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准-黄河东流去-6

就在这时候,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走过来。他歪戴着帽子,披了一件破军袄,眼上还戴着一副眼镜,眼镜大约是破碎了。  上边粘满了胶皮条。  他说:“我看你这个票子是真的是假的?”  小建犹豫了一下,把钞票从口袋里拿了出来,那个孩子一把抓了过去说:“滚蛋!”  小建一下恼了,他说:“你为啥拿我的钱?”  那个孩子说:“你上税了没有?”小建说:“上什么税?”那个孩子冷笑着说:“看你那个土行孙样子!告诉你,‘推坡’得上税!”  小建说:“没听说!你也不是官,你还我钱!”他说着就上去拉住那个孩子的衣服。  那个孩子说:“嗬!你是想打架啊?你想头朝东躺,还是头朝西躺呢?”小建红着眼说:“你还我钱!”那个孩子说:“嘿!这小土杂种还有个劲!来,咱们摔跤。我们城里人摔跤可跟你们乡里人不一样。咱们喊一二三开始,你能把我摔倒,把头捺得挨着地,我喊你十声老爷,还你一毛钱,你摔不倒我,趁早滚蛋!”他又指着小强说:“兵对兵,将对将,这个小土鳖不准上仗。”  “摔就摔!”小建瞪着眼说着,小强在一边吓哭了。他说:“二哥,咱走吧!咱回家吧!”小建嚷着他说:“你别怕!”说罢扑过去就要摔。那个孩子说:“你别慌!”他先把眼镜摘下来,在小建脸前晃着说:“二十块!弄破了你赔不起。”说着,把眼镜放在地上,又把破军袄脱下来放在地上,然后束了束腰带,喊着:“一、二、三!开始!”说罢猛扑过去将小建抱住。小建虽然不会摔跤,却会“放跌”。他也不示弱地拦腰将他抱住。两个人扭在一起,像拔桩似地来回拱着、捺着、顶着,用脚使着绊儿,那个孩子忽然趁势将腿一標,将小建绊倒在地上。小建虽然年纪比他小,个子比他矮,可是从小在农村参加劳动,却有一圪挞气力。那个孩子只想他倒了,就去捺他的头,猛不防小建就地打了个滚,像小豹子一样往他胯下一窜,扳住他的两条腿,把他扳了个“仰摆叉”。他又趁势上去骑在那个孩子的身上,使劲地捺住他的头,在地下狠碰起来。  那个孩子喊着:“行了!行了!一下就行了。”小建说:“你还我钱!”那个孩子说:“你掏,在我口袋里。”小建往他上衣口袋去摸,那个孩子喊着:“在裤子口袋。”小建找不着裤子口袋,那个孩子说:“真是乡下佬!连裤子口袋也找不到!”他说着把小建推起来,掏出了钱给小建说:“给!拿回去买膏药贴吧。”小建也不理他,接过钱来,领着小强就走,那个孩子忽然从后边喊着:“戴夜壶帽的,你站住!”小建站住了,那个孩子走到他跟前说:“你们不‘推坡’了?”小建低着头没吭声。  那个孩子伸出了右手,把小拇指头钩着伸在他的脸煎,小建懂得这是和好的意思,也把小拇指头伸出和他的小拇指头钩在一起。那个孩子说:“我叫马蚁头,有事找我!”小建点了点头。  打了这一场架后,小建和小强就在这里“推坡”了。头两天,赚的钱不多,他们没有拿回家。小建对小强说:“小强,咱们把这钱攒住,晚两天换成大票子,拿回家叫咱妈高兴高兴。”小强说;“好。”他们又推了几天,已经攒了五六块钱,那时候大钞票兴“贴水”,四块七八角钱,就可以换成一张五元钞票。两个孩子就到钱摊上换成一张大钞票,拿着回家了。  这些天,杨杏看他两个回来得很晚,饭吃得也少,心里思忖着:“八成是在外边要饭吃了。”又想着:“这年头,要饭也不丢人,只要孩子们能填饱肚子,管他呢!”这些天,玉兰和秀兰两个闺女,看着小建和小强每天向城里跑着,她们也想往城里去找点活干干。杨杏说:“他们是男孩子,你们是女孩子,这城市地大人杂。再说你们那么高了,还能去要饭。”玉兰说:“这城市里可干的活多着哩!就你胆小。要是俺麦奶奶在这儿,早给我们领出去了。就会叫我们到地里挖野菜。现在红薯叶子霜打了,大秋地人家都犁过了,还有什么野菜挖!”  杨杏说:“晚两天再说。叫你爹去看看,看能找点什么活干。”  傍晚时候,小建和小强回到窑洞里来了。一进窑门,两个人就同时喊着:“妈!我们会给你赚钱了!”杨杏说:“会吃!你们要会赚钱,咱家也不受罪了。”小建说:“你不信?”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元钞票和两张一元钞票说:“给,妈,你拿去买面吧!”杨杏看到孩子们拿来的钱,又是喜又是惊,忙问:“你们在哪儿弄这些钱?”小强正要说,小建挤挤眼,他说:“我们两个找到事干了。  ……”杨杏不信地说:“两个小鳖羔子,你们能找到什么事?”秀兰在一边接着说:“准是偷人家的!”小建说:“你才是偷人家的。”  接着他们把这几天“推坡”的事说了说,杨杏听了半信半疑。  正说话间,长松从粥场回来了。他看见风箱上放的这几张钞票,就问:“这是哪里来的钱?”杨杏说:“小建和小强给人推东洋车挣的。”长松说:“在哪里推东洋车就赚这么多钱?”杨杏把他们在运动场下边“推坡”的事情说了一遍,长松却不信。他说:  “两个蚂蚱大一样孩子,他两个会去‘推坡’?”小建在一旁不服地说:“不信你明天去看看。”长松说:“‘推坡’一天就能赚七块钱!”小建说:“我们推了五六天了。”长松说:“五六天怎么拿回来一张大票子?”小建说:“我们在老刘的钱摊上换的。”长松说:“什么老刘钱摊!我还不知道钱摊在哪儿,你们就知道钱摊?说不定就是在钱摊上偷人家的钱!”  两个孩子满心想让爹妈高兴高兴,却想不到他爹也这样说。  两个人受了委屈,小建噘着个嘴不吭声了,小强鼻子一酸,扑簌簌地掉起泪来。  杨杏埋怨着长松说:“你也问清楚再说,万一是他们推东洋车挣来的钱,不委屈他们了吗?这城市地方,用人的地方多,也许真是他们赚来的钱。”  长松说:“万二也不会!叫他们在城市学流荡了,将来怎么回去种地?明天都给我拾柴禾去,敢再往城里跑,我把你们腿打断。”  杨杏看他越说越气,就说:“算了吧!算了吧!累了一天了.也搁不住生这么大的气。都吃饭吧。”说罢给小建和小强先盛了两碗稀面条,还给他们加了两块热红芋。  到了夜里,两个孩子呼呼地睡了。长松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着:“难道说这两个小东西真的是推车赚的钱?要是真的。  多少也算有点办法了。”他把那几张钞票握在手里,觉得湿漉漉的,好像有孩子们身上的汗珠味。  第二天一早,他披上衣服走了。小建和小强醒来.揉着眼问:“妈,我们今天还去‘推坡’不去了?”  杨杏有点为难:叫他们去吧,恐怕长松发脾气,再说他们两个到底在外边干的什么,自己也弄不清;可是不叫他们去吧,听他们说一天能挣一块多,秤米买面,差不多够一家人吃了!她想了想,把小强拉到窑洞外一棵柿树下说:“小强,你是妈的好孩子,你说实话,这钱到底是在哪里弄的?”  小强说:“就是俺两个给人家推洋车挣的,一回一毛钱。你看我这手!”说罢伸出两只小黑手,杨杏看着他两只小手的手掌上,磨出的两个大水泡已经破了!她忍不住掉了两滴眼泪,回到窑洞里对小建说:“你们只管去吧!”  两个孩子又高高兴兴地去了。  长松到粥场打了两大锅水,他有点放心不下,就拐到大坡上来。他走到坡下边,就看见小建和小强已经在那里,他急忙蹲在一个岗楼后边,想看看这两个孩子到底在那里干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从车站路上来了一辆黄包车。车上边坐了个烫头发的妇女,腿前边放了两个大红皮箱,箱子上还放了两捆书。  黄包车刚来到坡前,小建和小强就飞快地跑过来了。他们挽着袖子向手上吐着唾沫,喊着向拉车的说:“推吧?”拉车的说:  “推!挂点劲啊!”四只小手在后边推住车斗,向大坡上爬起来了。拉车的在前边喊着:“挂劲!挂劲!”小建和小强在后边喊着:“加油!加油!……”  长松看到这个情景,眼睛潮湿了。  在这辆黄包车快爬到坡顶上时,小建和小强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就在这时候,两只大手忽然出现在车斗上,小建猛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他爹长松。爷仨个谁也没说话。他们的汗珠和泪珠在尘土飞扬的大坡上洒着。……  第十八章 爱爱姑娘  女大自巧,狗大自咬。  一一民谚  一  洛阳的窑洞,在抗日战争期间,是相当有名的。  据有人统计,抗战八年中,日本鬼子在洛阳市投下炸弹的总吨数,相当于美国投在日本的两个原子弹.可是洛阳人民的伤亡,却要比广岛少得多。其原因之一就是多亏了那些窑洞和坚固的防空洞。  在洛阳北邙山一带,居民大多数居住在窑洞里。这种居住条件,乍一看,很像穴居的原始人,其实到了窑洞里边,还是别有洞天。这一带地处我国的黄土高原上.土质粘性大,含沙量小,坚硬异常。当地群众叫“立土”。再加上水位低,一般水井都有五六丈深,这都是挖窑洞的好条件。  老百姓住的窑洞大体上有两种:一种叫“出水窑院”,就是在沟两旁的崖头上,竖切一个面,在面上挖窑洞。这种窑洞,天下雨可以流出去,像长松家和老清婶家在烧窑沟住的窑洞,就是这种式样。不过他们住的这窑洞,无门无窗,再加上多年烟熏火燎,看上去像两个黑窟窿。  