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江部长喝一口酒咽下肚说,“好办不好办,关键在领导意图,领导如果要护他,就是他真那样讲也不能算数;如果决心要打倒他,随便你改录音也好,写假旁证也好,只要能达到目的,所有假的都会变成真的。而且我们这个录音还有一个特殊作用,能够用他的交代去压其他人。彭其交代了,你还想不承认?其他人当中只要有一个人生拉硬扯交代出另外一些重要材料来,又可以反过来再压彭其,再压别的人,这个反党阴谋集团就定案了。” “真的呀?” “太幼稚了,小刘,你太幼稚了。”江醉章把筷子一放,准备点烟。 这个海上餐厅不知是什么人设计的,想法非常别致。一条弯弯曲曲的桥廊从岸边伸进百公尺以外的海湾里,一条具有民族特色的游船停在桥廊尽头。其实,那船是不能动的,就像远处那个油轮码头一样,用钢筋水泥的桥桩打进海底,托起上面的建筑物。涨潮的时候,海水淹近船舷,退潮时,船就浮上来了,好像卸完了货物似的。船的主舱是一个大餐厅,船尾是厨房,船头有三间互相隔开的小房,每间只有一张餐桌,专供购买名贵海味的顾客使用。江部长今天特别慷慨,要了一个燕窝汤,所以获得了在这个小间用餐的权利。一般情况下,这里是安静的,只是间或有好奇的游客伸进头来望一眼。 “陈政委已经跟我谈了,”江部长忽而又以平常的部长派头说话,“他因为要随时准备到北京去参加斗彭,家里的运动要有一个人管一管,这个任务落到了我头上。虽然就职务来讲,我不合适,但现在是路线第一。我听说中央文革小组还有二十三级的干部呢!我这样的正师级干部……” “就是到中央文革去也是骨干力量,不当个副组长也要当个分组的组长。”刘絮云及时接上他的话,加了适当的补充。 “陈政委可能就是考虑到目前是文革非常时期才做了这样的安排。”江部长接着说,“我一接手,第一件事就是把胡连生放出来,实行开明政治。” “把他放回来干什么?”邬中问。 “这个等一下跟你们讲。” “你别打岔,听江部长说吧!”刘絮云斥责她的丈夫。 “第二件事就是派一个人到北京当斗彭的联络员,把那里的情况随时向陈政委报告,以便他做好准备,免得北京一来通知要他去时心中无数。这件事陈政委已经同意了。” “派谁去?”刘絮云问。 “你看我会派谁?” “派文工团的……” “不,”江部长连续摇头,“那些人靠不住,总有一天会出卖你,他们是水上浮萍。只有一个人,我正在考验他,如果行的话,将来准备培养培养。”他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来,“范子愚这样的,不行,不行,是草头王,做不了大事。他昨天还缠住我死活要求到北京去送材料,我怎么能叫他去呢!” “您到底叫谁去?”刘絮云又问。 邬中已猜到八九成,但他不说,连忙给江部长斟满了酒。 “你去。”江部长指着邬中说,“明天就走,带着那两盘磁带,那份材料,彭其写的那张废纸片。还有,我要写一封亲笔信给你,当面交给首长。别的话你就不要讲,我会把所有要讲的话写在信上,包括向首长介绍你的情况。” “怎么要他向陈政委汇报呢?”刘絮云又问。 “哈哈哈……!小刘,你怎么那样天真?”江部长以长辈的身分说,“你说不向陈政委汇报怎么行呢?他是兵团政委,党委副书记,彭其垮了,他就是第一把交椅,你不向他汇报,这个人能够派出去吗?我江醉章有权单独派一个人到北京当联络员?当然啰,邬中你心中要明白,你的主要任务……” “这我知道。”邬中点头。 “这样看来,我就没事儿了?唉!我一个护士,能干啥呀!到时候年纪大了,把军装一脱,能到地方医院混碗饭吃就不错了。”刘絮云丧气地往旁边一扭,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以刺激江醉章。 “你又耍小孩子脾气了。”江醉章不以为然地说,“你在这场斗争当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无产阶级司令部不会忘记你。谁讲了一个护士没有用?现在就是要培养女同志,你不了解,你还想不到其中的重大意义。” 两个好奇的男学生伸进头来,看到桌上摆着那么多菜,却只有三个人吃,他们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其中一个将另一个扯了一下,走到船头嘀咕去了。