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老清没有回答,拉起她来就走,到了后院,找着驴子,解开缰绳,备上鞍子,把雁雁抱到驴子背上,从地上捡了一根破竹竿,狠命地打着驴子屁股,冲到了向南去的大路上。 第三十六章 蝗虫 蚂蚱精,蚂蚱精,蚂蚱本是土里生; 高低庄稼吃一空,好像来了日本兵。 一一抗日时期民谣 一 天色微明,海老清就赶着驴子气喘吁吁地来到了闻鹤村北地。一路上只觉得天空黑一阵、明一阵,遮天盖地全是蝗虫群。路两旁的榆树枝“喀嚓、喀嚓!”被压断了,枝叶向地下落着,每棵树枝上都蜂聚着竹篮子那么大的一堆堆蝗虫!海老清看了看雁雁,只见她头发上、衣服上落满了绿色的碎树叶末子。地上也像下了一层绿雪。 这时伊河川两岸的庄稼地里,已经到处都是人了。有的敲着锣,有的敲着铜脸盆,有的在十字路口扒起一大堆黄土,黄土上插满了香,男女老少跪了一大片,在地上叩着头,烧着黄表,像疯了似地祷告着,乞求老天爷保护他们的庄稼。 海老清不相信蝗虫是神虫,他准备和这些蝗虫拼命。他惦记着他的庄稼。他没有往家里去,就直接赶着驴子来到自己地里。 来到玉米地边,他一下呆住了。四亩玉米全被蝗虫吃光了,只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秆子,在风里摇晃着;像飘带一样的宽大肥绿叶子已经没有了,一条条灰色叶筋向下耷拉着,好像破了的伞架;有些玉米棵上已经长出棒子,这些棒子的嫩皮和缨子也被咬光了,像一个个死胎蜷伏在没有生命的母体上。 海老清觉得眼前一阵漆黑。他的腿软了。他无力地蹲在地上,驴子的缰绳从他手中脱落下来。他真想趴在地下大哭一场。 “爹,这是咱的玉米地?”雁雁问。 海老清点点头没有吭声。 驴子吐噜了两下鼻子,把头也低了下来。海老清这时才发现,它浑身被汗水浸透冒着热气,便把嫩玉米棒子掰了一个塞向它的嘴边。驴子也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懂得主人的心情,它只用柔软的舌头舔了舔老清的手,没有吃那个被蝗虫咬过的玉米。 东边天上出现了一片朝霞,太阳好像睡着了迟迟不敢露脸。 就在这时,东边天上忽然出现了一大片黑影,朝霞的颜色一下变成了黄色,跟着又变成灰色,天空中响起一阵呼呼的怕人响声。 “雁雁,蚂蚱又来了!”海老清红着眼睛跳了起来,他拉着雁雁跑到一块谷子地边喊着说:“雁雁,这块谷子也是咱家的。谷子还没有被蚂蚱吃坏,咱要保住这块谷子。” 正说着,蝗虫群已经从天空中飞下来了。都是些一寸多长的大蚂蚱,黄肚子,绿大腿,亮着两只黑眼,像骤雨似地向谷地里射来。 老清老汉喊着:“雁雁,赶快打!你去地那头,赶快打!” 海老清脱掉身上的布褂子,光着脊梁抡着衣服,向那些蚂蚱打去。他像病了似地从地这头跑到地那头,抡着衣服赶着、打着。雁雁也脱掉自己的小褂,学着他爹驱赶着跑着。蝗虫越来越多了,一棵谷子上就落了十几只。它们不顾命似地迅速地吃着谷子叶子,毫不惧怕海老清抡着的衣服。尽管这些蝗虫的尸体纷纷向地下飘落着,它们却仍然死盯着那些谷叶子不放。有的被衣服摔落在地上,翻个身又飞到谷叶子上咬着吃着。它们也在拼命! 老清和雁雁在地里呼叫着,扑打着。老清的声音渐渐嘶哑了,腿也渐渐地跑不动了,等到最后一群飞蝗经过他的谷地上空的时候,它们没有落下来,因为地里的谷子,已经变成像插在土地上的一炷炷火香那样的秃棍了。 二 飞蝗过去以后,又过了一次蝗蝻。这些蝗蝻不会飞,身体像黄豆那么大,一蹦一跳地爬着,成群结队向庄稼田里袭过来。乡公所这一次出了紧急告示,叫挖沟灭蝗。海老清没有去:因为他病了。他地里什么庄稼也没有了,只剩下几个老南瓜。可是他照样交了四十多斤小麦的“灭蝗捐”。 好在雁雁来了,每天端汤端水伺候着他。她给他拌面疙瘩汤,擀白面片吃,老清每次端起碗来总是说: “这怎么得了!净吃白的。唉,我也不能起床,要是能起床,到集上看看,用麦子换点杂粮。这样全吃白面,那点麦子吃完怎么办!离明年麦收还有十来个月,日子比树叶还稠啊!” 雁雁说:“今年杂粮没有收,杂粮也不便宜,听人家说玉米就三四毛一斤,是从南阳运来的。你有病,不要想那么多,等病好了再说。” 话虽这么说,海老清每次端起碗却仍然叹息着:“庄稼人,在闲天时候吃这么白的细粮,这不造孽吗!配点黑粮食看也好看。” 海老清心疼粮食,雁雁心里比他更心疼粮食。她每磨一套麦子,总是要磨七八遍,把细面收出来供养她爹吃,把带麸皮的粗面拍成锅饼子自己吃。就这样她还舍不得吃饱。她每天只吃两个粗面饼子,实在捱不过时,就煮一锅刺角芽,放点盐喝上两碗菜汤。 海老清的发烧仍然不退,雁雁劝他说: “爹,请个先生瞧瞧吧:抓两副药吃,花不了几个钱。” “我不是怕花钱。”老清倔犟地说,“我一辈子不相信吃药! 树皮草根能治人的病,我不信。我一向没有叫病扳倒过,这一次叫它扳倒了。我还不服!我只要一顿能吃上两大碗饭,我的病不治自好。我不相信大夫,我相信吃饭。人是铁,饭是钢!” 过了中伏,天下了一场透雨。老清在床上实在躺不住了,他问雁雁: “有家犁地没有?” 雁雁说:“有几家犁地了,每天都见有几辆拖车从街上过去。” 老清又问:“有家种荞麦没有?” “不知道,没见有人扛耧上地。” 海老清叹息着说:“这里的人都是懒虫,‘头伏萝卜二伏芥,末伏里头种荞麦’。正是种荞麦的时候,为什么不种荞麦?荞麦,‘巧麦’,荞麦就是巧收一季。现在能种上。八十五天就能收。 蚂蚱是百日虫,荞麦生长的时候,它就被霜打死了。咳,‘手里没网看鱼跳’,可真急死人了。” 种荞麦这个计划像火一样点燃着海老清的心,他的眼睛里产生了希望的光芒,他的身上忽然又感觉到长了力气。第二天早上,他居然拄着一根棍子下床了。他要到地里看看,雁雁拉着他死活不放他去,海老清说: “雁雁,人怕病,病也怕人!我的身体我知道,这一季荞麦要是种不上,我可真要病坏了。我不能老困在这床上啊!” 雁雁说:“你现在走两步还摇摇晃晃,还种什么荞麦!要不我明天请个人先把地犁犁。” 海老清说:“不行!他们不知道荞麦怎么种。唉,这真是急死人了。” 到了黄昏时候,老清叫着雁雁说:“雁雁,你把木头罐里的生谷子给我抓两把!” 雁雁问:“作什么用?” “我要治我的病,我看还是汗没出透。” 雁雁抓来了半碗谷子,海老清又叫她端来一碗凉水。他抓着谷子就往嘴里填,一面喝着凉水冲着谷子,囫囵地咽着。把两把谷子吃完,便蒙起被子睡了。 这一夜,老清呻吟着,汗水从头上流着,胸前背后和四肢也都渗出了湿漉漉的汗水。雁雁守了他一夜,到了天快明时候,他睡熟了,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雁雁看了看他,人好像又瘦了许多,可是眼睛却炯炯有神,老清的病却真的被这一场生谷子发汗出好了。 