另外一种窑洞叫“天地窑院”,这种窑院是在平地上开挖一个大方坑,这种方坑一般要有二三百平方米大,挖十几米深。然后再在方坑的四面壁上挖窑洞,有的一面挖三孔洞,有的挖两孔洞不等。至于人畜的出进上下,是从远处再挖一条窑道通往下边。因为这种窑院雨水流不出去,全凭在院中再挖几个“渗坑”  来盛雨水。  洛阳烧窑沟大约是很早一个陶瓷场的遗址。当时大批烧瓷工人在里做活,因为盖不起房子,就挖窑洞住。后来瓷场被兵燹破坏了,人散窑空,这里就留下了几十眼破窑洞。  老清婶在黄泛区家乡没有见过窑洞。初来时,她天天担惊害怕,总怕这没梁没柱的窑洞会塌下来。白天烧饭做活坐在窑外边,到夜里就麻烦了,她大睁着两只眼不敢睡觉.特别是窑顶上老鼠一跑,沙沙地掉下两粒灰土,她就把被子一撂,大喊大叫地跑了出来。  人本来就虚弱,再加上成夜睡不成觉,没有住上几天就生病了。两个闺女虽然不小了,可毕竟还是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一天,长松和杨杏过来看她,老婆婆躺在床上长吁短叹。她对杨杏说:“玉兰她妈,我的命咋这么苦哩!他爹拉差车出去,到现在也没下落!两个死妮子啥也不会干。我前世造了什么孽!我真想拿条绳挂在门口那棵枣树上,吊死还能落个囫囵尸首,比砸死在这窑洞里好受些。”她说着忍不住伤心地哭起来。  杨杏说:“婶子,你可不能这样想,老清叔迟早会找着咱们的。再说,爱爱和雁雁都这么大了,这城市地方只要人勤,还是能顾个嘴的。你要是寻个短见,撇下她两个闺女,才没法过哩!  一家子不零散了嘛?老清叔要是回来,看着家没家、人没人,心里啥味?”  老清婶说:“唉!我也是这么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可这个窑洞我就受不了,见天夜里不能合眼。”  长松说:“婶子,你不用害怕,这窑洞结实着哩。就咱住这破窑洞,少说也有几百年了!没有见一眼塌下来的。我问了问此地老乡,人家说,人家都是人老儿辈住,从没听说过塌顶砸坏人。  这里土和咱们那里土不一样,你没看打的土坯,干了和砖头一样。”  经长松这么一批解,老清婶心里略觉宽慰了一些。杨杏听说酸枣仁能治睡不着觉,这是老年人传下来的一个偏方。烧窑沟崖头上很多酸枣棵,现在霜打叶落,一颗颗红酸枣像玛瑙一样挂满了崖头。杨杏就叫小响提个篮子去采。采了两天,采了大半篮子,杨杏和小响剥了剥,砸了砸。把枣仁取出来。她送给爱爱,叫爱爱给她妈熬了几次喝了喝,老清婶果然能睡觉了。  入冬以后,老清婶的病渐渐好起来。这天她在门口坐,长松扛了两捆秫秸秆回来。长松问:“好点了,婶子?”老清婶说:“好多了。”长松说:“过了九月九,大夫高了手。米汤萝卜丝儿,吃了去病根!天冷了,很多病就好了。”老清婶说:“我这病只要是能睡着觉就好了。”她又问:“拣这秫秸秆烧锅的?”长松说:“烧锅我看可惜了,想扎个门。天冷了,这窑洞大张着口,有个秫秸秆门,总能挡点风。”老清婶说:“好多哩!……”她说着看看自家窑洞门口上吊的那个破麻袋片,不禁触动心事。她想着要是老清在这里,也能扎个柴门,要是爱爱和雁雁有一个是男孩子,也不至于挂这麻袋片。想到这里。就不禁暗暗擦泪。  杨杏在自家窑门口看得清楚.她小声对长松说:“先给老清婶家扎门吧。她家没个男人,老清婶又有病。另外,两个闺女都那么大了,好歹有个门,就有个遮挡。咱家这么大一家子,晚几天弄来秫秸再说。”  长松说:“说的是。我倒忽略了!”说罢把秫秸背了过去,找了些碎麻,由爱爱和雁雁帮着,不到半天工夫,就给老清婶扎起个门来。  二  这年冬天,日本鬼子的飞机开始对洛阳狂轰滥炸起来。差不多每天都拉警报。每天八九点钟,警报就呜呜地响起来,接着天空上就出现三架一个队形的飞机群。洛阳的防空司令部,虽然也有几十门高射炮和高射机枪,但很少听说他们打下鬼子飞机来,整个城市的唯一防空办法,就是到城郊跑警报。  烧窑沟离城里只二三里地,沟两边又有很多破窑洞,这些天来,这条荒崖野沟,顿时人多起来。  每天吃罢早饭,大群的商人、学生、公务员和东车站妓院里的妓女,都向这里跑来,一直到下午两、三点钟,警报解除才纷纷离去。  有一天有个老头来寻水喝,他对老清婶说:“你们在这里住,怎么不摆个茶摊卖茶呢?”老清婶说:“俺是逃荒出来的,缺柴少煤的,再说连个家具也没有。”老头说:“这个容易,我是在车站煤厂里管账的,你们要煤,就去推一车。没有现钱赊账也可以,在这儿能有个茶摊,大家方便,你们也有个营生。”老头说罢又把地址说了说走了。爱爱和雁雁两个姑娘就怂恿着她妈,一定要摆个茶摊卖茶.老清婶说:“这钱咱赚不了。”爱爱说:“怎么赚不了?”老清婶说:“咱家没有人。”爱爱说:“我和俺妹不是人?”老清婶说:“傻闺女,这卖茶得吆喝哩!”雁雁说:“我吆喝:‘喝茶吧,大碗茶’!”雁雁学着卖茶的声音喊着,把老清婶也逗笑了。  老清婶拗她们不过,只得由她们。再说,粥场的稀粥越来越稀,从葫芦湾带来的粮食也吃完了,大小有个进钱的门路总活便些。  爱爱和雁雁去车站那个煤厂赊了一车煤推回来,叫长松给她们盘了个灶,又去拾了些霜桑叶,买了十几个黑瓷碗,茶摊就摆起来了。  茶摊摆起来后,果然生意不错,一天总能卖一两块钱,有时候还多一些。卖了一段茶,两个姑娘胆大起来,她们又要卖绿豆面丸子汤。老清婶说:“那不是说着玩的,卖饭得下本钱,就这样卖个茶算了。”爱爱说:“妈,我们都合计了,不要多少本钱。锅、灶都现成哩,再添些碗筷。绿豆面街上能秤,萝卜菜市上有卖的。就是油,夜几个我们打听了,米家沟有个油坊,卖的菜籽油,就是贵一点.管他贵不贵,咱一天能用多少油?”老清婶说:“和你长松哥商量商量再说。”   晚上,老清婶到长松的窑洞里来。她把爱爱们想摆绿豆面丸子汤锅的事儿说了说。长松想了想说:“也行。反正在咱家门口,你也好照顾。香油的事儿,我给你们想办法。我这些天给一家山货行挖防空洞,他们那里有成篓的香油,我说说先赊几斤。”  第二天,长松从街上提回来五斤香油,高兴得爱爱和雁雁两人半夜里还没睡着觉。她们商量着怎样放锅、怎样放碗、怎样放案板,连放酱油、醋和辣椒的家伙都想了,第二天一早,两人就和面炸起丸子来。  丸子汤锅摆出来以后,跑警报的人都来光顾了。他们有的人带着干馒头出来,有的人带着烙饼出来,能喝上一碗丸子汤,中午这顿饭就算很满意地解决了。再加上爱爱和雁雁爱干净,碗筷洗得清清爽爽,丸子汤里再放一些葱花、香菜、辣椒油。虽然是最普通的饭食,在这荒岭野沟里,却散发着一股新鲜的香味。  卖丸子汤要比卖茶赚钱多得多,只半月光景,还清油账煤账,就赚了一袋面粉和五六斤香油。老清婶这时也有精神了,夜里炸丸子,起五更带着两个闺女去一里多地以外的沟里抬水。  虽然累得腰酸腿疼,总算顾住了个嘴。  爱爱和雁雁两个穿的也干净了。门口枣树上挂个小破镜子,姊妹两个每天早上。总要对着镜子把头梳一梳。爱爱喜欢摆弄这些事。她在货郎担上买了一丈多红绒头绳,把她和雁雁的辫子根梢都用新头绳扎起来。连长松家的小响,她只要见她,总要捺住她给她梳梳头,还把剩下的一段红头绳,扎在小响两个小牛角辫子上。  近来长松给商店和机关里挖防空洞。杨杏提个篮子,带着秀兰、玉兰到街上给人家上袜底。小响有时在家,没事就跑到爱爱家的丸子摊前玩。爱爱为人大方,又喜欢小孩,小响每次来,她总要给她盛两个丸子,舀半碗汤喝喝。  有一次被杨杏发现了,杨杏赶快把小响叫了回去。回到窑洞里,杨杏交代说:“响,以后可别去吃人家的丸子汤了。人家是卖钱的,你吃了,人家就不能卖钱了。”小响说:“俺爱爱姑要给我吃!”杨杏说:“她再给你,你就摆摆手说:俺不吃。”小响学着摆手的动作说:“用这个手摆!”杨杏说:“对了。”  第二天,小响不敢去玩了。爱爱却喊着她:“小响,来!给你逮个蚂蚱!”小响跑了过来。爱爱问:“你吃饭了没有?”小响摇摇头。爱爱拿起碗又给她盛了半碗丸子汤。小响摆着手说;“俺不吃。”爱爱奇怪地说:“呀!这小响学会摆手了,准教你的?”小响说:“俺妈。俺妈说丸子是卖钱的,不叫我吃。叫我这样摆手。”  爱爱故意逗她说:“你妈叫你用这个手摆手,你用那一只手接住就不说你了。”小响果然用另一只手接住碗吃起来,逗得两个姑娘格格格地笑起来。  爱爱性格活泼,又爱说爱笑,再加上身材苗条,脸也长得聪明俊秀,在这黄土沟里,就显得有点惹人注目。那些跑警报的人中有些浮浪子弟,设事找事,没话找话,总要搭讪着来说几句话。  有的买一碗丸子汤,要吃上一个钟头。慢条斯理,细嚼烂咽,一会儿要添盐,一会儿要加醋,挤眉弄眼,丑态百出。  雁雁每逢看到这种人,就噘着个嘴瞪着眼,恨不得打他一耳光!爱爱却不理会这些,她只装作没看见,总是大大方方,笑眯眯地做着生意,任他们甩头发,晃脑袋,却不理他们。  洛阳车站直接税局有个稽查员叫杨书兴,他本来是个街痞子。曾在宪兵队里干过一段文书,后来又混到直接税局里当稽查。他有三十多岁年纪,烧饼脸,眯缝眼,一嘴稀稀拉拉的黄牙。  他近来跑警报也常来烧窑沟。有一天小雪初晴,城里拉警报,他又来到烧窑沟。那时地上积雪未消。爱爱和雁雁正在生火洗菜,两个人的手冻得像红萝卜一样。杨书兴穿了件黑呢大衣,脑袋紧紧地缩在竖起来的大衣领子里,他忽然发现眼前两个姑娘脸红得像桃花一样。特别是爱爱,穿着一件浅蓝布衫、紫红裤子,在雪地里站着,就像一枝鲜艳的红梅。  