好,再给我讲讲吧!” “我?嗨嗨!司令员,我可是不会说话的人,我们车间开会,您去问,哪回见我好好儿发过言?随便唠磕可以,就是那发言我发不来,说不到理儿上。” “不,不要那些大道理,要讲大道理,我可能比你会讲一些。不过我这个人也是不喜欢讲大道理的,爱讲实在。你的话就很实在。” “嗨嗨!您别见笑,我是个老粗,粗人只会讲点实话儿。我干的那活,也是实活儿啊!一个螺钉拧得不实,那机器就得出毛病。干了几十年,惯了,走个路都要把脚跟儿踏实了再提。嗨嗨!我会说个啥呢?您等着,我借筷子去。”赵开发说着又要起身。 “坐,坐,赵师傅,你不要走开。”彭其伸手拽住了赵开发的衣角,“你坐,我也讲个实话,解放以来,我差不多……是啊,没有跟工人农民坐在一起好好谈过一回,一年四季跟当兵的打交道,又差不多都是一些干部,道理讲得多,太多,太多,开口就是那一套。” “您的工作跟咱不同啊!您是首长我是工人,您很忙,要不是躺在病床上,哪有时间闲聊天呢!” “你批评得好啊!”彭其诚恳地说,“工作忙不是理由,战争年代工作忙不忙?总不会比这些年松快吧!那时候我还经常跟房东、民工、向导扯谈,这些年住在军营里,连老百姓都见不到啰!见到了也没有想到跟他们谈谈。你批评得好啊!” “不,不,彭司令员……” “老赵师傅,你再不要叫我彭司令员,叫我老彭吧!我参加革命以前也是工人,烧炭的工人。就叫我老彭,好吗?” “呃……好,好吧!”赵师傅不大好意思地笑笑,点了头。 “赵师傅,你还是把我当大官看,太拘束。你不是讲吗,我是在你们家过年,是你的客人,就把我当作老朋友吧!” “嗨嗨!我有这样儿的老朋友可就好了。我儿子也在部队,我早想去看看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还想见见他们首长呢!一直也没有去成,没想到……” “你儿子在哪个部队?” “嗨嗨!嗨嗨!” 赵开发有时也还挺逗的,说到这里,他竟卖起关子来了。 “到底是哪个部队呀?”彭其追问。 “也是空军。” “哪里的空军?看我认识他们首长不,如果是我认识的,我去讲一声,请他接你到部队去玩玩。” “甭费事儿了,这就行啦!见到了您,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啊!” 彭其似乎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额上又沁出汗来。赵开发再次把毛巾拿来给他擦汗。 “疼得很厉害吧!” “不,还好,老赵师傅,你讲话吧!讲啊,随便讲点什么。” “唉!”赵开发叹了一声,“好好儿的,要跑到外面去自找苦吃。” “你不晓得啊!”彭其一言难尽地说。 “我怎么不知道!不是为了撤职吗?顶多是还受了一点冤枉吧?那有什么呢!受了冤枉就说嘛!没有人听你的,你就跟我说嘛!我们工人讲公道,有啥不平的事儿跟我们说。你要是怕以后的日子过不下去,我们大伙儿凑合凑合,帮帮忙,怕啥呀!总有一天会搞清楚的,不会冤枉一辈子,你放心!” “唉!……”彭其叹口气,苦笑了一下。 “要是我,我就不跳河,反正是做工的,做工吃饭,我做了工你不能不给我饭吃,我要不做工,光想拿钱吃饭,那就是吃冤枉。你把我怎么整都行,总不能整得不叫我干活吧!只要我不搞反革命我就不会坐牢,只要不坐牢我就能干活,总能养活自己,不吃冤枉。” “不,不是这样。”彭其说,“我不是自己跳下去的,我才不跳呢!” “那是怎么下去的?” “我坐在栏杆上,风吹的。