三个穿便衣的军人目送他们走开,谁也没有说话。 “我们也去看看海色吧!” 江部长兴致盎然提出建议,邬中和刘絮云自然不会反对,于是,三人相继垮出了小门。 海水一片墨蓝,往远看,颜色更加深重,再远一些却又变了,被朦朦胧胧的雾色冲淡。在这种情况下,天和水没有明显的界限,好像是互相溶化在一起似的。太阳的光茫穿透疏淡的薄雾,比往常更显得辉煌,乍看起来,造成这辉煌景色的不是太阳,而是海水的功绩。两侧的海岸线像两条细长的臂膀向左右斜伸出去,又像是大鹏展开双翅,正在云雾里翱翔。港湾外面的两个小岛犹如乌龟和螃蟹在那里斗法,岛上不知有什么,远远地望去,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使人产生一种幻想,希望能长出翅膀来,飞到那里去看看。灰蓝色的海军舰艇似隐似露沿远处的曲岸摆成一线,它们绝不来惊扰海上餐厅和桥廊上的顾客和游人。浪花抚摩着船舷,每一次伸出手来都跟上次的形状、姿势、动作不同,但它是那样深深爱慕着这条永不启航的船,摸一千次、一万次,仍不满足。这里是海鸥聚集的地方,它们那轻盈的长翅膀好像经常互相搅打在一起,但实际上谁也没有把谁打落下去。如果有一只海鸥突然与水面接触了,那是它自己愿意去的,因为发现了一样可以啄食的东西。 邬中望着海水不禁慨然,发表了一段议论: “我看这海水有点像一床软缎面的棉被,把海底世界盖得严严实实,连缝都不露一条。从上面看,它很平静,闪闪发光,又很漂亮;实际上棉被底下很肮脏,臭虫、跳蚤、虱子,不知有多少。望了这么久,不见有一条鱼蹦到水面上来,也没见哪个地方忽然掀起大浪,不识海性的人以为底下什么也没有;有点海洋知识的人才知道,里面每一秒钟都在进行厮杀,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不知又吃什么。一方面是厮杀,一方面是努力求生存,杀掉弱者是因为强者要生存,逃避强者的追杀,是弱者求生存的办法。还有的既没有杀死别人的本领,又没有逃开被杀的本领,就只好拼命多生儿女,像对虾就是这样。如果有一年所有的海洋动物都发誓不吃对虾,也不吃对虾卵,可能全世界的海洋都会被对虾塞满了。所以,我看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是不能改变的,一旦改变就会成灾害。不知到底什么东西是海中之王,海要真有一个王就好了。因为海王能主宰一切,它可以叫它的百姓过得好一点,长得肥大一点,多繁殖一些后代;也可以相反。要是渔民能找到那个海王,跟它达成协议,请它让它的百姓把日子过好一些,渔业收成就会大大增加。唉!可惜这是胡思乱想……” 江醉章听着他的议论,开头还没有怎么注意,到后来,他简直有些吃惊了,从侧面仔细望着邬中那淡漠的面孔,在心里叨念着:“我以为他真是个只会做不会说的人,哪里知道,他一旦开了口,还能滔滔不绝。说出话来那样古怪,这个人心里不简单,不简单,不能把他看得太老实了……” 邬中暗中发现江部长已在神态异常地注意着他,意识到不该多话,便匆忙收束了,赶紧寻思补救办法。他问自己:“你为什么不择场合大发起议论来?……是因为他派你到北京去,心里按捺不住高兴,由得意到忘形,犯了自己的禁忌。糟糕!很糟糕!” “我才知道你是个天才,”江部长说,“你的话有很深的哲理,你……看人看事看得很透啊!” “呵呵!您以为是我自己的?”邬中谦逊地摇摇头。 “不是你的是谁的?” “我从一本书上背下来的。” “什么书?” “是一本小说,还是念初中的时候看的,里头有这么一段话,我们有些同学还把它抄下来,很多人都会背了。” “什么小说?我怎么没见过?” “是外国人写的,好像叫什么《海盗……》什么什么吧,后面还有四个字,是一个外国人的名字,我记不得了。” “哦……”江醉章将信将疑,不了了之。 在他们两个男人一问一答的时候,没有听到刘絮云插一句嘴。江醉章忽然记起了她,略微感到奇怪,最爱说话的人怎么没有说一句?回头一看,她靠在另一侧的船边,望着那些抢食的海鸥发愣。 “小刘,你怎么啦?”江醉章走过去问。 “唉!”刘絮云心情灰暗地叹了一声。 “想起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您看这海鸥,多可怜!”