杨书兴暗暗说:“想不到这个破沟崖下倒落着两只俊鸟哩!”  他看着看着,浑身酥软,两条腿也走不动了。他拐到爱爱的摊子前坐下来。要了一碗丸子汤,却不吃。涎着脸没完没了地问着爱爱:“你们是哪里人?”爱爱说:“黄泛区的。”“你家里几口人?”“四口人。”他又轻声轻气地问:“你多大了?”爱爱不好意思地说:  “十七了。”他又笑着问:“你叫什么名字?”爱爱有些生气.但还是回答丁;“我叫爱爱。”他嬉皮笑脸地说:“嗬!名字不错。”接着他又问雁雁:“你叫什么名字?”雁雁一开始就讨厌他,大衣领子里露着两只小眯缝眼,滴溜溜地来回瞟着,后来又见他像审贼似地问爱爱,心里早恼了。现在他又来问自己,就窝着一肚子火回答说:“我叫狗来问!”  她刚说罢,杨书兴对这个回答还没听清楚,他点着头说:“也不错,也不错。”  爱爱这时忍不住低着头笑起来。他才慢慢地回过味来。气得他脸上一阵黄一阵白的,他窝着一肚子火,却无法发作。一碗丸子汤早冷了,他还在那里坐着。  爱爱说:“已经冷了,你倒是吃不吃?”杨书兴端起碗“哗”地往雪地里一泼说:“我不吃!”雁雁把碗一夺说:“不吃拉倒!给钱。”  杨书兴把脸一变说:“给钱?你想钱钱可不想你!”接着他把大衣扣子一解,故意露出胸前的圆证章说:“你们买执照了没有?”爱爱说:“什么执照?”“营业执照!饭摊是随随便便摆的?”  爱爱说:“一个执照多少钱?”杨书兴说:“二十块!”爱爱说:“我们买不起执照。不摆了!”杨书兴说:“不摆了?你们摆了多少天了?还有所得税。另外,你们前一段没有买牌照就开业,还要罚款。……”他气势汹汹地说着,老清婶听说要罚款也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  这时已经围过来几个人。有的说:“算了吧!她们这是逃难出来的,这也不能算个啥生意!”有的说:“叫她买个营业执照算了,所得税就别说了。她们能赚几个钱?”  这时有个头上缠着黑纱头帕的老婆走丫过来。这个老婆大约有五十来岁,白净面皮,戴着一副豆芽式金耳环,穿着一件黑缎子面子狐狸皮短皮袄,脚上穿着一双雪白的袜子和黑平绒皮底棉鞋。  她大约认识这个杨书兴。她过来替爱爱说情:“杨稽查,算了吧!凭这个小摊子,你们能轧出多少油水来。你高高手,她们这逃荒在外的人就过去了。”  杨书兴是个“人来疯”,一听见有人喊他“杨稽查”,嗓门却更高了,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税单,煞有介事地搬起半京不京的官活说着:“不行!今天她非补税不行!谁说也不行。”  这几句话把那个老婆惹恼了。她说:“杨稽查,既然这个税你一定要让补,我替这两个小妮补了。你算吧,一共多少税钱?”  杨书兴昕她这么一说,猛地一愣。他注视着这个老婆说:  “咱俩怎么这样面熟哩?”那个老婆说:“有啥面熟!我这脸上一没有贴金,二没有贴银。你们赵局长还给我留点面子,你这稽查我是求不起啊。”  杨书兴看她说话有来头,忙陪着笑说:“大婶,我这记性赖,你是?……”老婆说:“我是‘春华书场’的。我姓徐。春风是我的闺女。”杨书兴一听,忙喊着说:“哎呀,徐大妈!我真该死,我这眼睛吃到肚子里了。……”说着不住地讨情告饶,露出一身奴颜媚骨来。  原来这个老婆姓徐,叫徐韵秋。早年是开封相国寺里有名的唱河南坠子书的艺人。这些年来年纪大了.嗓子也倒了,就教了一班女孩子自家领着串码头。她有个女儿叫徐春风,是当时洛阳名噪一时的红角,长官部一个副司令长官经常邀她去唱“堂书”,税局的局长,车站的站长,都是她的着迷“捧家”。徐韵秋把牌子撂出来以后,杨书兴就赶快把话收回来,生怕自己的饭碗被这个老婆踢了。  徐韵秋说:“杨稽查,咱们还不熟,我不怪你。这税款怎么办,你还收不收?”杨书兴说:“算了吧!大妈既然说了,我还能叫你拿这个钱!下一季度再说吧!”说罢点着头哈着腰走了。走了十几步还回头喊着说:“徐大妈,赵局长那里多关照点啊!”  杨书兴走后,老清婶对徐韵秋说:“太太,你今天算是救了俺一家子了,俺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大恩。”徐韵秋却拉住她的手说:“走,咱老姐妹说说活。”她又指着窑洞说:“这就是你的家吧!”说罢拉着老清婶走进窑洞。  徐韵秋坐下说:“大姐,咱客气话可不要说,我在外边跑了一辈子了,还能不知道出门作难。多聪明的两个闺女,你怎么叫她们在这儿摆个饭摊呢?”  老清婶在乡下,一辈子也没见过穿得这样好的女人和自己这么亲热,就感动地说:“有啥法子哩!过去我们在家都是种地的,谁来过这城市地方?我命苦啊,就这两个闺女,没个男孩子。”徐韵秋说:“大姐,我和你一样,也没个男孩子,现在闺女也一样。只要教她们学点武艺,有个赚钱职业,一辈子吃喝穿戴就不发愁了。我有个闺女,从小就教她学书说书,现在一场书说下来,最少能撇二三十块钱。叫我看哪,你这两个闺女还不如送去学说书。”老清婶看了她一眼,低着头说:“我们不学那说书。”徐韵秋说:“大姐,别听外人传说,说书唱戏名声不好,那也是看人哩。像我那个闺女,她不管到哪里,我都要跟着。我是个直性子人,我们是卖艺不卖身!”  老清婶说:“我们商量商量再说吧。”徐韵秋说:“也好。你娘儿们商量商量。实话对你说吧,大姐!我是可惜这俩闺女。要不是那个料,就是送到我门上我也不收。教个徒弟不是容易哩,你这两个闺女我看了两三天了,身材、模样都行,听她们吆喝卖丸子的声音,嗓子还不错。你要真把闺女交给我,你放心,我会像亲闺女一样待她们。决不会让她们流荡了。她们只要下劲学,一二年就是你的‘摇钱树’,干我们这一行,风刮不着,雨打不着,心里也快乐。”徐韵秋说得天花乱坠,说得老清婶也没有主意了。  徐韵秋走后.老清婶把这个事儿和爱爱、雁雁说了说。爱爱脸都羞红了。雁雁却不同意。她说:“我不去。站到台子上叫人家看哩!我看这个老婆不像好人,城里边没好人!”老清婶说:  “你也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是好意。咱愿意就去,不愿意拉倒。”  爱爱没有说话。可是她心里想了许多。她听这个老婆说她长得漂亮,嗓子好,心中有几分得意。自从逃荒出来以后,人比柴禾棍还不值钱,城市的人全没有把她们当个人看待,真要是能找个职业,也出一口气!  过厂两天,徐韵秋又来了一次。这次来带了些包子、烧饼、酱牛肉和香肠一类吃食东西。晚上又约她们去听说书。那天晚上听的是《偷石榴》、《宝玉哭黛玉》、《杨家将》几个段子,老清婶在乡下从没有听过这么有趣的说书,一下子听得入迷了。爱爱看着那些唱书的姑娘,穿着旗袍,擦着胭脂,那么神气地站在台上,连拿着檀板的手上都擦着粉,不由得悄悄低了头,看了看自己一双冻皲的手。  又过了一段,城里不大拉警报了。爱爱家的丸子摊从早上摆出来,一直到天黑也卖不了三两碗。生意做不成,一点积蓄很快吃光了。到腊月间,又下了一场雪,全家整整断了三天炊。老清婶看着实在无法子生活下去,第二天冒着大雪,领着爱爱来找徐韵秋,把爱爱留在‘春华书场’的说书班子里。徐韵秋给了老清婶二十块钱,让她买点米背回家去。临走时爱爱把妈妈送到书场门口。含着泪叮嘱她多来看她。老清婶只是点头,却不敢看闺女的脸。  雪越下越大了,老清婶背着半袋米往家走着。她像是犯了罪似地不敢看路上的行人。到了长松家窑洞口,她本来想拐进去说说话,可是她站了一会儿,又拐回来了。她想着:“任凭别人怎么说吧!反正顾命要紧。”  三  这些天来,因为日本鬼子的飞机不常来,洛阳城里的商店又都改作白天营业了。大街上又恢复了平常的热闹景象,运动场的旧货摊子和杂耍又都摆了出来。  小建、小强和马蚁头一群孩子们,又来车站下大坡前“推坡”  了。有一次,他们推着一辆黄包车往坡上爬着,小建看着那个拉车的高个子,四方脸,很像赤杨岗的四圈,他就在车子后边对小强说:“小强,这个拉车的像四圈叔!”小强说:“不像。四圈叔怎么会戴个礼帽?”小建说:“人家混阔了嘛,礼帽谁也兴戴。”  到了坡上,那个拉车的掏出来一毛钱说:“给……给……给你一毛钱!”他这一口吃,小建认准了。他喊着:“四圈叔!”四圈一愣,忙问:“你是谁?”小建说:“我是小建。你不认识了?”  四圈这时才认出来是小建、叹息着说:“哎呀,原来是……是你兄弟俩!你……你爹哩?”小建说:“在烧窑沟,俺家,老清奶奶家都在烧窑沟住。”四圈说:“啊!对你……爹说,我……我明天去……去看他们!”  小建说:“你知道烧窑沟这地方吗?”四圈说:“拉洋车的,什……什么地方不知道!”说罢,拉起车子赶快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四圈果然来了。乍一进窑洞门,长松和杨杏都不敢认他了。他头上戴着一顶灰礼帽,脚下穿着一双牛皮底黑礼服呢圆口布鞋,下身穿着黑丝布裤子,用两条海蓝色新腿带扎着裤角,上身穿一个深灰色的棉袄,不过扣子都没有扣住,掀着怀,还是老习惯。  长松问他:“你啥时候来到洛阳了?”四圈说:“我来了一……  一年多了。”杨杏说:“四圈,看你这一身打扮,像是找到个好差事了?”四圈高兴地看着自己的衣服说:“啥……啥好差事,还不是拉……拉车。”