不过,人家肯定会咬定我是自杀,我又说不清楚啦!”彭其说着,嘴唇颤抖起来,“你为什么要救我呀?” “哪有见死不救的呢!我看见你了,不把你救起来,还算个人吗?” “你知道我是不是坏人哟?” “我看你穿的是军衣,是解放军,就知道不是坏人。北京解放的时候,我看着你们的队伍进城,带兵的骑着高头大马,也就三十几岁的人。自从他们来了以后,我的日子就变好啦!我总是记得那些人,这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这么掰指头一算,那些人现在的年纪跟你差不多呀!唉!可惜现在不知道都在哪里,要能见见他们就好了。我一看见你呀,就把你当成那些人了。” 彭其听着听着,变得神采飞扬,精神振奋起来,激动地拽住赵开发的手,摇晃着说: “赵师傅,我正是那回带部队进北京的呀!正是骑的蒙古大马呀!” “是吗?!”赵开发惊喜得站了起来。 “就是啊!那天我还特地把胡子剃光了。” “哎呀!你看,你看,”赵开发重新注目过细打量着彭其说,“你看凑巧不凑巧,还真是啊!我总担心着,到哪儿去找啊?哎!送到我跟前来了!成了好朋友啦!哎!老彭啊!你怎么不早说呀?” “嘿嘿嘿……!”彭其高兴地笑了,也亲热地称呼着对方说,“老赵啊!我认识了你,心里也很高兴啊!” “唔——!”赵师傅抿着嘴连点几下头说,“秃顶啦!过得快呀!可不是吗,二十年啦!” “快点,老赵,把饺子给我吃吧!我肚子饿了。” “哦!”赵开发这才又突然想起,连说,“该揍,该揍,只顾说话去了。”说着立即走出门借筷子去了。 彭其目送他出去以后,咬咬牙忍住腿的疼痛,仰望着天花板感慨无穷地连叹几口气。 赵开发拿着筷子进来,边走边说:“老彭啊,看样子你得一口吃一个呀!这玩儿不大好夹。”他做着夹饺子的动作,揭开了大口暖瓶,抱到床前来,“你看,滑得很呢!弄得不好会掉到床上去。你准备好,把口张开。” 两个新朋友,一边喂饺子吃,一边笑个不停,好像孩子们做游戏一样,都变得年轻了。 “老彭啊,”赵开发边喂饺子边说,“我说句不该说的话,您要是没有撤职,我还捞不上机会给您喂一喂饺子呢!你工作忙,见见面都难哪!就是见了面,我也不敢叫你老彭啊!嗨嗨嗨……!” “嘿嘿!是啊!”彭其大口嚼着饺子说,“我要不是背这个冤枉,也不会结识你这个朋友啊!看起来,还是要受点处分好。” “话又说回来,冤枉受了处分,还得搞清楚。要把身体养好啊!” “对!对!对!” “哦,忘了。”赵开发将已经夹着的一个饺子放掉,“我听说你是湖南人,爱吃辣的,还给你买了辣椒酱呢!” “你想得真周到。” “不过,还在我儿子的挎包里,他一会儿就来了,你等一等吧!” “你儿子也来了?” “来了,一会儿会来看你的。”忽又想起,“哦,你吃不吃蒜?” “你要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好,我带了蒜来了,吃饺子少不了蒜,可惜不好带醋,要有点儿醋就更好了。” “这就是享神仙的福了!” 赵开发从大衣兜里摸出蒜球来,掰开,熟练地将皮剥去。 “我的手……你不怕脏吧?” “拿来。”彭其伸手接住一粒蒜瓣,看都不看,扔进了嘴里,“呀!好辣,快给我一个饺子。” “来了,来了。”赵开发忙不迭地扔了蒜球又拿筷子。 病房的门缓缓张开,没有引起注意。赵大明站在门口,见里面的两个长辈打得正热火,咧嘴微笑着。 首先发现赵大明的是彭其,他很惊讶,正在咀嚼的嘴闭住不动,愕然望着门口。 “司令员!”赵大明轻声叫了一声,走进病房,行了一个军礼。“你怎么来了?”彭其诧异地问。 “来看看您。” 赵开发见儿子来了,忙说:“快把辣椒酱拿来!” “什么?”彭其大惊,两手往床上一按,想挣扎着坐起来,忙问赵开发,“他就是你的儿子?” “司令员,”赵大明抢先说,“这是我爸爸。” 彭其惊愕得张口合不拢,半天才出声:“哦!哎呀!老赵啊!老赵啊!老赵啊!” “怎么啦?”赵开发被弄糊涂了,瞪眼望着情绪激动得反常的彭其,“到底怎么啦?” “你不要叫我吃饺子了,老赵,等一等,等一等。” “你们倒是说个清楚啊!”赵开发有点着急了。 “我讲给你听,”彭其将赵开发的手拉了一下,“是这样子的,你这个儿子常到我家里去。” “怎么?他当了你的秘书?” “不是,不是。他,认识我的女儿。我有个独生女,叫湘湘,会弹钢琴,晓得吗?小赵呢,常到我们家里去,我们湘湘弹琴,他就唱歌,晓得吗?就是这样子的。” “还有这样的事?”赵开发似乎不敢相信。 “是真的,老赵,是真的。” “大明啊,”赵开发严肃地叮嘱儿子说,“以后要少到司令员家里去吵闹,司令员工作很忙,要懂事。” “不!不不,小赵,你只管去。”彭其抑制不住高兴地转对赵开发说,“老赵,青年人的事,我们这些老头子少管一些。” “那也不像话呀!” “什么不像话?” “经常到司令员家里去吵闹,这算什么呢?” “你怎么又是司令员了?我讲了,你叫我老彭嘛!老赵,想不到我跟你是初见面的老关系呀!” “嗨嗨!那敢情好。”赵开发憨笑着。 “有回,我要抓小赵去坐牢……”彭其回忆说。 “什么?他坐过牢?”赵开发吃惊了。 “你莫急,听我讲啊。”彭其解释说,“我是吓他们的,他们造反,有点乱造,我做样子抓了几个人,也有你儿子。喝!我们湘湘晓得了,又哭又闹,饭都不吃,还要她妈妈来向我求情。哼!我是铁面无情,公事公办。老赵,当领导的只能这样啊!” 赵开发还在似懂非懂之中,又一次叮嘱儿子说:“大明,以后要注意点儿,不要欺负司令员的女儿,人家是独生女儿,又是司令员的孩子,是要娇贵点儿,别闹成那样。” “哎呀!你不懂,不懂,你这个老头子,不懂。”彭其着急了,“你不要担心,小赵没有什么错误。”他转而问赵大明,“小赵,你来北京以前见到我们湘湘没有?” “没有。”赵大明抑郁地摇了摇头。 “你很长时间没有到我家里去了吗?” “唔。” “为什么呢?” “司令员,”赵大明十分为难而又痛苦地说,“您应该知道我的处境。我……有些话……可能要过去很久才能对您说清楚。您要相信我,又要请您暂时谅解我。” “什么呀?”赵开发不耐烦地说,“念了几天书,就那样吞吞吐吐,咬文嚼字的,还不如不念的好。” “不!”彭其说,“你不要怪他。老赵,他讲的我懂,我懂,唉!不好办哪!人人都不好办哪!唉——!”长叹了一声。 赵开发望望彭其,又望望儿子,莫名其妙地眨眨眼睛,他估计这里面有一言难尽的许多原因,便不再插嘴,留待以后慢慢了解去。 “哎,你跟着那两人去了吗?”他问儿子。 “去了。”赵大明说,“他们跟医院的负责人谈着谈着,嗓门大起来,发生了争论,我听到一些。” “怎么样呢?” “他们坚持要把彭司令员转到空军总医院去……” “谁呀?是谁呀?”彭其急问。 “是这么回事,”赵开发解释道,“我们刚才进大门的时候,遇见两个空军,跟值班的说是为你的事来的,我叫大明跟去听听。” “他们怎么讲?”彭其问赵大明。 “他们说……”赵大明犹豫了一下,决定说简单些,“反正他们是要把您转去,医院不肯,说这时候转院不利于治疗,争论起来了。” “他们到底讲了什么,你告诉我。”