刘絮云话中有话地说,“不断地搧翅膀,守着这个地方,好容易才从船上扔下一点残菜剩饭来,为了一根臭鱼肠子,你争我抢像得了宝贝似的。唉!靠人家过日子真可怜!人家不扔给你,你就吃不上。” 江醉章品出她的话里五味俱全,不好发表什么评论,只是说:“进去吧!服务员会把菜盘子收掉的。” 他们重新回到餐桌边坐下、各想各的心事,好一阵没有人开口。仍是江醉章打破了沉默,他问刘絮云说: “胡连生在医院里的事,你负责到底了没有?我因为专心专意管彭其那个事去了,这一段时间忘了问问你。” “怎么没有呢!您要我做的我样样都做到了。” “搞了电疗吗?” “搞啦!那个精神科主任被我一哄一吓就怕得要命,马上把他当成真疯子来治。” “好,好,我这回把胡连生放出来是有用的,你担心你没有立功的机会,怎么会没有呢?” “有啥呀!”刘絮云生气地一扭,“我们这样的人倒是听话,您江部长要我干啥我就干啥,可是到头来还是受人欺负。您不知道我们方主任多么恨我,我写了那么多心得笔记,他不但装聋作哑不为你说一句好话,还在会上含沙射影说什么有些人学习态度不端正。有他压在我头上,我永世别想翻身。唉!算了!打个复员报告,一走了事。”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这是小孩子脾气。”江醉章把头伸过来,小声说道,“你那件事情要继续搞下去,我把胡连生放出来,就是为了给你找一个立功的机会。” “只要我今天还没有复员,还得给江部长当一天走卒啰!”刘絮云言语尖酸地瞟了江醉章一眼。 “什么话!”江部长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这是为了捍卫无产阶级司令部,是严肃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怎么是为我做走卒呢?小刘,这话没有政治,你可得注意。” “我说错了。” 坐在那边的邬中只顾自己吃菜,不插一句嘴,好像他们谈论的问题与他毫无关系。 “这样,”江部长挪了挪凳子,与刘絮云附耳嘀咕了半天,不断地说,“懂得吗?……” 刘絮云微笑地点头,又点头…… ※※※ 范子愚找江醉章找不到,找邬中和刘絮云也找不到,上午扑空,下午又去,还是扑空。直到晚饭后,他又想到二○九号房间去,正好在路上碰见邬中,只见他拿着一个黑色的空旅行包,匆匆忙忙往家里走。范子愚截住他,问他干什么去,回答说是陈政委派他到北京当斗彭联络员。问江部长在不在招待所,回答说不在。范子愚不相信,仍往招待所走,终于找到了江醉章。但这位部长不但不接受他上京的要求,而且还打了一阵官腔,什么搞好本单位和本部门的斗批改之类,还故弄玄虚地说什么下一步还有重大任务等等。 范子愚越来越犯疑,立即赶回文工团去,拖住赵大明钻进了离营区不远的望海公园。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公园里一些属于四旧和有四旧嫌疑的建筑物和美术装饰都被砸烂了,至今没有修复。管理人员都参加革命去了,公园成了垃圾堆。因此游人越来越少,只有个别不识时务的情侣有时光顾一下;那些在钢笔上刻名字的自由职业者,曾在公园门口大捞了一笔,那还是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现在也不来了。 范子愚提脚踏在一只睡倒了的石狮子头上,脱掉衬衣说:“我们上当了,你知道吗?” “上什么当?” “人家把我们当工具使,使完了扔到一边。” “到底怎么回事儿?” “我两次三番向江醉章提出,要求上北京送材料,他不让我去,派邬中去了。” “那有什么关系!不去就不去嘛!人家邬秘书比咱们老练,办事牢靠些,要是我领导运动也会这么办。” “你太天真,秀才,秀才,书生气十足。” “什么书生气十足!”赵大明不服,“咱们能干什么就干点什么,不要咱们干的就不干,免得干不好捅娄子。” “可是咱们干的事不少啦!想退是退不回去的,只能进,不能退,进就是胜利,退就是倒霉,保守派一得势,咱们还是原样子,连原样子都保不住了。” “你又有什么新想法呢?” “我想,革命靠自己,他妈的!”范子愚将衬衣往肩上一搭,“现在这年头不能太老实了,老实人要吃亏。我刚才,又去找江醉章,他满口大道理,一下变成正人君子了。