他接着说:“我是跟……跟……跟着香亭来的,咱县……县政府迁……迁到洛阳,他就……把……把我带来了。  如今香亭可……可混的阔了,才升难……难民救济所主任!我……我就是给他拉包车的。人家又……又娶了个姨太太,才二十一岁,是咱们县刘……刘大庄的。香亭如今经手的钱多……  多着哩!发财了!发大财了!光……光买……买一身皮袄,……八百块!吃……吃饭,顿顿八……八个盘子!吃的绿豆芽,掐……掐……掐头去尾,就……就……就要中间那一段。”  长松说:“他们都有面子.有连首。当官的向着当官的,跑到洛阳还是官。”四圈摆着手说:“还……还……还是钱买的。有钱能……能买鬼推磨,他这个主……主任,就花厂三千块!不过人家能干,能……能赚回来。”  接着四圈又问长松现在怎么生活。长松叹了口气说:“才来时候,就是到粥场吃舍饭。后来舍饭越来越稀了,养不住人,就给人家挖防空洞,一天赚几斤麦子。”他说着又叹了口气说:“在家里房子地叫黄水淹了!逃到这里,还是没人管.洛阳这地下几千个防空洞,都是咱黄泛区的难民来挖的,可是这风雪冷冻天气,大部分难民还在街上住着。风打头,雪打脸,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有啥理可说的。”  四圈说:“你别挖……挖防空洞了!干那个活是埋了没死。  我给你想个办法,你……你拉洋车!”长松说:“一辆车子几百块,我能买得起?再说,我这脑子笨,记不住街道。也不识字,看见街牌也不知道是哪儿。”  四圈说:“车子容易。西……西关有车行。可以租辆车,就是得……得……要个保人,我……我给你找。街道嘛!也……  也好记。你……你……你只要先记住四条大街,还有到西上去长官部那条路,这就管……管跑车了。大部分都是大街上的商号,长官部当……当官的才坐车,去僻街小……小巷子的很少;另外,你……你……不识字,坐……坐车的识字,你用他的眼。  再说,你还长……长的有……有嘴嘛!咳,不上半月,你就全熟了。比你耩地,扬……扬……扬场容易得多。”  经四圈三说两说,长松心有点活动了。杨杏也说:“挖防空洞这个活太累了。每天钻在黑洞里挖,累死累活也赚不了几斤麦子!要不就赁辆车拉几天试试。”小建说:“爹!我给你领路!  我能记住街名。”四圈说:“就是,还有小建。他……他还识字!  一个瞎子带个睁眼的,准……准行。”  四圈和长松商量定以后,第二天就一同到西关车行。赁了一辆双蝶牌黄包车,车子拉出来后,四圈又教他怎样过警察岗楼,怎样靠右边走,怎样刹车,怎样超车。讲了半天,长松记不住。  四圈走了以后,他就叫小建和小强坐到车子上,慢慢拉着在街上演习,整整演习了三天,才开始到车站去拉顾客,当第一个顾客问他:“到南关贴廓巷要多少钱?”他说:“拉到你随便给!”  长松不习惯讨价还价。他总觉得干这种活,不如回家种地。  土地对于他来说,是不要什么语言的,但是给他的报酬和快乐,要比这城市丰厚得多。  第十九章 牛铃  牛死了,车卖了,掂个牛铃回来了!  一一民谣  一  海老清的牛车,被国民党军队抓走以后,由那个姓崔的副官押着,来在村头小学校的营部里,他们把一箱箱子弹往车上装着,又把两捆步枪往车上抬。  老清老汉劝崔副官说:“长官,不能再装了。  这都是铁做的物件,太重了.”那个崔副官说:“怕什么,你这么大个牛。”老清说:“长官,你别看这个牛个儿大,口太嫩,它还是个牛犊子,不能装载太多。”崔副官说;“不装了!不装了!”可是嘴里说着不装了,又抬上来两个大柳条箱子和一个大竹网篮。网篮里亡边放着炊具,下边放着大约是抢来的一副白铜香案。  每装上一件东西,老清的心就往下沉一下。他的这辆车的车体是去年用一棵白槐树新打的,刚用桐油油过,现在被压得吱吱乱响,老清觉得格外心疼。他又端了端车杆,看来最少有七八百斤重了,可是从门里又走出来个营长太太坐在车上,老清看着她那丰满肥胖的身体,又看了看自己的牛,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老清轻轻地把牛梭头放正在牛项上,像哄小孩似地用手拍着牛的脊梁,嘴里喊着:哒,哒!那牛猛地一伸脖子,牛车开始走动了,崔副官像猴子一样已经跳到车上,和那个女人挤在一起。  跟着这辆牛车的还有个勤务兵小齐,牛车刚走出村,他也悄悄爬上车,脸朝后坐在车后尾上。  崔副官喊着老清说:“老头,你怎么不坐上?来来,坐上来嘛!”老清说:“我不坐。我们庄稼人有个规矩.不坐重载车。”崔副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乡巴佬,太小气了。”  老清老汉只装没听见,不过他下决心不再说什么了。车子在尘土飞扬的黄土大路上走着,路上的国民党溃兵像一股流水似的向西撤退着:他们歪戴着帽子,倒背着枪.有的担着铁锅、油桶蹒跚地走着,有的像麻秆一样细的腿上打的裹腿带子,已经松散在脚上,骑马的军官们在旁边吆喝着,催促着。  大约是这些军官嫌军队撤退走得太慢,他们忽然在后边放起枪来。“砰砰”的枪声在后边响起来,军官们大喊着:“老日追过来了,赶快跑!”“跑步,后边赶上!”随着枪声,大路上的尘土更加浓起来,溃兵们像羊群一样开始跑起来。  崔副官喊着:“老头,你这牛不会跑吗?”老清说:“它会飞,可惜没有给它长两只翅膀。能拉千斤,不拉肉礅!你没有看见,牛身上已经出汗了。”  崔副官被老清抢白了一顿,心中老大不高兴。走了一程,路边有几棵小柳树,崔副官便跳下车,折断了一棵,跳上车,去掉枝杈,狠狠地朝着小牡牛屁股上抽起来.  这个小牡牛从来还没有挨过棍子,打了两棍,就瞪着铜铃似的眼睛,伸长着脖子拼命跑起来!老清在后边跑着喊着:“不敢打!不敢打!”那个崔副官却一棍跟着一棍打着,足足跑了有十来里地远,牛身上的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老清老汉拼着命跑上前抓住牛鼻角说:“长官,你这是干什么,你还叫我这牛活不活了?”崔副官说:“你不能耽误我的公事!日本鬼子要是追上我们,你负责?!”老清老汉说:“那你怎么不坐汽车,不坐飞机?”崔副官说:“我今天非教训教洲你这老家伙不行!”说着拿着柳棍就耍往车下跳,那个营长太太拉住他说:“老崔,算了,算了,到许昌还得走几天哩,老生气还行。”她又对老清说着:“老乡!走吧。  咱们坐在一个车上,就好比是一家人了,有事多商量。”  路过一个池塘边,老清用桶打了一桶水,掂过来饮牛,那牛大概是渴得狠了,“咕冬,咕冬”,一下子把一桶水喝完。这条牛从来没有喝过这么多的水,可是这次喝完水后,两只眼睛仍然看着老清,舌头舔着上唇,好像还没有喝够的样子。老清又给它掂来半桶水,它又喝光了。  晚上,车赶到五里店,天黑下来了。崔副官找了一间店房,把营长太太安顿住下,老清开始喂牛。就在他卸车的时候,才发现牛脖项上,磨破了像巴掌大那么一块皮,鲜红的嫩肉影着血,把个老清心疼得饭都吃不下去了.  他烧了一把火纸灰撤在伤处,小牛像感激似地舔着他的手。  老清说着:“好好歇歇,明天还得上路!我不能替你,我要是能替你该多好。”  喂了两和草,牛卧在车杆旁,老清吸了两袋烟,想合上眼睡一会儿,可是尽管跑了一天.却睡不着,因为牛还没有倒沬。  老清平常睡觉,总是在牛开始倒沫的时候。夜里,牛铃丁当丁当均匀地响起来,牛倒沫了,老清就在这牛铃均匀的响声中开始睡觉了。可是今天夜里牛铃却不响了,老清瞪着带红血丝的眼睛,烦躁地等待着。  “怎么还不倒沫?”老清说着走过去摸了摸牛的鼻子,牛鼻子有些发凉,上边还有些细小的水珠。  “伤水了!”老清痛苦地说着,可是这里什么药也没有。不但平常用的中草药苏叶没有,连一块姜也难找到。  一直等到后半夜,牛仍然没有倒沫。它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卧倒在地下,鼻子里喘着气,老清没有別的办法,把自己一件破棉袄搭在它的身上。  天快亮时候,老清打听着附近黑龙潭村有个兽医,他想把牛牵去看看病。他到小店里去找崔副官,想和他说一下。他找到了他住的小房间,推了推门,门从里边上着。门一旁有个木格子窗户,窗户上半扇是活的,可以推开。他推开了上半扇窗子,正准备喊:“崔……”却忽然发现床上睡着两个人。营长太太那件蓝颜色旗袍搭在椅子上,吓得他急忙关住了窗子。  房里边崔副官喊着:“那谁?那谁!干什么?”老清老汉慌得三脚两步跑出小店,到了牛跟前,他向地下吐了口唾沫,骂着:  “他娘的,真晦气!这些人,……”  崔副官大约是受了点惊,起床后脾气特别大。他把勤务员小齐踢了两脚.又把街上一条狗打了一石头。当老清向他说牛有病时候,他两手插着腰说:“我不管你牛有病没病,今天下午我必须得赶到临颍县。赶不到我枪毙你!”老清老汉瞪着眼看了看他,只得把一口气咽到肚子里。  套车的时候,那条牛就是不往车辕里去。崔副官从一支枪上拔下一根探条,准备去打牛。老清挡住说:“长官,它是不会说话的东西,你不能随便乱打!”说着把自己腰带上挂的手巾解下来,包住牛梭头,那牛好像懂事似地叹了口长气,无可奈何地退进辕里。  上路以后,牛的脚步蹒跚起来,恰巧遇上一个大坡,老清向车上央求着说:“长官,你们能下来跑几步不能!牛实在拉不动了。”勤务兵小齐不好意思地跳下车来了,那个崔副官用大衣蒙着头,只管打鼾,却不应声。  