彭其坚持着问。 “他们说您……” “我怎么?” “说您是反党分子,又是叛徒,不能当做一般病人看待,不能单纯治病,要跟您斗争。所以要转回空军总医院去,便于掌握。医院负责人拿出毛主席语录来对付他们,‘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坚持不同意把您接走。最后达成妥协,由空军派两个人来陪着您。” “哼!”彭其轻蔑地一笑,“真高明,我又多了一条罪状,叛徒。现在连腿都断了,还不放心,如临大敌。” “老彭,你甭着急,”赵开发愤愤不平地说,“他们来陪你,我也来陪你,你是我送来的,我有理由。你放心,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不治好病,咱不走。” “你也放心,老赵,”彭其咬紧牙说,“我要认真把腿治好,还要练出劲来,身体要练得劲板板的。你讲得对呀!就当我还是个烧炭的,我还有党籍,还有军籍,比烧炭时的政治地位还高。打算他们把我的党籍军籍都搞掉,掉得精光一身,也不比烧炭的时候差。他们越想我死,我越不死,我要活到九十岁,还有三十来年。三十年总能看到这出戏的结果吧!好戏啊!死了可惜呀!老赵,多活几年,跟我一起看戏吧!” 腿伤又在剧烈作痛,额上的汗珠在闪着亮光,由于激动和微笑,使亮光跳动起来。 护士进来了,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回答说:“很好。”问他要不要止一止痛,他坚强地说:“不要。” 这时候,赵大明忽然扭过头去,剧烈地抽泣起来,使两个长辈吃了一惊。彭其拉拉赵开发的手,暗示他不要去打扰他,让他畅快地流掉那早已噙满眼眶的眼泪吧!将军知道,像大明这样的青年人,在这个时候回想起自己一年来做过的事,会哭的!懂得哭,证明他是聪明的。不过,还有一点,将军是不知道的,他大概以为,湘湘与大明还是经常在一起弹琴唱歌,哪里知道,那一对冤家已经有半年不说话了! 赵开发老头打破沉默,抱起暖瓶问彭其说: “老彭,还吃饺子吗?” “先放着,等一下再吃,一回吃多了,不好消化。”为了引开赵大明的注意力,他吩咐说,“小赵给我买一条烟来,差点的不要紧,我现在是烧炭的了。再给我买点洗脸漱口的用具。你如果能找到那本小说。叫什么?叫……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我找来,我闲着没事在床上看看。” 赵大明应了一声,擦干眼泪,取下挎包,将辣椒酱和苹果拿出来,放在小柜抽屉里,转身出门了。 赵开发老头又用毛巾给彭其擦汗。彭其露出孩子般友爱的笑容。 阳光透过窗口射进病房来,天气复晴了。无论大风雪来势多么猛烈,它只能逞凶于一时,只有阳光才是永恒的。即使在昏黑的风雪天,也并非阳光不存在了,不过暂时被浓云挡住了而已。浓云一散,阳光还是阳光,多么明亮的阳光! 第三十一章 铜像 早春的南隅。阳光明媚,万物复苏。农人们已脱下臃肿的衣着,打赤脚下田了;躲在洞穴里度过冬眠的蛇、蛙、蛤蚧也在探头张望,勇敢的早就出来游耍了。 这已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年头。 陈镜泉政委的小院子一切如故,安静得像深山里的孤庙。警卫战士们习惯于小声说话或干脆默默无言,小心谨慎地守卫着这个地方。 