我看这个人非常滑头,靠他是靠不住的,我们要自己想办法为自己争前途。我为了这事儿想了一整天,越想越担心。你想想看,直到目前为止,兵团党委从来没有对我们表示过明确的支持,北京也不了解我们的情况,只有这个江醉章支持我们,他又是这么个态度,实用主义。文化大革命总是要结束的,到时候评起功过来,谁来为我们说一句话?走资派得罪了,保守派也得罪了,我们如果不取得彻底胜利,不把文工团的权掌过来,到时候还是老保翻天,那就糟糕了!一有机会,就得死在他们手上。” “那你想怎么办呢?” “我要到北京去。” “去干什么?” “邬中能去,我也能去。他送材料,我也送材料。我比他还多一项任务,就是要直接跟北京拉上关系,说明斗彭的整个行动是我们干的,材料也是我们整的。让首长知道我们的功劳,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否则……真可怕呀!” 赵大明听范子愚这样一说,真是感慨万千。他不由得想起范子愚从北京串联回来那天晚上的情景,那时候,他们可都没有想到今天这一步啊!造反才有几天?处境变了,人也变了,风风雨雨留在走过来的路上,斗争的漩涡把人们裹胁到陌生的地方来了!自信所向无敌的造反司令居然已经开始为前途担忧;自己这虔诚的青年革命者也已丧失了当时的热情,变得沉默寡言了。可怜的范子愚还蒙在鼓里,以为他们整理的那个材料有什么用处,他做梦也想不到,录音带已经做了巧妙的复制加工。赵大明多么想把真相告诉他呀!但他知道,告诉了范子愚是十分危险的,他会愤怒,会找江醉章大吵大闹,会闹出不可收拾的乱子来。其结果,决不会是江醉章倒霉,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犯再大的错误也不会倒霉的。要怎样才能使范子愚明白过来呢?除非是在大家都离开了这个营区,逃到江醉章的势力范围以外去。不,也许…… “你怎么不讲话呀?”范子愚感到奇怪,异样地打量着赵大明说,“最近两天我发现你心里有事。” “别扯远了!”赵大明岔开他说,“要去你就去吧,不过最好是带着录音磁带去。” 范子愚一听他提起录音磁带,后悔得猛捶自己的头,原来他已经急急忙忙根据江醉章的指示把磁带洗掉了。 “没有办法,只好找你帮忙。”范子愚说,“其实也不是给我帮忙,是我们大家的事。你躲在二○九号房间到底是整的什么材料?能不能给我一份带到北京去?” 赵大明吓了一跳,那个材料怎么能让他带到北京去?谁知他会交给什么人!可目前怎么回答他呢?只好含含糊糊地说:“你搞错了,那不是什么好材料,不,那跟彭其没有关系。”范子愚明显地感到,他不是讲的真话。昨天的亲密战友,今天变得这样冷漠、疏远、不交心,难免使他产生孤独、凄凉之感,更加奋发起他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光明前途的决心。临走前,他慨叹一声说: “唉!斗争越复杂,朋友越不齐心,算了,算了!” 第二十三章 狐谋 自从江醉章掌管空军第四兵团领导机关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以来,革命的气氛大大上升了。这位宣传部长十分重视舆论的作用,他牢牢掌握着各种舆论工具,让它们充分发挥战斗作用。他批准文工团两派群众组织在司令部和政治部院里搭设巨大的长廊式宣传栏;他指示群众来访接待办公室把各种有关文化大革命的方针政策的文件和文章用大字抄录下来张贴在接待室门口;他专门建立了一个毛泽东思想宣传广播站,从宣传部和电影队抽调专人负责,一面向机关干部宣传文化大革命的大好形势,一面对来访的地方群众宣传毛泽东思想,同时还起着一种指导兵团机关文化大革命的气象台的作用。 最近几天,各种舆论工具一齐动用,集中火力轰向彭其反党阴谋集团。虽然没有一张大字报、一幅标语、一件广播稿是官方署名的,都是用某某战士、某某群众组织的名义,而在实际上,所有这些宣传品全是江部长直接和间接向有关人员授意起草的。如果出现了干扰大方向的宣传品,很快就会被覆盖,而在广播站,则根本不可能让你出笼。意味深长的是,在许多宣传品当中夹杂着吹捧和美化江醉章的语言,很快就造成了一种印象,江醉章是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坚定执行者,江醉章是无产阶级司令部在空四兵团的特派员。