老清开始拼命地吃着饭,他一顿要吃一小盆面条。雁雁害怕他吃坏了,劝他说: “爹,你的病才回头,别吃坏了。” 老清说:“我肚子里有规程,不用怕。只要能种上荞麦,咱不在乎这点粮食。蝗虫夺走这一季粮食,我要叫荞麦还。” 过了五六天,海老清果然能下床走动了,俗话说,“紧持庄稼,消停买卖”,“节令不饶人”。眼看已经立秋,海老清怕误了农时,一夜小雨过后,第二天早上,他就套上老骟马和毛驴,到地里犁地去了。 老清到地里先犁起了一道垧,因为身体毕竟虚弱,累得满头大汗。他又勉强犁了一遭,就觉得两眼发黑扶不稳犁杖。雁雁看着爹的样子,心里又疼又着急,后来她索性对老清说: “爹,叫我犁!” “你不会犁。”老清脸看着天。 “我会犁。这老骟马脾性好,我能使。”她说着夺过鞭子,把老清推在一边。 老清叹了口气说:“你试试也行,右手扶犁杖要提着点,眼往前看。只要马走在垧沟里,驴子就跟着走了。” 雁雁扶着犁子,吆喝着牲口开始犁地了。头一趟她扶着犁子,身子像扭秧歌一样,一会儿歪到左边,一会儿歪到右边,犁回来时候还摔了一跤。可是她不气馁,爬起来大声吆喝着牲口继续犁,犁了几遭以后,渐渐地力气便顺了,牲口也听号头了,她心里却兴奋得像喝醉了酒。 海老清盘腿在地头坐着,默默地看着女儿的背影,蓝布印花布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头发被汗水粘贴在额头上。可是她仍然“唷!唷!喔!喔!”地吆喝着牲口,像男孩子一样扶着犁杖大踏步地后边走着。一条条黑色的泥浪从发亮的犁面上翻到地上来,一道道泪水也从老清的脸上滴到泥土里去…… 三 集上稀稀落落没有几个人,粮行里还是摆出几个笸箩。海老清背着钱褡儿走过去看了看,只见有几份黑豆和黄豆,还有两笸箩东路来的高粱,却不见有荞麦。 “要是没有荞麦种籽,地犁了也白搭。”他思忖着,又转到另一家粮行,这家粮行掌柜姓乔,他和海老清认识。这家粮行门前孤零零地只摆了一个笸箩,乔掌柜坐在一个小板凳上看着这个笸箩。笸箩里盛的却正是有角有棱的荞麦。 海老清心里一喜。他想着:“河里没鱼市上看!”毕竟算是找到你了!我就是砸锅卖铁也得籴两升回去。可是他却装成心不在焉的样子,抓起了一把荞麦看了看说: “嗬,有荞麦了!新鲜东西。吃荞麦凉粉啊!” 乔掌柜纹丝不动地板着脸说:“没有人舍得吃凉粉!一块四一升,比绿豆还贵一倍。” 海老清听说一块四角一升,心里骂着:好狠心的东西!板着一副囤迟卖快的脸,一斤荞麦,三斤小麦的价!也真敢要。他想走开可是又舍不得走开,万一集上就这独一份,回头再来买,说不定他还要涨价。 “一块四,价钱太贵了。”他试探着说:“能少点儿不能?” 那个乔掌柜却仍然面色不改地说: “我也说贵。好不该这东西太缺了。就剩这么多了,要不你再转转看看,反正节令不等人,庄稼早种一天和晚种一天就不一样,这你比我清楚。”原来这些粮行的掌柜,最会往人心窝里说话。他知道像海老清这样的老庄稼筋,又是佃种着人家的地,拼上命也要种一季荞麦。海老清拐过来时,他就知道这宗买卖是作定了,因此他并不慌忙。 海老清仍然舍不得走,他又抓起荞麦看了看说: “这荞麦没扬净,里边尽是草籽。” 乔掌柜说:“‘褒贬是买主’,这是人家寄卖的,我们也无法除舍耗。” 海老清笑了笑说:“你这是‘张飞卖秤锤,硬人碰硬货!”’ 乔掌柜也笑了笑说:“老海,你心里清楚,这叫‘萝卜快了不洗泥’,这场雨下的太是时候了。” 海老清知道和这些干经纪牙行的人,磨破嘴也是白搭,他赚到手上的钱,就是亲老子也不会让一分,心一横说: “给我籴三升!” 乔掌柜这时笑了。他说:“老海啊!这叫‘贵人买贵物,穷人买豆腐’。秋后你的荞麦好收了,还到我这里卖。”说罢拿起升子满满地过了三升,倒在海老清的口袋里。 海老清没有吭声,他解开大腰带,在“转腰瓶”里取出一叠钞票,用长满老茧的手笨拙地数了数交给了他。这些钱他本来打算给雁雁买一件布衫,现在他决定不买了。他心里只想着一句话:“穷不惜种!” 四 荞麦长到一拃高放大叶的时候,海老清向地里追了一遍茅粪。上粪后遇上一场小雨,茅粪经过粉化,土地得住力量,那荞 麦就像人用手提着一样,一天一个样子,齐刷刷地向上飞长起来。荞麦开花以后,怕雨不怕风。农民们叫作:“风花收,雨花丢!”也是海老清走运,荞麦开花以后,每天都是晌晴天。小西风天天刮着,荞麦花越开越稠,不到半个月,一块地竟变成了密密实实的粉装玉砌世界。 天气已到秋凉,树叶子已经渐渐变黄,开始向地上飘落着。 海老清种的荞麦田,却和青霜白露搏斗着,呈现着一片盎然春意。 殷红色的荞麦秆茎互相偎依着。它饱含着水分,闪发出悦人的红珊瑚颜色。它的叶子鲜嫩葱绿,绿得叫人看了简直黯然神伤。最漂亮的还是它那雪团锦簇的花朵,这些密密层层的小白花,汇集成了一个洁白的世界,它比千树万树的梨花更婀娜,它比冬天的雪花有生命,比起油菜花来,她显得更加纯洁、高尚、贞静。 蝴蝶和蜜蜂都飞来了,偶尔还有几只马蜂。白色带黑斑的小蝴蝶和黑色带红斑大风蝶在花丛中飞舞着,蜜蜂忙碌着采集冬天前最后一次花粉。它们好像懂得海老清的心事,每天传授着花粉,为着他获得这一次丰收奔忙。 海老清正在忙着播种麦子,每到休息时候他总要跑过来看他的荞麦。什么也没有看着这些茁壮的荞麦使他心里更高兴。 他盘算着一亩地如果能收四百斤,二亩半地就能收一千斤。一千斤荞麦,虽然补偿不了蝗虫给他造成的损失,可是明年春天总不至于去犯愁了。在精神上他得到的安慰更大,闻鹤村没有几家种荞麦,东头几家种的荞麦还是请他去播种的。人们用钦敬的眼光看着他,同时也用嫉妒的眼光看着他,他们怀疑他和老天爷是儿女亲家,要不他怎么那么清楚老天爷的脾气。 收割时候,海老清和雁雁起了个五更,这种五更叫作“没底五更”,其实是半夜就起来去割荞麦了。父女两个一面割着,一面捆成捆往场里扛。当一大捆荞麦扛在他的肩头上,把他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他感觉到心花怒放。从这一捆一捆荞麦的分量中,他已经约摸出了这些荞麦粒的重量。他蹒跚着步子,一捆又一捆地向场里扛着,他希望这些荞麦捆再重一些。 农历九月的太阳已经不毒了,海老清先把湿秆子荞麦碾了一遍,然后又用桑杈把它摊开架起来,每天翻两三遍碾一次。他相信“杈头有火”的说法。太阳没有热量了,他这个人却有热量,勤劳的双手就是他的另一个太阳。 雁雁这些天把胳膊都累肿了,她没有干过这样重的活,天不亮到场里,月亮出来还回不到家里,有时候她拿着桑杈站在场里打盹。她的心情是愉快的,当自己的汗水变成果实的时候,人总是高兴的。 五 下午,海老清正趁风扬场,从村北大路上来了一辆高轮马车。赶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上穿着“童子军”军服。 