老清看着他那装死的样子,就不再叫他了。他把一条粗麻绳拴在车辕上,自己在牛前边弯着腰背上绳,拼命向坡上边拉着。勤务兵小齐害怕推车,钻到庄稼棵里装着解手去了。  车上边嬉笑的声音开始了。崔副官和那个营长太太在车上,一会儿你拧我一下,一会儿我掐你一下,忽然又把一根黄瓜撂在路上。老清在前拉着套绳听着,他感到恶心,他真想抽他们一顿鞭子!  快晌午时候,路上黄土都晒得冒起烟来。后边又响起了枪声。听过来的人说:后边是逃荒的难民在抢一些散兵的枪支。  崔副官听了,就又用柳棍子抽起牛来。那牛忍着痛像发疯似地跑了一阵,大约又跑了五六里,就在一个小土坡前,前腿一跪,一头栽在地下。  老清老汉赶过来急忙把牛脖下边的仰绳割断,拼命抬着车杆让牛站起来,可是牛瞪着眼伸着腿,不管人怎么踢打喊叫,再也起不来了。  老清无奈只得把牛肚带解开,把车推在大路旁边。崔副官害怕天热,和营长大太到前边村子里找饭吃去了。勤务兵小齐趁机到附近田地里偷来个西瓜。他用拳头把西瓜砸开,掰了一块给老清说:“吃一块,大叔,花边籽的,怪甜呢。”老清摇摇头说;“你吃吧。”小齐硬塞给他一块说:“吃一块,天多热哪!”老浦接住这块瓜,送到小牡牛嘴边,小牡牛睁开眼看了看,喘了两口气,又闭上眼睛。  老清的眼圈红了。他把自己的草帽放在牛的头上,找了一棵荆梢,给牛赶着蝇子。  一赶等到天黑,牛还是倒着气起不来。崔副官来催了两次,看着没办法,又去村子里抓差车去了,小齐在车上已经睡熟。  老清累了一天,靠着路旁一棵柿树睡着了。到了后半夜,他醒来了,他感觉到身边一个肉呼呼的东西!急忙看了看,却原来是那条牛!那条牛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路上爬到他身边来,偎着他的身子卧下来,而且已经断气了。老清急忙用火镰燃着火纸察看,牛的眼睛闭上了,大眼角还挂着两大滴眼泪。  老清哗地一下眼泪流出来了,他使劲地捂着眼睛,泪水从指头缝里向外边流着。他想起了这条牛刚买回来时的情景,他每天去锄地,小牛跟在后边,有时候故意淘气地去擦他一下,有时候偷偷地把他腰带上的毛巾衔掉。他又想起来第一次拉犁时的情景,它简直像一只老虎,跑起来几乎使老清扶不稳犁,一到地头就自动地拐回来,不偏不倚地站在垅沟里。……  这条牛曾经给老清老汉带來了兴奋和愉快,现在给他带来的痛苦却也是如此沉重。就在这时候,他发现附近有两条狗在等待着,狗的眼睛发出绿色的光芒,在对准着这条死牛。  “啊,原来是两条狗把它吓唬到这里!这两条狗欺负它,它才爬到我身边!”他胸中燃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怒火!他悄悄地走到车前,拿起了鞭子。就在那两条狗挪着步子快走近牛的时候,他从后边哗地一鞭子,把一条狗抽翻在地上,另一条狗夹着尾巴扭头就跑,被他赶上又是一鞭子,抽得它掂着一条伤腿狂叫着跑了。  老清老汉的鞭子是有名的,他可以在夜间用鞭子打灭一根点燃着的火香头,他还可以用鞭子往树上抽掉一个柿子而不带叶子。可是这些有什么用呢!……  天明时候,崔副官从前边村子里来了。  他喊着:“老头,牛怎么样?好了吧。”  “……”老清老汉没有吭声。  崔副官看了看牛,他又说:“怎么,牛死了?太娇嫩了。”  “……”老清老汉还没有吭声。  “赶快去找个杀坊卖给人家吧,这条牛这么肥,口又年轻,卖不少钱呢。”崔副官用安慰老清的口气说着。  老清这时说话了,他说:“长官,你去卖吧!不管卖多少钱你花吧!在你看来,它是畜牲,你是人,在我看来,它却是人!你们知道我们做庄稼人的心吗?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把牛是当作一口人的?你们要粮,我们出粮,你们要款,我们出款,你们要差车,我们出差车,可是你们干些什么?日本鬼子来,你们一枪不还,只顾往西跑!还嫌我的牛跑得慢。结果,你把它累死了!  ……你手里有枪,我手里只有鞭子,我打不过你。可是我心里不服你!我永远不服!”  老清说着瞪着红血丝的眼睛,浑身颤抖着,倒把个崔副官镇住了。他嘴里说着:“这老头疯了!这老头疯了!”  二  半月以后,老清老汉掂着个牛铃回到老家赤杨岗时候,村子里的房屋已经完全倒塌在黄河水里,只剩下两株大杨树了。他打听着逃荒的人群都跑到洛阳一带了,到洛阳车站找了两次,仍然没有找到赤杨岗的人。后来他就在龙门南伊川县找了一家地主,给人家扛长工。当了一年多长工,已经是腊尽春回了。  除夕这天晚上,掌柜家全家吃团圆饭。在外边上学的儿子回来了,做生意的侄子也回来了。掌柜的叫老清到堂屋席前喝几杯酒,老清喝了一杯酒,他没有动筷子吃菜,就推说头疼回到牲口屋里来了。  他回到牲口屋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眼泪不住地流。他想着人家一家子团团圆圓吃酒过年,可是自己的一家子却连个下落也没有。他想着往年过年时候,不管手里再没钱,也要给两个闺女爱爱和雁雁买两双袜子,买两条毛巾,有时候碰上好年景,还要给两个闺女买几尺细丝布做两件布衫。家里虽然没有大酒大肉,可是萝卜肉馅饺子,除夕晚上还是包一笸箩的。那种菜疙瘩萝卜馅饺子肉不多,他却吃着可口。老清婶知道他吃得多,初一五更总是用个盆子给他盛一盆子,端给他随他吃。  他一辈子没有休息过,可是到过春节时候,他总要破一天功夫,给两个闺女扎两个灯笼。有时候扎“鱼灯”,有时候扎个“西瓜灯”。他记得有一年还扎了个“羊抵头灯”,两个闺女穿着新衣服、新袜子、新布鞋子,在门口玩着“羊抵头灯”愉快地笑着,老清老汉坐在院子里抽着烟袋听着,平常不大有笑容的脸上。这时也泛出几丝笑意。……  老清老汉一夜没有睡好觉,他开始想家了。  初一这天早上,地主家儿子给他端来两碗白面饺子。他吃了一碗,也吃不出什么味道,只觉得饺子上也有股眼泪的苦咸味道。  过了“破五”,掌柜家的亲戚走得差不多了。他向掌柜提出来想到洛阳转几天。老清本来是个做庄稼活下力,喂牲口负责的人,地主怕他走了不回来,就把他的几件破衣留下,临行时,又给拿了半袋蒸馍作干粮。  正月十三这天,老清过来龙门往洛阳走着,恰巧碰上关帝庙大庙会。关帝庙离洛阳十五里地,本是汉朝关羽头颅埋葬的地方。到了金、元、明、清几代,关羽被神化,庙宇殿廊就不断扩大起来。从正月十三这天起,这里有个传统大庙会。一会半月,方圆左近百十里地方的村镇,都来这里迎神赛社。一般年景总是有几百道社,有狮子,有龙灯,有高跷,旱船,排鼓。还要唱几台大戏,正月十三这天晚上照例还要由洛阳商会放一场焰火。  老清从来没有赶过这么大的庙会,几万人围在一块,又是敲锣鼓,又是放鞭炮。各种神社故事一道接一道在人流中穿越着,呼喊着,卖熟食的摊子,卖豆沙糕、卖甘蔗和卖炒花生的小贩使劲地吆喝着。  老清心中有事,他是来洛阳找寻他一家人的,对这些故事也没有心思观看。他只觉得庙周围这几百亩麦苗,被践踏得这么厉害实在可惜了。  他快走到关帝庙庙门口时,见人们像潮水似地向庙里涌着。  人们喊着:“交犁耙的,交犁耙的!”“看看交犁耙去!”老清听着“交犁耙”这个词怪新鲜,就随着人流挤到庙里。  原来这关帝庙庙会有个风俗,凡是遇上天灾歉收年景,农民们交不起粮,完不起税,就串通一些村子的人扛着犁、打着耙到关帝庙来,因为这天官府的官员们都要来上香拜关羽,农民就用这个机会,把犁耙扛来摆在殿前,表示他们把犁耙交给当官的,不给他种地了,以此来要求减税减粮。  这种古老的“罢农”方式,好多年已经不见了。这次又出现这种方式,是因为国民党近来的差税太重。附近几个村子的自耕农民,又听说专员刘稻村要来赶会参观,就扛着犁耙向他交犁耙。  老清挤到人殿前,只见几百个农民都光着膀子束着腰带,他们把扛着的犁耙放在大殿前,刘稻村乘坐的小汽车被围在犁耙中间。  只见一个光着膀子的人,手里握着一墩大红纸炮站到台阶上,他用火香把纸炮点着,纸炮在他的手中爆炸着,裂响着,他却面不改色地握在手中。  这大约是他们表示决心的一种动作。纸炮放完后,他问着大家:“咱们今天来干什么?”  大家回答着:“交犁耙!”  “为什么要交犁耙?”  “差事太重了,地没法种了!”大家又回答着。  “把犁耙交给谁?”  “交给专员!”  “请专员出来!”“叫刘稻村出来!”接着下边就乱喊起来了。  大家喊了一阵,刘稻村也没有出来。后来听说他从后角门跑了!  看到这里,老清又随着一群人挤出庙门来。离开关帝庙时候,老清一路上想着:毕竟洛阳是个大地方,人开化得多了,把专员都吓跑了,可见人多算话。  三  到洛阳后,天已经快黑了。老清找了一个卖豆腐汤的摊子,要了一碗豆腐汤,拿出两个蒸馍来,泡在汤里吃了。他问了几家小客店,价钱都要得比较贵,最后就到东关牛行街,和买卖牲口的挤在一块睡了一夜。第二天,他先到车站难民舍饭场,挨家看着来领舍饭的难民。  一直看到快晌午,没有看到老清婶和长松们,也没有看到一个赤杨岗的人。他向难民们打问着,有人说:“那一片黄水来的早,恐怕都逃到陕西了!”还有人说:“反正你们赤杨岗那一片还有人在洛阳,就是在哪儿住不知道。”下午.他又到车站打问,把所有的小脚行、摆饭摊的都问遍了,仍然没有下落。  他在街上一直转到天黑,找不到一个熟人,也找不到一个住的地方。