不知这些宣传品的产生背景究竟如何,从效果来看,宣传的作用确实是大,没有一个人敢公开对江醉章怀疑和不尊敬,尽管有些人在内心厌恶极了。 近日来出现的关于“彭其反党阴谋集团”的提法在机关干部中引起了骚动,一般认为这不是指的彭其等人在全空军的那个集团,因为那个集团还不是以彭其为首,目前这个提法很像是指彭其在空四兵团有一个什么集团。这样就造成了一种十分紧张的气氛,很多过去同彭司令员关系比较密切的各级干部都在人人自危;一些企图通过这场斗争使自己得以升迁的积极分子,则像猎犬一样在寻找目标,等候机会,随时准备扑向某个该死的斑鸠、野兔。一向被人们看不惯的正在造反的文工团,现在变得香起来了,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把他们小看,就是有反感也只能压在心里,不可以表露出来。很多与文工团有各种关系的人都在利用他们的关系,企图探听一点消息。有许多文工团员在机关干部中结识了新的朋友。 刘絮云近来也成了十分引人注目的人物,因为谁都知道邬中已经反戈一击,并且荣任驻京联络员;同时也有不少人知道她与江部长关系不错。因此,随便她走到哪里,哪里都要笑脸相迎。还有一些原来与她并不相识的人,也通过各种机会同她接触,把关系搞好。现在,只要她在营区一走,与她打招呼和留住攀谈的人使她应接不暇;只要随便露出一句什么关系到“反党阴谋集团”的话,都会惹起人们猜测半天。 现在,刘絮云又背着她的药箱走出了门诊部。 “小刘,到哪儿去呀?” “有事去。” “小刘,邬秘书来信了吗?” “没有。” “小刘,怎么不到我们家去玩儿?” “没有时间。” “刘絮云同志,等一等……” “对不起,我有急事。” 刘絮云简直是讨厌死了,没有一回从门诊部出来不被人半路拦住,都是无话找话说,谁有那闲工夫跟他们聊天呢!她给自己制定了一条方针,对那些讨厌的纠缠者必须冷淡,有的干脆不理他,不管他男的女的,不管他官大官小。也许有人会在背后议论,说刘絮云架子大了如何如何,那也没办法,让他议论去吧!要想做到人人满意是不可能的,只要跟关键人物搞好关系就行了。当然,第一个关键人物就是江部长,第二个才是陈政委,但陈政委已经上北京去了,目前全兵团任何一个人的重要性都不在江部长之上,而她与江部长的关系,那还用说吗!这样,就是得罪了所有的人也无关紧要。她虽然讨厌那些过分热情的纠缠者;同时却又对那太不热情的人,则不仅是讨厌,简直是怀有敌意。就如她的顶头上司,门诊部主任方鲁,这个人太不识时务,那么多人都看得起刘絮云,惟他一人看不起,至今还官气十足,强调什么组织纪律,经常批评她在上班的时候找不到人。刘絮云认为,他的一本正经只是表面现象,内心的实质是仇视这场革命,利用职权来给积极分子制造困难,这同刘少奇搞资产阶级反动路线转移斗争大方向的性质是一样的,她暗暗在心中下了结论:方鲁是我们门诊部的刘少奇。 她走在路上,遇到的人源源不断,抬头一看前面来的人更多,并有个别的已在老远的地方望着她微笑了。“讨厌!”她暗自骂了一声,钻进了邹燕的房间。 邹燕正在抄大字报,内容是关于胡连生精神病问题的。本来在没有贴出去以前是保密的,因见来人是刘絮云,便不加遮掩。 “大家的积极性怎么样?”刘絮云开门见山地问。 “什么积极性怎么样?”邹燕反问。 刘絮云朝大字报努了努嘴。 “这个呀?”邹燕明白了,“要说比起斗彭其的时候,劲儿要差些了,但是要干起来大家还是会干的。现在大伙儿都有一种担心,什么事儿都干了,好的坏的都有,文化大革命老是没个完,谁知还要干些什么呢?最好是现在就结束文化大革命,刚刚斗了彭其,有点功劳,就拿这点功劳来写总结吧!大家都可以得一个好点儿的鉴定,辛辛苦苦闹一场,也算可以了。但是偏偏没完没了,还得干下去,要是在今后又干一些错事怎么办呢?把功劳抵消不算,只怕还会落一个受蒙蔽的下场。” “这不对,是革命到头的思想。你没有听江部长说?我们搞的是在无产阶级专政条件下的继续革命,打倒一个彭其,革命就完了?要是出现新的走资派呢?你可得跟大家做做工作,江部长讲了,要准备革命一辈子,斗争一辈子。眼前连一个彭其都还没有最后打倒呢!你不把他彻底打倒,他明天又回来了,还当他的司令,他不报复你们才怪哩!