车上还坐着两个穿着草绿色“童子军”衣服的学生,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上。车右边坐着一个戴灰博士帽,穿着长袍的绅士。他是周青臣。 周青臣在县里中学当上校长以后,很少到老家来,不过村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清清楚楚。蝗虫吃了秋庄稼,他以为今年秋季分不到粮食了,没有想到海老清又种了荞麦,而且荞麦长得格外好。这个消息村子里早有人捎到他的耳朵里。周青臣想: 老海这个“种地户”果然和别人不同,大灾年却能收一季荞麦! 他又想到,别看这个老海外表实诚,说不定他也想和我捣鬼!种了一季荞麦,也没有到县里和我说一声,莫非想瞒着我独吞?你种地再巧,还不是我的地好?你把荞麦种到锅台上,再不会给你长出粮食。等着他送来租子不如我亲自去取。粮食只要打到场里,我不说话,我叫升子和斗说话。 他打听着海老清正在打场,就借了一辆大车,在学校里挑了三四个大个子学生,带上算盘和口袋,来闻鹤村和海老清“分场”。 到了村边,周青臣先跳下车。他和村里人打着招呼,“进村不坐车”,这是这位“圣人”家的老规矩。 “爹,来了一辆大车。”雁雁喊着说。 海老清拿下草帽看了看,见掌柜的带着三四个穿黄衣服的人赶着大车走过来,胳膊和手全软了。他拿着木锨又扬了两锨,却怎么也撩不到天空中去。他索性放下木锨,拍了拍身上的荞麦花,垂着手站在场边迎候。 “回来了,大掌柜。”海老清勉强笑着说。 周青臣却是满面春风地问他: “老海,听说你夏天害了一场病?学校里公事忙,说回来看看你,一直也没个空。” 海老清感激地说:“早好了。这不,今年秋季我又种了点荞麦,明后天我就打算给您送去……” “不用!不用!”周青臣打断他的话说:“你一个人多忙,又没有大牲口,我叫几个学生来帮我拉回去算了,给你腾点空。” “这是谁?”他看着雁雁问。 海老清说:“这是我一个妞。我从洛阳把她接来。今年秋天要不是她,我也难活成。”他又扭头对雁雁说,“雁雁,这就是咱的老掌柜,叫大爷!” 雁雁怀着敌意看了这个留着八字胡的老头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喊出来。她把脸扭到一边,她感到心里难受。爹爹在她的心目中是神圣的,爹爹从来是直着腰做人,直着腰种地,可是今天爹爹的腰却弯下来了,脸上还勉强堆着笑。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爹这样的表情,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她感到一阵愤懑和羞耻。 “校长,牲口该喂了,用这荞麦先把它喂喂吧!”一个马脸“童子军”说。 没等周青臣说话,雁雁却挡住说:“粮食才打下来,人还没有尝,就先喂牲口,不怕造孽!” 那个像马脸的“童子军”学生看了看雁雁说:“嗬!出来个女掌柜!……” 老清忙喊住雁雁,又对那个学生说:“牲口不吃荞麦,等会儿牵到家里喂吧。” “我不信!”那个学生说着用木锨故意把荞麦端了几大锨,放在牲口面前,那两头骡子和那一匹黄马,闻了闻却没有张嘴。 学生们心不死,他们叫着:“来,咱们学扬场!”说罢拿着木锨和扫帚扬起场来,海老清扭过头去,看见只装没看见,由他们在那里闹腾。 “咱种了几亩荞麦?”周青臣问。 “二亩半。” “嗨,怎么不多种点。” “我当时有病,”海老清叹着气说,“地都是我这个妞儿犁耙的。再说,荞麦种籽也弄不来,用一斗麦才换了三升种籽。” 周青臣说:“嗨,你不早说,县里有的是荞麦,粮秣站里多得是。” 海老清说:“咱没那脸气。” 周青臣到老宅里去游转了。几个学生到地里去捉鹌鹑。海老清趁他们不在,急忙把场扬了扬。当一大堆像石榴籽似的荞麦拢起来时,他不敢看周青臣放在地上的一堆口袋。 这几个“童子军”在校长面前干活是很卖力的,他们把场边、垛角的荞麦全都收拾过来,还把碾过的荞麦秸秆又用杈抖擞了一遍。周青臣用手在地下捡着荞麦粒往堆上撂着,嘴里不住说着:“这都是粮食籽啊,可不能糟蹋!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不容易啊。” 海老清还是不吭声,任他们扫着、撮着,自己蹲在场角抽着烟袋木木地看着,好像这场里的粮食和他没有关系。 “童子军”们七手八脚过着荞麦,一共灌了九口袋半,共一千一百四十斤。 周青臣拨着算盘算了算,按四六分场,他分六成,共六百八十斤,海老清分四成,共四百五十六斤。周青臣又满脸堆着笑说: “老海,这是头场,你估估,要是再遛遛秸秆,还能遛出多少粮食?” 海老清没好气地说:“你估呗!你说多少就算多少!” 周青臣估着说:“能遛出二百斤?” 海老清说:“一百斤算给你吧!”他又大声地说,“这是荞麦,不是小麦,已经碾了两次了,你看看那些秸秆上还有粮食没有了!剩下这三四百斤荞麦,我还有两口人,两头牲口啊!我还得给你种地啊,人不能把嘴缚住!” 周青臣摆着手说:“算了,算了!清楚不了,糊涂拉倒。我拉走七口袋,剩下这些都是你的。再说就薄气了!明年春天要是实在过不去,你到县里找我。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海老清说:“你放心,我不会去麻烦你!” 周青臣说:“这有什么关系,咱们老弟兄俩,分什么东家伙计,我就喜欢你这个实在。常言说,‘吃亏是福’,‘吃亏人常在’。 孔老夫子说过,‘过于利而行多愁’,吃得小亏则不至于吃大亏,这是我老爷常说的。” 海老清心里想:他也是读书人,怎么说话不知道个横竖颠倒!这明明是我要说的话,却叫他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也算稀罕。 周青臣又和他商量说:“老海哥,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明年咱们不用分场了。明年你作为典种,我贿拿租子,我贿囫囵你贿破,省得每季过秤哩、算账哩,太麻烦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海老清通过这次分荞麦,知道他这个“周善人”并不是真“善人”,他的心和海骡子一样,也狠毒着哩!他心里很烦,为着利索就说: “也行,您看我一年给您交多少租子?” 周青臣假惺惺地说:“没有中人难说话,还真难说。不过,我们周家世代‘耕读传家’,以忍让为宝,决不能叫你们下力人吃亏。不过现在在城里住花销太大,动动得要钱!俗话说,‘蛇大窟窿粗’,大有大的难处……” 海老清听他又是背家训,又是哭穷,哕哩哕唆,再没个完,就打断他的话说: “东家,你说个数目吧,我决不争!” 周青臣看了他一眼说: “这样吧,去年咱们分场,我分了四石麦子。