再往东关牛行去吧,也记不清路了。后来他找到一个席棚子,他想着就在这席棚下蹲一夜算了,这里还背点风。  蹲了一会儿,席棚后的一扇窗户慢慢打开了。从窗子里露出一张胖女人的脸。这女人有四十多岁年纪,睡眼惺忪,嘴里叼了根烟。她用沙哑的嗓音问着:“那准在外边哩?”老清还只当她问别人,没有回答。那个女人用手指着他说:“我就问你!”  老清忙说:“我,逃荒的。在这儿蹲一会儿,避避风。”那个女人打了个呵欠说:“那你给两毛钱吧!”  “给两角钱?”老清有点奇怪。那个女人说:“我们这个席棚不能白蹲啊,再说,你也蹲了这半天了。”  老清说:“啊,这蹲一会儿也要钱?”那个女人说:“这有什么稀罕,你站一会儿也得给钱,搭个席棚是容易哩,还得买席买竹竿。”  老清听她这么说,几乎恶心得想吐出来,他掏出来两毛钱递给那个女人,头也不回地站起来走了。  他想着这城市地方真是不能住。要是在农村遇到过路投宿的,总要给人家领到个草屋住住,第二天早上不说管饭,也要送盆洗脸水。谁也不会向人家要钱!可是在城里,在谁家门口蹲一会儿就要钱。也能张开口,也能伸出手!真是钱比爹娘还要亲。  老清一路想着,一路在街上转游着,他索性什么地方也不睡了,就在街上转到天明算了。刚转到一个街口,被大街上一个警察叫住了。老清只得走到那个警察跟前,警察问着:“你是干什么?”老清说着:“逃荒的,找家里人的,俺一家失散了。”警察说:  “十二点净街,你不知道?!”老清说:“我不知道净街。”警察说:  “你不知道!先蹲到这里!”警察指了指一家商店门口。  就在这时候,前边一条街口忽然有一辆黄包车一闪,拐到巷子里边了。这个警察马上喊着:“站住!”接着撂开两条腿就赶起来,那辆黄包车在前边跑着,警察在后边追着,追了没多远追上了,警察把黄包车上的垫子掂起来就走。那个拉车的跟着警察乞求着说:“老总,垫子还给我吧!我家里小孩多,夜里出来想多拉一宗生意。”  警察说:“垫子给你!到警察局去给你!你跑什么!要不是我跑得快你早蹦了。一双新鞋都给我跑烂了。”  拉车的说:“老总,我以后决不再犯。”警察说:“说得好听,拿了违章罚款再说。”他又指着那家商店门口:“车子放下,也蹲到那儿去。”  老清在墙根前蹲着.听着这个拉车人的声音,酷似他村里的长松!可是他再也没想到在这里会碰见长松。长松快走到他跟前时,他猛地站起来抓住长松的手说:  “你是长松不是?”  “你是谁?”长松吓了一跳。  “我是你老清叔!”  “老清叔!哎呀,你怎么在这儿?”  老清激动地说:“我就是来找你们的。我找了两天了。”两个人见面,又是掉眼泪又是高兴。那个警察过来说:“嘿,你们俩在这儿倒是搭上亲戚啦!”长松忙从腰里掏出五毛钱说:“老总.这点小意思你收下,吃饭不饱。吃酒不醉,就买盒烟吧。”警察把五毛钱接住了,他又对老清说:“还有你哩!”长松说:“这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意思。”警察说:“你拉过车没有?”长松因为急着要领老清回家,就又给他掏了五毛钱,这个警察马上笑容满面地说:  “你们走吧.你们从这小巷子出去,顺着城墙走。那里没岗。”  进了小巷子,老清说:“这城里人怎么都是这样?穿戴的郎帽金圈,五毛钱都打发住了。”长松说:“警察都是这样。‘黄狗变黑狗,没钱查户口。’他们就是凭净街查户口弄几个钱。”  到了顺城马路上,长松把车放下说:“叔,你坐上,离家还远着哩。”老清像蝎子蜇了他一下似地说:“我不坐。”长松说:“你坐上吧,坐上我反而跑得快。”老清说:“我不坐!这不是咱们庄稼人坐的车。”  到了烧窑沟,天已经大亮了。这天正是正月十五。路上赶集的人,扯群大流,附近街上,有往“百子桥”上上供的,有在广场上打秋千的。卖琉璃喇叭的背着大竹篓子,嘴里吹着琉璃喇叭,后边跟着一群小孩.卖糖葫芦的挎着篮子,沿街叫卖。  老清顾不得看街上的景致,只是一路小跑跟着长松走着,到了窑门口,长松说:“俺婶就在这孔窑里住,我在北边那孔窑里住。”他说罢喊着:“婶子,婶子,俺叔回来了!”  秫秸门开开了,先跑出来的是雁雁,她大声喊着:“爹!  ……”又向窑里喊着:“俺爹!俺爹……”老清婶喊着:“哎呀!老天爷呀,你可是真灵验啊!我昨天夜里才许下个猪头。”  老清老汉站在破窑洞口,他呆住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这个窑洞就是他的家,他对这个“家”是多么陌生啊!他看了看雁雁,几乎把她当成爱爱,雁雁又长高了半头。他看了看老清婶,老清婶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他感到这一年多,人都老得多了。  长松坐了一会走了。老清婶急切地问着:  “你是从哪里回来的,把人心快操碎了。”  老清说:“从伊川县,我在那里给人家打长工。”  “咱的牛哩?”  “早死了。”  “车哩?”  “车卖了。”  “只要人平安!东西都是人置的。”老清婶劝着老清,自己却忍不住擦起眼泪来。  老清看着窑洞里放的锅碗、风箱、几条被子,还有老家的那个箱子,就问:“你们怎么把这些东西弄出来的?”老清婶说:“还不是两个闺女挑出来的,两个丫头都学会挑担子了。”接着她把如何从村里逃荒出来以后又到寻母口的情形说了一遍,老清问:  “爱爱哩?”  老清婶打了个顿儿说:“人家在城里给她找了个事,明天就回来了。”  “找了个什么事?”老清又问。  老清婶说:“还不是顾个嘴.给人家缝缝补补。”  中午,老清婶还到街上买了半斤肉,给老头做了一顿面条吃了吃,杨杏又送来了两个玉米面枣糕。杨杏和老清说了一会就走了,老清躺在地下铺的麦秸草铺上微笑说:“哎,好赖总算是个家!”他把昨天夜里蹲人家席棚,还出了两毛钱的事说了说,没有说完已经睡熟了。  四  第二天一早,老清老汉就按着老习惯起来了。他找了把破扫帚把窑洞门口扫了扫,又拣了些碎砖头和坯头,准备垒个小厕所。  他正拣着砖头,抬头见一个青年妇女向窑洞这边走来。这个青年妇女穿了件阴丹士林布的蓝旗袍,里边穿了件粉红色棉袍,穿着一条紫红色棉绒裤,外边没有套裤子,脚上穿着一双肉色袜子和湖绿色花鞋。  她向这边走着,老清没有留意,他只当是过路的。谁知道那个青年妇女老远就喊着:“爹!爹!”一路小跑过来,老清还只当喊别人,准知道那个青年妇女跑过来一把抓着他的胳膊说:“爹,我是爱爱!”  “爱爱!”老清猛地吃了一惊,拣在手里的半截砖头,也差点砸在脚背上。跟前站的这个姑娘,烫着头,擦着粉,嘴上抹着口红,就在一刹那间,老清老汉一切都明白了。  爱爱哭着说:“爹,你没有认出来是我吗?”  “我!……我!……”老清叔用枯干的手背擦着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回到窑洞里,一家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全都哭起来。  最后还是老清婶先说话。她说:“吃饭!人只要活着,有啥哭哩。”  爱爱这时把带回来的提兜解廾,拿出来一块肉,一包元宵,半斤粉条,还有一大堆碎馍块。她说:“这都是我平常吃剩的馍。”她又说:“早知道俺爹回来,我就买一斤酱牛肉带回来,五味斋的酱牛肉烘得可烂了。”  爱爱在掏着东西说着,老清老汉却一直不敢看女儿的脸。  他脑子里嗡嗡响着,好像要炸开一样。他也不敢到门外去垒厕所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偷人家东西的贼。  过了一会儿,爱爱和雁雁到长松家去了。爱爱在城里给小响买了个橡皮薄膜做的“洋茄子”,她们给小响送去。  两个闺女刚走出门,老清走到老婆跟前,瞪着两只血丝的眼睛问:“你把爱爱卖到哪里了?!”  老清婶看着他那像疯了的样子,急忙闪在一边说:“什么卖了!人家在城里给她找个事儿。”  “什么事儿?”老清逼着问。  “学说书!没办法。人嘴不能绑起来!……”  老婆活还没有说完,老清“叭”的一巴掌打在老伴脸上。大约打得太重了,把老婆打坐在地上,嘴也打流血了。  老清的手颤抖得厉害。他指着老清婶骂着说:“你……你……给我领的好家!你算个人不算!”他说着又拿起擀面杖。  老清婶也是犟脾气,她跑过去一把抱着他的胳膊,用头顶着老清的胸膛说:“你把我打死吧!你把我打死吧!这一年多你去哪里死了!你一进门就打人!……”  这边一哭一吵,长松、杨杏和爱爱、雁雁都跑过来了。她们急忙拉开老清婶,夺掉了老清手中的擀画杖。  老清婶气不过,坐在地上放大悲声哭起来。她哭着说着:  “这一年多你知道我们怎么过的不知道?你有本事你咋不养活我们!你该死了!你光知道打人,就不知道人还要吃饭!……”  老清听她骂着,自己气不过,用拳头打着自己的头说:“怨我!谁叫你跟我海老清哩!……”  长松看他气得那个样子,就连拉带拖把他拖到自己窑洞里。  长松劝着他说:“老清叔,蒋介石扒开黄河,这一场灾太大了。人都是死几死,活几活。俺婶子和俺两个妹妹,又都是女的,她们这一年多苦水也喝够了。你就是再恼,也得忍忍。”  老清流着泪说:“长松,我死后不能进咱姓海的老坟了。我这一辈子并没有办亏心事,怎么老天爷对我这么狠呢!”