一阵格格的笑声冲破宁静,同时听到楼梯嘣咚嘣咚一阵急响,接着便看见陈小炮拖着彭湘湘从楼梯口出来。 “你来看,你来看!不相信啊!你眼睛长哪儿去了?喏,看吧!” 她拽着彭湘湘直往菜地跑,湘湘被拖得一路趔趄,不停地喊:“慢点!慢点!” 陈小炮穿着她妈妈遗下来的军装,尽管有些大,不太合身,她为了纪念妈妈,不愿意改小。目前时节说不上热,她过早地卷起了袖子,将丰满结实的小半截手臂裸露在外面。彭湘湘似乎已起了一些变化,衣着不如从前讲究了。上身是灰色的薄棉袄,下身是深咖啡色的料子裤,虽也还保留着裤线,却不是那么刀刃一般鲜明了。她大概接受了陈小炮的意见,今天没有穿白袜子,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黑袜子和黑布鞋。 “你看,我吹牛没有?”陈小炮指着面前的一片白菜地说,“是不赖吧?” “赖是不赖,你说比郊区菜农种的菜还好,那是吹牛。” “走!看看去!”陈小炮又把湘湘一拖,“出去不远就能看到,他们的白菜比我的小多了。” “算了!你行!”湘湘不耐烦地说。 “哼!不知道行不行,反正我的白菜种成功了,没有白干。”她弯腰拔去一根杂草,“氮肥是长茎叶的,白菜全是叶子,多浇人粪没错,有空儿我就浇它一回,哪个生产队有我这么充足的肥料?我这是用肥料堆起来的。” “你干吗不种卷心大白菜?” “我干吗要种那玩意儿?还得用草去捆,长得别别扭扭,拘束得喘不过气来。这个多好!自由自在,四面张开,见太阳就晒,见雨就淋,不躲闪,不害羞,手臂伸得直直的,爱长多长就长多长,谁也奈何不了它。” “跟你自己一样。”湘湘冷不防揶揄她一句。 陈小炮也不示弱,立刻回敬: “那卷心大白菜跟你一样。” 墙脚后面钻出一群小鸡,啾啾叫着,直奔陈小炮面来。 “嘘!”陈小炮驱赶着它们骂道,“尽想吃现成的,不行!虫子出洞了,找虫子去!” “你还喂鸡呀?”湘湘很诧异。 “怎么?我不能喂鸡?” “营区不准喂鸡。” “他准不准喂鸡我不知道,反正谁也不能反对我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 “公鸡格格地叫,还像个军营吗?” “到它能叫的时候我就宰了吃,怕什么!我不光要喂鸡,还想喂猪呢!” “你拿什么来喂呀?” “喏,白菜,我有这么多白菜。” “光白菜也不行啊!还得要粮食呢!” “粮食?……粮食我没有。可我……我不能自己少吃一点儿?” 湘湘被引得发笑了,评论说:“你太天真了,简直是小孩儿办酒席。” 陈小炮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可笑,跟着湘湘无邪地笑起来。忽然看到一棵长得特别肥大的白菜,惊喜地蹲下去,扶起最长的一片叶子赞叹道:“哎呀!你看,你这一辈子见过这么大的白菜吗?”湘湘没有说话。小炮也不在乎,想起来要用尺量量,便调头对楼上喊:“哥哥!哥哥!哥哥!你打开窗户,听见没有?打开窗户。” 陈小盔推窗露出头来。他的头发大约已有一个多月未曾修剪,长得盖住耳朵了,茂盛程度不亚于陈小炮的白菜。他的眼镜已滑到了鼻梁中部,框子的上边与眼睫毛发生了冲突。他动手将眼镜往上推了推,不耐烦地对妹妹喊道: “叫什么?有话快说,颜料快干了。”他舞动了一下手上的油画笔。 “你有尺吗?给我一根尺。”小炮喊。 “你不会自己上来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