明年干脆你缴给我四石麦子、两石秋粮,瓜果红薯,你随意,没有我也不争。” 海老清侃快地说:“行。”他刚说过这一句话,好像觉得一扇石磨压在身上,这四石粮食不知道要他付出多少汗水。可是海老清是个硬气人,他对他的老胳膊老腿还充满了信心,另外,还有雁雁,总算多一个帮手了。 “童子军”们把七袋粮食扛上大车,呼叫着牲口,打着闹着坐在车上走了。周青臣答应放他们几个两天假,并且还发还他们一副麻将牌。 海老清看着大车上七条圆滚滚的口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雁雁咬着下嘴唇,一直盯着那辆大车,她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噙着泪水。海老清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雁雁,把咱这点儿粮食收拾起来吧!” 雁雁却“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海老清说:“雁雁,别哭了。想开点儿。人家是东家,地是人家的。” 雁雁骂着说:“叫老天爷报应这些孬孙!他吃咱的粮食,叫他光头上长疔疮,疔死他们!” 海老清有气无力地拿起木锨说: “没有老天爷!即使有,他也是瞎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灾年谣言多。 一一民谚 一 一九四二年的夏天,天气奇热。从冬天到春天,整整七个月没有下雨。井干了,河枯了。每天阵阵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变成一条条粗大的黄色烟柱,旋转着飞向天空。农民们看到这种旋风,照例要“呸!呸!”吐几口唾沫,有的还脱下鞋子,向旋风的中心掷着。据说,这种旋风就是旱魃,要用破鞋去赶它。还有人在掷的鞋子里发现过旱魃的血迹。但这都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人们每天用手打着遮阳望着天空。天空却总是蓝澄澄的,没有一块阴湿的云彩。有时候早晨偶尔出现一些鱼鳞般的云块,有经验的老农们却摇着头叹息着:“雨又远了!” 骂天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他们把对天的敬畏的心情变作愤怒,到处可以听到: “这个该死的老天爷!” “这个死鬼老天爷!” “你不会当老天爷你就别当!” 但是不管骂声再多,“老天爷”没有长耳朵,它既无反应,也无表情。 人们看“老天爷”没有反应,就把希望寄托在龙王爷身上。 伊川县闻鹤村有一座龙王庙,平常冷落得住满了麻雀,今年春天忽然热闹起来。 龙王的香炉里插满了香,供桌上有时候还摆几碗供食。麦子拔节时候,有一天早上起了火烧云。农民们兴奋起来。他们以为龙王要显神通了,就发起了更大的祭祀活动。 打更的王三在村街上敲着锣喊着:“祈雨了!祈雨了!都到龙王庙祈雨……”接着锣鼓响起来,人们像潮水似地向龙王庙涌着。保长、绅士们也都来了。他们赤着脚,戴着柳枝编的帽子.站在人群前边,好像只有他们有资格和龙王说话。 池塘边几棵大柳树倒了霉,几个小伙子爬在树上,折下柳枝向下边扔着,人们抢着、拾着,纷纷编成柳圈帽子戴在头上。他们还给龙王编了个柳条帽子,戴在它的头上。 绅士们摆出一副虔诚的表情,向龙王烧着纸、奠着酒,又恭恭敬敬地叩着头说:“龙王爷,你可怜可怜下界苍生吧!庄稼快旱死了。你要能显显灵,在三天内下一场透雨,麦罢给您老人家杀猪烫羊。” 农民们对待龙王不像绅士们那样文明。他们让四个属龙的小伙子抬着龙王“游街”,这也叫“晒龙王”!他们先把龙王的泥胎抬到麦田边,让它看看快要枯焦的麦子;再把它抬到池塘边,让它看看干涸的水塘;接着就把它抬在热毒的太阳下游街晒太阳,意思是要它尝尝这火毒太阳的味道。 游到中午,一点儿云彩却又散了。天空又变成了赤日高挂的蓝天。龙王的头上没有出一滴汗,四个抬着龙王的小伙子,却晒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人们生气地不再抬着龙王游街了,他们滚过来一个碾麦子的石磙竖起来,把龙王放在上边让太阳晒。他们指着龙王的鼻子说着: “你什么时候下雨,才给你送回庙里去!” “你不下雨狠晒你!” 龙王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瞪着它那两只像鸡蛋大的眼珠。 龙王的泥塑是狰狞的、奇特的。它基本上是人脸和龙头的混合变形。深深凹进的眼窝中,突出两个鸡蛋那么大的眼珠。鼻子宽得像个秤砣。下颚像铲子一样向前突出着。就在这个下颚上,张着一张像河马一样宽大的嘴巴。 当年农村画匠们这个构思是想增加龙王的威严。但是威严过分就会变成滑稽。一天两天过去了。十天半月又过去了。龙王依旧蹲在麦场的石磙上。它头上戴的柳枝帽被晒得枯焦了,乌鸦落在它头上“啊!啊!”地叫着。当人们看到它脸上的鸟屎时,才知道它也无能为力。 干热的黄风依旧天天刮着。天上起一片云霞,被黄风吹跑了,再升起几丝流云,又很快被风吹跑了。男人们“晒龙王”的办法失败了。妇女们又悄悄串连着开始了她们的“求雨”活动。洛阳这一带农村的老太婆们,有一种编造故事的“天才”,她们编造出来的“神”,要比男人们想象的更曲折、更富于人情味道。 一个谣言在各个村子流传开了。她们说:老天爷去西天赴王母娘娘宴会,临走时,他对老天奶奶交代说:“要是我十天不回来,你该下就下。”意思是走后让她掌管着下雨。谁知道老天奶奶的耳朵有些聋,她把“我要是十天不回来,你该下就下。”听作“我要是十天不回来,你该嫁就嫁!”到了十天头上,老天爷吃酒还没有回来,老天奶奶果然另找个男人嫁了。老天爷从西天回来后很伤心。这时管风的风姨向他献媚,想作他的填房。老天爷嫌风姨太疯,不想讨她作老婆。风姨就每天故意和他捣乱,不让他调风播雨。老天爷只要播起一阵云要下雨,风姨就用嘴把他的云彩吹散。老天爷再播起一块云,风姨就再把云吹跑。因为这一场恋爱没有结局,半年来天天刮风,却下不来一滴雨。 这个荒唐故事在农村中流传得如此广泛,老太婆们每天望着神秘的天空,盼望着老天爷赶快完婚,或者风姨能够死了那片痴心。因为实在不敢再闹了,地下的庄稼已经快早死了。 不知道从哪个村子传来了一个说法。她们说:风姨爱纺棉花,只要下界百姓收集点棉花送给她,她就回家坐下来纺棉花,不再和老天爷捣乱,每天刮黄风了。她只要把风停下来,老天爷就能给下界播云下雨了。 由于这个谣言编得如此合情合理,各村的妇女就挨门挨户给风姨收集棉花。妇女们把弹好搓好的雪白棉絮献了出来,这家三条,那家两条,然后捆成一捆,拿到十字街口,大伙跪在地上焚烧起来。 