长松说:  “那都是老迷信话。爱爱她在车站学说书,也不一定就流荡了。  咱现在连饭都没有吃的,还管她‘下九流’不‘下九流’。”  劝了一会儿,老清老汉不哭了,那边老清婶也不哭了。到了快晌午时候,爱爱过来了,她脸变的惨白,眼睛也哭红了。她说:  “爹,回去吃饭吧!”  老清老汉低着头没吭声。长松说:“吃饭吧!吃罢饭再商量,你不愿意叫爱爱去,可以叫她回来。”  老清叹了口气回到自己窑洞里了。老伴虽然和他吵了架,心里还是心疼老头。她给他一个人包了一大碗饺子,自己和两个闺女还是吃的野菜面条。  老清自己吃不下,他给爱爱和雁雁拨了半碗,雁雁吃了,爱爱一碗饭却在那里放着。  吃罢饭,爱爱擦着眼汨过来了。她先跪下给老清磕了个头说:“爹,我先给你磕个头,我今年过年还没有给你磕头哩!”她接着说:“爹,你也不用生气,也不用打俺妈。学说书是我自己愿意去的,不是俺妈的主意。我没给你丢什么人!”她说着眼泪像小河似地在脸上流着,“你把我养活大了是不错,可是我也得活下去!你要嫌我这闺女丢人,我可以不姓海!”她说罢,站起来扭头走了。  老清婶急忙赶到窑外边喊着:“爱爱!爱爱!你爹老了!你别跟他一样!”可是爱爱头也没回,向着城里走了。  夜里,惨白的月亮挂在冰冷的天穹上。几颗流星像她洒下的泪珠一样在闪烁着。老清老汉一个人在窑外崖头上站着,他仰望着天空,悲痛地问着天:“老天爷,你为什么不长个眼睛!难道是我错了嘛!”  正月十七这天,老清老汉提着个小包袱又离开烧窑沟走了!  长松劝了半天,他还是执意要走。他说:“长松,我是个庄稼人,这种日子我过不了,我眼不见,心不烦!”说罢提着包袱走了。  第二十章 石头梦  官大自险,树大招风。  一一民谚  一  王跑一家错坐了向东去的火车,到天明时候,火车在白马寺车站停了下来。王跑看车一停,就赶忙从车篷上跳下来,先把小车、行李、锅碗递了下来,又把黑蛋和毛蛋抱了下来,最后又把老婆老气从车篷上接了下来。  到了这个人地两生的地方,王跑感到孤独了。  他想着一辈子头一回坐火车,往西行却坐了个头朝东的车。这里离洛阳有多远?他不知道。看起来这一回是老水牛掉到井里边一一无法动弹了。  一家子离开车站,在一条黄土路上走着,也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好。走了一阵,太阳慢慢升起来了,附近村子几条炊烟袅袅娜娜地向天空中飞升着。毛蛋蹲在路上不走了,他喊着:“妈,我饿!”其实王跑自己肚子也早饿了,只好把车子停在路旁。  老气说:“咋办,耍不我到村子里要点吧!你们在这儿等着。”王跑说:“把他俩也领着,能要来点稀饭喝喝就好了。省得他们在这儿闹。”  老气领着两个孩子进村要饭去了。王跑靠着一个土圪塄半躺下来。他听着自己的肚子“咕噜噜。咕噜嚕”地响着,心里说:  真是肚子里唱起洋戏来了!什么声音都比这个声音好听,什么味也没有挨饿这个味难受。人发明这,发明那,发明飞机会飞,发明火车会跑,就不会发明人不吃饭能活着!  他抬了抬腰,想放个屁,却没有放出来.他叹了口气说:  “唉,人家常说,饿得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如今我算知道了。”他觉得一阵晕困,头靠在土圪塄上。……  隐隐约约地听见一阵狗叫,他知道老气进村里了。嘴里慢慢地湿润起来,他开始站起来在地里走着.他忽然发现这是一块红薯地,红薯出过了,地还没有犁。他又发现就在他跟前的地上露出一棵红薯笼头,秧子割掉了,红薯还没有出,镰割过的茬上还流着粉汁。“好大一棵红薯!”他说着蹲在地上扒起来。扒开以后,这棵红薯大得惊人!像牛头罐子那么大的红薯块,三四块挤在一起露出鲜红的颜色。“这么大的红薯!一块就够一家人吃了!”他拼命扒着,可是怎么扒也扒不出来,累得他满头大汗,肚皮里叫得更厉害了。……就在这时候,老气在他背后喊着说:“别扒那个红薯了!你吃这个吧。”王跑扭头一看,只见老气笑嘻嘻地端了个红漆食盒,她把食盒放在地上,把盖子一打开,只见里边放着热气腾腾四大碗荤菜:一个是红烧长条肉,那枣红颜色的肉块足有四寸长,半寸宽,晃晃颤颤地放在那里;另外一个是黄焖肉,因为碗装得太满,还掉在食盒上两块。王跑觉得可惜了,就用手先去拣那两块黄焖肉,可是拣来拣去,那两块方肉却滑得像泥鳅一样,怎么也捏不到嘴里。老气说:“你先吃那条鱼吧!”王跑看着食盒中放着一个大盘子,盘子里放着一条红烧鲤鱼。那条鱼新鲜的像活的一样躺在盘子里,背上洒着木耳、姜丝、肉汁。王跑拿起一双筷子就去夹,刚把筷子挨着鱼身上,那条鱼忽然在盘子里睁开一只眼来!……吓得王跑“哎呀!”一声,急忙睁开眼,却是一个梦。  这时老气和孩子们已经要饭回来了.给他捎回来半块玉米面饼子和两块细得像指头一样大的小红芋,王跑一面吃着一面掉着泪。  老气问他:“你刚才哎呀一声,是肚子疼?”王跑把刚才做的梦说了说,又说:“今天肯定要有气生!人家说做梦吃肉要生气。”老气说:“梦是心头想,你饿晕了,再说肉你也没有吃到嘴里。”王跑说:“就是。反正说破不灵。好在能转个好运气吧。”  吃完了红芋,老气说:“咱们先找个地方落脚住下,天这么冷了,没有个存身地方不行。”王跑说:“还找庙住。这么大个庄子,它能没个土地堂。”说罢推起车子向一丛树林走着,就在这时候,黑蛋指着前边一片房子说:“那不是个庙。”王跑看了看,只见前边柏树林中,红墙黄瓦,殿宇层迭,确是一座大庙。  他们来到这座庙门口.只见两扇朱漆山门大开着,山门下扫得干干净净,门楹上挂着个大匾,上写着:“敕赐白马寺”。迎大门有一座石碑,碑上刻着“中国佛教之源”几个字。王跑虽然识得“白马寺”三个字,意思却不懂得。他扒在石碑上探头朝里望了望,只见大殿里香烟缭绕,还隐隐听得有和尚在念经。  老气说:“这是个啥庙,这么大?”王跑说:“管他什么庙,只管进去。”说罢推起小车就往里走,刚走到院子里,大殿里走出个小和尚,约有二十来岁年纪,穿个黑袈裟,长筒白布袜子,见了王跑忙挡住问:“你们是哪里的?干什么?”王跑虽然多年没见过和尚了,却也懂得点称呼。他说:“小师父,我们是黄泛区逃荒的,坐错车了,流落在这里,想在这庙里住两天。”那个小和尚说:“我们这是寺院,不是庙。这里不能住,你们到别处去看看吧。”王跑说:“小师父,我们在外边要能找下住的地方,决不会来麻烦你们这寺院,常言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们出家人爱行善,好赖找个避风的地方就行。”小和尚没有他嘴会说,只说着;“那不行,我们这是寺院。”正说话间,从殿里又走出来个老和尚,他有六七十岁年纪,长眉毛,深眼窝,尖下巴,看去面貌清癯,说话却声音响亮。他说:“这里不能住啊!这里是佛教重地,你们到村子里看看找个地方吧。”王跑看这老和尚的穿戴神气,像个当家的和尚,就抢上前一步说:“老师父,你就行行好吧,我们是逃难的难民,只住一晚上,给孩子们烧碗茶喝。明天就走。”老和尚看撵不走他,就对小和尚说:“给他们领到后菜园住一宿吧!”  说罢,叫小和尚领着王跑一家到后菜园去了.  原来这白马寺是洛阳一个有名的寺院。据传说是东汉明帝时候,有两个印度和尚。用白马驮着佛经来中国传教。走到这里,白马死了,他们就在这个地方开始传起教来。现在这个寺里,还有埋着这两个印度和尚的坟,因为有这个传说,历代洛阳遭过多次兵燹,这个大寺却一直保存了下F来。不过这里只是个古迹,香火一直不算很盛。到清朝末年,殿宇房屋倒塌得很厉害,寺里原来有一顷多地产,也陆续被当地豪绅们霸占了。后来“一二.八”淞沪战爭时,国民党政府迁都洛阳一段,几个院长来这里逛了一趟,老和尚告状,才箅把地要回来二十多亩。后来又批了一笔修缮款,可是钱批得太少,再加上当地官员贪污挪用,除了把那几个院长的题字刻成石碑外,剩下的只够修整了一下山门,里边还是破烂不堪。  这里只剩下两个和尚。老和尚叫智能,小和尚叫圆通,他们是师徒二人。寺里的二十多亩地,由附近村里几家农户租种着,每年秋罢缴点粮食到寺里,供他们生活,寺后边还有大院子,老和尚在那里开了一片菜地,种了点萝卜白菜。  王跑一家当夜就住在这个菜园的两间破房里。  第二天清早,王跑找了一把破竹扫帚,把菜园门口扫了扫,又把些碎砖头拾了拾,就在这时候,老和尚转过来了。王跑说:  “老师父,你起来得早啊!”接着他又指着菜地说:“你这白菜这样种不行,这样长到啥时候还是扑楞楞,都下过霜了,得用红芋秧子把它捆住。一捆住就长成净心了。另外,你这红萝卜得剔苗;你看都长得像指头一样粗,我在家种的红萝卜,长得和棒槌一样,一个二三斤。”老和尚看着他说:“你会种菜?”王跑说:“嗨!不光会种菜,还会种细菜。像你这个园子,我步了,最少有三亩多地,要是摆弄好,种几畦葱、韭菜、芹菜,栽半亩蒜,吃不完的菜,还能卖钱。”老和尚说:“我们出家人不吃葱、韭、蒜、芥。这在三十戒里边。”王跑说:“这没有关系,种半亩西瓜,种几畦黄瓜、甜瓜。这不戒吧?”  王跑一时说得天花乱坠,把个老和尚说得迷住了。老和尚说:“阿弥陀佛,要是像你说的这样,我们寺里可就不用赶集了。”  他又看着王跑带着木匠家具,就问:“你还会木匠手艺?”王跑说:  “俺家是相传三辈的木匠,粗细木作都会点。”