所以才要继续搞胡连生的精神病问题,目的还是为了打倒彭其嘛!就想收兵怎么行!” “这你放心,大家还是会干的,这不,大字报在抄呢!等江部长一点头,咱就贴出去。” “那好吧!你就快抄吧!要快点儿,不然就跟不上战略部署了。我走啦!” 刘絮云就这么站着说说话走了,最近以来她总是这样忙忙碌碌的。邹燕知道她忙,既不留她多说几句,也不送她出门,反正是常来常往的,也就平平淡淡了。 下班的人流过去了,刘絮云的道路比较通畅了,她把药箱放在家里,到食堂打了一点饭回宿舍关起门来吃(这也是为了躲避过分热情的人们)。吃完饭,洗洗脸,又背着药箱离开了家。她专拣那不常走人的小路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前面有人来也装作没有看见。总算一路顺利地来到了校官宿舍区第三栋楼上三楼,拉开一张纱门,又推开一张板门,走了进去。 这里是胡连生处长的家。胡处长也住着一套四间的房子,他家里比江部长家里要空荡得多,因为人口少,东西也少,房间的布置也不像江部长那样讲究,基本上像个乡下人一样。他只有一个老伴,是解放以后结的亲,没有文化,年纪比他小五岁,原是个寡妇,有一个儿子,带来跟着胡处长姓胡了。那老伴既是夫人又是保姆,跟胡处长结婚以后没有再生,带来的儿子已经独立工作,把小家庭安在武汉,因此胡处长家里只有两个人。每当有客人来访,老伴总认为是找胡处长谈重大工作,从不来打扰。当时不闻,过后不问,只在客人刚来时泡一杯茶,然后就躲到隔壁去,或到厨房里做饭去。 胡处长独自一人坐在一间空屋里吃饭。所以称为空屋,是因为这房间的布置实在太简陋了。屋正中放一张小圆桌,有一条腿是新安上的没有上漆,墙边摆了两把沙发式样的木椅子,中间连茶几都没有,此外就是那两条供他们老两口吃饭时坐的骨牌凳了。这凳也是旧的,凳面上有铁钉和锤子敲得凹下去的痕迹。本来他这一级干部是能配给全套家具的,而且他手上又正好掌握着这方面的大权,但这老头很倔,偏要把人家不要的破烂东西搬回自己家来,新的一样也不要。他的理论是:“我是个粗人,只用得粗东西。” 饭桌上摆着三样菜,一样是鱼,一样是笋干妙肉,一样是辣椒蒸肉皮。这最后一样是他近年来最爱吃的菜。对于这,他也有理论:“参加革命前,老子做长工,连猪毛都吃不到;当红军以后,三餐难得一餐饱;现在,娘卖X的!肉吃得不爱了,要吃肉皮。”为了他这个癖好,老伴吃了不少亏,每回他要吃肉皮了,就要买不少的肉,不管肥的瘦的,几乎要老伴一个人承担。目前,老伴显然是早就吃饱饭做事去了,剩他一人在喝酒,每夹一点菜送进嘴里,就把筷子放掉,望着光溜溜的墙壁出神。 “胡处长,我来看您了。” 刘絮云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亲戚,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跨进门去。 “不要讲得好听,有什么人会来看我?不晓得又是什么阴谋。”胡处长可不客气,扭头望了刘絮云一眼,仍对着他原来的方向说话。 “您是怎么啦?把所有的人都看成阴谋家啦?我小刘在您的领导下干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搞过阴谋?”刘絮云说着,坐在他对面的骨牌凳上。 “过去不会搞阴谋的,如今都学会了,好人剩得不多,我看透了。”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您看我是好人呢还是坏人?” “那你自己晓得,我懒得去一个个调查。” 胡处长的老伴及时把茶送来了,就放在饭桌上,造成一种两人对饮的令人误会的场面。刘絮云谦恭地欠欠身表示感谢,将药箱取下来放到墙边的木椅子上。 “处长,”总是由刘絮云找话开头,“您的风湿病……” “没有了,没有了,什么病也没有了,如今只有肝火,吃药治不好的,喝口酒还能压一压。” “您虽然好了,可我不能不关心啊!本来领导上只叫我给首长打针送药,都是副参谋长副主任以上的,还轮不上您哩!我自己看着过不去,你副参谋长怎么的了?你当过红军吗?胡处长是浏阳共产的老干部,跟司令员、政委都是一起,就没有人关心关心他,等级观念太强了,我就喜欢打抱不平……” “你不要讲了,你打抱不平有什么用?