一条条棉絮在火焰中化成灰烬,飞向天空。各村子里都飘着烧焦棉花的糊臭味。可是天上仍不见一丝云彩,黄风每天还在继续刮着。那个痴心的风姨没有听下界老太婆们的“劝告”,她不愿意回家老实坐下来纺棉花,她在继续和老天爷捣乱。 二 过了“芒种”,天仍然没有落一滴雨。小麦绝收已经成了定局。 海老清每天到地里看着,稀稀落落的麦子长得只有一筷子高,叶子就渐渐变成了枯黄颜色。有的麦子棵上还勉强结出一个小穗儿来,看去有枣核那么大。当海老清剥开这些穗儿看时,里边却是空的。 “就是现在天落下来雨,也不行了!”海老清自言自语地叹息着。 村子里各家小户开始疏散自己家的人口。有的人家把未成年的男孩子送到洛阳当学徒,有的背上木匠家具远去湖北、四川谋生。还有些人家把十几岁的女儿,换上一件干净布衫,送到婆家去当“童养媳”。 “逃荒不如减口。”对于度荒的经验,海老清这一辈子也算经历过十几次了。可是现在他是逃荒在外乡,一无亲戚,二无朋友,要是给雁雁找个人家童养出去,他实在难以割舍。将来落叶归根还要回老家,把女儿寻在外乡,会别扭一辈子。可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去年打的一点荞麦,眼看快吃完了。两头牲口因为没有料喂,也饿成骨头架子了。海老清想着:人不能减,牲口是“张嘴货”,无论如何不能再喂了。他和雁雁商量说: “雁雁,明天咱把咱的马和驴都牵到集上卖了。咱喂不起了。现在弄点粮食,人还要带皮吃,哪有料喂它们。另外,就是草咱也喂不起了。咱这匹老马一天一篓子草,剩那点麦秸,不够它半月吃,将来饿倒了,抬不起来才不好办。” 雁雁说:“先把马卖了,把驴子剩下。万一天下雨了,咱连一头牲口也没有,秋庄稼怎么种?” 老清长叹了口气说:“我看这个老天爷是瞪住眼了。现在顾人要紧。” 第二天一大早,海老清牵着两头牲口到集上去了。牲口市上的牛、驴、骡、马,拴的不少,买主却没有几个。经纪人过来搭了搭价,海老清吓了一跳,两个月来牲口行情大跌,那头毛驴,据经纪人说,最多能卖上三十块钱。至于那匹老瞎马,只有卖给“杀坊”,最多也不过卖十块八块钱。 小晌午时候,驴子先卖掉了。是界首来的两个驴贩子买去的。他们看了看这头驴的牙口,刚换过六个牙,身板虽然瘦了一点,口还算年轻。他们把价钱出到三十块钱上,再也不添了。经纪人死拉活拖,张罗了半天,算是卖了三十二块钱。除了佣金,海老清净落了三十块钱。 驴子卖了以后,那匹老瞎马却没有人问津,一直等到日头偏西,牲口绳上的牲口渐渐都牵走了,那匹马仍孤单单地垂着头站在那里,看着海老清蹲在地上抽烟。 傍晚时候,海老清牵着那匹老马回家了。黯淡的夕阳把他和马的影子拖得长长的,饥饿的乌鸦在他的头上盘旋着叫着,海老清觉得有些晦气,他向乌鸦吐了一口唾沫。 第二天,海老清又把老马牵到市上来了。 经纪人看见他说: “又牵来了?” “可不。”海老清不好意思地说:“百货中百客。要不是天旱,我还真不卖。别看它口老,种庄稼还能拉独犁独耙。” 经纪人说:“老哥,旧皇历不能看了,眼下能下四指雨,你这马就卖二十块钱。可是雨在哪儿哩?叫我说卖给“杀坊”算了。 这一张马皮还能卖四五块钱。” 海老清听他说着马皮,心里有些难受。他说:“给‘杀坊’我不卖。我这匹马给我出过大力,我不能送它去再挨一刀。”他说着眼睛有些红了。 经纪人看着这个老头怪实诚,就对他说: “你把缰绳拴得高一点,拴得高一点,马就看精神了。这样耷拉着头闭着眼,像座焰火架子一样,谁也不会要。” 海老清听着他的话,把马缰绳往高处拴了拴,把马头高高吊起,经纪人替他喊叫起来: “谁要?谁要?就这一匹大灰马,十块钱!眼不瞎,腿不瘸,长套短套,三天水草。谁要?谁要?” 经纪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几个买牲口的贩子转过来看了一眼,连口也不看就又转走了。到了中午,那匹马忽然卧倒在地上,因为缰绳拴得高,把脖子吊得太长,就像上了吊一样。 海老清赶快跑过来,吆喝着让马站起来。经纪人用鞭杆敲着喊着,催它站起来,可是那匹马只是闭着眼睛伸着脖子。任他踢打喊叫,硬是站不起来。 经纪人这时劝着海老清说: “老海!我看这马你牵不走了。赶快卖给‘杀坊’算了。这年头人的命都还顾不住,你还顾牲口的命?趁现在还有口气,要是没有气的时候,才没法办呢。” 海老清看着马的样子,确实有些危险。他后悔这两天没有喂它一把料,要是能喂一把料,总不至于倒在地上起不来。可是他还不忍心卖给“杀坊”。几年来这匹老马就像他的一个朋友.它是那样忠实,又是那样听话,它是那样落落大方而有德性。平常播种耩地时候,种籽就摆在它的嘴边,不管再饿,它从来不去偷吃一嘴。它好像知道这是主人的种籽,种籽要长出丰收的庄稼。每逢打场碾场的时候,它领着驴子拉石磙,一磙挨着一磙转着圈,根本不用人喊号头招呼。它也从不在麦场里拉屎拉尿,总是等着卸套以后,拉到应该拉的地方。它好像真的通了人性。 如今它老了,其实也还没有真正老,而是饿老了。再把它送到“杀坊”吃一刀,把它的肉拿到秤盘上一两一两地卖出去?海老清觉得自己实在做不出来。他决不能这样做。 “老海,怎么样?”经纪人催着他说:“是舍不得吗?你就是今天牵回家,明天也牵不来了。舍不得叫人家宰,你自己得宰。反正早晚是一刀菜。” 海老清忽然瞪着两只带血丝的眼睛,像乞求又像命令地说: “老弟!我卖给你!你就买下它呢,我卖给你!” 经纪人不解地说:“你卖给我?” 海老清又战颤巍巍地说:“是啊,卖给你,你怎么样处置它都行,我不能!……我……我……”他眼中涌满了泪水,话也说不下去了。 经纪人似乎懂得了他的心情,他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真是‘百人百姓’,世上什么人都有!”他又问着:“我给你多少钱呢?” 海老清说:“随便!你给多少钱都行,我决不争。我只是要把它交个家。” 经纪人吁了口气,从腰里的皮钱包里取出十块钱说:“你拿去吧!我给你咬的牙印,我还给你这个价钱。佣钱也不收了! 你把马笼头取下来。” 海老清模模糊糊地说:“笼头还取下来?” 经纪人说:“是啊,‘卖梨不卖筐,卖马不卖缰’,这是规矩。 明年年景转过来,我再帮你买头好牲口。” 海老清说:“谢谢您的吉庆话!” 就在他取掉马笼头时候,那匹马睁开眼了,它用左眼看了海老清一眼,嘴唇翕动了一下。它想用舌头舔舔海老清的手。海老清没有敢让它来舔。他像个罪犯,掂着马笼头默默地走了。 三 过了“夏至”,一场可怕的大灾荒,才真的开始了。 各家小户多年储存的能够吃的东西,几乎全吃完了。晒干了的红薯笼头,虫蛀了的干萝卜缨子,还有发了霉的陈谷糠,拌着柿树上的小柿子,晒干磨成粉,拍成饼子在锅上烙一烙,当作食物往肚子里吞。小孩子们吃着这些干涩的“饼子”,几天拉不出屎来,哇哇哭着趴在地上,让母亲们用头上簪子替他们挖。 