老和尚说:“我有一段柏木料,想做一张腿低一点的床,行不行?”王跑说:“你要啥样子的都行。”  王跑在寺里做了一阵木匠活,渐渐地和智能老和尚混熟了。  智能看他人长得五短三粗,一身力气,说话也随和,手也勤快,就有意留下他在后园里边种菜园。后来讲定,一年工价是三石谷子,一石荞麦,一石五斗绿豆,菜园子里的莱除吃以外,到集上卖的钱和寺里四六分。寺里用水由他挑。  王跑得了这二三亩菜园地,把命都拼上了。到了开春,他和老气商量着要打一眼水井。他说:“青菜是水布袋,种菜园没井不行。有一眼井,一亩园能顶十亩田!黄瓜、韭菜这些细菜也能种了。”老气说:“你到下边打,我和孩子们在上边给你绞上。打起来也容易。”王跑又和智能老和尚说了说,智能说:“只要你会打,你就打吧。寺里也早想打一眼井了。就是咱们这里水井深一些,最少得四五丈。”  王跑舍不得白天的工夫,白天翻地整地下菜苗,夜里打井。  挖了两个黄昏,就挖了丈把深。第三天,王跑吃罢晚饭,下到井下正在往下挖时,忽然“咣啷”一声,镐头碰着个硬东西。王跑一惊,心里想:“莫非挖着一罐子银元宝!”他就把镐放下,用小锨慢慢在这个东西四面掏土,慢慢地那个东西能晃动了。王跑又摸了摸,像是一块大石头,可是这块石头面是乎的。王跑心里想:管你是妖是怪,先弄上去看看再说。就用一条绳子把这块石头系住,自己先爬上井来,和老气慢慢地用辘轳绞了上来。  王跑看了看四周无人,就和老气悄悄抬到屋里,点了盏灯仔细看了看,却是一段六楞的青石石柱子。王跑用镰把敲了敲,看它里边是不是空的?结果敲了半天,里边还是石头。老气说:  “还用敲!抬着那么沉,里边还能是空的!净在那儿瞎想。”王跑又用镰刀在上边划了划,还是一块青石。老气说:“真是财迷转向了,眼看是石头,还能是一块金子。”王跑说:“你懂得什么,万一是一块玉石呢。”  王跑又翻腾着看了半天,用脚蹬,用鼻子闻,还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老气说:“算了吧!别闻厂。再闻也是石头。明天我涮涮,当个捶布石头用!”.王跑叹了口气说:“唉!外财不发命穷人!耽误我少挖几篮子土。”  第二天天刚亮,王跑就起来了,他舀了几盆水把这块石头洗了洗,却发现石头的六个面上,都刻着密密麻麻的字。王跑虽然也识得几个字,可是这石头上的字,有的是篆写,有的是正写,他也识不清。王跑说:“这带字的东西都金贵,别磨镰刀了。”他把石头摆在屋里,每天吃饭坐坐当个石礅用。  过了两个月,王跑的井也打成了,菜园也浇上水了,黄瓜已经开花坐胎。这一天有个戴眼镜的老先生来寺里游玩,他看着寺里的十儿座石碑,看看这个碑摇摇头,看看那个碑叹口气。最后转到寺院后边菜园里,见王跑在割头茬韭菜,就满有兴趣地说:“嗬,‘夜雨剪春韭’,新鲜韭菜可下来了。”王跑说:“老先生,你拿点回去吃。”那个老先生说:“你要卖我就买一点,吃个新鲜。”说罢掏了两角钱,王跑给他抓了一大把。王跑说:“我给你找根绳子捆住。”就来在屋里找绳子,他前边走,老头后边走,到屋里,那个老头却发现墙边放的那块石头!  那老头也不顾得脏,用衣袖掸了掸石头上的灰尘,爬在石头上看着,嘴里不住地说着:“哎呀!哎呀!这难道是真的吗?”他又仔细地翻着看着,弄得满头大汗,脸都兴奋得发红了。后来他问王跑:“这是寺里的东西?”  王跑是个精细之人,看他稀罕的样子,就猜着这块石头有点来头,他装得漫不经心地说:“不是。这是我们家祖传的东西。  我老爷是个文举,当年在京城里买的。”  王跑在瞎胡编着,那个老头却信以为真,赞叹着说:“我说呢!还是有根源的人家嘛。”王跑说:“前几天有人来看,给我出十块钱银元,我不卖。”那老头说:“一百块你也别卖。”老气在一边插嘴说:“老先生,你要不要?”王跑给她踢了一脚.不让她说话。  那个老先生说:“我要不起呀,我是个穷教员。”  王跑又说:“俺老爷买的时候,就花了三百两银子。”老头说:  “值!这东西没有价钱。”  王跑听他这么说,高兴得心里像吃了蜜一样,可是他还憋着.;他想问问这个老先生,到底这块石头是个啥东西?王跑说:  “老先生,听俺爷爷说,这是北京金銮殿一根半截柱子。”那个老先生说:“不是!这是蔡中郎写的‘两体石经’。”王跑说:“对了。  这个姓蔡的和俺爷爷是换帖弟兄。……”老先生摆着手说:“更错了。这个蔡中郎的名字叫蔡邕,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人。”他说着,指着石头上的一行字说:“你看,这上边写的‘熹平四年’。  ‘熹平’就是东汉汉灵帝的年号。汉灵帝你知道吧?”  王跑不敢再瞎吹.就老实地说:“不知道。”  “蔡文姬你知道不知道?”王跑说:“不知道。”老先生又问:  “曹操你知道不知道?”  王跑说:“曹操我知道。大白脸嘛!俺小孩他大舅外号就叫曹操。”老先生说:“哎,就是。这块石头就是那个时候的东西。  当时熹平年间,订正《六经》,皇帝就让蔡中郎他们几个把《六经》刻在石头上。立在都城太学门外,让天下的读书人观摹对照订正:蔡中郎自己写的《尚书篇》,是用楷、隶两体写的,所以这石头叫‘两体石经’,当时的都城就在洛阳,想不到在这里发现了它。咱们全中国只发现过两块,都还没有这一块上的字多!”他说着,又拉着王跑蹲在地上看着说:“你看,蔡中郎这字写得太好了!真是‘骨气洞达,爽爽有神’,多有力气啊!”  王跑也随着说:“是啊,这一顿饭要不能吃十个馒头,就写不出这个字!”  老头又赞叹了一番,王跑问他说:“老先生,你姓啥?”老头说:“我姓陈,耳东陈,我叫陈侃。”  王跑说:“陈大叔,实不瞒你说。我是逃黄水出来的,我把家里缎子被子、狐皮袄都扔了,没舍得把这块石头扔了。”陈侃说:  “好嘛,应该。”王跑说:“可是现在呢,生活实在有困难。你老先生能不能给我找个家,把这块石头卖了。”  陈侃老头沉吟了一下说:“最好是不要卖。这是你家的传家宝,不过我可以给打问一下。”  陈侃老头拿着韭菜告别走了。王跑晃着老气的肩膀喊着说:“黑蛋他妈!发财了,要发大财了!我说这种带字的东西金贵。你还不信!现在你信了吧。”  二  洛阳地处抗日前线,虽然是个中小城市,却有几份报纸。主要的报纸有:《行都日报》、《阵中日报》、《大捷日报》等。有一天,在《陈中日报》的副刊上刊登了一篇文章,题目叫作:《熹平石经的发现》,署名陈侃。这篇文章详细地介绍了作者到洛阳城东白马寺去游玩,怎么在一个菜园中发现这块石头。把石头多大,大约有多少字作了介绍,并且又把蔡邕的书法赞叹了一番。  这篇文章发表后,很快地在人们中间传廾了。这洛阳本是个倒卖古董的地方,光是古董行就有两三家。龙门山的浮雕佛像大小有十几万个,大部分佛像的头,都被他们用高价收购盗卖到美国和香港去。另外,洛阳地下文物古董繁多。周、汉、魏、唐的墓葬,在邙山地下边,几乎到处都是。农民传说是“邙山岭上没有卧下牛的地方”,这是说墓葬群的密集众多。由于不断发现名贵文物,洛阳县大多数农村里,都有发掘古董的行帮。青铜器、汉石刻、唐俑、唐马各村都有。至于秦砖汉瓦,各村地上到处皆是,有的垒厕所,有的作台阶。  白马寺附近村里有个地主叫郭万有,他本来是贩卖古董的,他听说“熹平石经”这个消息,就来白马寺菜园里找王跑。王跑已经把这块石头藏起来了。  郭万有说:“南乡逃荒的老兄,你说吧,你要多少钱?我决不还价。”  王跑看着这人长一双露眼睛、大肚子,相貌凶恶,就说:“我没有这东西,别听瞎传。我是个种地人,我哪里有这东西!”郭万有说:“报上说得清清楚楚,是这样,你是种地人,我不给你钱,我给你地!我给你二十亩水浇地!你要是答应,咱们今天就写契丈地。地就在洛河沿楝树坪。”  王跑家人老几辈在家只种着十儿亩沙土地,现在听说他一下子给二十亩水浇地,高兴得心都快从嘴里跳出来了,可是他的脸还绷着,老气在门外给他招手,他却装没看见。他思摸了一会儿,对郭万有说:“这样吧,石头么,是有这东西。可是没在我这里放,我们家老几辈都没舍得卖,如今是逃荒在外,你要真见爱。  就卖给你。我看你也是个痛快人,二十亩水地,你再外加一犋牛。你愿意,我就去取石头。”  郭万有冷笑着说:“老乡,我看你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二十亩水地你还不换,那你就留着吧。”说罢走了。  郭万有走后,老气捣着王跑的脸说:“你呀!是吃迷药了,还是喝酒喝醉了!二十亩水地你还不换!你到底要卖多少钱?”  王跑说:“你懂得什么!他只要想要,两个牛在他们这些家算什么!光有地,没有牛怎么种!”  老气说:“我跟孩子们给你拉犁拉耙!万物土里生,只要有地,将来还愁没有牛!”  王跑说:“二十亩地,你拉犁拉耙给你累死!我说你这个人哪,真是井里蛤蟆没见过碗大的天!只知道黄菜叶子好吃,就不知道大肉香。咱真的要有二十亩水地,大小也算是个户了,还能叫你去拉耙拉犁!到时候,要是叫你坐到堂屋里,给你觅个做饭的,恐怕你也不会使唤。”老气说:“我就不要做饭的,我一辈子不要。我有手有脚,我自己会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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