你顶多给我送点药来,还能做什么?我如今不是要治病,我要讲话,不准我讲话我的病就来了。” “那您就讲嘛!讲给我小刘听嘛!” “讲给你听?你明天又来斗争我,打翻在地,踏上一只脚。” “我才不干那个。” “哼!不干,不干的更高明,专干阴谋诡计,害死人。” 刘絮云觉得将话老往自己身上扯不太妙,要转弯谈谈别的才好,便提起医院的事情。 “您在医院过得还好吗?” “好!好得很,再去一回我就死在那里了。” “怎么啦?” “怎么拉,怎么扯,”他憋足一口气,突然喷出来,“把你当人?” “没有给您用电疗吧?” “什么电疗?电刑!好好生生一个人,给你上电刑,不晓得犯了什么法。” “我可没有尝过那个滋味儿。” “你去尝尝吧!我讲不出。娘卖X的!老子五次受伤,没有一回受过这么大的罪。” “我那回陪您去,还特意跟他们主任说了不要给您用电疗,怎么又用了呢?这些人哪,没有一点无产阶级感情,我看这里面是不是有人搞鬼哟?” “有!就是有人搞鬼,是一个大鬼。” “是谁搞您的鬼?您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知道得清清楚楚。” “那是谁呢?” “是谁,我不能告诉你。早两天来问,我会讲,今天,我不讲了。” “那是为什么?” “人家已经倒了霉,我不能落井下石。” “那是谁呀?我们这儿谁也没有倒霉呀!” “你不晓得,你在门诊部怎么晓得!哦!你的男人是邬中吧?” “是啊!” “那你怎么不晓得?” “您是说彭司令员吧?” “就是,就是。” “嘻嘻嘻……!”刘絮云快活地甜笑起来,“我说您怎么那么大火哩,原来您是怀疑他搞你的鬼呀!您错啦!怪错人啦!彭司令员本来是好心,他叫我们方主任给您看看病,好把您从拘留所接出来送去疗养,风声一过您就可以回来。谁知我们那位方主任心里想什么,借了这个机会想把您害成傻子。您想,好好一个人给你用电疗,你的神经受得了?没有变傻子是您体质好,不然,您还能这么清醒?” “你讲的是真话?”胡连生放下筷子望着刘絮云。 “唉!”刘絮云只顾自己往下说,“也难怪您觉得到处都是阴谋诡计,我们这儿搞阴谋诡计的可真是不少,自从您出事儿以后,管理处长的位置就空出来啦!师一级的职位,谁不羡慕啊!在管理处下属的一批科团级干部就算我们方主任级别最高,人缘关系最好,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 “你在门诊部工作,你应该晓得嘛!” “我又没有钻进他肚子里去;再说,我那回到医院讲了不给您用电疗,他知道以后还恨着我呢!处长,您给我想个办法调调工作吧!我不想在那儿干了。” “慢点讲你的工作问题,你先给我讲清楚,你怎么晓得彭其的本意是……” “我当然晓得,邬中不告诉我呀?” “哦!是的。” 到此,胡连生的注意力已被刘絮云的谈话紧紧吸引住了,他停止喝酒,也不吃东西,专心致志来思考其中的各种复杂因果和前后左右的联系。虽然他刚才喝了酒,但喝得不多,只达到他的海量的四分之一,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但不会影响思维,还会因酒的兴奋作用促使他敏感灵活。目前事实上却不是这样,他感到思路紊乱,反应迟钝,刘絮云讲的问题不能在他头脑中清晰解剖开来,费了很大力气还是模棱两可,得不出准确的和肯定的答案,看来是电疗在他身上起作用了。他最后只得摇摇头说:“搞不清楚,搞不清楚,你不要跟我讲了,我搞不清楚。” “您是不是疯子这您搞得清楚吧?” “那我清楚,我不是疯子,我心里明白得很。” “他们把好人拿来搞电疗,这是事实吧?” “这是真的,我一世也不会忘记。” “是我们方主任把您送去的,这个您记得吧?” “记得,两个大个子兵抱着我上车,我还打了方鲁一个耳光。” 刘絮云噗嗤一笑,故意用言语刺激他发火,说道:“我说您哪,现在这一阵子好像是什么都记得,过两天您就啥也记不住啦!我倒是相信我们方主任的诊断,他说您是疯子,我看不假,休息一段以后还得去上电疗,不上电疗怎么行呢?有病不给您治怎么行呢?” “你住嘴!”胡处长果然发火了,“我要揭发他们的阴谋,娘卖X的江醉章,不晓得他跟什么人勾结在一起,要把我们红军杀绝。彭其成了反党集团,陈镜泉逼得连话都不敢讲,我,成了疯子,娘卖X的!想用电疗把我整死。都是他们搞的,都是这些臭笔杆子野心家,一肚子的鬼。