榆树叶子早采光了。柳树叶子、槐树叶子和椿树叶子也所剩无几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说,“榆树的第二层表皮晒干后可以磨成面充饥”。两三天里,所有的大小榆树的皮都被剥光了。还有人说:西边山上有一种“观音土”能吃,可是又有人说吃这种土死得快一些,就在临近“观音土”的那个村子里,人已经饿死了一半。 去年秋季庄稼被蝗虫吃掉,有些家多少还收了点粮食,一冬天大家忍饥挨饿,他希望寄托在麦子上,可是麦季又是绝收。两季没有收成,加上眼下秋庄稼又没有种上,一场浩劫降临在人间。 集上的粮价成倍地飞涨起来。海老清卖了两头牲口的钱,他本来打算坚决留着,到秋天下雨时,再买一头小牲口。现在看起来不行了。钞票越放越不值钱了。而且家里那点荞麦早吃光了,每天煮树叶子吃,雁雁的眼泡已经开始浮肿。牲口买不成了。顾命要紧。 他找了一条口袋上集了。走到村西口,看见一个老头靠着一棵老柿树坐着。这老头叫郑四,平常爱说个笑话。他身边放着个篮子,篮子里放着几个从树上落下来的小柿子。他老远就大声喊着: “赶集啊?老海!”他声音洪亮,身子却动弹不得。海老清说:“是啊,到集上转转。”那个老头拍着自己的口袋神秘地说: “你给我买个烧饼捎回来。我在这儿等了半天了。”他说着,自己的手却不会掏口袋,手指头已经瘦得像鸡爪子。 海老清替他摸了摸口袋,找到了一毛角票。他对郑四说: “一毛钱啊?” 郑四老汉点点头,他动了动干枯的嘴唇。又大声喊着说: “要个咸的。” 海老清说:“好,你好好等着吧。”他看着他肿得发亮的腿,有几分可怜他。 海老清半月未赶集,集上大变样了。买卖商号几乎都关上了门。河里捞出来的杂草摆在街上,论斤秤着卖着,煮熟的黄豆用线串起来卖,一串上串十几个豆粒,竟然卖一角一串。 两家饭铺还开着门,烧饼却不摆在外边卖了。他们怕抓馍的抢走吃。海老清因为要给郑四老汉买烧饼,问了问价钱,一个黑面烧饼竟要五角钱。海老清说: “我要一个。” “先交钱。”饭铺掌柜半笑不笑地说。 海老清添了四角钱,把一个烧饼揣在怀里。 海老清到了粮食行看了看,粮行的笸箩一个也没有摆,四扇板扇门只开了一扇,门口还站个伙计守着门。 海老清伸着头向里看了看,又看见那个姓乔的掌柜,他的宽脸似乎也变窄了点,表情十分严肃。他和几个籴粮食的小声讲着价钱,好像他卖的不是粮食,而是私货和毒品。 “上街来了,老海!”他向海老清打着招呼,海老清侧着身子挤了进去。他压低着声音说:“想籴点粮食。有什么粮食?” “只有点谷子。” “我能看看不能?” “谷子是好谷子。”乔掌柜铁着脸说:“二十块钱一官斗,你要买到后头给你过秤。” 海老清听说谷子二十块钱一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官斗谷子十五斤,两斗谷子三十斤就是四十块钱。这不是在籴粮食,而是在买金珠子。他犹豫着,粮行掌柜的眼神很清楚,那就是:你爱买不买,根本没有活动的余地。可是不买回去怎么办?钞票是一叠纸,不能放在锅里煮了吃。现在还能走得动,再捱两天真饿得走不动了,想再来籴粮食也不行了。人在长期饥饿的情况下,说走不动就走不动。海老清有这个经验。他想到了郑四老汉坐在树下的样子。他很清楚,郑四老汉捱不了多少时候了。他得赶快回去。 他二话没说,数了数四十元钞票,交给了粮行掌柜。乔掌柜叫伙计到后边堂屋粮囤里给他过了两斗谷子。海老清把半袋谷子背在脊梁上时,他有些伤心。这半袋陈谷子就是他的两头牲口价钱!一头驴子和一匹马,全都装在这个小布口袋里了。其实这个口袋里,装的不单是他的两头牲口,还装着他和他的女儿两个人的生命。他盘算着有这三十斤粮食,父女两个人一天吃半斤,就能捱过两个月。两个月以后就到秋天了。天还能不下雨? 回到村口,郑四老汉还在靠着那棵老柿树坐着。海老清喊着说: “老四!烧饼给你捎回来了。” 郑四没有吭声。海老清以为他睡着了。他把烧饼往他手里塞时,发现他的手僵冷了!他急忙用手在他的鼻子前试了试,呼吸已经停止了。郑四老汉没有等到他买回来这个烧饼。他嘴里还咬着一个发涩的小柿子。 在大的灾荒面前,人就是这么脆弱,脆弱得像纸糊的一样。 海老清把烧饼掰了一小块往他嘴里塞着,希望他能吃一口,可是老汉的嘴已经永远不会动了。海老清的眼睛潮湿了。他把烧饼放在他胸前,又替他把扣子扣好。他知道郑四老汉是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人,临死应该给他个烧饼带着。…… 四 村东有一盘石磙。这是全村公用的碾米磙子。傍晚时候,海老清看街上没有人,就悄悄掂着谷子,和雁雁一起来碾米。 他把谷子刚摊到碾盘上,从后街走来两个穿黄衣服当兵的。 他们朝他喊着: “你是海老清吧?” “是……”海老清的话留在牙缝里没有说出来。 “我是县保安团的,我姓邹。”一个镶着金牙的当兵的说:“周青臣校长借我们团三百斤军麦,他把这笔军帐拨给您了。他说你这儿存着他两石小麦租子。”说罢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条子说: “这是他写的条子。” 海老清认得几个字。他看了看,上边写着:“今收到:佃户海老清交来课子粮三百斤整。”一边又批着:“交由县保安团特务连领取。”下边盖着“明德堂”堂号的红印。还有周青臣的签名。 海老清看了这张条子,双手颤抖起来。他心里全明白了。 不知道是村子里那个坏种给东家送了信,说他籴了粮食。反正外来户好欺侮,瓦罐里有多少米,几百家眼睛都盯着,他气得眼睛直冒金星。 “这租子我不能交。”海老清斩钉截铁地说。 “你欠不欠他租子?”姓邹的问。 海老清说:“我欠他租子。去年荞麦他分走了一多半。今年麦子全旱死了,颗粒未收,他知道不知道?” 姓邹的说:“我不管那么多。你欠他的粮食,他欠我们的粮食,你就得交!” 海老清说:“老天爷没有下雨,地里没有打粮食,我用什么交?” 姓邹的指着碾盘上的谷子说:“这是什么?谷子也行,不一定要小麦。” 海老清后悔不该把谷子拿来碾米。他又央求着说:“老总,咱们没有话说,我欠周青臣的租子,你叫他来,他也是读书人嘛! …” 姓邹的亮着条子说:“照你说,我们是来骗你的?” “我不敢说你是骗。冤有主,债有主。你叫我东家来。他只要说句话。” 那个姓邹的忽然咆哮着说: “你放屁!搓!”他指挥着那个当兵的拿着口袋就往碾盘上搓谷子。海老清这时也恼了,他上前一挡说: “谁敢动我这谷子,我就跟他拼!” 说着两个人撕扯起来。那个拿口袋的趁他们撕打,拼命抢着往口袋里灌谷子,雁雁眼看谷子要被抢走,急忙跑了过来,用高梁刷子把谷子“攉”在地上,碾子下边都是厚厚的尘土,谷子混搅在尘土中了。 两个当兵的看着碾盘子上的谷子全“攉”在地上,气得骂着娘,背着十来斤谷子走了。 