我要上北京去,我要去告发他们。红军还没有死绝,我到北京总能找到几个人。你看我告不告?我一定要告。他们想夺权,想翻天,想把我们都打倒,好让他们来。你以为我很想当这个管理处长?我早就不想当了,没有文化,工作困难,但是你要来抢,我就不给,坚决不给!我要交就交给一个好人,能做好事的人,阴谋家,不交!” “您不交能行?您是疯子,谁还听你的?” “再听见有人讲我是疯子,我就要打他娘卖X的!” “人家有证据,我们方主任是医生,他诊断您是疯子有科学道理,您说您不是疯子您有什么道理?有什么根据?” “我心里清楚,这就是证明,我能把那几天的事一五一十讲出来。方鲁是怎么给我看病的,他怎么把我送到医院去的,我心里想些什么,我都能讲得清清楚楚,哪里有一个疯子是那样清楚的?方鲁给我看病,他看什么病?问了我几句就下结论了。” “他还给您做了脑电图,证明是您过去留在里面的一小块弹片引起思维紊乱。人家有科学根据。” “屁!他给我做什么脑电图?我在那个拘留所,做什么脑电图?” “后来在医院给您做了。” “医院做了,我晓得,是做了一个。我怕他们搞鬼,做完以后,我把脑电图抢过来,在正中间按了一个指印,故意按得很重,是这只右手的大拇指。你们可以叫保卫部化验化验,有我的指印就是我的,没有我的指印就是假的。我早就防了他们一手,想搞假的搞不成。你以为我不清醒吧?你看我清醒不清醒?我清醒得很。” “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太好啦!”刘絮云意外地听到这个情况,高兴得不加掩饰地脱口而出。 “跟阴谋家打交道,就是要动点脑筋。”胡连生也为自己的高招十分得意。 “您这个话能不能写出来?” “写出来做什么?” “写出来去告状,要求保卫部门化验脑电图。我们邬中目前正在北京,我可以给您寄给他,一直告到北京去。” “我不要他去告,要告我自己去。” “您总得写出来呀,不写,人家怎么拿去研究?” “我不会写。” “您就说吧!我来给您写。”刘絮云说着便拿出钢笔来了。 “不,不要你写,我又认不得几个字,谁晓得你写些什么!” 刘絮云有点着急了,眼看就要得到的意外成功却又遇上了困难。怎样才能使他钻进圈套呢?他对任何人都抱着戒心,他又是那样不易受挑拨,他自以为正直,其实是个蠢人。对待这种正直的蠢人,因受了损害而变得十分过敏的人,要用什么办法才能诱使他上当?这是一个难题,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难题。精明的刘絮云这时感到自己的脑子不好用了,在一个蠢人面前显出了自己更愚蠢,这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她一时想不出很好的办法,只得拿出最后的也是不太可靠的一手来试试了。 “处长,”她说,“现在有很多同志为您打抱不平,其中也有我一个,大伙儿都担心您可能过一段又要去上电刑,一个老红军,受过五次伤,六十以上的人了,哪里经得起那样的折磨!大伙儿商量着,要把这件事情搞清楚,我们门诊部很多医生护士都对方主任搞阴谋害人很不满意,可能会要找他问个清楚的,到时候您能不能当着大家的面作证?” “作什么证?” “就是刚才讲的指印的问题,您只要把您在脑电图上按过指印的事儿一讲就行了,一查就会查出真假来。其实,您不讲也行,反正以后去受电刑又不是我们去,我们不过是在旁边看不过去,才冒着得罪方主任的风险,自己站出来说公道话,您实在要不能作证我们就算了,公道话也别说了,自己管着自己,何必操那些闲心!您不作证,大伙儿都被动,目的是为了您不再受电刑,您倒反而害得我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就是要我证明按了指印?” “是啊!” “那有什么不能证明!我是在上面按了指印嘛!又不是假话。” “到时候我来请您去作证,您能去吗?” “那有什么不能去?就是要搞清楚嘛!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嘛!我讲了的话我都负责,我不怕惹祸,脑壳掉了碗大一个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