海老清看着他们的背影,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狠狠地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膛。 雁雁说:“爹,你回家去躺一会儿吧,我把这些谷子收拾起来。这些谷子拿回淘淘还能吃。你不要生气,他们都不是人,是畜生!” 海老清叹了口气,眼泪哗哗掉了下来。他看着女儿在用簸箕搓着地上的尘土,拣着尘土里一颗颗黄色的谷子。有两只老鸦飞过来了,它们来回飞着叫着,想啄食地上的谷粒,海老清拾了个石头向它们扔去,乌鸦“嘎、嘎!”地叫着飞开了。 五 第二天有人告诉海老清,周青臣昨天从城里回来,也住在村子里,他藏在他一个堂侄家,没有露面。那两个当兵的就是他带来的,他没有好意思出面。不过抢海老清的谷子是他的主意。 听到这个消息,海老清难过起来。他给周家扛了三年长工。 三年来他忠心耿耿为周青臣干活、喂牲口、看家。这里有一句俗话,叫作“嵩山戴帽,长工睡觉”;还有一种说法是,“白天下雨夜里晴,气得地主肚子疼”。一般来说,扛长工的都盼着下雨,下了雨进不去地,就可以歇着睡大觉。海老清不是这样。下雨天。他也要找活干,从不出去串门排闲话。到了下雨天,他给周青臣家编笸箩、修簸箕、接套绳、补缝牲口围脖。他从来不让自己闲一会儿。他把大堆的破牲口套绳,一根根地接起来,结成四楞四正的核桃疙瘩,重新挂在车上。每逢这个时候,周青臣便向他讲“朱子家训”,什么“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海老清听不大懂。不过他从心里感到一种安慰。掌柜毕竟是书香人家,连接套绳也都在“书”。海老清对“书”总是有一种敬畏的心情。他听人说,“书”是圣人创造出来的,连一张破字纸掉在地上,他拾起来总要塞在墙缝里,他不敢当手纸用,他觉得那是一种犯罪行为。 周青臣平时也向他讲《论语》、《孟子》,有时也讲自己的处世哲学。比如,“君子爱人以德”,“君子成人之美”,“君子绝交,不出恶声”,等等。好像他自己俨然就是一个“君子”。海老清也认为自己的掌柜是个“君子”。所以当他给周青臣赶着轿车子时,他有一种自豪感,因为轿车子里坐的是“君子”,是“读书人”,是“圣人的门徒”。 去年分荞麦,海老清对这个“圣人门徒”打了点折扣。不过过后,他还是替周青臣想了想:在城里边住,什么都得要钱,花销大,他多分点就多分点。他是乡绅,不比自己是下力人。三伏天脚上还得穿袜子,乡绅也不好当。 这一次抢谷子,着实伤透了海老清的心。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伤透人情寒透心”。就是这个“圣人门徒”,把他倒在碾盘上的一点谷子也扫走了,而且他自己不露面,叫两个当兵的来唱白脸耍赖。 “我给你赶车,我给你种地,我给你下雨打伞,我给你走夜路提灯笼,我瞎了眼!我侍候了一个黑心的禽兽!” 海老清的精神支柱被摧毁了。他心灰意冷,每天闷声不响。 闻鹤村的老年农民一个接着一个饿死了。初开始,有的还用一副薄皮棺材装殓起来,到后来死了人都是一领芦席一卷,埋在村西的黄土沟里。 海老清渐渐地走不动了,拄根棍挪几步就要发喘。他双脚肿得鞋子都穿不上了,两条腿像发面一样,捺一下一个大坑。海老清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就对雁雁说: “雁雁,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脚肿成这样子,看来是回不了老家了。剩那点谷子,以后你自己熬野菜汤喝吧,我喝了也是白搭。反正老天爷要收咱这一方人,在劫者难逃。” 雁雁哭着说:“爹,你怎么这么说!我已经给我姐去信了。 咱们回洛阳,你不要说这些短话。你不要紧,你还大声说话,你要等,要等着我姐来,她会来的。” 海老清说话都直喘粗气,他说:“恐怕我未必能等到她了。 ……”歇了好一阵子他又伤心地说:“我对你姐也……太严了。 她有什么罪?我们本来都有家有地,可如今……她没有罪!你妈也没有罪!你要告诉她们,我……我都能体谅她们……”他嘤嘤地哭着,干枯的眼睛里却连一滴泪水都流不出来了。 傍晚,雁雁把仅有的一把谷子拣了拣,吹了吹,在火上熬了一碗稀粥。等到她端到海老清跟前时,海老清已经昏迷不醒了。 雁雁把他的头扶正,慢慢地用勺子向他嘴里灌了两勺,米粥都从嘴角流了出来。雁雁害怕得哭了,但她不敢大声喊叫。天渐渐地黑了下来。连个小油灯也没有。雁雁不知道听谁说过,人活着心就跳动。人断了气,心就不跳了。她不知道她爹什么时候要死去。她把自己的双手轻轻地放在海老清胸膛上,在黑沉沉的夜里,等着那个可怕的时刻到来。 鸡子叫头遍时候,海老清身子动了动。雁雁忙喊:“爹!爹! ……” 海老清用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想吃点…… 什么……” 雁雁忙说:“这有小米粥,我给你热热。” 雁雁迅速地把那碗小米粥倒在锅里,点着一把柴禾热起来。 等到她把那碗小米粥热好,端到海老清的嘴边时,海老清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这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老农民,到生命的最后时刻没有来得及喝上一勺米粥。 六 第二天中午,从伊河西公路上走来一个穿着一身蓝布衫裤的年轻姑娘。她走进村子,打问着海老清的住址。当她听到雁雁从一间破房里传出来的哭声时,她飞快地闯进这间屋子。她是爱爱。 爱爱一头扑到海老清的尸体上大哭起来。她失声地喊着: “爹!爹!我来晚了!……我没有尽心!……我没有尽孝…… 我的良心……要落一辈子亏欠啊!……爹!爹!你惩罚我吧! ……我无法在人前站啦……” 雁雁让姐姐坐在一条破凳子上,红着眼说:“爹昨天还念叨你一天,后半夜才咽了气。姐!我一个人在这儿……米没面净,我……我实在没办法。……”雁雁说着,伤心地哭了起来。 爱爱说:“你为啥不早点给我捎信?” 雁雁说:“咱爹死活不让我写信。他说能熬过这两个月就行了。” 爱爱埋怨说:“你们真是拿着人命当儿戏。咱爹是当了一辈子老倔头,眼看不行了,还这么倔。……”她说不下去了。 雁雁接着说:“咱爹临咽气前说了,他能原谅你!……他说……他对不起你,对你……太严了!你……没有罪……” 下午,两个姑娘用一领芦席卷起海老清的尸体,又用两条绳子把芦席两头扎紧,爱爱用她带来的十几个烧饼,请人在村东黄土沟里挖了一个墓坑。黄昏时候,墓坑挖好了,两个姑娘把老清尸体抬到一辆小车上,推到了墓地,她们把尸体放进墓道,又把一个铁犁铧放到墓里作为记号。姐妹俩封好坟墓,并排跪下向坟墓叩了三个头。雁雁号啕大哭着,对着坟墓说: “爹,俺和俺姐走了。只要我们活在人世上,我们一定把你的骨头起出来,背回咱老家!” 第二天一早,爱爱和雁雁回洛阳了。雁雁的脚也肿了,走不了路,爱爱就用那辆小车推着她上了路。闻鹤村那些饿得东倒西歪的人们,看着这两个姑娘这样安葬了海老清,还羡慕地叹着气说: “唉,女孩子也是孩子!” 第三十八章 桃花运 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 一一民谚 一 一九四三年的春天,接连下了两场春雨。在黄河两岸这一带,一向是“春雨贵似油”。小麦喝饱了雨水,拔节抽穗,把肥嫩的叶子伸向天空,沐浴着温暖的阳光,迅速地生长着。 在一九四二年的大旱灾后,这是少有的一季好庄稼。大自然把代表生命的绿色洒向大地,但是大旱灾的疮痍,却仍然留在人间。 过去在洛阳这一带,都是人烟稠密、物产丰富的农村,现在却变得村落凋零、死寂荒凉。各个村子的榆树、柏树都被剥光了皮,露出白花花的树干。柳树、杨树和槐树,也都被折得只剩下几根老枝杈,像鹿角一样伸向天空。中午时分,几十户人家的村子,只缓缓地飘起十缕八缕炊烟。有一半人家的大门,用土坯从外边封着,断绝了人迹。 “不知灾情大,但觉人烟稀。”过去人来人往的官马大道上,现在很少看到行人。田野里也听不到吆牛喝马的声音。农民们有些是逃荒出去了还没有回来,有些没有逃出去的,他们已经躺在路旁坟岗的黄土里。 几乎每一个村子外边都有一片新坟。这些新坟上已经长出稀稀疏疏的青草。“人吃土一辈,土吃人一回。”在水、旱、蝗、“汤”折磨下的几百万生灵,就是这样被埋进这“吃人”的黄土堆里。 “清明节”刚过,有个别坟头上还挂着几条白纸,在和煦的春风里哗哗地响着。它好像告诉人们说,这些埋在黄土里的男女老少,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苦难的世界。同时,它也告诉人们,在那个年代里,人活着,还不如一棵小草! 就在这条由洛阳通往许昌的大路上,走着一个大个子、宽肩膀的中年人。他穿了一身丝绸睡衣,头上戴了个汗水渍黄了的龙须草编的细草帽,脚上穿了一双已经破了的牛皮底礼服呢便鞋,像马脸一样长的脸上,还戴了一副墨色眼镜。 他拉着一辆又破又旧的黄包车,两根车杆的油漆已经剥落了,车上既没有灯,又没有铃。两个高大的车轮子已经变了形。 轮圈和钢丝辐条锈成了酱红颜色。车斗是几块木板钉成的。活像一把散了架的椅子放在上边。 拉着这辆破车的人就是四圈。黄河水来时,他给赤杨岗的地主海骡子家看守大门。赤杨岗被黄水淹没了,他又跑到县城给海骡子家打杂。四圈是个大肚汉,一顿饭没有五六个馒头,填不饱肚子。海骡子全家在县城里住,粮食也不宽裕,慢慢地就对他讨厌起来。为了打发四圈,海骡子想了个办法,叫他到褚元海的汉奸队里去当兵。四圈曾经挨过褚元海两个耳光,又看不惯汉奸队龇牙咧嘴的样子,就连夜离开县城跑了。 四圈跟随着逃荒的难民们来到了洛阳。他本来想“卖壮丁”,卖几个钱好好吃它几顿饱饭。后来听说海骡子的胞弟海香亭在洛阳混阔气了,便厚着脸皮去找了海香亭。 海香亭本来是县里田赋管理课的课长,到洛阳后,通过上下左右请客送礼,当上了洛阳“难民救济所”的主任。这个救济所虽然衙门不大,经手的钱粮却相当可观。不到两年,海香亭黄咔叽制服穿上了,灰博士帽子也戴上了。他赁了一所四合院作“公馆”,还买了一辆黑漆锃亮的方斗皮篷包车。 四圈管海香亭叫“二掌柜”。他从小就在他家当过“磨倌”。 海香亭也知道他。如今他找到海香亭,海香亭正缺个车夫。当时就答应,留下他给自己拉包车。 “挣钱不挣钱,只要落个肚子圆。”四圈找到了个吃饭地方。 每天肚子不发愁了。在一九四二年大旱灾时,别的逃荒难民饿得满街躺着,四圈每天热馒头、大碗菜吃着。他很感谢海香亭,因为海香亭没有让他挨饿。 不过好景不长。就在这期间,用四圖自己的话说,他碰到了一场“桃花运”。这场“桃花运”在一夜之间把他的生活改变了,他被海香亭赶了出来。身上穿的那套绸缎睡衣,给他留下了痛苦的回忆。他又流浪在街头。他用最低的价钱买了这辆破车,在洛阳城内,没有人坐他这样破的车子。他只好在城外拉下乡的“长脚”。有时实在找不到顾主,就从登封县往洛阳拉红薯。 四圈拉着这辆破车,走在黄土大路上的时候,他经常唉声叹气。他有些悔恨,恨自己太没有主意,怎么和那个女人勾搭上了?可是他又觉得有些甜蜜,他像作一场梦,过了一段他从来不曾经历过的生活。…… 二 海香亭在洛阳当上了“难民救济所”主任,就新娶了个姨太太。这个女人叫刘玉翠,也是从黄泛区逃黄水出来的一个姑娘。 她爹是大刘庄一家杠房的“杠头”,家里有一套殡人时用来抬棺材的龙杠和两顶花轿。家里不种田地,平常就凭着出赁花轿和“龙杠”过日子。农民们娶亲殡人,过红白喜事,总离不开他。他身边有一大群靠他吃饭的闲散汉子。因为手里经常有活钱,刘玉翠自小过着颇为优越的生活。日本鬼子来了。她家的花轿和“龙杠”全被烧了,她和她爹逃荒来到洛阳。一个过惯舒服日子的“杠头”,哪能经得起逃荒的折腾?不到一年工夫,她爹就病死了。正在刘玉翠走投无路时,“难民救济所”主任海香亭看上了她。没费很多周折,刘玉翠就心甘情愿地嫁给了他。 刘玉翠初嫁给海香亭时,平常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再加上海香亭特别疼爱她,倒也安乐舒坦。海香亭给她买钻石耳环、打金银首饰,绸缎和毛料的衣服做了几十套,把她打扮得既漂亮又时髦,还给她请了个南阳弹琵琶的老师,教她弹琵琶。后来又请了个老美术教员,教她画国画。可是刘玉翠对这些都不感兴趣。 学了几个月琵琶,还没有学会《西宫怨》,学了半年国画,还没学会画牡丹花辦。 刘玉翠同艺术虽然没有缘分,对经营生意却十分有兴趣。 她自己偷偷攒钱,叫人开了一座馆子,又弄了几万斤小麦,叫人开了一座磨坊。刘玉翠虽然没有艺术才能,却精于计算,四五位数的加减账目,只要说一遍,她不用算盘,便能一口气说出来。 她喜欢用钱赚钱,她记着她爹的一句话:“人赚钱不如钱赚钱。” 海香亭看她每天忙忙碌碌,就劝她说: “你真是放着福不会享。你能赚几个钱?整天抛头露面,有什么意思。” 刘玉翠噘着嘴说:“我高兴!我喜欢!自己赚来的钱,我花着心里高兴。你让我高兴高兴不行吗?” 刘玉翠这人爱经营生意,花钱也十分大方。海香亭有些穷亲戚朋友来告借,一给就是几十块钱。她爱做菜,爱让海香亭请朋友来家吃饭。有三五个同事和朋友到家里,她总能摆出十几个精美的不重样的菜来。海香亭也因此维持了一些上级和朋友的关系。 四圈在海香亭家里拉包车。前几年,刘玉翠根本没有把他当成个“人”看待。她每逢出外办事应酬。到大门口喊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